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唐三帝传TXT下载大唐三帝传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三

    因着明和提醒,媚娘乃抬头,这才愕然发现李治竟与一众诸臣立于棚外,一时间不由欣喜一笑,起身而立。

    这一笑,如明媚春光,如初夏暖阳,看得李治心中一暖,也跟着含笑而视。

    一侧长孙无忌看着这样的甥儿,突然心中一动:

    上一次看到李治露出这样的笑容,是在什么时候呢?

    一丝淡淡的伤感,与欣慰同时涌上了心头。

    慢慢地,他长出口气,乃随李治入内。

    “耶耶!耶耶!”

    入得棚内,随着一众人等下侍行礼,小小李弘欢喜连天的叫声也响了起来。

    李治含笑,急忙伸手去抱着他,另外一只手又扶起了媚娘:

    “都起来罢!”

    一众人等起身,看着李治如此温和表情,个个心中舒怀——

    说来也奇怪,即使今日的李治,已是有了五子三女的父亲,甚至也即将迎来他的第六个儿子或是第四个女儿……

    可他的容貌,竟是一如当初初登太子之位时一般玉润丰容,韶华正好,言笑温宁,直叫人如沐春风。

    即使没有半点儿刻意做态,他身上天生那种华贵之气,雅和之风,也能沁人心脾,仪威浑然天成。

    媚娘自李治入棚那一刻起,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只是满目骄傲地看着自己身边这个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自己视为幼弟,全力保护在身后的少年,如今已然成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巍然如泰山挺秀于天地间的男人。

    尽管……

    媚娘扫了眼李治唇边那一丝细细的胡须,一身玄龙踏云纹的衣裳,垂目敛笑:

    尽管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刻意地把自己扮得像个三十而立的男子,却依然只能像个玉立少年……

    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抿嘴含笑,媚娘淡淡地立于李治身边,听着李治嘱咐诸臣:

    “如今水势若此,眼见百姓受苦,朕心实在不忍……

    虽则有宫中相助,一时温饱不忧,可到底后继之事需当良加料理。

    却不知诸事安排如何?”

    长孙无忌头一个便上前一步回道:

    “回主上,臣已着令有司,立拨钱帛粮材等物出京入麟游,更有本地驻官,已受英国公调遣,但有主上之旨,便立时可开赴灾重之处,相助重建。”

    “好,此事便着由中书省拟旨用印,可不必来与朕复审,旨成直下便是。

    记着,六百里流星飞马加快传旨,务必要一众官军今日午后前入得麟游县城之中,先行立起一批军帐之类的物品,以安民心,至少也得今夜好生安寝,可知否?”

    “是。”

    “大灾之后,往往大疫,太医署处如何?”

    李治转头问向德安。

    德安立时回道:

    “回主上,目下师傅已然着了太医署诸人尽快筹备,只待主上旨发。”

    “不必发旨了,你去取朕加急金牌一块,立召太医署出京相助。

    另再着旨于附近州县医官,私人医馆,但有相助者,重金得酬!”

    “是。”

    “另外,再传旨宫中,自今日起诸宫诸殿尽皆斋素礼佛,以求为麟游县安灵祈福。

    李淳风也当制些相关物品,以开坛祭灵。”

    “是。”

    “还有,朕方将已然书得慰灵诰一封,速传旨制榜发告天下,以慰无辜生灵。”

    “是。”

    “另则……”

    李治转头看着长孙无忌等人,轻道:

    “诸位爱卿在此,虽则此番灾重却得天之幸未得有甚大骚乱,可到底也是如此大灾,朕一路观来,田地毁水,百姓来年生计,仍是一大件,还需得诸卿良加谋计,万不可将这些事情流于马上行程。”

    “臣等谨尊圣意!”

    一众臣子,立时下拜。

    李治挥手点头,这才抱着李弘,带着媚娘,匆匆出帐去,再巡视相慰县内外伤者。

    是夜。

    麟游县府之内。

    凤汤泉行宫。

    因着万年宫受灾不轻,又有卫士死伤甚重,李治又不愿离开此地,故便移驾凤汤泉行宫,只待万年宫清理干净,再复入内主事。

    诸臣得知此意,皆尽不解,唯有长孙无忌长叹一声,不言语。

    寝内。

    媚娘含笑看着李治:

    “唉呀,元舅公这一声长叹,可是叫媚娘怕得不轻啊!”

    李治正逗着李弘不叫他太早睡,免得睡得太多,白天午间时没了困意,失了养生之道,闻得媚娘这话儿,立时便失笑着去拧她的鼻尖:

    “就你嘴里没个好的……

    舅舅好容易默默认下你这等妄为行事了,你却来酸他……

    仔细若是叫他知道了,又要与你难为。”

    媚娘却俏皮一笑,翻身趴在李治身上,惊得李治急忙小心扶了她,生怕压到她腹中胎儿。

    可这主做坏事的小女子,却毫似半点不在意也似,只与被李治搂在一边儿嘻嘻哈哈个不停的李弘逗乐,一壁笑言:

    “媚娘可怕什么?

    有治郎在,有弘儿在,舅舅才不会把媚娘怎么样呢!

    何况眼下这肚里孩儿可也在媚娘身上,便是舅舅想如何,也得等到媚娘将他安安全全地诞下之后才动手的方是正理呢!”

    李治难得看她这等有恃无恐的模样,忍不住点着她的额头笑骂:

    “你便在这里跟我横罢!

    下次再逢上舅舅难为你,我可不管了,看你怎么哭着来求我!”

    “哼,不求就不求,反正……”

    媚娘明眸一翻,得意洋洋如顽皮小儿笑道:

    “反正从开始到现在,哪一次媚娘也没求过治郎呀!”

    李治一时语塞,半晌失声笑着点她额头气笑道:

    “好啊好啊你个……

    你个……”

    他却是半个字儿也舍不得骂她,只是咬牙笑了半晌才轻道:

    “合着你就算准了,只要你有事我就一定得出手,所以索性就闹个天翻地覆来给我玩,是不是?”

    “若是媚娘不如此,治郎一身长处哪里用呢?”

    媚娘今日实在是心中不安——虽然看着百姓受苦,她心里也不好受;可比起受苦百姓,她更在意的是李治。

    她真的不希望看着李治因为国事烦忧,于是便刻意地逗一逗他,图得一时之乐。

    李治何尝不知媚娘心思?

    于是也顺着她的心意,跟着她一道笑叹言语。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

    闹了一会儿,李弘终究是抵不过父母亲的逗乐,累得沉沉睡下。

    睡下时,小嘴角儿还兀自带着其甜如蜜的笑意。

    媚娘见他睡了,于是紧忙召了明和来侍灯,自己抱着孩子去小床上睡下,然后转身回到榻边,便躺入李治早已张开双手恭候多时的怀抱之中。

    夫妻二人相偎,一时间只觉喜乐无边,不语不言。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道:

    “治郎,今日之事,媚娘可有什么办得不到的地方?”

    李治轻抚着她一头乌黑秀发,想了半晌,却摇头:

    “你做得,已然超出所有人的期待了。”

    媚娘闻言,心口压着的一块巨石,终究还是放下了,点头又向脸颊往李治怀中凑了一凑,轻声道:

    “如此便好……”

    夜已深,灯烛尽熄——

    这是李治立下的规矩,也是媚娘所好的事情……

    她从来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在夜晚之时,需要有许多的烛灯照着才能睡着。

    相反,若是烛灯太多,她不但睡不着,且也更不能合眼的。

    但李治不在身边时,她便再也不肯熄灯,自然睡得也就不甚安稳。

    是故李治从媚娘再次回宫后,便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

    若能,他便必然守在媚娘身边过夜。

    若不能,那无论要在哪一殿过夜,又或者是那一夜国政如何之忙,他都一定要抽空,或早或晚,都要来一趟媚娘身边,一定要看看她,亲手替她熄了灯,看着她睡得安稳了,才肯离开。

    哪怕他此夜都只得睡上一个半个时辰,甚或通宵不得安眠,他也一定要来到媚娘身边,替她熄了灯才去睡。

    是故,此刻的媚娘,已然觉得心情平定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真像他人所说的那样,日日有夫郎相伴入眠的女子,总是睡得分外安稳的缘故……

    只要李治在她身边,她总是能静得下心,也总是能安眠的。

    只是今夜,她的确不想太早睡下,是故灯熄了半晌,她却依然睁着眼。

    “怎么还不睡?”

    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地抚过了她的脸颊,问道。

    “治郎怎么知道媚娘没睡啊……”

    媚娘懒懒地一动也不想动,只是趴在他胸口,慵慵地问。

    李治轻笑了下,胸腔的震动起伏让媚娘的脸颊也跟着上下动了动,然后才说:

    “你若睡了,呼息之间,再不会如此浅的。

    每每睡着,你呼息起来总是格外深长,又细。”

    媚娘心中不由一动:

    到底要多少个夜晚的守候,这个男人才会发现自己睡着时的呼息,与醒来后的这点微末区别呢?

    一时间,她只觉得春夜里的空气甜蜜欲醉,浑身柔软得似若云朵一般。

    可刚刚想说两句什么话儿,却又想到宫外那些受了灾,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由轻叹一声道:

    “也不知今夜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是不是能得安寝呢?”

    李治长叹一声,伸手将她往怀中搂了一搂:

    “也只有你,会在我的怀里,还在替我想这些事……”

    他低下头,轻轻在媚娘额间印下一吻,然后轻道:

    “你且不必担忧。

    下午德安去看过了,有守城官兵与近州县守军之助,眼下百姓已然各得安身之所。

    至少这几日夜里是不用愁了。

    且朝内李淳风也着人奏报过来,说这几日里麟游都不会再有大雨,一时可定。

    至于接下来么……”

    李治沉吟一番,又将她搂在自己怀里,下颌放在她的头顶心,闭目轻道:

    “我白日里已然拟了旨,着令工部加紧派人相助麟游灾民休筑新居为要……

    今日下午工部先行之工匠已然至齐,料木等物也尽备齐全了。

    想必最迟不过一旬后,麟游父老也就能好好儿地住入新居了。”

    媚娘点头,半晌才轻道:

    “可终究还是得多做些防备啊!

    不然只怕又若此番,日后有大灾该当如何?”

    李治点头,也道:

    “工部侍郎里有个极擅水利的,今日午后也奏了本上来,说此番麟游大灾,皆因其地木伐过尽,致得土流失固,这才酿此大灾。

    待得新居安定后,我便着工部于他地良取佳木,于此地固土。

    如此一来便再难有这等大灾……媚娘?”

    他正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轻唤一声。

    媚娘却无半点儿动静,只有深而长的呼吸声,细细地响起。

    李治不由失笑,伸手将被帛再往她身上拉了一拉,盖得紧些,又于其额间印下一吻,伸手去抚摸着媚娘腹皮,轻声道:

    “好孩子,今夜可要安生些睡啊……你也跟着你娘今日看了一日了,她这等累,可别再折腾你娘亲了啊!”

    言毕,淡淡一笑,合目拥妻而眠。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四

    次日午后。

    麟游县。

    凤泉池行宫。

    媚娘正抱着李弘在殿下玩耍,一边儿看着庭中侍者来去,各自取了东西备着不时李治驾返后使用,却突见明和匆匆奔入。

    媚娘也不待他行礼,便先道:

    “可是外面出了什么大事?

    别是那些灾民们出了些什么事罢?”

    “回娘娘,却非如此。”

    明和赶得紧了,喘匀了一口气,才道:

    “灾民们安置得倒也妥当,何况又有娘娘先行拨助之物,自然无事。

    可那些死难卫士的近亲们这陆陆续续都赶了来……”

    媚娘立时会意:

    “可是有闹事的?”

    “正是。其实真论起来,这些卫士之中,除去三五十个是真因着方将交值,累得太过而困眠于舍中,竟难得逃脱外,其他的全都是因着自己慌不择路自行逃脱,结果反而落入水难之中的……

    便不治他们个不忠的名儿也是足够株连九族的。

    可偏偏主上心仁,竟着令厚葬。

    唉!这不厚葬还好,一厚葬,竟惹得那些近亲们个个都直了理壮了气地来前闹,要求多赐钱帛以恤下呢!

    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媚娘摇头,却道:

    “你这般说便不是了。

    须知大灾之前,逃生乃是人之天性。

    你若强要他们扭了天性,却非是难为他们么?

    何况此番毕竟死伤众多,治郎也当赏些东西下去,赐恤一番以示恩德的。

    只是他们这般闹着确是有失体统……”

    媚娘沉吟一番,而后道:

    “你且告诉本宫,那个薛仁贵,可有什么女眷于侧不曾?”

    “倒是有个女子跟着他左右……

    不过看起来也是奇怪的。”

    “奇怪?”

    “可不是?

    这女子不知什么来头,说是近侍罢,那等气度,竟是寻常大家千金娘们也难及的;可若说她是什么大家千金罢……

    哪家的千金会这等没名没份地跟着一个出身贫门的种田郎?”

    媚娘抬眼看看他,却淡淡道:

    “自古英雄不问出身……

    真英雄者,有几人须问出身的?

    你可是小看了他了。”

    明和急声称是,又道:

    “娘娘圣明,明和之意,却非瞧不起这薛家郎将,只是这跟着他的女子,实实在在地,不似普通人家。”

    媚娘点头,思忖片刻乃道:

    “原来本宫只是想借一借耳边风,提点一下这薛将军,替自己再挣得一份功劳的。

    既然你说如此……

    那你便请治郎去点一点这位英才将军罢!

    至于本宫……

    实在是很想见一见这位姑娘。

    你可安排一番,立时召她来见本宫。

    明白么?”

    “是……明和明白,正巧这位姑娘做点心的手艺可是京中难得一见,正正好地请了来,与娘娘添些新样点心试试。”

    媚娘点头称好。

    媚娘所求之事,李治自然立时办到。

    是故不多时,明和便来回了消息:

    “回娘娘,主上已然召了那薛礼入内暗示他去抚慰那些死难卫士之亲了。

    而且也实实在在地着户部侍郎与他一道,名着是那个户部侍郎主事,实则却是全权命他理治此事。”

    媚娘这才点头道:

    “有户部侍郎在,他总算也是带了个钱袋子在旁边。

    何况有治郎的话儿,又有户部替他做个挡牌,此番办起事来,他也就有些底气了。

    治郎也总算是看重他。”

    明和点头,又轻声道:

    “娘娘,还有一事,那跟在薛礼身边的小娘子,已然请了入内来。

    娘娘可是立时便要与她见一见?”

    “便请进来罢!”

    一声令下,不多时,一个衣着素净,却容姿仪态,尽皆非凡的姑娘袅袅婷婷,如云般翩然行入。

    见了媚娘,她落落行礼,举止言谈之间,尽皆大家风范。

    媚娘只大略扫了她一眼,心里立时便有了底,于是立时看向明和。

    明和会意,立着诸人退下左右。

    直到左右尽摒,只余明和之后,媚娘才轻声问道:

    “却不知小娘子是姓柳,还是姓王?”

    媚娘这一问,吃惊的却只有明和一人,那姑娘却娉娉而立,无半点儿心慌之色,只是音如莺啭轻道:

    “娘娘慧眼,小女子闺姓柳,小字映春。”

    “新柳青青巧映春……果然好名字。”

    媚娘点头,赞了几声之后才又着明和赐座,尔后问:

    “你是河东柳氏之女,却不肯报自家门……

    想来也是有些隐情在内的。”

    媚娘此言一出,那柳映春便变了面色,媚娘挑眉,轻道:

    “河东柳氏,何等出身……

    只怕薛将军虽则英才纵世,也难得入柳家小娘子父母的眼罢?”

    柳映春微微变了些神色,却依然不言语。

    媚娘淡淡一笑,轻道:

    “可叹小娘子一番痴心,竟便是舍弃了这高贵门楣本姓,也要跟着薛将军做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依本宫看来,薛将军眼下,却还不能给小娘子一个名分……

    小娘子便这般委屈着,不觉得难受么?”

    柳映春抬起水波般的眼,看着媚娘,半晌才轻柔问道:

    “娘娘,映春有一言,却不知敢言与否。”

    “小娘子但有所言,本宫自然听闻。”

    “娘娘,若真当论起来,当年娘娘也是应国公之女,也算是高门贵第。

    便是后来无意之间被困深宫,本也有大好机会,可离之而去,另觅良配。

    何故而今落得这等受尽辱名之境,也要留在宫中?”

    媚娘一时哑然,看着这小女子半晌才轻道:

    “你以为本宫是为何呢?”

    柳映春淡然一笑:

    “在映春所见,却是与映春一般,只不过是困于一个字罢了。

    说来说去,古今女子,无论如何才华纵世,天赐之娇,也难敌此一字而已。”

    媚娘立时便微睁圆了眼,好一会儿才叹道:

    “好……

    好一句只是因于一字而已……

    好……”

    她轻叹了几声,半晌才道:

    “但有姑娘此一言,本宫也算是识得人物了。

    知音如此,本宫实在是应当替姑娘好生筹谋一番。

    只是又担心姑娘会不会……”

    她言于此,便微微一停。

    柳映春会意,轻起身乃道:

    “若得娘娘成全,映春感恩不尽。”

    是夜。

    行宫内寝。

    李治入内之后,便一壁除衣,一壁问着坐在榻上,手持书卷却沉思不止的媚娘:

    “听说你今日召了那柳氏入宫?

    可有什么事?”

    “倒也没有……

    只是希图着能借她之力,一来相助一番这薛将军,二来……”

    媚娘停了停,半晌才迟疑道:

    “二来也是想着,若她果然如所报一般,为氏族所不容,那么若是能得她为助力,将来于柳氏一门之事上,也是好的。”

    李治叹了口气,由着德安替自己易替了寝袍,这才上榻除靴,坐在媚娘身边,轻轻将她搂入怀中道:

    “看样子是不成。”

    “嗯……”

    “她可是不愿?”

    “倒也未曾露得此意,只是……”

    媚娘迟疑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媚娘每每看着她,就想起当年被逼离宫的事情……

    所以……”

    李治立时伸手指轻轻点住了她的绛唇,点头道:

    “我明白。

    我明白……

    你这一切,说到底也都还是为了我。

    薛礼之才,实在难得,可他到底眼下心之所系,却是氏族之女。

    你担心若是柳氏一心谋划,那薛礼难免会与其他那些渴望着结交贵亲,与氏族相姻的人一般,落得终为氏族之用。

    是故才想着试探她一番。

    可这一试探……

    你怕是试探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罢?”

    媚娘看着他,轻轻点头:

    “正是……

    她……

    她竟似半点儿也不疑我似的。

    只要媚娘说的话儿,她竟一一婉拒……

    这叫我……”

    “也是……难怪你会担忧。

    毕竟眼下你与河东柳氏一门,可说是不死不休之态。

    她虽已被家族所斥,却终究未曾除得这个柳字,何况便是除了氏,她也到底流着柳氏的血……

    若是她有心结交与你,再将中间关窍透与河东柳氏一门,那你一番苦心,也是白费。

    她竟是一一婉拒,显是不曾有半点儿昧私于你,利用你的心思……

    可见其性纯良,非是那等心计深沉的氏族女。

    你会怜之重之,又兼不忍之心,也不奇怪。”

    媚娘垂眸,半晌才轻道: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的……

    只要媚娘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替媚娘为事,那么立时媚娘便能向治郎请了命,赐了实位高爵与薛礼,那么她为了夫郎前途,必然欣然而受的。”

    “可你终究没有请。”

    李治轻声道:

    “因为你也不想她看你不起,也因为你在她与薛礼二人身上,仿似看到了当年的我与你,是不是?”

    媚娘无言,默默俯于李治怀中。

    李治环而之她,轻抚其首,半晌才慢道:

    “媚娘……

    你已然做得很好了,比我希望的,甚至是比舅舅他们希望皇后所能做到的,都做得更好了。

    实在不必再为此纠结了。

    这一桩事上,我真的希望你能随心而动,勿要纠结到了一个转不得的地步。”

    媚娘半晌不语,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五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夜空明净,如墨琉璃。

    瑞安立于玄黑殿墙外,越过朱红如血的廊瓦,看向似乎只照耀着万春殿的那抹残月。

    半晌,被月色映得冷若银辉的脸上,噙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转眸,看着身后阴影之中长身而立的人,轻声道:

    “你可确定了,她此刻已然知晓娘娘无事?”

