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八
唐永徽五年三月十五。
太极宫。
因近日唐高宗李治身体微恙,着赐旨阖宫,不日行幸万年宫。
而既然要行幸万年宫,那么随行侍驾的人选,自然也就要费一番心神去挑选了。
不过尽管如此,整个太极宫中,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一件事:
无论皇后或者是四妃最后一位的淑妃去或不去,这位立政殿的武昭仪,必然是要去的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猜测下,武媚娘早已备下的先手,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午后。
太极殿。
李治头痛地看着面前巍然跪侍,以元舅公的身份恳求自己彻查雍王险些被毒杀一案的长孙无忌与诸位老臣,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有些怨怼:
便是要算计人,也得先与他说一声罢?
这般突突然地就甩了一个大惊喜过来,不知道很容易就变做惊吓的么?
叹归叹,气归气,他还是要替自己这个宝贝娘子好好劝一劝自己的舅舅的:
“舅舅也是多虑了……
毕竟素节无恙,且朕也着令掖幽庭彻查此案了……”
“主上,此事涉及亲王之贵,又事干内廷妃嫔。
主上实在不宜如此轻忽。
何况近日来,后廷诸事烦杂纷乱,毕竟也是不安生的时候。
否则又怎么会有这等大案出现?
老臣以为,还是请主上行雷霆之法,彻查此案,以儆效尤。”
长孙无忌说完,便是深深一叩首。
李治沉默,他这个舅舅的心思,倒也很通透——
与前朝一般,都不过是希望一切都能够平衡舒稳,不要因了某个妃嫔而坏了整个大唐后宫的铁则。
可是他通透长孙无忌的心思,不代表就愿意这般做。
何况事涉媚娘,他当然不肯答应。
正在犹豫间,就听得殿外有报,道雍王素节,哭泣而来。
李治的头,更痛了。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听着明和的报,点了点头,品了口茶水才悠悠道:
“我听说瑞安知道此事之后,立时不安心了,是不是?”
“娘娘的话,瑞师傅是不会悖逆的。
可到底瑞师傅在这太极宫中这些年了,力量总是有一些,能帮娘娘一点的,他自然是要帮。
娘娘,瑞师傅也是个有分寸的,您就信他罢。”
明和轻劝。
媚娘摇头道:
“不是我不信他,而是眼下文娘才是他最应该担忧的事情……
有些话,我也不必背着你说……
前些日子孙老哥入宫来与我诊视之时,我便约略问了文娘之事,他虽则言辞之间只是叫我宽心,可看他的态度……
怕是文娘不好。
所以……
我只希望,瑞安这个痴情的孩子,能够在自己心爱之人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好好儿陪着她,日后,也不会因为被仇恨埋了心,而忘记了最初的美好……
这才是我最不想看到他后悔的事情。”
明和闻言,鼻头也是一酸,半晌才轻道:
“果然文娘姐姐……好不了了?”
“便是能好,以后……
也只能是这样了。”
媚娘的目光中,泪光点点,轻轻道:
“终究……我还是没把惠儿留给我的人,好好儿地护好了。”
一边说,泪水一边落下。
明和转头,轻轻拭泪,一时间,殿内只听得两主仆轻泣之声。
好一会儿,媚娘才强止了泪,慢慢道:
“这些事,你总是不必让瑞安知晓的好……
否则我怕他一个激动,又白白浪费了与文娘相处的这段时光……
至于报仇这样的事——且不提他跟了我这么久,这等情份早已非常人可及,便是为了文娘这些年来跟随我出生入死,宫中内外进退,我也理当为她一出这口怨气。”
明和拭干泪,轻道:
“所以娘娘才要乘胜追击,趁着韩王此刻亟待韬光养晦的时候,一举击破他的假面具,至少也叫他日后不敢轻动?”
武媚娘点头,轻叹道:
“治郎这位王叔殿下,无论是手段心思,都可堪与当年的杨淑妃相提并论。
若要扳倒他,便绝不能指望着一时一日,甚至是一月一年之功。
可这杀女毁侍的大仇,我绝对,绝对也不会这么忍了!”
言及此,媚娘的目光,渐然冷厉:
“所以,叫他吃些苦,总也算是讨得一点回来罢!”
明和点头,又轻道:
“那娘娘,接下来,是不是该叫元舅公知晓,那些人是韩王的耳目了?”
“这个自然……
只是不该咱们去说,更加不能让治郎去提……
要发现,也只能让元舅公自己发现,自己查出来。”
明和眨眨眼,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等?
可眼下这等事态,若是等起来,怕是娘娘要受些苦了。
虽说娘娘不怕苦,可到底还有代王小殿下啊!
小殿下可不能离了娘娘您啊!”
“是啊……
为了弘儿,我也不能像王皇后与萧淑妃那样,被禁足。
所以……”
媚娘淡然一笑:
“所以接下来就要看,那位萧淑妃,要多少时间,才能明白到底是谁想杀他的儿子了。”
明和目光一亮,立时明白,点头默默告退。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正因雍王素节的哭诉而头疼不止的李治,突然闻得消息,道殿外有雍王殿中近侍求见,言称殿中另有急事,请雍王回殿。
雍王起先也不解,然得闻那近侍竟是自己近身小侍之后,立时变色,犹豫看了眼李治。
李治正巴不得他离开,于是立时点头恩准,竟连到底何事也不待问,只是一味地与长孙无忌等诸臣打眼绕桩。
可这样的情况不过一刻钟左右,便被匆匆而归,且表情更加惊惧的素节给打断了。
李治见他面相异常,刚欲开口启问,便见素节扑通一声跪下嚎啕大哭,请求李治贬他出京,永世不得归都,以免遭杀身之祸。
李治大惊,长孙无忌等也是异常惊讶,于是立刻发问。
然再三问之,素节均叩首不敢言。
李治渐心中不满,正待发怒,却被长孙无忌拦下,更请准先着人送了素节归殿之后,才上前私语与李治道:
“雍王殿下此番,竟似另有内情,请准主上,暗中查验,或可得真相。”
李治正巴不得他这句话,于是马上准了。
长孙无忌立时便离开太极殿,归于左延明门下,嘱咐近侍阿罗立时去查探清楚,今日雍王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叫他如此惊惧痛哭,自请离京。
阿罗领命,便自离开。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后花园内。
正在弈棋取乐的长孙无忌与禇遂良,突然见到一身夜行衣的阿罗匆匆而入,立时便停了下来,双双齐看向他。
阿罗躬了躬身,请了个礼,倒也不啰嗦,直奔主题道:
“回主人,事情查清楚了。
午后去太极殿寻雍王殿下的,正是他的近身小侍。
并且也是跟着他从千秋殿里出来的老人儿了。”
“千秋殿……
看来此事,竟是萧淑妃意下了?
可是奇怪,她向来是巴不得武媚娘受辱失利的,怎么此番竟如此大度,还主动帮自己的敌手解除嫌疑?”
禇遂良看了眼长孙无忌道。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突道:
“莫非此事,非武媚娘所为?”
阿罗点头:
“正是,据咱们安在千秋殿里的眼线回报,道萧淑妃一见雍王便是大哭,说是自己误信奸人害了儿子。
起初雍王也以为自己母亲意指武媚娘,还要劝,可却被萧淑妃拦住话头,直言此番诸事,竟是韩王所为。”
“韩王?!”
“韩王?!”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异口同声地提高了声音,露出诧异的表情看着阿罗:
“这是韩王所为?!”
“是。”
阿罗点头,轻轻道:
“据萧淑妃自己所言,那送胡麻羹入雍王殿下的两个立政殿侍,竟是韩王一手安排进去的耳目。
而正因为是新人,所以据闻武媚娘竟是处处防着他们,根本没有半点用他们的意思。
此番之事也是奇怪,整个立政殿上下,竟无一人知晓武媚娘到底是何时派他们去送这胡麻羹与雍王殿下的。
而且据萧淑妃所言,最为奇怪的便是这胡麻羹。”
禇遂良还没意会过来,长孙无忌已然先眯了眼:
“老夫记得清楚,雍王殿下自小便是不能食这胡麻的,一旦食了,必然全身红疹,痛痒难当。
这样的事情,老夫都记得清楚,武媚娘不可能记不住。
若是她想对雍王殿下下手,实在不必偏偏挑这胡麻羹送……
明知雍王殿下必然不会食用此物的,这样的愚蠢行为,实不像她的作风,萧淑妃是这般想的是么?”
阿罗点头称是。
禇遂良却不以为然道:
“这也未必吧?说不定这正是那武媚娘想达到的效果呢?”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不会。
一来此事涉及主上骨肉,以武媚娘的个性,便是再如何痛恨萧淑妃,可主上的骨肉却是不会轻动的。
二来……
若真是她果然欲达这等效果,那么她应该知道,有威力更大的办法的。”
“威力更大?”
“便是苦肉计,对她自己下毒。
顶好还是在代王殿下也在她身边的时候下毒。
如此一来,主上会因心痛她受苦而一怒之下重责韩王,而咱们这些前朝大臣,也会因为皇子安全竟受危胁,必然与她同声同气。
上下一心,同伐韩王,这等的阵势,那韩王便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以武媚娘的心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禇遂良想了想,也点头道:
“如是说来……却当真呢!
毕竟于武媚娘而言,她是很清楚自己与代王殿下的份量的。
那这般说来,竟真的是韩王了……
可他现在,不应当韬光养晦么?
为何突行此计?”
“理由再明白不过了,他根本不想离开京城,可他眼下没有办法,只能借助一些宫廷之力回京。
整个宫廷之中,还有希望肯做他助力的,也就只有萧淑妃了。
毕竟皇后已然看清他真面目,断然不肯相帮。
至于武媚娘,此女毒辣,就连韩王也是怕的,加之杀女之仇在……
他也是不敢借力。
唯一的,就只剩下已近绝路,亟待有人替她出谋划策,助自己儿子登上太子之位的萧淑妃了。
所以他此番,也是赌了一把,赌一赌这个萧淑妃,是不是真的已被困局冲昏了头。
若果如此,那么自然便可利用一番了。”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九
长孙无忌这般一说,禇遂良自然立时明晓,于是便怒道:
“这韩王,果然是留不得!
人在京外,尚且能有如此能力搅动后宫,一朝若是给了他机会,使他得复入京,怕不还要掀起什么大浪来!
老师,您以为接下来,却该当如何行事?”
长孙无忌垂首,半晌才道:
“要对付韩王,本也是容易,只是老夫不明白,为何此番他竟挑着了武媚娘来出手……
左算右算,这武媚娘,都不当是他愿意得罪的人。
便是不能利用,也不当如此针对。
想必,韩王另有打算。”
禇遂良想了一想,又道:
“或者……
这韩王莫不是觉得有武媚娘在主上身边,他便不好干预后宫之事?”
长孙无忌豁然回头,直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竟露出些震动表情来。
禇遂良看得不安,正待问时,却听得他喃喃自语道:
“原来如此……
原来于不觉之间……
她已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了么?”
禇遂良看着长孙无忌复杂的表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插话,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叹道:
“天意如此……
咱们也只能相帮。
遂良,老夫记得,那雍州牧下的法曹,可还是你的门生罢?”
“是。”
“好……
你便去告诉他,叫他盯紧了韩王在雍州的一举一动。
若有必要时,可设法出引些问题与他,叫他无暇顾及京中。”
“老师是要相帮武媚娘?”
“比起一个后宫妃嫔来,还是一个身为亲王的先帝兄弟,更叫人担忧。
眼下咱们既然知晓于韩王而言,武媚娘在后宫便是意味着他的麻烦,那便自然要保武媚娘。”
“可是那武媚娘,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这个老夫自然知道……
你不要忘记,阿罗已然设法与那武氏母女接应上了,想必不日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学生明白了。”
“还有,过两日主上行幸万年宫,你也跟着一道去罢!
仔细着些,莫出了错。”
“是!”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一壁看着那些小侍们将新进的杨梅抬了进来,一壁有些微迟疑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正指挥着小侍们将东西抬进来的明和得问,立时上前轻声道:
“这是主上的意思,说是请娘娘这些日子里,还是做一做态的好。”
“做一做态?”
媚娘扬眉,看着那杨梅,口中不禁发酸,然后立时省道:
“莫非治郎要我……”
一边说,她一边看了眼自己的肚皮。
明和点头,媚娘便立时哭笑不得道: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样的事,难不成还能假装来的?!”
“娘娘,主上似有意借此机会,整肃一番后宫诸事,其中难免要委屈娘娘一点。
若是娘娘有‘孕’在身,那主上也好,前朝那些大臣们也好,自然不能再逼着娘娘去那些肮臜地方受苦。”
媚娘会意,慢慢道:
“看来治郎是要对皇后与淑妃动手了……
可便是如此,只要有弘儿在,我总也是方便的。
何苦?”
明和看看左右,却更近媚娘一步,低声道:
“这是英国公夫人传了与主上的信儿……
似是某日里国公夫人们聚在一处小坐时,赵国公夫人的近侍口里透了些信儿出来。
说元舅公正打盘着主意,要送了人入宫,与娘娘分宠。”
媚娘扬眉:
“送人入宫?
这次又送谁入内呀?”
“这个倒也还不知。
不过左不过是些大家闺秀,氏族女子?
所以主上这才想着若是娘娘此刻再得喜信,必然元舅公便是送了人入内,也不可再难为娘娘。”
媚娘垂眸,半晌才轻道:
“治郎一番苦心,若说我不懂罢,且显得我太愚昧。
可若说我懂,也着实是有些不明……
要保我,更有许多办法,现成的就有一个弘儿,何必如此费心?
明和,你也跟着治郎这些年了,倒是说说,他到底想些什么?”
“……娘娘,您当真想听明和的真心话么?”
“既然问了,自然便是真想听的。”
明和沉默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
便如您至今都不肯让人将小公主的床搬走一般……
主上他,至今也未曾肯让内司将小公主的名籍,从他案头拿了下去呢!”
媚娘一时哑然,好一会儿才目光微湿道:
“所以你想说……
治郎如此,是想能够安慰我么?”
“不只是安慰娘娘您罢?
便是主上自己,又何尝不需要安慰呢?
娘娘,主上的确是有两位公主。可小公主对于主上的意义,却是大有不同啊!
您叫他怎么能够生受这失女之痛?”
媚娘茫然四顾,半晌才轻道:
“是啊……
我都忘记了,治郎是那般的喜爱嫣儿……喜爱到了含在口中都担心会化了一般……
可是明和,已然失去了,嫣儿已然走了……
再强求……
再强求一个女儿,来的,也不会是她了。”
明和劝道:
“娘娘,世上的人,自然都是独一无二的,更不必提小公主这般清姿玉质,老天爷都爱怜见的,舍不得她在人世间受一星半点儿的苦,早早请回了天上做神仙。
可是呢,老天爷也总是公平的,既然存了私心早早请回了小公主,那必然于不日,也会再赐另外一位小公主来与主上与您。
娘娘实在不必伤心,更应当借此番万年宫一行,多加劝慰主上。
说不得,这小公主,竟也是舍不得爹娘,再复回来呢?”
媚娘茫然如一个孩子般看着他:
“会回来么?”
“会的。娘娘,会的。”
明和好声好气地,劝着这个一朝卸下伪装后,便痛楚难当,一如幼儿的女子。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终于治完了政事,便立时动了动酸痛的颈子。
德安见状,即刻安着人上前去替李治轻轻按拿,又问道:
“主上,已然夜深了,可要回立政殿?”
“……那些杨梅,可给媚娘送去了?”
“送了,送了。”
德安迭声地回:
“此刻怕已然入了库了。”
“那便好……希望媚娘能明白朕这一番苦心,好好演足了这场戏才是。”
同一时刻。
雍州。
韩王别苑。
懒懒倚于榻前,看着舞姬踏舞的韩王元嘉,已是饮得一片酡红扑面,意态吟吟,竟隐有不支之状。
诸人见此,皆以为忧,乃欲劝,却不得其由,正待言说时,却有近侍沉书匆匆上前,附耳轻言几句。
便见元嘉目光一厉,轻道:
“可得了准信儿?”
“再准不过。”
沉书低声道:
“眼下凤泉汤那边儿已然备着了。
说是行幸万年宫时,必然要往凤泉汤去一次的。”
韩王倏然坐起,目露精光,看着面前桃红柳绿,好一会儿才道:
“凤泉汤那里,咱们可用的人有多少?”
“不多,只三五十而已。”
“便是三五十,也是足够了……
不过是要做出一副意外之态,却不难罢?”
韩王侧脸,看着沉书。
沉书一怔,立时会意道:
“现在动手?
会不会太过仓促?”
“失败了也无妨……
总是让那小儿知道自己并非事事处处,皆可安稳便好。
顶好自此吓得他留于后宫再不肯出殿,那是最好的。”
“沉书不明白……
若是吓得那昏君自此不出宫,咱们如何动手?”
“只要他不出宫,那么他的死,便与咱们无关了……
你却不是忘记了,咱们在后宫里,可还安着一枚眼线呢!”
沉书一怔:
“莫非便是殿下所言的那个……”
“正是。
只要此人出手,那么任谁都不会相信,李治之死是本王所为,而是会往另外一个方向去想……
如此一来,咱们自然坐收渔利。”
沉书咬了咬下唇,看了眼李元嘉。
元嘉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淡淡笑道: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居然能让本王这般器重?”
