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八
次日午后。
麟游行宫。
正殿之内。
正撩袖细书的李治闻得德安回报,一时间停下指间紫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德安轻道:
“你说的这些,可是你亲眼所见?”
德安轻声道:
“非亲眼所见,但放在丽正殿中的……”
“够了!”
李治重重放下笔,转头正视着德安,轻声道:
“他是朕的儿子,朕最了解他的品性!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何况太子东宫之所,乃属他所有……这些事,以后你们还是少插手的好!”
德安闭口,半晌才道:
“可是主上……”
“朕说够了!”
李治轻声道:
“够了。”
德安不敢再言,只是讷讷地点点头,退下。
李治长出口气,突然觉得全身疲惫,颈间也是微微酸痛,忍不住便问道:
“媚娘眼下却在何处?”
“回主上,正在内殿里,与李夫人叙话罢?”
“传驾。”
……
片刻之后。
看到李治匆匆走入,面色不好的媚娘,一时间有些不安地抬头,想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便发问。
李治快速走到她跟前,也不言,也不语,只是沉默地立在她身边,目光侧垂着望向地面。
媚娘转头看了看素琴,素琴会意,立时起身告退,李治到底也是不能免得了应有的身分,好好儿地回了礼,着人好生送了她出殿去后,一待左右无人,便整个人紧紧地抱住了媚娘,将自己的面颊深深地埋入媚娘的肩窝之中。
媚娘吃了一惊,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于今日的她而言,已然是太过宽大,早已双手搂抱不住的脊背,然后轻道:
“治郎这是怎么了?怎么心绪不宁的样子……”
李治不说话,只是固执得像个抱到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一般,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再也不发一语。
媚娘张了张口,却也沉默了,好一阵儿才轻道:
“坐下来罢……”
李治这才想起,媚娘腹中还有一个孩子,于是急忙抬头,有些内疚地看着媚娘,却被她的一记笑容温婉而化,心情也顿时好了一点,点点头,默默地跟着她一道走入内寝,坐在榻上,便整个人倒向媚娘膝头,安静地躺下。
媚娘伸手去轻抚着他的头发,他头顶的冠冕,良久不语,好一会儿才道:
“治郎这冠冕可是重,要不要摘下来,媚娘与治郎松一松头颈?”
李治将脸埋在媚娘小腹之前,转了个方向,将脸颊贴着那似乎在微微颤动着的小腹,感觉了好一会儿,才心情平静道:
“好。”
媚娘淡然一笑,伸手便去替他解开冠冕,交与暗中服侍着的明和,然后又自从明和奉上的梳妆盒里挑了一支玉夹宝珠篦梳来,散开李治的乌黑长发,细细地梳理着,一遍,又一遍。
雪白泛着微粉的指尖,夹着雪白镶着淡杏色宝珠的玉梳,慢慢地,慢慢地,滑过李治如夜如墨般发亮的乌发间,一时间,只教旁边立着的明和看得也是心静如水,再不生波澜。
梳了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问道:
“治郎可好些了?”
“嗯。”
李治闷闷地回答,却也觉得实实在在是提了些精神出来,便轻轻点头道:
“好些了。”
媚娘点头,又轻道:
“那……治郎可愿意说与媚娘听一听,到底是谁叫治郎这般不快了?”
李治点了点头,又复摇摇头,轻声道:
“都过去了,不想说……”
媚娘点头,又道:
“治郎不想说,便不说罢。不过治郎要是想说的时候,可要记得,媚娘也在这里呢。”
李治点头,轻道:
“我知道。除了媚娘,我也本不想与别人说这些的。与他们又无关。”
媚娘含笑点头,放下手中梳篦,轻抚着李治的头道:
“治郎知道那就好了……只要治郎记得媚娘还在……那就好了。”
李治点点头,又往媚娘怀里闷了一闷,然后好一会儿发出些模糊不清的声音道:
“媚娘,你觉得……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媚娘一怔,却失笑道:
“治郎好没端端的,问媚娘这个做什么?要问,也是该去问孩子们罢?”
“我就是想问你。你说说吧!”
李治执拗地道。
媚娘摇头,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思虑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于此事之上,媚娘与治郎一般,实实在在无甚说话的权利……
不过有一桩,媚娘倒是实实在在记得的。那年弘儿初诞之时,治郎可是费尽了心思为弘儿预备下一切的呢!”
李治抬头看着媚娘,茫然轻道:
“弘儿不必说……别的孩子呢?别的孩子如何看?”
“那就要问那些孩子们了。”
媚娘温柔地看着李治,伸手轻轻贴在他的脸颊之上,俯视着他的双眼:
“不过有一桩事,媚娘倒是知晓的……若非治郎,那这些孩子,便是无论如何也再生不到这世上的。更加不可能有这般机会,经历这些悲欢离合,人生乐苦。
治郎没有将他们自幼抛弃,更没有似那些前朝帝王家的毒父辣母一般,就此将他们做了货物一般处置……
便已然称得上是慈父了。
只是这个慈字,毕竟是身为天子的你所有的……所以自然有所局宥,不可能与平凡家父一般无二。
而这一点,只怕这些孩子一生也未必能懂。
所以治郎,这身立天子之位上的人,才会要称孤道寡……
因为他们就真的只是孤家寡人而已,不论是父母,亲朋,兄弟,姐妹,儿女……
无一可靠,无一能够完全依仗的。
天子身为天之子,自然只能把这天整个背负于自己肩上,却是再也不能找了旁的人与之一起背负的。”
李治看着媚娘,半晌却突然轻笑起来:
“哦……这么说,我是真的千古第一运强之主了,是不是?”
媚娘睁大眼,看着李治,一脸不解。
他含笑道:
“难道不是么?
从我登位为储以来,父皇兄长,对我百般照顾,百般爱护;叔伯之间,也多有亲好;更不必提全力助我的舅舅……无论我如何任性如何胡闹,他也一定持我到最后……
还有你……”
李治伸手,轻轻而紧紧地握住了媚娘的手,动容道:
“这些年来,一直都与我并肩而立,不弃不休的你……
居然能这般得你们相助,我不是运强,又是什么?”
媚娘心中一动,喉间一哽,好半晌才目光中微含着水气道:
“是呀……治郎真的是实在运强……这样的运强之主,千年难遇一个呢。”
李治看着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那般的笑容,是只有她才见过的,天真的,可爱的,淘气的,甚至是有些没心肝的笑容……
那是已然足有十年未曾再见过的,属于晋王稚奴的笑容……
也是属于她武媚娘独有的笑容。
次日晨起。
媚娘松垂着头发,就送走了经过了一夜休息,恢复了精气神的李治,然后转头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明和唤了瑞安来。
不多时,瑞安依召匆匆而入,媚娘头也不回地轻声对他说:
“文娘一个人在太极宫里,虽说有你近心的人照看着,可到底你也是不放心,回去罢!回去后,好好儿看看宫里到底是哪一位皇子,近来过得不甚如意的。
明白我的意思么?”
瑞安抬抬眼,看看她,却不作声。
媚娘等不到回音,先是一怔,接着回头一看瑞安,立时目光锐利:
“是谁?”
“……东宫昨日传来消息,说是永安欲行刺太子殿下,结果被太子殿下当庭诛杀于殿内了。”
媚娘怔怔地听了半晌,好一会儿才轻道:
“为什么?”
“……有人告诉了太子殿下,此番娘娘与代王殿下受毒之事,到底是谁在中间落手的。”
瑞安低声道:
“娘娘,这也不能怪太子殿下,便是他与皇后之间无此仇怨,怕是也难容得这样人在身边的。”
“可那也不能亲自动手杀人!”
媚娘正色,厉声轻道:
“你可知这国储染血,是何等不祥之事!?原本治郎便对太子上位之事心有芥蒂。何况近来我虽不知前朝多事,却也听闻前朝对太子诸番行事多有不满……
若是此事一旦招摇开来,怕是太子地位更加不稳!
这个忠儿……真是……”
媚娘气急道:
“这孩子……唉!
他怎么就不明白治郎一片苦心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么大的事情,治郎宁可瞒着我,与我这般隔气,也不愿轻易动了他的身边人……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过没有?!”
瑞安叹道:
“太子到底还是年轻,这些事,竟是从未想也未细品过的。否则又为何想不到若果然如此,日后于他行走前朝后廷之间,必然会有些麻烦缠身的。”
媚娘摇头,轻轻恨恨道:
“是啊……不过也不能怪忠儿……
要怪,也只能怪那永安与他背后的主子,实实在在抓这机会抓得准狠……竟是正抓在了治郎与太子最不能切的一点心结之上……”
媚娘无奈地一摇头:
“难怪治郎昨日来时那般颓然,这不仅止伤的是父子之情,还伤了治郎这份难得的苦心。不成,此番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治郎的一番苦心白费……”
媚娘想了一想,突然轻道: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已近寅时三刻。娘娘,说起来您还是早些歇歇罢!到底您腹中还……”
“我呆会儿自然会去歇着,只是我要手写一张便笺,你拿了,现在便去前殿找一个人,将这便笺与他看了,便速速焚尽。
明白么?”
“瑞安明白,不知要叫何人一观?”
“英国公,李绩。”
媚娘轻声道。
……
片刻之后。
前廷金殿之下。
一处小角门边。
好容易等得李绩前来的瑞安出了口气,将媚娘的嘱咐一一说与李绩听过,然后才将便笺出示与他。
李绩快速地扫了一眼,脸色一变,又仔细定神地看了一看,然后才抬头迟疑地看着瑞安:
“敢问瑞公公再说清楚些……这是昭仪娘娘着老夫看的?”
“正是。”
瑞安正色道:
“娘娘所嘱,瑞安不敢胡言。”
“可……”
李绩欲言,却又止,想了一想,倒也明白,点头叹道:
“原来还是为了主上与东宫……罢了,也是难得娘娘一片苦心。还请瑞公公回娘娘的话,老夫自会依娘娘之计行事。”
接着,便与瑞安各自做别。
目送着李绩离开之后,瑞安立时便将那张便笺取出来,淡淡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寥寥数字,便将之引燃,看着那些墨字在火苗中渐渐失色,终于虚无——
今日朝后,请与元舅公相议昨日宫中所传流言:东宫侍永安,乃为本宫强逼之下,太子无奈诛之之事。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九
片刻之后。
早朝结束之后。
惯例的君臣议政之时。
英国公李绩寻得机会,终究还是将媚娘托他相问的话问出了口:
“臣李绩,有事请奏主上。”
李治看了他一眼,乃含笑道:
“英国公不必多礼,但言无妨。”
李绩便道:
“主上,臣方将来时,隐约听得一些小宫人议论,说是昨日东宫之中,生了些变故,竟似大有内情,不知主上可曾听闻?”
此言一出,立时诸老尽皆观于他面,长孙无忌更是看着李绩,目光满是疑问。
李治眉轻一动,目光只一转,便淡道:
“这宫中流言倒也平日里没少见过,朕却实在无心事事理会……却不知英国公听到的,是哪一桩?”
“回主上,虽则宫中流言多而杂,本也不必理会,可若是事涉东宫,实在便不是小事了。”长孙无忌终于轻道:
“是以,还请主上听一听英国公所言到底是何事,才做定夺罢?”
李治目光一动,看着李绩,好一会儿才点头:
“还当英国公直言。”
李绩应了一声,便道:
“回主上,方将臣行至昭阳门时,隐约听到有几个小侍在议论,说昨日东宫之中竟有血光之灾,一时之间惊之非同小哥,便召了那几个小侍来问,这才知道昨日东宫太子殿下近侍永安,被以欲行刺太子殿下的名头,受殿下亲手诛灭,却不知此事主上可否听闻?”
李治点头,淡淡道:
“这样大的事情,朕自然知晓。东宫储君之所,护卫不利,内侍省亦有责,竟将这等贼子混入内里,充为玉栋,且久为其用……
朕已下诏彻查此案,务必将此事落个分明,以安太子之心。
且又因此事体大,乃着令内外一应人等,俱不得擅言议论,免得动摇国本……
看来有些人的嘴,确是管不住的。”
李绩却认真奉圭而言:
“主上之令,切切实实当行当据,只是主上,依臣之见,此事却非如此简单。那些小宫人们,倒也非是胡乱议论,实在是这永安之死,竟似大有内情在,所以才妄生议论。
否则小宫人们年岁虽小,为人见识浅薄,可到底也是这宫中调教出来的人,自然知道什么当言,什么不当言。”
李治抬眼,看着李绩:
“那英国公,那些小碎嘴们所谓的内情,却是什么?”
李绩长行一礼,乃轻道:
“主上,据那些小宫人所言,似乎此番所言永安刺储之事,却非真相。真相是那永安不知为何得罪了后宫的某位娘娘,被那位娘娘逼着太子殿下,将之当庭诛杀,以解其恨了。”
李治立时眯眼:
“英国公此言差矣!眼下整个太极宫中,俱是以太子为尊。便是皇后眼下也不得出内殿半步,哪里来的娘娘竟是这等势大,逼得一国之储亲诛自己近侍?!”
李绩淡道:
“皇后娘娘自然是不成的,毕竟眼下被禁内殿,淑妃娘娘更加不能,太子也不必多听她什么。倒是另外有一位娘娘,虽则位阶未如这二位一般,高高在上,却实实在在,更教整个太极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也才是真正能够影响主上,一揽后宫大权的人。”
李治立时沉下脸来,好久好久,不发一语。
倒是禇遂良忍耐不得,冷笑一声道:
“是么……就说这太子殿下素日里待这永安亲善非一般近侍可及,那永安素日里也是事事处处,尽皆为太子殿下鞍前马后,断然不曾做得半步不到的。
怎么就突然说刺杀,便刺杀起来了?
若是入宫时间尚短的,尚且可说他是包藏祸心,可他入宫已是这些年,又怎么可能数载不动,一朝行事?”
这话说得诸臣一阵赞同,更有些臣子,便上前行礼请奏,务必查明永安被杀一事,真相到底为何。那位事涉其中的娘娘,又究竟是哪一位了。
李治看着李绩,淡淡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轻道:
“英国公既然已言至此,那自然是知道,这事涉其中的,到底是谁了……却不妨说来听听。”
李绩抬眼,看着李治意味深长地道:
“主上有问,臣不敢相欺,正是那立政殿昭仪武氏,如今正伴驾麟游行宫的那一位娘娘。”
此言一出,早已是心中有数的诸臣,无不哗然,情绪更加沸腾,倒是李治不错眼地直看着长孙无忌,似乎在等着他这个舅舅表个态。
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地看着长孙无忌,等待着他表态。
可奇怪的是,长孙无忌非但没有表态,反而一改在不曾听到,此事事涉媚娘前的积极态度,却一发沉默了起来。
他的沉默,也渐渐地为诸臣所察,渐渐地引发了一阵新的疑问眼神。
李治却不肯放过他,轻轻道:
“竟然说是媚娘……也真是奇怪了,媚娘眼下伴于朕身侧,离太子东宫之路途不知凡几,此番却是刻意相谋,要将这等事往她身上洒了……
却不知舅舅何以为见?”
长孙无忌依然保持着沉默,不过毕竟问话的是李治,他也没有沉默多久,很快便轻道:
“主上英明,此等大事,实在应当查个清楚再下定论。眼下虽有流言如此,可既然是流言,便总有它的不实之出。这行事的到底是不是昭仪娘娘,却还要再三审问过了那些流言碎嘴的小侍们后,才方得确信的好。”
他此番的言论,显然是叫所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除了已然开始颖悟李绩此番之举的真相的李治,与早已明白媚娘心思的李绩之外。
李治看了看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道:
“果然舅舅处事之慎,非常人可及。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班大臣们,向来也都是以长孙无忌马首是瞻,也素知长孙无忌向来恨不得一脚将媚娘踩出太极宫门外的,今日竟然眼见长孙无忌这等回话,显是有什么内情,于是不假思索,便也纷纷附议。
李治点了点头,又说了些子政事,便立时宣召退朝去。
朝后。
行宫官舍内。
几位要臣都不及更衣,便被长孙无忌急急着人唤入了内官舍之中,好在大家早也料到如此,更加也都急着探知长孙无忌心思,于是便个个紧忙着前来,坐下。
长孙无忌看着几个人都到齐了,便示意阿罗去着人守紧了门,然后才着阿罗前来,轻声道:
“把你查出来的,都说一说罢!”
“是!”
阿罗低道:
“前些日子,阿罗因着武昭仪母子受毒害之事,而查一些旧档,结果发现这太子宫中的永安,出身来历,实在成谜……
虽则其籍册之上,看似清清楚楚,出身明白。可那替他立籍册的人,阿罗却也是认得的——正是前些日子被一网子打查出来的,韩王送入宫中的亲信之一。”
看着诸位大臣个个震惊的眼睛,阿罗便平静道:
“这永安毕竟是太子殿下近侍,主人为保国储安稳,便着令阿罗彻查他的身世,结果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世,竟是大有内情……”
接着,阿罗便一五一十地将永安的身世,说与诸人听。
当听到这个小小近侍,竟是当年洛阳王王世充之后时,已然是一片哗然,再得闻其一直以来都误以为当年的废昭容韦氏是为其祖母之时,更是个个哑然。
好半晌,唐俭才惊叹一声道:
“原来竟是如此……原来这永安,竟然真的是个心存长久之计的奸佞之辈!”
