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三
是夜。
长安,韩王府中。
沉书已然许久不曾见到如此喜气洋洋的李元嘉了。
他恭声笑道:
“果然殿下英明,几番巧计,便叫那昏君顾得头,却顾不得尾。”
元嘉哼哼一声笑道:
“也不能就立时这般便说了,毕竟我这个侄儿还是有些人脉在的。
一旦不仔细,还是会被翻了势。
你们这些时日里,可要把宫里的动静给本王盯紧了,一旦察觉出什么不对来,立时来报,明白么?”
“是。”
沉书点头答应。
……
同一时刻。
长安,长孙府中。
赵国夫人已然很久没见到如此恚怒的长孙无忌了。
她上前一步,轻轻扶着咬牙切齿的夫君,轻道:
“夫君这是怎么了?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长孙无忌看她一眼,也不打算瞒着,便将今日之事一并说与她听,又道:
“以前为夫也只是想着她到底不容易,总是在她与武媚娘,甚至是萧淑妃相争之时,多偏着她些。
如今看来,那般心思,竟可不必了!”
赵国夫人闻言,也是大蹙其眉道:
“若果如此,那皇后可就真的大不是。
论到底,这红绡便当真是武媚娘的近侍,有心安排入她身边的耳目,那尚且也只能做些内里的手段与治法,了了此事呢!
何况这红绡并非是武媚娘的人?
再者,如今她这等行事,明摆着不是叫主上难堪?
若是话儿传出去了,若是都知道了这红绡是主上的人……
那天下人会说主上什么?
自己的皇后也信不过?”
长孙无忌却冷笑道:
“夫人这般错了,她算千算万,却是再不会容得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于她而言,此番这红绡之死,可不就是为了能够将此事彻底湮灭于风中,不教外人知道,她这个皇后,眼下已然是有名无实了么?”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又忧道:
“那眼下这般,却如何是好?
韩王此举,摆明着是要毁了主上的名声。
眼下主上受迫,不得不将那武媚娘封禁于立政殿中,可夫君也知道,主上对这武媚娘,实在是情深如许,断然不可能容得她受太多委屈。
何况现下还有两个孩子在。
只怕时日一长,主上为了母子三人,却是要做些什么不当之举呢!”
长孙无忌沉重地吐了口气道:
“夫人说得正是,韩王此番之举,端的厉害,正正好便挑在了主上的心尖肉上,不由得主上不行发作……
只是这大唐天下,断然不能因为几个女子的野心**,便毁于一旦。
所以……”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却道:
“也是该去见一见她的时候了。”
次日午后。
太极殿中。
终于醒来的李治,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正拈须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孙思邈。
于是他急忙坐起,看着孙思邈道:
“孙道长怎么……”
话还没说完,便是一阵轻微的头昏。
“主上还是好好儿躺着罢!
毕竟这毒性刚刚解干净,龙体已是被杀伐过重,须得好好调养才是。”
孙思邈淡淡一句话,说得李治脊背直冒凉气,他瞪大眼,看着孙思邈,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道长方才说什么?
说朕怎么了?”
“小老儿说主上……”
孙思邈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轻声道:
“小老儿说主上中毒了。”
李治只觉全身一冷,半日里才下意识看着一侧脸色苍白的德安:
“当真?”
德安浑身打着颤——
自从他从孙思邈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到现在,他都一直全身冒着冷汗,一直看着李治,期望他能早些醒过来。
如今人是平安醒来了,可是问的问题,却叫他更加难熬。
好一会儿,他才默默点头,承认了这事。
李治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好一会儿才勉强定了定神,轻声问:
“谁?”
“……眼下……尚且不知……
这……这贼人手法精绝,若非是孙老神仙及时发现,只怕咱们也竟一直未曾察觉。
而且至今以来,德安与师傅也只能查得出,这毒是浸在平素主上接触的东西里,一点点渗入肌肤之中的。
因着此物不经于口,是故竟是未曾得被发现。”
德安轻轻道。
李治点了点头,稳了稳神,这才看着他:
“你没有把此事透与媚娘知罢?”
“娘娘眼下诸事烦心,德安知道分寸。
何况竟有人敢危及主上,兹事体大,自然不可轻易将此事透了出去。
是以眼下咱们宫中知道此事的,怕是只有主上,老神仙,师傅,与德安四人。
便是瑞安与苏儿文娘,德安也不敢擅自告之的。”
李治点点头,又摇头,喘了几口虚气,这才放松身体,由着德安抱了一堆软枕放在身后倚着,勉强聚思宁神想了一会儿才道:
“好,做得好。
此事确不能让媚娘知晓,否则只怕事体还要大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此番之事,倒是也给了朕一个提醒……
既然韩王叔能搬王德的计,那朕又为何不能照着搬一搬他的计呢?”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道:
“主上的意思是……
此番之事竟是韩王所为?
可不应该啊……若是他……”
德安住了口,却教李治接了来:
“你是想说,若是他,没道理不下绝手,是么?”
德安点头。
李治摇头,轻轻一笑,且也不答,只是先谢了早就无心于此般之暗流诸事的孙思邈,又着德安亲自送出宫去,顺带再传几队影卫来将整个太极殿暗中护得水泄不通,这才复与德安言道:
“若你以为如此,那便是小看朕这位韩王叔的格局了……
他既然心系天下,那自然是要处处事事,以得天下最佳的方式来考虑。
的确,此番他竟能在朕身边寻出破绽,成功下毒,着实是让朕吃惊,也让朕不得不重新考虑,此人的手腕与本事。
但你细细一想方才孙道长的话,便知此事,并非是他先寻思了出来的法子,只怕多半还是从王德处学的。
至于他为何要下这般轻的毒?
简单,这天下至尊之位,自古以来都是人人争欲得之的目标——
自古以来,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会懂。
何况已有太多太多一心图快图争,却反而争位失败的例子在前,
韩王叔这等聪明人,自然是不能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那便只有一条路可选。”
德安立时明白了:
“他这是要将主上的名声与一切,都彻彻底底地拔了去,不再跟主上一点儿的希望啊!”
李治点头道:
“为达这个目的,朕就必须得活着,活到时机成熟,天下民心皆顺于他之时,他才方便出手彻底了结了朕,这皇位,也才能接得安安稳稳。
否则这争位之中,他一旦教人落了口实,便再难有机会翻过了身。”
李治正色轻道。
德安点头,便道:
“那主上的意思呢?
接下来,可该怎么办?”
李治淡淡一笑道:
“他这般做,不过是学了你师傅的手段,可却因为用得得当,竟是一击成功。
自然,朕也说过了,当学一学他的手段,叫他知道,此番之事,到底谁输谁赢,却不一定。”
德安轻道:
“主上的意思是……”
“此番朕中毒之事,韩王叔的目的,不过是期望朕能在媚娘蒙难之时无力相顾,自保不及。
如此一来,皇后便更加方便向媚娘出手,一旦媚娘出事,那朕自然也就会方寸大乱。
所以此事虽则不宜言与他人知,可对舅舅来说,却未必不能知晓。”
李治淡淡说:
“眼下媚娘有难,想必她也急着出手,要替朕解了这个围——
可眼下这等事态,她实在不能出手,否则只会教之前的辛苦全部白费。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叫舅舅出手。”
德安点头明白道:
“是啊!此番之事,未必元舅公便想不到是皇后是与韩王有来往的,且此事算来算去,怎么都得算着是往主上头顶上泼污水。
想必元舅公是不愿意的,但他到底有多不愿意,又有多少愿意帮娘娘,却又是另外两说。
所以要是此刻,让元舅公知晓,为了相助皇后,韩王竟然向主上下毒……
那元舅公无论如何,也是断然不能容得皇后此番害了昭仪娘娘的!
德安这便去见元舅公!”
“没错,快去,一定要抢在他们之前行动……
否则迟必生变!”
李治凝重了神色道。
……
午后。
太极宫外长街之上。
被德安匆匆拦下来的长孙无忌,听过了德安一番直言之后,面色难看已及,半晌才道:
“多谢相告,却不知主上眼下如何?”
德安愁眉道:
“眼下却还未曾清醒,不过好在有老神仙在,便不醒也差不过几时了。
只是德安实在心惊,这大唐宫廷之内竟有如此匪暗之徒,敢对主上下手……
可便是有心相查,却也得等主上醒了再做定计。”
“等主上醒,怕是晚了。”
长孙无忌淡淡道:
“那些人费尽心机,如此加害主上,不就是为了图得主上真龙沉眠,难窥真相么?
不就是害怕主上心慧无双,一眼视破他们诡计背后的真正目的么?”
冷笑一声道: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真是有些本事的,不枉这些年来,老夫一直这般防他。
可惜,他此番之计,却是算漏了一步,也是天佑我大唐……”
自语似地说了几句,长孙无忌转首看着德安:
“此事老夫已知,必然妥加处置,主上之处,还需得劳烦你们与王公公一道,好生清洗一番。
若有必要调动禁军,主上又不曾清醒之时,你只管请王公公着人捎个信儿来,自有老夫一力相助。
眼下,老夫却得先出一趟宫,办一些事……”
长孙无忌轻轻道:
“所以,有件事还得托你相助了。”
德安立时点头:
“请元舅公直言。”
“立政殿里的武昭仪,此刻只怕也是颇为主上心忧。
所以此番主上中毒之事,你万不可将之透与她知,否则接下来老夫行事,怕要受她干扰。
今日本来她也是要请老夫入宫而来的……
如此一来,竟也可不必见,先直接处理的好。
所以你要替老夫传句话儿,便告诉她,一应诸事,老夫心中已然明了,她可不必担忧,朝政之事,自有老夫与诸位大臣安置得紧,只要她在立政殿里好好熬过这一旬之期……
一旬之后,老夫自有办法,叫那皇后自认倒霉,解了她与代王殿下小公主此围。
不过,也只这一次,以后,老夫依然还是老夫,依然还是不会让她有机会祸害大唐。
这话,不知德安公公可记得分明?”
“元舅公放心,德安明白!”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四
唐永徽四年十一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
近日因今上高宗李治,一朝忽病而不起,缀朝数日,朝中政务,一时烦杂,故李治复朝之时,诸般奏疏便如雪片般飞来。
而其中一本来自太尉长孙无忌所上之疏,却着实是解了他的心忧。
……
是日午后。
长安。
韩王府。
韩王元嘉眯着眼,看着前方,良久才道:
“你是说……
那长孙无忌竟然寻着了慧宁与本王之间有些旧系的证据,并将之当庭呈之与众?”
沉书低声道:
“怕是咱们府里,得清一清了。”
李元嘉抬头看了看他,半晌徐徐道:
“确是该清一清,只是你可也不知道,该清谁罢?”
沉书点头:
“还请殿下明示。”
韩王淡淡一笑:
“明示?那便无趣了。
这样的人物,还是你自己找出来,自己处理来得有趣。明白么?”
沉书一怔,眨了眨眼,半晌才轻道:
“殿下……不怕么?”
“怕?怕什么?”
韩王有趣地看着他。
沉书嗫嚅半日才轻道:
“殿下不怕,沉书其实也……”
“你是想说,难道本王就不怕,你其实就是那个该被清理的人?”
韩王轻轻一笑,摇头坐直身体:
“本王自己选的人,本王自然信得过。
便是你不值得本王信过也无妨……
最后,总归是本王赢的。”
他说下这一句话,便笑道:
“所以便是今日你有可能不是本王的人,可日后,总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你便成了本王的人。所以何必在意?
只要你有本事,你有手段,那么你之前是不是忠于本王,本王不在乎。
以后忠诚就够了。”
沉书沉默半晌才轻道:
“多谢殿下厚爱,不过殿下却是错了。
虽则沉书知道这个府里的蛀虫是谁,可沉书,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主人。”
韩王满意地点头笑笑:
“那便是最好。看来你之前也是有几分怜悯那蛀虫的,所以才故意这般说,想替他求些恩典……
不过眼下,你似乎也知道,他不值得你这般为事了。”
沉书点点头道:
“他的确不值得如殿下这般的英明之主,如此垂怜。
所以,该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不过殿下,那武媚娘……”
“只能说她命大罢?”
韩王沉下脸,冷声道:
“居然还有这样的办法,能教她逃过此劫。
不过也无妨,身在这太极宫中,早晚有一日,她会失败的。除非她有那个本事,能叫天下俯首。”
接着,他想了一想,却笑道:
“说起来此番倒也未算计尽呢!
若是用得当,不定这回皇后还能叫咱们使上一使呢!”
沉书一怔,看着韩王:
“殿下是说……”
“你说,若是皇后知晓此番之事,不但武媚娘成功得脱身,而且还因为她私下为了能够对付武媚娘而与本王有来往的事情一朝被人揭发……
她岂非是要被百官厌弃么?
如此一来,她又会怪罪到谁头上呢?
总之是不会怪罪到本王身上来的。”
沉书立刻明白,点头道:
“沉书明白,沉书这般去行事了。”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千秋殿中。
听到近侍方将回报来的消息,萧淑妃着实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
那武媚娘之事,竟是皇后一手所为?”
“正是呢!
眼下里里外外的,这信儿可都传遍了!
听说有好些大臣都当朝弹劾她,还请主上恩准着有司查实此事,看到底是不是与外有相勾连之事呢!”
萧淑妃看着一脸神秘得意的小侍,半晌不语,垂首想了好一会儿,才坐直了身体又问:
“皇后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眼下倒也未曾见什么动静出来。
不过想来也是气了个大闷的,想想也是,她费尽这些心思,甚至连韩王这样的人都敢结交了,为的不过是要那武媚娘彻底失势。
可这一来呢?
却是好,不但武媚娘没失势,她眼瞅着,可就连前朝诸臣的心也丢了大半了。”
萧淑妃沉默,又好一会儿才轻道:
“可知揭出此事的是谁?”
“与前番一般,还是元舅公。”
萧淑妃眨了眨眼,却突地冷笑起来。
小侍见她如此,一时不解,便轻道: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怎么似乎反而高兴了呢?”
萧淑妃含笑看着她:
“本宫当然要高兴,等了这么久,终究还是等到了一个反击之机了……
为何不高兴呢?”
小侍目光一凝道:
“娘娘的意思是……”
“之前七叶一枝花一事,已然打破了皇后最后一点顾虑,她现在就是一条疯狗,只会追着武媚娘跑个不停的疯狗……
此番为了折倒武媚娘,竟然甘冒大险与韩王议事便是最好的说明。
所以你想,她没有成功,反而还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心里该有多痛呢?”
小侍会意,立时便道:
“娘娘,娘娘这是要在火上再浇一把油?
让皇后跟武媚娘二人狗咬狗?”
萧淑妃冷笑道:
“若不如此,如何能够寻得良机呢?”
她转头,看着小侍:
“最近皇后,是不是还没个停地召了人入宫来祈禳?”
“正是。”
“好……你去替本宫办件事。”
言毕,萧淑妃将口附在了那小侍耳边,细细低语几句。
小侍听得不停点头,不停称是,最后行了一礼,便转身出殿去。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萧淑妃冷笑一声:
“是呀……你们不斗起来,本宫怎么出头?”
唐永徽四年十二月。
太极宫。
宫中忽传流言,道中宫皇后王氏,笃信巫蛊之术已久,日前更是得有外巫进言,道其父王仁祐死非为天命,而乃有灾星相克。
且这灾星日后必将长克王氏一族,更无益于其子嗣一道等等。
一时间,皇后心痛已极,乃于诸人面前口发怨言,道必寻得此灾星除害云云。
……
是夜。
立政殿。
媚娘听毕了瑞安回报,一时间眉头紧锁,好半天才轻声道:
“可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么?”
“眼下还不知。”
瑞安实道,后又皱眉言:
“不过娘娘,您总是得小些心……
皇后如此放言,怕是对小公主不利。”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不会。
至少眼下她不会。
眼下因着元舅公相助,文武百官已是对她颇有微辞。此时若果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怕是她便当真要离废位之事不远了。
她也是极聪明的,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行这样的事情。
所以只怕,这流言传出来,却是别有心思。”
瑞安眨眨眼:
“娘娘的意思是……
另有人意图对娘娘不利,对小公主不利?”
媚娘侧头想了许久,半晌才慢吞吞道:
“此事说来,怎么想都不能与韩王脱了干系。
论到底,他才是近些日子以来诸番事态的最大受惠之人。
所以咱们还是得多防着他点。”
瑞安点头道也是,又道:
“那娘娘,这韩王殿下,不会真要小公主……”
“他还没有那个胆子,更没那个必要。”
媚娘抬了抬下颌,淡淡道:
“他的目的,是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之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三番五次地对我不利,也不过是希图着能够借让我受伤,使治郎分心,出错,最终殆笑天下,然后君名有污。
我想,以他这样的手段,断然不会做出这等最犯天忌的事情来的。
毕竟一旦此事发生,无论怎么捂也是捂不好的,眼下他又多被与王皇后扯在一处,那他必然也要受污名之累。
所以他还是不敢对嫣儿真的怎么样。
只是会让嫣儿生病,受些苦头的事,他们说不得还是会做一做。
所以这些日子,你们可要小心些了,不要让嫣儿成了他们的棋子。”
“娘娘安心,瑞安明白。”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五
更新之前先说一下,前天太累没注意到一个字打错了,是贻笑天下,不是殆笑天下……
…………
唐永徽四年冬。
十二月初十。
大雪。
太极宫中,一片银白天地,冷渗渗地入人骨里,各殿各宫早就耐不住这般寒意森森,早早儿地便着了人,各去内侍省有司提领了冬日里需用得的东西来:
火炭炉,火童子,炭块……
可这东西有多有少,自然也就分配不匀,加之李治生性节俭,当然也就有些地方,不适当用了。
而这些不适当用的地方,自然便包含了各殿的小仓廩。
十二月十二。
“你说什么?”
立政殿中,媚娘抱着小小的嫣儿,皱眉看着瑞安:
“什么叫大公主病了?”
“回娘娘,这也是巧的事儿,前些日子不是宫中分炭么,依着规例,宫里诸殿都是炭量足用的,只是各自殿下的小仓廩是不给配的。”
媚娘点头道:
“这是宫中旧例,可我不懂,跟大公主病了又有何干?”
“娘娘有所不知,大公主病得正是因为此事。那一日大公主不知因为何故,跑去了千秋殿里玩耍,结果就冻着了,病得发热咳嗽,刚刚德安哥哥来说,怕是今夜主上要去看着大公主了,不能来娘娘这儿。”
媚娘点点头,倒也明白道:
“毕竟大公主的病,可是要紧的。小孩子这个时候若是病了,可不是最着急么?
你去知会一声德安,叫他好歹也劝着主上些儿,不必挂念咱们这里,只管着去好好儿看了大公主才是。”
瑞安点头称是,便自退下。
文娘见状,便也笑道:
“娘娘可是当真的好心,那萧淑妃素日里与娘娘那般为难,娘娘竟似全不记得了。”
“谁说我不记得?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楚。”
媚娘淡淡道:
“只是一点,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那究竟也是治郎的骨血。真个病了,你当治郎当真半点儿不心疼?”
文娘点头称是,又道:
“不过说起来,那大公主也是性子僻得紧,不止是她,便是那位二公主也是一般的僻性儿……听宫里人说,平日里,竟是除去一应必要的话儿,再不与他人多言半句的。”
媚娘叹道: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
虽说一树之果有甜有酸,可便是这果树,也是有个粗枝弱茎之偏的。
于萧淑妃而言,雍王是男儿,又是序齿稍长,又是极有希望的,所以自然她便多疼爱些。可这两位公主……
若是不能替她招来些治郎额外的喜爱,那便当真也就是个……”
媚娘住了口,不说。
文娘点头,叹道:
“人人都说氏族大家如何如何好……
可依文娘这些年看来,那氏族大家里轻贱女儿这头一遭,便是万万要不得的。虽说天下才人都期盼着能娶得氏族女,可说句诚意诚心的话,换了人心想一想,这般的心思,何尝不是在说明氏族大家里的人们,个个都指望着能将女儿做个筹码,多替自家自姓招揽些人才,做些光大门楣的打算呢?”