“殿下行事缜密,属下不当轻问。”
“问也无妨……
其实你知道,与不知道,都无甚两样。
不过就是一条,你虽则忠诚,可到底也不能保证听后即忘。
所以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此人的身分,你还是暂时不知的好。
不过很快……
很快……”
韩王喃喃道:
“很快,当他派上用场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他到底是谁。
本王又为何如此器重于他了。”
沉书点头称是,便按着韩王吩咐,自去安排凤泉汤事宜。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二十
唐永徽五年三月。
高宗李治,驾行万年宫。
随侍者,后宫妃嫔仅立政殿昭仪武氏一人已。
诸皇子者,则仅太子因习理监国之事,未得随行,余人皆尽而同行。
是夜。
万年宫中大宝殿。
李治披衣而坐,于烛台之下,细阅新折。
一侧,媚娘散发素衫,一壁仔细阅着手中书卷,一壁细细指点着时方三岁的李弘呀呀背诵些简单文章。
闻得娇儿读起文章来,声如琅玉击磬,甚是动听,李治心里自是欢悦,正赶好一本新折方将批注已过,便存了玩笑之心,自取了朱笔紫毫来,眼觑着媚娘因着明和匆匆奔入,与之细言,便悄悄将与李弘道:
“弘儿可为代父书?”
平素里李治在媚娘母子面前也是随意惯了的,这朱笔紫毫李弘也倒见过自己母亲曾被好大惫赖病犯时的父亲,硬塞在手里代为批折,素自不怪。
加之此时的李弘年仅三岁,哪里便懂得这些东西却是天子禁制,便是皇子龙嗣之贵,也不得书之呢?
自然欣然而纳,自嘻笑玩闹着便往那新折上,依着平素里见到过的父亲母亲批折时的样子,便自画圈圈在其上自当玩闹。
说来也不知是巧,抑或果然李弘天生聪慧绝伦——
这新折本是湖州府报来今载因去年雨水丰足,米粮过盈,仓廩过载,又再犯鼠患,请李治准赐国库之中御进波斯神猫以绝鼠患之折。
可偏偏这书折之人似是有些急心潦草,竟将其中的两个鼠字,尽是少了两点,变作个四不像——
只是因为此字繁稠,加之唐制州道上折当用古隶为好,是故李治也一时不觉异样。
而李弘也是偏偏巧巧,红圈圈正正好就画在这鼠字之上,且画第一个圈圈时,一边抱着他在怀里嘻笑逗乐的李治也不觉有异,只是觉得赶巧。
可正取笑自己娇儿竟如此聪慧时,李弘又是一笔,小儿笔力弱,可也竟歪歪斜斜地画在另外一个错了的鼠字上。
这下子,李治便只觉惊奇了,瞪大了眼睛,只与自家小娇儿爷儿俩大眼瞪小眼,两张同个模子倒出来的脸,便互相正视不移。
而这样的状态,自然引来了正面对着他们向背对父子俩的媚娘报理内事的明和的注意,一时间竟忘记自己在与媚娘回报,也怔怔地看着他们俩。
媚娘自然立时察觉不对,转头一看时,那朱笔紫毫可不还握在李弘的小手里?
怄得她是哭笑不得,一壁从孩子手中捏了笔来,一壁笑骂李治:
“治郎可是越来越荒唐了!
也不想想这里不是太极宫,更加不是立政殿!
你把这东西塞给孩子在这般紧要的折书上画着玩?!
就不怕朝臣们要闹?!”
李治眨眨眼,转头看着她,突然笑起来:
“不怕啊!
他们要闹,也得有个闹的理由呢!”
媚娘一怔,便知有异,于是立时去看那折书,一壁明和也是好奇,便也凑上来看。
一时间,主仆二人皆是惊得半晌不言语。
好一会儿,明和才惊笑道:
“啊唷啊唷!
明和只是听师公说过,说主上在小时曾握笔书敕,被宫中称为奇事。
如今看来,竟然这聪慧也是自传的!”
李治本便得意洋洋,闻得此言,那更是恨不得把脸扬到天上去。
媚娘在一边看着,虽然也颇惊奇小儿子竟如此奇准,可到底也觉得不过是巧合,又或者孩子平素里也多少看些易懂的隶书古本,想来是认得此字,觉得不妙才圈了出来,于是摇摇头,不语。
可这边厢的李治却不这般想,他看着李弘的目光,竟然有了另外一层的深意。
而这一层深意,却也叫与他相伴相知十几年,早已是一颗心生在二人身的媚娘立时警觉,心中渐生忧虑之感。
夜已深。
安顿好宫中诸事后,媚娘便与李治双双卧于榻上,并肩说些夫妻间的悄悄话。
言说之间,李治便说起李弘今日之事,面上表情一发得意,甚至还说改日里,必要抱了弘儿去与长孙无忌等臣子瞧一瞧这本事,好叫人知道媚娘生的弘儿聪慧,又得调教竟如此出色云云。
媚娘见状,心中堪忧,便忍不住轻道: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治郎却打算拿弘儿如何?”
李治闻言一怔,转头看着媚娘,半晌才轻道:
“你不喜欢?”
“……治郎喜爱弘儿,媚娘如何不知?
可是这等事态……
治郎可曾想过,会给弘儿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你的意思是……
当年我也是三岁便由着父皇抱于膝上手书其折,如今弘儿巧合做了同样的事……
我若再特意将此事告之与朝臣,说不定会叫朝臣以为我动了易储之念?”
“治郎在看到弘儿圈字的时候,果然没有这样的心思么?”
媚娘转头,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李治。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有……那么一下儿而已……
可我也只是一下儿想。
媚娘……
你知道,虽则忠儿、孝儿、素节、上金……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弘儿。”
“若是治郎当真喜爱弘儿,那为何不成全他,完成治郎当年想做,却未曾如愿的事情呢?”
媚娘轻轻握李治手置于颊边,柔柔地将脸颊贴上,细细感触其觉,缓缓道:
“治郎当年,可是一心想做个快活亲王,再不欲成什么帝君的……
媚娘也真的希望,弘儿能够真的单纯只为王,而非帝……
甚至若是可能,治郎若能将弘儿易为渤海郡王,媚娘便已是大满足了。”
李治皱眉,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要我将弘儿折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若非我知你真心,只怕便要觉得你狠心了。
媚娘,你这般做,可曾想过弘儿将来,会不会恨你?”
媚娘垂眸,半晌才轻道:
“孩子还小,自然有的是机会与时间,教他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媚娘所愿,唯治郎与弘儿平安而已。
这些年,太极宫里风风雨雨十几载……
治郎,难道你真的希望,弘儿将来走上你的后步,也如你一般辛苦么?”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你说得也有理。
可是媚娘,你当知晓,身为我与你的孩儿,便是你再如何不愿意,弘儿早晚也会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为何不趁现在,好生调教了他,叫他知道如何自保呢?”
媚娘抬眼,看着李治:
“治郎何出此言?
难道治郎想说,元舅公他们,竟会答应叫弘儿取代忠儿?!
治郎,你这话,当真是不该说的!”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忠儿的心性觉慧如何,你也是看着的。
舅舅此时未曾发现弘儿过人倒也罢了。
若是舅舅发现了……
只怕他……”
媚娘想像着,突然心里没来由一慌,断然戴口道:
“他不会发现的……
媚娘不会教他发现的……”
李治抱着媚娘,感觉着她僵硬的身体,咬咬牙,心中暗叹一声,终究还是不忍心开口,叫她失望:
尽管他很清楚,媚娘这番宣言,只能叫她自己心安而已——
毕竟自古以来,举凡帝王之家,但有中宫之子聪慧者,必为群臣所拥戴,而立为储。
哪怕,这个中宫之子的母后,并非朝臣所喜爱,甚至是厌恶的一位皇后也是如此。
只因此关乎天理大伦,关于江山社稷……
比起只是承嗣子,其生母本来的出身就极为低寒,其嗣母王皇后又是那般不得良教,以至东宫诸事行在朝臣们眼中都只勉强算得中庸的皇长子李忠来,李弘生母虽为两朝之侍,却究竟是清白之身入宫,且其父为开国功臣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是抹不掉一个国公号的上等贵家。
最重要的是……
李治看着渐渐星眸迷离,朦朦欲睡的媚娘,伸手搂了她在怀中,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在心:
媚娘……
虽则媚娘不为诸臣所喜,可她的行事手段,她的机慧气度,已然是于无形之中教她的敌手,对她心存不满的人都颇为心折。
这样的她,和自己用心调教,又这般聪慧的弘儿……
又是那般奇巧的出身,又是如此得承自己母后长孙氏的遗恩……
怎么可能会不被朝臣所悦,进而奉为太子?
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从媚娘怀有弘儿之初,他便隐有所觉。
而在弘儿满月宴臣之时,李治便从舅舅长孙无忌的眼光中,看得分明。
所以……
他下意识地将媚娘再往怀中搂一搂,摇头轻叹:
“……所以啊媚娘,我才会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
媚娘,当这孩子孕于你腹中之时……
他便注定,要成为一国之君,大唐之主,我的唯一后继之人了……
你……
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愿意去明白呢?”
喃喃地,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追问着怀中,那个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眉头,不得安乐的娇妻。
……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
因大食与波斯之战事,颇有波及唐边境,京中太尉长孙无忌等臣微忧,乃着车马而具万年宫,请李治准增兵边境,助波斯之战,以防有扰。
李治闻言,初颇动容,后得知波斯王伊嗣侯已为大食所杀,其子卑路斯因先前求李治恩准赐兵相助不得回信,竟乃径奔吐火罗而去。
便舒眉微言诸臣道:
“此事无妨,父去子存,且有吐火罗,大食此番,必难成事。
况波斯一域,于我大唐远矣,若我军出兵相助,恐成后患,且观虎斗耳。”
诸臣颇有异议,奈何李治定旨,无奈得受李治旨,诸臣乃侍居万年宫中,只待前方英国公消息。
三日后,英国公传信,告卑路斯乃求告吐火罗出兵成事等诸番,竟皆如李治所言,诸臣心中纳罕,乃同私议不休。
李治得闻,乃召诸臣正告曰:
“此番之事,初看似我大唐必得出兵相助,实则细思便知其事:
且不论大食波斯尽皆路途过远,非我大唐雄师可凭军志而至之地,单只论卑路斯此番求于我大唐而将近若距尺之吐火罗抛诸一边,便知其中必有文章。
想来吐火罗野心颇大,有意与大食相抗,此番卑路斯若求于他们,自得佳由。
我大唐距波斯大食如此之远,若贸然出师,岂非教吐火罗怨怼?
朕心所思无他,唯期海内兄弟,虽需皆臣服我大唐,却也可在大唐治下,可尽得一份羹耳。
与人以安制,更当与人以财食,此方为治理下国之上策也。”
众臣闻之,心下拜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
是夜。
万年宫。
官邸之中。
长孙无忌默默地听着阿罗所报,一时不语。
良久方道:
“这般说来,韩王此番,竟意于凤泉汤中设伏于主上?”
“正是。”
阿罗咬牙道:
“想不到这贼子如此大胆,竟敢这般犯事,不过主人,以阿罗鄙见,此番所为,竟不似他素日行德……
会不会另有内情呢?”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半晌才摇头道:
“若说奇怪,倒也不奇怪。
毕竟眼下主上掌政之态已然日渐稳衡,于他而言,此非好事。
何况又加上一个武媚娘于中宫的掌控力日盛。
若他不尽速制造些事端来,引得朝中不安,怕是日后要想行事,便难上加难。
其实之前主上将他借疗养之名贬谪出京,已然引得朝中那些原本与他相交甚笃,甚至也不可说不是他一大助力的大臣们心存猜忌,渐渐离远。
如今主上处置波斯求助一事稳中有胜,朝臣们心中自有分明,主上政局日稳,他如何不急?”
阿罗点点头,又轻道:
“那主人,咱们是不是得设个法子,暗中解了此事?”
“不急。”
长孙无忌却缓缓摇头道:
“老夫之前已然说过,从今日后,政务要渐归主上手中,方为正道。
既然要渐归主上,那这些事,自然也要主上亲自来办。
你只消将这些消息透入宫中便可。”
阿罗点点头,心知长孙无忌也是有心要测一测那些影卫的本事。
说完此间话,长孙无忌又问道:
“武媚娘处,可有什么动静?”
“倒一时却无……
不过今日里听说了件事,说是前些日子代王殿下似乎做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叫那武昭仪好是忧心不止。”
长孙无忌扬眉:
“何事?”
阿罗便将一早便安置在大宝殿内的眼线所传出关于李弘书朱一事详细说与长孙无忌听,又道:
“主人,这代王殿下如此聪慧,倒也罢了,可武媚娘却为何如此担忧呢?”
“她担忧?
她这担忧,是真是假,还是两说罢?”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目光放厉:
“眼下太子性子柔懦,虽有中庸之道,却无为君之德。
上下人等,尽皆看在眼里,也都清楚,一旦有了比太子殿下更加出色的皇子人选,这太子的位置,也不是动不得。
是以这后廷之中诸妃才不曾消停过——
那萧淑妃至今不肯死心就罢,不就是因为她手上还有一个雍王素节可以争一争么?
而这武媚娘,自然也是不甘寂寞的。
什么不求争位,只求逍遥……
自古以来,真正能说自己在说这八个字时但无半点儿杂念的,也只有先皇后一人而已。
她……
还是省省罢!
从当年代王殿下出生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只怕也就没停过要利用这孩子上位的念头!”
阿罗听到长孙无忌这样的言语,不知为何想起当年自己暗夜入宫时,见到的那个淡然处对的女子,张口欲言,却竟不知如何说好。
于是只得沉默。
良久,长孙无忌才叹了口气道:
“不过有一点,她对弘儿这孩子,倒是一片真心的疼爱。
何况她说得也不错,这样的事情,一旦现时便传了出来,只会叫她更加难办。
所以此番之事,未必便是她刻意为之。
若果不是她刻意为之……
那弘儿这孩子……”
长孙无忌说了一半,便停下不语,尔后又轻道:
“此事虽小,却变退微妙,你且自传了老夫的话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将此事轻没于无形之中。
明白么?”
“是。”
次日,午后。
万年宫。
莲池边。
因着天气日渐和暖,莲池中水又是引自汤池之故,是以这等春深天气,竟有数朵白莲轻然而放。
一大早,媚娘便抱了弘儿,由着明和带着一众侍卫左呼右引,来到莲池边,一睹这早开白莲的风采。
看了不一会儿,李弘便兴奋得呀呀直叫,伸手要去抓那看似咫尺却实在远于数丈外的莲花。
于是媚娘便笑着止住爱子,看看明和。
明和立时会意,着人置了画舫,安排了一众侍人,便请了媚娘带着李弘移驾池上,自看那些小宫娘们另乘了采莲小船于田田莲叶中穿行,自采莲而戏。
李弘在岸上,远远见那白船彩衣,于碧绿荷叶中时隐时现,雅趣纷然,着实欢喜不止,竟自拍了小手咯咯而笑。
媚娘见他欢喜,心里自也欢喜,便着明和速去舫边来,从一艘接了明和之令,速速驶回岸边的采莲小船上接了几支莲花来。
沾露染珠的碗大白荷一到手,李弘立时笑得更加欢喜,小手抹头,却挡不住头儿圆大,小手捂脸,却又露出眼角唇边,笑意憨然如宝一般……
最后眼见自己挡不住自己欢笑,母亲又含笑看着自己,于是索性耍赖一笑,抱着白莲扑入母亲怀中,一头扎着不肯再出来叫人看他的天真笑颜。
媚娘见这等小儿天真状,更是抿笑不止。
正于此时,李治已理毕政事,因于大宝殿中不得娇妻爱子,便自向此处而来。
远远地,他看到画舫上媚娘一身素衣,抱着同样素衣金冠,怀里抱着白莲咯咯而笑的李弘,心中一时柔软,竟觉得……
或者,便如媚娘所言,一世只教弘儿成就一个自在亲王,也不是什么坏事。
……
午后。
大宝殿。
闻得李弘已然睡下,李治总算也是舒了口气,便自去搂着从内寝中走出的媚娘好生笑道:
“这孩子,真一发淘气了。
小时还不这样的,总是吃了睡睡了吃……
如今这样,可不知是像了谁?”
“人常言儿肖父,女肖母……
自然是似足了治郎。
想必治郎小时,也是这般贪睡爱懒更爱娇的罢?”
媚娘难得今日心下喜悦,便也故意与李治逗趣。
李治眼见心爱妻子终于解頣而欢,心中甚是喜悦,于是也故意地与她逗趣,大呼冤枉,自求取乐。
夫妻二人正和乐融融之时,却忽闻得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
李治闻得这脚步声甚是熟悉,眉头便是一皱。
果然不多时,便见李风匆匆入内,向着李治便一礼。
媚娘见状,便以目光示意明和摒退诸人,自己也欲往内寝而去,却被李治一把拉着,轻道:“你且停下来,听一听也好。”
媚娘无奈,只得依从。
李风倒也见怪不怪,只是看着明和清退了一众人等,才于李治示意下起身禀道:
“主上,泉州地界,近来有异事发生,且接二连三,甚为奇异。
臣查知,以为似有内情,故请禀主上示下。”
李治闻得泉州二字,立时转身正视于李风,轻道:
“泉州?”
“是。近日来,泉州境内,忽现一股子胡商胡贩,皆奉其谓之真圣为主,且多与泉州本民有所交葛。
而便正是在这些交葛之中,竟有人言曰,此股胡商胡贩,尽为大食波斯吐火罗等国而来,意于我大唐境内觅一良土,久而居之……
臣等以为此事不安,自当向主上禀明。”
李治闻言,想了一想,却召得一侧正看着小侍们理治折疏的德安上前,嘱他取了羊皮唐域图来,然后携了媚娘之手,归于玉阶之上,金案之后拂衣自坐于龙位之上,又看着明和于一侧设垫,恭请媚娘侍坐一侧,这才取了朱笔,自在唐域图上仔细找了那泉州出来,圈上一圈,半晌才笑道:
“朕当是多大的事情……
不过是这等地方,便由他们来罢。”
李风一怔,却轻道:
“主上……
此事……怕是不妥罢?
毕竟那吐火罗等国与我大唐之间,并非近交,且也是知人不知心的。
若这等人物另藏异心……”
“他们便是藏,在这与吐火罗波斯大食中间足足隔了我大唐无边疆土的弹丸一隅,又能兴起什么风浪来?