长孙无忌点头,默默喟叹一声:
“正是如此,所以这也是老夫请诸位来的理由……
眼下之事,想必大家也都看得明白了,此番流言,必是韩王有意借此事,一石二鸟向武媚娘与太子殿下同时动手。太子殿下自不必提,咱们必然是要保到底。但是这武媚娘……
咱们到底却该如何处置呢?
到底眼下是顺着韩王的手,将武媚娘处置了,还是就此放过,且只将这一笔记下?”
一时间,诸臣议论纷纷,长孙无忌更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态度出来,只是他的心里,却在暗暗叹息:
武媚娘,这一次,老夫算是为了太子殿下,欠下你这一份情……
可是……
他目光却一凛:
保了你能与代王殿下一般再无受失,已是老夫最大的程度,你可千万莫以为,这一份人情,便能叫老夫奉你为后!
同一时刻。
麟游行宫之中。
后花园内。
早早儿便被李治着令瑞安接入宫中来陪伴媚娘的素琴,一手挽着媚娘的手臂,一手拘着自己面前那个淘气的小小娇儿,含笑道:
“姐姐今日,倒是心情好了。你看弘儿也知道母亲欢喜,自己也一发欢喜呢!”
媚娘看着正被素琴拘在了身边,却急着扭动小小身子,急着去拉一拉那些园中的花儿朵儿的李弘,笑道:
“你说这倒也是奇了,他不过一个乳齿小儿,怎么会知道他的母亲心情好与不好?不过就是这些日子困在殿里久了,一朝得放出来,高兴得罢了。”
素琴却更笑道:
“是么?可素琴看着弘儿却非如此呢,是不是呀弘儿?”
她弯下腰去,笑眯眯地问着从近侍手中接过采下的大朵鲜花,喜欢得直咧小嘴的李弘。
李弘本就十分喜欢这个温和的姨母,听到她这样问,更加心情欢喜,大声叫:
“是!”
一边还使力地晃着手中的花朵。
媚娘失笑,嗔道:
“你呀……你可知道母亲与姨母说什么吗?便只管应是。”
李弘笑吟吟地口齿尚有些不清不楚地说道:
“知道!弘儿知道!”
媚娘摇头含笑看着儿子娇娇软软的那样子,不由想到当年的那个爱娇少年,也曾有过如这孩子一般娇娇软软,人见人爱的绒绒幼鸟般的模样。
而如今的他,却已然是一国之君,一家之主了。
她垂下眉,不由轻叹时光易逝。
素琴见状,以为她还在为眼下之事发愁,于是便看看瑞安。
瑞安自然会意,立时便哄了依恋母亲,原本死活不愿离开的李弘,说另外一边却有不知第几代的小小阿金在与一只猫儿斗架,有趣得紧,这才叫李弘甘心情愿与他一道往那处而去,看那猫狗相掐。
媚娘看着儿子离开,一时也只能叹息。倒是一侧素琴轻道:
“姐姐可还是为了元舅公之事发愁?”
“元舅公之事,却实在不愁。”
媚娘低道:
“毕竟今日之计一出,想必他也多少明白我的心思了。自然会设法同时保全了我与太子殿下。可是……”
媚娘犹豫片刻才轻道:
“可是我担忧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姐姐是担心……太子殿下的想法?”
素琴到底是徐家的女儿,虽不若其姐一般机慧可与媚娘相并肩,却也不少见识,立时便明白了媚娘的忧心之事。
媚娘长叹一声道:
“正是如此……只是不知道忠儿,此番知道我这般行事,会不会有些什么误会……唉,这孩子也是命苦,我也真的是不希望他再受苦了……
可不知为何,却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不好的……都是欠了他些什么似的。”
一时间,媚娘声声轻叹,却将素琴也引得叹了起来。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十
媚娘见素琴也被自己逗引得有些伤感,不由强然一笑道:
“罢了……我也是多事,竟将你也引了进来。”
素琴却道:
“哪里是姐姐将素琴引进来的?素琴本来就在这局中,只是这些年来,都是姐姐一心二心,努力地将素琴摒于局外,免得连累过多罢了。
其实说起来,旧日的素琴,今日的太子殿下,何尝不都是一样的呢?
姐姐尽力相助,尽力摒于局外……
然而只憾一事,便是素琴确是得了幸,也本志不在宫中这等争斗之内。
可太子殿下……
他与素琴不同,生就帝王家,又阴差阳错被推上了这样的位置,要退,怕是难了。”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道:
“是呀……之前我总以为自己对这孩子,也算是疼爱有加,更加为他长久。可现在看来,却原来从一开始的这种长久,便是将他做了棋子。只是……”
媚娘抬头,心痛而内疚地看着远方,良久才轻道:
“只是他却是不在乎这些的罢?只是我自己内疚的罢?”
素琴看着媚娘,轻声道:
“生于帝王家,自然就比别的孩子多了好些利处,可有一点也是他们不能羡慕别的孩子的,那便是自己。
帝王家,权天下。
在这样权纵天下的高位之上,没有谁能够说,自己不是一枚棋子的。便是姐姐你,不也常常甘愿为棋么?
甚至就是今日之事……不也是在主动替主上背负罪名,主动为棋么?
想来,太子殿下也是明白这些道理的,再不会怨恨姐姐。
只是……”
媚娘会意,轻道:
“只是忠儿素性柔和,此番之事,实不似他所为,所以你担心,他竟是自己求败了,是么?”
素琴默默点头。
媚娘也是无语,好一阵儿才道:
“素琴……有些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素琴张口,想回答,却无法回答。
……
唐永徽五年五月末。
麟游行宫。
接万年宫内复旨,道宫中清理已毕,高宗可移驾回行宫。
另,又有内报,道前番太子殿下手诛近侍永安一事已获查证,证确为此侍意图不轨,本为洛阳王世充后,竟阴图大唐,方才多年来潜于太子之侧。
前番却也是暗中有谋,突然发难,这才惊得太子猝不及防之下,挥剑斩之。
于是,纷纷扰扰了许久的太子诛侍案,算是在长孙无忌与媚娘这对永远都在防备着彼此的对手的默契配合下,成功平息。
……
唐永徽五年六月初一。
是夜。
麟游行宫之中。
内殿里。
媚娘正奉着已然渐渐隆起的小腹,看着周围人进进出出,安置着预备明日回万年宫事宜的忙碌样子。
一边却只有素琴陪着,坐着,喝着些茶水,吃了些茶点,姐妹俩说些闲来无事的话儿。
不多会儿,突然见得一个青衣小侍匆匆奔入,行了一礼才道:
“参见昭仪娘娘。小的奉陛下之意传话儿来。”
媚娘打眼扫了他一扫,却讶笑道:
“你不是那个并州的吗?前些日子刚封了你做个侍书令在本宫左右伺着,怎么眼下却去了那儿?”
小侍低头道:
“原本确是如此,可近日来陛下政务烦冗,实在缺人手,这才不得不将内里所有的侍书令侍墨令都调了走用。”
媚娘一听便气笑摇头,对着素琴道:
“看,就说罢!就不能容得这殿里有个认字儿的。”
素琴含笑道:
“这可不是主上的不对。主上勤政,一应文书都是仔细的,那一班二十四对儿小侍,总也得有一两个挂病的,无奈之下才调用姐姐这里的嘛!”
媚娘无声笑着摇头,好一会儿才叹道:
“也是可怜,你既然去了,那必然有谁因病或实在难以成事就退下了,你去传话儿与德安,叫他好生照拂着些罢。能多赐金银的,就多赐些金银。过些日子,寻着机会,本宫会把你再要回来的。这些日子就苦些罢。”
谁知那小侍听得此言,却苦苦一笑道:
“多谢娘娘恩宠,可只怕小的此番是回不来了。”
媚娘闻言一怔,却笑道:
“怎么?你却喜欢那里么?倒也稀罕……素来从咱们殿里出去了那儿的,没一个不是回头来哭着喊着求瑞安明和,务必要回来的……
也好,你要是喜欢,便留下也成。”
那小侍却扑通一声叉手跪下,哭丧着一张脸道:
“娘娘,小的却实在也是想回来啊……可是小的此番,怕是真的就回不来了啊……”
媚娘听出些蹊跷,看了眼同样眼神的素琴,于是轻道:
“怎么,可是前殿里出了什么差错,贬了人了?”
“娘娘圣明,自然一听便知。前些日子,有个侍折的竟然那般大胆,收了朝中官员的钱帛,擅自拦了一封说来也不甚紧要的折疏下来看,结果就被陛下给察觉了。
陛下自然是发了好大的火,当场就着人将那小侍拉下去杖杀了。
这还不算完,龙颜一怒,余威不止,竟就着王公公将整个侍折的班列都重新审过一遍,验过一遍,证下了好几个人有私相传递消息的事儿之后,一并都是打杀。
于是这侍折班列里,就少了好些个人,眼下王公公只为了这侍折的人手不够,正头疼着呢。陛下看折子,娘娘也是知道的,那是极神速的,又是神思敏捷,批谕(初唐皇帝批的折疏里,很大一部分都是地方官员的,而且也很大一部分都是不很重要的日常汇报,所以就会要求侍折的小侍代为简单批注然后加印封发,这个过程之中皇帝只会听一听念的内容,然后做出口头批示,就叫批谕)也快,咱们这些人人手本来就不够,如今又去了好些,可不就是人仰马翻了?”
媚娘闻言,却是诧异不止,转头看着素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这倒是奇了……
他的性子,轻易不下这等狠手的……”
媚娘转头过来看着瑞安,瑞安会意,便依着利,赐了那小侍好些东西,然后又将他带到一边儿问话去。
而媚娘便只在这里与素琴喝茶。
不多时,便见瑞安奔来,轻声道:
“娘娘,问过了,也打点走了。”
媚娘点头,轻声道:
“怎么回事?”
“回娘娘,这孩子倒也实诚,有什么说什么。似乎还是那个收了些朝中官员钱帛私探消息的东西惹的事。
那封折疏,竟是狄大人呈上的。
虽未加了密印,可到底也是专马而送,依制外臣是绝对不能擅阅的,更不必说贿内侍,探消息这样的事。”
媚娘目光一凛,却轻道:
“可知行贿的是谁?”
“御史台的王信。”
“他?”
媚娘目光更加透寒:
“他不是如今太原王氏一族族长最亲近的心腹么?怎么会想到要看怀英的折疏?”
“这个,那个小侍也不知内情,只是说当初那个被杖杀的小侍曾经与他说过,那王信说他想看这折疏的理由,便是里面有些东西,却与他太原王氏一门有关联,然后这才答应的。
论起来,那个犯了孽的小侍也是太原王氏一门的家生奴才,只是父母养不起,他才入宫的,自然也得受王氏的安使。”
媚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
“你现在便去那边,看一看德安在不在,想法子问一问,那封折疏里,到底怀英写了什么。”
“是!”
看着瑞安走出去,素琴才悄声问媚娘:
“姐姐似有所怀疑?莫非那折疏之中,并非像那王信所说的,与他太原王氏一门有关的内容?”
“能在治郎手下为官者,便是再糊涂再昧昏,多少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他也是应当懂的。”
媚娘慢慢道:
“若那折疏之中果然是与他太原王氏一门有着天大牵扯,以他王氏之力,何以会眼睁睁看着它走到这一步?
若果真此折疏与太原王氏有关,何以治郎打杀了那小侍,却不见处罚王氏一族甚至是行贿的王信本人?
何况那可是怀英的折疏,他又怎么可能会就此马虎,只将这等紧要的折疏做了个专马便罢?
论理论情,都当是上呈密折,又或者是交与暗卫代送入京面圣才对。”
素琴点头,然后也看着媚娘道:
“姐姐的意思是……
这折中所写的,只怕却是另有他事?
王信也只是做了个中间人?”
媚娘沉默,良久才悠悠道:
“怀英为事,最大的特点便是一针见血,往往于平常之间察觉出些端倪。
这样的心思,别人却是不能及的。
此番他如此松慎,总教我觉得……”
犹豫了一番,媚娘才轻道:
“他似意在试探,试探这王氏一门到底会对他这折疏有何反应。
而治郎似乎也早就猜到了他的心思,这才如此绝断……
似是有些与怀英君臣二人,演一出戏。”
素琴立时扬眉:
“隔山震虎?”
媚娘想了想,摇头却道:
“却不若说是打草惊蛇。”
素琴想了一想,好半晌才道:
“那……这受惊的蛇儿,可出现了?”
媚娘慢慢点头,似有所悟道:
“怕是早就出现了,否则治郎何以下那般的手,把一众人具都处置了?”
素琴却点头,又道:
“那……
姐姐以为,主上此番试探的,却是何意?”
媚娘垂首半晌才轻道:
“眼下于治郎心中最紧要的事,不必我说,你也知道。而要动那中宫,自然要先动前朝。前朝之中,太原王氏一门根基深厚,自然是不能个个尽除。其实论起来似太原王氏一门这等的大族氏家,本也就是各有心思,未必便心齐到哪里去。所以治郎此番,不过也是有些想着借此事之意看一看到底整个太原王氏一门,又或者其他几门里,谁才是皇后真正可以依靠的强力后助。”
素琴恍然,轻道:
“摸清其根,然后除之?”
“这……我眼下也只能是猜测,若要知其真相,怕是还得……”
媚娘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看着门外微笑。
素琴一怔,也跟着她转头去看,接着也是含笑起身,与她并肩而立做好准备,低语道:
“还是得问问主上本人,是不是呢?”
没错,殿外正含笑向她们走来的,正是大唐天子,李治本人。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二十
是夜。
大唐麟游。
万年宫。
内寝。
夜色漫水浸骨凉,小月轻嵌绿萝墙。
珠光流火映金殿,点星淡缀墨镜上。
媚娘半倚在长榻上,一边无趣地看着天空中的点点繁星,一边儿心不在焉地翻着本书。寒星也似的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的院门上。
不多时,一道轻巧的身影,却出现在了院门前,那般无声无息地出现,直似鬼魅一般,竟叫那些当值的金吾卫们也无一察觉。
不过若说完全无人察觉,倒也非如此,至少就几乎与那道雪白身影同时闪出来的,便是许久不曾露过脸的玉氏姐妹二人。
媚娘看到她们,却淡淡地舒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反倒是那一头乌发未梳示未髻,只以金镶玉束环紧紧地扣在背后的来客颇为有趣地看着两姐妹,好一会儿才笑吟吟拍手道:
“妙极,竟是妙极……想不到大内竟有如此高手。竟能立时查觉我的动静。”
媚娘眼见她目光之中,满是跃跃欲试之意,不由得开口缓道:
“能察觉得到,却未必便防得住。慕容姑娘却是过誉了。”
这一句话,便立时救下了玉氏姐妹二人。
她们二人眼睁睁看着慕容嫣收起了满身的杀气,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正如媚娘所言,像慕容嫣这样的高手,便是能察觉得到她的存在,却是未必能够敌得过。被她盯上,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眼看着两姐妹已无战意,慕容嫣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耸耸肩,然后身影只轻轻一闪,一众处变不惊的金吾卫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色影子闪电流星般地划过,便倏然如鬼魅般立在了媚娘面前。
金吾卫们立时轻喝一声,齐齐转身过来,做出威胁之态。
媚娘见状,却轻轻挥了挥手道:
“无妨。”
于是诸卫这才转身,各自复了立为两列。
而玉氏姐妹在看着媚娘的眼神示意之后,便也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慕容嫣有趣地看着他们一一行礼后退下,然后突然转头看着媚娘,含笑道:
“我是不是也该行行礼?”
媚娘看了看她,却突然一笑:
“若依礼,你实在该行,不过若依理,你也实在不必行。毕竟,这大唐行宫,却是困不得你。”
“可这大唐天下,却是困得住我的,是不?”
慕容嫣笑吟吟道,一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记礼:
“见过武家娘子。”
媚娘扬眉:
“却不称昭仪么?莫非将本宫的夫君,视为无物?”
“能将这天下纳为囊中物,又能在那等虎狼环伺的情状下,如此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帝王之位,又坐稳了它……
慕容嫣可以视天下人为无物,可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却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慕容嫣认真地看着媚娘:
“便如武家娘子你一样,若此生修武,则必与皇帝陛下一样,怕是却为慕容嫣一生所求一败之敌。”
媚娘垂眸,却不言语。
好一会儿,她才复抬起长睫,看着慕容嫣:
“那你为何仍称小称?”