    “可是确定得准极了。”

    “那,她是不是也已然信定了,娘娘此刻腹中胎儿,确为一男?”

    “也是定准了的。”

    瑞安垂下眸,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可要与咱家同行此事?你可知,此事一出,便是咱家能得了容宥,也是不愿活下去的。你大好的人生,实在不必与咱家一般,踏入这等死局之中。”

    “自被王氏陷害至此,已知自己大好一生,如入黄泉。又有什么舍不得,值不得的?

    何况……”

    他淡淡一笑,从阴影之中走出——赫然却是那久未得见的阿莫。

    他轻理衣衫,淡淡笑道:

    “此番一事,虽则于咱们有损,却能教主上与娘娘,一并达得心愿……阿莫无悔。”

    瑞安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当真无悔?”

    “何悔?以一人命,捅得天地惊……何悔?”

    阿莫轻声一笑。

    瑞安垂眸,半晌才轻道:

    “好,你既如此说,那自然便是生死同当。但愿……”

    瑞安利眸忽起,直勾勾看着阿莫:

    “你莫要让咱家知晓,你还有别的私心在。”

    阿莫淡淡一笑:

    “这个自然。”

    二人击掌为誓,尔后,阿莫便轻行一礼,悄然而退。

    瑞安看着他走远的身影,突然间浮起一抹冷笑:

    “你看我的心思,看得准,可我看你的心思,也未必就不准了。”

    接着,他长呼一口气,轻道:

    “出来罢。”

    “师傅。”

    一个看着便是精明聪慧,却颇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小侍急匆匆从暗中奔出。

    “他的事,你可打听清楚了?”

    “清楚了,正如师傅所料。”

    小侍言语简洁,行步之间利索非常,果然殊非常侍,瑞安看得心头大慰——好歹当年从掖幽庭里替媚娘无意救下这孩子,竟是走对了一步棋。

    看看他,瑞安点头前行几步才道:

    “人都说若是聪慧的人走上歪路,必然便是大祸害。咱家看着这阿莫,却知此话当真不假。”

    “那师傅,咱们可要将他所行之事,禀明主上与娘娘?此贼居心不良,明着说是要替师傅报师娘之仇,助娘娘一步登后位……

    可他所行之事,实在对二位小殿下也是害处太大,分明是损人不利己,其心之私,搏命之法,竟不顾一切了。”

    “是啊……他这居心,也是玉石俱焚的。

    不过要禀明主上娘娘……却也且不必。

    区区一个目光短浅的小书生而已,若是连他也收拾不得,那咱家在这太极宫中这些年沉浮君上身边,岂非全是白费时光?”

    瑞安悠悠一声,垂眸注视着怀中白玉拂尘,一壁闲庭信步般走出万春殿下阴影中,一壁若自言自语地对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徒弟轻声道:

    “说起来啊……靖和,师傅我从小便跟在主上身边,至今已然足足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主上没少教师傅东西,可师傅生性愚钝,总是学不会。

    但有一样,师傅却是学得极好的。你可知是什么?”

    小侍摇头,瑞安淡笑:

    “那便是……轻易不要将心付与他人,可若是你一旦决定付了,那便当全力相护于对方。这是人活一世,最大的乐趣。

    因为你若一生无所短,自然看似无敌……可无敌的人总是寂寞的,高处不胜寒,主上这些年容着那些大臣们,后妃们翻来翻去地折腾,不也就是为了图自己找得个乐么?

    否则以主上这等通透人心,若他想安静两日……

    便是自己不出手,只消稍稍用些心在娘娘身上,便是利剑在手横扫天下净,哪里有这些人折腾的地步?

    ——毕竟,为君者要保自己帝位不失,只消保得住民心民生即可安享天下荣。

    其他的,实在不重要。

    可是主上没有,为什么呢?

    ……说来说去,这人哪,活在世上,总是要替自己寻个对手,寻个良伴,才不寂寞。

    是故人总得有个伴儿,一个能叫你无私为之付出的伴儿。

    这个人,无论是你的父母也好,你的妻儿也罢,甚至是……

    你一心认定的主人也可。

    否则,人若太算计,太自私,便实在太过无趣无聊。

    所以……”

    瑞安看着听着自己说话,却是一脸懵懂的小徒弟,轻轻笑道:

    “所以我也觉得,便是我这样不堪的人,也总是天怜幸恩的。

    因为我这一生,虽则身有残,却终得了一个值得我一生认定,永不背弃……哪怕是要毁了我性命,毁了我声名,毁了我一切……

    都值得去付出的主人。

    为了这样的主人……

    莫说是阿莫这样的人,便是我至爱之人,又何尝不能利用?”

    瑞安轻声反问。

    小侍眨眼,实在不明瑞安这番话到底是何用意,却也只是安静聆听。

    夜如琉璃净,眸如乌云墨。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下。

    夜色如水,月洒银辉,一身石榴红,粉面点朱,眉长入鬓,金冠饰花的萧淑妃,依旧身段婀娜,娇美如雨后石榴一般。

    只是那面上愁容,却叫人无端端想到了春光渐暮之时。

    轻叹了一口气,她头也不回地问着身边的小侍婢:

    “他来了?”

    “回娘娘,来了。”

    “叫上来罢。”

    “是。”

    简短的对话过后,不多时,便见一身着内侍衣衫的小监匆匆拾级而上,走到离萧淑妃一阶之下时立住,先向淑妃行了大礼,然后才起身,微低着头轻道:

    “阿莫见过淑妃娘娘。”

    萧淑妃桃花眼儿转也不转地看着前方被月光照得光辉满地的中庭,好一会儿才道:

    “你可见过他了?”

    “见过了。”

    “他可信你了?”

    “信了。”

    “他居然真的信你了?”

    “人都有七情六欲,有那个半死不活的在,他不信,也不成。”

    萧淑妃抿了抿朱唇,轻启贝齿道:

    “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行事?”

    “自然要看娘娘的意思。”

    “本宫的意思?”

    “是。”

    “本宫根本不知此事,也不明此事,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娘娘……可是怕了?”

    听到这般挑衅的话儿,萧淑妃扬扬长眉,煞气忽现又敛:

    “你想激得本宫出手?还是罢了。本宫这性子,你也应当知道。”

    “是。阿莫从来不曾想过要激娘娘出手,只是娘娘,阿莫虽则出身低微,可也是个命,娘娘要借阿莫的命,来对付武昭仪与王皇后,总也得付出些什么。否则,便是拼得粉身碎骨,阿莫也是要替自己出一口气的。”

    萧淑妃倏然回头,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摇头失笑道:

    “果然……当初本宫选上你,真的没选错人……有这等胆量与本宫说话的,如今已然不多了。”

    “一个足矣,再多,娘娘也不是当年那个叱咤六宫,宠恩无极的淑妃娘娘了。”

    “淑妃么……”

    萧淑妃凄然一笑,竟艳若晚霞:

    “人人都说,这太极宫里的淑妃位,是受了人咒的,自从高祖皇帝起的尹淑妃,再到后来的大小杨淑妃……都是一个个死于非命,落于尘土……

    如今也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本宫也如她们一般的命运呢……可是……”

    她忽地深吸一口气,眉目之间尽是凌厉之色:

    “可本宫却是不想让他们看这等笑话呢……”

    转头,她看着阿莫,淡淡道:

    “你要本宫的意思,那本宫便与你一个意思——

    你所行之事,尽皆稳妥,唯有一桩却是不佳……

    于那武媚娘而言,无论是那个李弘,还是她如今腹中孽种,的确都是极其紧要的。可于皇后而言,最紧要的却只有一个。

    所以你若想把这火烧到皇后身上,让她服下苦果,替你自己报仇……

    那只能选那对的一个。”

    阿莫抬眼,眸如乌云,无一丝明光:

    “代王。”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十。

    麟游县。

    凤汤行宫。

    午后。

    媚娘身在后殿,便远远听得前殿喧闹,于是急急行至廊下,正碰上急匆匆赶来的德安:

    “到底怎么回事?”

    “娘娘,娘娘可在后殿里安好好地守着代王殿下罢!眼下前殿那边,主上正发着火儿呢!”

    媚娘皱眉,仔细听了一阵,便立时了然:

    “可是那些大臣又因着我的事与治郎撕扯了?”

    “唉……要说这回便是德安也看不上眼了。”

    德安愤愤道:

    “娘娘这些日子以来,身怀有孕辛苦,却还能替主上分忧,行事……许多大事都是娘娘一心二心地为着主上操持的。

    主上其实也没说什么,也是那当地百姓们念着娘娘的恩,所以上民表请主上恩准,大家大户们甘愿自己出些儿力气,替娘娘修做恩德碑,立在那儿做个念想的。

    可主上到底也是怜着百姓疾苦,婉驳了他们的表,说一切事情,只待大事底定,麟游复兴之后再提也不迟。

    就这么一句话,那些大臣们就水花儿落在油锅里,炸了堂了……”

    媚娘闻言,便立时叹道:

    “治郎也是不该了……这立恩德碑之事,自古以来只有将相功臣,或孝子贤良方可,便是君主亦不敢轻立……何况是我一介后宫妃嫔?

    又是向来为朝臣们诽议说我出身不正的……

    元舅公他们炸堂也不奇怪。

    毕竟治郎如此一来,岂非等同逼着诸臣们认可我是名正言顺的后位人选了?

    他向来能事从急缓,办事成立的。此番却是太急了。”

    德安一怔,不由脱口道:

    “娘娘这是何意?不过一块恩德碑,却与立后有什么关系?”

    媚娘摇头,苦笑道:

    “你呀……也是跟着治郎久了,竟都忘记了……我大唐自开国以来,除了开国大圣太穆皇后,还有治郎母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别个哪有立碑建庙的?

    何况我大唐依前朝制,这立恩德碑之事,依礼虽则但有一县百姓求恩准者即可立,却也要礼、户、工三座尚书加印题赋,三公当朝以赞,文武百官齐颂于朝之仪的……

    更不必说这麟游县民此番民表一上,那可是正式地向治郎求了大恩德的旨了,天子无戏言,治郎这句日后再立如今出了口,若是百官不抗表以奏,那一年之后恩德碑是必然要立的,而且有天子一诺,自当加天子金印宝玺……

    这不是明着打皇后的脸,明着诏告天下,眼下易后一事已然底定,就等着圣旨一出,中宫便当易主了么?”

    德安闻言,立时哑然。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六

    好半晌,德安才讷讷道:

    “这个……德安倒是当真没有想到……只是觉得娘娘这几日辛苦,难得百姓们也能看得见娘娘这等苦楚……便是立个碑也无甚大事……”

    “无甚大事?”

    媚娘摇头,叹道:

    “德安啊,你既然镇日里跟着治郎在前朝走动,就应该眼界比旁人看得开些。

    若是今日换了别个内侍口中说出这话来,我倒也只能摇头苦笑一声,说他是不懂事。

    可你……

    你却实在不应当如此啊!”

    媚娘意味深长道:

    “自古贤明帝王所求者,一为天下定,二为身后名。

    别的自且不提,前些时日王氏一族暗中私写史册,惹得治郎大怒不提,便是那朝中诸臣知晓了,也无一敢替他们出头的。

    为何?

    不就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身后名于天子之重么?

    天子尚且如此,天子身边的人,不更这样么?

    我身为一介后宫妃嫔,出身又这等暧昧,又是倍受朝臣们防备的,你且想一想,若是这样的人都能得天子一诺立恩德碑……

    这不是明着昭告天下,治郎已然是允我上位?

    你教那些至今对皇后,或者说对大唐还一片忠心的氏族朝臣们,如何能够容得下?”

    德安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只是那些氏族朝臣们反对?”

    “倒也不是……关陇一系,也未必就能容得下我登于后位了。

    不过毕竟关陇一系这些年来,一发地与氏族不融,这等事于他们而言,倒也算是有益无害。

    ——除去一位元舅公是当真担心让我登上这后位,治郎就会成了汉高祖第二的之外……

    其他的人却无什么大怨念,所以若真的强压一压,眼下倒也能压得住。

    只是我这个恶名声,是断然逃不掉了的——无论治郎如何,从我选择要步上后位那一刻起,我就注定难逃千古恶名,骂名……这也是我觉得愧对弘儿与腹中孩儿的地方……

    让他们出身如此,实在是我这身为人母的不是……

    天下间无一个孩儿希望自己的母亲竟是这等声名的罢?

    不过也无奈了……

    既然他们不幸,投入我腹中为子,这等命运,本来也就是他们注定要承受的东西。

    就如无论我如何算计,怎么纠结,弘儿终究逃不过登储为君的命运一般。

    何况我本也就不想逃。”

    徐徐地,媚娘步下长廊,走至庭中高台之上,俯视着整个行宫。

    雨后迭迭云雾之中,整个行宫都笼在一层层迷蒙之内,看不透,也看不穿。

    可媚娘的目光却清澈透明,更加锐利如秋水寒霜之刃,竟似能刺破这层层迷雾,直看到那更加遥远的地方: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明白,要坐上这大唐后位,要长立于治郎之侧,伴他一生,那么注定地,我就要背负上一个千古骂名,甚至是更加不堪的东西。

    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所以我出宫入感业寺之前才那般纠结,那般犹豫……

    只因我知道,一旦走上这条路,我面对的会是什么。”

    媚娘目光凛凛,看着前方,似在叹息,又似是宣言:

    “只是,如今我已然走上这条路,已然无路可退,所以这名声二字,反而于我不甚紧要。

    更加紧要的,却是治郎的名声……

    我已如此,无论如何我也得把治郎的名声给保住了。

    而要保住这治郎的名声,自然我便要助他保住这大唐江山荣华万代,大唐百姓安平喜乐,大唐国土无人能侵……

    否则,我便是死后入土,也是心中难安。

    既然要保大唐江山,要保大唐百姓,大唐国土……

    那么这整个大唐之中,无论是我喜欢的,不喜欢的,恨我的,爱我的,伤我的,助我的,害我的,护我的……

    我都要护,我都要保。

    因为我是治郎的女人,我是大唐天子的妻子,所以我必然要做到这些。

    所以……”

    她回首,对着德安明艳万方地一笑,于正午阳光照射下,竟叫德安有种耀眼到难以直视的错觉:

    “所以我才会这般容忍王萧二人……

    即使她们杀了我的嫣儿……我还能这般忍……

    还愿意留她们一条命……

    因为我要替治郎守住这江山,守住这天下百姓的安宁喜乐。

    我能容得下她们,自然也就能容得下她们背后的氏族……

    因为……”

    媚娘转头,目光明亮地看着当庭正在欢笑追逐着一只小小犬儿的李弘:

    “因为他们既是大唐朝臣,那自然也就是大唐子民……

    也是治郎的子民……

    我自然要也守下他们的喜乐安宁。”

    德安一时只觉胸口如潮澎湃,全身如置于狂风巨浪之中,难以扼制地阵阵发颤——

    宁得千古恶名,也要守住自己的仇人……

    只因她的夫君,她所爱的男子,是这大唐天子……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

    为何那些人就没有看得到她的好?!

    为何?!

    一阵热泪滚滚而出,德安哽咽一声,倒头跪叩,行礼后大仪!

    是的……是的!

    无论天下人如何看,在他德安心中,这个女子,就是他的大唐皇后,就是他的大唐国母,就是值得他一生忠心,永不复叛的主人!

    媚娘见他如此,倒是吓了一跳,急忙看看左右,见无人才轻声斥道:

    “你可不是傻了?!

    这等事怎么也做出来?!

    要是让别人看到了可如何是好?!快快起来!”

    德安方才一时受感,难免失态,如今才意识到自己这等行径竟是在替媚娘招惹麻烦,急忙便起身拭泪,愧道:

    “是德安不好,竟致忘形……

    娘娘安心,若有后事,自有德安处理好。”

    媚娘却笑道:

    “也无妨……左右我看也无人,你只小心便是。

    至于刚刚说的事……你可得好好劝劝治郎,叫他千万别再胡来。

    这等事,其实还是朝中诸臣说的有理。

    毕竟我要夺她王氏的后位,已然叫氏族诸臣难以容忍了,若是再这等招摇,只怕氏族会起而抗之。

    便是不顾及他们于这朝中之势,只说他们到底也是有许多功劳于我大唐,也得好好儿安抚一番,计量一计量到底该如何叫他们柔顺以受。

    明白么?”

    德安点头,咬牙道:

    “娘娘安心,此事自有德安去与主上说,德安这便去。”

    媚娘含笑点头,看着他离开,这才换上一脸伤感之色,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却是一枚小小的玉坠儿,上面刻着嫣字。

    以指腹轻抚着这玉坠儿,媚娘目中满是泪光:

    “娘的嫣儿呵……你是最听话的孩子……能懂娘的一番苦心么?

    眼下……眼下不是娘不替你复仇……实在是……

    实在是你的父皇……

    他眼下,还不能如此行事啊……

    好嫣儿……能再容娘忍一忍么?

    能么?”

    她轻声而问,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那遥不可及的幼小儿灵……

    片刻之后。

    行宫正殿之内。

    李治听毕了德安的回,一时间也是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轻垂眉头,目露惜色道:

    “也是难为了她……

    竟然想得这般长久。罢了,她既如此说了,若是朕还不能成其心愿,便是朕的不是了。”

    他抬头,看着殿顶,轻叹道:

    “去召元舅公他们入内罢!”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二。

    高宗李治于麟游县行宫之内,因己前诏有失故,乃于诸臣面前求罪己诏,为诸臣所止。

    ……

    朝毕,出得门来。

    长孙无忌的眉头,一直是紧皱着的,与其他诸位终得愿偿的大人们,大有不同。

    一侧的禇遂良正与唐俭等人谈笑风生,眼看着自己恩师这般模样,心中也是诧异,便上前一步轻道:

    “老师怎么面有愁色?不知何难,学生可否代忧一二?”

    “登善,你看此番主上如此求罪己之事,是好是坏?”

    长孙无忌不答,转而问他如此。

    禇遂良一怔,想了想却道:

    “老师这话问得奇怪,总是好事罢?

    毕竟主上也算是知晓此番替那武媚娘立碑之事大不妥嘛!”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立碑之事,确是不妥。

    那武媚娘到底只是一后宫妃嫔,便是做了些什么事,也是理所应当,不必如此大加宣扬。

    可老夫忧的,却是此番主上如此痛快,便肯答应放下此事的缘故。”

    禇遂良到底也是明白人,立时便轻道:

    “老师是觉得……

    主上以往但凡事涉武媚娘,便必争到底。此番却是应得太痛快了些,莫非是有人在从中劝和?

    老师是怀疑武媚娘?

    她……这也不对啊?

    若论起来,此事于她登上后位之路可是大有益长,若以她之性格所求,实在是应该求着主上赐此殊荣也才是。

    何况此番有县民上表,倒也非她先提出这事端……

    这大好机会不把握实在不似她的为事之风。

    老师是不是过虑了?”

    “登善啊,你也说了,主上性格温和,却唯独于这武媚娘一人之事上,十几年来一直不肯放弃,纠结不清。

    以往诸事,但凡事涉此女,主上便是软硬兼施,迂回之道尽出,也必要保得她如意。

    何以此番这般好的机会,主上非但没有相助于她,反而轻松放弃?

    你可想过?”

    “之前不也是有几次,主上终究放下了么?”

    “那也是因为有此女于一侧相劝啊!”

    禇遂良一时哑然,半晌才轻道:

    “莫非……此番当真是这武媚娘?

    可又为何?

    这县民上书之事虽非她有意为之,可之前那等惜民爱民之像,显也是有心造成,为自己日后登后位铺路的……

    可为何这等良机……”

    长孙无忌停下脚,意味深长地看着禇遂良:

    “登善啊,一只老虎,到了口边的肉却不吃……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禇遂良轻声道:

    “不是已然得食裹腹,有心留之下用。便是……

    啊!莫非她要对付……太子?!”

    长孙无忌叹了一声才道:

    “后位于她,如今已是唾手之物。那么接下来,就自然该是她的儿子了。”

    “不过……”

    禇遂良看了眼身后诸臣,才上前一步低声道:

    “老师,若论起来,这太子若真与了代王殿下……”

    “一国之储,岂能随意废立?!