若以棋局来比,此刻这些泉州境内的流民,恰与那被与大龙之间的关系被彻底切断,再无生机的弃子,又有何区别?”
李治淡淡一笑。
李风闻言,倒也明白李治所言,只是他仍然另有忧心,乃轻道:
“臣愚昧,主上英明。
只是臣斗胆还有一事请明主上,事前臣于圣前侍驾之时,曾也听得英国公老大人议及泉州一地,道此方正是我大唐通海外之要地边口,万不可轻忽失之……
那此番这些波斯大食吐火罗流民入泉州,会不会……”
“你这话,也对,也不对。”
李治点了点头,笑道:
“倘若今日这些流民个个都是海中岛国,一如倭国之属……
又或是与新罗百济一般,与泉州皆共属近海之域……
那朕便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安定局势,甚至将这些流民彻底从泉州清除。
只因这些边邦小国,若能得如此远见,借泉州一口,渐进中原,则不足数年,中原民风必受其移其乱。
缘由不过是因为这些小邦边国,正逢于此可入,后续有力。
可大食波斯吐火罗这等远邦之国,便是从离其国境较近的西北一域,尚且难以相入。
何况是这东南一角?
若这些流民果是三国有意派入我大唐境内,图谋不轨者,那也不应当选这于他们而言,完全无用的泉州。
何况朕虽身在宫中,却也素闻大食波斯吐火罗等国,民多善商,尤善以稀易贵,以珍易金之术……
而这泉州,于地势上观之,实在是我大唐国土东南一侧,最最便利的通海一隅。
这恰于近海游鱼喜围湾中渔木一般的道理——
不过便于取食罢了。
既然对方只是求得个和气生财而来,且他们这些人于我大唐之内交易,图的便是大唐如今国力日强,各国各邦尽皆图交好,更屡以大唐为易物之佳地,求生之良域……
为何朕不能容得下他们呢?
便是退了百步而言,这些人但入我大唐国土之中营市经利,自然便得纳些赋税于我大唐朝中。
加之若我大唐护其得利,想必其国中诸民,更是一心敬服我大唐,自可免边患诸事……
这样的妙事,为何朕却要止了它呢?”
李风闻言,半晌叹服,乃诺诺而退。
李治又立时下诏,着赐泉州府地方有司,因其近海通商,故自今日起,可自行拟定商市规条,甚或赋税等事,亦可有一定自理之权。
此诏一出,立时引得朝中上下议论,以为李治此番却颇为失虑——仅有长孙无忌等人心知李治此诏,实在是先见之明。
果然不过三五日,便有泉州府上表,先谢天恩隆重,陛下恩信,又报入京中,道今岁因泉州通衢之外邦商民突然增多,赋税收入,竟足涨十倍有余,一时间竟能大唐境内今岁赋税上纳最富诸州之一,一时间朝中立时风向偏倒,个个大赞李治英明,竟有如此先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
是夜。
雍州。
韩王别苑。
听毕了沉书所报之事,元嘉一时间也是哑然讶然,良久才自笑道:
“好……
好一个精慧内敛的人物……
想不到本王这个小侄儿,如今已然走到了这等地步。
好……
好……”
连连说了四五遍好字,他才咬牙低问:
“泉州那边安排着的人手,也就这么受了招了?”
“是。”
“……没用的东西!”
元嘉咬牙恨恨一声:
“那般大的声势,那般多的人事物尽力支持……
居然不过一些小小计俩,便竟拿下了他们。”
恨恨地又咬牙说了几声好,尔后才轻道:
“既然如此,那其他几处地方只怕也不好了罢?”
沉书沉默点头。
元嘉咬牙,半晌又道:
“西北边境处如何?”
“……现时有英国公驻守,实在难动。”
“……哼!果然不出本王所料……
李绩这老狐狸,面儿上做得戏份十足,竟将长孙无忌也瞒过去……
私下里却早已顺了本王这小侄儿的心,跟了他一路去了!”
“那殿下,眼下却该如何?”
“如何?
哼,若换了旁人,自当是按兵不动。
可本王偏偏就要战上一战,教这李治小儿知晓,便是本王被他逼到这等境地,要想翻翻他的底,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元嘉哼一声,轻道:
“传本王的话儿,潞州那些人,该动手了。”
沉书一怔,立时道:
“殿下是要对付狄仁杰?”
“这个狄仁杰,本王初时还是轻看了他……
本以为李治派了他去潞州,不过是做做样子——想着这等年轻的小后生,能有何等本事。
如今看来,这狄仁杰竟是奇兵一支,正如一枚煞钉,如今紧紧地钉住了本王的后营,却教本王难以施展。
此钉不除,接下来的日子,咱们都不会太好过。
那……
便动手罢!”
“是。”
“……还有,动手的时候仔细些,尽量不要将咱们扯了进去。
此番看来,怕是那狄仁杰身边,李治也安排了不少的暗卫在,且既然李治如此看重这个后生晚辈,那必然便会分外加心照顾。
所以此番行动成功最好,若不成功,至少也不能叫咱们的人轻易陷了进去。”
“沉书明白。”
“至于凤泉汤的那些人……
可预备下了?”
“已然预备下,请殿下安心,不日昏君行驾凤泉汤,必有动作!”
“那便好……
派出去的,可都是死士?”
“是。”
“嗯,没教他们知晓到底是谁着他们去的罢?”
“自然。”
“那便好……
接下来一段时间要辛苦你了,除去多多布置下这类任务,叫本王这小侄儿多分些心之外……
你还需得时时刻刻记得扫尾。
眼下的咱们,可万不能留下什么破绽在那昏君手中。”
“殿下安心!
沉书省得!”
次日午后。
凤泉汤。
唐高宗李治驾幸凤泉汤,随侍者仅其昭仪武氏,其皇五子代王弘与近侍诸臣。
近夜时分。
凤泉汤内突生异变!
……
是夜。
凤泉汤行宫。
媚娘坐在李治身边,含泪看着急被召来与李治敷伤的太医小心谨慎地将李治被刀子划了好长一道血口的左臂紧紧包起。
“可还要紧?”
看着太医已然包扎妥当,媚娘便轻声发问。
太医得问,立时行礼道:
“娘娘安心,陛下此番伤势看似凶险,实则却是与天同福之泽,只不过受了些皮肉之伤,且伤势极浅,只因划破了两处血脉集中之处,这些显得有些严重。
眼下微臣已然替陛下包扎妥当,只要按时服药换药,内服助长新肌,调理血气,外敷平治伤口,收敛生息,不日自会安平。”
媚娘长出口气,又看看一脸淡然地微笑着对自己,目光中满是安抚的李治,这才转头再问太医:
“可……
那刀上却没有什么毒物?”
“不曾。微臣等已与德公公等诸位再三验看过,那刀并无任何问题。”
媚娘也是知道这位老太医的,虽不若孙思邈医术通圣境,可到底也是一代国手,天下无左的本事,自然也能信得过。
于是长出口气,着令明和去请了老太医殿下开方抓药,依势熬制——同时也是警惕着不教李治此番遇刺受伤之事外传。
自己则转头来,看着德安小心将李治扶放在榻上躺下,泪光盈盈于睫。
李治看她如此,忍不住笑道:
“你瞧瞧你,你瞧瞧你……
我真不知是该欢喜呢,还是该担心?
这些年来了,我竟从未见过你为这样一点小事伤心至此。”
“小事?
这还算小事?”
媚娘欲怒,却终究不忍,只得咬牙道:
“刀都刺到你身上了……
这还算小事?”
李治见她如此,心中也是柔软,伸出右手轻抚了她面颊道:
“你别哭了,本来不疼的,你这一哭,倒哭得我身上疼,心里更疼。
放心,此番他不过是想找些麻烦,竟是未曾想得能成功的。
否则我哪里有命在?”
“你也说了……
若非他还存着些痴心妄想,竟想光明正大地逼你禅位的念头……
只怕今日便是……”
媚娘言至此,便立时住口,半晌才恨道:
“总是不能饶了他的!”
李治沉默,尔后突地抬头看着德安:
“李云那边儿,可是传了消息来了?”
“回主上,是。”
“看来韩王叔真的也是存不住气了……
眼下如此一举,既然意非在取朕性命,只为扰乱朕心境……
那接下来,便是要对朕身边最可用的几人动手了。
英国公是不必担忧的,莫说是韩王叔,便是两个韩王叔加起来,也未必在眼下这等状态动一动英国公分毫——
毕竟整个大唐江山安固与否,眼下可还都得看英国公。
那么……
自然便是朕抱以重望,更委以重任,紧紧地钉死了韩王叔本营的怀英了。
可是韩王叔决意要除了怀英?”
德安轻道:
“是,昨日里得了报,说韩王府里已然动起来了,左不过明日午后,那些杀手便必到狄大人于潞州所居之处府上。
主上,要不要提醒那边的影卫,尽皆全力保护狄大人?”
李治还未说话,媚娘便咬牙轻声道:
“媚娘听过治郎言语,说怀英者,稀世之才,万不可损伤。
只凭潞州那点人手,怕是不够。
还是着将京中的暗卫,能用得上的,都派了去罢!
韩王此番动了绝杀之心,若不尽全力,怕是难保怀英。”
李治点头,也看着德安道:
“媚娘说得极是,你便如此去罢!”
德安却皱眉道:
“可是眼下韩王动作频频,若是将这暗卫全数调去潞州,那万一韩王使了绝心,要对主上下手……
那可如何是好?”
李治挑眉,看看媚娘:
“你有主意了罢?”
“治郎身边,平素便戒卫森严,韩王便是立时兴兵造反,人手也未必得称。
咱们所要防的,不过是他又使了什么法子,调了些江湖高手来对付治郎。
既然如此,那么杀狼仍需狮虎王——
只把德奖与慕容嫣两大高手调入万年宫左右范围,那李元嘉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是难。
何况……”
媚娘言及至此,却微顿一顿,目光微垂后才道:
“何况接下来,只怕李元嘉也没时间考虑是不是要对治郎下手了。
怀英之事已是叫他头痛,若治郎能再着人入雍州,配合着英国公长子一道,给他多添些麻烦……
他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腾挪不开了。”
李治淡淡地看了看她,心中暗叹了口气,点头道:
“媚娘说得是,一切便照着媚娘的意思办罢!”
……
次日。
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李治因着伤势渐安,今日又好生休息了一会儿,醒来时又不见媚娘弘儿,问了才知又去莲池边采莲去了,本想跟着也去瞧瞧,可一想若媚娘知道必然又骂,索性便懒在榻上,听德安回报这些日子诸事:
“……别的都好说,就是雍州那边,娘娘的定计也是妙得紧,韩王今日一早便因着前些日子近侍沉书当场伤人之事被提了去府内,怕是三天五日的也不便再有什么动作。
只是……
潞州那边……”
“怎么?!怀英出事了?!”
“没没,主上安心,有暗卫在保,狄大人自然安全。
只是方才暗卫来报,说此番韩王府派出死士煞是厉害,咱们的影卫,折了三五人……”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道:
“可好生安置了家眷?”
“主上放心,此等忠勇之士,德安自不会轻忽。”
“那便好……回头你着内司制几枚恩荫金牌与这几人家中罢!赏金赏银,不若赏他们后代一个帝王的恩荫护身。
日后,无论朕的哪个儿子成了大唐之主,哪个孙子继了帝王之位……总是能够与他们一个宝贵平安,也算朕对得起他们这一生忠勇,以命相报了。”
“是。”
“……媚娘那边儿,是不是也动手了?”
“……”
“你也不必沉默。昨日媚娘那等言辞神色,与她夫妻这些年再看不出来她想做什么……朕也真是枉为人夫了。”
“……主上……呃……英明……
昨日夜里,有绝顶的江湖高手夜闯雍州韩王别苑,险些将韩王一击杀之,最后虽则近侍全力相保,韩王只是受了三五道皮外伤……
可韩王的爱妾两名被击杀当场,另据今晨地方有司所报,韩王所伤之处,皆极近其右手臂最关紧的脉筋之侧。
所以……
所以至少这年里边儿韩王都是不能再动笔提剑了,甚至便是日常用筷箸,也要等到半年后方可,否则手就真的废了。”
李治扬眉,半晌才摇头苦笑:
“……罢了,她还是这般孩子气……朕也不过是左手受了些皮外伤,她便要韩王叔拿一条手臂来赔……”
“主上,依德安看,娘娘这般做还就是对了呢!
那韩王既然喜欢玩阴的,咱们便也阴回去都无妨。
主上身为君王若不愿如此,那自有娘娘在呢。
何况这等事搁在谁心里,也只会觉得娘娘下手太轻了:
弑君伤侄这等事他韩王都做得出来……
只是险些废了他一条手臂,真是便宜他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
同一时刻。
万年宫。
莲池边。
听毕了明和的回报,媚娘一时间也只是沉默。
明和见状,心知媚娘必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于是轻道:
“娘娘可是觉得,明和这番处置还是太轻?”
媚娘回头看他,淡淡道;
“弑君之罪,何等欺天,这样的人,一旦明面儿上被发出来,便立时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过。
此番我叫你暗中处置一番,意图虽则也是为了保留些皇家颜面,更为了不叫天下人以为治郎治下,尽是这些奸逆之臣,而群情生起……
可到底,也不能就这般轻纵了他。”
明和点头,垂首道:
“是明和考虑欠周,出手过轻。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再请慕容姑娘出手一次?”
“不必。
慕容嫣是把好剑,可好剑也伤人。
关键的时候用一用好,可她终究不若德奖一般,可是咱们自己的人。”
“那娘娘的意思是……
此番应当由李师傅出手?”
“也不。
德奖到底是素琴夫君,又素性忠正,又是卫国公与红拂娘子之子。
平素里叫他做些护卫忠臣良将的暗中之事已然是难为了他这样的人物,对付这等奸佞小人若也要他出手,那便是当他只为棋子了。
不止是他,便是治郎也不能愿意的。
毕竟是自己最信爱的师傅。”
“那……
娘娘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豆卢大人现在何处?
还是跟了萧王妃姐姐走在边处?”
“娘娘,萧王妃前些日子已到流地,眼下诸事已然安顿下来。
想必豆卢大人也快回来了。
那……
便是豆卢大人?”
“不必是他。
他虽性子厉杀,可到底也不是做这样的事的强手。
何况咱们之前出面,到底已然是做了些不该做之事。
接下来的事,还是叫他设法联系一下狄仁杰,借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去抓一抓韩王的痛处罢!”
明和诧异地瞪大眼:
“狄大人?!
他一介文弱书生……”
顿时,明和停了口,眼前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来:
“娘娘是说……
那个跟在狄大人身边的狄青?”
“这孩子,武艺高强,又是极忠于怀英的。日后必为其左右。
也须得叫他知道些相关之事,至少将来能够更好地保着怀英为大唐所用。”
“可娘娘,这小侍的身手虽好,可要进韩王府处置韩王,却是难啊!”
“我也没有说此番依然还是要除去李元嘉啊!”
媚娘淡淡一笑,伸手接过李弘吵着要给她的白莲,于自己雪瓷般的脸颊旁边晃了晃逗乐李弘,这才笑道:
“只要能让他知晓,一旦他想让治郎不好过,那他的日子就会更不好过……
这就够了。”
次晨。
潞州。
狄府。
一大早起床,便从狄青手里接了宫中密令来看的狄仁杰,披衣坐在桌边,一时呆呆不语。
狄青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好奇问道:
“公子,公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事?”
狄仁杰抬眼看看他,目光复杂,轻声问:
“青儿,狄方何在?”
“阿方么?
他眼下应该正在替公子准备晨起诸事罢?
怎么了?”
与同样身手极好,却性子冷淡的狄方不同,狄青的性子活泼爱笑,平素最是讨人喜欢。
就连狄仁杰与狄方,也是对他喜爱得紧。
是故当看到媚娘令着自己派了这个孩子去韩王府刺探之时,心下竟生出些犹豫来。
不过上令如此,何况此番韩王行事也着实阴狠了些:
不止着人前来刺杀于他,甚至还意图于凤泉池弑君……
这样的逆贼,便是立时拿下收治了他,也是一个诛连之罪。
可要收治他,必然得有实证于手。
是故此番,狄青前去刺探其情,倒也是合理合情——
毕竟他也知晓,为了保护自己,李治和媚娘已然将整个影卫中所有能够调用的力量,全数派遣至此。
何况以韩王之能,未必便不知李治身边这支影卫的力量,甚至于这影卫中人的身份,也多少有所了解。
故而对韩王府而言,狄青这般天真烂漫,连前些时日的厮杀都不曾露过脸的生人,反而更易混得进去,也更安全。
思及此,他点点头,放下手中密令信卷,便将此事告知狄青。
狄青闻言,自然拍手叫好:
“好好好!
青儿愿去!
前些日子那韩王个老混帐居然敢这般欺负咱们,咱们早该还还手了。
那公子,青儿这便动手收拾去罢!”
“你且停住,等着狄方来了,再与他好好问一问韩王别苑的情况——
毕竟他之前也曾暗刺一次,自然稍熟悉些。”
正言语时,便见狄方入内,恭请狄仁杰去更衣就食。
然闻得媚娘新令,他也是一皱眉,老大不愿让自己的小弟弟作这等事。
可到底媚娘与狄仁杰的行事,他也是知道万全的,所以便点头,便将小弟拉到一边儿去,仔仔细细地将整个别苑之中的地形人手安置都讲了一遍与他听,又道:
“你是个惫懒性子,想必这边说着你那边也就丢到脑后去了。
呆会儿你且先别急慌着就去,容我制了图与你作样,你好歹也背熟悉了才去。”
狄青自然满口答应,又问狄仁杰道:
“不过公子,此番就我一个人去么?”