慕容嫣淡淡一笑,也不待媚娘赐座,便自于一边台阶上的锦团之上坐下,自取了早就备置好的酒水,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又倒着第二杯时才道:
“因为慕容嫣明白,无论是对于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也好,还是对于武娘子你也罢……这个所谓的昭仪称呼,所谓的九嫔之首,所谓的无上恩宠,实实在在却是一种天大的羞辱。
羞辱到了你们都不愿意将它挂在你姓氏之后的地步——
因为你们都跟慕容嫣一样清楚,能够配得上你武娘子这个人的,只有一个尊呼……”
慕容嫣又饮尽这一杯,然后倒了第三杯,高举于面前,目光清澈地越过酒杯上沿,看着媚娘:
“心怀天下,隐忍为人,深谋远虑,手腕决绝……这一切的一切,无论是为了咱们的皇帝陛下也好,还是你武娘子自己的利益也罢……
最终,最大的受益之人,还是天下百姓。
这等胸怀,才配得上母仪天下四字。
所以,慕容嫣当自白三杯,以示为敬。”
说完,第三杯也一饮而尽。
媚娘看着她,淡淡一笑,合起书卷,坐直身子,却正色端起一杯茶,向着慕容嫣轻声道:
“可惜,本宫眼下身怀有孕不宜饮酒,否则必要以此杯为敬,谢慕容姑娘这些日子以来,替本宫盯死了那韩王。”
“本就有仇,却非只为娘子。
只是不知此番娘子急召,却有何事?”
慕容嫣倒也不客气,直接自斟一杯,陪着媚娘饮尽,才问:
“可是还为了韩王?”
“有姑娘的手腕,再加上治郎的治法,眼下韩王也是算被看牢了。”
媚娘叹了口气道。
慕容嫣扬扬眉:
“算被看牢了……这般说来还未必全看得牢呢?”
“正是。宫中近来频发大事,多半都是与这韩王有关。实在本宫不明白,他已被姑娘与治郎两面夹紧,如何还能有这等余力?只是眼下本宫身子不便,又兼之大事日近,实实在在没有功夫与空闲去管这韩王……”
“我明白了,娘子是想借慕容嫣的手,去让这韩王就此息了事?”
“却非要他就此息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虽则江湖手段干净痛快,实实在在更合媚娘的心意,可毕竟此事事关重大,韩王也到底是皇室宗亲,要除掉他,也至少不能叫天下百姓以为他是善人,是被冤而死。否则却实在不利治郎日后理国之事。”
媚娘轻轻道:
“媚娘所求,也不过是能够废掉他一只臂膀,叫他短时间内无从下手罢了。”
慕容嫣扬扬眉,立时会意:
“娘娘是想叫慕容嫣除去他身边那个沉书?”
“若能除掉他,也是不坏,可若能叫韩王以为,他这依赖至极的心腹竟是多年潜于他府上的细作,叫他自行动手毁了一手,那才更好。
毕竟论起来,这沉书于韩王也是知根知底的。若是他一旦出事,韩王必然要想尽一切办法补救……
如此一来,说不得有些地方,就会露出纰漏,方便咱们动手。”
媚娘轻轻道。
慕容嫣看着她,静静地盯了一会儿才轻道:
“果然……娘子于兵法一道运用实在娴熟。只是娘子啊,此番只怕却是要叫你失望了,那个沉书,你却是万万不能动的呢!”
媚娘万万没料到慕容嫣竟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也是怔了下,下意识便道:
“莫非此人对于慕容姑娘,十分要紧?”
“不是对我,而是对娘子你十分要紧。甚至是对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也是十分要紧。”
慕容嫣淡淡一笑,不等媚娘再度发问,便直接将自己所观答道:
“这个沉书,以我所见,却非凡人。
这些时日以来,他行事稳健,极得那韩王信任。更重要是处处事事,都会想得周到……且也常常于不动声色之间,给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留下些退路……
而且我也曾因对他的某些行为起疑,暗中动手探过他的虚实,这才察觉,他这些年来,竟一直暗中将韩王所经营的许多暗桩,不动声色地一一或卖或除,半个也没留下。
他这样的手法,再加上他于私人宅院之中曾流露出来的话……
以我看来,他不是韩王心腥,倒竟更似是早年间那位以房谋名动海内的老丞相所留下的一手暗棋。”
媚娘闻言,倏地坐起,眼睛圆瞪,半晌才轻道:
“你说……他是谁?”
“当年房丞相,房玄龄留在韩王府中的一枚暗棋。而且以我之见,他能这些年在韩王眼皮子下面做到这等地位,一来固然与他自己一直极为小心有关。二来也是房相英慧,临终前便将有关这个沉书的一切,全数销毁不留片点证据。三来……”
慕容嫣看着媚娘越瞪越大的凤眼,轻道:
“三来怕是他在韩王府中,也是有内应的。”
媚娘深吸一口气,半晌才长吐道:
“可是那位韩王妃……她似也是许久不问世事了,一直埋首经文之中,这些年来,从未出过府门半步。
无论韩王到哪里,她也是不肯跟去的。
如今更是连她那建在韩王府后花园中的佛堂也不出一步的……
莫说是别人,便是韩王自己,怕也是防她防得紧,她才会这等做态,以证自己无心与争……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
慕容嫣扬眉一笑,有趣道:
“果然不愧是武娘子……
韩王府那等地方,都能摸得如此之透……
看来若是你也如慕容嫣一般亲自去过一趟的话,必然也能看出那里的名堂了。”
媚娘微眯起眼,好一会儿才道:
“莫非那佛堂之中,另有隐密?”
“岂止隐密。”
慕容嫣大笑:
“那个所谓的佛堂,根本便是当年房相借嫁女之机,以为爱女送嫁为名,暗中布置在韩王府中的一处隐密暗室。里面机关重重,便是我也难以轻易入内……
娘子可知我在来之前,已是前前后后几十次欲探入那佛堂内里暗室,却都无功而番么?”
媚娘自然知道慕容嫣的本事,听闻此言,更是惊得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如此说来,这沉书果然还是不能动的了。”
“不但不能动,娘子若是想要让韩王老实些日子,只怕还得大力依靠他呢!”
慕容嫣大笑道。
媚娘沉默了起来。
慕容嫣见她如此,心知她必是在意房玄龄此举深意,虽然有些看得明白,可到底自觉非此等之间的高手,便一耸其肩,自饮自乐,由得媚娘烦愁去。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三十
是夜。
长安。
太极宫中。
已然被人遗忘的承庆殿内。
偏殿下,小阁楼上。
对窗映月,只有沉书半闭着眼睛坐在榻上,好一会儿都不曾言语。
突然之间,他又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一片漆黑,突然淡淡一笑:
“你来了。”
“中书省毕竟属官舍,往这儿若不过晖政门便要过肃章门,路上却不好走。
却是叫你久候。”
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一个身材颀长的影子走了进来,对着他淡淡一笑。
沉书看着对方瘦削的脸,不由微微沉了沉眉眼,目光中透出些心痛之意:
“这些年……苦了你。”
“无妨,打小儿你就是那般瘦不得的体质,我又是个习武的,难得能够成了这等样态,自然是最好的不是么?”
对方爽朗一笑,却浑不似在意地与沉书一般,席榻而坐,隔了长几面对面地看着他,又笑:
“皇后倒是真的相信你,竟然安排在这里。
只是她也未曾相到,如此一来,却便了咱们相见。”
“是啊……
她还真未曾想到,此一举,却实实在在方便了咱们见面。
不过却是苦了你……毕竟先帝与主上两代精练而成的金吾卫,却非凡人可轻易迎其锋。”
对方哈哈一笑:
“原本也是这样的……不过也不知是运交华盖不是,毕竟我竟是靠那人近的,竟得了一纸密图,知道这太极宫中的一些暗道……
虽则不多,却也足够保用了。”
“暗道?”
沉书亦讶然,一边儿撩袖与他倒了些茶水在碗中,一边儿好奇地睁大眼:
“这太极宫中,竟有暗道?”
“有,怎么没有。”
对方一笑,伸手端了茶碗便送入口中饮下,然后又道:
“你当时还小,自然不记得。
不过父王在时,皇祖是说过,这太极宫中是有暗道纵布的。毕竟当年这里就是杨广的根本,昏君生性多疑,自然会多加建设,不然他也不敢住在此处。”
放下茶碗,又轻叹道:
“不过……
只怕我也知道的不多。毕竟这暗道也是当年先帝拿下这太极宫之后,由他与皇婶二人齐力而测的……
再加上中间多有暗改……
别说是我,便是那个人只怕也知道的不多。
即使他手上眼下也有一份密图。”
沉书不由瞪大眼:
“竟然连他也信不得么……皇婶未免也太过小心。”
“是啊……若非这些年里,我一直陪着那人,伴着那人,说实话也不会觉得他其实也是可怜……
算来一算,这些年来,他也是未曾过过一日安生日子,甚至就是先帝走之后,他也是被先帝布下的局,一一安在其中。
且不止先帝如此……明恕,这些年来,我在这人身边,日日里看着他,总有种感觉……”
对方迟疑地道:
“他似乎……其实……也许……一直都知道,自己会有一种什么样的下场,而且也知道,算计他的,从来不止是先帝。”
沉书扬眉,好一会儿才仓促一笑,轻声道:
“明恕么……好久不曾听到三哥叫我的小字了……”
他沉默,他亦沉默。
次日,午后。
麟游。
万年宫。
春华苑内。
难得今日闲来无事,又适逢孙思邈入宫来,与媚娘做些例常询探,小小弘儿又在一边儿一会儿揪胡子一会儿扯头发一会儿翻药箱一会儿抓衣裳地淘气惹得孙思邈也好,媚娘也罢都都不能专心,一旁原本守着爱妻看诊的李治扬眉,索性大手一捞,将正值最淘气任性的时候的小小弘儿一把捞在怀里,扛在肩上,也不理他大叫不依,也不睬他哭闹要娘,便哈哈大笑着直接带出大宝殿,走含章门,过翠英宫,直到春华苑内来看前些日子西域进贡来的两头神异白鹿。
见到那两头白鹿,原本哭叫不停要娘亲的李弘也不叫了,只是瞪大眼含着手指看着那两头满苑草地里来回欢腾跳跃,追逐嬉戏的神骏异兽,不一会儿便又使劲儿挣扎着踢腾,在自己父皇的怀里吵着闹着要下去看白鹿。
李治见计已见效,自然乐得放这正野性的小子去玩,便哈哈一笑,把他放在地上,任他去跑去追。
只是那苑里既然大,自然也就是由得这等神兽来回跑跳的,小小李弘毕竟人小腿短,于是一时之间只见他满苑里尖叫着追喊,一边儿小侍们也说不得跟在小小殿下身后,一路地满头大汗追逐。
李治看爱子踉踉跄跄地跑着追闹,心里也是欢喜,哈哈一笑。
正乐之间,忽又见李弘一个不慎竟摔跌在地跌了一个嘴啃泥,心下一惊急忙奔上前,却在看到小侍们惊恐万分地上前去抱李弘起来时厉声道:
“不要碰他!”
一时间,诸小侍都惊得跪地不起,李治挥广袖急步奔到李弘身边,看着抬起脸,满是泥灰草屑地仰起那双似极了自己的大大凤眼儿水汪汪地对着自己要哭要哭的爱子,心里一疼,先蹲了下去,伸手撩袖替他拭净了脸,然后才垂首含笑,温柔地对着一脸等待自己一如往常般地把他抱起来的娇儿心肝轻声道:
“弘儿,你是要父皇抱你起来么?”
“嗯……疼……”
“父皇若抱你起来,也不是不成,只是你下一次若跌的时候,父皇和母妃刚好不在身边,谁扶你起来呢?”
“他们……”
小小弘儿伸手,懵懵懂懂地指着周围,一颗小心思只顾着回答父亲的问题,却把疼都抛到九天云外去。
李治点点头,又更加温柔道:
“那……若是刚好就这般巧,他们都不在身边呢?”
李弘眨眨水汪汪凤眼儿,想了想,便一脸泫然欲泣之态:
“不走……”
“父皇不会离开,母妃也不会离开你,他们更不会离开你……只是我儿,你想过没有,若是父皇与母妃正忙,他们也被你支去替你拿别的东西,身边再无一人可用时,你怎么办?”
小小李弘眨眨圆圆大大又黑黑亮亮的含泪凤眼儿,小脸儿上怔了片刻,立时便自己拿了箭袖拭干了泪,若有所思道:
“自己起……”
“对,自己起。那你会起么?”
“不会……”
“那你现在要不要学一学自己起?”
“要!”
小孩子总是容易欢喜起来的,也总是对一切事物都保持着好奇的,一声响亮的回答之后,李弘便奋力起身,开始他人生中第一次尝试无人相护相扶,慢慢爬起的过程。
李治点头,目光中满是感动与骄傲地看着爱子自己爬起来,自己学着平素里父母一般的样子,好好儿地替自己打净了身上,然后张着两只小手要抱的可爱样子。
微微一笑,他伸手抱住了好儿子,叫来左右,替他更衣去。
可李弘却不肯,反而只是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来回指着跳跃不止的白鹿,表示今日一定要由他自己亲手摸到才肯更衣。
李治哈哈一笑,拍拍他,放下他,由他而去。
眼看着那道小小的白色身影在满苑里追着两匹更大的白色身影,李治也是心中怡然,正待也欲叫了左右替自己更替了衣衫,去陪着宝贝儿子一道试一试身手时,却听得身后有熟悉不过的轻唤声。
李治扬眉,回头看着匆匆而来的德安,收起脚步。
德安行了一记礼,又看了眼正在小侍们的鼓舞声中追逐白鹿的李弘笑了笑,这才上前一步附在微微俯下身子来听他言语的李治耳边,细细说了几句。
立时,李治便一扬眉,倏然转身盯着他:
“没想到竟是他……
那你师傅眼下在何处?”
“主上,前些日子您叫师傅回宫中主持大局,师傅早早儿就回去了。眼下正在宫中。”
“这消息,他知道么?”
“师傅虽则灵通宫中,可毕竟使的竟是秘道,而且又是他这个师傅也未必曾防过的人……”
德安面露难色。
李治点头,淡淡道:
“不怪你师傅,谁又能想到会是他……
罢了,且静观其变的好。你也不必告诉你师傅,明白么?”
德安不安道:
“主上,是不是通知下师傅?毕竟却要内应外和。”
“无妨,他之为事,与你师傅其实无害,想必他也不会去害你师傅。只是他一心要替自己寻仇便是。”
李治淡淡道:
“与你师傅,本就无干。”
德安想说些话,却最终只得默默点头。然后又道:
“那宫中之事……”
“一切只让他们兄弟二人去做罢……这也是父皇时起就欠他们的。
权当是还了他们的情份。
何况……”
李治淡淡一笑:
“于此一来,对媚娘也是桩好事。”
德安点头,只能默默。
唐永徽五年八月十五。
仲秋之夜。
太极宫。
子时过半。
千秋殿。
当穿着她最爱的火红色鸾袍金绣牡丹裙,披着火红的流云锦帛,满心焦火地正等着早已约定好的沉书到来,然后一道走出殿下,向殿下庭中,正在等待着自己宣布的诸卫士们一切的萧淑妃,听到殿外传来的喧哗,与引驾侍仪的宣喝皇后凤驾已至的声音时……
就好像一盆水当头泼下来。
冷冷地,寒意浸浸地,浇熄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火。
她忽然想到了昨夜听到的话……
突然间,她就明白了一切。
……
她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闭上眼,她轻轻地,端端地,坐在她已然以为自己恨到了极点,也厌恶到了极点的鸾椅上。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她初见李治的那一日。
她也是如今日一般,一身红装,一抹红妆。
一样的娇丽无方,一样的明艳动人。
一样的……
仪倾天下。
是的……
她很美,当时的她,美得连引她入宫的那些侍官们都个个侧目。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进丽正殿的?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忘记了。可这一瞬间,她突然又想起来了:
那个一身火红衣裙,一抹嫣红唇妆,一点娇羞如初生桃花般笑意抹在眉梢眼角,眸光动人的自己。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由着侍官引着,慢慢地,慢慢地,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在所有人的惊艳目光中,走向那个亦然为自己所惊艳,被一身红妆的自己,点亮了沉寂无波的眼眸的男子。
那个丰润玉姿,骄若朝阳的男子……
那一瞬间,她是把他刻在了自己的心底了。
她知道。
可是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从一开始,就一直只是停在自己的脸上,自己的眼眉上……却从未停在别的地方过,从未停在她的心上过……
她也知道。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了……女人的心思最是细腻的。那样的目光……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觉察到了。只是她一直不愿意承认,一直不愿意承认……
为什么?