媚娘点头,又道:
“虽说人心如此,可也不能怪氏族如何不好。
论到底,天下本就是这般的,也不能怪了他们自私。
你看那女儿家自己都轻贱了自己,又怎么能怪家里人更加轻贱呢?”
文娘点头,倒也叹然。
两主仆正在言论之间,忽然听得殿外传话,道皇后驾到,一时间俱是一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满腹狐疑。
不过到底皇后中宫之位,媚娘也不好怠慢,便紧急急地将嫣儿放在摇篮中,着年轻的姆娘好生看护着,自己却跟文娘迎了出去。
不多时,便见皇后的鸾辂已至门前,媚娘披了狐裘斗篷,又与文娘好好儿地去见了礼,皇后这才慢吞吞地下了辂,与媚娘细声细气地立在雪地里说了几句话,然后实在冻得受不住,这才由着媚娘的请,往立政殿里来。
入得殿内,解了雪衣,又有文娘拢起了炭堆,媚娘这才细声问皇后道:
“难得今日皇后娘娘凤驾临幸,媚娘惶恐。
若是娘娘有什么些须小事,其实着左右传个话儿来,媚娘自去万春殿见驾便是,实在不应在这样的大雪天儿里劳动着娘娘冒雪前来。
万一冻坏了娘娘玉体,却叫媚娘折了大罪过。”
王皇后淡淡一笑,面上还是无风无波:
“不过是些小事,再者说来,本宫今日前来,也是因着嫣儿那孩子自出世以来,本宫便再未曾见过……
所以理当来看一看的。”
媚娘闻得嫣儿,心中便是大为警惕,不由笑道:
“娘娘当真是一片仁心,只是孩子到底还小,天冷又贪睡,只怕此刻却已是睡下了。”
“无妨,本宫也不过就是想去看一看,这孩子长得是否像弘儿一般可爱。
再者,本宫也准备了些小东西,将着给孩子做个添福。”
王皇后已言至此,媚娘倒也不好推辞,与文娘主仆打了个眼神,于是应了声,便将皇后亲自引着到了寝殿之中。
媚娘倒也并非妄言欲辞王皇后,嫣儿这些时日,确是因为天冷,每日里份外贪睡。
便是今日也是如此,这才不过午后一二刻的光景,她便已然睡下了。
朱色玉缎裹着的小睡脸儿,更是显得粉光可爱,浑似轻轻一碰便要破了也似地。
媚娘立在一边儿,眼看着王皇后看着嫣儿的时候,面容上也露出了些欢喜的笑意,似是极喜欢这孩子,心下倒也微松了口气,看了眼文娘:
不管她是真喜欢孩子,还是假喜欢,至少在有人的时候,她是不敢对孩子做些什么的。
尔后皇后又轻轻抚摸了几下嫣儿的小脑袋,拉了拉嫣儿刚刚长齐了小指甲的粉嫩小手,又口中啧啧有声地赞叹了几句,便借口殿中还有事,着人赏了几样小玩物之后匆匆离开。
媚娘一送离她,便立时看向文娘,文娘会意,当下便亲与几个心腹去检查皇后所送来的诸样玩物。
左右翻检一番,不见异样之后,文娘有些诧异地看着媚娘,媚娘想了一想,却突地问道:
“这么冷的天,孩子睡着的时候非要拉她的手出来……虽说嫣儿没哭,可她此番却是有些奇怪,你看看嫣儿手上,可有什么伤口没有?”
文娘会意,立时仔细验过之后才摇头道:
“伤口没有,倒是右手的小指甲,似乎是缺了一点点。”
媚娘闻言,心中一动,急忙去看,果然孩子右手刚刚长出的小指甲缺了几如胡麻一般粗细的一个边边,虽则不多,却因为断裂的层面颇新,还带了几丝儿毛剌,与别处的指甲大不相同,是故一下子便看了出来。
媚娘长吐口气,摇了摇头道:
“想不到她还是这般信这些有的没的东西……罢了,左右也是不会真有什么用的,由着她去罢!”
文娘一怔,却道: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这点指甲,难不成是皇后抠了去的?
她……她这是作什么?”
“能做什么?她最信巫蛊之术,巫蛊之术中,又以咒术最为有名。而若要行咒术,必然要有被咒者的头发指甲等物……
想必是哪个江湖术士又给她拿了主意,叫她来设法取得孩子的一点头发指甲来,欲行咒术罢?”
文娘闻言大惊:
“娘娘,若果如此,您可不能不信啊!这……这咒术杀人之事,古来也是有应验的啊!”
“……虽说我向来不信这些,不过你说得也对,为了嫣儿想,还是谨慎些的好。
罢了,想必这一次,她是成不了的。因为依我所知,但凡要对未足周岁的婴儿动手,必然是要两者都用的。
今日有咱们在,她不便得了头发,改日里等她再来取头发时,当场抓住,告与治郎,也算是叫她吃些苦头罢!”
媚娘淡淡道。
文娘点头称是。
媚娘所料,半点无差。
果然当夜回殿之后,王皇后便急着那老侍召了巫蛊师入宫,同时将白日里取得的一点嫣儿指甲交与他,要他做法。
自然,那巫蛊师是不肯的,后来还是皇后以重金相酬,他才道:
“娘娘说得不错,妨死娘娘父亲的,正是这个小灾星。
只是奈何她有天威护体,非常事可损,所以要真正取得她的性命,那还是需得要她的几样东西才好。”
王皇后急问是什么,巫蛊师这才道:
“若要取得她的性命,报此大仇,除去指甲之外,还当有其发一寸长许。”
王皇后却皱眉道:
“年幼婴儿,何来寸许长的头发?你可不要欺瞒本宫。
再者便是有,那****也看过她的头发,倒是细软贴皮,也是不好铰的……
若是受了伤,叫她见了血,那对方岂非便要察觉?”
“娘娘莫急,等末士说完……
若是其婴无发,那便可以银针刺其中指,取其一滴中指血装于玉瓶之内交与末士,末士便可做法。
且其血之咒力,比素常所用之法咒力更强,只需三日,便必有佳音传来。”
王皇后闻言大喜,立时便道:
“好,你若果然能三日之内便除去了那小贱婢,便是本宫亲自动手取血又何妨?”
“那便好,只是娘娘若要行事,便一定要快。
再过两日便是一年一次的星移月换之时,此法条件严苛,若非星移月换之时,只怕却是不成。”
“若果如此,左右就这几日,本宫便去取了才是。只要你保证能够替本宫报此父仇,那日后自然有你天大的好处。”
……
隔日。
太极宫。
因着年节将近,宫中一发地热闹起来。
便是向来低调不扬的立政殿,也是如此。
再加上近日里千秋殿里的大公主病体稍安,李治也得闲下来,思念起媚娘与李弘嫣儿,却又因着临近年节,一应政事一发繁多,实在抽不开身,便着德安来立政殿宣媚娘抱了李弘嫣儿来见驾。
媚娘闻得此言,便道:
“弘儿便罢了,多少长了些结实,还能出去冒一冒雪,嫣儿还是免了罢!”
德安便依言欲回报李治,孰料人未出立政殿门,便有李治旨意再传,道天冷雪寒,小公主未出襁褓,是他思虑不周,只要媚娘带了弘儿来,好好看一看便是,又着立政殿上下好生安顿着,又教金吾卫小心守着立政殿。
媚娘闻言,这才略感心宽,可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把瑞安与文娘都留在殿里,自己抱着弘儿去见李治。
只是也不知为何,在入得太极殿,见过李治,与留在殿中与李治议事尚未离开的长孙无忌、李绩等诸老臣之后,她的眼皮便无缘无故地跳动不停,心中更是憋闷难安。
李治原本难得见她与李弘母子一面,心里正欢喜得紧,突然见到她这般模样,一时也微有些担忧道:
“媚娘,你可怎么了?”
媚娘咬咬下唇,这才将前些日子王皇后曾经来看过嫣儿的事情告诉李治——自然,当着长孙无忌等人的面,她不会将王皇后折了嫣儿指甲一事,与自己心中所疑告诉李治,可她相信,李治必然立时明白自己的忧心。
果然,一听此事,李治当下便沉了脸:
“好没端端地,她去看嫣儿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把那些江湖术士的话当真?真以为嫣儿妨死了她父亲?”
媚娘没料到李治当着诸位大臣的面竟如此直言不讳,急得连忙朝他使眼色,可李治却似全然不知也似,便抱了弘儿起身,沉着脸道:
“罢了,今日就此罢了!朕也好些日子没见嫣儿了,走去瞧瞧朕才安心!”
言毕便要走,媚娘无奈,刚开口欲劝,却见李治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自抱着弘儿便径往殿外去,媚娘无奈,这才不得不施了一礼,向着长孙无忌等人告了个恭,便急忙跟上。
不过片刻的功夫,立政殿便出现在被李治硬拉着坐在玉辂之上的媚娘眼前。
可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已然住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寝殿,此刻在灰压压一片压在金色殿顶的雪云衬托之下异常得安静,媚娘竟觉得有几许陌生,与心慌之感。
咬了咬下唇,她不由手心沁出汗来:
怎么这般安静?明明走的时候,还听得到笑语欢声的……
一下轿,她便也不顾李治的唤声,与李弘的咿呀叫声,自己便直愣愣地往殿里去,雪地滑寒,她竟似完全不觉,只是一味急行。
李治从未见着这般的媚娘,心中也突地升起一股不安之意,便也将弘儿交了与跟着上来的德安,嘱托他好好儿抱安生了慢慢跟上来,自己也跟着提起衣摆,匆匆跟上媚娘。
夫妻二人一路急急地走着,脚下发出吱吱嚓嚓的踩雪声,却仿似半点儿也没传入他们耳中。
怎么回事?
怎么这般安静?安静得这般出奇?
两个人的耳中,突然都似什么寒虫,尖利地鸣叫了起来。
步子,也越发加快。
殿阶,殿廊,大殿正厅,侧殿,侧廊,侧门……
就这样,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夫妻二人苍白着一张脸,奔入了小女儿所睡着的正寝之中。
一入殿,媚娘就觉得有些不对——
太安静了,真的太安静了,安静得听不到半点儿声音。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治却立时大喝了一声:
“嫣儿!”
她一怔,看着丈夫闪电般地奔过去,奔向那只金色的,平素里充满了欢笑的小床,看着丈夫摇晃了几下趴在小床边,仿佛睡着了的文娘,看着丈夫急声厉喝着叫人把窗户打开透气,叫人火速召太医前来,看着丈夫从小床里抱出一个小小的襁褓,在怀中拼命地摇动着,呼唤着,看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奔出来的瑞安,也丢下手中的东西,扑在文娘身上摇晃着,大声哀号着……
她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
唐,永徽四年。
公元653年。
唐历十二月十四。
午后。
酉时一刻。
太极宫,立政殿,正寝。
因炭气所荼,立政殿内正寝之中宫娘文氏某女,炭毒伤及心神,沉而不醒。药圣孙思邈诊后,叹道:似活非活,似亡非亡,昨日美娇娘,今后活死人。
而其所侍之唐高宗李治帝三女,寝于正寝小床之中小公主,小字嫣儿,因年方襁褓,难敌炭毒——
夭。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六
冬夜,漫天大雪。
这雪花大得紧,竟似不是一星星一点点一朵朵地落下的,竟是纠缠着,抱紧着,一团团地往下落的。
立政殿中。
一片冰凉。
炭火生着,生得极旺,窗虽也开了几扇,可却不多。
然而,殿里仍是冷的。
许是因为这殿里,也是一片片的雪色罢。
到处都是白色。
白色的纱缦从殿顶垂下,白色的布毯铺实了地面,白色的麻绸,裹住了人眼所可以见到的每一个地方。
就连来来往往的每个侍者,红着眼儿的侍者,也是一身的雪白。
媚娘也一身雪白,未着点饰地呆坐在正寝,榻上。
已然五日了。
不饮。
不食。
不言。
不语。
不眠。
不休。
她只是瞪着眼,看着前方那张小床。
空荡荡的小床。
她只是这般看着,静静地看着,痴痴地看着。
黑色的眼底,却如这雪夜晴空一般闪着寒凉的冷芒。
瑞安也木然地立在她身旁,怀里抱着那支白玉拂尘。
主仆二人,就仿似再也没有一点想要说话的意念也似地。
当李治木然地回到立政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闭了闭眼,他只觉得眼底一片酸涩,睁开眼再眨眨,想着看能不能再湿润一些,却是徒劳。
摇摇头,他仿佛踩在云端似地,默默走到媚娘身旁,默默坐下,默默牵起媚娘冰凉的手,默默地与她并望那张小床。
就如同这些日子以来的每一天一样,这般并肩而望,直到天亮。
……
是夜。
太极殿下。
长孙无忌在殿前来回踱步,表情沉重地看着殿外。
不多时,便见德安匆匆走出来,冲着急忙转身的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也摇摇头,尔后轻问:
“眼下可吃些东西了?”
德安咬了咬牙,微微红了眼眶:
“元舅公勿怪,恕德安说句直的话儿……
此刻只怕便是昭仪娘娘能进得水米,主上也是进不得的。”
长孙无忌也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才轻道:
“也难怪……
这……这到底也是……”
他闭了口,又摇头,叹了一口气,然后抬眼看着德安:
“昭仪娘娘她……”
“也是一样,这都五六日了,水米不沾,只是每日里瞪着小公主殿下的小床发呆……”
德安眼圈儿微红,半晌才轻道:
“元舅公,德安也知道,平素里诸位大人们都是怎么看娘娘的,可这一回,恕德安说句直话儿……
外面有些子流言,可当真是太过了。”
长孙无忌点头,沉重叹息道:
“老夫知道,毕竟是太医院都诊过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会是昭仪娘娘自己为了陷害皇后而……”
他闭了口,半晌才道:
“可倒也不能怪他们起疑,这些年,后宫从未有一日平宁过,何况小公主口鼻周围出现的那些压痕,也着实让人起疑。”
德安激动道:
“元舅公是知道的,事发之时,昭仪娘娘可是在太极殿的,她如何能够回到殿中下狠手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何况还有文娘?”
长孙无忌默然,半晌才道:
“老夫明白,这样的话儿,也不会能传得多久的。
想必很快,事实便会昭雪天下。”
得了长孙无忌这句保,德安才算是平定了心情,轻轻道:
“有元舅公这句话儿,德安也算心安了。
方将德安有些激动,还请元舅公勿怪。
毕竟德安是跟着主上长大的,可还从未见过主上受这般大的罪……”
言至此,已是一片呜咽之声。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半晌才轻道:
“昭仪娘娘,可知小公主死因存疑之事?”
德安眨了眨眼,摇头迟疑道:
“不曾……
毕竟娘娘这些日子心情郁郁,主上又明令不准咱们说出口,是以也不敢将这样的事情告知与她,生怕她一个激动,做出些什么事来。”
长孙无忌点头叹道:
“如此便好。总是要千万小心,至少在小公主死因被证明之前,还是别告知她的好。”
德安说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长孙无忌转过头,看着殿外大雪,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雪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这雪是下得越来越大了。
就是不知在它停的时候……
这世间还能不能回得一片清净呢?”
……
唐永徽四年十二月二十九。
太极宫。
眼看元正日即将接近了,可是今上李治,却一朝病而不起。
虽说宫中新有丧事,可到底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公主,加之又是未服周岁,是故也不得大事操办,更不宜坏了宫中规矩,破了新年之例。
便有朝中大臣上请李治,着恩准刚刚行了冠服大礼的太子李忠代为操办。
折疏不过递进去半日,便有旨意传出来,准。
于是之前从未曾理治过政事的太子李忠,便一朝忙碌起来。
他一向不喜理办这些琐碎旧事,自然便是许多不善之处,一番闹乱之下,他也竟心烦起来,幸得身边有诸位老臣提点着,又有好些个太原王氏一系的族中元老一侧护助着,慢慢也上了轨。
这样的情况,不免又让有些人心里不快,于是便又有暗中传递流言之事而起。
原本这样的流言,也是传不到他耳朵里来的,可偏偏就是这般巧,他近侍永安新近收了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平素里最是爱说长道短的,这没什么事他还要生些事出来来讨永安的好,何况确定有事?
于是不过一个时辰,宫中刚刚兴起的流言,便经永安的口,传入了太子殿下的耳中。
“啪”地一声,正在批着折书的李忠手中笔被猛地折断成两截,然后猛回头瞪着吓了一跳的永安:
“你说什么?!
嫣儿妹妹……你再说一遍!”
永安吓得左右一望,这才细声告诉李忠道:
“殿下莫急……也不过是些流言罢了……”
“什么流言!再说一遍!”
“是……是。
是那些小侍们闲得没事乱嚼舌头根子,说小公主其实不是因炭毒而死的……说是太医院的太医们当时验过,道小公主的口唇边明白的有些子布料的压痕,显是被人用小被子什么的捂住过口鼻……闷毙的。
然后又有人说,当日里别人都还罢了,都不曾在立政殿里出现过,就连武昭仪自己都去了太极殿,只有咱们万春殿……
皇后娘娘曾经在昭仪娘娘离殿之后没多久曾借口说有什么东西落在立政殿里,带着个老侍进去转了一圈儿便快快地回来了。
虽说也不一定就指着了是皇后娘娘,可到底她之前扬言过要除去害了皇后娘娘家的老大人的灾星的。
又恰巧小公主的诞辰正是老大人的忌辰……”
李忠铁青了脸,半晌才轻轻道:
“你的意思是说,是母后杀了……嫣儿妹妹?”
永安急忙道:
“殿下切勿放在心上,不过是些流言而已……”
“真的只是些流言么?”
李忠冷笑一声,目光沉痛,轻声反问:
“永安,你是跟着本宫最久的人……你最清楚,本宫的生母……是如何……如何……”
他不再说,永安却垂首,良久才道:
“那殿下,您是怀疑,此番小公主之事,却是当年刘娘娘旧事再生?”
李忠惨笑一声:
“为了能够稳自己的后位,太原王氏一族的利益,她可以杀母夺子,为何今日便不能再为了同样的目的,杀了嫣儿妹妹,嫁祸武昭仪,借着朝中物议,逼父皇处置了武昭仪这个对她后位最大的危胁?
这些时日你跟着本宫前朝后殿地跑,各样情形也都看在眼里。
嫣儿妹妹一死,父皇与武昭仪悲痛欲绝,不能理政,朝中呢,元舅公已被人指为权臣,一手遮天,这些时日为了父皇龙体之事多有担忧,又要处置一应海外来朝之事,内务自然理得少了些。
于是那些太原王氏一族的,可不就巴着赶着,来上本宫这条终于通畅了的大路上走一走了?”
永安抬眼看着李忠:
“……殿下如此一说,倒……”
他闭了口,良久才轻道:
“那殿下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本宫能打算如何?”
李忠冷笑一声,目光中突然精光四射:
“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当年她害了本宫生母,如今又借口此事,害了我胞妹……这个女人,实在不必武昭仪如此待她!”
永安看着阴沉着脸的小主人,一时间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后轻问:
“那殿下的意思是……”
“找个机会,把此事透与瑞安,记得,要避开德安。有德安在,他是不肯让瑞安知道此事的。”
“啊……殿下英明,毕竟这立政殿里还搭进去了一个文娘呢!瑞安若知情,必然会全力助武昭仪报复皇后娘娘的!”
“本宫不在乎她是否会报复那个女人,只要她能振作起来,那么就一切都好……”
李忠的目光,又变得朦胧起来,好一会儿才挥挥手:
“你去罢!”
“是!”
……
片刻之后。
长安。
韩王府中。
后庭。
正背负双手,面对着湖中水面,沉沉而思的元嘉听毕了沉书之报,半晌没有言语。
好一会儿,他才轻道:
“就只有这些,没别的了?”