    何况代王殿下不过幼稚小儿,眼下虽则看着聪慧,可谁又能保得不是第二个魏王青雀,甚至是第二个雍王素节?!”

    长孙无忌辞严色正轻道:

    “以后这等事,还是少说的为好。”

    禇遂良想了想,还是叹道:

    “可太子殿下……”

    “便是太子殿下确非明君之材,眼下也不该由代王殿下上位。

    需知便是果为龙子,也不当有虎母于侧。你可明白?”

    长孙无忌一番话,立时让禇遂良点头轻道:

    “正是……眠虎卧龙侧,实在非良计。”

    长孙无忌又叹了一声道:

    “老夫也实在不想如此防她,奈何她实在太过厉害。

    无论如何,登善,你还是要去查一查,此番主上如此轻易易心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若果是为了那武媚娘……”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道:

    “那……说不得便要在她立后之时,便要设法叫她彻底失了一切打算,好为我大唐扫除去这一隐患了。”

    禇遂良目光一沉,立时轻道:

    “老师说得是。”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七

    是夜。

    万年宫。

    宫墙之外。

    依然处处一片沼泞,但好在尚有青绿点点,总算不致落了一片凄凉之色。

    今夜无星无月,一片墨暗之中,一个青衣小侍匆匆从暗中奔来,左右看着,好一会儿才轻轻步入一处被洪水冲得淹离不成,困于一截断垣前的小池中,小心走了几步,接着弯腰下去,到一处断了半截的砖墙下,摸了又摸。

    好一会儿,他似按到了一块儿松动的砖块,表情一喜,立刻伸手奋力按下,只听咕咚一声,砖块落下,露出黑洞洞一个大洞来。

    正在他欢喜地欲伸手去掏东西时,却倏然一只蜡白的手从洞中慢慢探出,箕张成爪,伴着一阵低吟,吓得他大叫一声直向后跌坐于池中!

    冰冷浸骨的寒意让他多少有些清醒,也总算听清了那个正在低吟着的声音:

    “你可不是要死了吧?那般大喊,引得人来怎么办!”

    这低吟着的声音如此阴诡,加之低吟之人似在洞中,回音阵阵,听来分外可怖,犹如地下来者发出的声音,自然就会让人觉得不安。

    小侍咽了咽口水,轻轻道:

    “对不住……实在是……实在是小的接令来收东西……”

    “东西在这里,赶紧拿了去!快些!只怕待会儿就要有人来了!”

    小侍慌张爬起,战战兢兢地颤抖着双手从那只蜡白的手掌里拈了一只小小的,用皮纸裹着的纸包便要起身逃离,却被那声音再一句话钉住了脚:

    “且住,你可知如何使用?”

    小侍僵硬着道:

    “不……不就放入饮食之中便可?”

    “嗯……可你知道放入什么饮食之中最佳?”

    “嗯……就……就平日里饮用的素叶茶之中不好么?”

    “对,就是那样东西。记得,此物一定要放入素叶茶之中,才可起效,否则倘若搁在他处,半点无用。”

    “是……”

    小侍惊慌逃离,接着,那块似被吞入地底的砖块再次出现在那个黑洞之上,一阵摩擦声之后,牢牢地堵住了那个洞。

    又一会儿,水池中浮出一块巨大的墨色石块般的东西,随着它越升越高,这才看得清楚,竟是一个人。

    一个躲在暗处的竹林中,石块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李云再熟悉不过的人……

    阿莫。

    李云心中一沉,眼瞅着他离开,立时跳起,微一沉吟,便立时奔向后殿而去。

    不多时。

    正在夜眠的李治忽闻李云夜报有事,急便披衣起身而出,看着李云才道:

    “何事如此惊慌?”

    他是知道这个大内密卫的,若无大事发生,断然不会如此失态,竟至半夜扰驾。

    李云见着李治,立时便将方才所窥得一切一一告知,又道:

    “方才见过那竖子拿了东西出来,臣便立时跟了他去,意图拦下那物,结果却发现这竖子竟不知为何人所杀,横尸后庭御厨之前。

    且他手中所持之物业已不见……

    臣想着此事体大,怕是竟早有人知晓臣于暗中追踪,是故设法取得此物意用不利于上和娘娘……

    这才紧忙来报!”

    李治闻言心中一紧,低头沉思半晌才轻道:

    “若果如此……

    那你这些时间便得辛苦一番,好生看着些儿媚娘。

    眼下明和是个生份的,却不是个利落人。

    倒是德安知机些,朕身边也总有关切人在不妨事。”

    李云说了声明白,便立刻行事去。

    李治看着他离开,轻轻叹了一声,一侧德安便立时上前道:

    “是不是要告诉娘娘?”

    “自然得让她知晓的……不过还是等明日朕亲自与她说的好。明日午后便召太医入内替媚娘断下脉罢!”

    “主上是担忧娘娘若知此事,怕会惊了胎气,甚或忧心过度?”

    “嗯。”

    “主上思虑周全。”

    “但愿如此……”

    李治口中说着这话,心里却不知为何,依然有些忧虑。

    ……

    第二日凌晨,李治终究知道,自己所忧到底出在了哪里……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五。

    麟游行宫。

    午后。

    李治正于殿中与诸臣议及近日边防之时,忽闻得殿下一边脚步凌乱,凄喊哀告!其中更有熟悉不过的女子喊声!

    只是这喊声,再不似平日里的温柔和爱,反而充满了惊慌与痛苦!

    李治当下神色大变,立时丢笔拂衣而起,在群臣一片惊讶目光之中奔下玉阶,却正与怀抱口吐乌血,衣衫凌乱满面蓬发的昭仪武氏撞个正着!

    “媚娘……媚娘?!”

    见到了李治,狂喊狂哭爱儿李弘乳名,如同疯妇的武媚娘立时停了脚步,全身一软,瘫倒在措手不及的李治怀中,口中只得及说一句话:

    “救救……弘儿……”

    一时间,群臣大乱,满殿皆惊!

    ……

    是夜。

    整个行宫之中,一片忙乱,无人有半点睡意。

    尤其是后寝之内。

    行宫的主人,大唐天子,高宗李治,此刻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静。

    他坐在近侍德安立时安排在寝殿门外的那把描金圈椅之上,目光平静得近乎无动地直盯着每一个出出入入,从寝殿内来来去去的人,额头一片慘白。

    乌墨的瞳孔,也似今夜无星无月的夜色般,毫无半点生气。

    好一会儿,一个白首耆耆,衣着素常,甚至都不及齐戴了朝服冠带的老太医匆匆奔出,向着李治轻行一礼,正欲发话时,却得李治淡冷如水地发问:

    “且不必多礼……

    直言便是。”

    这般冷淡的天子发言,若搁在不知事的人耳中,自然以为他毫不关心里面正在生死挣扎的心爱女子和更加痛苦的心爱幼子。

    但于洞察了世事的老太医和立于他身侧看得清楚明白的德安而言,心底却都俱生出一股寒意。

    ——为了保住他的爱妻娇儿,他可以逼着老太医夙夜而起,甚至连礼制衣度都不在乎……

    又怎么可能此时真的镇定得下来?

    若是他真的镇定下来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能在这样大的折磨与痛苦之中镇定下来?

    他此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越想,德安越不敢想,越害怕去想。

    仿佛此刻在他的眼里,李治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他能够读得懂心思的李治,不再是那个仁怀天下的李治了……

    不,不是仿佛,而是那个李治,似乎在今夜,正一点点地离他们而去。

    此时,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愤怒,一种怨恨:

    对那下毒之人的愤怒与怨恨!

    老太医垂下头,不让自己眼底的同情与可惜露在天子眼前——

    因为他不知道面前这个仁怀天下的天子,是不是还能如当初一般,好好地接纳臣下们这种于天子而言,可说是无用甚至是耻辱的同情。

    轻轻地,他说:

    “回陛下……

    娘娘……娘娘眼下已然胎气得保,身子也算复无大碍。只是小殿下……”

    听到无复大碍四字的李治,表情有刹那间的放松,可是当听到后面一句时,瞳孔再度缩如针尖:

    “怎么回事?弘儿怎么了?”

    “……怕是……不好……”

    李治只觉得全身都如冰浸一般,彻骨的凉意透骨入髓,让他不由阵阵抽冷:

    “……怎么不好?”

    “小殿下……年幼体轻,又是身骨不重。

    此毒来得又极是霸道猛烈……

    怕是……怕是要难过此关。”

    “锵”地一声,李治刷地将手中之剑抽出来,按立当场,惊得殿下所有人立时下跪,口称“息怒”!

    天子一怒,逆鳞一挥,何人敢迎其锋!何人敢搠其威!

    好一会儿,李治被手中长剑银辉映得寒芒万丈的眼底,透着寒意的眼底,才流露出一丝坚决:

    “传朕口谕,宣六宫都内监大内侍监王德,奉朕金牌,彻查都内六宫六省五院九阁……

    上至皇后太子,下至诸官舍寮,一应人等,个个彻查,人人清算……

    务必要把那下毒之人,给朕找出来,带到朕的面前。”

    他没有喝问,也没有发怒,只是平淡地说着这样的话。

    可越是这般镇定的语气,越是这般平静的声音,却让所有人越是感到害怕,感到畏惧。

    老太医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急忙请求:

    “陛下……陛下……老臣医术有限,但请陛下恩准赐金旨一道速召老神仙入宫,当可保得小殿下无忧!”

    李治目光一抬,有如实质的眼光扫向德安。

    德安急忙下跪:

    “主上安心!

    方才已然得了实信,老神仙已然在来的路上了!

    主上安心!安心!”

    不由自主地,如今已然是身统六宫侍卫,掌握六宫大权,甚至已然算可是与其师傅王德并肩而立的德安,却忽然觉得全身发冷,全身发寒。

    是么?

    这就是天子之怒么?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六。

    朝中秘闻,高宗李治幼子,皇五子代王弘前日间竟受恶人所毒,一朝命几不保!爱子如命的高宗李治震怒不已,当下着旨上下诸人等皆需受内侍省彻查此案!

    一时间人心大乱,然因长孙无忌坦然以对,首一人着令留于宫中官舍之中近身淹侍的家侍头一批入廷而受验,更亲着金吾卫与诸御林卫,同查此案。

    朝臣闻之,尽皆以为然。

    故一日之内,六宫上下,诸府之中尽皆兴起了一股肃清内务的事风。

    然在这一片狂风之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违和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太极宫,万春殿。

    皇后王氏,竟以上命有违国体,不合礼制之由,断然拒绝此事!

    一时间诸臣大哗,人人皆议皇后之心。

    更有一种声音,道此番皇五子中毒之事,必为皇后之故,否则因何皇后不允?

    风声很快吹到了李治耳边。

    “她不肯?”

    李治扬眉冷笑:

    “终于会心虚了?

    还是终于知道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头脑冷静下来了?”

    德安上前一步轻道:

    “主上,那您以为该当如何……”

    “启奏陛下!”

    一声唱奏,打断了德安的言语,主侍二人抬头看时,却见一唱迎令匆匆奔入,行三叩大礼后才禀道:

    “启奏陛下,殿外大内侍监瑞安公公求见!”

    李治立时看了看德安,看到对方眼底都是满满的一片意外,于是点头轻道:

    “传入。”

    不多时,许久未曾出现在李治面前的瑞安突然出现,行礼一番之后才朗声道:

    “臣瑞安参见主上!”

    李治着他免礼,又看了看德安。

    德安立时会意,摒退左右,这才请着李治下阶来见瑞安。

    一见面,不及李治问他近来如何,便见瑞安轻道:

    “主上,此番之事,还请主上容下皇后才是……

    因此番之事,并非皇后所为,而是另有他人。”

    李治一怔,目光了然:

    “韩王。”

    “是。”

    “……怎么下的手?宫内外现在没有他的人……”

    “宫内有。”

    瑞安轻道:

    “而且直到如今,瑞安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哪一宫哪一殿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必然隐身于太极宫中。”

    李治倏然回头,直直地盯着他:

    “太极宫……不是行宫,也不是万年宫?”

    瑞安轻轻点头,这让李治的目光,慢慢地冷了下来:

    “太极宫……不是行宫,也不是万年宫……”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阴云。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八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七。

    长安。

    太极宫,万春殿内。

    王皇后看着面前傲然而立的内侍监瑞安,一时全身都是颤着的,好一会儿才硬起声调来:

    “你什么意思?竟敢怀疑本宫?”

    “臣不敢。然臣究竟身为内侍总监,奉命彻查武昭仪与代王殿下中毒一事,圣旨在身,不得不奉,还请娘娘见谅。”

    王皇后脸色已然铁青:

    “圣旨?本宫已然抗表上奏,陛下正在与诸臣议及此事……你是不知么?!”

    “娘娘若如此一语,那便可恕臣直问一句:

    娘娘以为,这天下,是姓李,还是姓王呢?”

    瑞安淡淡一笑,看着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的王皇后瞪圆了眼,冲着自己低喝:

    “大胆!你敢说本宫……”

    “娘娘,臣未曾言及他语。只是臣已然说过,身为正四品大内侍总监,臣奉圣命查事,还请娘娘恩允瑞安,奉了咱们大唐天子陛下的圣意来搜一搜……”

    瑞安向前一步,目光如箭,直欲将皇后心底最阴暗的部分射穿一般看着她:

    “这大唐天子陛下正妻,皇后中宫的寝殿!”

    王善柔刹那间,颓下了肩,目光茫然——

    是的……

    她是大唐天子,陛下正妻……

    她是皇后中宫……

    她是大唐天子的,这中宫寝殿,又何尝不是大唐天子的?

    她又有什么权利,制止瑞安搜殿?

    ……

    午后。

    麟游县。

    行宫内。

    李治垂目,看着面前案上摆着的一对被扎了无数针的精致人偶,好一会儿才轻轻拿起在手,半晌方道:

    “此物是从皇后宫中搜出来的?”

    一侧侍立,一搜到此物立时快马加鞭从太极宫中奔出来的瑞安轻道:

    “是。瑞安从皇后寝榻之下搜出来的东西。”

    李治抬眼,目光若刃,看着瑞安:

    “那她人呢?”

    “兹事体大,何况皇后终究是皇后,瑞安不敢擅动,此刻已然着人看紧了万春殿,内外一众人等尽皆不得出入,只待主上发落。”

    李治复又垂目,好半晌才轻道:

    “传朕旨意,皇后于禁中,仍不思忏悔,竟再行这等巫蛊之事,致得皇五子代王弘横遭大难,着加禁半载,停俸半载。”

    瑞安闻言,抬头看着李治,主仆二人交会了一个眼神,瑞安立时会意,长礼一揖,便立时退下。

    一侧,德安上前一步,轻声道:

    “主上……”

    “传朕旨意,立着三公入内。记得,是三公。”

    李治绷紧了脸色,可德安依旧看出了什么,立时行礼,退下。

    转身的刹那间,德安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狂喜:

    是的……

    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终于快了……

    快了……

    快了!

    片刻之后。

    行宫正殿之内。

    当长孙无忌与李绩入殿之时,只看到立于案后,面壁负手而立的李治。

    不知为何,他们二人一时间竟只觉得,面前这个他们眼睁睁看着长大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然长得这般高,这般大……

    竟直将他们显得也颓败了下去。

    李绩深吸口气,急忙挺直了身子,立稳了脚跟,而长孙无忌,却只能微行一礼,其他不能亦不愿多语。

    “听说叔父又病了?”

    李治转头,看着他们二人,却不言其他,只是轻问刚刚被敕封为司徒便再次生病的那位皇叔。

    长孙无忌口中称是,又道:

    “老臣今日已去见过,却是病了。”

    李治点头,徐徐走到案前坐下,看了眼面前的东西,德安会意,立时将此物端了起来,恭恭敬敬下阶,奉至得了李治恩赐坐于两侧的二公面前。

    长孙无忌先拿起一个,看了一看,这才看向刚刚从德安手中捧起另外一个,看了半晌,瞪大眼睛的李绩,好一会儿,二人同时看向李治。

    “这是皇后宫中今早搜出来的东西。”

    李治慢慢启唇道:

    “上面的生辰八字,姓名字号……想必二位老师也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长孙无忌看看李绩,垂首,沉默。

    李绩没有低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木偶,好一会儿才轻道:

    “皇后娘娘虽然糊涂,可到底也是中宫……”

    “到底也是中宫……那么说咒杀皇子与后宫妃嫔,这等恶毒之事,就是一国之后同,一宫中主当为之事了?”

    李治扬眉,轻声发问,却字字掷地有声:

    “还是说二位都觉得,朕还是应该如同以往一般,好好儿地恕了她?

    那弘儿呢?媚娘呢?她们母子的公道何在?她们母子的性命何保?!”

    长孙无忌心中暗暗叹息——终究……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他立时挥袖蹈拜:

    “启奏主上,老臣以为,皇后此番行事,确是太过阴毒。且代王殿下至今身体有损,确非良事。

    老臣以为,当以重责,更应着令皇后自行罪己诏,以示天下之过。”

    李绩听到他这般言语,当真惊得非同小可:

    要皇后下罪己诏!?这与明着宣示中宫无德有什么区别?

    这会带来多大的风波……

    他是真心如此么?

    可李治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亲舅舅,静静地等他说完,又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么,接下来呢?”

    长孙无忌看着李治:

    “老臣愚昧,不明主上深意。”

    “朕问,接下来呢?

    中宫失德,罪己诏发,那么接下来呢?”

    “老臣愚昧。”

    长孙无忌深深一礼。

    李治却依旧目光灼灼:

    “舅舅机慧天下,怎会愚昧?

    好,要下罪己诏,朕准了。

    那接下来呢?

    舅舅,身为朕的中宫皇后,如此失德,竟至咒杀妃嫔皇子这等大过……

    只是罪己诏便罢了?

    弘儿受的苦,媚娘受的罪……

    便就此罢了?”

    李治突然之间,一扫素来在长孙无忌面前摆出的温和驯顺之态……

    他的言语依旧轻细温和,可内中所含的力量,却让李绩觉得胆战心惊!

    长孙无忌也感觉到了……

    或者说,他早就已然料到了。

    当他几乎与李治同一步接到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然料到李治会要召他入宫了——

    因为他明白,李治对武媚娘的情意,远非是外界想象的那般简单,只是皇帝与宠妃那般简单的情份。

    只是当时他不能拿得准,此番李治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又或者……

    他一直在心里侥幸地想,或者此番李治又会如之前一般,慢慢地自己消化了这怒气,慢慢地想出更稳妥的办法……

    也给他这个做舅舅的,慢慢想办法来再一次打消李治意欲废后的念头,或者说缓一缓这样的念头再兴。

    但当他听到李治下旨,三公入内面圣之时,他就明白了一件事:

    这一次,李治不能再忍,或者说也不可能再自己消化了这等怒气了。

    所以他一路上在思考,在想,在期盼……

    期盼着这一次,至少也能如前番几次一般,有武媚娘自己主动出面,无论因着何等缘由,何等心思,好好儿地劝了李治收了这怒气,再次轻轻纵过皇后。

    可当他入内,看到刚刚被封为司徒的太宗十三弟,李治的十三皇叔郑王元懿,居然借病不现身时,心下立时全都明白了——

    是的,若论起先帝诸兄弟之中,谁最忠于太宗遗命,绝对会以李治之命是从的,那么就是这位新晋的皇叔司徒。

    而当初李治不张不扬,甚至连三公之仪都没有好好准备地就仓促地封了这位十三皇叔三公之位的理由,他也很清楚——

    为的,无非就是为他知道早晚会到来的这一天铺路。

    只是在他长孙无忌看来,三公之位如今虽然只剩虚名,可到底也是位极人臣。

    那位十三皇叔,未必便肯如此快就应下了此事……

    他不应该这般快,就允了李治要他相助易王立武之事的……

    可如今看来,却是他错了。

    他错了……

    原来自己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如今依然还留着幼年时那份天真于面上的甥儿,这位大唐天子,早在不知不觉之中,已将这位原本只肯在暗中支持于他的十三皇叔,紧紧地拿在手心里了。

    而如今这位十三皇叔不现身的理由只有一个:

    李治这一次,是一定要他和三公的另外一人,英国公李绩给一个答案出来的。

    无论是废是立,必然要给一个答案出来的。

    所以断然同意废王立武的李元懿就不合适再出现了——

    李元懿何故为司徒?不过就是李治要他在废王立武的最关键时刻,做出最关键的一次表态。而且这表态也只能一次。

    否则,他一贯中立的态度,就完全无用。

    所以他此刻不能出现在这里,至少在早已为李治所用的寒门官员——那些自命新流,自以为讲读了几本经国之书,便可成治世之才的白衣小儿们发出倡议,请李治恩准废后另立之前,万然不能出现。

    何况……

    这个答案,其实严格说来,也只用他给就可以了。因为英国公李绩,这个向来中立的人是不会做出任何表态的。

    而只要他点头同意了废后,那么……

    长孙无忌闭起眼,深深吸口气,突然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能为力感:

    先帝,老臣已然尽力了……

    可您选的这位中宫佳妇,名门贵媳,实在是已然不能再与那正如旭日冉冉而升的武媚娘相争了……

    亦或者……

    先帝呵,这也在您意料之中?