因为她怕。
她怕,一旦去把他目光中的东西,深挖出来的话……
那么她就再也不能停留在他的目光中了。
所以,她宁可当个影子,宁可当个替身。
因为她怕,他那般柔软若春水一般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她身上。
所以,这些年她争,她抢。
因为她怕,她怕只消一日不争,只消一日不抢,这属于她的一点点希望,就会消失,消失在那个终究还是出现在她与他的生命中,她与他的生活中,那个真正的留在他眼底,留在他心底的身影身上。
所以……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结局。
只是她还是想争一争,还是想抢一抢。
她不觉得如此有什么不对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因为她只有这样一条路可走了。
不能让他用看着那个身影一般温柔而情深的目光看着自己,那就……
让他恨自己罢。
如此一来,至少他投在她萧玉音身上的目光里,还是带着情感的。
只要有情感在,只要他还会记得萧玉音这个人的名字,只要他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女人,名叫萧玉音的,曾经留在他身边过……
这便足矣。
哪怕是在他的生命中,她注定是一个他璀璨生命的阴影,他安乐命运的痛处……
甚至是他急欲抹杀却无论如何也抹杀不掉的存在……
都好。
都好。
至少她存在于他的生命中,他的记忆中,最深处的一角中。
哪怕只是片刻……
哪怕只是一个再也不愿意想起的污点,也好。
她苦苦一笑,湿意浸了嘴角,却带着点点脂粉气,然后她突然睁开眼,看着自己面前,已被泪水打湿了,带着满满的得意与骄傲,矜持立于自己面前冲着自己微笑的王皇后。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脑袋里一片空,只回响着一句话:
至少……让他记得自己一点点的好罢……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许……
都能算是为那三个可怜的孩子,那三个这些年来……一直被自己和他折磨着的好孩子……
还有一直被她折磨着的他……
寻得一点解脱。
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一片开阔。
即使,泪光一串串地落下,打湿了她的视线,也打湿了她的脸。
可却没能打湿她的心。
那心中最柔软,也是最坚强的地方。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一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中书省内。
当唐俭等在京中留职辅守太子官员们入内时,看到的便是一个气定神闲地闭着眼睛,双手袖于袖中,衣冠整齐地等着他们来到的长孙无忌,还有留在他身边的,那个永远都瘦削刚劲,如同其父罗成赖以成名的枪般挺胸而立着的忠侍阿罗。
瞬间,诸员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明白了一切,目光也从一初时的慌张不定,变做了现在的淡定从容。
长孙无忌徐徐睁开眼:
“诸位都到了。”
唐俭垂首,轻声道:
“但听太尉大人定计。”
长孙无忌垂眸,半晌才轻道:
“诸位与辅机同为帝辅,自当有帝辅的本分。
无论今上如何任意从事,然今上却从未有失德失责之份。
奈何后宫诸事不定,今更暗波兴生,与外臣相结,竟意图谋位……
眼下主上身在行宫理事,不暇稍离。
自然该是咱们这些守在京中的老臣们,替主上平定这些事,也好教那些心存不轨之人,好好明白一个道理……”
一直以来,如泰山般巍然而坐的长孙无忌倏然起身,睁开眼睛,目光之中,尽是精厉之色:
“这大唐天下,是我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倾尽一生心血,拼杀而下。
吾等诸臣,也是我文德皇后圣娘娘相佐相伴帝侧,母仪天下,慈恩万方之下,方得平而为贤臣之名……
自然,这大唐盛世,也理当为二圣儿孙千万之代所有……
其他的人,甚便是想一想也是大逆不道,违天逆民之罪!”
一诸老臣的脸,都一片火红:
“某等自当追随太尉大人,一同诛大逆!清宫闱!”
一阵整齐而响亮的呐喊,冲破了中书省的深深庭院,直冲上无边无尽的漆黑夜空!
……
片刻之后。
万春殿中。
当王善柔看到长孙无忌的身影出现在门庭之间时,不禁冷冷一笑。
是的,她明白,或早或晚,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总是要面对这个她最不能,也最不愿让步的老人的。
——即使她的父母,她的家人,都在处处告诫她,应该向他让步,应该向他低头……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觉得,他是值得整个大唐天下,上至帝王,下至走卒都让步低头的元老重臣……
可她不让。
她不让!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只因她明白一个道理。
她不能让,也不可以让。
否则,自己的一生,此刻,以后……
都注定只能为他所控制……
她不让,她不能让!
她不能让!为了这大唐皇后之尊,为了这大唐第二人之名……
她绝对不让!
王善柔的目光之中,亮出一片璀璨华彩,叫左右的人看着,都觉得心惊不止。
只有一个人,在角落里,淡然而笑。
萧玉音。
(*注: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是李世民的谥号,这里我拿来用是因为这是后代臣子提及前帝时应该有的礼貌称呼,但因为这个谥号存在一个后代帝王加封的问题,所以只能暂作使用,希望大家能够提出宝贵意见!谢谢!)
是夜。
麟游。
万年宫。
凤台之上,夜风凛凛。
李治披着玄色绣金龙纹的斗篷,俯视着整个万年宫。
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开口道:
“萧淑妃那里,是谁传的信儿?”
“回主上,是沉书大人。”
德安轻轻道:
“沉书大人于昨夜见过了萧淑妃,密谈了足有一个时辰。”
李治垂眸,好一会儿又抬头道:
“可知说了什么么?”
“是,那旁听的小侍,已在凤台下候着主上赐见了。”
“传。”
不多时,一个衣着青玄色的小侍,便抱着拂尘,匆匆奔上来,对着李治三跪九叩之后,才轻道:
“小的昨夜里侍于千秋殿侧,听得淑妃与韩王府侍沉书之言。”
李治微皱一皱眉,淡淡道:
“称他一声沉书先生也不过如此。”
“是……”
“沉书先生都对淑妃说了什么?”
“是,沉书先生只是对淑妃说了些旧事。都是关于主上与昭仪娘娘旧年间的事情。”
“只有这些?”
“却也不是……只是沉书先生还说了些话,说当年身为太子东宫的主上本也无意再封侍嫔的,若非是为了时为太子正妃的王氏母族一系与太子正妃本人逼人太甚,竟将太子殿下一片侍奉先帝疾榻之前的孝心,说成了是意图存着逼开与太子正妃……”
小侍偷眼看了看德安,见到对方肯定的神色,便咽了咽口水轻声道:
“沉书先生说,当年若非是太子正妃与其母族为了能够早得子嗣稳其地位,竟公然上表,将时为太子的主上一片侍先帝疾榻之前的孝心说成是意图存逼之计……只怕太子也不会迫于无奈,受朝中诸臣之谏,再纳诸侍嫔以图平衡之策。”
李治垂眸,半晌才自语道:
“果然……伯父所出……”
小侍见李治不见动怒,心中松了点,便又道:
“后来淑妃闻得此事,又言及旧年间主上与昭仪娘娘的事,道只怕却是为了武昭仪……
沉书先生却又亮了一样东西,叫淑妃娘娘彻底息了念。”
李治沉默一下,轻声道:
“先帝赐与王德,准朕日后立武昭仪为后遗旨的抄本,是么?”
这一句轻轻言语一出,震惊的不止是那小侍,还有德安。
张大了口,德安震动地看着李治,却不及说什么,就听到李治又问:
“沉书先生是不是告诉淑妃,说朕也好,太原王氏也罢,其实早就知道有这道旨意的存在?”
“是。沉书先生还对淑妃言道,说若非因着王公公系属王氏母族,心存偏私,有意将此旨隐瞒,替皇后与太原王氏一族拖得一丝生机的话,那昭仪娘娘早就已然立后了。
甚至沉书先生还对淑妃说,当年时为晋王殿下,尚未封储东宫的主上之所以改了一贯闲散的性子,答应先帝封储为东宫太子,继承大统,迎娶王氏的原因,就是因为先帝曾经亲口允诺,一旦主上登为东宫太子之位,立了王氏为正宫太子妃的话……
便是主上日后不再亲近王氏也无妨,甚至先帝还答应了主上,只要王氏封妃满三月,那么先帝便亲赐圣旨,赐武昭仪为主上侍嫔,主上登基后也可封为贵妃。
而王氏一族正是暗中得到这等消息着了慌,所以才强行串连着诸氏族献女入东宫,美其名曰同沐圣恩,实则却是不给武昭仪留任何机会。
所以……萧淑妃会被封为良娣,本就是王氏的手脚。
毕竟当年王萧两家相交甚厚,当时的太子正妃王氏听说萧淑妃容似武昭仪,便意图借萧淑妃分宠,移主上情于萧淑妃身上,又重金相贿时留于韦贵妃身侧的萧氏族人,这才有了后来萧淑妃入东宫封良娣的机缘。”
李治淡淡一笑:
“她信了?”
“沉书先生所言有理有据,且还由着昭仪娘娘安排的那韦太妃身侧萧氏女官之女入宫以证,又有萧氏自明其理……所以便立时信了大半。”
“只是信了大半……这般说也不是立时就信的。”
“是。不过后来沉书先生又告诉萧淑妃,说这些年来王皇后眼瞅着在宫中与她机锋对半,实则却是处处暗胜。
别的不提,便只这千秋殿当年失火之事后,王皇后便借重修千秋殿之机,暗中布了密道于千秋殿中。萧淑妃不信,沉书先生便道,当初王皇后与韩王相交之时,为得韩王信任,便将千秋殿中密道之图绘与韩王。
是以这些年来许多千秋殿中诸般险事,便在萧淑妃无察无觉之间便发生。
接着,沉书先生便将千秋殿密道打开与淑妃看,且还警告淑妃,若是次夜他不得从此入内,而是从外而入的话,那么就说明王皇后计策已成,必然是要取她性命,然后借她之由,以意图谋逆之罪诛杀雍王与二位公主,同时借此密道,将武昭仪也牵涉入内,希图一并诛之,同取两心头大患。”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她实在是太明白她们最痛之处,也实在是太知道当从何处下手。
所以从开始,她们两个就选错了对手,也不应该对嫣儿下毒手,彻底激怒她的。
或者说……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让沉书先生入她殿中的。
不入,她就不会输。但一旦他入了……
她就注定,输给媚娘。”
李治的目光复杂已极,似是欣慰,又似是感叹,又似是……叹息……
唐永徽五年八月十六,方入夜。
万年宫。
大宝殿下,廊庑之上。
凉榻玉帐之内,媚娘与午后便被召入宫中来伴她的素琴一道,品着新茶,尝着新果,一边儿听着明和的轻语:
“眼下元舅公为首的诸位大人还留在前殿,主上方才着德安师傅前来传话,说今夜怕是回不得后殿了,还请娘娘早些歇息,务必保重身体。”
媚娘点头,淡淡道:
“好,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消息没有,但师公着了清和回来了。”
“快传。”
不多时,许久不见,瘦削不少的清和出现在媚娘与素琴面前,先行了一礼,才爽朗笑道:
“清和见过娘娘。”
媚娘点头,含笑赐他饮过清暑的凉梅茶之后,才轻轻道:
“宫中的形势,眼下还安得住罢?”
“娘娘放心,安得住。”
清和笑道:
“有师傅在,一切都能安得住的。”
媚娘点头,又道:
“昨夜惊险一线之间,是辛苦你们了。”
“娘娘说这话便是折了咱们了。娘娘神机妙算,昨夜之势看似凶险,实则不过是反手之间的事……哪里便有什么辛苦。
不过就是得防着些儿元舅公,怕他看出些破绽来就是。”
“他便是看出来也无妨……本来我也没指望着能瞒得过他的眼目。”
媚娘淡淡道:
“只是皇后怕是到最后也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都拿到证据证明元舅公有心废她这个皇后,却还要坚定地站在元舅公一边罢?”
清和又是淡淡一笑,道:
“说起来她也是自己糊涂了,竟然真的相信元舅公会为了不让娘娘您上位,而意图废了她的后位,立萧淑妃为后,又或者再立新后……
满朝的大臣们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若论起最不愿意看着废她王氏后位的人来,肯定就是元舅公了。
她越是这样怀疑元舅公,那些原本就不满她这些年来糊涂非为,又怀疑此番传闻意图立太子为新君的事情属实的大臣们就越不信她。
越是不信她,自然也就是越肯定她真的有心图谋立自己的嗣子为帝,不然她为何要针对元舅公?
看来那些药也是真管用的,她也是真糊涂了,否则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媚娘淡淡道:
“药是其一,心病才是正本。”
“心病?”
素琴轻问:
“姐姐说王皇后有心病?”
“对……
你想一想,若是她的父母没有告诉她,她是因为什么才能入得宫,立得这太子妃,又立为皇后的话……
那想必她根本也是不会信后来的那些传言的。
奈何她到底还是心虚,知道自己这后位来得本就属于逆犯先帝与满朝大臣,这才得之果……自然会先入为主,以为治郎也好,元舅公也罢……
甚至满朝的关陇大臣们,都会看不起她,都会巴着她下位……
这对她这个以名门华族,高于天子李氏一门的氏族宗女而言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也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而越是她要保护自己与氏族一系的骄傲,她便越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心虚与内疚,也自然就会越努力地隐瞒这份心思。自然……
也就会犯下越多的糊涂念头来。”
素琴恍然:
“原来如此……原来王善柔一直都觉得,自己这后位得来不正啊……”
“一个人,天下人都否定了你,只要你自己还信你自己,那你便永不会倒。
但若是天下人都肯定你,唯独你却否认你自己……
那便再也无生机可言。”
媚娘轻轻一语,道尽一切真相。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二
清和也跟着点了点头,然后又道:
“她既已觉得自己得位不正,自然也就不会再信得了元舅公了。如今落得这等情景,倒也是自寻其弱了。”
媚娘淡淡一笑,看了看他:
“那接下来呢?”
“自然正如娘娘所料,元舅公一出手,皇后便被抓了个正着。再加上咱们早早儿就安排着沉书先生出了宫,又将那些该预备下的证据一应都给元舅公预备好了……
只消把皇后拿下而已,却实在不费什么工夫。”
媚娘点点头,微闭双眼,半晌才睁开道:
“萧淑妃又如何?”
“眼下已与皇后一道,关在掖幽庭里了。”
“千秋万春二殿呢?”
“都封了。便是雍王所居之殿,也被暂时看了起来。太子东宫也未得免。”
“二位殿下的心思倒也还稳得住罢?”
清和点头,又奇道:
“说到这儿,清和也是觉得奇了……
那太子殿下倒也罢了,毕竟皇后非他生母,且还害他生母,论起来却是有仇的,这等态度实在再当不过……
可连雍王殿下也是那等淡漠……”
媚娘看看他:
“雍王说什么了?”
“去通知雍王殿下的时候,正是清和带着人去的。
当时雍王殿下正在自己殿中练字,听到这话儿,竟是头也不带抬的,平平淡淡就是一句:既然母妃身犯此等大罪,本王自当遵命守奉……”
清和眨眨眼:
“娘娘您说,这是不是也太沉得住气了?”
媚娘垂头,目光微黯然:
“果然,他还是成了与他母亲一样的人物。”
清和闻言,眨眨眼,张张嘴,却始终无法说出什么话来。
媚娘沉默片刻之后,便轻道:
“眼下你需得办紧了两件事,第一,看紧了太子殿下,万不可叫他寻着了机会,去对皇后下手。”
“娘娘,这却是为何?”
清和不解地叫起来:
“难得这样好的机会,太子殿下又是那般的心思……
为何不成?”
“一旦太子弑母,即使是养母……
那也是天大的罪孽,他不能不该也背不动这样的沉重。
眼下他一见皇后失势,心中必然复仇之念甚重,但若是当真让他成了事,只怕最后最痛苦的反而是他自己。
所以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拦下了他。
便是为了治郎日后不再为这孩子多添几分愧疚,便是为了不让治郎再为他伤心,也不能让得得机。”
“清和明白了。清和这便回去,与师公传达娘娘令。
不知第二件是何事?”
清和问完,便见媚娘神色一肃,瞬间目光冷厉:
“告诉你师傅,他可以动手了。”
清和与素琴闻言,俱是一怔,接着都齐齐换了一双了然目光。
清和乃轻声道:
“清和遵命!”
看着清和离开,素琴转头看着媚娘:
“原来姐姐早就知道了。”
“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过要瞒。”
媚娘淡淡一笑,起身慢慢道:
“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过要瞒。
无论是我,还是治郎,他都没打算过要瞒。”
素琴沉默,良久才道:
“那姐姐是打算,把皇后这个机会,给王公公?”
“你若想要,我也会给你。只是……”
媚娘转头,怜爱地看着表情黯然的素琴:
“琴儿,你现在已是太幸福了,幸福到不能容忍一星半点儿的不堪来破坏你的幸福。
所以便给王公公罢。
相信你姐姐也会如此做想的。”
素琴目光盈盈,微微点头。
……
次日。
晨起。
太极宫,掖幽庭前。
王德立在宫门深锁的冷宫门前,仰头看着清晨的太阳,忽然想长叹一声,却终究忍下来,淡淡地开始微笑。
身后,立着一脸沉凝之色的清和。
“娘娘说,要交与咱家么?”
“是。”
“好……好。娘娘终究还是懂咱家的。”
王德淡淡一笑,便转头看着清和:
“若如此,那也可安排下来了。”
“师公……”
清和的目光中,已然含了泪。
“无妨,此事一了,师公也就可以向咱们主上告隐,真正去歇息着了。
这是好事,你为何难过。”
清和欲言,却终究未言,倒是一道声音凄然在他身后响起:
“师傅真的只是打算退隐?不是打算追随先帝而去么?”