“是。”
“……萧淑妃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她倒是听话得紧,此刻乖乖地呆着,半点儿也不乱动,免得惹祸上身。”
“聪明的女子。”
元嘉点了点头,却重重叹了口气道:
“可惜,皇后不若她一般聪明,否则早该想到,此刻实在应该提醒一下自己母族中人,不要太过急着抱一抱东宫的大腿的。”
沉书也点头,轻道:
“可不是?如今一来,只怕便是那昏君与那武氏原本不在意他们的,也要想一想,他们是不是在此刻太过得意了些?
又到底是什么理由,会让他们如此得意呢?”
元嘉点了点头,又道:
“你说东宫那边的人已然往立政殿里透信儿去了?”
“是。”
“那好,咱们就再助他添一把火……
咱们派在万春殿里的那枚死士,也该派上用场了。”
沉书一怔:
“殿下的意思是……要让皇后暗中行咒,意图咒杀那襁褓中幼儿之事暴露?是不是太早了些?眼下便是暴露出来,也不过就是证明皇后有心加害那襁褓幼儿,却是不能证明她确是杀了她啊!”
“的确是早了些,不过此事的价值,也只能这么点了。再晚只怕连这最后一点的价值也没了。如今皇后在那襁褓小儿死时曾去过立政殿的事,已然是满宫皆知,此时若再暴露出来她有咒杀之举……
那她这个罪,定与不定,其实都一样了。”
韩王怡然一笑道:
“难得那一位居然这般英明,坐下这么一局引狼噬虎的好局,咱们若是不助之一二,岂不是太过辜负人家的好意?”
沉书点头,不动声色地退下。
……
永徽四年岁末。
晚。
太极宫中突传大事,道万春殿正宫皇后王氏,因有宫人密告,道其曾于自己寝殿之中,暗设法堂,诅咒日前夭折之帝三女小公主。更有实证。
李治本就伤怀爱女惨亡,一朝得闻,龙颜一怒非同小可,竟着旨当下封禁万春殿,更责令内侍省大内侍监王德,三日之内,务必查清事实!!!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七
唐永徽五年正月初三。
夜色深沉。
太极宫。
缘着近日立政殿小公主一事,李治着旨,宫中一应事宜全停,无论何等紧要之事皆当移于后计。
因此,眼下虽说是年节下,可整个太极宫却一片静悄悄地,毫无半点儿旧日里每逢年节时的喜庆之态。
不止没有喜庆之态,甚至在立政殿中,还可处处得见白幛灵幔,毫无半点儿避忌地挂着。
(注:安定未满周岁便夭折,依礼本当国除,立政殿又属于后宫所居,依例也是非国丧不可挂这么重的孝,会被人说成是大不敬,甚至诅咒皇帝皇后早死也是大罪)
可尽管如此,却无人敢管敢问——
原因无他,这太极宫中唯二能管当管应管的人,一个是下旨着令立政殿当破例行此重孝的人,一个被下旨的人封禁宫中,只待查明真相……
又有谁敢管?
前朝大臣?
眼下对诸位大臣们而言,他们更关心的,是下旨之人的身体能不能早日康复,关于这些须小事,既然有了晋阳公主那般石破天惊的先例,也就不算得什么大事了。
可在大臣们眼中不算是大事的,后廷之中却未必,很快这样的消息便传入了万春殿。
是以,王皇后被封禁宫中消息虽有诸多不便,却也知道了这件事,更加怨恨不止,哭泣成日。
可惜,她自哭,李治也不去管她——
自从前日李治得闻她有杀女之嫌时,一句“皇后竟敢杀朕爱女”,便替她定下了最终的悲局。
宫中的人,眼下便是再糊涂的,也知道,此番除非能证明之前那些关于武昭仪亲杀生女,只为能栽赃皇后,使其退位的谣言属实,否则她这一生,都注定只能是个悲惨结局。
甚至就算真能证明这个谣言属实,就算武昭仪真的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的只是来陷害于她……
她也只会落得一个更不堪的境地——所有的人,特别是前朝那些总盯着后宫的大臣们,只会更加质疑她身为一个皇后,竟然如此地无能,被一个妃嫔陷害至此,又或者是不是其中,根本另有隐情?
所以无论如何,从传出她杀小公主的谣言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注定。
此刻的王皇后,也是清楚的,所以她除去哭泣,除去悲吼,其他的,也只能绝望。
她不甘心,可就算再不甘心,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她不明白,可再不明白,事情也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所以她哭了数日之后,慢慢地,竟然也漠然以对起来。
看着她这样的表情,自然有人是会担忧的。
而最担忧的,自然也就是跟在她身边,最为亲近的老侍。
“娘娘,您可不能就此颓靡啊!
事情还未到最坏的地步,您可不能……”
“未到最坏地步?
难道你还要告诉本宫,还有比这更坏的结局么?”
王皇后漠然地看着这个老侍。
老侍摇了摇头,努力地劝说着她:
“娘娘,还有希望,真的还有希望!
只要咱们能够证明,娘娘并没有直接去害死那个小丫头,自然娘娘便还有一线生机啊!”
王皇后冷笑:
“你还不明白么?
本宫已然行过咒了,其实真的就是本宫杀了她的……
只不过没有用手沾着她……
那一日,你也跟着的不是吗?
本宫前脚取了她的头发来……后脚就传来了她死的消息……
是本宫咒杀了她的,是本宫替父亲报了仇的。
本宫从来都不后悔做这件事。
可是本宫不明白,本宫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这般机密之事,居然就能透出去?!
那个文娘……
那个文娘!
本宫走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本宫留下她,可就是为了替本宫做个见证啊!!!
为什么她会成了活死人?!
为什么?!要是她活着……
只要她活着……”
王皇后咬牙,一滴滴泪水划过面庞,流了下来:
“本宫就能片尘不染地从这件事中抽身而退了!为什么她会成了活死人!!!”
老侍叹了口气,想了一想,忽而道:
“娘娘,说起这件事来,老奴倒也觉得奇怪呢!
虽说那立政殿里为了保暖,不冻死了那小丫头,的确是添了许多炭火在内。
可到底咱们去的时候,窗子可是开了好几扇的,半点儿也没有能蓄得炭气儿的机会呢!
且老奴进宫这些时日里,每每冷眼看着,那个文娘也是个极知机极会事儿的……
怎么就能在咱们都离开之后,就立刻把那窗子门扇关实在了,蓄得上炭气儿的?
娘娘,炭气儿这东西,虽则毒性极大,可要蓄起来,总还是得有点儿时光才成。
何况立政殿可也不小,要蓄满了能毒杀一个孩子的炭气已然不易,何况还有个被毒成活死人的文娘?
难道她竟没有及时察觉,紧紧的去开了窗透气儿的意识了么?
还有,宫中流言,说陛下此番震怒,是因为真的看到那小丫头口唇之侧,有些布料按压的痕迹在,是以才认定是娘娘所为。
那……
咱们都知道娘娘真的没有亲手去杀了她……
这布料按压的痕迹,又是怎么来的?”
一席活,提醒了王皇后,也让她多日以来怨天尤人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垂首思索了半晌,王皇后突然抬起头,面上虽然泪痕尚湿,可目光却逐渐平静下来:
“没错……
你倒是说中了痛处。
这小丫头的确算是死于本宫之手,可却非真为本宫亲手所杀。
那布料按压的痕迹,也的确是叫人起疑。
还有那个文娘。”
王皇后轻轻道:
“有件事,你也还不知,当年陛下初登基,她跟在徐惠身边时,徐惠镇日里为了先帝寻死觅活的,好几回都是意图蓄了炭气图个安宁清静,可却都被她给破了……
这样的人,断然不会想不到,这般天气,立政殿中又那些子火炉炭盆的,若关实了门窗必然坏事。”
王皇后咬咬下唇,半晌突然轻道:
“还有,咱们从立政殿离开之时,直到武媚娘与陛下前往立政殿,发现那小丫头死的时候,中间不过就是一盏茶水的功夫……
立政殿可是先代文德皇后的寝殿,文德皇后本就有气疾,是以据本宫所知,立政殿内的通气透风之道,是整个太极宫中最多的,便是文娘能把整个立政殿所有的门窗全部关实了,那炭气也不可能在偌大的寝殿里,只花一盏茶水的功夫便聚足了。
何况……”
王皇后眨眨眼,突然道:
“你这一说,本宫倒也觉得奇怪了……
别的自且不提,那武媚娘也好,陛下自己也罢,把这小丫头看得如同心尖肉一般,怎么就肯放了文娘一个在殿中看着?”
老侍点头,欣慰道:
“娘娘一回过神,可不就立时都看透了?
看来此番,还真是那武媚娘存心陷害了。”
王皇后思虑半日,却突缓缓摇头:
“不……
未必……
那武媚娘失女之痛,本宫是亲眼看着的,断然不假。
再者说,她在太极殿的时候,可是一直伴着陛下的,而是时,咱们却正在立政殿中。
那时那个小丫头和文娘,可都还好好儿地,没有半点儿问题。
所以问题肯定就出在咱们离开到陛下带着武媚娘回殿的这一盏茶水的时间之中!”
老侍瞪大眼,看着皇后:
“娘娘的意思是……
中间另有他人?”
王皇后想了一想,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冷笑道:
“是啊……
若不是另有他人,又怎么能达到让本宫与武媚娘两斗相伤,她得渔利的好结局呢?”
老侍立时恍然,轻声说了一个名字,然后恨道:
“果然……这一向里她装得老实本分,竟全是骗人的!
娘娘,眼下咱们可怎么办?
是不是要让陛下知道?”
“让陛下知道?没有任何意义。如今陛下对本宫已然无半点儿情义信任可言,这话儿说出去,只会让陛下更加不信任本宫。
真正该知道此事的,是那个刚刚没了女儿的人。”
王皇后冷笑一声,看着前方:
“她会引狼驱虎,本宫又怎么不能将计就计,让她好好与武媚娘拼个两伤?”
次日。
午后。
立政殿。
媚娘呆呆地坐着,直到瑞安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来,也未见半点反应。
瑞安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呆呆地立在媚娘面前,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娘娘,瑞安听到了一件事,一件关于小公主,还有……文娘的事。”
媚娘眼皮动也不动一下,好一会儿,才徐徐地用沙哑的声音轻问:
“什么事?”
“有人刻意放出消息,让瑞安知道的。
皇后离开的时候,整个立政殿里只有文娘与小公主,其他的嬷嬷乳娘都不见了。
还有,皇后离开到主上与娘娘赶回来,中间只有一盏茶水的功夫,就算是整个立政殿都是炭盆火海,也没有这般快能炭气毒死人的。”
瑞安静静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也与媚娘无关的事。
媚娘也是同样的态度,淡淡地问:
“还有别的么?”
“有,最后一件事,跟这件事看起来没有什么关系,但仔细说起来,却可说是明证。”
“说。”
“前些日子,事先便从王皇后宫中逃出宫外,至今不知去向的那名向巫师,就如之前娘娘曾经介绍入宫的那个老婆子一般,也是宫里的妃嫔特别安插进了万春殿下的。
皇后也似乎刚刚想明白,这个巫师何以有这般大能,竟能真的咒死小公主,并且还能预知危险,事先逃出宫去。”
媚娘的目光,终于聚焦起来,徐徐地转头,盯着目光同样锐利有若实质化的瑞安:
“千秋殿?”
瑞安徐徐点头。
媚娘不言不语,可瑞安分明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然被紧紧地握着,握到了发白的地步。
良久,良久,她轻轻地问:
“咱们殿里的那些人,你师傅可审出什么结果了?”
“是。
小公主最贴身的两个嬷嬷,是韦太妃(韦氏)处荐来的,当时因着主上信任太妃,没有多加详查。
此番一审才知道,向韦太妃推荐她们的,正是韦太妃身边的旧侍萧氏。
而这个萧氏……正是当年向韦太妃举荐了萧淑妃入东宫为良娣的那个人。
虽则当时她因着窥破娘娘之事,被逼着贬了品级了,可却没有离开韦太妃左右,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一次,两个嬷嬷都说也是因为得到消息,说千秋殿里因为大公主病重,得了主上的旨,可是招进了几个宫外的旧人入内一同侍疾,这才想着去叙叙旧都走开了。”
媚娘垂下眼,良久才轻道:
“治郎知道这些么?”
瑞安点头:
“刚刚知道。”
“怎么说的?”
“全数杖杀,为小公主殉葬。”
“回治郎的话儿,就说我的嫣儿她们生前都侍奉不好,死后就自不必提。
杖杀便罢了,但不可以葬在我的女儿身边,把她们扔得远远地,有多远就扔得多远,离我女儿远远地。”
“是。”
“还有,那个巫师,若是没错,必然是去逃奔向韦太妃身边的那个萧氏求助去了……
你去请治郎赐旨影卫,无论是巫师还是那个萧氏,我都要活的……
我要他们活生生地立在我面前,由我看着,看着他们受尽天下所有最痛苦的刑罚,来祭奠我的嫣儿……
来替文娘报仇……
一字都不要差地告诉治郎,明白么?”
“是!”
瑞安听到文娘二字,眼圈微红,可却依然坚定地问:
“娘娘,萧淑妃呢?还有皇后,您真的打算放过她?”
“放过她?”
媚娘森然一笑:
“如果不是因为她,嫣儿怎么会死……
放过她?”
她一笑,未施点朱的唇竟然如血牡丹般绽开一些血珠:
“嫣儿死了……她们两个,做为殉葬品……也算是够得上品格了。
王善柔,她不是总怨恨没能好好孝敬自己那个不成器的父亲么?
还有萧玉音,她不是总抱憾,自己的家祖去得太早,不能如王善柔一般好好地顾着自己么?
放心,瑞安,我会成全她们的心愿,亲手送她们上路去见自己的祖宗的。
为了嫣儿,也为了文娘……
我会亲手送她们下黄泉!”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八
唐永徽五年正月初九。
夜。
太极宫。
太极殿。
已然入夜,李治却依然端坐在宝座之上,怔怔地看着前方殿下的空地。
一侧的德安静静地立着,也不做声,事实上整个殿里,似乎都凝固了一般,没有半点儿的活气。
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而这般的静,却也叫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叫李治有一种欲狂之感。
不过一盏茶水的功夫,他却像是过了千百年一般。
突然,一个小侍急匆匆奔入,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李治徐徐抬头,看看正朝着自己唱行大礼的小侍,一脸茫然。
德安见状,急忙轻声道:
“主上,前些日子娘娘着瑞安传话来之后,您不是指了影卫去办此事么?
这孩子是影卫李云大人处的,想必是得了什么确信了。”
李治的目光,突然冷了起来:
“抬头说话。”
他的声音极轻极柔,却叫那小侍不由打了个哆嗦,勉强抬起一点点脸,可却仍旧不敢直视李治。
李治见他如此,也无意再行纠结,只是轻轻道:
“说吧,可是有什么线索了?”
“回……回陛下,是有了。”
小侍抖嗦着身子,轻轻道:
“方将李云大人传信儿回来,说陛下与娘娘要的人,都已然带回京中了,只是这些人到底也是不体面的,总不能直接带了入宫……
也是怕惊动了那些人,所以就请陛下的旨意,看看是怎么个处置法?”
李治闻言,闭了闭眼,紧紧地握了握拳,然后突地张开,看着他:
“告诉李云,便暂时安置在修真坊的大宅中。
至于怎么处置。”
李治垂下头,一边儿的烛光映射着他明亮而清透的黑瞳、洁白如玉的鼻准,都给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浅绯色,甚至连原本就饱满而略嫌偏淡的唇色,也一刹那间蒙上了层淡淡的浅绯色,似乎一层薄薄的火光,在他面上,眼底灼灼燃烧着。
好一会儿,清清轻轻的声音才在殿中再次响起:
“就交给武昭仪。
看她要如何,一应做了便是。”
“是!”
……
看着那个小侍离开,李治平静很久,才头也不回地将双手紧握成拳放在玉几之上,轻问德安:
“觉得奇怪吗?”
“……主上心痛,只怕比娘娘也不少些许。
只是到底主上还要替娘娘做腰背,做依靠,所以有些事,还是不能插手……
何况娘娘亲自来审,多少也能泄一泄她心中的痛苦与折磨。
痛过了,苦过了,只要把这些痛苦都发出来,那便总会好起来。
再者,面对着这样的娘娘,想必那些贱人们会把真相更快地吐出来……
这样才能方便替小公主,替文娘报仇。”
李治闭了闭眼,良久才再次睁开,淡淡道:
“你知道吗?
朕这一辈子,真正会后悔的事情,其实真的不多。
因为朕自以为此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不过三件,一是恩教得受于父皇母后,二是凭一片真心赢得了媚娘,三,就是这芸芸众生之中,难得有像朕这般,对自己知透如此,远比其他人更多。
一个人,知透了别人实在容易,可要知透自己,实在难上加难。
所以无论是身为晋王之时,还是如今尊坐天下……
每做一件事情之前,朕都能好好儿想一想,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会给朕造成怎么样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放在这样的事态与局势之中,又会引起何样的发展,接下来又会如何……
每一桩,每一件,朕都会先想得好好儿地,自然也就对自己的所有心思,多少有所准备,不致冲动行事。”
李治长叹口气,顿了顿,摇着头,半晌才轻轻道:
“可是这一次,朕觉得,自己当真是错了……
当真是错了……
因为朕自己,都不知道,在失去嫣儿之后,在面对着同样失去嫣儿的媚娘时,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朕真的怕……
真的怕自己,会就此成为一个嗜杀成性的暴君。
真的。”
李治再叹一口气,原本挺直如剑的身躯一朝松倒在长椅上,双目微闭,两点泪水从眼角划了下来。
……
片刻之后。
立政殿。
媚娘垂下眼皮,默默地向那小侍点了点头:
“本宫知道了。你去领赏罢。”
小侍得了赏,心中欢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喏喏地说了几句谢恩之辞,便自行离开。
一侧的瑞安立刻上前道:
“娘娘,您不方便出去,还是瑞安……”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媚娘淡淡一笑,抬眼看着仍然意欲相争的瑞安轻轻道:
“我知道,你也想为文娘报仇。
可是瑞安,这一次,就这一次,你让我容着自己的性子来罢!
我会给你机会的——我对文娘的情份,难道还比你少?”
瑞安闻言,默默点头,半晌才轻道:
“那娘娘打算如何出宫?”
“如何?”
媚娘似乎很吃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自然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
“可娘娘,那是修真坊,而且还是主上的……”
“密牢。”
媚娘淡淡地说:
“没错,一旦我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了去,那些人就立时知道那处所在的意义,也就立时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
她淡淡一笑,却又道:
“我就是要让她们都知道。
我就是要让她们怨恨,怨恨同样身为治郎之妻之妾的自己,却永远不能与治郎同心同德,永远不能走到治郎心里去。
我就是要让她们害怕,害怕我,害怕我去审问那个犯人,会审问出什么要命的东西来。
我就是要让她们焦急,焦急欲死,想尽办法替自己寻找证明脱逃罪责。
瑞安,人哪,一旦做了亏心事,必然会心虚。
因为人最敌不过的不是天地玄黄,也不是宇宙洪荒,而是自己的一颗心。
上天入地,追云,都是难以躲得过这一颗心的。
所以我就要诛她们的心,诛到她们自己出错,自己出乱子,自己把自己……”
媚娘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素色巾帕:
“送到我的刀口之下!!!”
唐永徽五年正月十一。
长安。
修真坊。
那幢曾经关过无数人的密宅之中。
阵阵惨不忍闻的哀号传出来。
幸得左右无近邻,否则只怕早就惊动了官府。
后厅之上,媚娘一身素色衣袍,裹着雪色狐裘,静静地坐在厅堂上的圈椅之中,面前摆着一盆火炉,正烧得旺。
厅外的院落里,将白玉拂尘倒插在后腰间,双袖长卷的瑞安,正拿着一条皮鞭,秋风抽落叶似地往那院正中被绑坚实了双臂双脚,全身已然不见一块儿好肉,血呼呼地从脸上身上手臂上腿上各种伤口里往外冒,沿着两腿滴落到地面,已然形成一两点小血洼的男人身上招呼着。
旁边几个侍立的影卫,甚至包括他们的首领李云在内,尽管也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看到这样情形,也不禁面色发白。
但无论旁人如何看,瑞安也都只是拼尽一切力气地打着,发泄着,连问一句肯不肯招都不问,只是一味地发泄着自己心中所有的怒火。
然而力终有尽时,不多时,他的力气,便慢慢地松了,最后两下抽出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竟立住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前方:
打死了又如何?