    他坐在玉阶之下,离李治遥而又遥,甥舅君臣之间隔着长得望不到头似的玉阶,可他却依然能够非常清楚,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李治那直投向他脸上的,灼灼然,咄咄然的逼人目光。

    ……终究,长孙无忌还是睁开了眼,坦然面对李治的目光,轻轻问:

    “老臣斗胆,请问主上,如此一问,是否以为责罚太轻?”

    “中宫如此,却只是罪已诏一封……

    舅舅以为不轻?”

    李治扬眉冷笑:

    “又或者,舅舅以为,以中宫之贵,这罪己诏一下,天下依然能够岿然不动,依然能够奉她为中宫之主?

    还是说……

    舅舅依然要劝朕,劝媚娘,忍下了这等龌龊之事,给她一次悔过之机?”

    一次比一次更加尖锐的发问,这不止是让长孙无忌无言以对,便是在一侧拼命地想作壁上观的李绩,也觉得满头大汗:

    是啊……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

    可是……

    他看了看长孙无忌,目光中闪过一丝同情:

    是呵……只怕他现在,也只能沉默了。

    是的,长孙无忌也只能沉默,所以李治又冷笑了起来,继续轻轻地问:

    “那么,舅舅是否愿意代朕向弘儿解释,为何朕不能把那个意图害死他,就因为妒恨他的母亲,妒恨他的受宠,妒恨他的日后可能的女人治罪,还他这个三岁孩儿一个公道?!

    舅舅是否也愿意代朕明明白白地告诉弘儿,这个女人不但今日不能治罪,日后也不能保证,她就永远不会再对他动手……

    舅舅,您可愿意?!

    您可愿意对着您这三岁甥孙儿的面,说这些话?!

    您可愿意?!”

    一声迭一声的问话,声音不高,声调也不激昂,甚至是温柔无比,恭和无比的……

    可却叫长孙无忌再也不能昂首以对,只能默默垂首,沉默不语!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九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千秋殿中。

    月色如雪,一发映得坐在廊下乘凉纳爽的萧淑妃更加粉面朱唇,美艳不可方物。

    她是美丽的,也是年轻的,无论是丰润姣好的容颜,还是娇嫩细滑的身段,处处都透着一种活力。

    可是她的眼睛却无半点儿活力,反而是一片漠然。

    就好像是无星无月的黑夜,浑不见半点儿光。

    因着这般的目光,她整个人无论如何完美,看起来也是失了一丝生机,与人的感觉,就仿似是一尊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瓷雕人儿,竟是一星半点儿的活气儿也似无。

    一边侍立的小侍看着她这般模样,也是了无意趣地看着天空一片昏暗。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道:

    “阿莫来了么?”

    正出神的小侍乍然听到这仿似从地底发出的声音,一时间竟是吓了一跳,好顿了一下才紧忙回:

    “回禀娘娘,未曾见阿莫来归……想是事已成,不愿连累娘娘的。”

    萧淑妃垂眉顺目,好一会儿才道:

    “陛下可着人入万春宫搜出了那些东西了……却为何不见阿莫再行一步?”

    “这个……许是现在不便罢?何况听说今日里陛下也是在行宫中发了好大的火,无论如何也是要当庭废了皇后的,只是因着元舅公力止,这才没出事的。”

    萧淑妃抬眼,黑黢黢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她,仿佛毒蛇一般:

    “你说长孙无忌?为何?事已至此,他为何还肯保皇后?

    何况他不是平素最喜爱李弘那个孽种的吗?”

    “娘娘,虽说这……喜爱是归喜爱,可到底也是庶子,比不得有皇长子东宫在身侧的中宫皇后。何况代王并未出什么大事。

    便是武媚娘也是那般命大,虽说中了毒,却竟是半点儿也不见损伤的,连腹中的胎儿都安安得保了。”

    萧淑妃眯起眼:

    “你说什么?

    腹中胎儿得保?!怎么会保得下的?”

    “娘娘,您可不是忘记了孙老神仙了?

    有他在,便是死人也得复生,何况是阿莫那样的人物寻得的一些子不知毒性重轻的东西来……

    只怕要立时治死了那武媚娘,却是难。”

    萧淑妃颓然向下一躺,轻道:

    “是啊……

    倒是本宫疏忽了……忘记了还有一个医术通神的药王……

    罢了……”

    萧淑妃意趣懒懒地看着天空,目光复变得沉沉如夜:

    “她总是逃不掉这一关的。便随他们去罢。”

    那小侍犹豫半晌,却轻道:

    “娘娘,恕婢子有一事不明,斗胆请娘娘示下。”

    “说罢。”

    “娘娘,那阿莫论起来,其实也是陛下的近信人物……如何他便肯为娘娘所用,与那皇后为难呢?”

    “……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肯认命的。只是不肯认命的方式不同罢了。有些已知事已难回,便索性向前看去,譬如瑞安,德安兄弟。

    而有些……”

    萧淑妃轻声道:

    “便如这阿莫一般,心怀痛恨怨怼,却自以为若能将过去伤害自己的人与事一并抹杀涂毁,便可换得自己的一身安宁与平静了。

    只是……”

    她淡淡一笑却不屑道:

    “覆水难收这个道理,总是不会错的。

    所以这个阿莫也注定不会为陛下所重用,永远只能做为他人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

    同一时刻。

    太极宫。

    掖幽庭内。

    一处小亭中。

    瑞安难得地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拂尘,独坐亭中,一壶佳酿,两碟细点,对烛而饮。

    烛光映在他细白而仍富有光泽的面孔上,竟显得分外昏蒙,映得他的脸暖昧不清。

    不多时,两个近身小侍,押着一个被蒙了头,还呜呜做响的人往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亭外三五步处。

    瑞安头也不回一下,只是怡然自得地继续喝着他的酒,品着他的细点,一边,两个五大三粗的小侍押牢了那挣扎不休的蒙面人,向着瑞安行了一礼:

    “师傅,人带来了。”

    “嗯。”

    瑞安点点头,看了眼暗处。

    立时,另外一个年轻而机灵的小侍便奔了出来,走到那被押着跪在那儿的蒙面人前面,伸手扯掉了那个头套。

    立刻,一张熟悉而充满惊恐的脸露了出来——是阿莫。

    虽然他一直挣扎着,希望得到光明,可当他真的被还与光明的时候,却是呆愣愣地好半天,才能回应过来。

    然后,他瞪着坐在亭中的瑞安脸上的视线,充满了吃惊与不信,继而便是恍然与愤怒,再然后,便是怨毒与仇恨。

    突然之间,他整个人都疯狂地挣扎着,拼尽所有的力气要挣扎开!

    可他的行动,却是白费,早已被那两个有所防备的佩刀小侍紧紧按着,便如同按着一条被紧紧压住了七寸,明知将死却还抱着一丝希望疯狂抖动着身体,指望能够活下来的毒蛇一般小心而牢牢地按着,不叫这条蛇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挣扎着,挣扎着,好一会儿,终于没有了力气,绝望地躺在地上,脸依旧被紧紧地压在地上,沾满了尘土,目光紧紧地,如毒蛇般地盯着将最后一杯酒饮尽,然后慢慢起身的瑞安。

    转身,下阶,向着自己走来。

    瑞安走到了他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恨咱家,是吗?”

    阿莫不能说话,只是狠狠儿地瞪着他。

    瑞安淡淡一笑:

    “无妨,你要恨,便恨罢……

    论起来,咱家也是不能阻着你做你想做的事的。对罢?”

    瑞安含笑,目光却冰冷:

    “便如你既然存了心思,要害了娘娘,以图使得主上失了心神,往皇后身上招呼死手,那么就断然不可能真的与咱家达成什么同盟,不去真的伤害娘娘一般的道理……

    你从来不信咱家的——毕竟咱家可是娘娘最得力的人。

    所谓同盟之语,本来便只是意图借咱家之手,行方便之事的。所以那个拿了药的小侍,是被你所杀的……

    意图,却是叫咱家以为那行事的人不是你,你的计划已被打断,最后还是皇后知晓了这计划,有心顺水推舟而为……

    一来可叫咱家将目光全部都放在皇后身上,二来……也真正能教主上信得,此番之事是皇后将计就计,害了娘娘是罢?”

    阿莫的目光,逐渐变得震惊起来。

    瑞安再一笑:

    “奇怪咱家何以知道这些?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罢?”

    他向着侧边走了两步,淡淡地看着天空,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你以为咱家这些日子真的就只顾着照顾文娘了么?

    你以为咱家这些日子,真的将这宫中大小事务,一应都放下了么?”

    瑞安负手,半回头,看着阿莫淡然一笑:

    “没错,因着文娘,咱家是放下了许多事——因为实在也是顾不来……

    可是主上与娘娘,还有几位小殿下的事……

    你以为咱家会放下么?

    那是咱家活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了……

    你以为咱家真的会放下么?”

    阿莫的目光,再次从震惊变成了绝望。

    瑞安看着他这样的表情,淡淡一笑:

    “其实你也真的不必绝望的……论起来,你此番行事,却也着实是险些就成功了……若非咱家派着去盯着你的小侍发现你暗中布置的另外一手竟为一个让咱家也想不到的人所破……毒物落入那人手中……

    咱家竟也险些被你瞒了去,叫你得了手呢!”

    说到此处,瑞安淡淡一苦笑:

    “论起来……你实在是赢了……那厮在宫中,在咱家兄弟身边,在主上身边隐身如此之久,为得便是这一击之机……而今你虽做了他的替身,可他却也替你做了你想做的事呢……

    所以,虽则你不能亲眼看着皇后倒台,可你到底也是可以安眠了的……

    放心,等皇后死故之时,咱家会亲手书信一封,烧化与你,叫你也得些安慰的。”

    瑞安一笑,说完了最后几句话,便倏然出手,拔了其中一小侍的佩刀,刀光一闪,血色四溅!狠狠地插入了阿莫的咽喉之中!

    呛啷一声拔出刀来,退了几步躲开那喷涌而出的鲜血,瑞安抽出一条手帕,仔细地拭净了手,然后轻轻扔在阿莫身上,伸手从背后再次拔出他的白玉拂尘抱在怀中,看了抽搐几下之后再也不动弹的阿莫一眼,转头,轻声说:

    “烧了罢。这样的人,本也不配全尸入土的。”

    “是。”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下。

    虽然李治不在,可有瑞安在,他自然也是要守在这儿的。

    况且今日更加不同的是,六宫总领大内侍监王德也奉旨回宫来了。

    师徒二人一见面,王德头一句话便是:

    “你可打扫干净了?”

    “师傅放心。”

    一句话,王德便点了点头,松了口气,又看着左右小子们将那些自己出来之前,依着李治嘱咐列出来的单子上的东西去取了出来装上马车,便与瑞安慢慢行到了一边,由着清和去安置。

    “主上此时怕是也不愿起驾回宫罢?”

    “还回什么宫呢?娘娘如此,代王殿下亦如此……主上此刻若是回了宫,那才是真正坏了大事。”

    王德凝重了神色:

    “昨日里主上与元舅公都争到了那样的地步,你觉得若是此刻主上回了宫,那皇后能保得下命来?

    还是你就指望着主上如此,所以才将阿莫之事隐而不报?”

    瑞安立时肃然道:

    “师傅知我,我再不能这样的!”

    “就是因为知你,所以你此刻才能立在这里这样回我的话。”

    王德神色微微严厉:

    “否则此刻你早就落了水牢了!”

    瑞安垂首,好半晌才轻道:

    “是瑞安的错……此番瑞安也确是有私心的……总以为若是能把握得好,那阿莫便是一个活证,可证得淑妃之事……是瑞安有私心的……”

    “罢了,也没谁要怪你。何况从一开始你就已然打算好了要将他手中的毒药抢了过来的——你也确是做到了。只是可惜……”

    王德轻叹一声,目光之中无限恨憾,看着前方道:

    “终究,咱们还是没能护好了娘娘与代王殿下逃得此劫。”

    瑞安却轻声道:

    “师傅,到底是劫,还是计?师傅当真不知?”

    王德又叹一声,看了看他,才摇头慢慢道:

    “师傅怎么不知?主上都知晓了,师傅又怎么不知?”

    瑞安立时抬头看着王德,瞠目轻道:

    “主上也知……”

    “就是因为知晓了,所以昨日里才只是冲着元舅公发了一通子火气,最终还是免了皇后的死罪……

    否则,皇后若真行了此事,或者阿莫得了手……你以为便是此事与皇后无关,主上能够容得这般好的废后机会白白溜走?”

    瑞安咬牙:

    “那主上此番再次容忍下皇后……却是因为知晓此事一旦掀起,必然就是大事一桩了?”

    “大事一桩?你这话儿说得可是越发不慎了……这何止是大事?根本便是大唐一难!”

    王德厉声道:

    “你可曾想过,此番若那厮当真得手的后果么?!那可是大唐国崩朝裂的大难啊!”

    瑞安闭口,浑身轻抖着道:

    “瑞安……瑞安知道,所以才早早地除了那阿莫……叫他做个替死鬼……至少,在主上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此事之前……在主上没能平复了心绪之前……

    至少也得让主上不必担心,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会出现。”

    王德抬头,叹了一声,目光微湿:

    “是啊……这样的场面,何止是主上……便是咱们,又何尝愿意看见呢?只是不知元舅公知道不知道,到底主上此刻心中受的是何等煎熬,又不知他老人家知不知道主上他到底是何等痛苦呢?”

    瑞安咬牙,好一会儿才恨声道:

    “所以瑞安才肯放过了皇后!只是师傅,既然要做戏,要暂时保下那人……那,咱们便得好好想了法子,将此事也平定下来……那千秋殿里的可就不必……”

    王德点点头,淡道:

    “皇后如此,她也不必太得意了。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罢!此番不同以往,只要你留着些儿意,别给她落个死得干净的结局,那主上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意的。”

    瑞安目光一闪,轻声应是!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十

    是夜。

    麟游行宫。

    内寝殿中。

    李治坐在榻边,紧紧地握着媚娘的手不愿松开。

    他的目光,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床上的她身上,半点儿也不曾分神,直到明和匆匆奔入,向着李治行了一礼,低声道:

    “主上,小殿下一醒,就在找娘娘……眼下那几个姆娘竟是都哄不得了。”

    李治闻言,看了看媚娘,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

    言毕,便小心将媚娘手放回锦被之中,仔细盖好,又轻轻拍了拍她似是睡得不安稳的面颊,顺带抚去两根睡得汗湿淋浸而沾上了面庞的秀发,仔细瞧了一下,从一边水盆里亲手拧了巾帕出来替她轻轻拭去汗水,这才轻吐了口气,坐直身体,将巾帕放入一边明和捧起的银盆之中,然后才注视着她轻道:

    “她睡得正好,你们要看紧了些。尤其是出汗出得勤,要多多净拭,可也不能用凉水,免得一激又坏了身子。

    还有,朕算着那刚刚进入来取凉的冰块也是快融尽了……传旨内司去取冰备用罢!”

    明和迟疑一下:

    “可是主上,眼下已然入夜,内司有库已落钥,若无主上亲赐的金牌,却是难以成行。”

    李治一怔,这才抬头看了看一边的计时漏,摇头苦笑着伸出两指掐了一掐微有些酸胀的眉间,疲道:

    “朕倒是忘记了时间……罢了,金牌在德安那里,你只管着人去传朕的旨,他自会安排。”

    “是。”

    “还有,待会儿药熬好了,你们且不必急着进与娘娘……若是朕不得过来,那务必要请了孙道长来亲自验药。此刻想必他还未曾睡下。”

    “是。”

    “切记,务必要孙道长验过药了才能送与媚娘服用。否则无论是谁奉了药来也不得奉入,明白么?”

    “是。”

    李治见诸事安排妥当,这才又仔细嘱咐了两句,然后起身而出。

    这边厢明和送走了李治,便立时着人去传李治的旨,不多时,便有回道说德安已然安排了,却早在李治着旨之前,明和立时心道德安果然是跟着李治久了,深知上意,于是便点头不语。

    然后,他便转身去瞧媚娘,见媚娘又是睡得一头大汗,且汗水色微浊,心知这汗却是药力发作,药性逼透那内里毒性出体而成,不敢怠慢,立时便着人换了水来,亲自紧袖(唐时内侍的广袖袖口有缀一条布绳,就是可以像现代的运动裤自带的布条绳子一样勒紧,方便行动的紧袖绳)净手,试了水温正好,便立刻替媚娘拭净汗珠。

    如是三番四遍,原本被汗水染得微黄的额头上,复现出洁白之色来,明和这才松了口气,又拭了两把,直至半点儿也不见脏污了,才唤了人前来去将水更替过,只待备用。

    眼看着人下去,殿里只剩下自己,明和正小心替媚娘再加一加被时,耳边却响起媚娘低声的相询:

    “治郎……不在么?弘儿……”

    明和闻言,立时转头来看,果然见媚娘面目虽憔悴,却精神微振地看着自己。立时喜道:

    “娘娘您醒啦!主上此刻却只怕还在小殿下那儿呢。小殿下早就醒了,这些时日也是好得许多,只是每日里不见娘娘,免不了思念哭闹。

    方才因着小殿下又睡醒了找娘娘,主上便去瞧一瞧了。”

    “弘儿……还好?”

    媚娘低声相问,唇色苍白,目光中却满是微忧之色。

    明和点头,急忙道:

    “娘娘勿忧,小殿下安好。只是……”

    明和垂下头,轻声道:

    “只是孙道长说,小殿下这番大难,加上娘娘怀着小殿下时,便是底子不厚……日后小殿下也难免要多加调养了……”

    媚娘闭目,良久不语,好一会儿才轻声问:

    “是王善柔,还是萧玉音?”

    明和心中一紧,半晌不能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笑得难受:

    “娘娘……娘娘您眼下还是多多休养得紧要……”

    “此番治郎收拾的是王善柔,还是萧玉音?”

    媚娘闭着眼,依旧只是轻轻发问,那样的音调,甚至连半点儿力气也使不出似地。

    可这样有气无力的问话,却叫明和再也不能抵抗,只能垂下头,半晌轻道:

    “……眼下……却不知……

    只是主上之前着人从万春殿里搜出了些脏东西,却是对着代王殿下与娘娘来的。”

    “又是巫蛊偶人么……那么便不是她了……”

    媚娘的语气,冷静得似乎此事与她半点无关,她只是在纯粹与明和分析情势而已也似——

    可越是这样的语气,却越让明和不安。

    “娘娘……”

    “不过也难说,她之前已因巫蛊之事被治郎处罚,如今再出这等事,自然多少都会有人以为她受了人陷害。

    而借此机会,她也说不定可以替自己‘洗一洗冤曲’……所以她也不能轻易就放了,只是可不放在第一位而已。”

    “娘娘……”

    明和眼睛微酸,看着平静如此的媚娘,忍不住轻声哽咽道:

    “娘娘……您若是……若是不好受,就哭一哭罢……

    别憋在心里……

    娘娘……”

    “哭?”

    媚娘睁开眼,奇怪地看着明和,依然气力不继:

    “我哭什么呢?又有什么好哭的?”