王德微微闭了闭眼睛,缓缓转身,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瘦削削而立着的瑞安,目光温暖:
“你来了。”
“她的末路,瑞安自然要来。
可是瑞安此来,却不是看着师傅自寻末路来的。”
瑞安神色悲怆,一步步走近,王德垂眸,半晌才轻道:
“师傅在这世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啦……也该去见先帝了。”
“那主上呢?那娘娘呢?先帝驾崩时交与师傅的这些事,师傅都不管了么?都不问了么?
师傅,瑞安自幼跟在您身边学习着侍奉主上至今,从来不敢忘的,都是您教的第一句话儿:
但有主令,则必死而成之方为可。
师傅,如今先帝诸令未达,师傅就只顾着一己私仇已了,便要离世而去了么?”
王德叹息:
“她们一死,那么先帝所令之事,也就是成了。”
“是么?难道师傅就认定了,元舅公不会再寻第二个王氏入宫,以求立后?
难道师傅就认定了,自娘娘立后之后,便再不会有人敢言废后?
难道师傅就认定了……主上一旦立娘娘为后,便帝位稳固如山?”
瑞安一句句的问话,竟叫王德无言以对,最终,他沉默了。
良久,瑞安才立在他身前,轻轻道:
“师傅,您不能走,至少在主上与娘娘根基牢稳,代王殿下未立储位,韩王没有被清除之前,您不能走……
为了主上,为了娘娘……您不能走啊!”
一声声的轻语,终究打破了王德沉寂如波的眼光,瞬间,他老泪纵横地看着苍苍天空,无语哽咽:
先帝,您愿意让王德再多留些时日,照顾着您与皇后娘娘仅留下的这一根独苗……
看护着这小小稚奴安安稳稳地坐好了这大唐江山么?
能么?
无人可应,唯他自己。
是夜。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前殿。
终于就仲秋之夜事,与诸臣调商已毕的李治,疲惫地伸了伸腰,然后揉了揉额头:
这些日子也着实是用得紧了些,腰酸背痛颈痛额痛……几乎无一不痛。还是得好好调养一番才好。否则只怕媚娘又要担心。
一边儿的德安见状,紧忙着人奉上参茶来解一解乏,接过喝了两口,李治又想到一件事,便停下道:
“媚娘那儿的枸杞子,可还吃着罢?”
“主上安心,日日里都叫人送着。只是娘娘近来听得孙老神仙说这东西好归好,可到底也是大补的东西,已然减了着量,怕伤着胎气。”
李治点点头,合起茶碗,轻轻放下,这才道:
“如何,清和已回了宫罢?”
“正如主上所料,师傅他……”
德安想起瑞安回报,不免黯然。
李治见他如此,心下也是叹然:
“你也不必太过难过。毕竟王德这些年来所求所愿,便是将皇后扳倒复仇之后,跟着父皇而去……
要他改了这样的心思,一时半会儿之间也是难。
但既然媚娘已教了瑞安拿朕来说话,他便必然知晓朕与媚娘已知他心,更有挽留之意。
若是如此他还不能安念,那便是大不妥……
他会想清楚的。别急。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
德安点头,黯然道:
“德安兄弟,还是要谢谢主上恩德,保下师傅。”
李治摇头:
“于你们而言,他是师傅,于朕而言,若是无他,只怕当年便是连朕的父皇也未曾得保……这样的话儿,以后却不必再言说了。”
德安再称是,又打起精神道:
“不过娘娘也果是人中龙凤,一早看出师傅心思,竟就安排着师傅去着事了。且还特特地吩咐了清和,叫他万不可给太子殿下机会。”
李治沉默,半晌才抬头,目光中微泛愧疚:
“忠儿……朕是欠他的。
不止是他,也是欠他母亲的。”
他微闭一闭眼,半晌才再睁开眼,轻道:
“当年意气用事,换得如此父子离心……是朕的不好。
只是朕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他的好。
而且……”
李治轻轻道:
“只怕日后,更加痛苦的事,也会接连不断地往他身上降临,只求他……能够挺下去,好好的挺下去。”
沉默了片刻,李治才又轻道:
“传朕旨意,着暗卫将当年刘宫侍身死真相诸证,一并也设法传入负责秘审王萧二人案的官员手中,好歹……”
李治顿了顿:
“好歹还他母亲一个清白名声。”
德安点头,轻声应是。
又过了一会儿,李治突然又道:
“英国公现在何处?”
“回主上,得了消息说宫中生变之后,英国公已然急速起程回朝了。”
李治点头,起身,负手,轻轻走到阶下,一步步地走到殿前,看着殿外明若银辉的月光,好一会儿才道: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了……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了。”
德安也忍不住感慨道:
“是啊……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了。
想一想,竟已是十数载光阴匆匆了。”
李治垂眸一笑,目中隐隐似有泪意:
“是啊……十数载匆匆光阴,我与她,还有你们,都已是变了模样。
唯一不变的,却是这太极宫的一砖一瓦,一桥一树……
想一想,若是当年我没有插手大哥三哥四哥之争……
没有被父皇发现一直隐藏着的真面目……
会不会今日……
我与媚娘,会过着更加平和无争的日子呢?
更加像她要的,我也要的日子呢?”
“不可能的主上。”
德安平静地道:
“先帝之能,主上躲不过的。而当年那等局势,主上也是躲不过的。一切都不会有如果,只有必然。”
李治徐徐合目,半晌才道:
“是啊……只有必然……那么接下来,面对着我们的必然,又是什么呢?
面对着弘儿他们兄弟几人的必然,又是什么呢……
德安?”
李治轻轻一问,却叫德安无言以对。
只有明月银辉如水。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三
唐永徽五年八月末。
太极宫。
掖幽庭冷宫内。
仿佛每次秋风欲入太极宫,总是会从这个角落里,先走进来。
一道轻轻而凉凉的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零叶,打了个转儿,又复落下。
如是三番四次,那片叶子已然被吹到了庭前,那双绣着金色牡丹花的小巧凤履边。
徐徐地,衣衫微微垂落,火红的石榴裙,慢慢地滑落在地,遮住了那双尖尖凤履。俄顷,纤纤如春葱指两根,慢慢地落下,拈起那片零落黄叶。
轻轻一声叹息,从朱唇中溢出。
依然还明亮的双眸望着前方,一眨也不眨。
乌黑的发依然盘着美丽而端庄的飞云髻——无论她现在是如何的落寞,她都是大唐的皇后,这起码的根本,是不能丢的。
想到这儿,她垂眸,微微苦笑一声,再复抬眼时,明亮的双眸里已有些黯然:
说也奇怪……
自从入这掖幽庭里,自从被关在这儿之后,反而心思平静了许多,不复之前在万春殿时那般,事事处处,皆是多思多虑多想,时时刻刻,都要思心思虑思量……
最最让她意外的是,之前一直摆在自己枕边读不完的《淮南子》,如今竟轻松松读得完全了。而且其中真意,颇有多得。
只是这样的得,如今却是半点儿派不上用场。
闭了闭眼,正在想着淮南子的事情时,却听到身边一声轻轻淡笑,仿若一丝幽魂般地浮在耳边:
“到了这个时候了,姐姐你也能看得进书……果真不愧是太原王氏的宗女呢!”
王善柔淡淡一笑,垂目看着手中枯叶,展指,放它被吹入手中的秋风卷走,然后淡淡道:
“到了这个时候了,妹妹你还能称本宫一声姐姐……也果真不愧是兰陵萧氏的嫡女。”
一声轻轻的笑,伴着一身艳丽紫缀金线的衣裙漫步而来的萧玉音响起。
高高耸立的望仙髻上,依旧还缀着许多的金步摇,玉鸾钗。
与王皇后并肩而立于阶上,同样看着庭中萧瑟秋风吹落叶,萧玉音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直到她看到那片方将从王善柔手中被吹落在地的枯叶,直直地落入一片莲叶已现枯败色的水塘中,困在一枝干败的水萍叶上时,才缓缓开口:
“这些年了,咱们俩说起来,竟是从来未能如今日一般,立在一处说说话儿呢。”
“妹妹总是忙,自然无暇与本宫谈心。”
“姐姐也不得闲呢……想一想,这些年来那些事,桩桩件件,又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姐姐在这太极宫里费心劳神,好好操持着呢?”
萧玉音淡然噙笑,转眸看着王善柔。
王善柔也不理会她言语中挟枪带剑,只是轻轻轻一笑:
“是啊……
这太极宫本就是本宫的治下,若是不好好儿管着,难不成还得劳烦妹妹来?
本宫可不能如此无能。”
萧玉音又一笑:
“怎么,原来姐姐当年那般费神安排着妹妹进宫,却不是为了替姐姐分忧?
又或者,只是为了姐姐分宠?”
她说着,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却不能罢……
姐姐竟如此贤德么?
居然知道陛下心怀旧人,所以特特地替陛下寻了暂解之方?”
王善柔转头,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本宫不知妹妹此言何意。不过有一件事,本宫是知道的……也不在乎此刻,明言与妹妹听明。”
她平静地看着萧玉音,淡淡道:
“若当年本宫有他选,必然不会叫妹妹入宫。”
接着,她转身离开。
萧玉音看着她离开,原本含笑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厉起来:
“是呀……你不知本宫何意,但你却也说了,若当年有他选便不让本宫入宫……
是么……
原来当年,你真是别无选择了呢……呵呵……”
她兀自笑了一声,又寒声道:
“可是王善柔,有一桩事你却未曾想到罢?
便是事至今日,你也未必有他选了!”
是夜。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内。
因着李治尚在前殿治政,未曾归寝,李弘又早早儿睡下,媚娘便独自一人,在宫中看书候李治归。
不多时,明和奉药汤入内,却看着媚娘又换了一本《淮南子》正看得有味,于是便忍不住轻道:
“娘娘,您若闲得紧,那明和与您寻几本轻简些的散史便罢了,这书吃人心思得紧,娘娘还是少些费神的好。”
媚娘闻言,极是好奇地抬头看着他:
“你怎么就知道这书吃人心思了?我可记得你从来不看这些的。而且这淮南子于世而言,个个都说是修身养性的罢?”
“是么?”
明和摇摇头:
“若果然是修身养性的,又怎么会有兵略训一卷?”
媚娘扬眉:
“你看过?”
“一入宫的时候,清和与明和就知道咱们兄弟本来就是要被主上恩点来侍奉御前笔墨,又或者是随奉娘娘驾前,所以早早儿地,师公与师傅们就安排好了先生教咱们兄弟,免得将来奉着二位圣人的时候扫了兴。”
明和一边儿仔细地将药汤试过毒,又取了细盅沾了一点亲自试过之后,才与媚娘而食:
“所以娘娘,眼下您胎气正在关要的时候,能少费心还是少费心罢。”
媚娘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
“没错,原本是该这样的……
不过也无妨。”
一壁说,她一壁端过药汤一饮而尽,然后将药碗交与明和,自己却伸手轻抚着已然隆圆的小腹:
“孙老哥有句话儿说得巧,女子怀胎之时,其母所食,便是孩儿所食,其母所饮,便是孩儿所饮……
那……”
她抿唇,侧头一笑:
“你说若是其母所阅所知,岂非也就成了孩儿所阅所知?
我倒觉得,比起这些苦死人的药汤来,多叫我读两本好书,养一养心性,这孩子说不定还能多修得些慧根呢!”
明和一怔,倒是被媚娘说得只能苦笑摇头,又看了一眼那书卷名,淡淡道:
“娘娘也是真知着了……
那王氏今日里刚向掖幽庭令要纸笔,说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读此书的所得所悟书于纸上,以待日后成册付梓,娘娘便也想起来要看了。”
媚娘垂眸,含笑不语。
明和说完这话时,自己本也一愣,暗悔不该提那扫兴的人物,可如今一看媚娘神色如此,竟渐渐也有些明白过来,不由睁大眼轻声道:
“娘娘……”
“她想着什么,我也知道。
所以我才想看一看,这淮南子里,到底还有些什么我不知道,而能够触动她的东西。
说起来虽然无奈,算是我跟着她的步子走……
可倒也并非一无所得。”
这话一说出口,明和立时挺直了背,将拂尘握在手中,肃然道:
“娘娘可有何发现?”
“也没什么……
只是突然发觉,这单独禁她一人,叫她有了沉下心来好好儿定神静气的机会,竟对她来说也是个转机呢。
不过只可惜……”
媚娘淡淡一笑,眉目之间,尽是傲然之色:
“若论起这后庭之争,她或者可一争长短。
若是她现在才想起来要往朝堂之上,往天下之间争一争……
却是晚得太多。”
眉目一扫,她转视明和:
“传我密令,明日请英国公夫人慈恩寺密见!”
明和目光一凝,轻道:
“得令!”
次日午后。
麟游,万年宫。
当今圣上,高宗帝嫔,昭仪武氏,因近有孕于身,颇感胎震频频,故着请圣意,乃往京中慈恩寺先圣皇后娘娘文德灵殿之中,求得相符佑。
李治闻言,颇感不舍,又因久未至母灵前进香叩拜,便欲着旨同行。
驾未动,便传外报,道英国公李绩前请圣驾得见,无奈,不得出,乃再三殷殷而告,使左右务必顾得昭仪安,乃着其只得于慈恩寺中得灵佑一宿,便当早归。
(灵佑,就是祭拜之后住在寺里一宿,认为是一种得到先人的英灵庇保的方式)
媚娘谢恩,酉时燕起而行。
是夜。
长安,慈恩寺中。
后殿。
因着今夜图意乃在灵佑,媚娘早早儿便着明和与特特被李治点了名儿,从大理寺中抽出而出,跟了一道前来的玉氏姐妹一起,把整个殿里清得干净,只留媚娘一人,坐在已然铺设上了软薄轻毯的榻上,一边随手翻着一本《琅邪王氏列记》等着英国公夫人的到来。(注,这本《琅邪王氏列记》是本人虚构的,历史上没有,为了需要而编,请大家知悉)
也没有多长时候,一身轻便,却看来依旧精神的英国公夫人便徐徐到来。
见她有意见礼,媚娘急忙从榻上起扶,这一下子可唬得左右与英国公夫人都是心慌,急忙上前反扶,更惹得李夫人连声道:
“娘娘如此恩重,倒是惹得老身不得安心了。”
“夫人这话,便是差了。”
媚娘便立在当地,握着李夫人的手,一双乌黑凤目清澈如水地看入李夫人眼底,诚恳道:
“如今大唐天下得安如斯,泰半之功,乃在英国公不顾西北艰寒,不惜性命,拼杀而来……更是夫人您每月里只报安平之信与英国公,一概不安之事一律不扰他半分之因。
若非如此,英国公便是再如何忠诚,再如何心定如石,也难免为家中诸事所扰,动了心神……
这等英识,这等明义,夫人说若本宫只是恩重,那却真是将咱们这些守在京中享着大唐天下安福的人,平日里不得半点好处照顾着英国公的无用之人,羞得无处可藏了。”
有夫李绩,李夫人自然也不会少了被称为贤内良助的机会。
不止是当今李治,便是前朝太宗在时,她也是常常受太宗恩表,扬其淑德。
然而这么多年来的赞扬与褒奖之声,却早已叫她失了那等感谢之心——原因无他,日日食甘,尚且会腻,何况这甘味之后,往往带着的,便是一番别有用心呢?
便是先帝便是今上,又何尝不是因着她有助于其夫,方才能赐此恩?
可是今日媚娘这一番言语,却是真真诚诚,半字不虚地说到了她真正值得褒扬之处,真正值得尊敬之道……
你却叫她如何不感动?
何况武媚娘这个女子,在她的心中,一直都是一个不能轻视的存在……
自然李夫人便是满心的感谢,于她而言,这样的几句话,却是比什么金银玉帛,诰命加身还更来得叫她觉得暖心暖肺,热了肝肠。
于是她便微微一湿眼,轻轻道:
“娘娘过于恩誉了。”
“这并非什么恩誉,只是想说一句,李夫人之德之功,实实在在男人们看不见,也是无奈,可主上也罢,本宫也罢,英国公也罢,甚至是整个西域雄师百万热血男儿也罢……都是看得到,看得明的。罢了,这些虚言却不多说了,多说也是无益。”
媚娘摆摆手,只是与被媚娘这几句轻描淡写补上的话暖得热泪微湿的李夫人一道携手围几而坐,然后才直接切入正题道:
“夫人如今出来,也是为难的。但如今有一桩事,却是不得不麻烦夫人警慎些,莫教落了他人的所用。”
李夫人心知媚娘此番相邀必有要事,方才又是深受感动,如今闻言,便是立时打起精神:
“还请娘娘明言。”
“夫人长媳,本宫若未记错的话,却也是系出名门的罢?”
李夫人扬眉,微轻道:
“娘娘是说……淑儿?”