文娘也是醒不过来了。
媚娘看着这样的他,垂了垂眼皮,突然轻声地叫了李云上前。
李云初时还没听到,直到身边小卫提醒,这才急忙奔上前,听候媚娘的吩咐。
“瑞安累了,你来罢!鞭子换一条,顶好还带着些硬毛的,还要浸一浸盐水的好。”
轻轻一句话,让李云全身发凉,惊畏地看了一眼表情平淡的媚娘,好一会儿才点头:
“是。”
很快,东西准备好了——带着短硬细毛的牛皮鞭,浸透了饱饱的盐水,李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狠狠地往那人身上抽去。
这一下子挨着身,就听得一阵瘆人的细微刮擦声,然后就听到那人“嗷”地一声叫,直似不得活了一样。
“娘娘!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我说!我什么都说!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啊啊啊……”
那人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李云迟疑地停下手,转头看媚娘。
媚娘眼皮也不合,只是轻轻地说:
“本宫不喜欢听见这样的叫声,本宫问,你直说,别吞吐,别忘记任何一个字,否则这鞭子也不会再停了。”
那人急忙勉强呻吟着止了叫声,呜呜地点头。
媚娘垂着眼,看着面前火红的炭盆:
“那两个嬷嬷,是萧家的人,对吗?”
“是。”
“她们是那个老贱婢萧氏,找了来与萧淑妃做内应的,是吗?”
“是。”
“炭毒是她们预备好的,只待着皇后被你哄着到立政殿来取了嫣儿的血滴之后,她们便先用迷药迷昏了文娘,然后行了炭毒之法,是吗?”
“是。”
“具体是怎么做的?别告诉本宫是关了门窗与通气道。”
“是……是她们两个人,早早儿地准备着了一床水湿浸透的大厚皮毯,将……将两只火盆堆在睡着的小公主……还有被迷昏的文娘身边,接着往两只火盆里堆些半湿不干的炭,再用湿皮毯从头到脚把……把小公主和文娘连床带人一并蒙起来,半点儿缝隙也不留……
如此一来,那炭气便立时充足了,虽然未必便是因为炭气过毒而死,可那里面气息有限,不过一会儿小公主与文娘自然也就……也就……
也就被炭气给闷……”
如果说李云方才听到媚娘说刑,还只是惊畏的话,那么此刻他听到这样的话,就已然是全身冰凉了——
这么毒辣的办法,居然能有人想得出来!?
他咬紧了牙,突然觉得媚娘所行之刑,竟然是有些太轻!
那可是一个尚未满周岁的小小婴孩,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他咬牙,却听到媚娘淡然的问话声:
“萧淑妃呢?你不会告诉本宫,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出现过罢?”
“娘娘英明,这样的事情,她便是在暗中作事,又怎么敢亲自出手?娘娘放心,娘娘放心,我们,我们之前的书信往来之中,已然有一封萧淑妃的亲笔手信能证明我说的话,请娘娘饶了我吧!我只是个受萧淑妃之命,去哄着皇后往立政殿去的末流小卒!我没有对小公主起过杂念啊,没有啊!”
“那嫣儿口唇的布痕压记,是谁做的?”
“是……是王皇后自己,这真的不是萧淑妃所为。虽则王皇后压着小公主的口唇时,她还活着,可她这般做,为的便是趁着被她近身老侍调开的文娘不在的时候,取小公主的血滴,不让她哭出声的!这是皇后自己说的啊娘娘!她,她还说若不是因为考虑着当时的情状……她……她真恨不得让小公主永远不能哭出声啊!娘娘,她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凶手啊!我们也只是受她们所命啊娘娘!”
媚娘闻言,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好一会儿,她才淡淡一笑:
“是啊……你说的都是真的,本宫也信了。所以……本宫会赏你一个痛快的。
瑞安。”
媚娘这句话说完,那个已然没了人色的巫师便哀号起来,哀求着,惊恐地努力挣扎着,试图从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瑞安身边逃开,可是没有用。
他这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媚娘所说的:
“你已然是万福的人了,不用像她们一样,由本宫亲自用她们对待嫣儿的法子,好好地送上路。”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九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寝殿之中,已然过夜半,却仍然穿着正宫朝服,头顶凤冠的王皇后心神不定地踱着步子,来来回回地走。一边儿不时地向外张望着。
很快,一道人影出现,她如逢甘霖地松了口气,甚至还迎了上去:
“如何?”
“回娘娘,今日午后一刻,武媚娘便从西门出去了,径自往修真坊而去。”
“修真坊?”
“是。”
“她去那里做什么?
为什么不把人提入宫中来审?”
“这个……老奴也是方将听说……
似乎……
似乎那修真坊中,竟有一处早年间先皇后娘娘赐与时为晋王殿下的当今陛下的大宅。”
那老侍小心翼翼地说完这句话,毫不意外地看到皇后沉下脸来:
“你说那里有一处陛下私宅?!
为何本宫不见密册中有备?!”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这,这处私宅,本便是先皇后娘娘早年从长孙氏中得到的私产,加之又是后来先皇后娘娘自己出得银资将之修缮一新,与当时许多田产赏赐一道,于临终时赐与了当时的陛下,所以娘娘不知也不为怪。
便是这宫中密册,也自然不能备得了。
毕竟那是皇后娘娘赐与陛下的,也是陛下私产。”
王皇后冷哼一声:
“陛下都是天下的,哪里还有私产一说?
既为陛下之物,自当收归皇家所有。
何况……”
她微微捏紧了拳,半晌才慢慢道:
“何况……
陛下竟然这些年来,一直都瞒着,不曾让本宫知晓。
本宫可是陛下明媒正娶,先帝亲封的正宫!
可是这武媚娘……武媚娘……”
她闭口,再不言语,良久才轻道:
“你接着说……
那武媚娘去那处私宅之中,却是为何?”
“娘娘,娘娘,这事儿说来,也真是奇了。
那处私宅,本是陛下所有,老奴等打探着的时候,本也以为不过是种普通的宅子,一直荒着不曾有人入住。
可这一打探下来,才惊觉那处私宅,竟似是陛下所设的密牢般的存在……
这些年来,宫里桩桩件件,大大小小,从先帝到今朝,许许多多的事情,竟然都与它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别的自且不提,单单说当年废太子承乾案之后,一纸密疏便折倒了当年的废昭容韦氏的那个韦姓官员,就是那个原本以为被灭口,最后却死里脱生,平平安安入了大理寺证死了韦氏与韦氏一族的韦姓官员,竟然从诈死时起,便被秘密收押在内。
还有那个韦氏的近婢春盈,也是在那里伏的供,认的押。
还有……”
“够了!”
王皇后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开口喝住了他,半晌才轻轻道:
“你是想告诉本宫,自从那武媚娘入宫之时起,陛下便与她……
便与她……”
“老奴不敢!娘娘,老奴不敢啊!老奴只是忠心为娘娘办事……”
那老侍惊得半死,立时跪下哀求。
王皇后沉默,半晌之后才刻意地放柔和了声音道:
“你起来罢,本宫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本宫好。
起来罢……”
老侍闻言,这才松了一半的心,缓缓舒口气,徐徐起身,眼睛垂着,却仍然不住地扫着王皇后的脸。
王皇后却未曾发现他这般作态,只是淡淡地说:
“若此处是座密牢,且又为陛下所有。那看来把人关到那里去的,却是陛下了?”
老侍闻言,却不敢言语。
王皇后转头看着他:
“说啊?到底是不是陛下?”
“……”
老侍张了张口,究竟还是没敢再说。
王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半晌才轻轻道:
“看你这般作态,似乎不是了。
那么既然武媚娘能找得到这里……
也就是说,是她所为了?”
“……是。”
老侍这一句是,轻得几如蚊咛。
王皇后咬紧了牙,半晌才轻道:
“陛下知道她用了此处?”
“……似乎是。”
“……那么,可审出什么结果了?”
王皇后淡淡地问。
老侍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倒是对娘娘有利的。
那个巫师,一味地只咬死了萧淑妃,不但把她指使那两个嬷嬷谋害那个小丫头的事儿都给说了出来,还把小丫头口唇边的压痕,也都倒在了萧淑妃的头上。”
王皇后一怔,转过身来,正面老侍:
“他竟然把本宫之事给瞒下了?
你可不是听错了罢?”
“老奴亲耳听到瑞安与他哥哥德安说的,万不会错。”
王皇后沉默,半晌又道:
“德安知道了,陛下也就知道了。
那陛下做何反应?”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不过今日陛下本来要召见雍王问功课的,可眼见到这个时候了,也不见有旨传下来。
只怕萧淑妃,是落了实罪了。”
王皇后闭了闭眼,半晌长出口气,点点头: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只是有一桩,你还要去查一查,看一看那个巫师,到底是什么来历。”
老侍一怔,轻轻道:
“娘娘,您不早就知道,他是萧淑妃派来的假巫师了么?”
“本宫当然知道。从他一进到本宫殿中开始起,本宫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真正的巫师了。
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被萧玉音那个贱人派了来,迷惑本宫,让本宫以为自己真的咒杀了那个小贱婢,好让本宫被武媚娘记恨,让本宫与武媚娘斗个你死我活的棋子罢了。”
王皇后轻轻一笑。
老侍眨了眨眼,又轻问:
“那娘娘您还留……”
“为什么不留?既然能够借别人的手,彻底除掉这个害死了本宫父亲的小贱婢,小妖女……
为什么不留?
本宫不但留下他,还很乐意地照着他的安排,或者说是他的主子的安排去做了。
结果呢?她不就如本宫所愿地将那个小贱婢给除掉了么?
至于本宫嘛……”
王皇后淡然一笑道:
“没杀过的人,就是没杀过。越是武媚娘这般狡慧的女子,越是容易看破萧玉音这个贱人的计。
一旦她看穿了,哼哼……”
王皇后冷笑一声:
“到底是谁被挑破,要去面对这个心狠手辣的妖女武媚娘,想必现在,萧玉音也知道了吧?”
同一时刻。
长安。
韩王府,正寝之中。
元嘉正在沉睡,突然觉得身边一阵风过,立时警醒。
一张眼,看到正欲唤醒自己却被自己惊了一跳的沉书,他点了点头,小心地将身边抱着自己的新侧妃的手腕拉来,然后徐徐地下床,接了沉书递来的狐裘,便披在身上,自向外走出去。
直到立于书房之中,看着沉书小心地闭紧了门,他才轻声道:
“修真坊那里,可还好?”
“一切正如殿下所料,那个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蠢货,已然按着主人的意思,刻意地将皇后从这件事中抹出来了。
所有的罪责,全部都推到了萧淑妃的身上。
此刻武媚娘只怕也是要全心力对付萧淑妃了。”
元嘉闻言,却冷笑一声道:
“沉书,跟了本王这般久,你怎么还是看不透本王呢?”
沉书一怔:
“殿下……”
“你以为,这么一个根本没有亲眼看到萧淑妃指使两个嬷嬷制造假证,意图诬陷皇后的江湖术士,就能瞒得过她么?”
“可是这个巫师是真的相信咱们所告诉他的话……也真的实实在在地告诉了武媚娘啊!
殿下不是说,此计最大的妙处,便在于能够让一个信了不存在的真相的人,用这个不存在的真相,去哄得另外一个比他聪明无数倍的女人相信他,然后按着殿下的设计一步步地走向最后结局么?”
“他的确是真的信了,本王也相信,他在告诉武媚娘这件事的时候,其言语之真诚,其心境之坦然,武媚娘也是相信他没有骗自己的。
可是沉书啊,这个武媚娘是个什么人物,你这些年跟着本王,难道还不能看出点儿来苗头么?
她……就是她,可以说,与本王那个看似糊涂实则精明得很的好侄儿一般的模样,都是个心明眼亮的。
只凭一个江湖术士的话,是瞒不住她的。”
“那……殿下,咱们要不要再做些什么,让她相信此话不假?”
“不,不必。本来本王就不打算让她真的以为王皇后与此事无关……
那本王此番相帮皇后最终的目的,岂非失败?”
“殿下相助皇后,隐瞒她也有意杀死那个小丫头,并且压痕确为其所留……是另有深意?”
“本王说过,皇后这个女人,聪明,大气,也是极有手腕的。
只是这样的女子,不好收服,但一朝收服为咱们所用,那么便是李治,便是武媚娘,也要倒一倒霉的。
所以本王才设计此番,让她知道,就算她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本王也一样有办法帮她圆过来,保住她中宫之位。
如此一来,她自然会死心塌地地与本王结盟。
有了她这个虽则不受恩宠,手里却实实在在地握着整个大唐后廷的皇后在,再加上她背后太原王氏一族的力量……
本王以后所行之事,可就顺遂得多了。”
“殿下的意思是要收了她?”
“收了她?本王还没有那个心思。
这样的女人,当个花瓶儿都嫌太难伺候。
不过就算是只花瓶儿,若是拚得上她粉身碎骨,总也能砸死个活人罢?
本王要的,便是借她的粉身碎骨,来替本王砸死一个人。”
“殿下是说谁?”
“她为后宫之主,那么自然便是后宫中的人——
就是这个武媚娘。”
“武媚娘?”
“没错,武媚娘。
其实你如此惊讶,本也不怪……
因为就连本王,也是此番才发现……
这个女人毒辣起来,竟然可以做到如此狠绝……
这等铁腕,再配上她那般的机慧……
哼,看来本王这位二皇兄,还真是给自己的宝贝儿子暗暗地藏了一把绝世神兵利器在这大唐后廷啊……
有这武媚娘在手,本王要从后宫之事着手,设法叫李治自废其位,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要废李治,必然要先废了这武媚娘!”
元嘉的目光,突然变得森森然,如野兽一般。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外,广玉栏处。
李治白袍银冠,静静立在栏后,看着阶下来来回回,走动巡视的金吾卫。
在他的眼里,往常只觉气势赳赳的这些宫卫,不知为何竟多了些倦容出来在面上。
淡淡一笑,他垂下头:
父皇,您说得没错,原来身为一个帝王,身边的人,真的就是一面镜子,随时都能映照出最真实的自己来。
也许……现在的他,就是这般一脸倦容罢?
又或者,面有倦容的根本不是金吾卫,只是他李治厌烦了这样的神态,所以才觉得他们也面有倦容罢?
人这一生,不过唯心而已……悲喜欢乐忧愁苦,哪一样,都是与心离不得关系的。
淡淡地出了口气,他抬头,看着天空,仿佛要把天空都看穿,好看清楚,那个可爱的,像极了她母亲与她祖母的好孩子,是不是还一如往常般地笑着?挥动着她圆乎乎的小手,对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笑着?
想着想着,他的眼圈红了,一点点的湿意,浸透了眼眶。
正在恍神时,突然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他眨眨眼,泪意立时干净了,轻轻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便沉声道:
“是韩王叔那边有消息传来了罢?”
“主上英明。”
来的正是德安,他低声应了之后才道:
“那边儿府里的人极不好接上线儿,不过接上线儿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李治抬眼,看着院中的卫士交值:
“这萧氏与那两个嬷嬷,都是王叔的人罢?”
“主上英明!便是德安,若非此番查探,竟也是想不到的……
谁料到这萧氏这等老宫人,竟是韩王叔埋在宫中那般久的暗线呢?”
德安也忍不住叹息:
“不止如此,据那韩王府里人传来的消息说,不止是如今小公主被害之事,与韩王一手操控离不得关系,便是当年萧淑妃的入宫,也是……”
“也是他一手安排罢?”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道:
“也是,否则以当年不过是名为贵妃却失势已久的韦太妃身边一个老宫侍,如何能够探知朕的心意?
毕竟她时为内职,虽说见朕不难,可朕那番掩饰的本事,连比她更近朕百倍也更是聪慧难及的淑母妃都要花上好一番功夫才查知朕意……
以她一个小小宫侍……
给她泼天的本事,也是难。”
德安想了一想,却也点头叹道:
“若主上如此说来,倒是真的了。
想一想若是韩王殿下,那倒真是不奇怪了。
一来毕竟他时为亲王之贵,往宫里走动也是常事,更是比那些后宫妃嫔们见到殿下的机会来得多些。
二来,他既然有心于此,时主上又为国储,他自然是要寻着一切隙会,来对主上不利的。
若一旦知道主上那时心思,哪里有不加利用之理?”
李治点头,淡淡道:
“父皇在世时,常说朕这位王叔,说他最懂韬晦之道,又擅布局排兵于暗中。
若非朕不曾好好儿听得进去父皇的话,一味只知心软,又怎会有今日之痛!”
他越说,声音越轻,越低:
“所以……德安呐,朕真的是不能再容他了……
他现在,已然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把架在朕面前的钢刀……
朕之前看到的镜像,原来竟是刀锋上的映像而已。
朕必须得出手了,否则他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朕的媚娘。”
德安闻言,却是一讶:
“娘娘?!
娘娘一介妇道人家,身处后廷之中,韩王对付娘娘做什么?”
李治摇头,回首看着德安:
“还不明白么?
如今的媚娘,早已不是当年初入宫时的武才人,也非被黜感业寺,又得蒙生还宫中的武宫侍。
如今的媚娘,已然是位仅次于中宫皇后、仅存正妃的淑妃之下的二品皇嫔,身有皇子在侧,又是皇恩深宠……
德安,这样的媚娘,本来就已然很招人瞩目了,可她所做的,比韩王叔所知道的那些出色的后廷女子,还要更出色,更强好些。
你们兄弟里平素跟着朕,跟着媚娘,看惯了她平素行事,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可诚所谓久近兰泽,则难知其香……
你们眼里……不,不止,还有朕眼里看来,咱们是看着她,一天天地走到这个地步的,她受的苦,她吃的罪,她付出的一切,都是知道的,也明白这般的磨砺把她生生地铸成了今日的媚娘,哪怕她把这整个大唐江山翻出一个花儿来,于咱们而言,也不甚奇怪。
因为她做起事来,完全没有顾及其他人的想法看法,或者说便是有所考虑,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达成自己心中所愿而已。
世人的看法于她,皆无谓也,所以她才能成得了大事。
可在宫外那些大臣们的眼里,这样的女子却是可怕的。
在他们眼里,这样的手腕,这样的行事,应当是属于出色的男子才有的,应当是那些名列将相传记之中的男子才能做到的。
一个女子若能做到这些,那便是牝鸡司晨,便是乱了纲常,便是天下大乱之象……
但德安啊,天下间并非都是些昏昧老朽的糊涂人,总也是有些清醒的人,看得出媚娘于朕、于如今的大唐意义所在的。
譬如韩王叔……
他就看得很明白,很清楚,一旦没有了媚娘,那么原本毫无弱点的朕的江山,便在后廷这块枕边之地,开了一个巨大的漏洞,轻易可侵——
皇后不是不聪慧,淑妃也不是不敏察……
只是她们的格局,无论外人看来多么大气恢宏,终究也不过是后宫妃嫔的心境而已。
不似媚娘,她……”
李治顿了顿,才轻轻道:
“媚娘的心境,眼下却已然是与朕立在一处,看着同样的方向,想着同样的事情,思虑着同样的一切了……
说句不大中听些的话儿……
韩王叔这是看出来,当年袁天罡的预言,并非虚言。
媚娘她……媚娘这个女子,原本就是一个最适宜身适帝王之侧的女子。”
李治淡淡道:
“就如母后一般,她也是天生为后,为良佐的帝王之女。只是朕究竟没有父皇那般的气魄,不能让她顺心遂意地将自己的才华,展示于众……
或者……”
李治苦苦一笑道:
“或者该说,朕本来就是有私心的……
朕不想让她为世人所知,朕只希望,她能够做朕一个人的媚娘,一个人的妻子,一个人的孩子的母亲……
可是,她到底是帝王之女,这样的气魄,朕无论如何瞒,也只能瞒得过那些心盲眼昏的人,却瞒不过真正看得透一切的人。
所以韩王叔是容不下媚娘的,除非今日……
除非今日媚娘肯易主与他。
可他也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媚娘与朕的情意,已然决定了她这一生,只怕再难看第二个男子入眼入心……
所以……”
李治苦苦一笑,闭上眼:
“她的好,她的出色,她的这份痴情,却成了害她伤心的理由……
德安,你叫朕怎么不伤心?不难过呢?”