“倒也不是,还有一位豆卢大人,可做你外援。
至那时,他自会在雍州韩王别苑外应你。
等回头来阿方再与你一支警示烟火,一旦你在里面遇上什么紧急情况,只消放了烟火出来,他便立时可带了人入内应援于你。”
“嘻嘻,好好好,果然那位娘娘想得周全!
狄青这便去安排!”
狄仁杰看着他这般急草,心中不免也是暗忧:
毕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而已,头一次出去便要闯这虎狼之穴,他如何不忧?
于是又看了眼狄方。
狄方会意,自然跟了去,便好生交待着。
三日后,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李治闻得德安来报,立时停下手中朱笔紫毫,直勾勾看着德安:
“你说什么?
昨日夜里有人夜闯雍州韩王别苑?!”
“是。”
德安低声回道:
“此番来人意在刺探,竟无半点儿与之相持的意思,且还于走时因事急不得脱,放了警示烟花入空,召了许多死士入内急救……
这韩王府上上下下直如铁桶一般,可此番竟是死的活的一个也没拿下,反而教十几名死士与那之前便潜扮入内探视的人一道全身而退,连伤也不曾伤得半点。
听说这一回,韩王可是气大发了,便是上次他受伤又折了两个爱妾也未见如此气怒。
今晨一早,便带了人气势汹汹地往雍州府去找地方有司,要求有司务必查清这接二连三地往他府中探来的人到底是谁,为何如此嚣张了。”
李治淡淡一笑,往后面看了一眼,然后才轻声问着跟他一同看向后面的德安:
“又是那丫头搞得鬼罢?这次找的谁?”
“正是娘娘妙计。
听那边儿雍州府里的密回道,说此番在接应的是豆卢大人,混进里面儿去的,却是狄大人身边一个武艺高强的小侍,名唤狄青的。
这孩子,实在机智了得。
韩王别苑那样的地方,他竟来去自如,混不见半点儿怯色。
要不是因为心软出手救了一个被韩王府丁强带入府中,意图献与韩王做为侧室填房的小姑娘,只怕便直到他离开,韩王也懵然不知呢!”
李治点头,笑道:
“果然……
她果然还是算无遗策。
这样的生面孔,又是个孩子,自然韩王别苑上下不曾防范——到底眼下对韩王叔而言,最值得担忧的还是咱们的影卫。
再加上豆卢望初心性厉杀,处事沉敏机安,在外作策应最是妙。
刚刚才闹了韩王府个天翻地覆,如今又来这么一出……
只怕便是韩王叔再如何沉得住气,也要被媚娘这般不讲规则的玩法给气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了。”
李治抿嘴一乐,德安也是含笑:
“可不是?
要说也怪。
前番娘娘那般设计动手,折了他两个爱妾又伤了他自己……
都没见他如此愤怒。
可此番却是为何?”
李治摇头道:
“媚娘实在擅解人心,她这一番,看似无意,看似小孩子心性,实则却是将韩王叔的个性摸了个清清楚楚才行动手的。
韩王叔为人阴狠果辣,却也着实是一方豪杰,自然不在乎一点人员伤亡。
可若是一个无名小卒从他府中盗走了他最为重视的消息内密……
而且他居然险些漏了这条事情……
那对他的颜面才是一记极大的打击——
说白了,媚娘上一次伤的是人,这一次,伤的是韩王叔的心……
这般大一记耳光打在向以行事缜密不为人察自傲的韩王叔脸上……
他若是还能沉得住气,那朕这江山只怕还真要危险了。”
德安闻言,也含笑称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四
是夜。
唐。
雍州府。
韩王别苑之中。
当终得回归府中的沉书回到后房之时,看到的就是一脸阴沉,表情狞然的李元嘉,与一地的狼藉。
沉默了一下,他轻轻走上前,伸手拾起一把被元嘉打落在地的宝剑,默默放回原位。
接着,当他正想再拾起第二把时,却听到元嘉淡淡的言语声:
“不必了。
这些东西,还是叫那些侍仆们来收拾罢!
你且来,本王有要事问你。”
他抬头看着表情一瞬间已然恢复了平静的元嘉,深吸口气,上前欲行礼,却被元嘉止道:
“你且告诉我,眼下潞州处如何了?”
“已然查实,那日咱们派去的死士尽数伤折,有二人被俘,不过自行了断也是他们早知要做的事。
是以没有任何问题留下。
而且那些由昏君派去的影卫,也有数名被折损在当场,所以论起来也不算咱们亏得太狠。”
元嘉闻言却冷笑道:
“不算亏得太狠?
你这笔帐可是算得真糊涂啊……
咱们这些死士尽皆伤亡,换来的只是几个影卫而已……”
“可是殿下,咱们好歹也教那狄仁杰知道了些厉害罢?
听闻这些时日,那狄仁杰可是不敢再在咱们潞州本营处生事寻衅了。”
沉书此番一言语,李元嘉倒也沉默不语了。
良久他才轻问:
“那个刺入府中的小贼,可查清了来处?”
“殿下安心,已然是查清了。
却不是别人,正是那狄仁杰另外一名近侍。
想来是因着前番之事,他心中愤懑,所以才遣了小侍来寻些麻烦而已。
且沉书方将也去细点过,咱们府中要紧的物事一样不曾少见。
便是后面密室之中的机关消息,也未曾见启动过。
显见是这小贼年幼,此番来本意却非为刺探,而只为想着要从殿下这里报一报仇来的。”
李元嘉闻言,沉思半晌倒也点头道:
“论起来……
倒也像是确如此……
毕竟那小贼看起来身手不凡,可却着实是个不通灵变的东西。
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暴露行踪。
显见他非熟于此道。
若是狄仁杰或者是那武媚娘有心刺探本王消息,自当派些高手来才是。
这样的小子,却不应该就这般送入咱们府中。至少也得熟训一番可为用了才妥。”
沉书却犹豫道:
“不过殿下,殿下这般一说,沉书反倒觉得……
会不会是这狄仁杰正因图着殿下能有这般心思,所以才刻意送了这么一个小侍入府中的呢?”
李元嘉闻言,看了看他,半晌才轻道:
“也不能离了这种可能……
不过你再想想当时府外接应的那些人,就应当知晓不会了。”
沉书想想当时府外的阵势,一时倒也默然。
两主仆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元嘉疲惫了,沉书这才急忙告退。
元嘉见他退下,倒也松了口气,自除去了衣衫,坐在榻上,怔怔发呆。
不多时,一道黑影从帐幔之后闪了出来,先行了一礼,才轻道:
“殿下以为,沉书并非内线?”
“原本最值得怀疑的也的确是他……”
李元嘉慢吞吞道:
“毕竟此番那狄仁杰着人入本王别苑刺探消息一事,实在是行动神速,动作利落。
若非没有内应,实教人难以相信。
然毕竟之前有个狄方曾夜探别苑,本王一时也拿不下主意,所以才试探他一番。
可方才一番试探,沉书竟是完全不曾提及这狄方曾夜探别苑一事……
所以论起来,倒未必是他了。”
那黑影闻言,倒是一番沉默,然后才轻道:
“殿下的意思是……
此番之事,并非内鬼?”
“便是内鬼,也与沉书不当有关。
否则这些时日,雍州府里总盯着他那个胡麻大点儿的小案子来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把他从本王身边调开?”
李元嘉冷笑一声道:
“这武媚娘果然机断,也切得中本王的脉……
可武媚娘啊武媚娘,你当真以为本王身边,可用的就只一个沉书么?”
他再冷笑两声,便自不言语。
……
次日。
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李治坐于高阶之上,批完了最后一本奏疏,然后才轻道:
“德安。”
“在。”
德安依声而上,微行一礼,便听得李治问:
“韩王那边儿,可还安份?”
“娘娘这般雷霆之势,一发两制……
怕是他不安分也不成呢!”
“那便好……
若果如此,你便需得寻了机会,着明和提醒下媚娘,凡事不宜太过。
韩王那样的性子,可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
若是媚娘做得太过,只怕反而会激得他一口气反攻过来。
适时,反而于她不好。”
德安点头称是,又道:
“不过娘娘自己也知道,今日一早便召了明和去,嘱咐他提醒着些儿狄大人,近些时日以来,一切针对韩王府的活动都要多加小心,务必不要露出些什么来。
狄大人也是知机的,昨日开始,便将那些暗中安置在潞州韩王本营外的耳目挑了些早已暴露的抽了回来,且先乱一乱敌罢!”
“只凭这样,怕是还远达不到迷惑得了韩王的地步。
不过也罢,左右也是无事,做个姿态,至少也能让韩王明白,媚娘并无意积极前取,只要他不要再针对媚娘下手,就此息心,那么至少在媚娘处,他是没有什么难为的……
这便好了。”
“主上,您说这话儿,怕是自己也信不得罢?
娘娘那性子,最是烈火一般的。
小公主之事,娘娘怎么可能就这般轻易放下?”
“朕当然知道韩王未必会信。
可在眼下这等困局之中,他不信也得信,不赌也得赌。
朕求的便是他这个信一时,赌一把的心思。
一旦他如此了,那么咱们便有了机会,能够从他身上做出些破绽来,好得收拾了他。”
李治冷笑道:
“而且,绝不会忘记嫣儿的……
又岂止是媚娘与朕?
便不说瑞安,便不说你……
便是舅舅,他又怎么可能饶得了他?”
德安默默。
良久,李治才再长叹一声轻道:
“……这些日子,也没听得瑞安的消息了。
如何?
文娘处一切还好罢?”
“多谢主上恩重。
有娘娘请着孙老神仙多加诊顾,又有主上恩准了瑞安去照顾着文娘的请……
眼下鸿雁小庐处一切都好。
只是文娘的身子……还是不见大好。”
“那样重的毒性,想来要解也不是一时两刻便得的。
人且活着,便是一个念头了,你寻了机会,还是多多劝慰些瑞安的好。”
“是。”
言已止此,李治倒也不曾再多说些关于瑞安的事——
毕竟已然这些年跟着他的人,他相信,不会就这般垮了下去。
又沉默了一番,李治才轻问道:
“说起来,朕最近倒是许久不曾听闻舅舅有什么针对媚娘的动作了……
可是暗中有何筹划?”
“倒也不是。
听那官舍里传来的消息说,元舅公近日里颇为几位小公子的前途烦忧,加之几位小公子的生母每每因着国公夫人受尽宠爱,每每总是得了各样东西多了些,于是便是明里不敢动作,暗地里也是频频有动,惹得元舅公也是烦恼。”
“也不奇怪……
毕竟都是这把年岁了,偏偏几位表兄弟又都是那般懒散性子,总不爱为些实权之位……
罢了,寻个机会,能赏些个什么便赏些个什么罢!
也算是替舅舅解解围。”
李治这番话,却说得德安应声称是。
正在主仆二人商议之时,忽见阶下一小侍匆匆奔入,行了个大礼,然后禀道:
“启禀陛下,方将有波斯国新贡特样宝石,呈与陛下。”
德安见状,便急着着取了那装满了宝石的匣子上来,与李治看。
李治定睛细看时,也是一时纳罕,奇道:
“这异石倒也是奇特……
色彩艳华,灼灼入目倒也是其次的,可这上面如猫儿眼一般转动之间,开合的光瞳,又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那贡得此物的波斯商人也道不知。”
“不知?
这东西竟非他本国所产么?”
“回陛下,此物非波斯本国所产,竟是那外域商人流入其国的。
因其国内遍无人识得此宝,皆与之价廉,这才有意奉入我大唐朝中,以为我大唐地广物博,此物也必然得见,得知其价。”
李治闻言,半晌倒是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他这话,说得却非真实……
波斯一国盛产宝石,此物未必便他国中尽无人识。
只怕却是有人识得此物为何,只是觉得其价贵不能于波斯一国中售……
这才往朕这里送的罢?”
德安也点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
毕竟他们国王方将新逝,新王虽已登基却立位未稳,哪里有这等闲心思,去纳了这般东西?
怕不是要反过来拿他个不是,白白占了他的宝石去呢!
所以相较之下,献于主上,以求得个安心,多少也能换些金银赏赐,却是最好不过的。”
李治点点头,也以为然,于是便着宣内侍省司宝库里的老匠来,看一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何估订其价。
不多时,老匠前来,行过礼谢过恩后,李治便着其辨识此物。
那老匠果然认得,便向李治道:
“此物名唤猫儿眼,又做猫精一说。
传说是活了上百年的老猫得了道成了精之后,其双目自然脱落而成之宝。
此宝殊为难得,且更因能识邪辩秽,而为西域诸国所奉为至宝。
一颗指尖大小的,便是千钱之数。
似这等指肚大小的,又是如此品相精美,怕是要万钱也不为过了。”
李治立时便了然地看着德安,笑着指那些石头道:
“如何?
朕说得不错罢?
这样的宝贝,莫说今日波斯国国王其位不稳,便是那稳固些的大食与吐火罗王,只怕也舍不得出了什么好价钱……”
德安也笑道:
“可不是?
合着这个商人也是聪明,竟是有心地将这些东西奉到主上面前来,想着讨个便宜呢!”
李治摇头,笑了笑,又拈了那金绿色的猫儿眼于面前定睛瞧了一瞧,心里欢喜,便轻道:
“便收下罢!依当给赏多少,便赏多少罢!
这样新奇的东西,媚娘与弘儿也是没见过的,又辟邪的好宝贝……
便都送入媚娘那儿去,看她是要制个颈坠儿耳坠儿,还是其他什么的罢!”
“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五
片刻之后。
万年宫。
大宝殿后寝。
媚娘眼见得德安奉来这般奇色宝石,心知李治念念在己,又是喜爱宝石,又是念着李治心意,怎么也不能止住嘴角笑意。
正拿着把弄之间,忽见小小李弘拎着一副画得似猫非猫似犬非犬的画儿,一手拎着一支好大的狼毫,浑身上下都搞得满身墨汁,咯咯大笑地向着自己跌跌撞撞地奔来。
身后,还跟着一路叹息连连的明和与诸侍女。
媚娘讶然惊笑,放下宝石,起身上前两步抱住儿子,笑道:
“我家弘儿这是怎么了?
竟直抹得似小花猫儿一般……”
“娘娘,娘娘……”
明和笑着点点头,欲行礼,却无奈摇头道:
“娘娘您也来瞧瞧罢!
代王小殿下方将看了一副名家的画儿,便嚷嚷着也要仿制一副,结果便画了这么一副神作出来。
明和只是想着能哄得小殿下欢喜,就夸了两句,谁知小殿下反而哭起来说明和骗人……这不,拎了画儿便跑来找娘娘您了……
娘娘,明和说得可不是半点儿假话呢!只凡看了原画儿您便知晓了,这小殿下画得,可跟原画儿算是颇有神似之处呢!”
媚娘瞪了眼睁眼说瞎话儿哄李弘开心,脸皮子却热也不热一下的明和,忍不住笑骂:
“你个油嘴子!这几岁的小儿家,便能仿得什么名家了?
拿来我瞧瞧?”
媚娘一句话,立时便有人将画作呈上。
而画一呈,媚娘的脸色便是一变。
明和见状,心知有异,急忙去看时却突地想起此画为何人所作,不由暗骂自己好蠢——怎么就偏偏挑了一副韩王所绘虎卷与小殿下来?
“娘娘……”
“你不必多思。”
媚娘淡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其实本也不奇怪的,毕竟他身为龙虎马大家,这样的绘卷,这样的笔法,也确是值得我儿仿之……
不过仿什么几成神似之类的,你还是莫要说了这等话的好。毕竟怎么看也都只是小儿游戏之作。”
于是好好哄了因着自己画得不好而笑着耍赖求母亲安慰的李弘一番,又将他抱与近侍去换了了衣裳才出去玩,然后正色道:
“不过弘儿这一闹,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说起来,近日韩王可是忙么?”
“倒也非如此……娘娘是想再行其事么?”
“行什么事呢?他近日受了这些折损,又是辛苦异常……
自该是慰劳一番的。
你去请德安来。”
“是。”
说是从李治处请了德安来,其实不过就是前殿后殿而已,加之李治正想着着人问媚娘,这猫睛儿石着了司宝库去,是配了真珠制成手钏来得好,还是配了金钏得好……
于是便索性叫德安去跑一趟。
德安一入内,媚娘便直接免了他的礼,吩咐道:
“这猫睛儿石的名字,起得可不好……你可告诉治郎,这石头于明暗变化之时,中有瞳线一圆一合,恰如猫儿眼……
何况治郎也叫了它做猫儿眼的,便易了做猫儿眼石罢!”
“是。”
德安不解媚娘为何如此郑重只为了一个石头名字,于是便点头称是,静待媚娘再示下。
果然没多久,媚娘又道:
“另外,近来韩王叔也是多番蒙难,本宫方将听得明和说,此物有辟邪之效……
那赐与韩王叔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只是毕竟本宫身为内宫,不宜直赐此物与亲王之贵,还是请治郎下旨罢!
另外,你还记得,要请治郎于圣旨之中言明,之所以赐此物与韩王殿下,除去因着此物辟邪,更因此物名唤猫儿眼,人云猫类虎。平素韩王殿下那般喜爱绘虎描虎,只是他那般柔弱身子,怕是不能直面猛虎,更不敢详视虎睛的。
本宫素常听闻画龙点睛,既然龙虎相对,自然虎也是如此的。
虽则此物不若虎睛威猛,可于不能直视猛虎的韩王殿下来说,也多少可借猫儿之眼,取得虎睛之意了……
这番话,你可要一字不差地说与治郎听,明白么?”