    “娘娘……这等事……这等……小殿下……”

    明和劝着媚娘哭,媚娘自己不曾哭得,他却先落了泪下来。

    媚娘看着他,雪白一片的唇勾起一抹淡笑,吃力地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明和正按在自己被角上的手,缓缓道:

    “弘儿是治郎与我的孩儿……所以他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此受害的。

    他也是自有天佑的。

    至于我……

    我更不必哭。

    那些人如此,不就是希图着让我痛苦,让我难受,顶好一下子便将我打倒……

    如此一来,他们便得其所愿了吗?

    若是我哭了,岂非是承认我此番输了他们,更顺了他们的意?”

    媚娘淡淡一笑,微合起目光轻声道:

    “明和……我武昭一生,认天认地认命认败,却唯独不认输。你明白么?

    此一局,是我败了,可我却没输。我也不会输给这些人。”

    败了,与输了,有什么不同么?

    明和想问,可是看着媚娘苍白的脸色,他还是没开口。

    倒是媚娘主动开了口,轻轻道:

    “你去替我传个话儿与瑞安罢,叫他别急着对萧淑妃下手……

    却可先将王善柔身边的手臂,再斩上一条。”

    明和瞪大眼:

    “娘娘的意思是……”

    “王善柔那些近侍里,挑一个她最看重的……你这么说与瑞安听,他自明白。”

    “可为何……娘娘方才不还说要先放一放她?”

    “正因为相信不是她,我才要做出针对她的样子来,让那个真正的凶手以为得计,自己露出马脚来。——毕竟此番之事,非同在太极宫内……

    皇后也好,淑妃也罢,她们在太极宫内,甚或是万年宫等都内六大行宫之中,都可说是行事容易。可这麟游行宫……

    且不提此番治郎移驾此地之事匆匆,她们未必能够料得到,早做安排。便是早有安排,能不能如宫中那些人一般得用,还是两回事。

    所以只怕,此番之事却与她们有些关系,也非她们一力而为。何况此番主要针对的人却是弘儿……真正的幕后还是那一个。

    但这不是紧要的事,紧要的事,是要查清到底他是怎么把毒落入弘儿的汤碗之中的。毕竟眼下的他所有力量都被治郎钉死,可却还能这般行事……

    怕是这宫中还有与他相结之人,且还地位不低。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这人挖出来。否则必是大祸。”

    媚娘轻声道。明和初时也不曾想得太多,如今听媚娘这般一说,也是心惊,急忙点头称是,立时召了一个心腹小侍上前来吩咐。

    殿后。

    纱缦之内。

    阴影之中,李治静静而立,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

    一侧,原本是来回报李治,媚娘寝殿之中冰块之事已然安备,无需担忧的德安也立在一侧,偷眼看着李治,半晌才道:

    “主上……”

    “去安排一下罢,这件事,便在万春殿中了结了的好。

    不要再让媚娘往深里追下去了。”

    李治长叹一声,似极疲惫道。

    德安咬了咬牙,轻问:

    “主上,依娘娘的性儿,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

    何况若依眼下之势,实在在地对娘娘也是件好事,更是能让主上得遂所愿,不是么?”

    李治蓦然转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德安:

    “你在说什么?

    对媚娘是件好事,让朕得遂所愿……

    难不成至如今,你还以为此事是韩王叔借着皇后的手所为?”

    德安轻道;

    “难道不是么,毕竟这太极宫中最恨娘娘与殿下的……”

    言及此,他突然停下,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李治:

    “是……是……是……”

    看着惊吓至此,双唇哆嗦着的德安,李治摇了摇头,痛叹道:

    “朕又何尝不想自己猜错了呢?”

    只是这一句话,便叫德安的心彻底沉入欲底,好一会儿才咬牙道:

    “主上骂得是,德安竟是糊涂了……

    若是那人所为,主上何曾能忍得心下,何况……何况还是对娘娘……

    不成,万万不成。”

    李治闭目,良久再度睁开之时,目光中已是痛极之色,似若生剜了一颗心一般:

    “是啊……

    何况还是对媚娘……

    何况还是对媚娘!

    居然就能下得去手……

    居然就能下得去手!

    唉……

    是朕太自以为是了……

    总以为这样的悲剧,眼下谈防备却还尚早……

    可终究还是朕太自以为是了!”

    李治叹息,声音充满了痛苦与疲惫:

    “是啊……处身于皇家,无论多么天真的人,又怎么可能逃得过这样的你死我活?

    是朕太失策了……太失策了……

    也是朕的不是……

    这样的心情,朕也能明白,甚至也知道朕不是……

    更加愿意补偿……

    可为什么不来找上朕?

    为什么不是朕?

    而是媚娘?

    是弘儿?

    为什么?”

    李治一遍遍,一次次地问着德安,也问着自己:

    “难道朕真的看错了人?难道朕也真的看错了人?”

    德安张了张口,却终究不能回答。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一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雕宫静龙漏

    绮阁宴公侯

    珠帘烛焰动

    绣柱水光浮

    ——节自唐李世民《冬宵各为四韵》

    夜色如水,深不见底。

    太极宫掖幽庭中。

    瑞安抱着白玉拂尘静静而立,沉着目光,看着面前莲池之中已然发了新叶出来的莲品。

    夜风悄悄溜过他的衣角指尖眉梢,尝试着留下一丝丝凉意,谁知却动不得他半点眼神而得,于是一发恼了,竟再扬得势大了些,将他宽大的广袖,掠得猎猎作响。

    刹那间,衣衫之下单薄如纸的身躯被夜色勾得分外锋利,直若月光下闪着森森寒意的金刃一般,挺立于当地。

    身后,跟着的一众人等,尽皆默默,抱拂尘分两班而立。

    瑞安抬起头,下颌在一侧风灯中的闪耀烛光下,更加明亮,若刀尖一般闪着光……

    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像一把出了鞘的蝉翼薄刃。

    ——这样的刀,便是殷红的鲜血,也不能沾污半点一星的。

    就这般立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匆匆奔入的小侍从打破了平静。

    “师傅,来了。”

    清和低声道。

    瑞安点了点头,闭了闭眼,低声道:

    “你还是先退下罢!

    毕竟眼下主上与皇后势虽如此,却未必见得尽了夫妻情分。面上的东西总是要顾一顾。”

    清和深知自己身为太极殿内侍的身份会带来许多麻烦,于是不再多语,只是低头一礼,便悄然退到了一侧阴影处——

    是的,瑞安是他的师傅,师傅的命令本来是要听的。

    可他能够忍,忍在这里,忍着被骂,忍着被责备,他也想看一看,那个害人的下场。

    不过片刻,殿外便传来了宣驾声:

    “淑妃娘娘鸾驾到……”

    瑞安深吸口气,伸手从袖中取出一物,不动声色地抱在怀中,巍然而立。

    而他身后诸人,却不得不都带着些不甘心——无论露出来的,还是露不出来的,纷纷跪下行礼。

    不多时,脸色已然变得铁青甚至近乎狰狞的萧玉音便坐在她的青鸾辂上,来到了殿庭之中。

    接着,宣驾令再行宣三礼,诸人行礼,除了……

    依旧立于当庭,傲然而立的瑞安。

    萧淑妃的脸沉了下来:

    她现在已然到了濒临爆发的关头,可是她更加明白,眼下的这个人的份量,更加明白他的性格……

    所以,她不能多言,也不便多言。

    但这不代表她就没了追问的权利。

    宣驾令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不敢多语,扫了眼萧淑妃,见她没有半点儿要喝斥的意思,于是立时后退一步:

    宣拜是他的义务,可平起,却是萧淑妃的权利了。

    事实上,萧淑妃眼下也不想宣起,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瑞安,伸手挥了一挥,青鸾辂落地,她坐在高高的辂座之上,竟然也只是与瑞安平视——

    她在心中暗暗纳罕,怎么之前从未发现,这个人,竟然是这般高的?

    深吸口气,她强带出一丝笑意,也不理这丝笑意有多冷,多寒,只是轻声问:

    “瑞安,你这是何意?”

    “淑妃娘娘。”

    瑞安平静地颌了一颌首,淡道:

    “请恕瑞安无礼。实在是瑞安身怀圣物,无故不得下礼,还请娘娘莫见怪。”

    萧淑妃扬了扬眉,冷笑爬上唇角:

    “哦……原来陛下赐了金牌与你,那论起来,却是该本宫下辂礼之了。”

    “娘娘却是错了。”

    瑞安平静道:

    “若只是陛下赐金牌,那瑞安或可免拜鸾之礼,可该见的三仪却不可少(三仪指唐时臣侍对帝妃帝嫔的唱礼,唱仪,唱颂三仪,就是除了不必跪叩之外,叉手礼和问安还有躬身礼)。”

    萧淑妃扬扬眉,淡淡一笑:

    “哦,原来瑞安公公还记得,本宫还以为,瑞安公公近日在这太极宫里事务烦忙,竟是疏于礼数了。”

    “是啊……瑞安这些日子是忙,忙到了疏于习礼,也是该责。

    不过娘娘,诚所谓身居上位者,责人之前,需当先行自省。

    却不知娘娘有没有好生自省,此番见着了瑞安等臣下,有没有随礼依制而行呢?”

    萧淑妃再也忍不住,轻声道:

    “是吗?你的意思是,要本宫向你问礼?”

    “娘娘……”

    瑞安向侧一步,退出来,让开身后。于是隐在暗中的执灯小侍们立时上前,纷纷将庭中大小灯烛一齐点亮。

    刹那间,庭内光芒齐亮,映得庭内一片乌鸦鸦的侍从分外醒目。

    几百庭侍,各色品服,乌发白首,尽皆跪伏于瑞安面前,眼见他侧了一步,齐蹈袖扬衫,再行转礼……

    这样的场面,突然让萧淑妃一惊。

    这……这……

    “娘娘,大唐开国太穆皇后圣赐先文德大圣皇后玉书在此,不知娘娘何故至今不见礼?”

    瑞安举起手中一纸微微发黄的卷帛,轻声一问,却叫萧淑妃全身一阵颤抖,唇角抖动一下,立时下驾,推开了正欲来扶的近侍,踉跄一下,急忙便在青鸾辂侧下拜。

    “孙妾萧氏,参见太穆皇后圣赐先文德大圣皇后玉书恩礼!

    孙妾失仪,惶恐如是!望太穆皇后、先文德大圣皇后英灵在上,当赐恩罪!”

    颤着声宣毕礼,萧玉音扬袖拜礼,香风飘处,如一只被大雨打坏了翅膀般的火红蝴蝶,颓败于地。

    艳绝,凄绝,却也让人触目惊心,寒意沁心!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正在清点着最后的几车东西,预备着明日出发事宜的王德,听到匆匆奔入的明安脚步声,头也不抬轻道:

    “开始了?”

    “回师傅,开始了。”

    明安拂去因奔跑得紧而渗出的微汗,欣喜道:

    “瑞安果然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透。眼下已然请了师傅与的太穆皇后玉书,逼着那萧淑妃落辂下拜了。”

    “那皇后那边……”

    “此刻业已出发了。师傅安心,明安已然定下了势,断然没有叫皇后知道眼下掖幽庭中发生之事的道理。更加不会叫她知道,瑞安正奉着玉书等着她这个自以为眼下太极宫中,无人能压得住他的中宫皇后呢!”

    王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清单才道:

    “若非皇后如此,咱家也实在不愿意将太穆皇后玉书这等稀世之宝给请出来遭罪……无奈啊……”

    “师傅也不必过于自责,想来太穆皇后一生为人大气奇情,知道咱们昭仪娘娘这等风骨,必是喜欢的,也是愿意保她的。

    何况这还算是为了代王小殿下出一口这气呢!”

    明安安慰王德。

    王德点了点头,轻声道:

    “是呀……

    本该如此的。

    说起来主上也好,代王小殿下也罢,都是可怜……

    想当年主上那等玉质英华,却早早失了皇后娘娘庇护……

    虽说后来六宫诸妃,无论心思狠毒如韦昭容阴德妃,又或者端庄大气如燕贤妃,再若是大巧若拙的韦贵妃……

    这些人,无论真心假意,抑或别有用心的,哪一个不是在诸人面前都摆出一副将时为晋王殿下的主上疼爱如己出的样子?

    可到底也比不过皇后娘娘啊……便是真心喜爱主上的杨淑妃,那也不能比得上皇后娘娘的庇护的。

    所以无论如何……

    主上的痛,万万不能再让咱们的小殿下生受了。

    昭仪娘娘……

    便是主上不说,咱家也得好好儿地给保了下来!

    不为了主上,咱家也得为了将来下了黄泉见先帝与皇后娘娘之后,能够说一声咱家无愧于大唐龙嗣,好歹保下了江山延承……

    必然得保下了代王殿下!”

    王德轻声道:

    “哪怕是拼了咱家这条老命!”

    明安看着师傅这些年来,难得的一次动怒,不由轻道:

    “所以师傅才要回来的……

    莫非师傅早料到了,主上会着令此事不得再让昭仪娘娘深追细究?”

    王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轻声道:

    “这样的话,你不该问师傅的——

    若是靖安他们那些不知师傅心思的倒也罢了。

    你与德安瑞安同跟着师傅这些年,怎么一发地倒退了?”

    明安垂下头,愧道:

    “是明安不是……

    这些年来一发不长进了,成日里只知守着那前朝官舍,竟全然不习此事……”

    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王德终究叹了口气,摇头道:

    “罢了……

    到底你这些来也是一发地自苦,一发地自罪……

    其实当年的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从未有人会真心怪罪过你。

    别的不提,你们安字辈里的几兄弟,除了旁人比不得,自幼跟着主上的瑞安德安兄弟,和新入宫中,方将侍近,师傅还没开始好生调教着的靖安之外……

    你们六个兄弟里,也就数你和守在太子殿下身边的永安,是最知机明事的了,也是最得主上心喜的。

    否则元舅公那般要紧的人物,主上怎么会放心叫你去瞧着?”

    明安低头,轻声说了句是,然后迟疑道:

    “可是……

    可是明安看着近年来清和明和兄弟也是一发地知机,总想着明安这样愚笨,到底也是不能做长久事的。

    总得多习练着才好。”

    王德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轻道:

    “你的心思,师傅明白,瑞安和德安更明白。

    否则此番侧应之事,何以交与你,却不与清和?

    论起来那孩子可是更熟悉太极殿的事情啊!

    不还是因为瑞安心里,实在在地期盼着你能够尽快地上了手,能够与他们二人相并共提么?”

    明安抬眼看看王德,目光中满是内疚:

    “可明安毕竟……毕竟曾经做过对不起主上和娘娘的事……”

    “过往事,不可追。若是主上当年有心责你,那你早就已然不复立于此了。”

    王德轻声道:

    “主上这些年来虽则因着娘娘受苦,没少改了那仁宽的性子,可待咱们,却是一如既往地好,不是么?

    明安呀,只要你记着,走弯过的路,莫再走下去,那便再也无妨了。”

    明安目光微湿,轻声道是,尔后看着王德放下清单,便道:

    “师傅也要去么?”

    “毕竟瑞安身立于娘娘身侧,己身面对着中宫皇后与西宫淑妃,怕是难以支应。师傅虽然老昧了,可到底也是先帝时的人儿,她们总是得避让三分的。

    师傅此去,也不是为了替瑞安做什么,只要有师傅在,他行事也总算立得住场。”

    王德这般说着,也是这般想着带了明安行向掖幽庭——

    只是让他想不到的,甚至更加欣慰的是,当他走到了掖幽庭内,看到的却是依旧傲然而立,只身面对着跪伏于地,满面怨毒的王皇后与微含得色的萧淑妃,却无半点惧色的瑞安。

    而他的面前,两个已然被打得偏体鳞伤,血流浸地,已然昏死过去的,却正是王德奉着李治之命,交待了瑞安一定要推出来的万春殿首侍。

    王德微含了含眼,微笑,点头,接着上前一步,轻道:

    “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一场戏。

    这太极宫中,每一日,每一夜,都是在上演着这样的戏。

    只不过……

    王德淡淡点头,于心中轻道:

    先帝呵……这……

    怕是您临终前仍旧念念不忘的武才人的最后一场宫闱之戏的启幕罢?

    这场戏虽长,可终有落幕的时候……

    至那时,怕是她的眼光,再也不能被拘在这太极宫小小的庭院之内,而是要转过头去,终究全然与咱们的小小稚奴……

    不,是当今主上,一并傲立天下,指点江山了,是么?

    嘴角,淡淡地勾了起来。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二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三十。

    麟游行宫。

    终于病体安泰的高宗李治昭仪武氏,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召来了太极宫中旧侍瑞安相询前时诸事。

    初夏的阳光,一发清亮美丽,透过稀疏间杂的树干间,映下一地的斑驳陆离。

    长长花榻之下,媚娘轻轻抚在已然微微显怀的肚皮之上,转头看着立在一侧,正倒插了白玉拂尘于身后,净手凝神,替自己摘洗着新樱桃果儿的瑞安,慢慢道:

    “你是说……

    此番你之所为,却是为了能让皇后与萧淑妃正面相盘?”

    “娘娘这几日不在宫中,有所不知,这皇后近来颇有些畏缩之态。可明面儿上如此,私下里却还是动作频频。

    若非如此,瑞安也不会想着法子要把她拉出水面来晾一晾了。”

    媚娘垂目,半晌才轻道:

    “我倒也没有怪你去拉她的意思……本来就是不想你动萧淑妃,其他人无妨的。”

    “娘娘说了,此番怕是萧淑妃所为,有心叫她自露出马脚出来。

    所以瑞安怎么敢动呢?只是娘娘,您怎么就定了准是她?”

    “也没就定准了她……”

    媚娘说了半句,却不再说,好一会儿才轻问:

    “那你此番相动,可有什么结果?”

    “倒是有了些。”

    瑞安点头,低声道:

    “萧淑妃那边儿如娘娘所料,无见动静。皇后这边儿动静就大了点。先是联系着宫外本家里,商议着要参娘娘一本纵仆逞凶。又着令近侍将那些事情都宣得内外皆知,意图能借个民心之语。

    可娘娘之前于麟游县中之举,人人都是看得见的,也知明这太极宫里的是是非非这些年……

    所以民心倒是少借得,反而是家势又有盛了。”

    媚娘垂目,好一会儿才轻道:

    “其他诸臣呢?”

    “说到这个倒也是奇怪,宫内上下,都知道这些事,竟是无一人相附和的……倒是不似前番之态。”

    媚娘挑眉,轻声相问:

    “你说整个朝中上下,竟无人附和?”

    “是……”

    媚娘突觉有些奇怪,想了一想,转头看着瑞安:

    “治郎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瑞安一怔,歪头想了一想,却道:

    “娘娘这是何问?主上还能做什么?不是每日里理政就是国议……还能有什么呢?”

    “没有别的了?”

    “这个……真没有……

    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瑞安眨眨眼,有些不安地看着媚娘。

    媚娘倏然而起,坐直了身体,深吸口气,轻轻道:

    “你说……

    当初是治郎下旨,着你搜查王皇后殿中的,是不是?”

    “是。”

    “当时与你一道的有谁?”

    “还能有谁……就是李风大人啊?”

    “……你去,召李风前来。”

    “娘娘?”

    “速去,记得别惊动了治郎。”

    瑞安听到这最后一句吩咐,不由瞪大眼,好一会儿才点头:

    “是……”

    片刻之后。

    麟游行宫。

    正殿之中。

    李治垂目,看着面前错金嵌银的紫云纹纸,半晌才轻问着面前的德安:

    “你说媚娘已然察觉到了,就只因为她召了李风去问当时搜皇后殿的情形?”

    “是。”

    德安轻道:

    “且还不止如此……”

    看了看李治,德安咽了咽口水道:

    “娘娘似乎早已知晓当时的情形,并不多问如何搜出那些人偶的,却是只追着一件事问。”

    “问什么?”

    李治抬头,目光寒意凛凛。

    德安看了看他,用着一种特殊的音调轻道:

    “娘娘追着的事情,正是主上前些时日着令德安小心瞒着,私下暗查的事。”

    李治紧紧握了拳头,片刻之后才松开道:

    “那你可查出什么没有?”