德安沉默——其实李治说的这些,他也未尝不明白,只是他也如李治一般,心里多少是有些私心的——
一代贤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人人称赞她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个个艳羡她活得自在如意,独得君王深情一片……
可谁又能知道,这一切的一切,是在她做了多么大的牺牲之后才得到的呢?
她牺牲了一切身为女人,原本应该拥有的权利:嫉妒丈夫身边其他女子的权利,身为正妻推开其他侧室的权利,身为丈夫心中至爱,独占丈夫的权利,甚至就连替自己为大唐天下付出了半生心血,付出了许多许多的兄长争一争光耀门楣的虚名这样的权利,她也不得不放弃……甚至还要反过来,对一手照顾自己,保护自己长大的兄长做些在外人看来,是多么无情无义,忘恩弃德的事情,比如逼着兄长答应弃了原本就理所应当的三公之名,比如逼着夫君答应贬兄长之位,比如临终前,设计自己的兄长,让他不得不离开朝中要职……
这一切为的,不过是能够成为自己心爱男子身侧的良佐而已。
可她也只是个女人啊!
在外人看来挂着文德大圣皇后,圣母皇后娘娘这样头衔,看起来活得荣华万端,恩宠无极的长孙皇后,其实在她身边的诸人眼里,却是于天下间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的普通女子,也有爱恨嗔痴,也有悲伤流泪,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能够伴自己终身,可为神仙鸳侣的良人。
可惜……
她的良人,终究是一国之君,一代明君。终究注定,她要放弃太多太多的东西。
爱上帝王的女子,终究是痛苦的,可比她们更痛苦的是与原本应该无情无爱,硬生生被磨成神一样冰冷无情的帝王相爱至永世不愿两相背弃,更不愿有第二人置身于他们之中的女子。
因为注定,帝王只能是属于天下的,一根头发,一条手指,都是属于天下的,注定要被天下共享,注定不能像平常男子一样,拥有自己想要拥有的一切。
因为他们肩膀上,背着的是天下,所以自古以来,这看似人人得羡的至尊之位,在真正坐上它那些多少还有些良心的主人们眼里,其实就是一个最大的囚笼。
一哭一笑,一喜一悲,一怒一哀,一爱一恨,一伤一悦……都不属于自己,就是自己的身体,也不属于自己。
李治长叹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疲惫地站在那里,轻轻地说:
“朕听说昨天,皇后说朕是属于天下的……
现在想一想,她说得这句话,还真的是半点不差……
是啊,朕是属于天下的……就连自己笑,自己哭,都不能属于自己。就算朕眼下,为了嫣儿,为了媚娘……已然是痛到恨不得丢开这一切,带着媚娘与孩子们,远远地离开这块儿伤心地,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朕不能。因为朕是这天下之主,朕是属于天下的……
朕终究没有那个勇气,在带着媚娘离开这宫殿之后,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看着百姓流离失所,看着人间母子分离,骨肉相失的惨剧……
朕没有这个勇气,所以只能扛下来这一切,就算眼泪也不能流,都没关系……
可是媚娘……媚娘她不一样。”
李治突然睁开眼,轻声道:
“媚娘她不一样……她是朕的女子,也是朕愿意扛下这天下重担的唯一理由。所以朕可以容忍一切对朕的伤害,却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德安……”
德安应声上前道:
“主上,可是要对韩王殿下有所警戒?”
李治点点头,淡淡地说:
“传旨李风李云兄弟,率影卫三百精英,去把韩王在雍州那儿暗埋的三千死士全数拔除,一个活口都不必留。明白么?”
德安瞪大眼——虽然他早已知道李治明晓雍州一处有韩王倾心心血培养而成的三千死士,以备将来谋反之需,可一直以来,李治都没有决心要动过此处……
他张了张口,最终重重点头:
“德安明白,德安这便去办!”
“还有一件事,媚娘那里,这些时日怕是要对皇后与淑妃动手了,你替朕看好了……她无论如何处置那两个害死朕的嫣儿的贱人都可以,只是若是媚娘要动手杀她们时,务必给朕拦下来,哪怕是放药迷倒了媚娘都可以……
那样的女人,不值得媚娘脏了手。”
李治静静道:
“杀女之仇,还是朕亲自来的好。”
德安动容点头。
……
唐永徽五年正月十五。
雍州某县一地惊传消息,城外山间一处极为僻静的野庄之中,被某个打柴进山的樵夫误闯,竟发现其中尸骨遍地,血流成河,一如修罗地狱一般,一时间吓得这樵夫几欲死去。
后来报至官衙,经查验之后,一座小小野庄,竟有三千多人命丧于此,且都是先被迷昏后取了性命。
一时间此案惊动地方,地方官员更连夜备疏表,意求朝中派得力官员查办此案。
然而不过是一夜的时间,这三千多具因无处安放而就地存在野庄之中,由官衙派重兵把守的尸骨,竟都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地血水,似乎可以证明曾经有过的惨案。
无尸骨,无苦主,最终,此案也只能不了了之,成了当地百姓多年以后,仍然津津乐道的神秘无主案。
消息传至京中次日,京中便有流言纷纷。
第四日,今上高宗李治,因有西域贡物,感于病中之时,韩王李元嘉仍常入内探望,便赐与之其,着其入内,却得其请罪表一封,道已重病多日,不得安起。
李治闻言甚是感忧,乃着太医入府诊治,回报道元嘉却系重病,竟难以为继。
李治更加怜叹,着令太医当好生看诊不提。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一
是夜。
太极宫,千秋殿。
萧淑妃看着跪在殿下嘤嘤哭泣的小侍,气得浑身发抖: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回娘娘,咱们殿里的绿盈姑姑和朱妙姑姑,被立政殿里的那武昭仪今日下午寻了借口,拖入了立政殿去一番刑审,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那小侍哭得凄惨,却也不忘记将事情说了分明。
萧淑妃只气得脸上变色,可到底她也是在宫中停了许久的,自然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眼下便是无人提醒,她也自知自己处境尴尬,难以与那正为李治心尖肉的武媚娘相抗,于是也本有意忍下此事,只叫媚娘被人所指。
可小侍下一番话,却说得她不得不起身,正考此事。
“娘娘……”
那小侍哀哭道:
“娘娘可要救救二位姑姑呀!
那武媚娘死了女儿,眼下已然是失心疯了,这宫里近些时日流言纷纷,都说她的女儿是给人害死的……
娘娘,若是她疑上了咱们千秋殿,那此番抓了二位姑姑去,怕便是要不好啊!”
萧淑妃闻言,着然变色,半晌才咬牙道:
“她有儿女傍身,难道本宫便没有么?
何况本宫还是四妃之身,比她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九嫔侧室,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一个两朝陈侍,竟敢欺本宫殿中无人!
来人!
摆驾立政殿!”
……
一刻钟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
当端坐正殿上,正装朝服地品着茶,等待着萧淑妃来到的媚娘听到左右来报,说萧淑妃已然将来到院前时,点了点头,看了眼瑞安:
“我不喜欢这种人再进这立政殿,污了我的殿门。
怎么处置,你看着办罢!”
瑞安点头,轻轻称是。
于是片刻之后,当萧淑妃的鸾驾刚刚行至立政殿门前尚有数十步远处,媚娘端坐殿中,便听得殿外传来的阵阵尖叫声,其中最响亮的,自然便是萧淑妃。
她淡淡一笑,勾起唇角,却不言语,只待瑞安归。
不一会儿,瑞安便急步入内,躬身一礼道:
“娘娘万安万福,眼下那两个贱婢的尸首,已然是丢在那萧淑妃驾前,叫她看个清楚了。
萧氏当场便被惊下了鸾驾,整个人摔得不成样子,眼下已是昏过去了。”
接着,他却冷冷一笑道:
“想不到这个贱人,竟然也不过是个鼠胆之人。”
媚娘垂下眼,轻轻捋了捋茶水浮沫,抿了一口茶水,半晌才悠悠道:
“萧玉音也好,王善柔也罢,都自以为是颇有些手腕的人。
可是比起治郎与元舅公,韩王这等角色来,实在是云泥之别。
就是禇大人,高大人,唐大人,裴大人这样在大唐朝中也不过算得中上之质的角色,她们也是难望颈背……
一个宫中的妇道人家,自以为会使一点小心思,动些小手脚,便是得计了……
她们这本事,也着实叫人捉急。”
媚娘冷笑:
“接下来,咱们就只用看戏了。
看着萧玉音自己去治郎面前,自取其辱,自露马脚。”
媚娘所料,并无半点儿差错。
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萧淑妃便如媚娘所料地,急冲冲带着两位公主,前往太极殿去见李治驾。
自然,她也是有自己的一番打算的:
武媚娘有女儿,她也有,更且,她的两个女儿比起武媚娘的那个小孽种来,可是长女次女,更受李治多年宠爱,凭什么就会输了武媚娘那个出生不过几个月的小孽种?
还有,武媚娘向来行事也是极端谨的,今番如此行事猖狂,显是因着失女之痛,一朝疯狂了。
这般以下欺上的逆举,若不抓紧了机会去找李治,告她一回,趁着她自己因疏失没有照顾好女儿而让李治痛失爱女的时刻,要她更加凄惨些……
那下次哪里还可能有这般的好机会呢?
至于李治会不会偏向武媚娘?
那自然是不会的。
便是再如何宠爱,她终究也不过是后宫一个女子。
这些时日以来,李治从未踏足立政殿,连病中都是留在太极殿中由近侍照顾着,便足以说明一切了。
萧淑妃所想,原本也是无有半点所差的……
至少对于一个普通帝王而言,妃嫔因为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子女而致子女死亡,的确是该受责罪的。
可是李治到底,不是普通的帝王。
所以当萧淑妃带着两个女儿来到太极殿,一进殿便扑通一声跪下,哀哀哭泣,将自己两名被打死的宫侍说得无比可怜,无比凄惨,说到自己泪几已干,口齿也再无言辞可出,却迟迟不闻李治发声时……
她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害怕抬头,看到李治那张脸。
难道……
她料错了?
……
李治平静地看着跪在殿下的萧淑妃。
凭心而论,他是对这个女人,有些愧疚在的。
以她的姿色,以她的聪慧,以她当初入宫之时的韶华……
若不是他时逢心境不舒,不得所爱,只能寄情于影身之上的四嫔侍之时……
那么她是不必进宫,遭受这些,更不必因此而面对必然只能一输的结局的。
想必,她也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得逢一世良人,得为一世美眷的吧?
所以,一直以来,他对她,都是比可说是主动地嫁入天子家的王善柔,更加温柔,更加照顾的。
但这样的照顾……现在看来,却是错了。
不但是错,还是大错特错。
他不该照顾她的,从一开始,他就应该让她明白,于他的心里,有的,念的,就只是媚娘一人。
她不会有任何的机会,可以真的替代媚娘……
从一开始,他就该让她知道的。
若是他那般做了,那么今时今日的她,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心狠手辣到连一个小小婴孩也敢下手残杀的地步。
若是他那般做了,嫣儿,也不会死,媚娘更不必遭受这些痛苦。
所以……
李治看着萧淑妃的目光,渐渐变冷,渐渐变冷:
他这一次,不会再让她抱有任何的幻想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他都不会让她有任何幻想与期盼的余地了。
抬眼,他看了看德安。
德安会意,立时向左右一招手,唤上清明兄弟,上前几步,小心地抱走了两位小公主。
萧淑妃一惊,抬头欲夺,追着孩子的目光却在与李治平静得近乎寒凉的视线相撞之后,猛然缩了一下,手,也慢慢地,无力地放了下来。
心里一阵阵地发寒。
这样的李治,她从入宫以来,再也不曾见过……
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虽则离李治并不遥远,可他所在的那金阶玉案,离自己却是那般那般的遥远,远到高不可攀,远到似在天边。
李治看着两个女儿由着清和明和逗着,原本入殿时,那怯怯的小脸上,终于浮出了一丝笑容之后,慢慢地点了点头,看着两个孩子被带下殿去,然后才缓缓向后一靠,靠入宽大的椅背之中,看着殿下垂首不敢言语的萧淑妃:
“爱妃以后来见朕的时候,要来便来罢,至于两个孩子,还是少拖着来借为倚盾的好。
孩子虽然还小,可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心思,她们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爱妃,你可还记得,两个娇儿上一次在爱妃面前欢笑,是在什么时候?”
萧淑妃浑身一颤,半晌才轻轻道:
“妾也不欲如此啊……
若非陛下久不降恩泽于千秋殿……
妾,妾何必出此下策?”
李治闭目,双拳轻轻地握了握,又松开,仰首看着殿顶的金龙,半晌才幽幽问道:
“是……
这些日子,是朕只顾着照顾嫣儿与弘儿,而疏忽了你们。
所以……
你就要让夺了你的两个女儿的恩宠的嫣儿,永远从这世上消失,是么?”
萧玉音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里,双腿突然间浑无半点儿力气,几番摇动,竟几乎倒了下来。
她软软地抬头,看着李治,张口欲辩,却被李治一番淡淡的发问,再次堵了回来:
“你的那位留在韦太妃身边的族姑,还有原本是她替你找了来,侍奉下玉两个孩子的嬷嬷……
眼下已然被送入天牢了。
你可要去看一看她们,问一问,为何你所嘱之事,没有办得妥当?”
萧玉音已然绝望了——
李治这些话,已然断了她最后一丝信念。
她知道,当这件事从李治口中说出的那一刻起,她萧玉音与后位,永远无缘了。
闭了闭眼,半晌,她才抬头:
“陛下……
您真的相信,是妾杀了小公主?”
是的,她自此刻起,是与后位永远无缘了。
可是她的素节,却仍然能够争一争,争一争这至尊之位……
所以,这一件事,她不会认,也不能认。
为了素节的名声,为了将来素节登基后的起居注……
她不能认下。
所以……
无论是王善柔也好,甚至是武媚娘自己也好……
谁都可以是杀了那个小孽种的“真凶”,唯独她萧玉音……
不能!
李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半晌才突道:
“爱妃既然这样说了,那朕也只能这般信了……
但朕信的,并不是你,而是朕自己的眼睛。
眼下的爱妃,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初入东宫之时的爱妃了。
虽则活泼张扬,却不失可爱天真……
眼下的爱妃,在朕的眼里,在这整个大唐后廷所有人的眼里,都不过是一个狠毒绝戾的平庸妒妇了。
所以……
朕也没必要再去追究此事的真假。
因为自然有人,会将爱妃所做的一切查个水落石出,而朕也自然会给爱妃一个……”
李治停了停,向前直直地看入萧玉音已然紧缩如针的瞳孔之中,慢慢地吐出两个字:
“‘公道’。”
萧玉音突觉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昏了过去,可到底,多年为妃受宠后宫的那一点可怜的傲气,还是硬生生地撑住了她的身子,让她依然倔强地跪在原地,听着李治说完最后几句话:
“眼下既然爱妃事涉后廷大事,那两个孩子跟着爱妃一起也就不合适了。
自今日起,朕会替她们找些好嬷嬷照顾着,另殿而居的。
只待爱妃身上所有的事情都理得清楚了,朕自然会好生安置两个孩子。
从今日起,爱妃还是不要再出千秋殿一步了……
毕竟,也许以后爱妃能住在千秋殿里的日子……
真的不多了。”
最后一句轻如游丝的话,终究还是击垮了萧淑妃最后一点儿勇气,她整个人突然软瘫在地,怔怔地看着说完这些话之后,徐徐起身,再也不看她一眼地离开的样子,突然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陛下……陛下……
妾不想啊……
妾不想啊……
妾也不想啊……
陛下……陛下……
陛下——————”
声声怨厉如枭的哭号声,在面无表情,大步走出太极殿,走向立政殿的李治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究……
不复听闻。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二
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
已然进过午膳,又小憩片刻的王皇后甫一起身,听到的就是近身老侍带回来的好消息:
“娘娘,千秋殿的那个,昨夜里可是去找陛下闹去啦!”
王皇后闻言,立时坐正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老侍:
“如何?
陛下可听她的了?”
“娘娘一片苦心,怎么着也不能让她再得了机会翻了身啊!
今日一早下的圣旨,说萧氏有事涉内闱,兼之素常照顾公主不周,屡番使上闻二位公主病体不安之故,已然是着两个公主另殿而居了。”
王皇后闻言,肩头微松,又问:
“那她呢?
她自己却如何?”
“娘娘,自然是禁足殿中了。
眼下整个千秋殿被封闭,娘娘也算可出一口气了。”
王皇后闻言,却皱眉叹道:
“你这话,便说得不是了……
本宫被封禁,她亦被封禁……
眼下,可不真成了那武媚娘独宠后廷了?”
老侍张张口,本来也想说一句便是萧淑妃不被禁足,这些日子也未见得李治对她有几分情义的……
想一想自家主子的处境论起来也不比萧淑妃好到那儿去,便也只挑着好听的说:
“娘娘,其实您真的不必如此烦心的。
论起来,此番实实在在,对娘娘却是天大的好事。
那小贱婢一朝身故,此番武媚娘竟能下此狠手,只怕宫中内外,对这武媚娘以后也是更加诽议少誉的,娘娘要想证倒她,那便是分分刻刻之间的事……
别的不提,只今日一朝,老奴从内侍省过来时,就已然听了无数次人言,说只怕此番那小贱婢之事,当真是武媚娘自己所为,意图嫁祸娘娘您呢!”
王皇后却了无笑意,只是勾了勾唇角道:
“你以为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么?
宫中喉舌,向来是被人操纵着的……
此番那些人的意思,不还是要逼着本宫,与韩王府那个贼心不死的逆首同谋么?”
王皇后冷笑道:
“不止此番流言之事,只怕是这武媚娘的小贱婢此番身死之事,也与他脱不得干系啊!”
“娘娘,您这么说,老奴便不明白了……那武媚娘不过是一介后廷之人,便是她身边有个儿子,可也还未能说个话儿呢,怎么韩王要这般对付她?
便是为了打击主上,可论到底她武媚娘也是无靠无势,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韩王害怕的东西呀?”
王皇后却摇头,悲怆道:
“正是因为如此,本宫才会说此番不值得庆幸……
韩王何许人等,竟然能为了对付一个后廷女子动下这般大的心思……
可见便是韩王,也知道这武媚娘……”
她忽而住口不言,半晌才摇头疲道:
“罢了,都已然到了这地步了,流言传传也好,对本宫也是只有好处的事情。”
她言毕之后,便即沉默。
老侍见状,如何不明她心思,于是便劝道:
“娘娘也不必灰心,眼下虽然处境艰难,可到底娘娘的身份还是在的,东宫的太子殿下也还是在的……
只要太子殿下的储位得保,那么娘娘这正宫之位,便是谁也夺不去的。”
王皇后黯然点头:
“的确如此……
有忠儿在,本宫总算还是有些希望的……
对了,这几日不见忠儿,他可还好?”
老侍闻言,便做了做难色,然后轻声道:
“正要向娘娘回报呢,太子殿下他……他……”
“怎么,忠儿又怎么了?”
王皇后皱眉,然后立时明白过来,眉梢浮出几丝怒意:
“是不是他又抱着刘氏贱婢的衣裳,在那里沉溺小情之中不知上进了?”
老侍垂首,不敢言语。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外。
刚刚送走了李治的媚娘,正待回归正寝之中,小憩片刻,便见东宫的永安,匆匆奔入。
媚娘有些微讶地看着他奔到面前,跪下哀泣号哭道:
“娘娘,娘娘,求求您帮帮太子殿下罢!
救救您帮帮太子殿下罢!”