“……是。”
又是片刻。
万年宫,大宝殿。
前殿。
李治闻得德安回报媚娘之语,很是怔忡了一会儿,才摇头苦笑道:
“罢罢罢……
这丫头,竟是生生要气死韩王了。”
德安本就对媚娘所嘱一头雾水,于是便趁机道:
“娘娘慧心,实非咱们这等小子能够了透。
可德安也着实想跟娘娘学个仔细的,日后也好防着些那等暗有逆心的人。
是故还请主上示下,这娘娘的意思……”
“她这是要学那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活活气死韩王叔才甘心的。”
李治叹笑摇头,起身,负手而行,落玉阶,立于殿中德安之前,伸手去从德安捧着的小盒子里抓了那两颗媚娘特意挑出来的最小的猫儿眼石,在手心里看了一看才叹道:
“韩王性子虽则阴僻恶毒,极善伪装,可近些时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在说明,他对自己称帝的信心,早已是根深蒂固,不容人怀疑——
哪怕是朕面前,尽管他不便直言野心,却也一直用各种方式来叫朕不得安宁,为他所扰。
为的是什么?
为的不过是证明他之能之德,非同寻常。
这等骄傲之人,又如何能够忍受媚娘一介女子这等三番四次的羞辱呢?
之前狄青之事,已教他气得七窍生烟,如今媚娘又特特地拿这猫儿眼来嘲笑他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不,是反类猫……
你可叫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偏生媚娘眼下又掐死了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击自己的时候来此一手……
此番朕若是果然依了她的意,如此这般行了旨,怕不是要气得韩王叔不大病一场也不成了。”
德安闻言,这才恍然笑道:
“果然娘娘诛心无敌啊!
主上,若果如此,那德安以为,主上您可得顺着娘娘的意行一行事了。
一来给娘娘也解一口胸口恶气,二来那韩王若是气病了,好歹得有些时日不能作乱了……
就算是少给娘娘接下来封后之事添些心堵,主上您也得依了娘娘呢!”
李治淡淡一笑,将两颗只若甲盖大小,且还嵌了些杂物在内的猫儿眼丢入盒中,转身撩衣上阶笑道:
“如何不是呢?
既然爱妻如此有求,朕若是不能行爱妻之意,那还哪里算得为人夫?
来人!侍墨!
朕要亲自为朕的媚娘,书这一封旨!”
一边口里说,一边已提笔扬眉而起,满面春风笑意。
……
数日后。
午后。
雍州。
韩王别苑之中。
正如李治媚娘所料,当接到李治按照媚娘之意所亲书的圣旨诏书与那两颗猫儿眼没多久,李元嘉便病了。
这一次,可是真的病了,非是虚词托故,不欲谢君的理由。
自那一日起,他这一口气,便被困在了胸口,上不得,下不得。
是啊,无论他李元嘉本事多大,能耐手段多强,眼下的大唐皇帝,依然是李治。
眼下他还是不得不接下这一封代表着羞辱与耻笑的诏书!
还有那两枚像在看他笑话的破石头!
他怨愤已极地瞪着殿顶,咬着牙,在心底无声道:
李治……武媚娘……
本王记得你们这一笔盛情了……
若是不好好儿还了你们……
怎么对得起你们这般厚义!!!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万春殿中。
已然是冷清一片,灯火寂寥的寝殿之中。
王善柔近来是一发懒妆怠着了,这等夜深,依着素常年里,她本是应当正妆红颜,端候李治的。
可现在李治不在宫中——就算在,他也是多半不踏足这万春殿的……
是故,她也真是懒着了——
是啊,良人不在,妆成与谁瞧?
一双杏眼,只是透过眼前竹帘透下的条条白银般的月光,怔怔地看着地面上那几盆已然残败却依然强撑着绿肥翠厚的枝叶的海棠。
正在此时,一个小侍匆匆而入,附于她耳边,淡淡地说了几句话。
王善柔突然瞪大了眼,转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
“娘娘,今日里波斯国商人贡来的猫眼儿石,那武媚娘可是得了全份呐!除去两颗赏了韩王,陛下竟是半点儿也想不起娘娘您了!
娘娘,无论眼下您如何境遇,可您到底也是中宫皇后啊!
那武媚娘又算个什么东西?这等宝物,怎么就能只赏了她一人?
娘娘,您可得替自己出这么一口气啊!您看得下去,奴婢们也看不下去了呀!”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刚刚入宫没多久,脸还有些生的小宫侍,突然伸手狠狠地与她一掌,当场打得她倒地惶然,又茫然含泪看着王皇后,刚开口叫了声“娘娘”,便被王皇后陡然变色的神态,与寒意浸浸的一句问话给惊得住了口:
“你是韩王府的人罢?”
小侍只觉自己全身冰冷,半晌不敢言语,只是快速起身,好生跪伏着,一记重重的叩首礼便磕了下来。
好一会儿,她才轻道:
“娘娘,无论小婢是谁的人,只要一心为娘娘好,不成么?”
“为本宫好?
哼,这些话儿,可是韩王教你来说的罢?为的,怕是要让本宫与那武媚娘两相争斗罢?
他抱着什么心思?
从中渔利?
本宫不傻……不要以为本宫不知此事,是那武媚娘早知害死自己女儿的到底是谁,又是谁参与其中,有意借着羞辱你家主人,来达到激得你家主人出手,好制他一个好的……
而你家主人,想必也是想借本宫的手来对付武媚娘,最次也要让本宫当个替死鬼是罢?
本宫不傻了,不傻了……
不要以为本宫会傻到真的不知道,眼下的武媚娘到底有多疯狂,她会为了复仇,又做出哪些事……
本宫再也不会傻到信他了。
今日算你命大,本宫不想让武媚娘知道本宫已然知道此事,所以今日饶你不死,可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本宫面前了。
回去告诉你的主人……
从今日起,本宫便是输了与武媚娘也好,赢了与武媚娘也罢,都与他没有半点儿干扯,叫他不要再来打本宫的主意!
滚!”
最后一句,王皇后是吼了出来的。
……
次日。
午后。
万年宫。
媚娘听着宫里留守的瑞安派来的人传的报,点了点头,赏了那人,然后转身看着一脸迷惑的明和:
“是不是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王萧二人都转了性了?”
“是啊……那王皇后倒也罢了,论到底她一向是撑得住的。可那萧淑妃,此番竟也如此沉得住气,硬是让着娘娘这一局……”
“她们不是让,是怕。”
媚娘淡淡一笑,凤眼含煞:
“你以为前些日子韩王三番五次被刺,甚至还被人探得密证之事,韩王会怕到意图躲在她们身后,难道她们就完全不知不怕么?
说到底,她们究竟也不过是些宫廷妇人,有几分心计,却全无半点胆色。
这等与大逆之人私下相通的罪名,身负氏族名声的她们,比谁都怕。
而且她们更怕的是……
经前番韩王被刺之事以后,她们也不敢就如之前一般,很肯定我不会去如设计刺杀韩王一般刺杀她们……
所以她们才会这般害怕,这般让步……
说明白了,人强,方能不为恶人欺……
这也是我最近才悟出来的道理罢了。”
媚娘说完,冷笑一声,便只留下一句“嘱咐着京里的人,务必要叫长孙太尉知晓此事”,便恍然离开。只留下一道傲然的背影与留在原地的诸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六
五日后。
雍州。
韩王别苑之中。
闻得沉书传来宫中密报的韩王,一时间沉默不语,半晌才恨声道:
“好……
果然这些后廷妇人,尽是些指靠不住的……
这等大好良机与了她们,尽然无应……
罢罢罢!
与女人谋,也是本王前些日子气昏了头了。”
沉书看着韩王,乃忧道:
“殿下,此番之事毕竟事关重要,又牵及日后之事……
是不是殿下好生与那王萧二氏再相商一番呢?”
“与她们两个女人商量些什么?
两个见了些血腥便被吓得没胆的妇道人家,相商也是无益。”
韩王冷哼一声。
沉书却道:
“可殿下,那武媚娘难得出错,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一番失误……咱们可万不能就此叫她逃了去啊!”
韩王看看他,却想了想道:
“你有什么好主意?”
“沉书不敢,不过沉书以为,便是皇后与淑妃自己不愿意争,那前朝那些还指望着她们能够光宗耀祖,替自己氏族家谱之上添上一笔好的人呢?
未必便肯就此罢休罢?”
韩王挑眉,心有所动:
“你的意思是……
借前朝之力?”
“后廷之事,虽则前朝都是少沾,可一旦惹着了前朝,那后廷断无可以相争之机——
这可是咱们大唐自开国以来的惯例……
想来那皇帝如何宠爱武媚娘,究竟也不能敌得过满朝大臣的口舌罢?”
韩王却摇头淡笑道:
“你却是错了……
若论起来,本王这个小侄儿对他那心尖肉儿一般的武昭仪,却不是一般的宠,简直就是爱了。
要是当真满朝文武竟然都因这武媚娘与他相争起来……
哼哼,真是弃什么保什么,还不一定呢……”
韩王说到这儿,却突然一笑,回身拍着沉书的肩膀道:
“好,你竟给本王点了另外一条路了。”
沉书一怔,却脱口道:
“殿下不是说,这着朝中诸臣与李治相争之事成不得么?”
“那自然是成不得的。
眼下到底长孙无忌也还在,本王这一举一动,他倒也是能看得明白。
再加上那武媚娘到底是李治这块儿心头肉,要他弃她,只怕比弃江山更快……
可正是这弃江山更快……
却叫本王想出一个法子来……
也许,本王是看轻了这武媚娘,还真得与她做上一番缠斗之后,才能成得了大事呢……”
言已至此,李元嘉诡异一笑,转身背手轻道:
“沉书,你去帮本王办一件事……”
是夜。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坐在烛下,正阅览家中新报。
而身边坐着的,正是自家母亲柳氏。
阅毕,她皱眉焚之,又看着母亲道:
“这样的事情,是谁先提了出来的?”
“娘娘可是担心会惹上什么麻烦?”
柳氏看着日渐憔悴的爱女,心里恨不得把那武媚娘斩成千段万段,可到底也是忍下来,轻轻地问。
王皇后摇头,仍旧只问:
“这借咱们太原王氏一门下,所有参与编著史册的相关族众,甚至是弟子亲朋将些子未得证实的武氏劣迹加与其中的主意……
到底是谁出的?”
柳氏看女儿面色沉重,乃轻道:
“这个……倒不是老身想得到的。
而是咱们族中大族长,听到娘娘受此大屈,心中愤懑,以为此等事态,毕竟也得书明于册才是好的……
所以……”
“母亲,你可知此事有多严重么?”
王皇后叹道:
“史册何等东西,无证无据之事,妄记之,妄载之……于我朝便是大逆之罪。何况此间颇多处涉及陛下……”
“便是涉及陛下的地方,咱们也没有乱写胡说呀!”
柳氏扬眉,却不服道:
“娘娘,陛下生性柔弱仁懦,这些年又的确是为那武氏妖女所迷,做下这许多荒唐事,一星半点儿的,都没有说错的。
常言君明臣直,先帝如此,难道如今的朝风,竟不能容得下这一股清流么?”
王皇后叹息:
“母亲……您这所谓的荒唐事,都是哪些呢?”
“陛下……陛下私纳前君陈侍……”
“武媚娘在册之载,处处仔细详明,她是以童贞之身侍奉陛下的。母亲,这造册的,可是咱们太原王氏自己族中的人——内侍监王公公。
便是母亲担心他有徇私,那验明武媚娘正身的几个嬷嬷,可也是咱们派了去的。”
“那……那也是因为咱们当初为了能够让她分得一些萧氏之宠,这才……”
“可武媚娘清白之身侍君,总是不能假的。”
“……可她终究是前朝之侍。”
“母亲也说了,她只是侍,非嫔,更非妃。我朝祖制,便是后帝依胡俗纳前妃旧嫔,亦无不可之处……说明白也只是父侍子继而已的小事……
母亲如何便能拿了这样的事情来说话?”
“那她……她……她恃宠而骄,后廷横行……”
“她横行在哪儿?可有什么实证?可见过她打杀了哪个妃嫔,可见过她妄死了那个宫婢?”
“……”
“母亲,史册之重,何等要紧之事……
若是一朝为人所知,我太原王氏一门,竟为了这等心思去将些未经证实之事,编入史册之中……
你可知我太原王氏一门久远传下的名声,都要毁于一旦了。”
“可她诬你杀女,却终是事实。”
“那是她在怀疑本宫,却始终非直言是本宫所为啊母亲……
这便是武媚娘厉害的地方了——
她能叫本宫与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怀疑本宫,却从来不说出口,落人把柄……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了。”
“哼!好,就算她未曾与娘娘面前与其他人面前说过,难道陛下面前就没说过?陛下是个耳根子软的人,若非是她暗中哭诉,如何陛下便是怀疑定了娘娘?
说来说去,这等事态,也未必便不是如咱们所料呢!
娘娘也不必多言了,此等奇耻大辱,咱们太原王氏总是不能忍得下的。
一应诸事,娘娘不必多加理会,只消看着那武氏落个千载臭名便是!”
王皇后看着自己倔强的母亲,只能叹口气,茫然望天:
是啊……母亲终究还是不明白,自己如此劝阻,到底是为了保住谁。
三日后。
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德安一声也不敢吭地盯着面前的地板,直愣愣地盯着,一字也不敢言说。
不止是他,整个大宝殿上上下下,无人敢再多言一句。
好一会儿,李治淡漠的声音才轻轻地传了过来:
“你是说……
王萧二氏,竟然暗中与韩王勾结,在史册上做手脚,污诬媚娘?”
“……是。”
“其余诸官呢?
无人敢应么?”
“……无人。虽说有许敬宗等人为讨得主上欢心,多少说了几句好听的,可是他们究竟非是可直言不愧之辈……
因此在那些其他诸等中立之史官看来,这反而更加像是弄臣意讨主上欢心而刻意粉饰了。”
“……舅舅也没有说话?”
“……元舅公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此边之事,实在未及去详查。”
“好……
好一个史官群册啊……”
李治咬牙,冷哼一声:
“合着这大笔一挥,无论多少功绩,也要为他们所扭了么?”
再咬牙,李治轻声道:
“传李云。”
……
次日。
万年宫。
大宝殿。
早朝之上,高宗李治,忽点召十数名官员,着令大理寺严查,并治其徇私妄法,私相贿受等大罪。
一时间,朝野振动。
——是夜。
万年宫中官舍。
长孙无忌看着一屋子坐满的,个个表情都似要炸了一般的官员,长叹口气,摇头道:
“主上的心思,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
说得白些,此番不过是因为王萧二氏官员,将那些关于后廷之中未经详证的隐密之事,竟当做有据可查的事实尽皆书与史册之中,才惹得主上恚怒罢了。
若依老夫之言,诸位实在也是太过了。
毕竟内外有别,内廷之事便是有根有据,咱们这些编纂史册的,也要考虑清楚了利弊,紧要与否才可动笔书之的。
何况此番诸事,譬如诸番诋告之事,小公主被杀后武氏是否暗告主上为皇后所为之事……
此都系内中私语,便是起居注上尚且不得见,何以这正经儿史册上却能光明正大写这等宫闱之事?
此番不怪主上愤怒,便是以老夫看来,也实属太过。
何况……”
长孙无忌看着诸员被说得面红耳赤的氏族要员,轻道:
“何况这出主意的人是谁,他又抱着什么打算,难道诸位尽皆不知?”
“……便是知晓,可那武媚娘……”
“恕老夫说句诸位不太爱听的话,老夫知晓,诸位都是心系后宫中的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
可以老夫之见,这些年来,二位娘娘如此日渐恩薄,不正是因为心存不满,主动相争的结果么?
诸位也是过来人,看一看那武媚娘这些年来,虽则因着自己处境受困等等时刻,也屡有狠手毒绝之时,可何时曾经主动争过宠之一字?
此番又为何,二位娘娘都是不约而同地着人传了信儿出来,叫诸位务必不要跟着那人起步?
为何?不过是二位娘娘想明白了而已。
眼下的局势,咱们这等的主上,不争,便是最大的争了。
二位娘娘后闱之人都想得透,怎么反而是诸位想不明白,要落得为人剑柄的地步呢?
何况便是抛开此事不提,主上此番行事,也非全然迁怒——
否则为何主上放着名正言顺的妄议宫闱,不实之事入史册之罪不议,却要议一议他们素行不法,贪贿渎职呢?
还不是因为确有其事?
唉,此番之事,老夫也是无奈了。”
“太尉大人,您这是什么话?若是连太尉大人您都……”
“老夫说这话,自是有道理的。”
长孙无忌一壁说,一壁将一份厚厚的手抄折疏放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了一下道:
“这是今日午后,老夫入内朝圣,力谏主上之时,主上交与老夫瞧的。
老夫本来也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儿,想着能替诸位大人求个情面出来的。可是这折疏之上一桩桩一件件一条条……
都明注着人证与物证,最少的也有三五条……
桩桩件件,皆是铁案啊!
这一次……
诸位大人们,是真的无法了。
如若觉得老夫言过其实,诸位也可以相机看一看,议一议,或者相救一二之时用得着老夫的,老夫自当鼎力。
只是眼下,老夫实在无力了。”
言毕,长孙无忌起身躬了一躬,然后便退下。
只留下诸氏族大臣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一个王氏官员不信邪地拿了折疏来看,可只看了几行,便面色铁青,啪地合了折疏,再不言语,半晌狠叹一口气,起身拂袖而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七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
万年宫。
大宝殿。
午后李治朝毕,忽闻得内殿匆匆传来脚步声,抬头看时,却是明和一脸惊诧喜悦之状,心下一懔乃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主上大喜!主上大喜!”
明和反反复复,却只会结结巴巴地说这一句。
李治初时还是一怔,后来突然目光一亮,蹭地一声丢下笔去,撩衣起身,箭步跟着明和向后殿奔去!
……
片刻之后。
李治看着躺在榻上安睡的媚娘,心中当真是又忧又喜,转头看着明和与诸太医道:
“可定准了信儿?”
“陛下尽可放心……”
回应的,却是为首的老太医,他沉声道:
“方才老臣已然仔细验过武昭仪的脉象,确认已是怀有龙嗣无误了。”
李治目光一亮,随即又疑道:
“可为何媚娘自己却一直无曾反应?