    “查出来了。正如主上所料,他的确是与韩王府从未有过任何瓜葛。可是他身边的人,却有一个,看似与韩王府从无往来,私下却有些交集。”

    李治豁然瞪着德安:

    “什么交集?”

    “主上可还记得野狐落里废昭容韦氏隐骨之所么?”

    已然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这外名字的李治一时间怔了怔,好一会儿才轻道:

    “莫非他们都与此处有些关系?”

    “当年依着先帝之令,韦氏被葬于此,对外只称是移居崇圣宫。是故宫中人也少有人知此处。都只当是哪个无名之人的孤坟一座。

    只有这一个,每逢清明中元之时,还有韦氏死故之时,必要入此处,祭拜一番。

    且据德安所查,此人祭拜所用仪礼,尽皆是标正的五服大礼。”

    李治一怔,微一思索,立时失声道:

    “莫非当年韦氏入宫前曾嫁与王世充之子的原因,是因为已与其有私,且育有一子的事……竟是真的?!”

    德安抬头,看着李治,慢慢摇头:

    “虽确有其事,然却非是这小韦氏,而是如今的纪国太妃……

    主上,当年主上尚未出世,便是德安也是问过了师傅,这才确认此事的。

    那孩子,并非是当年的韦昭容所生,而是韦贵妃嫁入宫中前……所生的。”

    李治一怔:

    “李珉之子么?朕怎么从未听说过?”

    “因为这人并非是李珉之子……而是当年……

    当年先帝于洛阳中救下韦贵妃与韦昭容之后,韦贵妃所产之子。”

    李治瞪大眼,半晌才轻道:

    “难不成……他是……”

    德安点头,叹道:

    “当年韦氏姐妹名动天下,王世充性好渔色,怎么可能放过论起姿色来,更胜过妹妹三分的韦贵妃?

    唉……原本有了这一桩隐事,韦贵妃便是再如何受先帝恩怜,也不过就是个九嫔之属的。若非因着韦贵妃与韦昭容虽同时入宫,却是被高祖皇帝以为是长幼有序,又是韦贵妃更得先皇后娘娘的欢喜,所以先帝才在迎接韦氏姐妹入秦王府之时,先迎姐,后迎妹。

    而且因此,后来先帝登基封妃之时,也是不顾贵妃曾育有异姓子的事实,强赐了贵妃号与纪国太妃,反而只封了妹妹一个昭容之号——

    这也是韦昭容当年那般痛恨先皇后娘娘的原因之一……她总以为,若非是娘娘特爱韦贵妃,一力举荐,只怕这贵妃之号也本该赐与她的。

    毕竟她才是那个没有生育更没有失了清白的人。

    可最后,她不但得依着先帝之意,将那个姐姐生的孩子,默认为自己所出,交与本家中老仆代养,还要失了自己的贵妃位。

    这般情形下,他自然其生可叹,只留下了一点血脉,便早早夭亡了。”

    李治咬牙,轻声道:

    “这般说来……那孩子竟是王世充后人?且又因着以为朕逼死了他的祖母,又是恨我大唐李氏夺了他自以为其祖父当得传与他的江山……

    自是会生出许多仇恨之心,意图不浅罢?

    可这样的人物,怎么就肯净身入宫?!”

    德安叹息,摇头道:

    “时也命也,他也不想净身。

    可韦昭容恨他如是,自然不曾多加照顾。韦贵妃更是心绝——毕竟这孩子之父也非她本意所欲……

    是故当年人人皆知韦贵妃曾许李珉,育有一女,却断然不知她也曾与妹妹一道落入王世充身边,甚至育有一子过……

    于韦贵妃而言,一个前朝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与之所生的定襄县主已是叫她立场难堪,若再多一个洛阳王私生之子……

    那她是再也不能得余生安宁了。

    而且这个孩子……”

    李治立时会意,摇头叹道:

    “想来若非受了极大耻辱,以贵母妃那般心性,又如何不能做个好母亲,好祖母?

    怕是她也是恨透了这段往事,再不欲思忆的……

    结果却搞出这一番仇乱之故因。”

    李治叹息,摇头颓然靠入龙椅背中,揉额轻道:

    “所以,此番其实却是朕的过去,来复仇了么?”

    德安半晌不语,轻声道:

    “或者主上以为如此,但实在论起来,却也不是主上之过。

    当年之事,谁不知是韦昭容步步紧逼,才至得如此?

    何况他自以为如此……

    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李治摇头,痛心道:

    “这些年来,朕总是觉得忠儿日发地不思进取,处处退步不前,更是似对朕有着极深极深的误解……

    如今看来,却非是这孩子的不是,而是他身边的人……”

    李治闭了口,许久才道:

    “他也是实在能忍得这等痛苦与折磨了……

    这么多年来,他竟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忠儿左右,甚至还屡屡做了些叫朕看着,都觉得他是在替忠儿做心的事……

    却原来如今一想,他不过之前是在套取信任罢了。”

    李治深叹一声,将头埋入双掌之中,好一会儿才闷声道:

    “忠儿可知此事?”

    “太子殿下尚且不知。”

    “此番之事……忠儿应该也不知道罢?”

    “毕竟他要的,不过是让主上和这太极殿下的人们知晓,太子殿下身边近侍竟毒害了代王殿下……这样的事实而已。”

    德安轻道:

    “对这只影点光,都可以做出些别样心思的宫中人而言,这样的事实,足以让他们坚信,太子殿下已然觉得代王殿下危及到了他的地位,所以有心除之。

    再加上皇后素来与娘娘不合,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容易叫人相信……如此一来,此事虽非事实,却比事实还要来得更加可信了。

    而此局一开,无论太子殿下也好,代王殿下也罢,昭仪娘娘也行,甚至是皇后都好……无论是他们哪一方出了事,对那幕后之人而言,都是乐见其成的。

    而且他也算得很准,没有确凿证据,主上不能轻易动这太子殿下身边的人。

    毕竟事涉国储,一旦主上动了他,极易引发流言风雨,至时原本就地位不固的太子殿下,更加会处境艰难。且也自然会再步上当年太子承乾的后尘,主上便会与太子殿下与当年的先帝与太子承亁一般,父子生隙。

    一国之君与一国之储生隙,何等大患,不言自明。

    可若是主上顾念大局,疼惜爱子,不去处理此事,那以昭仪娘娘的聪慧,察觉永安竟是洛阳王之后,且也是毒害代王殿下真凶之事,实在是极易之事……

    虽则娘娘向来体恤主上,可此番在小公主离恨不久之后,竟再有永安落毒害了代王殿下,触动了正为人母的娘娘最不能触动的那根心头之刺……

    怕是娘娘再如何冷静,也要狂怒报复了。

    可主上是不能让娘娘报复的,至少现在不能。

    所以必然娘娘是要与主上生隙了。

    这一局,却是将主上置于两难之间,做了个水火之势了。”

    李治摇头,仰天长叹一声:

    “是啊……韩王叔啊韩王叔……你果然是好算计,为人父者,亦为人夫……你将朕搁在了两边退不得的地步……

    好……好……好……”

    李治苦笑一声,摇头连连——

    想他李治一生,纵横宫廷,却从未料到竟会有这么一日,被逼得进退两难!

    实在是……不得不叫他叹服李元嘉此计之狠绝毒绝!也不得不叫他动了真火,暗暗起誓,务必要除了这逼得他父子失和,夫妻相隙的毒辣叔父!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三

    次日。

    午后,麟游行宫。

    叶下琉璃无他色,青青翠翠水欲滴。

    媚娘轻抚着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抬头看着头顶的丛丛绿叶。目光中淡然一片:

    “你是说,治郎早就知道此事,可却有意隐瞒此事……对着本宫?”

    “是。”

    一个面生至极的小侍,立于她身侧,垂头低声道:

    “娘娘叫小婢去查的事情,小婢不敢怠慢,立时便去问了宫里的那些人。果然一问之下,便说王公公是受了主上的令,去办结此事的。

    且还有人听得真切,王公公前番在瑞安公公借这太穆皇后手书之事整治皇后时,王公公还提点着他,说叫他切务将此事闹得过大,主上仔细着呢云云……”

    媚娘深吸口气,抬眼看了看她:

    “好,你去领了赏钱去。以后若有什么消息,自当速来回报本宫。”

    千恩万谢的小侍退下之后,媚娘独自一人,沉思不止,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此事事涉东宫,是么?”

    她却不知是在问谁一样,可一个轻轻的“是”字,就从花架之后传来。不多时,瑞安也从后面绕了过来,先行了一礼,才低声道:

    “娘娘也不能过于苛责主上了。毕竟他也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也没有想过要怪他。

    我只不明白……为何他不能信我,可以容得下这一切呢?

    为何要瞒我?

    当真以为……

    现在的我,已然因了孩子之事,变得疯狂了么?”

    媚娘不解地轻声发问,眉头之间尽是困惑之色,却叫瑞安无法回答,也只能怔在当场:

    是呀……

    他也好,李治也罢,都未曾想到,媚娘为了李治,竟能忍到这一地步……

    而李治这样的行为,又会对媚娘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瑞安沉默,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会怪治郎,可是……可是瑞安,我真的累了。”

    媚娘疲惫地合上眼,好一会儿才轻道:

    “我真的累了……瑞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忍,一直在忍。所为者,不过是能够得到最后的一世相守。

    可若是那个人不信我了……瑞安,你叫我如何还能忍得下去?”

    瑞安咽了咽口水:

    “娘娘,主上也是为您好……”

    “是为我好,也是为了孩子好。可从欲立弘儿,替忠儿开始,我就觉得治郎已经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无为无求的治郎了。”

    媚娘睁眼,茫然地看着天空:

    “当年那个一心诗情画意的治郎,已然被整个大唐江山,给压得变了心了……虽然没有别的女子,可这样的治郎……

    瑞安,你说,还是我当初一心要嫁,至死无悔的男人吗?”

    瑞安心头一颤,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

    媚娘摇头,不再言语,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瑞安……我好累……你去告诉明和,这些日子,无论是谁来,我都不想见。我想好好休息一番。明白么?”

    瑞安急了起来:

    “娘娘,别个就算了,可是主上……”

    “我累了,谁都不想见,明白么?”

    媚娘再一次轻声道,瑞安张了张口,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只得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是的,这个女子虽然在世人眼里不过是个女流之身,可他瑞安却知道,她的意志有多坚定……

    这样的她若是不想做一件事,见一个人的时候,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夫君,也是无用。

    是夜。

    麟游行宫。

    正殿之中。

    终于忙完了政事,正欲起驾去看媚娘的李治,听到瑞安犹豫了许久才说出口的回话,一怔之下,竟然停在当地,半晌不能动弹。

    ——他不是没想到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德安在一侧立着,咬咬牙,轻声道:

    “主上,要不您就说是去看代王殿下……”

    “……若是朕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媚娘是会将弘儿索性送到这里来跟着朕住上一段时日的。”

    李治叹了口气,颓然坐下,茫然看着面前案几之上,那只紫玉山子:

    “她的性子,你也应该知道的。”

    德安张了张口,竟是一时间不能言语:

    是啊,媚娘的心性如何,这整个宫里最清楚的,莫过于这些最亲近她的人了。

    瑞安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李治,轻声道:

    “主上,依瑞安所见,不若从那小贱婢身上着手……若是让娘娘知道,她本来就是万春殿或者是千秋殿,甚或是韩王府的人,那娘娘……”

    “你这话说得可是把娘娘当了皇后或者是淑妃么?”德安平静地说:

    “若是别人,甚或是元舅公,你这般糊弄着,都也还能蒙得过去。可你眼下说的是谁,你自己可知道么?”

    瑞安闭了口:是的,他跟了媚娘这些年,知道这样的事情,根本行不通。

    一时间,主仆三人沉默。

    好一会儿,德安才叹了口气,轻轻道:

    “主上,其实也不必太过懊恼。娘娘也就是一时间的心性儿,未必便真的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何况这些时日发生这些事,也确是该让娘娘歇上一歇了。

    正正好,提着这个空儿,主上也该将那韩王府再收拾收拾了……

    想想都被逼到这种地步,他都且还能行这些事呢!”

    李治抬眼看看他,虽知他此言不过是为舒己心,却也只能这般——

    原因无他,这大唐天下虽归他李治所有,他也可说是能将整个大唐天下掌于手心中,可唯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

    他竟是半点也无法子可言。

    点了点头,他向后一退,深深合目,静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传朕旨意,召师傅与师娘入行宫侍驾罢!

    眼下也顾不得会不会被舅舅他们所察了……只是希望师娘到来之后,多少能够慰得媚娘几分心伤。”

    李治低声道,语气中充满了疲惫感。

    德安看了看瑞安,低声称是。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二。

    麟游行宫。

    受高宗李治诏,卫国公弟李德奖夫妇受命入内谒驾。

    闻得李德奖夫妇前来,高宗昭仪武氏欣喜异常,急着人纳其妇入内,以慰其恩。

    ……

    是夜。

    月光如水银,流泻一地。

    廊庑之下,依着媚娘的意儿,早早儿地搭起了纳凉的轻榻薄纱,置上了水晶玉盘,搁上了各色时新果瓜。

    而媚娘与许久不见的素琴,便坐在这四面围着江南新进的素纱绣花帐之中,隔着雪白的纱笼,看着天空中的明月。

    清辉玉色透过白纱,被筛出一层层五彩七色的光晕,淡淡圆圆,煞是好看,也叫素琴一时间看得痴了,手里捏着的新樱桃果儿也忘记了送入口中,好一会儿之后,由着媚娘催了,她才反应过来,讶笑着道:

    “姐姐你瞧!这纱缦可是异样地美呢!这月光透了来,竟是如玲珑七色,自有宝光在呢!”

    媚娘本来心事重重,实在无心欣赏这些,可因着素琴这等惊喜天真的口气,她也自不得不抬头去看,一看之时先是一怔,后又自是若有所思,再接着便是苦笑轻叹摇头。

    素琴见她如此,又多少也知晓些李治近来与媚娘有隙之事,便心中微不安道:

    “姐姐……”

    “无妨……

    我只是觉得如今的我与治郎,竟也真是如这隔纱望月……不知何谓真直了。”

    媚娘落寞地垂着眼,轻轻道:

    “想一想,当初何曾未想到这一层呢?

    又何尝不知,人一旦登上这至尊之位,多多少少,总是要改变的呢……

    便不是帝登大宝,便是普通人家的男子,长成之后,又怎么可能与当年的青稚少年一样呢?

    是我太过自以为……自己识人看人的目光独到,竟是也不会看走眼的。

    是以如今治郎这般变了,本就是理所应当——

    身为一国之主,大唐至尊,若不能如此处置此番之事,那他实实在在,也是保不得自己这帝位稳固,更加不必说自己身家性命,所爱无忧的……

    我更知道,治郎比我更懂自古以来,登帝位者,其身家性命,所爱之人却都得是在帝位稳固之后才能得保的,治郎如此,也是实属无奈,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保住我与几个孩子的未来才出此无奈之策……

    只是自己终究心不死,也不能心死,总以为会有更两全之法的……是我太自以为是,其实想一想,这样的事情,安得两全之法?

    总是要有一人会让步的。而我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治郎与忠儿,再走上先帝与承亁太子的老路……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自己早知此事不能善了,却总是这般无法放下罢了。”

    素琴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媚娘:

    她所素知的媚娘,永远都是骄傲的,永远都是不慌不乱的,永远都是镇定无疑的。这般失落无助的媚娘,这般无奈叹息的媚娘……

    她从未见过。

    就连她那被媚娘视为亲姐妹的徐惠离开之时,她都未曾见过这般的媚娘。

    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难说。

    ……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四。

    麟游行宫外。

    官舍内。

    长孙无忌正理治着朝服,预备着呆一会儿入殿朝圣之事,听得阿罗来报,一时间怔住,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问:

    “你说什么?!

    你说主上这些时日,似与那武媚娘……有了离隙?!”

    阿罗沉默了一下,才犹豫着道:

    “阿罗也说不得准,只是咱们行宫里的人传了话儿来,说是主上这几日夜里,都是歇在正殿之中,却未曾向武昭仪处去。”

    长孙无忌目光一闪,回头负手踱了几步,突地转身,定定地看着阿罗:

    “你去传老夫的话儿,五天……不!三天,三天之内,务必将那杨氏母女二人,带到万年宫外的别苑去!明白么!三天!”

    阿罗一怔,正欲发问,却忽地省悟,于是匆匆点头,便急忙退下。

    ……

    半个时辰之后。

    雍州某处离韩王别苑不过两百步远的私宅后院之内。

    一只白鸽刚刚落地,便被等候多时的沉书紧紧抓起在手中,左右翻看了一遍之后,长长吐口气,转头看看左右无人,小心抽了里面的信筒出来,仔细看了一遍,便咬了一咬牙,轻声道:

    “也是急糊涂了,怎么就要把那两个不成器的母女给招来了……不成,如此岂非坏了主上大事?”

    他微一沉吟,便转头去向暗处招了招手。

    立时,一个劲装打扮的小侍匆匆奔上,向着他行了一礼,沉书低声俯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然后抬头低道:

    “切记,务必不可让那杨氏母女入了万年宫左右,明白么?!”

    “是!”

    “一切小心,还有,若是不幸为韩王所察,你可知道该怎么办罢?”

    “沉书哥哥放心,国公大人的遗命,小的们谨记于心!”

    小侍肃容行了一礼,便起身离开。

    沉书吐了口气,看着他离开,再看看手中的白鸽,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兄长总说沉书身处此处万般艰难,可以沉书看来……兄长你的处境,也是难得不能再难了。毕竟沉书只身一人了无牵挂,可兄长你……却在做着毁了自己家业之事啊……”

    他再摇头,叹息一声,放飞手中白鸽,任它回到自己真正的主人身边。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四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五。

    端阳节。

    今年的端阳节,因着正主儿都移驾到了麟游行宫,是故,宫中一应祭礼诸事,便都移到了麟游行宫行礼。

    一大早,李治便早早起身,唤着德安前来,仔细替自己更替了衣衫。

    一边理着云龙袖,李治一边犹豫了片刻,才轻轻问:

    “媚娘……可起了?”

    德安早知会听到这样的问话,可真听到时,还是忍不住一叹,轻声道:

    “回主上,是起了,此刻怕是已然在殿里更替好了朝服仪冠,要依着后廷之仪,拜祭天地了。”

    李治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轻问:

    “就在自己殿里祭,不出来么?”

    德安闻得此言,一时犹豫,便是沉默。

    李治见他不说话,心中自是明白,便长叹了口气道:

    “罢了,她不来,便不来罢。”

    垂下长长的睫毛,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

    “德安,你说朕这一次……是不是做错了?”

    德安许久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道:

    “主上没有错,主上只是……这一次替太子殿下想得太过多了些。毕竟论到底,此事究竟是太子殿下的不是。

    主上或者以为德安放肆,可以德安之见,这等大事,未必太子殿下半点不知。”

    李治摇头,怅然道:

    “你不了解忠儿的。他是不会背叛媚娘的。”

    说到这里,他便再度沉默,不再理会德安的心思,只是愁眉纠结不展。

    ……

    半个时辰之后。

    长孙无忌寮舍之中。

    听毕了阿罗的回,长孙无忌一时愕然,震然,半晌,面上这等惊讶的表情才易做了复杂而纠结的神态,许久道:

    “你是说……

    那人,竟是……竟是房相当年留下的一步暗棋……于那韩王府中的一步暗棋?!”

    阿罗点头,也是满脸不可思议:

    “是……若非是那几只白鸽无意间引起咱们安插在韩王府中的人注意,以为韩王府竟于暗中再扶白鸽会起,有意查控一番……

    竟再不知晓,当年房相竟还留下这等人物在韩王府中以备后患!

    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他如何在这韩王眼皮子下面熬得下来的!”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摇头叹道:

    “是啊……这样的人物,怎么能不好好儿助他成事,莫叫毁了房相心血呢?”

    阿罗看着长孙无忌,轻声道:

    “那主人的意思是……”

    “能在韩王身侧隐身如此之久,竟叫各方都不能所察,显是他为人机警谨慎已极。你只消在白鸽上稍动些手脚,他自然会意识到有人已然察觉他身分,自然会更加小心。”

    “主人不是要暗中相助,叫咱们的人好好儿相助他在韩王府中行事?”