媚娘见他哭得如此惨痛,更是讶异,于是便着瑞安立时扶了永安起来,又安慰几句,便带入内殿问话。
不多时,永安也算是心情稍复,便抽抽泣泣道:
“今日里,皇后娘娘身边老侍突入东宫,察觉殿下又在借衣袍拜祭生母刘娘娘,于是脸色便好生难看。
不过太子殿下当时赏了他好些东西,甚至连刘娘娘生前留给太子殿下的一块儿玉牌也与了他,这老东西也应了太子殿下,绝然不会去暗告皇后娘娘的……
娘娘您也是知晓的,皇后娘娘一向最痛恨太子殿下暗中衣袍祭生母,总说殿下这是颓于旧伤,不能上进的无用作事。
每每察觉,总是要着人将刘娘娘的衣裳拿去烧了,美其名曰是代太子殿下祭拜生母,以生前遗物奉上。
实则呢?根本也是想断了殿下的一点儿念想罢了。
所以殿下都是偷偷来祭的,今日又被这老侍发觉,自然吓得半死,急忙将那仅存的几件衣裳给收捡起来,不敢再拿出。
孰料那老东西竟然这般无德无义,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儿,将赐的一应物事好好儿地收了,满口应诺着不会去告诉皇后娘娘,可转个身……
他就把此事告诉了皇后,并且还撺掇着皇后派了别个人来搜了殿下的寝宫,将那些仅存的刘娘娘遗服都拿了去烧化了……
殿下此刻……
殿下此刻已然是痛不得生了啊娘娘!
那可是刘娘娘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点的念想了啊!”
媚娘闻言,一时也是心寒如铁:
“你说皇后连最后几件刘妹妹的衣裳也给烧了?
半件也没有给忠儿留一些?”
永安泣然称是,又道:
“若是……若是先前那块儿刘娘娘赐的玉牌还在,倒也还好些,可那块玉牌也……”
永安又哭了几声,这才泪流满面道:
“娘娘,您可得替咱们太子殿下出出头啊……
太子殿下这一回,可真是痛煞了心啊!”
媚娘咬牙不语,瑞安忽问:
“既然太子殿下明知那玉牌是刘娘娘的东西,为何还要拿去贿了那老东西?”
“瑞安哥哥当真以为是太子殿下心甘情愿拿出去的么?
那玉牌平素里太子殿下看得直如性命一般,哪里便舍得拿出来?
要不是那个老东西早早儿见识了,一心巴图着要,太子殿下这才不得不舍牌保衣……
只是没想到,本来痛舍玉牌是为了能保得住一点儿念想,却没成想那老东西如此狠毒,反脸不认……”
永安思及主人方才受屈之状,忍不住放声大哭:
“昭仪娘娘啊!您可当真得可怜可怜太子殿下了!
想想我家太子殿下可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储,未来之君啊!
竟然被一个老宫奴给欺压至此……
娘娘,娘娘,求求您了!
眼下宫里唯一能替殿下出一出这口恶气,讨了那玉牌回来的……
唯一知道殿下这般失了生母,无人照爱的可怜的……
娘娘,也只有您了啊!”
一番哭诉,让媚娘为之眼酸。
是夜,立政殿寝殿之中。
刚刚侍奉过媚娘沐浴净面更衣毕的小侍女看到瑞安远远走来,立时垂首而避。
媚娘倒也无谓,自己便披了寝着,自去榻上坐下。
瑞安快步上前,轻轻打了一个揖,这才轻道:
“娘娘,已然查问清楚了,永安所言,句句属实,无半点儿虚妄。
眼下太子殿下也确是一气之下闭门谢客,只言不适,可是惊动了许多老臣与三师,却也不见太子殿下将此事抖出……
可见太子殿下确是拿东西贿了那老东西了的。”
媚娘点头,又淡淡道:
“你是不是奇怪,为何在这等时候,我还要去管忠儿之事?”
“瑞安确是不明,不过想来必然与皇后有关。”
“此事一旦闹开,说破天也不过是皇后下人行事不当,与皇后却是半点儿也不沾惹什么,所以论起来,本也与皇后无关。
可是眼下萧淑妃已然被治郎禁足,想必对皇后而言,她就会越发谨慎,越发不能在此刻去做什么会让自己殿苑解禁之时一发后延的不智之事。”
瑞安若有所悟:
“娘娘是想趁这个机会整治一番皇后么?”
媚娘却摇头道:
“皇后眼下的心境,却是非同一般,所以普通的人,怕是要整治她也难。
此番我要的,却不是整治她,而是激怒她,让她犯错……
只是眼下却也还看不出来,她到底是不是能够一如既往地保住了心境平和。”
瑞安看看媚娘,突然张张口,半晌才犹豫道:
“娘娘……娘娘可是想问,师傅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媚娘叹息,点头道:
“论到底,若是眼下有什么人能够顺顺当当地在皇后被禁的情况下来整治她一番,叫她不得不犯错的……
那便只有你师傅了。
可近日来,因着嫣儿与文娘之事,他……”
媚娘垂首,瑞安良久才叹道:
“娘娘安心,师傅虽然自责,可他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主上也好娘娘也罢,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只是他自己一颗心解脱不开罢了。
如今娘娘提了这个要求,却正好顺了师傅的心意——也许这样替娘娘做些事的机会给师傅,他才能振作起来的。”
媚娘点头,半晌才默默道:
“无论如何,整个大唐宫廷之中有资格对皇后下手,便是害了她什么也算是无愧于心的,也就只有你师傅了。
毕竟,她并没有真的杀嫣儿……我便是想她死,也只能排在你师傅身后。
所以……还是要劳烦你师傅,那七叶一枝花的药,若是能再送几次,还是再送几次的好。总是叫她无法自制的为妥。”
瑞安点头,口中称是。
……
三日后。
太极宫。
午后。
宫中忽传大事,道立政殿近侍瑞安,向大内侍监王德告发万春殿下一老侍,胆大包天,竟敢私胁太子,巧取太子生母所遗玉佩于己为利事。
王德知情,因事关重大,乃禀李治。
李治闻言立时召令立政殿昭仪武氏,且代查清此案——皇后淑妃,近日纷纷因事被禁,宫中位份最尊高之妃嫔自然是武昭仪了。
于是媚娘便着人立时拘拿那老侍到内侍省,交与王德发落。
不过一个时辰,皇后便闻讯,请表出殿,求圣允禀明此案。
然李治虽准,却已然失机于先,终于得暂时释出殿中的皇后赶到内侍省时,那贴身老侍已然画押认罪,由着立政殿昭仪武氏,着令因其以下犯上,侮触国储之尊,是为大逆不道之罪,杖毙当场。
皇后震怒,竟当下着令近卫前拿武媚娘,也要治她一个以下犯上,擅治中宫之事,越规无礼之罪,然因王德手持圣旨,明言此事由媚娘全权处置,太极宫上至中宫下至内侍省一律诸人等皆不得插手,于是只得愤愤而归,更于途中口出恶言,竟诅咒媚娘早死。
一时间,宫中流言纷纷,均道前番小公主之死虽非皇后亲手所害,然终究其咒诅立政殿上下之事人人皆知,更有人言道:
“能咒死了小公主,自然也可咒得死武昭仪了。”
此言流入皇后耳中,一发警省,于是立时请其母柳氏入宫,更密里安排可信的巫蛊术士入内廷,以图谋事。
失女之痛, 一朝成狂十三
唐永徽五年正月末。
高宗李治,因爱女早逝心中忧痛,着旨宫中内外,停饮宴丝竹一旬,以悼幼女。
宫中内外皆奉圣意,唯万春殿中宫之下,有皇后旨,着令排喜乐以为不日倭国新罗百济等遣唐使至都朝圣之事。
高宗闻之,不悦,然因念后宫以中宫为贵,又因事涉朝政,遂不语。
……
是夜。
太极宫。
春宫之中。
寝殿之内。
李忠一身素白衣衫,定定地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问永安:
“万春殿那边儿,如何了?”
“殿下安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至多三月,少则一月,皇后所行之事,必然昭于天下。”
李忠点头,默默无语,半晌又突道:
“你可确定,那个送入太原王氏府中的巫蛊之士,确是没什么本事的?
别当真送了个利害的进去,反而害了武昭仪。”
“殿下安心,永安省得。”
李忠又是半晌无语,伸手只捏着怀中那块儿失而复得的玉璧把玩一会儿,才慢慢道:
“那个老贱奴……
眼下如何处置的?”
“殿下,您忘记了?
他已然是被杖毙了的。”
“本宫当然知道他已被杖毙……
本宫想知道的是,他的尸骨,如何处置的?”
“这……永安倒是没听说。
不过依着宫规,多半是埋进了野狐落里了。
这样的死法,自然不能光光明明地送个好地方了。”
李忠垂下眼皮,半晌才轻轻道:
“你去找几个可靠的人,把那个老贱奴的一把烂骨头给本宫取出来,寻着几个胆子大的屠夫之流,一块块儿地给本宫剁成了泥,然后放一把火,烧了。
至于烧剩下的渣灰……”
李忠闭口,良久才道:
“就随便洒在什么河里湖里的就好了。
记得清楚,不能洒在一处,更不能不烧……
明白么?”
永安心里一凉,半晌才轻道:
“殿下,这……这挫骨扬灰之事……可是……
可是大伤天和啊!
若是殿下恨他,便只是掘了骨头出来,抽上数百鞭丢入河中也就罢了。
这……”
“本宫说的话,你是不是没听明白?”
李忠突然抬眼看着他,这样的眼神,让永安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立时垂首称是。
李忠见他如此,也叹了口气,垂下头,轻轻地道:
“本宫知道……
你也是为了本宫积德。
可是永安,生在这帝王之家,若是没有这点心意,只怕本宫早已死了一百次了。
所以本宫这般做,就是要让那些对不住本宫的人清楚,本宫,并非他们所以为的,良善可欺。
明白么?”
永安看着他,点点头称是。
次日。
二月初一。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这些日子,精神终于慢慢地好起来,总算也是能坐着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折疏了,是故德安一早便将这些日子积下来的折疏奏本,都一一奉至李治面前。
李治随手翻看着,然后突然道:
“这些天,怎么不见英国公的上本?”
“主上您可是忘记了,前些日子英国公还上本说了剑州之事呢。”
德安一边儿替李治奉茶,一边儿轻轻地说。
李治点了点头,又道:
“可除去这一桩,便再也不见其他的了……
他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忙得这般紧。”
“这个……德安倒是不太清楚。
不过听说似是与旧年武德几位重臣走得极近。
仿似蒋国公屈老大人的弟弟与子侄,出了些什么大事情,需要英国公出面相助的。”
李治闻言,立时合了折本,仔细看着德安问道:
“你说蒋国公遗属有事?
为何朕不见有本上奏?”
“主上,您也是知道这凌烟阁中二十四位老国公的禀性的。
个个忠于先帝,又是当世豪杰,自然便不愿多替主上添些麻烦。”
李治皱眉不悦道:
“蒋国公一生忠我大唐,其直其诚,他人难敌。
朕也素常里听说他的弟弟与子侄都是些真正贤直诤骨的忠臣良将,为何出了大事却不见御史上奏?
那些人都死去做什么了?”
德安急忙垂首道:
“主上勿怪……御史们倒是上了本的,只是因着主上近日以来身子不适,加之几位屈突大人自己也是不愿烦扰主上,所以本便不得奉与主上的。
不过主上倒也不必担心,事情刚一出,元舅公老大人便立时着令大理寺严查此案,务必还屈突盖大人一个清白了。”
李治这才微微敛了些怒意,摇头道:
“罢了,近日朕也是火气过大……
幸得你们把本子拦了与舅舅,否则以朕如今这等心性,怕是要把事情闹得不大不甘心了。
不过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能惊动了舅舅与英国公?”
德安轻道:
“说起来也是荒唐,还不是那太原王氏府上一个远房亲戚,于京城之中看上了一个出身清白的胡姬,于是便要强纳做妾。
孰料那胡姬虽身在风尘之中,却也是有情郎的。
且那情郎也是一心待她好,只等她契满人归,便要好生过日子的,是以自然不肯看着意中人被抢,便与那纨绔子弟争突了起来。
结果那纨绔子弟仗着自己家里是皇后母家又是氏族之长,竟恃强凌弱,硬生生把那个胡姬情郎给打了个半死,且将这胡姬当街便要强抢入府。
此事在西市闹得大,正赶好那一日又是身为长安令的屈突盖大人例巡西市的日子,自然便抓了个现着,将那纨绔子弟拿了下来。
太原王氏一族自是不愿,可到底明罪明证,他们也不能翻案,于是便找了个由头,咬着屈突盖大人抓拿那纨绔子弟之时下手重了些,让那个纨绔子弟吃了些皮肉痛的事情,非说屈突盖大人刑苛责厉,分明是有心屈打成招云云。”
李治闻言便是不乐,又想说时,见德安仍然继续,倒也不说话,只听得德安继续道:
“屈突盖老大人的脾性,主上您也是知晓的,自然不肯担下这无妄之名,更加不肯因此而轻释凶嫌。
是故两边儿便僵了起来。
昨日一早时,太原王氏一门中竟有几百个与这纨绔子弟系出同宗的荫生宗故,都跑到长安府衙门前围门喊冤了。
这事情闹得大了,屈突盖老大人觉着若是自己自行定夺,怕是会再招人口舌,是故才上书主上,请主上明查后断决的。
不过主上也不必忧心,有英国公与元舅公二位在,怎么着也不会让屈突盖老大人受了冤的。
刚刚德安来时还听人说,说元舅公因此事发了好大的火,在延明门小厅里当着诸位朝中大员的面儿,直斥与那些荫生宗故有旧的官员,说他们不曾理得家事平定,便再也不必理治朝政呢!
不止是元舅公,连向在朝臣中保持中立之色的英国公这次也是恼了大发,跟着元舅公一道斥责。
他老人家一出口,那意味便更加不同了。
眼下已然有朝中中立的老臣提请,说要废了这些围堵长安府衙的子弟荫恩之赐呢!”
李治这才出了口气,点头恼道:
“如此便好……
舅舅出面,终究是尴尬——毕竟他身为关陇一系的首臣,若是强求难免引人诟病是党争倾轧。
可若是向持中立的英国公也出面……
那意味便不同了。
这一次,太原王氏是也该受些打责了。
德安,你传朕的旨,一旦此事大理寺料理清楚了,便即刻加封屈突通等诸老臣,以示抚慰之意。
加封之时么,记得要将应国公等人也一并算了进内。”
李治淡淡一句话,却叫德安目光一亮,惊喜交集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主上,您……您这是……
想通了?”
“从一开始就没堵过,又有什么想不想得通的?”
李治淡淡道:
“朕的皇后之位,让王氏尸餐素位了这么些年,是该归于正主了。
何况眼下她已然连忠儿都不能再好好儿调教出个结果了……留她,也是无用了。”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轻轻道:
“主上都知道了?”
“……朕从来没想到,朕的忠儿,竟然可以行事毒辣到这种地步……
德安,你会信一个初初服满的孩子,能懂得这样的手法么?
若非有人刻意相教,他又怎么会行事毒辣至此?
人死之后,还要挫骨扬灰……
便是那老侍奴确是做了对不起他,伤他太深的事,也不至如此吧?”
李治叹道:
“一条命,难道还换不来他的怨恨平息?
若是换不来,那他这怨恨,又是谁给的?”
李治摇头,看着德安轻轻道:
“忠儿不过是个孩子,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曾几何时,他连自己不小心踩到了一只小小鸟儿的翅膀,都要哭上好几日。
可如今的他……”
李治摇摇头:
“朕说了,不能再让他跟着皇后走下去了。
否则,这孩子就是真的彻底毁了。”
德安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太子殿下眼下还年幼,若是能够跟着武昭仪好好修一修身养一养性,未必便没有希望了。
究竟是皇长子,主上总是要为太子殿下操多些心的。”
李治张口欲言,半晌却道:
“罢了,哪怕是真要媚娘带着他也成……只要别再跟着皇后,毁了这孩子就好。”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四
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治才又问道:
“媚娘最近,可还好?”
“这个……”
德安见李治终究还是问出了这样的话,一时间便是犹豫。
李治见他如此,心中也是一紧,刚刚拿起的折本,便又放下来:
“怎么,可是媚娘出了什么事?”
“主上安心,主上安心,娘娘倒是没出什么大事。
只是……
只是娘娘似乎存着了些心思,要对付皇后了。”
李治闻言,眉头一松:
“以后说话,直言便是!
这般吞吞吐吐,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可是主上,娘娘所为……
似乎有些不妥……”
德安欲言,李治却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
“有什么不妥的,皇后行事如此,便是媚娘下手略狠些,也不会妨什么大事。
你且只管好生看顾着便是。
必要的时候,可相助一二,明白么?”
德安张了张口,最终默默点头。
……
永徽五年二月初五。
太极宫,立政殿。
一朝早起之时,立政殿昭仪武氏,便言称头痛欲裂,又是诸般不适,唬得几位近侍人人忧心,个个惊扰。
瑞安欲报与李治,可偏偏此事李治正是病后初朝,却不能上殿扰君,于是只得按下性子,由着等待。
加之媚娘也是极言不可扰之,一殿诸人,只能耐心忍耐。
然而这般的忍耐并没有能坚持多久,便被一声惊喊打破了:
方将还勉强能支持的媚娘,转眼之间竟瘫倒于地,浑睡不起!
一时间,立政殿上下方寸大乱!
……
一刻钟后。
朝事草草一毕,便紧忙忙赶回立政殿的李治连冕服都不及易替,直冲冲地奔入立政殿,口里只声声呼唤着媚娘之名。
待到看见榻上躺着面色苍白的媚娘时,更是心痛如绞,厉声喝问太医何在?为何武昭仪至今未醒?
这一声天子厉喝,着实惊破了那些原本便提心吊胆的太医院老臣们,只见哗啦啦一片乌袍白发尽皆下跪,齐声哀告请君恕罪。
李治怒一不可遏止,乃再四声问,这才有了为首的张太医叹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娘娘此番急症却是实在蹊跷,不止脉象看来烦乱无章,时有时无,却又不似……不似……”
他说了几个字,却终究还是不敢把那句死字说出口,然后咽咽口水才道:
“且再加上娘娘诸番体征都无异常……
实在不似是病,倒更像是……更像是……”
“说话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有话直言!
媚娘此症更像什么?!”
李治怒喝一声,惊得那老太医连声称是,又咽了几口口水才敢道:
“回陛下……
娘娘此番症状,倒更似是常人所言中邪之状,又或者……
是为巫蛊之术所侵,神志不醒的意态。”
李治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便是脱口怒喝:
“胡说!
媚娘好好的,怎么就会……”
言已至此,他突然禁了声,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榻上的媚娘,眨了一眨眼,伸手紧紧地握了一握她的冰冷手指,心中跳一跳,然后徐徐转头,看着诸太医:
“无论如何,此番你们都需把娘娘给朕看顾好了。
否则,若是娘娘玉体有伤,你们便也跟着一道下去侍奉!”
“……是是是!”
一众太医们再不曾见过如此震怒的李治,个个吓得脚软腿软,一番急如捣蒜声声作响的叩礼后,便惊得跌跌撞撞地跑出寝殿去,振作精神理治良方,以求保得媚娘性命,也保得自己性命去了。
这边厢李治见诸医退下,便望着瑞安处看了一眼。
瑞安会意,立时上前,李治看着他,咬牙低声喝骂道:
“……你是不是要做了死了?!
娘娘要胡来,你也敢由着她!?”
瑞安闻言,便知已然瞒不得李治,便垂首不语。
德安这才明白过来,一时惊怒交集地瞪着瑞安,唇边颤抖,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最后还是瑞安自己垂首,轻轻地回了李治道:
“主上要杀要剐,瑞安受之当责,本没有什么由头可以再将主上申说一二。
只是瑞安头胆,请主上恩允,务必全了娘娘此番的心思。
毕竟于娘娘而言,有皇后在一时,便是娘娘不去与她争,也是难保得自己,与代王殿下的。
主上,娘娘已然失了小公主,您也不希望,再失了代王殿下罢?