前……前面儿也不似这般啊!”
老太医拱手回礼道:
“陛下有所不知,娘娘数番生产孕育龙嗣,其实都是离得有些太过相近了。
若换了常人,只怕早是已支撑不住。
幸得娘娘得蒙天幸,素日里有药王的千金丸调理着,又时常得药王于保华养生之道上,多加指点,自然底子也就多少挨得住。
可挨得住一次,挨得住两次,却未必便是能挨得住三次这般接近的孕育之事……
是故此番,娘娘必然是要比代王殿下时多些疲累的。”
李治闻言便是皱眉,半晌才轻道:
“那……
可有什么良策?”
“倒也不必,好在娘娘根基不薄,自己也平素极知调养的,所以也只不过是比之前两次都更加易疲易累,需要多加休息罢了。
而且平日里昏睡的时候,也多少会变得长些。
只要陛下放宽心,娘娘自己也放宽心,那此胎再也不会有事的。”
虽不若孙思邈一般医术通圣,可太医院这些老太医们的本事李治还是信得过的,自然就点头称是。
又着明和跟着太医们去配些补体益气的方儿来依着与媚娘煎服之后,这才看看左右。
德安会意,立时清退左右,只留自己一人与清和在李治身边。
李治却不先与他说话,只是嘱咐清和道:
“你这便执朕金牌,设法请了老神仙再来一趟,看看能不能多少再替媚娘调一调。
有他在,朕也总是多几分放心。”
清和点头答应,正欲告退,却被李治叫道:
“还有,把李云他们也都叫回来罢!
眼下潞州那里已然不当有太多的难事了,韩王此刻也是自顾不暇,自然没时间去找怀英的事非。
媚娘此胎,至关重要,无论如何得保下来。
传朕旨意,今日起,全体影卫俱时回京,守在媚娘身边,不得擅离半步。”
“是!”
清和接旨,便立时下去办事了。
德安见李治如此,心里也是不由得担忧道:
“主上可是担心……
韩王若知娘娘当真有了身孕,又因身体不安而多番疲惫,有可能会下手对娘娘不利?”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李治冷笑道:
“对他而言,这个机会一旦错过,要想再得到就难如登天。
所以一定要把媚娘给朕护好了。
这几个月,最是要紧的时候。明白么?”
“是,那主上,要不要把李师傅也请回来?”
“要,有师傅在,朕是放心的。
而且若是师傅来了,那素琴自然也可以跟着来。
她好歹也是在宫里过过一段日子的,自然有的是法子照顾好媚娘。”
“主上要让徐……不,要让李夫人入宫?!
这……这不妥罢?
毕竟她之前……”
“那是太极宫,这儿可是万年宫。
你可别忘记,当初朕安排着她入这里佯病脱身时,可是一开始便着了徐夫人寻了家中近侍来替着她的。
为的便是朕知道,有徐姐姐这层关系在,媚娘是断然难舍了素琴的。
或早或晚,她总会要再与她见面。
那若如此,自然是这里最好。”
德安点头,倒也想了起来:
“是呢……
想当初德安还不明白,为何主上如此费心……
原来是这样。
整个太极宫里上上下下见过李夫人真容的本就不多,仅有的几个不是师傅特别审验过的自己人,便是千秋万春两殿的高位侍婢们。
如今那些千秋万春两殿的高位侍婢一个个或死或疯,都已不能认得出来了。
便是能认,如今的李夫人,姿态容貌已然长成定型,与前态也是大不相同,想必让她们认也不敢认得准了。
便是认得准,此番却也都不能跟着主上来这万年宫里。
而如今这万年宫里,上上下下更是只剩下了见过那个影夫人的侍婢,谁会相信如今的李夫人,竟然是当年的……”
德安闭了口,然后才轻道:
“主上是觉得,有李夫人陪着,李师傅也更加安心罢?”
“师傅一生情系所牵,无非就是素琴与几个孩子,但有他们在此,师傅日日见着也安心。”
李治叹道:
“这些年来,明里暗里,朕也不知派了多少为难人的事情与师傅做。
师傅半点儿怨言也没有。
如今这等机会,又有影卫与慕容嫣同守媚娘,师傅此来实际也就是镇一镇场面而已。
说起来,也算是朕的一点心思罢!”
德安一怔,却脱口道:
“慕容姑娘也要来?
可主上,慕容姑娘若非娘娘亲召,怕是来不得啊!”
李治淡淡一笑,扫了他一眼道:
“你哪只耳朵听到她曾说非得媚娘亲召才来了?
她明明说的意思是,只要媚娘有难,她便必然现身的。”
德安一怔,立时恍然:
“主上是要将娘娘有孕的消息,散布天下,引得慕容姑娘前来?”
李治淡淡一笑,点头又道:
“毕竟她也是江湖顶尖高手,一诺千金,必不会失约。
可她行踪不定,加之不能主动相和与她。
所以朕才要让天下人替朕做个传声筒。”
德安点了点头,又摇头道:
“可是主上,您便是寻了个什么由头诏告天下,说娘娘已三得龙嗣,当减免大赦什么的……
那慕容姑娘,也未必便想得到娘娘有危险罢?”
“是啊……
本来是该想不到的。
可你忘记了?她如今最在乎的人,除去媚娘,就是韩王了。
一旦韩王有了一星半点的动静,她会不跟着来么?”
“所以主上这条消息,是要放给韩王,然后让韩王当个传声筒?
可万一韩王不动呢?”
“所以我们不能等他动。”
李治神秘一笑,冷哼道:
“要等他,不若咱们先起些事的好。”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的笑脸,却觉得自己茫然不知。
……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二。
万年宫。
早朝之上,唐高宗李治乃宣告天下,道其昭仪武氏,昨日再传佳音,喜孕龙嗣。
且有太医验称此胎必为皇子。
又因宫中太史曾云此子虽贵慧,却因有其上之小公主早夭之灾,怕有所影响,须得多加积德。
固李治着诏天下,大赦等事一应行理。
诸臣闻言,个个欢喜,人人俱美。
……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三。
万年宫。
夜,宫中突传警讯,道大宝殿新有身孕之昭仪武氏,一朝得食芙蓉羹后,竟致呕吐不止,急召太医诊之,乃道饮食不洁。
李治大怒,着人详验,竟于芙蓉羹中发现毒物,乃立时雷霆着旨,彻查此案!
……
次日午后。
雍州。
韩王府后苑花墙的隐僻处。
元嘉黑着脸,看着面前的沉书,低声轻喝道:
“谁让你们这般着急的?!
本王不是说了么?
要等到过几日,消息定准了再动手!
谁让你们这般着急的?!”
沉书垂首,讷讷半日才言道:
“殿下勿恼,是沉书调教失方……
不过殿下安心,那些人都已然处理干净了,不会有人怀疑到殿下头上来的。”
元嘉恨声道:
“若非如此,本王此番说什么也不能饶了你!”
又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才道:
“此番失败,想必那武媚娘身边戒备更是森严。
说到底,这些后廷事,咱们终究是鞭长莫及,你们还是想些法子,看看从千秋万春二殿处,能不能使些法子罢!”
“是!”
言毕,沉书立时告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间,他似乎听到一声极轻极轻,如鸟儿扑腾翅膀般的声音。
但他也没有抬头去看,更加不会去在意——
一只鸟儿而已,也终究妨不了他的大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八
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木然着一张脸,听着母亲的愤恨之语。
她转头,看着一脸怨憎的母亲,突然觉得全身都是一阵阵地酸痛,一阵阵地疲乏——
这么些年……
她真的累了。
茫然地,她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
入宫前母亲对她的保证……
——且可放心罢!太子殿下知道纳你为太子妃时,可欢喜得不得了呢……
当时的母亲,是这般说的罢?
那样欢喜的笑容,那样得意的笑容……
叫她一刹那间也真的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个幸福的,美好的未来。
一个虽身居君上,必然不得不有三妻四妾,却始终以情意待己的好夫郎……
可是后来呢?
……
那一夜,她永远记得,也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痛……
她披着头纱,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承恩殿里,呆呆地听着门外侍婢们的议论……
——太子殿下也太过份了罢?今日好歹也是咱们太子妃娘娘入正的好日子啊!
于礼于理,都应当留在承恩殿罢?
——不是说殿下因为思母之甚,所以留在宫中立政殿了么?
——唉呀!哪里去立政殿了!分明是被宜秋宫那个刘氏给勾了去好罢?
——啊啊?!怎么会这样啊!好歹咱们娘娘也是正宫太子妃啊!怎么能让一个……
——你说了又有什么用?!这宫里本就是如此!谁受宠,谁便是大的!你且不提别个,只提那如今的后廷之中,贵妃娘娘身居高位,可是那徐婕妤受宠如此,不还是将贵妃娘娘的妹子韦昭容给扳了个底儿倒?!
——那……那咱们娘娘……
——唉,也是咱们娘娘命苦,也怪那大长公主实在是不知道轻重……只是一心看着咱们娘娘好,又昧着咱们娘娘是氏族第一门的好出身,于是铁死了心地要……要硬推给太子殿下做了正妃……
——唉?!你是说……你是说太子殿下其实……
——嗯!可不是?!
倒也不是说殿下不曾思虑过这些事,只是依礼太子殿下刚刚承储,论理论德,都应当是国事定后才行大礼的。
可是大长公主急着给太子殿下寻个好亲事,也不给咱们娘娘与殿下议媒议亲的机会,就这么定下来了。
你想啊,这天家李氏虽然不比咱们氏族门第光远,可到底也是天家威严,这么来着,就算是咱们娘娘再好,难免也会被那天家里的人看得下了一些……
真是委屈死了咱们娘娘了!
……
她眨了眨眼,看着母亲飞快地动着的嘴皮,完全没有想要再听清楚她说什么的意思,反而思绪陷入了另外一层深远的世界里……
——你说什么?!咱们太子殿下早就有了心上人?!
——可不是?!你说这不是害死了咱们家娘娘么?!而且那太子殿下也是真……唉!总之居然看上了个内职女官!就是那个武媚娘!
——这怎么成?!咱们娘娘这等尊贵的人儿,怎么能与那等下贱货同侍一主?!何况太子殿下如此尊贵的人儿,自然也该知道些近清避浊的理儿罢?!
不成不成,这事儿得说与咱们老夫人听!得让老夫人与咱们娘娘出个主意!
……
——什么?!那个武媚娘?!
哼!不过是个买来的国公家的女儿罢了!
这一辈子能够侍奉先帝身为才人,已然是她到了头的福分了。娘娘可不必为这等女人费心烦神……
……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感觉到不安的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隐约明白,似乎当年,自己入宫的时候……
王善柔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怔怔地盯着嘴皮子还是动个不停的母亲:
“母亲……您是什么时候知道,陛下早已对那武媚娘心中生的呢?”
一句话,问得柳氏突然怔住,张着口,半晌无以回答。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千秋殿中,内寝。
萧淑妃披着长发,呆呆地看着面前烛火。
突然,她长叹口气,轻轻地问着身边的人:
“听说皇后母亲今日午后又入宫见她了?”
“可不是?
这个柳氏也真是过得火了。
明明陛下最恨她入宫来搬弄些是非的,偏偏她还要来。
且不止是她,便是她那个视为宝贝心肝的女儿也是……
一有什么事,便定要去寻她这个爱撺掇是非的娘来帮着出主意……
这些年宫里大大小小的事,若是没了这柳氏,怕是也能清静不少呢!”
萧淑妃淡淡道:
“她是她的母亲,送了女儿入宫,就是为了争得一份耀宠,女儿如今身为中宫却不得上幸,甚至眼前地位岌岌可危,她会如此,也不奇怪。”
近侍咬了咬下唇,犹豫道:
“娘娘,可是那武媚娘……她可……”
“天意如此,本宫又能如何?”
萧淑妃目光惨然,淡然,亦萧然:
“本宫已至此,所能求者,唯素节可安好,唯那两个丫头也能好好地……便是足了。
其他的,本宫还能想什么呢?”
“可娘娘,若是那武媚娘此胎果如那些太医们所说又是男胎,咱们雍王殿下可就……”
“无论如何,陛下眼下还是看重着素节的,他的名号,他的封地,一直都没有动。
若是本宫再行些不必要之事,只会让这孩子最后的一点父恩,也会因此消灭殆尽……
你也告诉下面的人,这些日子,务必不要做些什么手段出来……
明白么?
说句大白点儿的话,眼下陛下把武媚娘再怀男胎的事情公布天下,无非就是想借着此番之事,试探一下本宫与王氏,看看到底会是哪一家的出的手……
如此一来,连带着那个小丫头的前事,也便一并清算了。”
近侍立时噤言,不语。
萧淑妃也不再多语,只是怔怔地盯着烛火好一会儿,才突然起身道:
“熄灯罢……本宫累了,真的累了……”
灯,渐渐灭了,最后一点光辉将她长长的榴红色衣摆映成了一片血红,艳丽而刺目。
……
唐永徽五年四月中。
万年宫。
大宝殿。
午后。
李治忽闻内殿急报,道昭仪武氏忽急纳请其入内,道有要事相商。
李治依言,急急而入,乃见武媚娘面色苍白,捂心皱眉。
当时便惊得李治龙颜大变,又因有前番芙蓉羹事,便急喝左右,速召太医入内!
不时太医乃入,诊之,断得竟再中其毒,且此毒与前番芙蓉羹之毒相同,手法也一致——
此番却是落在了茶水之中。
李治闻言当真是震怒非常,立时着令大理寺即刻入万年宫,务必彻查清楚此事到底为何人所指!
一时间,万年宫上下人心暗动!
是夜。
万年宫。
大宝殿。
后寝。
当媚娘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脸淡然地微笑着,握着自己手的李治。
眨眨眼,仍然睡意朦胧的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徐徐道:
“你这般,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毕竟之前一记已然叫慕容嫣盯死了韩王了。
何必再如此?”
“韩王眼下是没有什么动静了,可还有王萧二氏。”
李治轻声道:
“若是不借此良机,也敲打她们一番,只怕早晚你还是要出事。”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那治郎何意?
是要先动箫,还是先移王?”
“萧氏如此,已是日薄西山之态,想必也不能成了什么大事。
早晚而已,何况她萧氏一门向来人丁不兴,便是掀些风浪出来,也一时大不了。
不过是萧氏自己厉害,在宫中这些年经营得宜,所以才能危胁于你。
然经前番之事一折腾,就是这些在朝中为数不多的人也折腾得没几人了,所以实在不必担忧。
可是王氏不同。
王氏一门兴旺,于朝中势力亦是强盛,若不及时动手,怕有危于你的事,他们还是会照为之的。
为了孩子,为了你,还是早兴此念的好。”
媚娘垂眼:
“那么,治郎要动的是谁?”
“要动王氏,则先移柳门。
柳氏一门这些年来仗着皇后于正宫之位,素行之恶实在是多不胜举。
便是那皇后之母,这些年里没得停地入宫中来煽动事非,也实在是不能再忍。
自然后廷之中先从她动手。
至于柳门之中的另外一人……”
李治沉吟一番才轻道:
“也许不必我动手,只要皇后之母被谪离斥出宫门一番,那么自然他便也知道该如何进退了。”
媚娘抬眼,轻轻道:
“治郎要贬柳奭?”
“他占着这个位子也占得久了,所行之事,也没得见几件抬得上台面的。
虽说无甚大过,可到底也不成大功……
这样的人,朝中上下实在尽皆都是,不必留他这一个。”
媚娘沉默,良久方道:
“若此番柳奭非皇后之舅……
那治郎还会贬他么?”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若他不是,我自然也愿意留他的。
说了,他无大功,可也无大过。
但是正因为他是皇后之舅,有些事,便不能容得了。
否则只会教朝中上下,都以为朕有心助势外戚。”
“……还请治郎好好儿记得今日之言……日后也要记得,一定不要助势外戚才好。”
媚娘看着李治,深远的目光,清凉如水。
李治心中一动,却轻道:“你……想通了?”
“躲不掉的,那便只能如此了。”
媚娘淡淡道:
“若一朝媚娘身为皇后,那么弘儿便逃不离这天下重担。那么……
若果如此,还是早些为弘儿打算的好。
这样的事番连三,暗害加谋……
不能让孩子长大之后,不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
李治不语,半晌才轻叹一声,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一世……苦了你,也苦了弘儿,嫣儿……还有咱们这个小孩儿……
我向你保证,媚娘,来世,我必不再将你与孩子们,带入这等境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九
唐永徽五年四月二十。
午后。
万年宫中。
莲池侧。
因着李治近召诸臣议事,遂媚娘乃着行鸾于莲池,以图清净明亮。
随行者,仅幼子李弘与诸侍耳。
李弘年幼,不愿离母过久,每隔数刻便要扑入母亲怀中一次,因着此时媚娘正身有孕气,此举着实看得诸侍胆战心惊,又奈何媚娘怜子,不欲旁人移走李弘,故前后诸人皆只得时时以玩物引开李弘,以免媚娘身子有伤。
李弘倒也聪慧,三番五次见诸侍如此,又耳听闻得道母亲有事,不可擅动,便自懂事起来,乖乖走到一边儿去,趴于胡毯之上,与明和着令寻来的两个小监玩耍。
媚娘在一侧看爱子欢喜,心里也是喜欢,于是含笑而侧倚于榻上。
不多时,却忽见清和急匆匆奔近前来,媚娘心知有异,便看了看明和。
明和会意,摒退诸人,乃仔细守着。
果然,清和过来行了一礼见过媚娘,便直道:
“娘娘,主上传了话儿来,说是此时娘娘可不必急着回殿里。”
媚娘垂眼,半晌才悠悠道:
“可是那些前朝大臣们,又说了些什么话儿么?”