    “这样的差事,人多反易败。不止咱们不能帮,还要警省他一二,叫他知道自己处境艰难,须得处处小心。这才方是助他的上道。至于那个查出他的人物……

    你立刻便将他调回本府,严加看守,务必不能叫他有机会透了他的身分出去。明白么?”

    阿罗点头,轻道:

    “是啊……这样的人,居然能在韩王身边隐得如此高位,实在对主上而言是最有力的一枚棋子。自然是要设法看护。

    可是主人,如此一来,那杨氏母女却该如何?”

    “无妨,老夫早料到会有人中间拦阻,所以早早便安排了人,将她母女分为二处带入京中。眼下那贺兰氏已入京中,只消想了法子,叫她今日午后赶至麟游县便可。至于那杨氏……她不来也罢。”

    阿罗长舒口气,又轻声疑道:

    “不过主人,这贺兰氏为人如此不堪,真能入得了主上的眼么?”

    长孙无忌转头看着他,轻声道:

    “你可是在担心什么?”

    “……虽为一母姐妹,可是这贺兰氏与那武昭仪之间,实在是相去甚远……想必主人也明白,她姿色或可媚得凡夫俗子,可咱们主上……”

    “老夫本也就没指望她能得主上欢心……能不被主上连看也不看一眼地立时扔出宫门来,便是她的福气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

    “因为她的任务,就只是见到主上而已。”

    阿罗一怔,好一会儿若有所悟,立时叹道:

    “主人,可这般……是不是……”

    “非常之时,只得行非常之法……毕竟,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了,若是不能趁此时,叫主上与武媚娘之间冷上一冷……

    怕是这王氏中宫便是留不过年内了。”

    长孙无忌凝重道。

    ……

    祭礼过后。

    一身玄色衣裳,金冠加身的李治,受罢了朝臣的参拜,便以民生受难,自己不忍独与诸臣享乐为由,罢了例行的端阳宴,只赐了比往年不差些毫的恩赏与诸公诸臣之后,就着旨自行退下。

    接着,他便匆匆步入后殿,传令易服。

    早就准备好的王德立时与德安一道,奉上了端阳新着:

    淡雪青的广袖上,并非依制而绣的龙纹,而是清贵净华的流云纹织错金绣,外罩了一层织银素纱的轻衣便罢。

    除了帝王冠冕,更替金束玉钗,犹豫一番,又着令起了一应东西来,将唇边好不容易才留得如蛾羽般的胡须给刮了个干净。

    德安立时便瞪大眼,看着李治不敢动。

    李治正皱眉心疼自己将离之而去的胡须,猛可里见着他不动,便怒道:

    “你这可是做什么?不是叫你去端东西净须?!”

    “可是主上……您这髯须可是好不容易才……”

    “叫你去就去!哪儿来这么多话!”

    李治本就心烦,闻得德安犹豫,更是生气,竟发起火来。

    王德见事不好,急忙拉了这个平时千伶百俐,偏偏此时却犯起糊涂的徒弟走开去取东西,一边儿趁着不在李治身边的时候小声道:

    “你可不是糊涂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咱们主上留这胡须是为了什么,如今刮了这胡须又是为了什么吗?”

    德安眨眨眼,不由轻道:

    “主上留须不是为了他一张脸总是被人说似与当年的长孙皇后娘娘一般,都是天生一张观音面,总嫌自己没有男儿气概,面相过于仁厚丰润,是故才……

    何况终究也是男子以美髯为佳……”

    他突然瞪大眼,想了想,转了转眼珠,错愕地回头去看看正背负了双手,殿内心绪不稳地走来走去兜圈子的李治,不由转身过来咧嘴无声而笑:

    “是因为……刮了胡须,更像咱们长孙皇后娘娘,也更像咱们代王小殿下么?”

    “什么叫更像咱们代王小殿下……哪儿有父类子的话儿?要类也是子类父!你再胡说八道,仔细主上听到了,打断你的腿!

    真是……就你话多!知道就行了,非得说透有什么意思?!

    还愣着?!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取东西侍候主上净须?!”

    王德也忍不住笑骂。德安这才吭地一声轻笑,然后吓自己一跳,转头去看李治竟是只顾着自己烦乱,却半点不曾听到,于是更笑得高兴,转身便去取东西。

    午后。

    麟游行宫。

    媚娘寝殿前。

    易服净须,理冠结发,重新整治了好一番,才坐了玉辂前来的李治,听闻宫门小侍说,媚娘因着心中郁郁,竟是与李夫人一道,自向行宫中寻了秘境去散心了……

    可是叫他好败了兴头。

    闷闷不乐的李治坐在被放在媚娘寝殿前的玉辂高座之上,只手撑颐,对着那敞开却听不到声音的大门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才懒懒道:

    “娘娘可说了何时回来?”

    “回主上,这个……”

    那小侍支支吾吾地,却实在是回不上来。

    李治看着他这等不利落的样子,便是好一阵气闷,不由便冷笑道:

    “德安,朕倒是要问一问你,这些日子以来,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德安听到此言,便深知几日见不着媚娘的李治,好不容易摆下身段来意图见一见爱妻,却不巧遇到这样个笨口拙舌的动了真火,心里一边儿无奈,一边儿也是可怜那已然被吓得不轻的小侍,想了想便上前一步道:

    “主上,德安愚昧,还请主上示恩赐罪。”

    李治斜他一眼,哼了一声:

    “朕是如何与你说的?但凡是娘娘身边的人,都是要极可用的……这样的人,你也能摆在媚娘身边,可是真的有把朕意记于心中?”

    德安不惊不恐,淡然行礼道:

    “主上说得是,这等愚儿,也实不能配得为娘娘长侍。只是奈何娘娘心仁,前些时日见着了他与几个小侍之后,便是格外怜惜这个不成器的。又听得他是并水人士,心里更加欢喜,这才硬是留了下来……

    否则依着德安的意思,本也是要赶了出宫去的。”

    李治其实本也就是想寻个人,出一出这心中烦气。如今听到这小侍不只受媚娘欢喜,还是她的同乡,自然就暗暗咽了口口水,然后清了清嗓音道: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

    虽说朕看他愚顽,可媚娘一向调教也是有方的,想必总能教得好他。

    罢了,传朕的话儿,便留着他在内殿侍奉罢,离媚娘近些儿,一来也好长长心思,二来么,媚娘久居宫中,不闻家事,想必也是思念得紧。有你在,你也得好好守着娘娘与弘儿,可明白么?”

    那小侍本以为自己此番必要受罚,没想到却听到李治说要升他入内寝侍奉,一时激动,竟不知如何回答,愣愣立在当地,傻傻看着德安。

    德安叹了口气,摇头下拜道:

    “主上,德安以为,此事若要理治,还是需得娘娘回殿之后自行处治的好……何况他不过入宫几个月而已,便这般贸贸然入了内寝侍奉,会乱了宫规。”

    李治想想,点头也道:

    “也是……那,他可识字?”

    德安原本以为搬出媚娘来,李治便会罢了兴,不再与这小侍纠结,没曾想他竟更加缠于此事之上,于是下意识便回道:

    “回主上,自然是识得的。”

    “那便升起他做个侍书令罢,媚娘平素里最喜看书,可宫中侍书令总是没几个能好好侍奉着的,总是被她嫌烦赶了出来与朕用的。难得有个她使得喜欢的人,便赐了侍书令,侍于左右罢!”

    这一旨意下,可当真是叫那些小侍们个个艳羡不已地看着那个塞翁失马却复得福的小侍:需知这侍书令可是仅次于内侍少监之下的实权位置,因着大唐开国以来,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如今的高宗李治都是手不离卷之人,是故往往便是侍书令侍墨令在皇帝面前,可是最吃香的红人儿,最说得上话儿。

    而媚娘身边的侍书令虽比不上太极殿的侍书令清和那般日日于朝中政后皆需奉于李治身侧,可这整个太极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能留在这立政殿武昭仪身边,那便等同是侍于驾前……

    是故个个都是羡慕至极。

    那小侍自己更是狂喜而谢恩,礼数也做得不周全,看起来实在可笑复可爱,李治忍不住笑了两声,却叫德安心里也宽了一宽,便上前一步轻道:

    “主上,娘娘眼下既不在殿里,要不主上且先入了殿内去……歇着?”

    他实在是没有那个胆量,说那句等着——虽然这样说才更加准确。

    李治本也点头了,可想了一想又摇头:

    “不好,难得今日天气这般好,她都能出去转一转,朕也可以去瞧一瞧罢?弘儿这些日子也不知吃得好不好,长得高不高?罢了,罢辂易步,朕也去走一走,活动一番罢!”

    言毕,便落辂而行。

    ……

    同一时刻。

    行宫侧角门。

    阿罗小心地带着马车驶入内门之中停下,看了看,便拉开车帘,对着车内的丽服女子冷冷道:

    “下来罢。”

    那女子却也识相,不敢多言,自撩衣而落,行动之间,倒也颇有几分情致,又谢过了阿罗,这才千娇百媚地含笑问道:

    “不知罗大人带了妾身来此却是何意?不是要见国公大人么?”

    “国公大人眼下正在前朝议政,一时却是来不得。故有令,着你便可自在此处行走观赏。此处景致也颇佳,且又有国公大人赐与你的腰牌,自是往来无虞。只是切记,不可过了那道门。”

    阿罗伸手,指着远处一座重卫相守的宫门轻道:

    “那可是通往内里御花园的大门,一旦为主上发现你这闲人入内,必受重责!”

    言毕,也不待那女子再多说什么,自行上车,扬鞭而去。

    女子孤零零一人被扔在此处,咬着下唇很是恨恨一会儿,接着转身左右走了几步,状似在赏那些园中花朵,可目光却一直瞟向那扇大门,好一会儿,轻轻一笑,伸手去摸了摸腰间那块发烫的腰牌,下定决心,向着大门走去。

    ……

    片刻之后。

    武顺……不,应该称为贺兰氏,回头看着那扇被自己抛在身后的大门,不敢相信地笑了起来:

    她居然真的进来了……等了这么多年,她竟然真的进来了……

    慨叹着,她看了看手中的腰牌,目光复杂,最后轻哼一声,收起腰牌,却向着美不胜收的花园里徐徐而去。

    走了没几步,便见繁花如锦,一步一景,心中实在是惊叹。

    眼里几乎没有片刻是得闲的。

    看了一会儿,她也觉得倦了,正觉得处处相同,想找了地方歇下之时……

    一株种在高处,开得正好的国士无双(重瓣牡丹的一种,花朵硕大,深紫色,花瓣边有黄色彩边,因为我觉得跟过去丞相们的紫袍金带很像,都是很华贵而威雅的样子,所以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当然,唐时的国相们穿的更多是黑袍和朱袍,紫袍不少但也不多,所以这里大家知道就好……)之下,一道雪青色的身影,却吸引了她的目光,教她停下了脚步。

    她惊愕而痴迷地看着那个正侧对着她,仰首看着一朵因花朵过于硕大而垂下头来的牡丹,嘴角微露出些丝笑意,如玉树般负手而立的青年,一时间只觉目眩神迷,心跳如擂!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好人儿!

    一片紫花浓彩,金边绚斓的光影之中,一个丰润容颜如雪雕,英挺剑眉似墨描,凤目明亮如含星,玉鼻准秀如管挺,朱唇更如胭脂凝的青年,这般噙着春风般令人沉醉的笑意,颀颀而立……

    那般的如画,如梦……

    叫武顺突然之间,仿佛回到了那曾经的待嫁之时,看着那个立在远方回眸,对着自己微笑的男子,心中怦然而动的如诗年华!

    只瞬间,只是一眼,便是沦陷!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五

    那停在树下的,正是李治。

    原本要思量着寻媚娘的他,一时间也是意外地走来了这宫中花园一角,讶然发现,这麟游行宫之中,竟有这等好牡丹,心中难忍停下来,伸手轻抚,含笑微看不过片刻,便立时觉得有异,皱眉未及语发,便听得身边德安喝问:

    “大胆!是哪宫的婢侍,竟见驾不拜!?”

    李治皱眉,立时转头去看,可映入眼帘的,却只是一闪而过的一角朱色裙衫。

    他转头看着德安急喝左右去拿人,自己却摇了摇头,再不曾多思多想,便直向后园而来。

    ……

    不多时。

    行宫花园之中。

    媚娘一身鹅儿黄的抹胸宫装,长发梳作梨花攒,满头只妆着些鲜花点珠为饰,却显得分外清丽可爱。

    一边素琴扶着她,小心步至园中水亭中坐下,便自有近侍奉上茶水等来。

    看着一样样摆上来的点心,媚娘淡淡一笑,却道:

    “这些年来,我也是从未曾若这里的日子一般自在过。说起来也是亏得你肯陪着我这般不便动弹的,来来回回地走,累着你了。”

    “姐姐说这话,可就是叫素琴心里不如是了。难得姐姐还肯叫素琴来陪着,怎么就说是累着素琴了?

    平素里素琴也是没什么人能好好儿说话的,难得姐姐此时能陪陪素琴聊上一聊天,素琴欢喜还不及呢!”

    素琴含笑道。

    媚娘摇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啊……还真是与你姐姐一般无二的性子,总是耐得住,却不似我。”

    素琴入宫这几日,早便看出媚娘与李治之间,似有些内因在,想劝,可到底也是人家夫妻之事,自己或有不可劝之处,于是便道:

    “姐姐还是凡事想开的些好。毕竟这里可是大唐后廷,不若平常家里。一旦有些什么事,便是主上,却也未必能事事如意啊!”

    媚娘转头,看了看她,却突然失笑:

    “真是……

    你跟你姐姐,还真是一般模样地懂我……

    便是我没说什么,你也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顿了顿,却犹豫一番才轻道:

    “倒也不是我要与他为难。实实在在他也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自己心里不如意罢了。”

    素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道:

    “姐姐,不知素琴是不是能分忧一二?”

    媚娘看看她,张了张口,却最终还是没说,只是苦笑着摇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晓的好。”

    素琴看着媚娘,想了想,终究也是沉默。

    两姐妹就这般坐在青水红花掩映之间的水亭中,闷闷地看着亭外点点飞燕起而复落,竟连李治与德安主仆悄无声儿地走入了水亭之内,也未曾发觉。

    最后,还是德安小心地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素琴,她这才惊觉,然后看着笑得含蓄的李治,立时会意,含笑行了一礼,转头看了看正支手撑颐,凭栏看着水亭外初萌新叶的田田荷叶,不由摇头一笑,然后小心退下。

    起身之时,她又是一记大礼,却被李治拦住,含笑摇头。

    谢过李治之恩,素琴便自小心退下,走出水亭之时,她不由停步转头回望,看到的,却是李治已然悄无声息地坐在水亭中犹自看着亭外,却是半点也未曾发觉丈夫已然来到身后的媚娘身边,满目爱怜地看着她的景象。

    素琴欣慰一笑,转头再也不回地走出水亭——

    也许,她想,只是也许,她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媚娘温柔的笑脸了。

    ……

    媚娘怔怔地看着水面,满腹愁绪如水中纠结的飘萍,不知如何能解得开这个结。

    她想了太多,想到了弘儿,想到了皇后,想到了淑妃,想到了长孙无忌,也想到了……

    李治。

    可当一番思虑下来,她却错愕发现,自己竟是再也不曾将自己,置于这般思虑之中。

    于是,她不由长叹一声,摇头苦笑。

    突然,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轻轻由身后环住了她的微渐隆起的腰腹:

    “可又在叹什么气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转头时,却看到正把自己搂在怀中,温柔含笑着看自己的李治——

    那样略带了些儿讨好的意味的笑容,那样熟悉的面孔……

    她突然惊觉,这个男人,竟还是当初那个稚奴的模样,半点不曾改变。

    那……到底改变的是谁?

    是自己么?

    她问着自己,随后心底暗暗苦笑:

    是啊……应该是自己罢?

    毕竟,自己的年岁,却是长了他许多呢……

    我生君未生,君生……

    我虽未老,却也迟暮了……

    她……会不会已然叫他觉得……

    老了?

    媚娘突然心慌了起来,想着想着,忍不住就转身,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般难过地扑入他怀中,闷闷地埋着脸,半句话儿也不说,只是埋入他的胸怀之中,听着他有力的跳动声,可显是被惊着的连连追问声: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身怀有孕,心思也变得小孩子一般的缘故,此刻的媚娘,竟是半点儿也不想回答,好一解李治心急。

    反而只是更加将李治抱得紧些,把脸闷得深些,半个字也不说,就只是这般抱着他,闷闷地抱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感受着他的心跳,也感受着他的呼吸与温柔。

    李治初时心慌地上下在媚娘身上轻抚着,又试图把她扶直了,看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几次三番试过,这丫头竟是半点儿也不肯配合地起身,只是闷在他怀里,又不见呼吸有什么异样,手掌触及之地,也不见有受伤,于是他的心思,多少也平定了一点。

    摇摇头,他叹口气,伸手轻抚着媚娘的头顶,慢慢道:

    “不生我的气了?”

    “嗯……”

    只这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哼,便叫李治多日以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样的烦燥与不安,也平定了许多。

    于是,他便也回抱着她,将下颌轻轻抵在她头顶,前后微微地晃着身子,目光却只看着殿顶,眨了眨,半晌才轻道:

    “毕竟,忠儿是无辜的。何况此番之事……忠儿也确实不知。”

    “嗯……”

    媚娘闷闷地哼。

    李治叹了口气:

    “若是忠儿知道,必然不会教这等事情发生的。”

    “嗯……”

    “我知道你想着那人可杀……

    我也从未觉得他不该杀。

    只是……眼下实实在在,为了忠儿,为了弘儿,还是等等得好。”

    “嗯……”

    “莫再气了,好么?下一次,我定然会以你心意为先。”

    “……治郎以为,媚娘气的是治郎不曾先将媚娘的心意放在先位么?”

    媚娘突然抬头,明亮的眼睛看着李治。

    李治垂眸,看着怀中与自己仰面对视的娇妻,有些意外:

    “难道不是么?”

    媚娘叹了口气,摇头:

    “当然不是。”

    她慢慢起身,走出李治怀中,走到水亭另一侧立定,看着水面上已然微微打了苞的几朵新荷:

    “媚娘明白治郎的心意,也知道治郎再不想看到承乾太子的事,再度发生……媚娘怨的,是为何治郎不能明与媚娘言说呢?

    甚至直到现在,都还以为媚娘是因为忠儿被保之事生气?

    难道媚娘……”

    她转身,看着李治,目光明亮:

    “难道治郎以为媚娘从来都不是个明白治郎心意的人么?”

    李治一怔,竟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六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好一会儿,媚娘都是这般幽幽怨怨地看着他,不言,亦不语。

    李治闭目,深吸口气,好一会儿才睁眼,徐徐行至媚娘身边,转身而来,面对着她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启唇,迟疑道:

    “是不是……

    我做错了?”

    媚娘低头,回首,转过脸去看着水中荷叶,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治郎知道媚娘的,媚娘可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媚娘,也不在乎将来会有什么……媚娘在乎的,只是能不能与治郎相守一生,能不能与治郎白头偕老,看着咱们的孩儿们好好儿地过上一辈子……

    至于其他的,媚娘真的并不在乎。”

    媚娘垂下眼,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所以治郎,媚娘真的并不在乎治郎是不是会为了忠儿,而要媚娘委屈一下,媚娘也不在乎是不是要等上许久时间,才能替惠儿,嫣儿,弘儿……这许许多多的人,还有媚娘自己的心愿,将皇后易主。

    媚娘在乎的只是一件事,便是治郎是不是能够与媚娘相知无间。”

    直至此时,李治才终究知道了,自己到底是哪里惹错了她,于是长叹一声,轻道:

    “是我错了……我该好好儿与你说的……

    只是我……我总以为……”

    “总以为媚娘心怀大仇,未必能够放过这等良机,将皇后处置了,是不是?”