小公主没了,有主上与代王殿下在,娘娘好歹还能振作起来,想着如何为小公主报此大仇。
可若是代王殿下也没了……
主上,便是为了您,娘娘能强着活下来,只怕也是行尸走肉一具了。”
李治全身一震,缄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可有什么大碍不曾?”
“主上安心,娘娘并未服下任何药物造成此状,只不过是偷偷地向孙老神仙学了几招金针术,扎乱了自己的脉象,让自己昏迷,看起来仿似很严重罢了。”
“你说得轻巧!
孙道长那些金针术奥妙高深,岂是一二日便可学得准的?!
瑞安,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李治盯着他缓缓道:
“朕知道,文娘眼下这等态势,你心中之急之恨,常人难懂。
自然也难免做些冲动之事。
朕也不打算怪你存着的这一点私心……
只因若是朕与你易地而处,只怕却是做得更加绝决。
不过瑞安啊,你可得想清楚了,眼下文娘已然在孙道长处理治多时,情况也是日渐好转……
你若是为了她好,那便不能再如此冲动。
否则待文娘醒来之后,知道你竟为了她这般纵容媚娘伤害自己……
她会如何想?
又会如何做?
瑞安,朕不得不说你一句,此番你如此行事,看似是在替文娘报仇,实在却是在泄自己一心的痛苦!
这样的结果,只能是让你失去了文娘的心!”
瑞安闻言一震,却半晌不语。
德安见状,不由轻叹摇头,李治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声嘱咐着德安,既然媚娘已然定下计策动手行事,那便万不可浪费了她一番苦楚,务必要将此事闹至前朝,闹得越大越好!
“德安明白,德安这便去安排着御史台里的几个寒衣官员上本参此事!”
德安低声言告后,便自行退下,始终再未曾看瑞安一眼。
而李治看了一看他,终究也长叹一声,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着他自行下去,冷静一时再来。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夜宴已尽,宾从皆退,只余长孙无忌与禇遂良、裴行俭等几人,仍旧坐在残席之间,相对酌月。
好一会儿,禇遂良才轻道:
“不知老师对今日宫中之事,有何见法?”
长孙无忌抬眼,看了看他,老而弥利的目光一闪,然后垂下眼角:
“还能怎么见法?
不过就是主上想换一换这中宫之位,却又不敢明言,所以便寻个托由罢了。
倒也是难为咱们这位立政殿的昭仪娘娘,竟然也愿意跟着受这般大的苦楚。”
一侧坐着,伸出筷子在面前的餐盘中翻翻捡捡地挑着欲食之物的唐俭闻言,却淡淡一笑道:
“太尉大人又说笑话了……
这中宫之位,何等尊贵,难不成那武媚娘不是急着要得,所以才如此陷害皇后的吗?”
“欲得中宫之位,半点不假。
可若说她武媚娘急于此道,且有心陷害皇后……
却未必就是真相了。”
长孙无忌此言一出,登时叫唐俭停下了手中筷著,看着长孙无忌,目光微亮道:
“莫非太尉大人也觉得,此番之事,却是皇后有心所为?”
“皇后行巫蛊之术于宫中之事,别人或可不知,可是但凡近玉阶十步之内的(代指上朝时坐于皇帝宝座左右十步之内的三品以上大员和亲王贵胄等人),又有几个不知的?
只不过一直因着她是皇后,碍着大唐后位的面子,都不提破罢了。”
长孙无忌悠悠道:
“可是这些年来,真正叫她办成了一件的,也只不过是此番小公主之事。
之前她日日咒,夜夜念,无非不就是希图着看到武媚娘与那萧淑妃一道两亡。
可这两个却没有半点事情,没道理今日,便有了这样事态了。”
唐俭眉头一敛,看了眼裴行俭。
裴行俭也忍不住,便诧声道:
“怎么?
莫非此番,那武媚娘却是在借力使力……
要治皇后一个好的?”
“多半如此。”
长孙无忌悠个性叹道:
“常言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咱们这些近臣们平日里也不错眼地看着的,这武媚娘或者心狠手毒,可对两位小殿下,却是着实疼爱得紧。
尤其是这位小公主。
如今一朝失女,其痛至斯,如何不使她疯狂地报复?
何况前些日子,皇后近侍苛待太子殿下一事一出,必然使得武媚娘更加心生危机之感……
试曾想,太子殿下生母已然去世如此之久,皇后都尚且不能释怀,每每逼得堂堂一国太子竟只能私祭生母……
那一朝若是武媚娘不在了,她所出的这一支骨血,于皇后而言可谓是没有半点儿利用之处,只有贻害的代王殿下,又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实在不难想像,却又更让人难以想像啊!
所以身为人母,武媚娘或者不会为了一时心急于登居后位而算计皇后,但为了自己的孩子,她是一定要让皇后尽早失权的。”
长孙无忌沉声道:
“便是眼下拉不得皇后下位,也断然不能让皇后再保有她的权势,这才应当是武媚娘此刻心中所想。”
裴行俭看了看其他几人,都是默默叹了口气,良久才轻轻道:
“看来,这皇后也的确是要换一换了。
只是老师,咱们可不能当真由着武媚娘登于后位啊!否则,只怕事情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这个自然……
只是眼下,一时没有合适人选。
所以今日留几位下来,便是请诸位好好儿地替主上把着些人选,务必得选得一位德才兼备,品貌俱佳,最重要是能斗得过这武媚娘的大家闺秀入宫,以备后位之易了。”
诸人闻言,尽皆称是,可却也心中尽皆担忧……
李治,这个日渐露出他执拗本性的主上,真的会听他们的话,真的能再纳一个整个大唐朝中的朝臣们希望他纳的皇后入宫么?
所有的人,心中都是一片茫然——
除去长孙无忌。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提的这个要求,是多么的荒诞不经,多么的不切实际。
只是,就算再如何的荒诞不经,再如何的不切实际,为了大唐江山,他也要赌一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五
次日。
午后。
长安。
太极宫,太极殿前左延明门小楼。
长孙无忌看着匆匆而入的禇遂良,皱眉轻问道:
“如何?
可找到人了?”
禇遂良点点头,擦了把汗水,喘了口气叹道:
“主上果然心思深沉,那母女二人,竟是被看得严严谨谨,半点儿找不着。
幸得老师府上阿罗机敏,于并州府道外一处别苑找着了她们。”
“可曾带了出来?”
“这个,目前倒还是不曾。
毕竟她们可是被主上的诸多影卫都看守得死死的,平日里一应用度都有专人采办着,便是出个门也是少的。”
“这样的日子,她们竟不曾抱怨?”
“抱怨什么呢?
这样的女人,有吃有喝,华衣美食,又是三不五时便可邀了人入别苑内显示一番恩宠无度……
于她们而言,倒也是足以了。”
长孙无忌闻言,便是一皱眉,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若是如此……怕是她们未必肯入京啊!”
“这个倒是真的。”
禇遂良叹道:
“主上实在懂得如何御人之法……这一番锦衣玉食的消磨,已然是叫这对母女全无了初时的那种争宠之心。
且如今竟大有安居于此,再不思入京媚主的意思了。”
“是啊……
这样的女人,实在是不堪。
可话又说回来了,若非是她们身为武媚娘的最大死穴,又是如此不堪,如何能够撼动这武媚娘如今正如日中天的气势?
所以无论如何,登善啊,你也一定要与阿罗一道设法叫她们入京来。
明白么?
只要入了京,老夫就有办法,将她们送入宫中。”
“老师……”
禇遂良犹豫道:
“老师真的要将这样的女子,送入宫中?只为与那武媚娘分宠?
这……是不是得不偿失?
那武媚娘再如何不好,毕竟也是于主上良佐。
如今有了她,韩王也不敢在后廷随意出手……
可是若把那对母女招入宫中,只怕会让主上对老师您更加不满啊……”
“登善,你终究还是想明白这武媚娘的好了。”
长孙无忌点点头道:
“可这武媚娘越好,于我大唐,实在是越利弊更大。
所以咱们眼下要做的,却是要设法将她带来的利处发挥最大,将她所带来的弊病,一一灭于无形之中。
而这对母女,就是最佳的棋子。”
“老师,登善愚昧,实在不明……”
“以后,你会慢慢知道老夫如此行事的苦心。你且去办便是。”
“是。”
长孙无忌看着禇遂良渐渐走远的身影,叹了口气,摇头喃喃道:
“先帝啊……
您在天有灵,若知今日这武媚娘竟成了这般需得前朝一众诸臣都要放下为政为事大计,专心对付的后宫大事……
还会愿意费尽心思扶她上位,还会愿意筹尽一切,为保她立后么?
先帝,您说,今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么?”
长风中,清日下,只见一位朱袍广袖的耆耆老者,茫然问天。
然天终不语,唯有清风流云,亘古不变,轻轻悠悠而行。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目露精光,看着面前跪伏于地的李风:
“你说什么意思?
媚娘怎么了?”
“回主上,娘娘最近着属下去暗中查访旧年里韩王一些旧事,其中竟查到了些要紧的事关,所以属下特先来回报。”
李治垂下眼帘,良久方道:
“说罢。”
“是,初先之时,属下也只是依着娘娘嘱咐,去查先帝在时韩王与内宫之动。
因娘娘曾与李风言道,说如今韩王殿下竟如此精于后廷内闱之法,显非一日而成,前朝必有所犯。
是故臣等便依计而查,结果竟一朝查出,当年挑拨先太子殿下与先魏王殿下,甚至是吴王殿下与魏王殿下相斗诸事之中,皆有韩王殿下刻意引导之痕迹。”
李治脸色立时沉下,目光灼灼地瞪着李风,半晌才道:
“说下去。”
李风看了看李治面色,犹豫片刻即道:
“臣眼下所查,皆成一本,不日便可上于主上。
然其中诸事种种,皆未见韩王殿下亲身参与。然其中他又往往起点睛之效,往往一句话两句言,便可起到推波助澜之效。”
李治眯眼,半晌又道:
“譬如?”
“譬如先太子殿下失马坠地一案,虽则为事者的确是时为魏王的青雀殿下不假。
然据魏王殿下的幕僚杜楚客之子所言,其曾亲耳听闻韩王殿下曾于某次打马球时,借太子殿下险些失误坠马一事,若有意若无意地在魏王殿下身边提及一国太子,是为一国之表。
一旦折其筋骨,失其国体,只怕却也是要折了他的骄傲,失了他的骨气了。”
李治脸色一发沉霾,良久又道:
“还有什么?”
“还有……
还有当年东宫郑氏之所以察觉出时为太子殿下的主上对武昭仪有心,也是因为韩王殿下借画相提……
于某日郑氏父入其府中观其所绘之龙虎画卷时,言道自己虽则绘龙虎之卷过人,然绘仕女美人则远不若时为太子的主上。
且更言道主上绘人入骨入神,可见爱其卷中人入心入髓,竟将其女描绘至此云云……
这才引得郑氏疑心,且又暗中着人于东宫助了郑氏入丽正殿,得窥主上所绘武昭仪手卷在先,又因郑氏不成气候失败,引时为太子妃的皇后入丽正殿在后。”
李治咬牙,半晌才冷笑道:
“好……
好!
合着这些年这些事,竟然都是韩王叔一手所为!
那嫣儿之事……”
“已然证实了,此事与先前诸事不同,竟是韩王殿下亲自设计布局的。
那韦太妃身边的萧氏本已为韦太妃所驱,也是韩王殿下于半年前的一次酒宴之上,以言语蛊惑了纪王殿下,硬生生把她起复重用的。”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道:
“朕便觉得奇怪,贵母妃对朕也是诸多怜爱,更是极为警省的人物。
这萧氏是个什么人物,自她出藩之前想必便看得出来了,只是念着旧情,不便折退。
所以才于出藩之前折出,不当再复使用。
可到底贵母妃疼爱纪王弟,一旦纪王弟开口,必然应允。
何况还有之前纪王妃之事……
果然,果然,好算计,好计谋啊王叔!
你叫朕还怎么容得下你继续留在这大唐京城!!!”
李治咬牙,轻声道:
“你急着要离王位,离军权掌控更近一步?
那朕便赐你这个机会!”
扬眉,他传旨喝道:
“传朕旨意,韩王叔身不安康,朕心甚忧,着准赐其归于雍州丰饶之地休养,无召不必外会客朋!
另暗旨李绩,着其加派兵众,把雍州给朕看得牢牢地,不叫王叔再多生烦扰出来!”
“是!”
次日午后。
长安。
韩王府中。
自从接了新旨之后,李元嘉原本便一片蜡渣黄的脸色,更是阴沉得紧。
一众姬妾,个个也是知情识趣,不敢再近他半步,只教沉书一壁侍着正火在头上的李元嘉。
元嘉只坐在春厅之下,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
“确定咱们各处的人手,都教李治小儿给毁了?”
“……是。”
“一个也不留?”
“……”
“说话!”
“………………是。”
李元嘉的面色变了数变,最终竟长叹一声,笑了起来。
沉书见他不怒反笑,心中着实担忧他是不是一朝竟被气出个好歹来,急忙柔声劝道:
“殿下也不必泄气,只要咱们人还在,那总有大事复成的一日……”
“你以为本王就此便消沉了?”
元嘉侧着眼看他:
“沉书啊沉书,你跟了本王这些年,竟然不知本王心意……
罢了,就算是这天下,知道本王心意的,又能有几个。
也亏得你是这样人物,否则本王还要处处防着你呢!”
元嘉又笑了一会儿,才淡淡道:
“本王此番却非怨怒,而是欢喜。
本王虽则损失惨重,可却也得到了一条对本王而言,最最宝贵的信息。
沉书,你知道是什么吗?”
沉书摇头。
元嘉看着他,半晌才轻轻道:
“沉书,自三圣五帝来,名君不胜凡几。
诸如秦皇汉武之类,更是一代雄主。
可为何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总是难得善终,更是常有后力难继之况?”
沉书想了想,却道:
“那是因为人每至晚景之时,往往固步自封,自以为经历已足,天下已透,更加难进人言……比如先帝,不也是如此么?”
“你呀,说对了一半,这一半还是说在了眼子上。
不错,便是本王那位了不得的二皇兄,他也是个雄主。
不敢说比尧舜如何,至少与秦皇汉武这等雄主并个肩膀,甚至略高他们一筹也是不难。
毕竟他之功业,实在是车载难书。
然而就此论,那秦皇汉武之雄材伟略,便不如本王这位二皇兄了么?未必罢?为何同为雄主,二皇兄就注定会是名流千古,那二位却是至今仍有争议不休?
原因不过是因为一个字:明。”
李元嘉淡淡道:
“帝贵明,若得明,得天下宁,国事兴,百姓盛,军自强,外敌必畏之甚。
那么一个人,一个皇帝,如何才能做得到明?
仅仅靠几个名臣贤臣在那里直言敢谏,君王可听之,便可成事么?
未必罢?
不提那秦皇汉武,便是昏如杨广这类,也总有几个名臣贤臣直言能谏,也总有他愿意听言直谏的时候罢?
可为何还是那般下场?”
沉书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
李元嘉点了点头,淡淡道:
“自古以来,人皆轻女子,更以后宫女流为帝王之属,从未等视之。
这样的论见,实在是荒唐之极。
且不提人人皆从母胎而来,便只说这天下间,向来是男女各半,便可知女子未必便能弱得男人许多。
而这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一位,便是一个帝王能否安得天下太平,平得盛世名的至要之一。
不信你且想一想,看一看,本王那位二皇兄的贤名与这贞观之治的千古盛名,可不都是在二皇嫂在世之时,所得么?
你再想一想,虽则本王这位二皇兄,也算是难得的气量宏大了,可到底也是有许多为臣下直言所激,怒欲斩贤臣的时候……这样的事态,且看一看二皇嫂逝后,接二连三地失了的几位重臣便知。
可二皇嫂在世时呢?
沉书,你细盘算一下,二皇嫂在世时,二皇兄日日里与那班子大臣们争吵不休,一吵也是十数年的光景……
可他当真地斩了谁过?”
沉书瞪大眼,看着李元嘉。
元嘉点头,口角含笑,轻轻道:
“没错,其实二皇兄这明君盛名,竟足有一半,都是二皇嫂直接或者间接地替他挣了来的。你现在可知,为何本王此番要欢喜了罢?”
沉书茫然摇头。
李元嘉含笑道:
“你呀你呀……还没看出来么?
本王这位小侄儿,看着虽然是明断果决,善于伪装的,可实在是个愚孝之子。所以他与这武媚娘之事,你觉得,若非是二皇兄生前有意安排,他能有这个胆子,与自己父亲的内职相好?甚至还一步步走到今日,声势直逼中宫的地位?”
沉书惊愕地瞪大眼,脱口道:
“殿下的意思是……
殿下的意思是……是这武媚娘,竟是先帝……”
李元嘉点头,淡淡笑道:
“不错,二皇兄可是尝过身为帝王,又幸得一个贤德才断兼备的好中宫的美处的,所谓食髓知味,他既然这般疼爱这个小儿子,自然也是要费尽了心思,也要替这个小儿子也备上一个贤德中宫的。
可本王这些年看来看去,那个王氏都也只能说是空有架势心思,却无半点中宫的手腕与度量之流。
以二皇兄那般能智,会选这么一个绣花枕头在这儿,实是让本王不解。
不过经近日以来这些事情,本王算是明白了,合着二皇兄早早就安排了这武媚娘入主中宫的心思入本王这位小侄儿的脑子里了。
而且更加出乎本王意料的是,本王这位小侄儿,机慧无双,果绝狠辣,果然是个少见的帝王之才,可却偏偏生就一颗痴情柔心肠,竟把一座大好江山,都当做了得到武媚娘的必要配礼。
而本王这位二皇兄呢,又果是英断过人,眼瞅着自己小儿子虽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之心,于是便将这武媚娘做了香饵,硬生生逼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一步步修炼成帝王之心。
好,好……
只是沉书啊,想必二皇兄自己也清楚一件事,那便是这枚饵投下去之后,一旦真的起了效,那便是把双刃之剑——
一方面,李治或者是兴起帝王之心,雄起帝王之能。
可另外一方面,这武媚娘也就成了拴系在李治性命,甚至是这大唐江山之上的那一根细如游丝的丝线……
一旦她有了什么事,那么头一个受不住的,必然是李治。
也就是说……”
李元嘉越想,越得意,勾起唇角道:
“也就是说,眼下的李治自己的身家性命,大唐帝位、江山,竟都系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一旦这个女人离开了他,或者死了……
那么李治的命,也必然会保不住了。
届时,只怕大唐天下,便是好一番乱。
你说啊沉书,这样的情况下,那长孙无忌会愿意么?
他自然是不会愿意的——一个女人,竟然身系整个大唐江山之稳固,大唐帝位之牢靠……
他是不愿意的。
所以他必然会出些手段,想着法子地要将这武媚娘拉得离李治远一点……
这样的话,他们这边硬碰硬,只怕整个大唐朝廷都要被卷进去,咱们自然,就有了更好的机会了。”
沉书这才明白过来,轻声道:
“殿下是想韬光养晦,等待长孙无忌出手对付武媚娘?”
“渔人之利,可得,为何不取呢?”
李元嘉不怒反笑道:
“既然咱们这位小陛下不愿意本王留在这京城,那本王便远离京城也好,咱们就远远儿地坐山观虎斗,岂非更痛快?”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六
唐永徽五年三月中。
李治着令,赐先帝朝屈突通等恩遇,更因涉及众广,乃遍赐凌烟阁二十四老臣与诸国公。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寝殿。
媚娘垂着眼,由着瑞安轻轻地替自己按揉着眼角,慢慢道:
“听说最近宫中疯传,说治郎此番封晋诸先朝老臣与国公,皆因我父亲而起……
你可听到这样的话儿了?”