“是,本宫记得……”
媚娘从案几之上,顺手拿起那本《琅邪王氏列记》,翻了几页却轻道:
“是了,竟非本宫记错,她果然是琅邪王氏书圣王右军一系之后呢……
嗯,司马参军(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曾任大司马参军,所以这里代称)一系,嫡曾孙王氏公光兴一房的嫡晜孙啊……(晜孙,就是五世孙的意思,晜,音昆)
果然,英国公是个有眼光的,李将军(李绩长子震)也是个有福气的。
主上平日里便常言,如今天下氏族兴盛之谓,其实多不过百年耳,论起来却都不若当年的王谢之家。
而这王谢之家里的琅邪王氏,那才是真正的名门高第,也是真正的士家风范呢……
别的自且不提,单单论这贵府子媳便知了,瞧她本有着足以耀世的传承,却如今也是不倨不傲,依旧是以孝悌为善守,也是侍奉二位与李将军极为得善孝二字……
可见琅邪王氏高华之名非虚。
如这样的风范,怕是如今势正当兴的太原王氏一宗,也要颇为羡望呢。”
媚娘淡淡一语,李夫人便心下了然,轻道:
“是啊……这样的好孩子,也实在是震儿的福气,只可惜了她也是运不交好,也是碰上了一个受声名权位所累,免不得要替她添些烦恼的夫家翁(就是唐时的公公俗称)了。
不过娘娘倒是可以放心,这孩子呢,家禀便是极慧的,断然不会叫人利用了去。便是那起子人心里想着什么念头的,也都可一一打消的。至少在咱们国公府里却是不成。只是国公府外……”
李夫人看着媚娘,媚娘回以一笑:
“英国公于我大唐乃若长城基石,汗马之功,怎么能叫些心怀不轨的小人在外对他家中幼小如此缠磨,多添烦恼?夫人安心。”
说着,媚娘含笑,轻轻地,又坚定地拍了拍李夫人的手,二人会心一笑。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四
次日午后。
长安。
太极宫,掖幽庭。
冷宫之外。
瑞安抱着白玉拂尘,平静地看着前方的冷宫幽殿,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问静安:
“你可确定了么?”
“是。”
静安眨眨明亮的眼睛,天真地看着瑞安:
“静安眼瞧着那人入了内的。哥哥不信么?”
瑞安却淡淡一笑:
“傻孩子,不信你,哥哥还能信谁?”
他伸出手来,替静安理一理衣裳,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你今年,也是成年了,以后却也不能像个小孩子似的,总跟在师傅后面了,明白么?
一应当为之事,当做之事,都要好好儿定守,却不能总指着师傅帮你。
需知师傅年纪也慢慢大了,总有一日会要离开咱们的。”
静安却又眨眨眼道:
“可还有哥哥和德安哥哥么!”
瑞安垂眸,好一会儿才轻道:
“便是我们,也总要有离开你的一日啊……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明白么?”
静安再眨眨眼,再问什么,却被瑞安摇头带过,转头又看着那冷宫,许久才道:
“今夜你便好好儿安排一番罢。也叫师傅与哥哥们瞧一瞧你的本事。”
静安想了想,却笑道:
“静安明白。”
……
是夜。
太极宫,掖幽庭,冷宫。
当萧玉音醒来的时候,一时间却是认不得那道人影的。
好是一会儿,她才认出来人,全身打了一个冷战之后,才轻轻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转头,月光下,却是一张温润宜人的笑容,恍惚之间,竟让萧玉音觉得,此人与她心心念念存着的李治,竟有几分想像:
“此处却非千秋殿。”
萧玉音垂眸,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是啊,此处却非千秋殿,所以自然也没有什么暗道能让你说话儿……那就只是有人助着你,放你入内了?”
她又抬眸,看着徐徐走近的沉书,好一会儿才道:
“可本宫实在不以为,那殿外受程知节亲领的禁军,能轻易让你进来。”
沉书又一笑,在萧玉音面前立定,淡淡道:
“何必劳动禁军?只消从正宫入内便是了。眼下娘娘也好,皇后也罢,都不在正宫,自然那边儿的防备,便远不似这里紧严。”
萧玉音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是来看本宫的笑话么?看本宫为你所用所蒙,与皇后相争至此?”
“娘娘或者为沉书所用,可何时却为沉书所蒙呢?皇后所为之事,娘娘不是早就在沉书告诉您的当夜,便着人一一查实了么?
否则以娘娘这等机敏谨慎,又怎会轻信沉书?”
萧玉音不语。
沉书又继续道:
“而且娘娘不是正因着抱了与皇后玉石俱焚的心思,这才故意将皇后有心借琅邪王氏之名,动天下氏族之心,以求上氏族表,得其恕罪复位的心思传与此刻想必已然在设法断掉皇后后路的武媚娘么?”
沉书露齿一笑:
“釜底抽薪,果然是娘娘所为。”
萧玉音却移开了目光。
一个时辰之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内寝之中。
媚娘已是凤眸半合,欲睡将睡之态,却在听到明和匆匆而入的脚步声时,不由警醒,张开眼睛,示意左右退下,只留明和侍应。
“娘娘,此刻沉书先生已然从冷宫之中出来了。
依娘娘之计,萧氏已然着领了。
不过几日,必然便有好消息传来。”
媚娘闻言点头,目光在时漏之上停了片刻,这才转头低声道:
“倒也不慢啊……王氏那边儿呢?”
“今日午后听闻英国公当庭求主上恩准他休假,只待长媳生产之后,便再也不曾出得半步殿门。”
明和低声道。
媚娘点头,目光淡淡:
“有英国公在,那位琅邪王氏的贵媳又是如此时刻,她也是再不能从此处下手了。不过……”
媚娘却皱眉轻道:
“我总觉得,她此番所为,却似非意在琅邪王氏。”
明和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
“王善柔也好,萧玉音也罢,她们都是在这太极宫里生生死死,明争暗斗这些年的人……若说王善柔因着药物致愚倒也不是说不过去,可以她之心性……萧玉音那日已然将话说得那般明白,她却未曾半点疑心……这就匪夷所思了。”
明和想了想,也点头道:
“娘娘说这话却是真的呢……想想以前皇后的作派,越是药性疯狂,越是疑心甚重。
可那日萧氏都将话儿说至如此地步了,她若再品不出些问题来,反而不是她了。
这么说来,娘娘是怀疑,此举皇后意在试探?”
“多半是。其实此番如此依计行事,也不过就是我想看一看,到底她是不是在装傻……如今看来,却有七成可能。”
媚娘转眼看着明和:
“若是这样的话……那她想必眼下也多少猜到,宫中有一个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人,才是害得她落到如今地步的真凶了。毕竟事事处处,件件桩桩,都是冲着她最不及防的地方来的……
此人便是对她不甚了解,至少也不会是眼下她怀疑的那些人……”
明和立刻瞪大眼:
“娘娘的意思是说……王氏已然怀疑到了师公身上?!”
“眼下她也只在试探,一时半会儿,料她也想不到这一块儿上去。可她到底也不是一般的女子,想通这一点也是迟早的事。所以咱们却得早作打算……
传我的话儿,那些早早布下的暗棋却是可以用得了。”
明和一怔,立时便道:
“娘娘的意思是说……”
媚娘却不语,只是伸手取了一张纸笺,刷刷写了几字,交与他道:
“将此笺交与掖庭令,他自然知道该交给谁。”
明和点头称是,匆匆而去。
媚娘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暗,好一会儿又吐了口气,轻轻道:
“接下来的事情,只怕还要劳烦你。”
暗中走出一道身影,含笑道:
“无妨,只是我不知道,我还能帮你什么?眼下这等局势,便是那皇后有心装疯卖傻,却也终究是逃不掉你的手掌心……为何却还要一味隐瞒王公公的心思呢?
既然你有心给他这个报仇的机会,何必又如此费心?”
这身影,却正是慕容嫣。
媚娘摇摇头,却淡淡道:
“王氏的命,我只会交与王公公,算是谢他一世照拂我与惠儿姐妹,还有看顾治郎长大的情分,这个断然不会改。
只是在将这机会送与他老人家之前,我需得弄清楚一件事……”
媚娘微微眯了眯眼,轻声道:
“一件从我这一生中第一次见到治郎起,便一直萦绕心头,不能片刻而去的事。”
慕容嫣一怔:
“何事?”
媚娘却不回答,半晌才轻道:
“人人都道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可若是这巢覆之时,有人早已将巢中卵尽数取出藏起了呢?”
慕容嫣一怔,却是听不明白。
好在,媚娘本也不欲她听明白,只是摇头道:
“眼下一切还属未知,只是需得劳烦慕容姑娘,去走一趟禁宫幽庭了。
只是此番却有些难,毕竟不似之前,多有暗卫隐于影中照应,治郎也可相助一二……”
“正是如此,才有趣啊!”
慕容嫣却笑道:
“我早就知道你们每每逢我待入内禁之时,都会为了我刻意地走些方便……却不知这样有多不痛快呢!
慕容嫣自知比不上李德奖,可若是要硬闯这内禁,也非不能啊!”
“所以治郎也好,媚娘也罢,如此方便,却不是为了担心姑娘安危与否,而是担心那些忠心耿耿的禁卫勇士们,却成了慕容姑娘剑下亡魂啊!”
媚娘淡淡一语,却惹得慕容嫣哈哈一笑,又道:
“你要我做什么?”
“劳烦姑娘,前往太极殿一游,取得一物。然后一分为二,一半交与掖幽庭中一个叫罗玉凤的浣衣女官,另外一半……
要设法好好儿藏进王氏所囚之幽庭内的一处所在——此处所在,于外人而言虽然也不易寻得,可却都不及王氏能寻得它的机缘之小。”
慕容嫣高扬起了眉,看着媚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可这一所在,最终还要是让王氏发觉,是么?”
“是。”
“还有你刚刚说……太极殿?”
“太极殿。”
媚娘淡淡道:
“太极殿后殿之中,寻得一物,一分为二。”
慕容嫣的眉毛扬得更高:
“何物?”
“一只菊花手笼,有拆过绣丝的痕迹。
不过如今,那上面大概还有陶渊明之诗罢?”
媚娘淡淡一笑道:
“还请慕容姑娘寻得它之后,一定设法将它一分为二,好好藏起来,只待有心人去寻宝。”
慕容嫣一时扬眉:
“那东西,可是皇帝陛下的心爱之物罢?”
“正是。”
“是你与他的?”
“……正是。”
“可你还是要拿它来设计……是想让王氏以为这一切……”
“慕容姑娘。”
媚娘淡淡一笑:
“还请慕容姑娘烦劳这一趟。”
慕容嫣耸耸肩,好一会儿才摸了摸鼻子轻道:
“无妨,你要怎么玩都好。只是我觉得心中实在好奇……
你不怕他生气么?”
媚娘闻言,却露出一个今日慕容嫣见过最温暖最灿烂的笑容,淡淡道:
“不怕。”
慕容嫣怔怔地看着她一会儿,半晌才大笑颌首:
“好……好一句不怕!好!好!”
她含笑转身,走了几步,却又转过头来,好奇而有趣地看着媚娘:
“你这样的人,若是不怕,只怕便是一生呢!
说起来,我倒是真心可怜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了……怎么这一生就偏偏遇上了你这么一个女子呢?
这到底是他之幸,还是不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好一句不怕!实在有趣,实在有趣啊……
为了这么有趣的事,便是要我一生都呆在你们身边看戏,我也甘心啊!
哈哈……”
大笑声中,她身影微微一闪,便自消失于无边夜色之中。
只有媚娘独自立在殿中,抿唇,勾眉,微笑如花。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五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夜深沉,灯火辉煌的宫殿,若从高处看下去,却似一座巨大的火山,正在蓄力发势,只待瞬间便将酝酿了千万年的焚天炽焰喷薄而出。
幸好,也只有她能看得到这样的情形……
慕容嫣立在太极殿顶,负手向下俯视着整个太极宫,却在脑海中划过一句话之后,突然怔住:
真的么?
真的只有她一人见到过这样的情形么?
她……没见过?
他也没有么?
她竟茫然起来。
好一会儿,才回了神,摇头一笑,淡淡微勾唇角,便俯身而下,张开双袖,长臂一挥,翩然如飞天一般盘旋落于殿前广玉台上。
那立在台角前方的四名小侍,竟一无所觉。
她淡淡一笑,转身,轻轻从侧门而入,却在见到侧门之后立着的人影时,淡淡点头道:
“便说么……
她嘴上说着由我自闯,只怕自己也是不得安心的。”
瑞安点了点头,却轻声道:
“姑娘得快些儿,瑞安至多,也不过能替姑娘撑得片刻而已。”
慕容嫣看了看他:
“你也不成?”
“这里是主上的太极殿,却非什么千秋殿万春殿。”
慕容嫣点了点头,便道:
“东西却在哪里放着呢?”
瑞安看向侧殿。
慕容嫣会意,含笑便直往前去,却在走入其内,立在那个巨大的乌木书架之前时,左右巡回几遍,终究还是皱眉道:
“这……”
瑞安淡淡一笑,却上前一步轻道:
“看来便是姑娘,也难破主上亲设的机关呢!”
慕容嫣转头看看他,倒也洒脱后退一步道:
“我本便不长于此道,何况又是皇帝陛下这等人物所设……
还是得麻烦你给解一解了。”
瑞安也是知道慕容嫣这等人物的品性,能够叫高傲如厮的她说出这麻烦二字,已是非同一般了。
他含笑点头,说声承让,便自向前几步,慢慢踱至书架前,反手将拂尘插在腰后,乃轻声道:
“还请姑娘再退一步。”
慕容嫣依言而退,瑞安便再向前一步,伸手出来,左右同时拉了一卷书卷出来,接着就见他若拈花分柳一般依上而下,分次挪了几处书卷而出。
慕容嫣虽不明白详细,却也多少看得出瑞安手法,竟却是一种逆五行八卦之术而行的布阵诀法,一边心中暗震于李治竟博学至斯,这等冷僻繁复至极的术法,只怕便是江湖精于此道的高手也难得记全一二,一边也是暗叹媚娘身边也是竟有这等人才,仅凭一己强记,竟将这等繁复术法解法记于心中。
正在她想着这样心思的时候,瑞安已然将最后一卷书抽出一半,立时,慕容嫣便感觉到脚下一波轻轻的震动。
接着,一阵几乎耳听不到的细微响声起,乌木书架缓缓地从中间一裂为二,向两旁移开。
一间巨大的内室,露了出来。
慕容嫣扬扬眉,与瑞安同步入内。
掌灯点烛,瑞安看着盯着墙壁半晌不语的慕容嫣,轻声道:
“姑娘,若要行事,便须得快些了。
里面的这机关,便是咱家也只是略知一二。而且其中还有一重机关是极为特别,只有主上亲手解方可除去的。”
“看来这重机关必然要解了?”
慕容嫣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四周墙壁上挂得满满,从上至下竟是半点不露****壁的数百张形态不一,嗔笑皆宜,却显然同为一人的美人图发呆,随口道。
瑞安点头:
“正是,而且若置之不解,半刻之内必然便会引发内设计时之水滴漏翻转,接着便是连动机关引撞凤台之上警钟……
如此一来不过片刻,便是插翅难逃的局面了。”
慕容嫣回头盯了他一眼,立时便闪身而去四处寻找。
瑞安却转身过来,一边帮着她找,一边到处小心将慕容嫣翻找过的东西,尽量恢复原位。
不多时,慕容嫣便在一只被装套着三重箱盒的小宝匣之内找到了那只媚娘曾绘了图与她瞧的菊花手笼:
“便是这个么?那这个……”
同时被她拿起来的,还有一方绣着菊花的手帕。
瑞安却摇头道:
“那个却不是,还请姑娘物归原位。”
慕容嫣扬扬眉,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
“为何不用此物呢?
我想,对皇帝陛下而言,这手笼却是更珍贵的东西罢?”
瑞安一怔,看了眼慕容嫣,半晌才轻道:
“不,那方绢帕却是……”
他欲言,又住了口,然后半晌才轻轻道:
“而且还有一桩,绢帕此物的来理,掖幽庭的两人却不知道。手笼不同。”
慕容嫣点了点头,有趣地看着那手笼道:
“看来你也是个有来历的呢……”
……
不过四五口茶水的时光之后。
太极宫,太极殿外。
看着那些奔入殿中搜查刺客的卫士,立于殿外阶廊之下,暗影之中的慕容嫣负手,摇头叹道:
“看来你也被这位皇帝陛下算了一次呢……明明时间没有到的。”
瑞安表情却是淡然,好久才轻道:
“主上天之骄子,龙威深沉,宸渊之侧,本便是步步惊心,处处杀机……
若不多加防备,只怕却是难捱。”
慕容嫣也罕见地收起了笑容,露出一副同情之色,淡淡点头。
俄顷,二人各奔东西。
……
一个时辰之后。
麟游。
万年宫,大宝殿内殿。
李治一肚子的火气,在看到榻上那个挺着大腹,衣衫未除,显是在等待他归来的时候,竟体力不支抱着软枕沉沉睡下的娇俏身影之后,也是消除尽净了。
摇头,叹息,他垮下双肩,哭笑不得地坐在张着小嘴睡得沉沉的她身侧,示意见状慌忙忍着笑替她除下软履的德安动作轻些,莫叫惊醒了她,自己则极轻极轻地将那软枕从她怀中移开,快手地抢在她皱眉欲再寻一物代之之前,避开她的圆圆大腹,小心将她抱在怀中,好好儿盖了被子在她身上。
这才摇头叹笑不止,垂眸看着她,无奈复头疼:
“你就非得毁了它不成么?