    媚娘淡淡一笑,转头仰视李治:

    “治郎,媚娘当然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可媚娘从未想过要利用。

    因为于媚娘而言,有些事,不能做,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做。

    无论忠儿的母亲是谁,他的父亲却始终是治郎,他的兄弟始终是媚娘的弘儿,还有腹中的这孩子,还有逝去的嫣儿……

    所以媚娘不能容许他受得一星半点的伤。更不会主动去伤害他。

    无论他做了什么,在媚娘的眼里,他都不过是个小孩子,都是可以容忍的。

    至于此番之事,媚娘既已知非他所意,而是他身边人,自然也就知道,该如何处置……

    毕竟那不过是个小监,要想收拾得了他,有千万种之法,实在不必明面儿上动手的。

    这一点,想必治郎也想到了,只是之前囿于媚娘之心,所以无法定夺,是不是?”

    李治摇头苦笑,伸手将媚娘搂入怀中: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早知道,我该与你商量的……

    只是我总是不忍……”

    他言及此,便不再说,反倒是媚娘替他说了出来:

    “总是不忍要媚娘为了治郎而忍,心中总觉得欠媚娘的是吧?总觉得若是治郎开了口,要媚娘忍一忍,那么媚娘虽则忍了,可治郎心中总是难以释怀的,是吧?

    所以这才想法子瞒着媚娘,是吧?

    治郎,媚娘说一句……

    你实在是想得太多。

    于媚娘处,你实在想得太多了。

    从今往后,治郎可要牢记了,媚娘的心,本就是与治郎一同一处的,但若需要媚娘且等一等时,只消一眼,只消一笑,媚娘便知的。”

    李治心中,此刻感动无以复加,更加不知用何等言语来说得好,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再抱紧一些,再抱紧一些……

    是夜。

    麟游行宫。

    原本意欲留宿下来的李治,却不想被匆匆而来的德安请回了正殿。言说是方将宫外来报,道新罗女王金真德病重奄奄,其朝中暗生事故,请李治定夺。

    于是惜惜然悻悻然,李治无奈离开,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媚娘不必等他,可却务必要留了门下来。

    媚娘眼瞅着一边儿被李治离了召来陪伴自己的素琴以袖掩口窃笑的模样,实在无奈,摇头便将他好声好气地哄了出去。

    然后才转头瞪着笑意难止的素琴,瞪了一会儿,自己倒也先忍不住,摇头苦笑道:

    “唉……真是……”

    素琴却含笑道:

    “姐姐却是叹什么气?主上如此爱重,别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呢!姐姐倒好……竟是半点儿也不待见的。”

    一边儿说,一边儿上前扶她坐下。

    媚娘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恨声道:

    “你就得意罢!什么时候你见着我不待见的?”

    “就方将啊!”

    两姐妹坐下,素琴才含笑道:

    “看姐姐刚才的那样子,主上依依难舍的,倒是姐姐,直恨不得将主上踢了出门去再关上门做罢呢!嘻嘻……想想主上也是可怜得紧。

    这大唐后廷佳丽没有上万也有三千……

    怎地偏偏就是要抱着这么一株刺儿在怀中当个宝似的……啊唷,怪不得每回二郎回了府中都是可怜可叹主上什么的……

    合着原来他说的半点儿不虚。”

    媚娘斜眼瞅着她,玉笛般的鼻管儿里只哼了一声,从一侧端了茶碗起来轻啜两口,哼道:

    “好啊你……这些年在外面好的没学,净学这些劳什子的调笑了……

    罢罢罢,我看这回你也先且莫急着回府了,明日里我便去与德奖说了,就说他教妻不严,需得留在我身边好好儿调教一番再送回去。

    至于调教多久嘛……

    且先说个一年半载的罢!”

    “姐姐要留素琴,素琴自然无谓。只是一桩,素琴既然要留在宫中,那自必是日日守在姐姐身边聆听姐姐教训的……

    素琴得福,倒是欢喜,可主上肯么?”

    素琴哪里是轻易便能被打到的?自然一时间便是含笑回击。这一番话,倒是说得媚娘忍不住笑骂,她自己也是吃吃一笑。

    说笑了一会儿,素琴正要找着媚娘给描个新扇面儿呢,忽见明和匆匆奔入,向二人行了礼后,便俯在媚娘耳边说了几句话。

    素琴旁里看着,便见媚娘原本温婉动人的笑意凉了几分,眼里也带出几丝无奈与厌恶来,心知不对,想了想便道:

    “姐姐,可是太极宫里又出什么事了?”

    媚娘摇头,一脸凉意地从她手中接过素面宫扇,先自取了金线穿针打错去镶边,然后才慢慢道:

    “太极宫里的事,现在也烦不了我了。”

    素琴一怔,看着媚娘刚欲追问,却听到瑞安的声音:

    “娘娘,太极宫里的事是烦不着您了,可是宫外的事情,却也不能就此轻忽了啊……”

    素琴一怔,转头看着从内殿里匆匆走出来的瑞安,不由瞪大眼道:

    “瑞安?……你不是回宫去了么?”

    瑞安低头,先向媚娘行了礼,又向她述了礼,然后才看着媚娘与素琴道:

    “瑞安本是回了宫的,但师傅临了又将瑞安召了回来,说是这麟游行宫之中,有些事故,要瑞安与娘娘回话,是故便回来了。”

    媚娘抬眼看看他,也不说话,素琴忖着必非小事,一时心急便道:

    “怎么出了乱子了?!可是又有人要对姐姐不利?是哪边的?王皇后?还是萧淑妃?又或者是韩王?”

    瑞安摇头,看着媚娘慢慢平静下来的脸色,轻轻道:

    “是元舅公……就在今日午后,娘娘的长姐……贺兰夫人武氏顺,持着元舅公的腰牌,进了这麟游行宫,似乎是见着主上了。”

    素琴闻言,立时便瞪圆了眼,直愣愣地看着瑞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

    “你说谁?那个……武顺拿着谁的腰牌……”

    她突觉有失,转头不安地看了眼媚娘,见媚娘神色平淡,于是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局促笑道:

    “可别是你搞错了罢?”

    “此事非瑞安所查,而是午后主上带着德安哥哥到处寻找出殿外游园的娘娘与夫人时,巧然走到了后花园里,因着主上惊喜这麟游行宫中的牡丹竟然至今开得正浓,一时免不了驻足欣赏一会儿,德安哥哥才发觉有人私下窥探主上龙颜,着人去拿时,倒也当场拿下了。

    可一来,那处所并非内禁,但有腰令也可出入……而贺兰夫人手持元舅公令,辩称自己无知惊驾实属无意,二来她毕竟也是娘娘的亲姐姐……

    德安哥哥也知道主上是不欲见她的,所以便也不好处置,只着人将她送出宫去,好生送回元舅公处,便就此作罢了。”

    素琴又看了眼媚娘,眨眼轻声道:

    “这样的事情,竟未与主上说么?”

    “说了,可主上听毕之后大为恼火,却是恼的元舅公……还特特地着德安哥哥要去与元舅公相问此事……因着师傅以为,此事不宜闹得太大,一边又拿着娘娘的面子力劝……主上这才忍下来。”

    素琴垂目,却不能言语,倒是媚娘淡道:

    “王德经事老辣,怎么此事却办得如此荒唐?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有谁的腰牌,她都非不知礼数的三岁小儿。

    此番擅闯内禁见驾不拜反而转身而逃……这样的事情,若非心中有鬼,又如何做出来?私窥龙颜本属大逆,又见驾不拜转身而逃……

    这样的罪,便是元舅公在,便是我在,她也总该担了罪责的。”

    瑞安看了看媚娘,轻声道:

    “那娘娘,可是要上禀主上?”

    “这等小事何必去烦治郎?眼下中宫与淑妃禁足,此处又是只有我这一个后宫妃嫔在,论起理来也是该当我把这些事处置好的……

    竟这等放了外人擅入,实在是我这昭仪没做好。何况还是我自己的姐姐……”

    媚娘垂目,轻道:

    “元舅公那里我也不方便说话,毕竟他是治郎的亲舅,又是朝中重臣之首,不该我说我管,且由得治郎去烦——不过在我以为,毕竟此番只是元舅公着人入内,却非元舅公教她行这等事,怪不得元舅公,不当说的,还是提醒一下治郎不必提了。”

    她停了一停,又道:

    “至于贺兰氏处……虽有三公令牌,可却私窥天颜,又见驾不拜,这等大逆之罪,便是判个监候也非不可。可到底她也是国公之女,家中有祖上功荫,又是无意闯入,便着罚她就此禁足国公府中三载,抄省自文千遍,三载未满,抑或省自文不足千遍者,则无召无旨不得擅出罢!”

    媚娘轻道。

    素琴听毕,也是心中忍不住又是怜又是笑:

    怜的是媚娘这等苦心,醋心,烦心……笑的是媚娘这一罚下去,岂非是逼着她姐姐在天下人面前认了有意借妹妹之势,妄图着能够攀龙附凤,也为帝侍妃嫔——说白了便是在打着她姐姐的脸,打了个清醒,叫姐姐别再枉图自己的夫婿么……

    这等醋坛子……唉……

    素琴再一次庆幸,幸好,幸好,自己爱上的男子,不是李治。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七

    媚娘吩咐毕了这一桩事,便又想起另外一桩来,转头看着瑞安道:

    “至于东宫那边,你可安排下了?”

    瑞安轻声道:

    “娘娘自可安心,虽则此事主上与娘娘是不便出手的,可有太子殿下在,那就断然出不了事的。”

    媚娘看看他,低道:

    “你告诉了忠儿?”

    瑞安看出媚娘脸色不妥,便轻道:

    “娘娘,此人是何来历,主上与娘娘都知道,可是太子殿下自己却不知。虽说眼下是为了娘娘,可到底也是要让太子殿下明白,皇后这些年到底都与那韩王暗中勾结做了些什么,又往他身边安插了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

    这也本该是他一国之储当做之事啊!”

    媚娘一怔,竟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素琴在一侧连连唤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看着素琴,半晌才叹道:

    “罢了……我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希图弘儿登上储位的人,却是我。”

    瑞安与素琴闻言,却是大吃一惊,两两相望,俱是意外。

    最后还是素琴失笑道:

    “姐姐可不是气糊涂了说昏话来着?

    这些年来,姐姐哪一次替弘儿争过这储位来?又何曾有过意图,想要让弘儿做些什么?”

    媚娘摇头,看了看瑞安,瑞安会意,立时着明和前前后后地扫了一遍殿下无人之后,她才缓声叹道:

    “是啊……

    我这样的心思,竟是埋得极深……连自己也未曾发觉。若非今日瑞安一句本是一国之储当做之事……

    我还未曾察觉,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从未将忠儿视为真正的大唐储君过。”

    素琴与瑞安又看了彼此一眼,最后还是明和轻声道:

    “娘娘这是何言?娘娘此番之所以能忍,不就是为了太子乃是主上长子,处处事事为他容忍么?”

    “你也说了,我忍,是为他是治郎长子,而非因他是太子。”

    媚娘平声静气地道:

    “明和,你年纪尚轻,先帝调教太子承亁与治郎那些年,你是不在身边,自然不知。可是瑞安,你却是知道的……

    你说,先帝是如何调教太子承乾的?又是如何调教治郎的?

    这些年来,且不提治郎有没有上心地调教过忠儿,便是我……

    若我当真有心的话,为何却不曾想过,让他知道该如何应对永安这样的事情呢?反而还一味隐瞒,不欲他知?

    这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看着忠儿习得治国理政的谋略、坐上太子之位的心思又是什么?”

    瑞安张口结舌——实在因为他跟在太宗身边许久,却也隐隐觉得媚娘所言非虚,甚至还有一种感觉……

    不只是媚娘,只怕是李治自己,也从未有过要将李忠扶为正统,立为国君的心思。

    否则为何由太宗与长孙皇后这样的圣人调教出来的李治,又怎么会不明白,对一国储君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父亲,也就是天子的疼爱,而是信赖与教育,手把手地传授帝范谋略呢?

    这……

    只能说明一件事:

    从一开始,李治便从未真正地期盼过李忠成为太子,真正承继自己的皇位!

    想到这里,瑞安也好,素琴也罢,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看着仍在沉思中的媚娘,心中不约而同地再度升起一个疑念:

    媚娘说她从未察觉自己根本未曾将李忠视为国储……那这样的心思不会凭空而生,以媚娘之慧,之明,总是要有人或者什么事情让她一步步生出这样的念头才对。

    如此一来……

    这样的意念,又是如何于不知不觉中植入媚娘心中,又是怎么能够深深地埋了这些年,竟不为人知的呢?

    又或者……

    到底谁是那个把这个念头深深地植入了媚娘心中,这许多年,竟一直未教武媚娘这样的女子,都不曾发现它的存在,直到今天,已然走到了不得不正视的地步才浮现出来的呢?

    到底是谁……

    两人的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张笑得一如少年时温柔仁厚的脸,然后不约而同地再度全身微寒,垂下头去:

    ……是的,也只有他了。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东宫之内。

    丽正殿上。

    一身锦衣金冠,却仍难掩他眉间郁郁之色的李忠,沉默地坐在案后,看着地面上伏着的近侍。

    好半晌,他才艰涩地开口问:

    “为什么?本宫待你不薄……为何你要瞒着本宫这些事?”

    跪伏于地的永安,表情一平如水:

    “殿下不是已然知道永安的出身了么?那问这样的话,难道还有什么意义么?”

    李忠怔怔地看着他,猛然起身掀翻案几,看着几上一只紫金香炉重重地将永安的额头砸出血来,才声嘶力竭地喊:

    “本宫没有亏待过你!为何你要背叛本宫?!就因为你的复仇?!就因为你的复仇你就要将本宫视为工具,视为棋子利用?!是吗?!是吗?!是吗?!”

    他疯狂地叫喊着,表情扭曲而憎恨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个男子,眼前仿佛看到了另外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是的,那个总是衣裙华贵,仪态万方的女人……

    那个总是俾睨之间,视自己若虫蚁的女人……

    那个总是告诫自己,若非是她,眼下的一切,都不会属于他的女人……

    那个害死了他真正的母亲,毁了他一生希望的女人……

    他瞪着血流下来,污了半张脸,却依然一脸平静的永安,双目渐红,盯着他轻声道:

    “就为了你的复仇,所以你就要利用本宫?利用本宫对你的信任?是吗?”

    永安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

    “难道殿下就只是被利用了吗?

    难道殿下就没得到一点好处吗?”

    “好处?”

    李忠嗤笑一声,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为自己哭,为自己乐,为自己愁,甚至差点为自己豁出性命去的人,笑得极冷:

    “你所谓的好处是什么?

    把本宫拉下储位,然后把整个大唐搞得一团乱麻……

    你就可以举起你的王家大旗,复为洛阳王,再复征战天下,得位大统……

    是么?”

    永安冷笑一声,抬手,用衣袖拭去鲜血,轻轻地说:

    “殿下以为我会傻到那样的地步么?”

    他轻哼一声,傲然抬头:

    “是的,我是要复仇,可我也不傻,更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眼前的天下,平安富定,便是皇帝再如何治理不当,我究其一生,以一介废体,也难起什么大风大浪,真的成就什么千秋霸业……

    我也不希图那样……

    我希图的,不过是能够看着害死我家人的你的父亲,当今的皇帝,受到应有之罚,而不必因天子之贵而得逃大难而已。

    至于对殿下的好处……

    殿下是当真不知么?”

    永安轻声道:

    “难道殿下从来不曾忧虑过,那个武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儿之后,会不会根本就不再给殿下留一个登位为君的机会?难道殿下从来就没看出来过,皇帝现在已然根本不再信任殿下,甚至也根本没有半点儿要教养殿下为君的意思?

    甚至就是殿下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武媚娘……

    她就真的没有一星半点儿,利用殿下的心思?!

    殿下真的不知?

    还是一直以来,都假装不知?!”

    永安的每一问,每一句,都像是一颗钉子,深深地,狠狠地扎在李忠的心上,叫他不能反驳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好一会儿,李忠木木然地转身,走到被掀翻的案边,怔怔地看着一地狼藉,然后轻轻道:

    “你也未必就安着什么好心罢?

    难道你以为本宫不知,你的后面站着的是谁吗?

    你以为本宫不知道,韩王早就已经跟那个女人,跟淑妃,跟这宫中许许多多讨厌武昭仪,希望武昭仪倒下的女人,暗中勾连,做下了许多事吗?

    难道你能告诉本宫,你此番的毒药,便不是他着那个女人身边的人送进宫里来与你的吗”

    李忠的每一问,也教永安无以为答,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道:

    “是呵……的确是。

    可那又怎么样?

    殿下既然都已被利用了这么久了,一直都不在乎的……

    怎么,现在却要来在乎了么?

    为什么?

    就因为如今韩王殿下要对付的人,却是你心中最在意的那个女人么?”

    永安说完,看着李忠开始畏缩的背影,忍不住放声狂笑:

    “哈哈哈……

    好!果然是好!

    果然如韩王殿下所料……

    本不必我出手,此事就可有所结果的!

    果然你真的比谁都在乎那个武媚娘!

    那个迷惑了老子又嫁了儿子,如今眼瞅着也要将你这孙子给勾搭了走的****!

    好!好!好!

    真是……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只消看着你日渐迷恋,日渐深陷,最终为了她与你的老子翻脸就好了!

    何必我如此多事?!

    哈哈哈哈!

    所谓大唐,所谓李家的儿子……

    果然个个是好!

    前有李元吉,继有李泰李治,如今又有一位李忠……

    哈哈哈!

    果然个个是好!个个都是念着先辈‘遗泽’的好儿郎!哈哈哈哈……呃……”

    永安没有能笑完。

    因为一柄剑,剑尖深深地穿进了他的咽喉之中,并且从他的后颈里长长地穿刺了出来,将他整个人的头颅都穿在了闪着寒光的剑芒之上。

    怔怔地,定定地,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自己面前这把剑,然后慢慢地看向那个正双手握着剑柄,用力地握着,以致于全身都颤抖起来的锦衣少年,眨眨眼,再眨眨眼。

    接着,他听到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耳语:

    “是……我想她,我要她……可我更知道她……

    我知道对她而言,谁才是第一位的……

    我也知道她……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利用我……

    可那又怎么样?嗯?”

    他目光狂热地看着不可置信的李忠,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我也好,她的弘弟也好,还是宫里的每一个孩子也好……

    我们从生下来,就注定要被当做一枚棋子来用的……

    我的父亲,要用我和母亲的存在,来羞辱他的正宫太子妃,来讨我祖父的欢心……

    然后长大了,那个被父亲羞辱了的正宫太子妃,又要用我来伤害我的母亲,巩固她的地位……

    接着我的父亲,又要借助我来当桥梯,好把他最爱的女人迎回宫……

    然后这个他最爱的女人,又要利用我来对付那个害死了我母亲的贱人和比那个贱人更可恶的另外一个女人……

    不都是这样的吗?

    不都是这样的吗?哈?

    我的父亲,不也是这样长大的吗?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在祖母死了之后也是荣宠六宫……

    可实际上,他的荣宠是怎么来的?说白了不也就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讨好我祖父,博得恩宠和美名的棋子吗?

    哈?

    既然大家每一个人都要这样互相利用……那她利用我,又有什么不对的?

    更何况她还是除了我母亲之外,唯一肯真心疼我,真心对我好的人?

    为什么我都能为别人利用,却不能替她做些什么呢?

    她对我的好,对我的真,为什么我不能用甘愿为她利用来报答呢?

    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到,难道连这一点小小的事情都办不到吗?

    哈?”

    李忠的声音很轻,很柔,可在渐渐失温的永安耳边,却像冰刃一样冷而锐:

    “既然我注定是一枚棋子,注定是要被人利用一生的……那我选择为我想被之利用的对象,也不能吗?哈?”

    在这一声轻轻的哈声之后,永安感觉到一阵巨痛,听到一阵诡异的水流响声从自己的颈子下面发出——这实在是一种太过怪异的体验,怪异到他直到最后一秒,躺在地上,意识即将离体的时候,才盯着眼前滴血的剑刃恍然大悟:

    哦……

    原来,这就是剑从自己颈子里抽走最后一点生命的感觉。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414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作者:丹妮尔所写的《大唐三帝传》为转载作品,大唐三帝传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三帝传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三帝传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三帝传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