“是。陛下拿了前些时日抓到皇后生母与韩王竟是暗中勾通的事与诸臣议之,更说娘娘此番之事,怕是与那柳氏有关。
可诸臣却无一个肯就此罢了的。
甚至还有些不分是非的,说娘娘不过是昭仪,为了娘娘而去轻制皇后之母,颇为不当这等的混话。
气得主上此刻正大发雷霆之怒呢!”
媚娘摇头,淡淡道:
“治郎如此,却是不淡然了。
此番若是治郎不先发怒,那自然有非关陇一派的官员出面来参奏皇后。
如今治郎这一番发怒,反而会教那些人觉得皇后之过,也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毕竟在他们的心里,本宫才是最可怕的后廷女子。”
清和点头道:
“可不是这么说的么?
主上此刻也是自己后悔了,可也没法儿,话已说出口,总是要行出些事来的。
可偏偏之前因着不欲将此事闹大,没有拿下柳氏暗害娘娘的罪证……
此刻却是闹得极为不欢呢!”
媚娘淡淡一笑道:
“治郎也是……
当真心急了。
以为有了这个孩子,若是不早些将本宫封后之事定下,便是会出大事……”
她下意识地抚着肚皮里的孩子,半晌才轻道:
“也罢,虽然是意外之果,可到底他也是来了。
为了他,为了弘儿……
这总是要争一争了。”
她垂下眼,仔细思量一番才悠悠道:
“清和,本宫记得,在那太原王氏府中,还有几个咱们可用的人,与治郎没有任何直系关系的,是也不是?”
“是。娘娘可是要借他们之手搜些罪证出来?”
“若只是借手,那实在不必寻他们,天下间想寻皇后不是的人多了是。
本宫要的,是能把些子绝然不容于大唐后廷的东西,给她送进去。”
清和眨眼,诧异道:
“娘娘是要……可如此一来,那些官员若是知道了……”
“他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本也无意了。
因为便是皇后此事不是本宫所为,他们尚且还要设法往本宫头上洒一洒脏水呢……
那既然如此,本宫便如他们所愿,主动出一次手。
说不定这一次……
他们反而会觉得,此事非本宫所为。”
媚娘淡淡一笑,招手叫一脸恍然的清和上前来,细细耳语几句。
是夜。
万年宫。
大宝殿。
内寝之中,李治看着睡得安然的媚娘,长出了口气道:
“她已然着人去办了?”
“是。”
李治听着明和这般平静无波的声音,抬眼看了看他:
“不明白是吗?
不明白为什么朕要逼媚娘到这一地步?”
明和沉默半晌才轻道:
“娘娘如今有主上护着,有代王殿下陪在身边,不是很好么?
娘娘并非真是希图那个后位带来的荣耀与一切……
娘娘希图的,不过是能够堂堂正正地说一句身为主上之妻而已。”
李治垂眼,半晌才轻道:
“是啊……
朕知道,媚娘所希图的,不过就是一句朕之妻的称呼,所以她才会对后位如此执着。
她对此位执着,因为朕是皇帝,是这大唐天下的皇帝。
要身为朕之妻,那便只能为后。
所以于她而言,皇后这二字所意味的,就是李治之妻。
可是明和,你应当知道,这二字之意味,远非如此。”
李治看着他,正视道:
“你应该知道,皇后二字,不止是朕之妻,还是太子之母,天下之母……
她需要陪在朕的身边,与朕做一切应当做的事。
这是为后者的宿命,逃不掉的。”
明和沉默,良久才轻道:
“所以主上才逼着娘娘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样?”
“朕也不想逼,事实上,朕也曾想过,若再得三五年,甚或六七年,只待弘儿长大了,再行劝着媚娘,也未不可。
可现在,不成了……”
李治目光转柔,转首看着媚娘被自己紧紧握着的手,视线在她脸上,小腹上流连不止:
“眼下的媚娘,腹中已然有了第二个皇儿。
而且据孙道长所言,此胎极有可能,再度为男……
明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治转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明和,轻轻道:
“这意味着……媚娘如今,已然是整个大唐后廷之中,最有资格去争这后位的女子了。
淑妃仅有素节,皇后仅得忠儿为嗣子……
可媚娘,却有了两个健康的皇子在身侧……
你觉得,她们会轻易放过媚娘么?
你以为,眼下她们因着前番媚娘出手整治韩王之事而多少有些收敛,便是她们从此不再会来招惹媚娘的证明么?”
明和不语。
李治半晌才叹道:
“明和,便是她们肯就此罢手,她们身后的家族也是不能容许的。
因为她们是氏族女,她们的一兴一衰一荣一辱,都非为她们自己而争,更多的,是为她们背后的家族所争。
所以便是她们肯罢手,她们背后的家族也是不能的。
而这些氏族大家,自然不能容忍媚娘这般一个大威胁存在。
媚娘唯一的路,便是先起而攻之。”
李治轻轻道:
“唯有如此,才可得自保。”
明和沉默,良久方轻道:
“可也不必如此,逼得娘娘行此等下计……”
“朕也从不希望她去沾这些污秽之事……”
李治温和的表情,看着明和,头一次露出了些许深意:
“可朕也知道,眼下唯一能够叫她远离这些事的办法……便是让她身边,有一个真正能够如瑞安一般信得过,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事情的人守着。
明和,你也是聪慧的,应当明白朕的意思。”
明和全身一僵,很快放松下来,抬头看着李治,目光坚定:
“主上隆恩,是明和的不是了,竟全然不曾理会主上深意……
还请主上降罪。”
“降什么罪呢?
在瑞安不在的时候,你就是媚娘身边最可靠的人了,一切的一切,你都要好好替她操持着。
有些事……”
李治垂下眼皮,轻轻地说:
“德安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的。
其实媚娘身边的很多事情,你都不必太过拘束,明白么?”
明和坦然点头:
“明和明白。”
李治点头,赞许一笑:
“那就好。
清和的性子,实在是太过活跳了些,许多地方行事也不甚牢稳,他又不似瑞安,早年里便跟着朕,跟着媚娘一路走过来的,好歹也懂得些什么。
所以朕才不能选他。
反而是你,这几年看下来,你也是越发沉稳深重,又是极知机的。
有你在,总是能不比瑞安差些许了。”
明和也不抬头,口中只道:
“明和惶恐,以明和这等资智,离着师傅还差着好些呢!”
李治淡淡一笑,摇头道:
“你也不必过谦,你的本事,朕还是信得过的。
何况你的本性纯良,很是对媚娘的性子,跟着她,你也学些好的。”
“是。”
明和又应了一声,才轻道:
“主上,明和有一事不明,还请主上明示。”
“说罢。”
“眼下里,王萧二氏之事,已然底定了。
可是前些日子明和听娘娘的意思是说,这王萧二氏,还是想请主上好生保着,不欲赐其一个凄凉下场的。
不知主上的心意如何?”
“……终究也是做过夫妻的,只要她们不太过分,朕也不想为难她们。
这件事,朕早就已经定了心思了。”
长出一口气,李治起身,负手而立,悠悠道:
“朕这一生,有媚娘一人,足矣。
与其镇日将心神费在这后廷之中,倒不若尽退后廷诸女,只有媚娘与几双儿女们伴朕安稳一生……
如此一来,朕也才真正能有些好时光,去将这大唐天下,真正治理得富庶安康,百姓平定喜乐。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福,大唐之乐。
父皇在世时,每每便是做此等心愿,可终究却是难却人情。
而如今朕……
朕却实在不必再拘于此道,大可借此良机,一肃朝风也是好的!”
明和闻言,已是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轻道:
“主上……主上要尽摒后廷妃嫔,只留娘娘一人?!”
“不好吗?”
李治扬眉转头,含笑视之,眉目之间,尽是满足得意之色:
“自古以来,多少君王想做做不到的事,朕如今能够做到了,那又为何不去做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十
唐永徽五年四月末。
长安。
太原王氏京中府邸之中。
一大清早,两个小婢子便提着沉甸甸的水桶,来到了井台边,一壁洗理着衣衫,一壁说着些闲话:
“你可听说了?”
“什么?”
“这些日子里,内院儿可是不太平呢!”
“不太平?”
“可不是?
前些时日我听内院的赵叔说,这两日夜里,内院儿老夫人的寝居之外,没少儿地闹出些子怪动静出来。”
“原来如此啊……
就说奇怪,今番老夫人去宫内,怎地这般久了也不回归……
却原来是躲……”
“你说话仔细些!叫人听着去了,小心挨板子!”
“……啊哟!可是得多谢你了,不然我又要惹了祸……
不过说起来,这也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别的自且不提,单单就说那红绡丫头闹出个细作的大事儿来之后,死在老夫人手上那板子下的女子们还少了去么?
这样的事情,竟凭是半点儿依据也不得,就说打死便要打死的……
这都不招冤魂儿来闹,那还要到怎样地步了才来啊!”
“可不是?
说起来咱们也是命苦……
崔卢赵李……哪一家不比这王家好些?
便是那太原本府里的几门,也是个个都恤下的……
偏偏生就叫咱们投到了这样的门下受这罪……
罢了!”
“可不是?
外人眼瞅着,咱们风光无限,实则呢?
不提说主人小气,个个样样地都不比别的府,就是单单说这指不定哪一日便被安了个什么罪名打死了,也没处哭去……
唉!
说句真心话,虽则家里穷了些,可到底这等盛世吃喝是不愁的……
我倒宁可回去跟着家人吃些淡茶粗饭的……
好好活着就成了。”
两婢说到伤心处,各自叹了会儿气,到底也是多年承受下来的,总算也是知道如何自解,便又将话题渐渐转到另外一向上:
“不过眼下求这些也是妄想了,二十年的契,也只有王氏才会出的。
别的家里,总是没几年便要换了一批新人入的。
为了咱们娘家里的小弟小妹们都能识得几个字,将来多少也能有个好点儿前途,便也忍了罢!
眼下这等事咱们避是避不过的,只求咱们大管事儿的新得的信儿,说是那位宫里做了大管事儿的本姓家的人物身边儿的那个神仙人物真的挺管事儿,手到魂儿来,咱们夫人睡得好了,咱们也就自然安保了。”
“是啊……
听说眼下管事儿的已然打听好了,入宫去回话儿了……
也不知娘娘那边儿会不会着人赏些东西出来呢?”
“啐,你可使着做白日的梦罢!
且先不提这些年里宫中赏过东西的次数十个指头数得过来……
便是赏了,哪一次又轮着咱们这些人的?
可白做梦了!”
“也是……说起来那皇后娘娘可是一国之母,坐拥天下之富,也不知怎地,竟这般小气呢?”
“一国之母又如何?不受爱宠,照应的陛下的钱也使不成!
现下哪个不知晓,陛下眼里最热的,目今却是那立政殿的武昭仪!”
……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万春殿里。
一朝早起身,就听闻母亲有事求见的王皇后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便这般懒妆见母,便着人仔细梳整了妆容,这才娴步而出。
母女二人行过了大礼,柳氏才急急上前道:
“娘娘昨夜可睡得好?”
“倒也还好……不过本宫看母亲面色却不是甚好……
可是还有怪梦萦心?”
柳氏叹了口气,由着身边近侍扶起,与王皇后分了君臣之礼坐下,这才轻声道:
“也是合该命里有这劫……
自从那红绡贱婢死后,老身一心想着要替娘娘清理门户,于是出手便比常日里严苛了些,却不成想竟惹了这等冤孽上身……
前前后后,找了无数名师神巫,竟是全不见效用。
唉……素常里老身忧心娘娘,已然是睡得不甚牢稳,如今又摊上这等子事……便更难睡着了。”
王皇后心中何尝不知母亲牵挂,可总觉得这等情份,她也实在难以招架,便轻声道:
“其实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忧的。
眼下本宫处境,一切倒也还好,有忠儿在,本宫后位必然稳固的。”
“娘娘可不能小看了那武媚娘!
别的且自不提,这些年来,她是如何一步步从个前朝陈侍走到这一步的,娘娘可比老身看得清楚。
之前那些关陇重臣又是如何反对她的,如今关陇重臣对她又是个什么样的暧昧态度……
娘娘也是应当放在心里的。
娘娘,便是不为自己,便是为了太子殿下,为了咱们王氏一门的安危……
娘娘也要好好儿地设了法子,替陛下清了那妖女出宫啊!”
“母亲此言差矣。”
王皇后听得此言,一时皱眉道:
“陛下虽则偏宠武媚娘,却非是那等昏昧之人。
否则单单凭前番史册诸事,便足以将我太原王氏一门治罪……
可陛下并无半点儿下狠手的意心,不是么?”
“娘娘!娘娘,便是眼下没有,将来呢?
说起那史册诸事,娘娘也知,不过就是几句话而已,陛下为了一个武媚娘,竟然能够动得那么大的肝火,做下那等事……
何况以后?
娘娘正该引以为慎才是啊!”
王皇后看着母亲,半晌才轻道:
“母亲至今仍以为,那史册之事,是为了武媚娘行之么?”
柳氏张张口,却沉默。
又是好半晌,王皇后才叹道:
“看来母亲也知道,那史册之事,到底是为什么会引得陛下大动肝火了……
母亲,既然言至于此,本宫也不妨正言相告。
本宫自幼承王氏一门庭训于此,自知何当谓忠,何当谓孝。
而似这等污于史册般的不忠不孝之事,日后本宫必然不容之再度发生——
毕竟,此等大事明面儿着看似毁的是武媚娘之声,实则却是污了陛下之名。
陛下做过的事情,本宫不会替他粉饰,可陛下未曾涉及的事情……
本宫身为陛下之妻,也断然不容他人相污。
母亲也当自省才是——便是父亲在世,也断然不能容得这等事情的。”
王皇后虽则平素行事那般,可这番话说得却是铮铮有声,不得不叫柳氏喏喏而应。
说到了此处,王皇后这等神态,免不得让母女之间一时尴尬。
正在两下无话之时,便有一小侍匆匆奔入,手持内侍省奏疏,口称是大内侍监王德的近身人儿,此番是因着有些要事,陛下不在宫中,王德不敢擅拿主意,便着他来请皇后娘娘旨意的。
闻得此事,王皇后当然无推拒之理,便着他上前来。
阅过了奏疏,却原来是些需得用印的急用文书不知该如何处理而已。
王皇后略一思忖,便轻道:
“虽则本宫身居中宫,此事本为本宫份内之事,然则此刻本宫受陛下恩旨,于自殿中清心静养,还是不宜办这些事的。
你且请了王公公的准,就说是本宫教的,着他去御马房支了几匹好马来,一路上快马加鞭去万年宫请了印再回来,左不过也就是半日的路而已。”
小侍喏喏而退。
一侧柳氏看着殿下无人,这才含笑点头对皇后道:
“果然娘娘如今大有不同了。
这等事情,虽则便是娘娘来处置了也是当的,可到底事涉陛下旨意,还是请了陛下旨意的好。”
王皇后垂下眼来,轻声道:
“是啊……因为本宫眼下,是一步也不能再走错了。”
柳氏也黯然,好一会儿才转移话题道:
“说起王公公,老身倒是有一桩事,还请娘娘恩准,能替老身向王公公求个情。”
王皇后抬眼,看着母亲道:
“母亲这话便见外了,莫说本宫身受父母之恩无以为报,便是王德,论起来也是咱们自家的人……
总不出了外支的,母亲有何事,且请直言,想必王德也是乐意出手相助的。”
柳氏点头,又道:
“娘娘,说起来其实还是那些冤孽的事情……
老身近日里听闻,说王公公原来也是受过这些苦楚的——
毕竟太极宫这般地方,前后历经两朝数君,总是有些不大干净的东西在。
要论起来,早该闹得地覆天翻,可这些年在王公公手下竟是半点儿事情也没有。
因此便有许多人说,这是因为王公公手里可是捏着几个了不得的人物。
其中有好些都是长于此道的。”
王皇后本来也是信这些的,闻言便立时睁眼道:
“咦?那本宫怎么没听说?
会不会是母亲误会了?
毕竟太极宫乃皇家宫苑,本来就是有袁李二位大天师镇着的,如今又加上一位孙道长,便是想出什么事情也难啊!”
“这三位神仙样的人物,自然老身也是轻易请不得的——毕竟眼下娘娘也是不便太过张扬的。
不过老身说的却也并非他们。
娘娘,这样的人物老身都请不得,何况是王公公?
所以老身说的,却是王公公身边的一个明姓道士,人唤崇俨的是。
听闻此人道法高强,且出身也是极正派的,竟是宋时(这里的宋指的是南北朝时期的宋代,跟后来的赵宋不是一个概念哈)明僧绍之同族后人出身的大家。
想来明氏一门,世出名士,此等人物必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只是奈何那明氏一门向来高傲绝尘,老身之前也曾数番相求竟不得而见。
如今知道王公公与那明崇俨有交,且竟能使得请得他……”
言已至此,皇后自然明白自家母亲的心思。
老实说,她比自家母亲更加坚信这一点:
若是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支持,王德不可能镇得住这整个太极宫的“冤魂恶魄”。
所以她徐徐点头,轻轻道:
“母亲若如此说……
那本宫自当为母亲祈得此人来了。
也好成全本宫一番念慈之心。”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一
是夜。
太极宫。
王德府中。
一片夜色凉如水,厅台之下,坐着一位锦衣华袍,却已然显得垂垂的老人。
他抬头,眯着眼看着天空,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身后跟出来一个模样俊秀,眼神儿透着精灵劲儿的少年内侍,抱着拂尘匆匆而入,行了一礼才低声道:
“师公,已然办妥了。”
王德点了点头,淡淡一笑:
“去求皇后去了?”
“正如师公所料,那柳氏一入宫,头一日便来打听明师傅的事情。
待得小的们将这些日子来从师公处学的法子一一用上后,她可不就自己上了勾儿,自己送上了门了?”
王德又一笑:
“好……
如此便甚好……
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
若是他不这般为事,咱家还不好向昭仪娘娘交代啊……”
小侍跟着点头,轻道:
“不止是不好向昭仪娘娘交代,便是主上那边儿,也是难说上话儿的。
毕竟此事关系也大得紧。”
王德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这些事儿,心里知道便行啦!