那么多可代的东西……
就非得它不成么?
明知我最喜爱的便是它……”
说到最后一句时,言语之中,分明带了一丝幽怨之情于内。
德安好好儿替媚娘放了软履,这才忍着笑上前轻道:
“主上,也不能怪娘娘啊……之前您将诸物都藏得这般紧的,那些画儿也不便露出来……也只有这菊花手笼曾经闹出过天大的事儿,但凡有心的都能打听得到的啊……
娘娘也是无奈。”
“无奈?哼,我看你是贪玩复任性罢了!”
李治哼哼地轻轻吐气,却终究不忍吵醒她好眠,只一面摇头,一面小心地替她除去头上那些金摇玉钗。
一时间,整个内寝之中,尽是如曲如歌的金玉轻击之声,叫人心醉神怡。
次日。
晨起。
当媚娘醒来的时候,便察觉自己已是替了寝袍才睡的。
而且一头乌黑长发,显然也是被人好好儿解了髻,仔细梳理一番之后,才安放于枕后垫绢之上的。(古时女子发长,多有爱惜长发者,不能髻发而睡,便在解发之后,于枕后垫一方长长的轻绢,将长发撩起,以金环或玉环束起,盘成松松的发盘,然后好好儿置于其上,一来方便活动,二来也减少在辗转反侧之间会折伤头发的可能。当然,已婚的女子却是多数为了方便,轻挽长发,以环束之的多些。像武则天这样爱惜头发到婚后还要用垫绢的很少,或者说无论正野史里,我知道的就她一个)
她微微一怔,便知其意,乃转头看着正欲开口的明和:
“治郎呢?就走了?”
明和轻轻点了点头:
“娘娘昨夜睡得早,主上来时,娘娘已和衣着履而睡。
主上担心娘娘睡得不好,便替娘娘除了步摇髻钗,重新梳过发束盘置于垫绢之上,又想法儿替娘娘换了寝袍,松了内着,这才娘娘好睡的。”
媚娘闻言,不由脸微微一热,嗔道:
“你便也就这样看着?不会叫醒我么?”
真像个孩子一般的要人照顾么……还是他还是生气了?
媚娘心中默默嘀咕一句,却听得明和无奈道:
“主上不允啊……明和还没张口着呢,便被主上给瞪了一眼……”
媚娘抬眼,淡淡道:
“他……生气了?”
“驾临之时,面色多有不豫,可见着娘娘之后,便也和色而下,无甚大事。”
明和回完此言,便轻道:
“不过娘娘,另有一桩事,却是……”
媚娘会意,起身一边儿由着明和替自己撩起及地长发,缓步至镜台边坐下,看着镜中的明和替自己解环梳发,轻轻道:
“成了?”
“是。果然今日掖幽庭里就传来消息,说王氏已然暗中打听着那手笼的来路了。”
“她可有什么别的心思?”
“倒也不是没有……还问了好些次,这东西娘娘手中有没有什么的。不过这菊花手笼天下只此一只,自然也是再怎么打听都无妨的。”
媚娘点头,扬眉轻道:
“好,接下来便该看清和的了……
那边儿如何了?”
“回娘娘,清和已然将主上心中甚为烦忧的消息传出去了。想必午后,王氏便会知道,主上烦忧的原因了。”
……
午后。
长安,太极宫。
掖幽庭,冷宫之内。
王善柔木然地盯着面前那只菊花手笼,木然地听着打扮成了浣衣令的近侍一脸难堪的表情说出的话:
“娘娘……此物确系陛下处所遗失,是再不会错的了……
昨夜里,太极宫里好大的动静,都说丢了东西,一直在找的。”
“那也只是昨夜丢的东西……对吧?”
“……小的已然去打听过了……那东西……却是之前丢的。而且……”
小侍偷看一眼她木然的表情,又垂下头,轻轻道:
“而且似乎是前些日子,陛下不知怎么着想到了此物,着令身边人拿去与宫外巧手绣娘修织,然后要赐与那代王的。结果……结果……那身边人却不知何时丢了。
似乎那人也是怕陛下责罪,这才拼命寻了好几日却不敢上报陛下。
若非昨日陛下问起此物为何还不曾送回,他也是不敢报的……”
王善柔的身子,前后轻轻地晃了一晃,声若游丝地道:
“那人……是谁?”
“……静安。”
“……他也是前些日子方进了宫不过数月,便由着陛下亲旨,提任兼了掖庭令副的……是不是?”
“……”
“却正好在本宫入冷宫前一个月呢……”
“……”
“他的师傅,却是内侍总监王德,自然便宜行事的……是么?”
“……”
“而且……而且他与那德瑞二人,清明二人都不同……
自入宫以来,唯一侍奉过的便只是陛下……
他也只忠于陛下……便是他那年迈渐渐不理事的师傅,也不若陛下待他亲厚的……
对么?”
“……”
王善柔轻轻地笑了起来,却听起来像是在呻吟,像是在哭泣:
“是啊……早该想到的……不是么?
若不是陛下……
若不是他……
又怎么可能呢?
又怎么可能呢?
哈哈……好……好啊……哈哈……
哈哈哈哈……”
一阵阵似吟泣的笑声,伴着串串泪珠,崩然而出。
立在一边的小侍,微微露出一丝释怀,转瞬又换上一脸感伤。
只是她看不见了,也没办法看见了:
因为她的双眼,都被泪珠蒙住了。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六
是夜,麟游。
万年宫大宝殿。
李治一入内,便立时将面上一片欢喜的神情换了些强强有些严肃的态度来,然后便淡淡道:
“你还不曾睡着?”
媚娘正在看着书卷,听到他问话,立时便回答道:
“你还在生气?”
李治一怔,却是万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接地发问,便淡淡道:
“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媚娘却做错了什么?”
媚娘不答反问道。
李治张口,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罢了,你觉得未错,便是最好。”
媚娘垂眼,好一会儿才轻道:
“治郎是不是觉得,媚娘拿那东西去做事,却是心疼?”
李治徐徐坐下,在她身边,并肩与她相视,好一会儿才道:
“却是心疼,因为你曾与我的,可以为念的东西实在不多。
而这又是其中最值得珍惜的一样了。”
媚娘点头,又淡淡道:
“治郎若是如此,那便是错了。
如今媚娘已在治郎身边,又有什么东西是治郎放不下的?
难道只一块旧手笼,便能比媚娘还都来得要紧么?”
李治又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道:
“一来,我失去过你一次,所以真的怕……
怕失去你第二次。
媚娘,我这一生,但有所求无所不应,唯有你,还有母后,我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便会失去你们。
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地将你们所有的东西,一一收并起来。”
媚娘目光黯然,好一会儿才轻道:
“我不会离开你的。”
“是么?
永世,一生,还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李治轻轻发问。
媚娘不语,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永远。”
李治目光明亮起来,又瞬间黯淡下来,然后平静地看着媚娘:
“是么?
你真的可以么?”
“是。”
媚娘点头,淡淡道。
李治又沉默,良久才道:
“真的可以么?”
媚娘再一次看着他,目光淡然:
“是。”
李治再一次沉默,这一次,是长久,长久。
不能言,不能语,更加不能再说什么,只有无尽的沉默,于言意之间。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七
月色如水,星光如银。
媚娘抬眼看着天空中满满的银辉,一时间怅然不知所以。
缓缓地,她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内殿。
她知道里面有人在等她,而那个人,也是她等了一世的男子。
可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一瞬之间,她竟有种感觉,她与他,竟是相距越形遥远了?
垂眸,良久,她再复仰首,又轻轻一叹,复垂眸。
好一会儿,她才叹息着摇头,慢慢转身,正准备走回殿中,一抬头却看到李治一身素衣,负手而立。
那样的淡然容颜,那样的平静眼神,似乎都是在向她诉说着一件事:
他一直在这里,永远不曾稍离。
慢慢地,她温和了双眸,徐徐上前一步,两步,三步。
最终,停在他面前,仰首,看着他。
他也只是看着她,一时不语。
良久,他才方道:
“在你第二次回到我身边时,我以为,我已然将你拥入怀中,永不再离了。”
媚娘眼也不眨一眼地看着他,平静至极。
李治轻轻幽幽道:
“可后来我发现,不是的……
就算我将你拥在怀中,就算我得你全心之爱……
你却依然不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的。
或早,或晚,总有一日,你要离开我,亦或者,是我要离开你。
所以……
我真的很在意,在意你与我之间,留下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回忆。
那是这些年来,一步一步,已然成就了我肉,我骨,我髓,我心的东西。
便是你……
便是你,也不能毁了它们。”
媚娘垂首,目光微惭:
“对不住,是媚娘太任性。
可是媚娘真的不想……”
她抬头,看着他:
“真的不想看着治郎在看着我时,却总想着那些的事情。
媚娘就在你身边,不是么?
或者终有一日,生老病死,终要将我们分开,可但有媚娘一日在,治郎便永远活在媚娘心中。
难道治郎不是么?”
李治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是,但我却是个很贪的人,所以从一开始,我便不会能容得自己失去你的一星半点,便是你的回忆……
也不能。
因为于我而言,那是造就了今日李治的一切过往旧痕。
我说了,那是我肉,我骨,我髓,我心。
若我剐肉剔骨,落髓失心……
那我怎能还活着?”
媚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好在李治本也不欲她回答,只过片刻,便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
“你为何要这般行事,总是有个理由的罢?
或可一言?”
媚娘紧闭双唇,良久才道:
“唯有此物,宫中旧人皆识。
也唯有旧事重提,才能使王氏信得治郎已然绝情,下心对治郎断尽情意。
唯有王氏对治郎断尽情意,媚娘才能下手除之。
而唯有王氏离除,媚娘才能安心……才能安心治郎那一点点的怜悯,永远不会有变成儿女情长的机会。”
李治蓦地瞪大眼,复而又摇头:
“罢了……竟是……
罢了,那又为何,你要将它一分为二?”
“菊花手笼一分为二,另有其用。一来是为了让王氏死心,二来,却是媚娘的一个小小试探……只可惜,如今看来,这试探却是无用。”
媚娘轻叹一声,目光迷离而犹豫:
“又或者,它已然达到了它应当有的作用,只是媚娘判断失错了而已。”
李治一怔,看着她,轻轻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若有完卵,重石击下,又怎会独一得保?”
媚娘看着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脸色先是迷惘,俄顷便立时瞪大了眼,一脸震惊之色地看着媚娘。
张了张口,他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蓦然转身,欲喊,却终究不曾喊得出声。
次日。
午后。
大宝殿内。
内寝之中,媚娘看着徐徐而入的明和,淡淡道:
“可都安排好了?”
“回娘娘话儿,已经安排好了。”
媚娘点头,淡淡道:
“是不是觉得我这般做不合情理?”
“娘娘安排,自有深意。”
明和只是轻声回话。
媚娘看看他,却不再言语,只是转身,看着前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你文娘姐姐那边,却如何了?”
“……左不过,便是这一半日了。”
媚娘垂眼:
“那便就看紧了些罢。抓好了下手的机会,别失了手。”
“是。”
一声轻应之后,明和匆匆而下,只留媚娘一人留在原地,怔怔然看着前方。
……
唐永徽五年九月中。
长安,太极宫。
立政殿中。
夜色如水。
瑞安平静地立在庭院中,看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
好一会儿,他才长出口气,目光中也映出点点星光抑或是水光,露出一个欣然的微笑。
接着,伸手,将白玉拂尘反手插入腰后,取下高帽,解开玉簪,一头乌发,瞬间凌乱风中。
而叫人惊奇的是,这一头乌发之中,竟隐隐有几络银丝夹杂其内。
瑞安浑不在意,只是默默地从腰间取出一丝细长素带,将头发于背后束起,额间系上素带,慢慢地,缓缓地,走入后殿小室之中。
素丽洁雅的榻上,安详地躺着一个女子,从头到脚,都被蒙在一块细细银纱之中。
双手交叠于胸前,她竟似睡着了也似。一头的乌黑长发,浑然若生的娇丽容颜,生前最爱的鹅黄襦裙……
甚至就连她那一笑时总若隐若现的两枚小小梨涡,此刻也显得分外可人。
瑞安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似看到了什么叫自己害怕的东西一般,转头不忍看。可只片刻,他又回过头来,继续看着她,看着被银纱笼罩着的,那再熟悉不过的脸。
淡淡一笑,他叹口气道:
“你到底还是先我一步走了……
到底也是没能听我说几句心底儿的话,便走了。
也好,也好。”
他摇摇头,继续笑,目光也一发温和:
“这样对你而言,也是个好结局了。
若是让你继续跟着我,跟着娘娘……”
他停了停,这才轻笑道:
“只怕在知道了一切之后,却是要更加难过罢?”
垂眸,他又淡淡一笑,抬眸,目光温和,缓缓走到榻前,弯膝,弓腰,徐徐将那个曾经慧心玉质的女子,那个曾经名动太极宫的女子,那个曾经要为他披上嫁衣的女子……
抱起。
接着,转身,一步一步地,他走出小室的门,口中,也开始吟着一首无名的歌儿:
“吾本白玉身,一朝瓦碎堕轻尘。
天意有恩惠,赐吾复生化凡人。
虽为净尘物,时念天地造化恩。
奈何因果至,零落一生只影存……”
歌儿越传越远,越传越轻,直至听不到。
……
片刻之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内寝。
李治忽然惊醒,一伸手之下,却似见不着媚娘在身侧,心中一惊立时起身,慌张左右寻找,却在看到廊下倚榻而坐,披衣而望头顶明月的那道单薄身影时,心中微定,便起身慢慢走过去,随手从一侧衣挂之上取下一件紫绣金凤游牡丹的广袖,轻轻披在她身上,也在她身边坐下,顺手将她拥抱入怀:
“怎么了?”
媚娘头也不回,只是弱弱地倚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轻道:
“她……终究还是去陪惠儿了。”
李治一怔,立时垂下头,只是默默地将她环抱在怀中,仿佛抱着李弘那般轻轻地拍着,晃着,然后也不低头,只是看着空中的明月,道:
“你若是想哭,就哭罢。”
媚娘淡淡一笑,眼底水光涟涟:
“哭什么呢?这也是这孩子的福气……早一步跟着惠儿去,她也少受些难心。”
李治沉默,只将她搂在怀中,将她的头脸整个藏在自己的颈窝之中。
片刻之后,他便感觉到了胸前一片滚烫而湿濡的感觉沾满了衣衫。
次日午后。
大宝殿内寝。
媚娘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明和已然立在她身侧许久了。
她徐徐起身,缓缓坐直身体,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才轻道:
“可是有什么消息儿了?”
“是。”
明和点头,轻道:
“娘娘所料不错,当年隐太子诸儿,确还尽存于世。”
媚娘蓦然抬头,紧紧地看着明和:
“确定了?”
“已然确定。”
“皇嗣之身,非同小可,你怎么就能做得准?”
“回娘娘,当年衔皇后娘娘出手相救之时,因着其时钜鹿王承义年岁仍在尚幼,不过三岁小儿,是故便将他的乳娘一并保下,送出京城。
六儿哥哥正是依着娘娘您的指点,先去当年宫籍册里查,寻着了这位乳娘,这才定准了这位乳娘的姓名容貌,证着了这一点。”
媚娘转头,看着明和:
“宫侍籍册与宫妃籍册不同,依制却是要由皇后之下的四夫人所掌。
如今四妃只余萧氏,便是她眼下被囚冷宫,可宫中侍人,仍有忠于她的,你们怎么就能如此顺利?如此肯定,那宫妃籍册之上的东西,却非虚假?”
“娘娘,您忘记了一件事,当年千秋殿,可是遭过一场大火的。且烧着的地方,正是宫人居所。”
媚娘目光了然:
“这些东西,原本就应该是收在这里的……是谁取出来的?”
“当年德、瑞二位师傅有先见之明,知道娘娘要设计萧王二氏相争,以火为利之时,便早早儿去安排了人,将一应要紧的物事都换了出来,好好儿地藏在宫人居中。”
媚娘淡淡道:
“全部?”
“全部。”
她不再言语,好一会儿又道:
“那你们是如何借着这宫人籍册查出他来的?”
“回娘娘,隐太子诸子之中,除去早逝的长子太原王承宗外,其他已知,只有一个四子武安王承训,亦即当年承乾太子近侍称心。
且他也早早被诛,是以只余四子,尽皆在世。”
媚娘木然道:
“沉书是汝南王承明,当年神……当年皇后娘娘一手巧计,使得魏大人收其为义子,又得入房相门下……
这么说还有次子安陆王承道,三子河东王承德,以及最小的钜鹿王承义……这三位尚且下落不明了?”
“两位,娘娘。”
明和轻声道:
“眼下已有一位,已然查明如今下落了。便是河东王承德。”
媚娘倏然抬眼,直直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
“是谁?”