瑞安垂下眼皮,手上却不停劲儿,半晌才轻道:
“这些话儿,娘娘也信,不过都是些子肚子里喝酸水儿的东西说的酸话儿罢了。”
“酸话儿本无甚要紧,可要紧的是这样的话,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又是怎样的目的。
若只是那些子心里酸苦的人说的,倒也无妨……
可像这样的话,总不应当在治郎都赐封这么几日了,才爆出来……
那便是有人存心故意的了。”
瑞安的手微一停,又复道:
“娘娘的意思是……
这又是王萧那二人兴的风,使的浪?”
媚娘摇头,淡淡地叹口气道:
“本来我也是把她们看做是个人物的。
可这些日子以来,我冷眼看着,才发觉她们竟也是两个呆子——完全都不知自己被人利用罢了。
所以只怕这流言之事,却是与她们无关……
便是有关,便是她们存心。怕也是有人在后便唆掇着,别有居心的。”
瑞安想了想,却道:
“眼下前朝后廷里,虽则对娘娘心存不利的人多,可到底大局上也稳得住……
娘娘还担心谁?”
“你说大局还稳得住?”
媚娘微睁眼,看着瑞安:
“你莫不是真以为,元舅公与那些子关陇一系的老臣,真格应份地支了我为皇后罢?”
瑞安一怔,立时道:
“娘娘的意思是说……
此番之事却是元舅公他们所为?”
“眼下还不知道,所以要你去查一查,看看这些子流言是从哪儿起的。
若是从宫中万春殿与千秋殿起的,那倒还好。
就怕不是……
若果不是,那你可得小心着些儿,这些日子行事,处处事事,都要先度量了元舅公那些子老臣们的心思再行事了。”
瑞安连说几句省得,然后又问道:
“娘娘,说起这万春殿与千秋殿,瑞安倒有一件事要向娘娘禀明,还请娘娘示下。”
媚娘点点头,懒懒道:
“说罢。”
“前些日子里,瑞安带着人去查访一些子事,结果就在凝霜阁那里查着了一个小宫侍,与宫外之人私下相通,往万春殿与千秋殿里传递些子奇怪的草药似的东西。
瑞安着人去将这些东西送与孙老神仙瞧过了,老神仙说却不是什么毒物,也不似是什么药物,只是他也认不得可做什么用。
于是瑞安便想着太史令李淳风是个极有见识的,便拿与他瞧。
结果他一瞧便说这东西竟是上古传言里一种名唤迷情草的咒草。
传说以此草施法,可迷男子心魂,女子神志……
看来那二殿里,眼下也是疯着了。”
媚娘睁开眼,看着他,定了好一会儿,突然冷笑道:
“你真以为她们疯着了么?”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若有所思:
“娘娘的意思是……
她们这东西却不是自用的?”
“王善柔,萧玉音……”
媚娘徐徐起身,淡淡道:
“虽则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不是什么机慧无双的人,可这等荒唐的事情,她们还是多半不会信的。
所以这种东西,多半却是拿来,要陷什么人不利的。
你说,瑞安,眼下整个太极宫中,谁是她们最想诬为以巫蛊之术迷惑男子的人?”
瑞安立时明白了:
“娘娘,既然她们想这样子害娘娘,那想必便是早有万全之备的。
娘娘要不要早些预备下,或者将计就计,叫她们自己吃一番苦?”
“预备着挡下这一箭倒不是坏事,可要让她们自己栽在这一桩上,瑞安,只怕却是不成。”
媚娘淡淡一笑:
“毕竟她们再如何骄横如何无端,在那些外臣眼里,都是世家出身的清白女儿家,若是此事一旦揭发,与我扯在一起,那么那些外臣们便必是宁可信是我在中间嫁祸,也不会信是她们意欲借巫术迷惑治郎,或者是陷害于我的。”
“那娘娘,咱们该怎么办?”
“将计就计是要得,不过却要另寻他法……
李淳风可说过,此物有什么相机不得之处么?”
“倒是说了……
说是此物世传有用,实在却不过是个妄传——
所谓迷情者,实在是胡言罢了。
这样的东西,便是烧起来也只是一股子烟而已,只是因为其烟色呈淡紫,与常俗的木植燃烧之后出的烟大为不同,且有淡淡清香,所以便传言说是有迷情之效。
只是此物若要燃出紫烟,必须得是自采摘下来,便不曾再沾过一星半点儿水,自然阴干的木植。
否则一旦沾了水,必然便是直冒黑烟,却与常物无有不同了。”
媚娘点头一笑:
“好,却是如此了。
那你这几日便仔细瞧着,一旦那两宫里把东西送进咱们殿里时,立即去将那些东西全取了来,好生沾了些水再阴干,然后分别找个机会,看看东宫与雍王殿下身边的那些小侍女中,有哪些个是皇后与淑妃的心腹,留在二位殿下身边挑唆教拨二位殿下的恶胚子……
你就把这样东西,往她们身边放一些,明白么?”
瑞安立时省悟:
“娘娘是要把事情闹大,借此良机拔除那些安置在二位殿下身边的耳目。”
媚娘点头,垂首半晌才轻道:
“有母如此,已是可怜,若是再被这般的母亲挑唆得兄弟不和……
那着实是叫治郎难以不自伤心。
有这样的机会,便是能帮一把是一把罢!”
瑞安半晌不言。
媚娘见他不言,心知他仍为文娘之事愤恨难平,不愿相助二女之子,便轻道:
“母之过,与子无忧。
再者言说起来,毕竟他们也是治郎的孩子。”
“娘娘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疼,怎么就知道他们是不是把娘娘也当成母妃敬呢?
太子殿下倒也罢了,那雍王……
依瑞安看,不帮也罢!”
“便是为了太子殿下,也得帮他一把。
难不成你希望看着将来的太子殿下,为了雍王而烦恼?”
瑞安一时不语。
媚娘又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你为文娘伤心。
可是瑞安,你为文娘伤心,难道我就不伤心么?
仇是要报,只是要分了时辰,你明白么?”
瑞安黯然点头称是。
媚娘轻拍拍他肩膀,不忍道:
“这些时日,殿里左右也是不忙,你能多照顾着些文娘,便多去照顾她些罢。
有你在,我也算少担一份心。”
瑞安闻言,泪意微盈,又轻道:
“可是娘娘,若是瑞安这般……
那娘娘身边……”
“你自放心,前日夜里,治郎已然是说了此事了——
左右不过明后两日,明和便会被调入咱们立政殿。
他行事稳重,又是果断的,你可放心。”
唐永徽五年三月十七。
太极宫。
宫中突传事故,道有人密告立政殿中昭仪武氏,多年来恩宠实因其以神物巧媚主上,以故得宠云云。
李治闻言震怒,欲责杀告密之人,却又因有外臣禇遂良等闻之,一力劝阻,更恩请李治着准彻查此案。
李治无奈,遂着其意,乃恩准大理寺涉入内政,彻查立政殿。
一番搜索上下,竟无半点所得,遂行求密告之人,欲求真相。
然密告之人被囚当夜,竟神秘死于大理寺监之中,便是宫中太医也难查其死因,遂成疑案。
此案至此,前朝诸臣本已多窥其内因,必关宫闱之斗,且思及此番未有拿得武氏媚上铁证,故有心隐之。
奈何李治不允,以天子一令岂可轻出为由,着大理寺务必彻查整个太极宫,将此事查个清断明了。
大理寺一查之下,竟当真查出了些问题:
此物虽未在立政殿中出现,却在东宫与雍王所居福德小殿中各数名贴身女官处暗有发现,且更有人力证,这些女官平素也曾用过此等物事,以于媚上。
李治闻言怒不可遏,遂着令严加查证,务必水落石出。
因事涉内闱东宫,大理寺无李治旨,不便直接拿人,便出大理寺丞一名卢光明,与掖幽庭总令,王德亲徒周六儿共理此案。
不日,乃有密报呈上,报中言曰数名女官是为得承幸二王,希图坐下皇室血脉,以得龙嗣成宠。
更有女官言曰,此物于宫中颇为密行,皆因当年萧淑妃得雍王时,似因此物而得幸,甚至便是皇后亦多有借此物求幸之意,淑妃本人更是多番言辞之中大为得意云云。
李治阅表后,恚怒异常,竟掷表而径至千秋殿,面斥萧淑妃后,又着人传旨二殿,日后一旦再有此类流言出,则二殿必受重责。
同时,又着令将数名女官一并杖杀当庭,以儆效尤。
一时间,整个后宫震动。
……
是夜。
立政殿。
被调来立政殿不过几日的明和,在瑞安的刻意调教下,已然是将整个太极宫内的诸般事务,应理得得心应手了——
其实原本论起来,做为李治心腹的他,也便对立政殿内诸事并不陌生,是故倒也向来不怯生。
这一时,他便将诸等事态都理治好,安排了轮值人员,便自来入内寝与媚娘说话儿——
与他殿不同,媚娘最不喜休息之时还要八侍八婢立于左右,轮值侍眠的宫规,是故整个太极宫里,只有立政殿一入夜后,便是熄灯灭烛,只留两盏小灯在榻前方便夜起饮水更衣之用,便是侍从,也只留一两个便可。
且这两侍,也是要轮流地休息一会儿的。
是故今夜明和便亲自前来守夜。
媚娘看着他,含笑道: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实在不必亲自来守夜。”
“能在娘娘身边服侍,是明和的福气,还请娘娘不要如此恩宽。”
明和含笑。
媚娘也很是欢喜他这般淡然恬定的性子,含笑点点头,又道: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既然要让王萧二人失了在自己孩子身边的眼线,为何又要叫你瑞安师傅将那些东西弄得失了本性?”
“娘娘怕是另有后手罢?
以王萧二人的本事,虽则一时会怨恨那些心腹有私心,可到底还是会查证的。
这一查之下,娘娘刻意将这些东西做了手脚的事一旦教二人知道,自然会明白是娘娘下的手……
可接下来娘娘要做什么,明和就不知了。
说来惭愧,明和虽说跟着二位师傅学了这般久,还是不能做到通透。”
媚娘含笑点头道:
“你这样的年纪,能想到这一处已是难得了。
不错,我就是要让她们知晓,此事是我特意所为。
至于为什么……
无非就是为了激怒她们。
人在怒意冲天的时候,往往会做些蠢事。
而我要的,就是她们自乱阵脚。
当然,这个被破坏了的迷情草,还有另外一重用途……”
媚娘含笑,目光明亮道:
“很快,很快你就会知道,这东西还有什么用处了。”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七
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
整个万春殿里,已然是一片死气沉沉,再不复当年初封殿时那般风光,亦不若太子初嗣时的荣耀。
现在任谁都知道,东风年年吹,却无论明暗,都只吹着一个方向——
只不过,之前若是暗中轻吹,现在,那东风已然只肯停留在立政殿里,再不肯归复了。
可尽管如此,王善柔的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
她本就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女子。
所以当她今早一朝得知李治已然着令可微解其禁之后,心思立刻又活络起来:
没关系的,恩宠还可以再挣回来……
只要还有忠儿在,那么恩宠就可以再挣回来。
至于近侍……
更是无妨,有君王恩宠在,一个手握重权的中宫皇后,何愁自己身边无可用之人?
至于可信与否……
她轻笑一声:
原本,她也就没有信过这整个太极宫里的任何人,包括李治,她的帝王夫君,她也一直未曾信过。
太极宫里,能信得过的只有自己。
甚至就是宫外……
父母……
亲族……
也都是些自私的,最终能信的,也还只是她自己。
淡淡地摇了摇头,她转身嘱咐着身边的新入小侍——一个她有意培养成怜奴第二的小姑娘,甚至连名字也取得极为相似:
“惜娘,本宫吩咐的事,你可办妥了?”
倒也不亏了这小宫娘被赐这名字,果然是怜奴第二妥妥的,闻得主人有问,立时便乖巧地伏下身行了记礼,娇娇俏俏道:
“娘娘且可安心,惜娘仔细着人问过了,那迷情草确是被人动过手脚了。
经过宫外老夫人身边寻着的可靠巫师验过,说是迷情草神效,但最忌讳沾水。
眼下此物一朝着了水,便是再无用处。”
王善柔闻言,却是冷笑一声道:
“果然,本宫就觉得奇怪,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竟然被那两个丫头得了去,还想用来魅惑太子……
果然,这怕是那武媚娘借了本宫的手段,来将计就计呢!”
惜娘到底并非怜奴,于是眨眨眼,不解道:
“娘娘之言甚为深奥,敢请娘娘赐下。”
王善柔看了一眼她,悠悠道:
“本宫着你将此物送入立政殿,本意是希图以此物,一举扳倒武媚娘,叫她媚惑陛下的事情一朝暴露,不得不自退其位,从此籍没于宫廷之中。
可不曾想此女奸狡,竟早窥得此事,且借此物将本宫放在太子身边保护他的两个近侍一举击杀……
哼,果然是好一个武媚娘!”
惜娘眨眨眼:
“娘娘的意思是,武媚娘是借娘娘的手,来害了那两位姐姐?
可是……
可是娘娘,惜娘觉得怎么有些说不通呢?
若说是她所为,那为何要将此物毁了药性之后再行藏入东宫呢?
她就此借物,当真将那两位近侍姐姐与太子殿下事成之后再行揭破……
岂非更加干净,也教娘娘不致疑心于她身上?
如此纰漏,不似是她素常的手段呀?”
其实王善柔本来也是极机慧的女子,只是一直以来,都被药物所害,是故神志常有不清之时。
之前一段时间的停药,已让她恢复了**分的往日心智,奈何近日于她不知之时,王德又于暗中落药,是故她竟一时间也脑力不及,再不曾想到这一点。
因着如此,被这惜娘一问,竟是呆了。
七叶一枝花一味药,其药性甚为独特。
但凡似这等以少量药物每日服食,实在不致死,更加不致伤,然其于心智之害,却尤猛尤烈。
若是搁在之前恢复心智的王善柔,只怕早已察觉自己身体有异,进而想到自己是否又再中毒了。
可如今的王善柔,已然因着二次用药,而变得思绪激进,半点不由人,是故竟也未曾察觉自己的异样,只是垂首苦思着小侍婢的话,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你这般一说,本宫倒也想起来了,觉得奇怪……
想本宫与这武媚娘交手如许时日,实在看她不似这等婆婆妈妈的人物。
她原本可以做得更加干净利索,不教本宫察觉出些什么的……
此番之事,却又为何如此纰漏呢?”
王善柔皱眉微思。
……事实上,不只是王善柔,就是萧玉音,也于同一时刻,为武媚娘这等纰漏百思不解。
此刻,已是乌发之中微现银丝的萧淑妃,皱眉看着身边近侍低声道:
“你说那药已是被做了手脚失了效用的?
难不成是武媚娘?
可她又是为何?
本宫却不信她那般好心,不借此良机,败坏一番素节的名声……
那李忠倒也罢了,可素节与她的李弘,可是明白白地对手。
便是眼下素节因本宫之累,宠微有衰,可到底也是年长的,比起她那个小孽种来不知强上多少倍……
怎么可能她就此放过大好机会?”
近侍也低声道:
“娘娘,漫说是您,便是奴也觉得奇怪呢!
要论这武媚娘,宫中第一狠手的,这等好的机会,若这药草沾水失效一事果然是她所为,那应该就有其他的目的。”
“的确是如此不假……
可本宫思来想去,也不觉得她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萧淑妃皱眉:
“不止是她,就是她那个小孽种,也不见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啊!
至少在此事之上,却是没有。”
近侍又点头,轻道:
“那娘娘,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此事并非武媚娘所为呢?”
近侍眨眨眼,看着萧淑妃:
“毕竟此番还有皇后那边儿呢。
咱们两殿里虽则没有约定,却是同时动的手。
这样大的阵势,搁在以往,早就激得那武媚娘出手反抗了。
何况此番还掺着她那个小贱婢的女儿事情在里面了。
娘娘,会不会此番并非武媚娘所为,而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意图挑得咱们几殿里相斗?”
萧淑妃挑高了眉毛:
“你是说……
万春殿里那个半疯的?”
“除去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别人啊!”
萧淑妃闻言,断然摇头:
“不,不会是她。
毕竟她的命根子,最大的依仗也被掺在里面的。
若果是她,为了斗倒眼下的本宫,实在无须如此费力……
毕竟,眼下的本宫,已不复当年盛景了。
若说是要斗倒武媚娘,倒还说得过去。”
近侍眨眨眼却道:
“那也说不定,皇后当真是为了那武媚娘之事气疯头了,居然真的要闹得两败俱伤,也要拉武媚娘下水了呢?”
“若只是她自己,与本宫……
那本宫信。
可里面毕竟还扯上了李忠那个无用的。
她断然不肯舍的。
只是她与本宫的话,只要太子还在,她就尚能扳回一局。
可是若是连太子也扯进来,她一旦输了,便是当真无半点儿翻身之机了。
若非到了性命交关之时……不,就算是到了那个时候,她也不会牺牲太子,也会尽力保全太子的。”
“娘娘是否高看了这王氏?依奴看来,她对那太子,多得是利用与算计,却并无甚母子情份呢!”
“承嗣之子,本就无须什么母子之份。何况她当初承嗣李忠,本来就是为了李忠是皇长孙的身份。
你以为她能对他有几分情义?
正因无情无义,所以她才可以为他牺牲——
对王善柔而言,若说这世界上有比她的性命与荣耀,还有中宫后位更重要的东西的话,那必然便是她太原王氏一门的名声了。
保住了太子,太原王氏一门便不会盛名有污。
若是太子保不住,那她才是真的毁了。
所以此番,她不会冒险。”
萧淑妃这一番分析倒也合情合理,更合乎素常里王善柔与宫人们的印象,是故那近侍也点了点头道:
“娘娘说得着实在理。
只是娘娘,想一想,此事倒也奇怪。
若此番非皇后所为,亦非武媚娘也致……
那又是谁?
又是谁为了什么样的理由,非得闹得整个后廷天翻地覆不得安宁才高兴呢?”
萧淑妃目光流转,突然冷笑道:
“你这最后一句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是呀,眼下此事显非武媚娘所为,亦非皇后所成。
且此事无论那一方成了,对于事涉其中的千秋殿、立政殿、万春殿而言,三方均有伤害……
那倒是让人奇了……
到底是谁,能从这三方相斗,皆有损伤的事态之中,得了些好处呢?
又是谁,急着让整个大唐内廷,闹个天地不宁呢?”
近侍一眨眼,半晌才意有所悟:
“若是后廷不稳……
那……那对陛下心事,也是不稳罢?
难道……难道……”
“除去那位三番四次利用本宫与皇后,与那武媚娘拼得两败俱伤的韩王殿下之外,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心思呢?!
哼!李元嘉啊李元嘉……
你若是还打着利用本宫的心思,那可算是大错特错了!
既然你不知死活再一次撞到本宫手里来……
那咱们就瞧一瞧,本宫是不是真的失宠到连区区一个心存逆反的小小亲王都斗不过的地步了!”
萧淑妃冷哼着,笑了起来。
……
是夜。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坐于侧殿之中,垂眼看着面前的残局,一边听着明和的回报。
然后半晌才徐徐点头:
“萧玉音算是入彀了,那王善柔呢?”
“今日下午传了信儿来,皇后虽则没动静,可宫外的太原王氏一门,已然暗中转了风向,改盯着雍州韩王病养之处了。”
“看来也是入了……
那好,既然如此,便可行下一步了。”
媚娘垂目,抬起眼睛,目中微露杀机:
“传我的话,着密令六儿,即时遣人,将那些七叶一枝花,还有迷情草全数送入韩王京中旧府。
另外……我记得素节最不能食的便是胡麻,每每食之必然要起疹子,痛苦难当的,是也不是?”
“是。”
“好……那便送上一碗配了鹤顶红的胡麻羹……
至于谁送……
那就用那两个韩王府里塞进咱们殿里来的新厨下去送,
记得安排咱们放在雍王殿里的人,把这羹务必从雍王手上要过来转给雍王殿里那几个韩王耳目分食——
一定要分食。
接着,在让素节约略知道两个新人是咱们殿里的就送他们去地府同样做对新鬼罢……也好先替咱们这位韩王叔好好铺铺前路。
明白么?”
“娘娘是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明和明白了,这便去办!”
明和淡淡点头,立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