若是说得多了,便是不好。
明白么?”
“是。”
“好了……
接下来,便要看那皇后到底何时来找咱家了。
你可记得清楚了,皇后来找咱家时,可万万别忘记了咱家交代你的事情……
明白么?”
“明白倒是明白……”
“你这孩子……是不是不明白为何师公明明是要让那皇后来找咱家的,却偏偏还要吊着她?”
“是……”
“你啊……
终究还是在这宫里待得时光少,见的事情少……
若是见得多了,知道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对咱们这位皇后娘娘而言,太易得到的东西,往往是不能信得过的。
她呀……这一辈子算是被自己家的那位好母亲给教出了个多疑的性儿了,再不信别人的。”
王德淡淡道。
小侍立时明白,便点头道:
“小的明白了,那小的这便去办!”
“也不急……这般夜了,你也坐下歇着会儿罢!
陪着咱家说说话。咱家已然很久不曾与他人说过这些了。”
王德长叹一声。
小侍是极听话的好孩子,应了一声便乖乖坐下,把拂尘抱在怀里,乖乖地仰望着天空,然后天真地问:
“师公,小宝有些事情怎么想也不明白,想请问师公。”
“说罢!”
“师公,跟着师公这些日子,小宝也算是明白了,原来昭仪娘娘就是先帝赐给咱们主上的大宝贝呀!
可为啥先帝不直接赏了主上得了呢?
还这般磨折他们二人的……
先帝最疼爱的,不就是咱们主上么?”
“正因为是最疼爱的,先帝才不得不这般啊……”
王德轻叹一声道:
“不为父母者,自然不知父母心……这话虽然说得是,可便是似咱们这样残了身子的人,虽然不能身为人父母,可却也是曾身为人子的人。
换了处境想一想,也多少能明白先帝的苦衷了。”
小侍眨巴眨巴眼,似乎有些明白了:
“师公的意思是说……便如如今这番事一般,越容易得到手的,反而越不容易珍惜,是么?”
王德摇摇头,含笑道:
“咱们主上何等人物?自幼跟着那二位调养成人的,自然不是那等轻薄儿郎。
这等行事,也非是为了主上。
先帝如此却非意在磨折主上,说白了,为的还是武昭仪。”
小侍一怔:
“武昭仪?”
“是啊……小宝你也跟着咱家在这宫里有些日子了,你冷眼里看着,那位武昭仪可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只说平日待你们便好。”
“嗯……温柔可亲,最是恤下的。”
“对啦!这便是她的最弱处。”
“待人好不好么?”
“是好呀,可也得分在哪儿。这整个太极宫,可说是守着整个大唐天下最紧要的地方了。
宫里上上下下的人,便是一个烧火做饭的,也都有可能是哪一边儿的人物。
若是一味地如武昭仪之前那般行事柔和,你觉得她能好好儿活到今日么?”
小侍眨眨眼,若有所思点点头:
“所以先帝是要逼得武昭仪使出些手段来?
可武昭仪不是那样人啊!”
“这便是先帝的高明之处了……先帝在时,人人都只见那武昭仪柔和自保,以为她是个好欺的人……
可只有先帝和主上看出来,她真正是个女中豪杰,巾帼英雌。
只是因着她受局势所限,一味地求忍求容,这才会落得之前被驱逐出宫的结果。
可后来,你看看,她回宫之后呢?
手段只是稍稍凌厉了些许,那些当初有心害她的人便受不住了……
这便是先帝想要的武昭仪,一个能够守得住主上的武昭仪。
明白么?”
小侍点了点头,省道:
“主上性子实在太过仁善,而且主上的仁善也是实实在在地狠不下心的。
所以得有武昭仪这样的人物,替主上行些事?”
“你若这般说,便又说错了。
真正仁善的,到底是武昭仪还是主上?
先帝要武昭仪来守着主上,到底是为主上谋得一柄利剑,还是替主上寻了一枚代过之……”
王德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转头看着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小宝笑了笑:
“罢了,竟是老了,说这些有的没的。
唉……
无论如何都好,眼下有武昭仪在,那起子人总是不敢乱来的不假……
咱们也就可以少操心些了。”
长长地,他叹了口气,可身边的小宝却还停在刚刚他的那句话里:
代过之……代过之什么呢?
……
唐永徽五年四月末。
太极宫。
因皇后王氏数般恩请荣邀,明崇俨再入宫中,以为皇后所用。
是夜。
万春殿里。
王皇后睁着眼儿,手里的花剪迟迟不落:
“你说……
那千秋殿的,也曾招了此人入内?”
“可不是?
当初对那武媚娘下咒的,便是此人。
娘娘,看来此人可是得堪大用呢!”
柳氏喜道:
“今日方将着他入府中一查,便立时探知其中问题,三两下作法,便净了整个府中。
老身午后大胆一试休歇于府中,竟是平安无事。”
王皇后闻言,也是喜悦,点头道:
“若果如此,那母亲可是寻对了人了,本宫却得好好谢他这番助母之功。”
柳氏扬眉:
“娘娘便只谢他这功么?”
王皇后讶然地看着母亲:
“母亲还有别的心思?”
“娘娘,此等人物,天得机缘,为何娘娘不能善加利用呢?”
王皇后怔怔地看着柳氏冷冷的笑容,突然觉得心中不安起来。
是夜。
万年宫。
媚娘听着李云之报,轻轻点头道:
“好,本宫知道了。
那接下来,便是要劳烦你们了。”
李云低头不敢,又道:
“娘娘,那薛氏小将,却又如何?”
媚娘想了想却道:
“治郎有心提拔他,可偏偏他出身非氏非关,是故一直为朝中诸员所避,一身长材竟是再无可用之处……
正正好地此番之事,也该让他们看一看,到底什么样的人物才是忠君的好。”
李云点头道:
“可不是?
此人神勇,当年先帝也是大加夸赞的。
可谁想到先帝崩后,这些见风倒的人眼瞅着无人再能顾及这等良材,竟只将他分到入宫,做个小小右领军郎将……
这也太过份了。”
媚娘淡淡道:
“如今朝中看似良材济济,一时无妨……
可细算下来,且不提那些良材均为氏族关陇二系之人,多半都有个人私心,不能将国事天下摆在第一。
便是这年岁之上,就是叫人头疼……
新血不入,何得长久?
是时候该提拔些精英之材了。
正正好地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整治了柳氏,叫她好好知道有些事还是不要乱自信的好……
二来么,也好给这些新血一个机会。
总是得叫整个朝中,有机会进些新人。
接下来……”
媚娘淡淡一笑道:
“只要撕开了一条口子,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李云点头称是。
片刻之后。
前殿。
李治听毕了李云回报,点头,黯然半晌才道:
“如此也好……
只是有一条,千千万万别叫伤着了媚娘的身子。”
“是。”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一。
万年宫中突传急讯,道前些时日方将调养好身子的昭仪武氏,一朝竟又于得闲起身,游玩莲池之时,困于莲池之中一窄台之上。
诸人欲救,然其所困之地极险极危,竟不得而呼之!
幸得入内来禀报事务的右领军良将薛仁贵急而奋不顾身救之,乃保得鸾体安康!
李治闻之甚惊又喜,闻得薛仁贵之名,更抚其背叹道:
“先帝在时,每言之曰将军之勇,今日得见,果如其名!”
乃着赐其金刀玉匕各一,赐其忠,更着令其自即日起领受四门一统领之责。
薛仁贵谢之。
李治乃回视媚娘,见其受惊不小,心中痛惜,又逢其左右近侍德安无意之间于媚娘近侍明和所执其时所着履中,发现一书有小字与媚娘八字生辰等的纸条,心知不妙,遂立报李治。
李治大怒,着令严查此事,务必挖断了宫中巫蛊之术根源!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二
是夜。
长安,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颓然地坐在高位之上,静静地听着阶下小侍哭诉:
“娘娘……
您可得保保老夫人哪!
谁知道那些藏东西的贱婢这般挨不住,一上来便招了老夫人出去……
娘娘,您可得保了老夫人啊!”
王皇后木然,半晌才轻道:
“保?
如何保?
怎么保?
这巫蛊之术,素来是宫中头一大忌。
本宫行事如此,已然是犯了禁规……如今若是再扯上这些事……
本宫便是自保也难,何况是保下母亲?”
小侍哭道:
“那娘娘……咱们可怎么办呐?
要不要请请那些族老……”
“他们?
他们此刻,只怕个个恨不得急着与咱们脱了干系,又怎么肯保咱们?
罢了……罢了……
且由得陛下去罢……
是生是死……
总是要有个说法的。”
王皇后垂目,半晌才轻道:
“命是不致丢的,毕竟那武媚娘也是半点儿事招儿也没有。
只是……
母亲这一身荣华之名……怕是再难保住了。”
一句话,说哭了小侍,也说得她自己落泪。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四。
万年宫。
大宝殿。
因查出前番昭仪武氏屡屡受害之事,竟为中宫皇后生母柳氏所为,李治大怒,着因其教导不正,行事不端乃除其国夫人封,着令自今日起出离宫中,无圣旨不得再踏入一步!
旨意传下,内外皆叹李治柔善,更叹皇后生母如此不堪。
……
一时间,沸沸扬扬,皆议中宫,更有甚者,中书令李义府等寒门士子更于私下间,悄议中宫当易之事!
……
是夜。
万年宫,大宝殿。
媚娘听得李云回报,点了点头,又淡道:
“皇后就此做罢了么?”
“回娘娘,眼下皇后却是老实,不见半点儿动省。
不过依臣之见,要她就此安分,怕却是难。”
媚娘抬眼看看他,却轻声道:
“哦?
怎么说?”
“娘娘,若是皇后诚心改悔,为何却还将明师傅留中不归呢?”
媚娘淡淡一笑:
“你也是看出来了。”
李云低头,轻声道:
“臣不敢,不过是些臾小事,但能替娘娘好好儿看紧了这太极宫,也是好的。”
媚娘点点头,淡淡道:
“不错……若论起来,实实在在地这皇后并无见得有半点儿意欲改悔的心思。
正如你所说,若她诚心改悔,这明师傅便是头一个要遭殃的人。
可她不但没有半点儿退了师傅出来的意思,便是叫人知道师傅存在的心思也没有……
显见她还是留着些底手的。
罢了,由得她去罢!
只要接下来,她不再生什么事,治郎总是会给她一个好安排……
只要她别再生什么事……”
媚娘目光深深,轻轻道:
“只是……
不生事……
她真的做得到么?”
同一时刻。
长安。
太原王氏府中。
柳夫人已然是将一切能拿来出气的人事物,尽皆拿来糟蹋了一番了。
可她胸口这股气,却还是未消,半晌怒道:
“贱婢……你这贱婢!竟敢将老身作践至此!
老身与你誓不罢休!
来人!去请明师傅来!”
“……夫……夫人……明师傅眼下……
眼下在宫中,却出不得身……”
“那就别个师傅!但是能使得着的!尽皆请了来!去!”
柳夫人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几乎震碎了花瓶。
一时间,诸侍尽皆个个心慌地往外奔出去。
……
次日,午后。
太极宫,千秋殿。
萧淑妃听着近侍的回,淡淡地点了点头:
“本宫知道了……
那眼下,柳氏如何行事了?”
“回娘娘的话儿,却又是召了个能行法术的巫师入府了。
她这也是,真心不知忏悔了。”
小侍轻道。
萧淑妃淡淡一笑:
“她若知道悔改,那本宫却还不好下手了呢!”
小侍眨眨眼,轻道:
“娘娘要借柳氏的手做些什么吗?”
萧淑妃看看她,轻轻道:
“对本宫眼下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是本宫的素节不同……
素节眼下,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也跟本宫不同,他还有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前面,却还挡着两个小孽种……
只要这两个小孽种消失了,那么本宫的素节就能有机会了,而且他也会成为唯一的选择……
你明白吗?”
小侍睁大眼,立时省悟:
“娘娘是说……太子跟那个代王?
可是……代王且先不提,便是太子就是头一个难的,他身为国储,身边护卫重重,可该怎么动手呢?
毕竟那可是一国之储啊!”
“太子自然是死不得的。”
萧淑妃淡淡道:
“若是他死了,只怕便是素节得了位,本宫也难活着见到那一日了——
别个不提,长孙无忌便是头一个不能准得这等事的。
好在咱们也不必他死……
只要他的靠山倒了,那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实不至的窝囊种子,自然也就可以换一换了。”
小侍立时明白,轻道:
“娘娘是要动皇后?
可她眼下更难动啊?”
“她的确是难动,可若是她的母亲就不会了罢?
刚刚犯了大错,还一心怨恨着武媚娘……
你说这柳氏为的什么?
不还是为了害怕陛下易储于武媚娘的小贱种儿子?
你想一想,她此番召了巫师去,会是为了什么呢?”
小侍立时省悟:
“娘娘说得是,柳氏眼下咒杀武媚娘不成,怕是不敢再动她的念头……
却是要朝着武媚娘的儿子下手了呢!”
“没错。
所以本宫才说这是个好机会……
你说,若是本宫做一个局,将这太子,这皇后,全都卷了进去,而这局之中,又做死了那个小贱种李弘……
是不是两全其美?
素节的未来,是不是就平坦了呢?”
她含笑反问,目光森然。
萧淑妃的主意,打得是很好的。
只是可惜……
她的命运,似乎也是早已安排好的。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三。
麟游一带,突降大雨。
雨势甚急,俄顷竟山洪暴发,乃冲玄武门。
宿卫士死伤者不计其数,更将走散之数者众!
惶乱噪杂之中,再不见人得及言天子!
后因右领军郎将薛仁贵大呼曰:
“安有宿卫之士,天子有急而敢畏死?!”
乃急登门桄,大呼以警宫内!
大宝殿中。
高宗李治着闻,乃乘黑起床,惊携昭仪武氏,怀抱幼儿李弘急攀高处,俄而乃水入寝殿!
……
水,漫天遍野的水光。
天光将亮未亮之时,万年宫下的小坡上。
李治怀里抱着惊哭一夜,终究睡着的李弘,右手环着面色微白,衣裙单薄的媚娘,听着德安之回:
“水势甚大,且又来得及……
宫中卫士死伤近二千,麟游县民者因幸得急警,死伤不重,却也有足千之数。”
李治咬牙,半晌才轻道:
“安抚之事,可备下了?”
“元舅公已然着人去办了,眼下县民们倒也能安得住事态,只是宫中卫士……
唉,实在可怜。
许多都是夜睡之时,不知而死的。”
李治抬眼,点了点头,看看惊容已定,伸手来接李弘的媚娘,淡淡一笑,将李弘交与她,然后起身,轻道:
“随朕来。”
德安依令而去。
媚娘留在原地,看着脚下的泥泞,半晌才轻与明和道:
“眼下寝殿中水可尽退了?”
“却还未曾,娘娘,不若便就此返了宫中罢?”
“这等时刻,最不该做的便是返回宫中。”
媚娘淡淡道:
“麟游县民死伤如此之重,你叫治郎如何能平定得心回宫?
怕是还要好好在这里待着,好歹也得等到百姓安定了,才能动身回宫。
所以你们还是早早儿地准备着,一旦水势退下,便仔细将该清理出来的地方,清理了出来罢!”
明和眨眨眼,极其不解地道:
“娘娘,水都发成这样了,主上还不肯回么?”
“正因发成这样,治郎才不会回也不能回……
因为若是他身为帝王者,不能懂得先百姓之苦而苦,后百姓之乐而乐……
那这天下,只怕也不能再多姓几日李字了。”
媚娘淡淡一语,却叫明和住了嘴,立时点头退下。
左右看了看,她又招手叫一侍前来:
“你去,速速着人知会了宫中王公公,请他速来此地主持大局……
还有,顺带着请他务必将宫中立政殿内的些备库之用取出一拨,于京中易换为此地灾民顶用得上的东西,至少先得安安民心,救救急。”
小侍应了一声,却不解道:
“娘娘,若论起来,这等事自该是有司相办,娘娘急什么?”
“你也说了是有司相办……
可那有司办事,少不得也得陛下旨意,天子印令啊!
眼下这等急态,哪里还等得这些?
自然得先应一应急。”
媚娘轻声道:
“你也不必多问了,自去办便是。”
小侍应声而退。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四。
初逢大水的麟游县灾民,还未得及从痛失家园的茫然中清醒过来,好好哭一哭未来时,太极宫中大内侍监王德便带着连夜取了立政殿私库之存,与长安市中易得的一应急用之物车队匆匆而来,速速入了县中。
一入县中,便有媚娘求了李治借来的薛仁贵来相助,一道且先安顿下了有死伤的灾民之户,该助棺裹者,自助棺裹,当修碑灵者,自修碑灵,应助医药者,更是有王德一并带来的几位太医院医官相侍,瑞安押后的药草为继。
至于其他灾民,也在薛仁贵与李雨李云四兄弟所率金吾卫的助携之下,支帐搭篷,发放被褥衣物,饮食净水……
甚至媚娘还亲身带着代王李弘,率着一众内侍亦同至灾民所聚之所,相助着发放用物,安定民心……
是故当日午后,当长孙无忌等人率众臣,跟着李治来到所聚之处时,看到的便是忙而不乱,快而有序的赈灾之景,而非哭号连天,怨声载道的惨况现场。
李治停下了脚步,微笑中不无担忧地叹着气,摇着头,看着那个正抱着一个小小的,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入怀中,好声呵护着的女子——
他的妻,他唯一的妻……
尽管他是多么地想要把她紧紧地锁在宫中,再不让第二个男子见到她一丝一毫的容貌,窥得她一星半点的光彩……
可她到底不是那种可以被他锁在深宫之中的女子……
她注定,注定是要立在他身边,与他看着一同的地方的,帝王冠冕上的那颗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