明和上前一步,轻声在媚娘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刹那间,媚娘目光圆睁欲裂,檀口圆张,直愣愣地看着明和。
明和点点头,目光中也是满满叹息,复又闭了闭眼,张开眼时,却是复杂已极:
“这件事,你可向德安,或是瑞安提过?”
“不曾。”
“那六儿呢?”
“六儿哥哥根本不及入宫。”
“记得,此事万不可叫德安知道,也不可叫瑞安知道,明白么?”
“娘娘……?”
“别的事情还好,只这种事……若他们二人知道了,便等同于治郎知道了。
眼下,还是不叫治郎知晓的好。一定要存得紧些。”
“是。”
看着明和徐徐出殿去安排一切的样子,媚娘突然就疲惫不堪地闭了眼睛:
治郎……治郎……
我到底是该如何做,才能不叫你背负这上一代的仇恨与心伤?
治郎呵……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八
次日午后。
长安,太极宫。
掖幽庭中。
内侍监舍内,王德正垂着头清点着面前一本本的帐册书面,突然就皱眉指着一行轻字问道:
“静安。”
“师傅。”
静安应声上前,行了一礼,乃道:
“师傅有什么吩咐?”
“这是怎么回事?”
王德指着帐册之上,轻声问道。
静安看了眼,便恍然道:
“哦,师傅是说这玉石扇柄儿么?是主上点了名儿要的。”
“师傅当然知道这是主上要的东西……
师傅问的是,这怎么一样儿的柄儿,前前后后制了四只一模一样的是怎么回事?
却不成是宫中要排什么新舞用么?
可这每只的大小又不同,显然制扇也非同等,而且缀着的流苏配色也是大有差异的……
显非制舞所用啊?
何况昭仪娘娘现在身怀六甲,哪里来的精神头儿排舞?
是不是你们又犯了马虎了?
一件事儿,又似上一次似的,连派了三四个人去办,结果就办错了?”
王德语重心长地看着静安:
“静安哪,虽说咱大唐如今国强民富,主上也是个宽仁的人儿,可咱们这些为下的也不能如此浪费啊!
便是不计主上恩责,便是只想着这等上品的和阗美玉却做这等赀费,想想也是心疼啊!
这和阗白玉本就难得,一年也统共不过贡上来三箱五匣的……
一个小小扇子柄儿而已,怎么就白费了这么四块来?”
“师傅,却不是咱们有心白费啊!
若说起来,此事也实在是……是……”
静安语塞,好一会儿才表情怪异地看着王德道:
“先前娘娘不是因着身体不适,一不小心就把主上去年赐下的那柄白玉如意柄的宫扇给摔折了么?”
王德听到,点点头,想了一想:
“倒确有此事……
是不是那把阎立本阎大人亲自绘的扇子面?
不过那不是已然修好了么?
我瞧前些日子娘娘还拿在手里,不也是个和阗白玉的……”
王德突然住了口,表情若有所悟。
静安却也不觉王德表情渐形怪异,只管表情继续古怪地道:
“是呀,就是修那把扇子来用的。
只是主上吩咐咱们修那扇子的时候,总嫌有司所奉的旧样图纸太老气,不配娘娘,便索性御笔亲绘……
甚至还将尺寸大小,流苏配色都一并注上了。
那有司自是依圣命而制,结果一制下来,便发现小了许多。
主上呢,又不知为何硬是不肯去娘娘那里问一问,这扇子到底尺寸配色当如何,只是一味地自己改了一遍又一遍……
结果就废了四块好玉,这才成了一个……”
“得了!什么叫废了四块好玉!依着这四只玉柄的大小再制四块扇子面儿奉上,由着主上赏赐人,可不就是大大的好处么?!
你这脑子,总是活不起来……师傅倒要看看你将来如何能让主上重用!”
王德清了清嗓子,低声数落了他几句,便自去忙了。
只留静安一脸委屈又不解地看着他师傅似乎在拼命地压抑着什么的背影……
他说错什么了?竟然把师傅气得全身发抖?
同一时刻。
麟游,万年宫。
媚娘看着面前坐着拿那两把大小略微有些不同的小扇子爱不释手的素琴,摇头淡淡一笑。
素琴见她如此,不由笑道:
“姐姐还在生气?”
“又怎么能不气呢?
这般糟蹋东西。”
媚娘柔声轻语。
素琴却抿唇而乐道:
“姐姐也真是有趣……若换了别人,一心二心的只嫌主上给的不够多。
姐姐倒好,主上这般心思,居然还嫌主上糟蹋东西。”
“不是又是什么?”
媚娘反问道:
“一把扇子而已,换个竹柄也好,檀柄也罢,都是好的。
何必劳神动力地制什么玉柄。
这下可好,一连坏了四块儿美玉。
真心幸好你与你家那两个孩子是不嫌弃他的,否则这样的东西,若是给了弘儿,我非要气死不得。”
素琴却讶然失笑道:
“姐姐这是哪里话来……主上赐的东西,又怎么会有人嫌弃的?!
何况这般好东西,给孩子们用都是天大的宝贝。
其实若要素琴说起来,这还是给弘儿用的合适。
毕竟小殿下如今也都近四岁了,自然知晓爱惜东西。
何况此物本来制的也小巧,正适合他那般年岁的小小孩儿们一手握着。
倒是素琴家里那两个小淘气的都实在太小,便是主上与姐姐赐了这般好的东西,素琴也是不敢就叫她们拿着用的。
怎么着也得长到了四五岁上才成呢!”
媚娘却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这宫扇一物,论起来到底是女孩儿家使的东西,他一个泼郎小子家的,用这个到底不妥。
何况此物与了你,便是有着另一重意思在内呢。
只是怕你不肯。”
媚娘微微抿唇一笑,拍拍素琴的手背,目光若有深意。
素琴闻言,心中一暖,却垂下头,半晌才轻道:
“若论起大的那个来,自然是好的。
倒不是素琴敝帚自珍,那孩子闹归闹,却实在是个贴心温柔的。
加之性情仿极了二郎(李德奖排行老二,是以素琴叫二郎),想必日后也是豪侠的人性儿。
可是小的那个就……”
素琴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失笑道:
“那个小的,处处刁钻,事事任性,虽说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可到底是太乖张了些。
真是不知仿了谁的心性儿。”
媚娘却莞尔一笑道:
“瞧你把孩子说的……
两三岁的小女娃儿家,哪里就懂得这些?
你可是太过操心了。
且安着心罢!虽说她便未必能与弘儿成配……话说回来弘儿的性子,怕是也难保不让这孩子受委屈……
那便这一个罢?
如何?”
媚娘含笑,轻轻抚着自己肚皮,面上露出一丝微笑:
“这个,可好?”
素琴却失笑道:
“好!既然有姐姐这句话,那便怎么都是好的呢!”
两姐妹相视而笑。
是夜。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中。
李治疲惫已极地回来的时候,却正看到媚娘含笑与一众近侍坐在一处说话,那样温柔动人的笑容,竟似将他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直若刚刚喝了一碗温和的甘****一般。
淡淡一笑,他缓步上前,迎入媚娘在看到他后,立时明亮起来的目光里。
两人相视而笑,周围的人便含笑悄然退下。
“在做什么呢?”
“在笑治郎呢。”
“笑我?我又怎么了?”
“笑你好算计呀,竟是算好了的……做坏了的四把玉扇柄,正正好配成了四把玉扇儿。
两把刚巧各赐了英国公府中的夫人与长媳,两把就替自己的两个孩儿拐了两个好儿媳来。”
李治一怔,目光微凝,立时便明了,讶然笑道:
“今日好像素琴也是入宫了……
莫非你是把师傅家里那两个……”
媚娘侧首,娇俏一笑:
“治郎喜欢么?”
“哈哈哈!喜欢!太喜欢了!”
李治哈哈大笑,只手搂着媚娘,只手拍膝,笑声亦不止:
“这两个丫头,早就觉得眼灵心慧了,一半像师傅,一半像素琴……
当初初入他们家里见过之时,便觉得那个大的颇与弘儿相如,如今看来,却还真的是呢!
只是想不到,一向远避宫廷的素琴,居然答应把女儿嫁入宫中。”
媚娘却垂眸道:
“那如此一来,只怕弘儿,却要走得离这储位远一些了呢。”
李治闻言,立时会意,淡淡道:
“什么叫远一些了呢?却是更近了才是。
毕竟这孩子可是卫国公之孙啊!便非嫡子长房,也是天子同姓。”
“氏族那一派,肯么?”
媚娘抬头,看着李治。
李治却淡淡一笑道:
“你却是想太多了……
至那时,这氏族一派还能不能立稳于朝堂之上,玉阶之旁(泛指正五品以上大员,因为只有五品以上大员可以席地跪坐在皇帝坐的玉阶旁边)呢!
他们又哪里来的心思,操心弘儿的终身?”
媚娘闻言,却是沉默,好一会儿又道:
“治郎真的会将氏族一派清理干净么?”
“这个……”
李治将她搂得更紧,想了想之后才道:
“只怕却是不能……
有其才如怀英待价者,自要留用。
但那些才不符名的,便是罢了。”
媚娘也只是淡淡一笑,便再不言语。
两人正亲昵相议间,忽然便闻得殿外急匆匆奔入的脚步声,李治先就是一皱眉——因为他听出了这个声音是属于谁的。
接着便是媚娘,她讶然地回头看着李治,道:
“什么事儿?能叫德安慌张至此?”
李治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却似是有了计较。
果然,不多时,便见德安急急奔入,见着李治便是一记大礼行下,然后喘口气,这才道:
“主上,宫里出事了。”
李治扬眉,看着德安:
“怎么了?”
“师傅方将传来消息,说是王……说是皇后突然急病不起,一口口地,只会往外呕血了。”
媚娘目光一凜,立时垂下目光来,却未曾察觉李治有任何不安之处……
他只是淡淡地问:
“有病便当召唤太医入内诊视。”
“正是于此……师傅传了太医入内之后,连太医也跟着一样病倒了,一口口地,跟着呕起血来。
万般无奈之下,师傅这才斗胆麻烦了老神仙去……
结果却说不是病了,是中了奇毒。
眼下太医中毒倒轻,已是救活了。
可皇后……只是命悬一线之间了。”
李治抬眼,看着他:
“萧氏呢?”
“自从皇后那边儿传来中毒的消息,她便片刻也不曾出离其殿。
人去拍门问了,她却只说什么也不知。”
李治冷笑一声:
“好,果然好……
那等剧毒,竟能让国手都入内即沾,她与王氏离得那般近却能不沾上……
真是好……”
李治回头,看着媚娘却似惋惜道:
“实在不必你动手,她们两个便会自己替咱们解决了这些麻烦了。”
媚娘却是沉默不语。
李治回头,淡淡道:
“传朕旨意,彻查此案,王氏此刻虽被打入冷宫,却依旧是大唐中宫。如此大事,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
媚娘看着德安兴匆匆而去,突然道:
“治郎是希望查到萧氏身上么?可以媚娘之见,却未必是查到别的人家身上去呢!
这样的事,左不过就是近里的……”
李治猛一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若有所悟,片刻才轻道:
“是啊……怎么会出得了近身的人呢……”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九
唐永徽五年。
九月初九。
夜。
长安。
太极宫。
掖幽庭,冷宫之中。
……恍如隔世。
王善柔怎么也不曾想到,再见到这个男人,再见到李治,会是这样的情况之下。
当她醒来,看到坐在自己榻前的那个男子的时候,一时间竟是怔忡难信的。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衣衫不整,急忙理治了两下衣服之后,突地又苦笑起来:
怎么就忘记了……
是他把自己推入这里的呢?
怎么还是忘记了呢?
她徐徐坐直身体,停下手指在玉色素带之上,垂眸,看着似乎冒着寒气的青石地面,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陛下竟来至此,对身子可是不大好罢?”
李治无言,只是扬眉一哂:
“嗯。”
王善柔又抬头,看了眼李治:
“陛下是真的身子不好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
不过朕以为,皇后并不必关心此事。”
李治平静道。
王善柔讶然地看着李治,杏目圆睁,似是极难相信地道:
“陛下以为,妾不当关心么?”
“不是不当,而是不必。”
李治淡淡道:
“对皇后而言,最重要的,是皇后的身份,母族的荣光,不是么?”
“陛下以为妾是为了荣光方才入宫的么?”
“当然不是。”
李治失笑,摇头道:
“太原王氏一族,何等恩荣……先娶帝女同安,又得氏族之首……又怎么会要为了荣光入宫?
便是真论起在朕与皇后这桩婚事里,谁得了荣光,谁又获了最多的好处……
都只能算是所谓的天子李氏罢?”
这样的话语说来极浓极浓的讥讽之味,可不知为何,王善柔听着这般的话,却似是一刀刀剜在心上,怔然半晌,才突道:
“所以陛下才要用那菊花手笼行事……让妾知道,妾的身边,一直有人在替妾安配着药物,好让妾不得清醒,是么?”
李治垂眸,良久才抬眼道:
“你既已知那手笼于朕而言,是何等心头之好,便应该也想到,不是朕放在那儿的。”
“是她,是么?”
王善柔惨然一笑:
“是她……
她早就算到,见得此物,妾必然怀疑陛下。但是怀疑过了陛下之后,依妾之性,又必然会对此物被裁成两半起疑心的……
诚如陛下所言,此物乃是陛下最心爱之物,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敢有这等胆色,竟将这等东西切成两半?
……只有一人,它原本的主人,制它出来的主人。”
王善柔直视李治,平静道:
“她是要以此物来告诫妾:她知道是谁一直在暗中下手对妾行此诸事……
她也非常愿意让妾知道……
因为那个人,正是陛下,是么?”
李治扬眉,不答反问:
“你居然信她。”
“当然要信。”
王善柔再度惨然一笑:
“妾非愚昧,这些年来自己的身子,自己却也多少有所知晓的,也不是没有防过的……
只是千防万防,妾终究还是防不过身边人。
防不过原本是最信任的人。”
李治冷笑:
“最信任的人?”
他摇头:
“是朕么?若是朕,你又怎么会如此狠毒,接二连三,杀害朕最在乎的人。
又会怎么这等毒辣,逼走朕最爱的女子……
又会怎么这等绝狠,与萧氏一并下手,害死朕的小嫣儿……
你最信任的人,真的是朕么?”
王善柔沉默,良久才轻道:
“那她便做得到么?
她能容得下妾么?
能容得下萧玉音么?
能容得下陛下身边,任何一个女人么?”
她抬头,淡淡一笑:
“陛下呵,您错了,不是妾不能信任陛下,此事无关信任……是能否容忍。
于妾,于萧玉音,还有她……
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人,能否容忍其他女子的存在。
难……难呵……”
王善柔苦笑起来:
“难……
陛下,妾知道,陛下以为,妾也罢,萧氏也罢,都只是为了陛下身边这至高之位而求……
其实非然……
陛下,您太小瞧了自己了。
于我们而言,后位荣光,母家门楣固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可陛下心中的那一角柔软之处……
却也是我们最想最想得到的地方。
您明白么陛下?
便今日您非天子,便今日妾与萧氏,与她都非身处这等深宫之内……
陛下,您依然是我们会相争,会相夺的那人。
宿命如此。”
李治沉默良久,半晌轻道:
“你们争你们的,为何要害孩子?”
王善柔闻言一怔,看着李治。
李治扬眉回视。
半晌,王善柔才叹了口气,面带了些柔顺之色轻道:
“陛下……何谓母子一体同心呢……
十月怀胎,一朝诞育……
无数日夜的抚育辛苦……
所谓子,向凡都是与母体永难相离的。”
“所以你便要害她的孩子?”
“那也是陛下的孩子,妾时刻记得。
所以……所以妾从未曾真正地害过他们。”
“是么?!
你敢说嫣儿之死,你敢说弘儿之害,与你完全无关?!”
“……陛下,妾不能为陛下添得龙嗣,自然会对陛下的孩子们爱佑相加。又怎么会害他们?
真正害他们的,是萧氏啊!”
“是么?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妾虽起念动心,也曾因着他们的生母,有过怨恨,可是孩子……”
王善柔摇头,凄然一笑:
“妾有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便有多爱护照顾他们,又怎么会真正地想要伤害他们?
不过也不能怪陛下,究竟陛下非女子,不能明白那等母子相系的心思。
更加难以理解妾渴望有个孩儿的心思。”
“渴望有个孩子……”
李治冷笑:
“所以你便杀刘氏,夺忠儿?
所以你便在看着忠儿渐大,无甚承继之相后,便将心思打在了弘儿身上?
那朕还真得是替弘儿庆幸……
庆幸他的母亲,是个坚强的女子,终究不若刘氏一般保不得自己周全,却不得不逼着向你认了输,结果也没能保得性命,是不是?”
王善柔抬头,目光淡然:
“陛下身为天子,能承继陛下者,必然须得是处处皆须长于他人者。
忠儿可惜,不得年幼受教,跟着那般不堪的生母,最后也没落得什么好教养出来,白白可惜了一身骨血。
弘儿却不同……”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柔和得叫李治觉得可怜又可怕:
“他的眉眼,他的品性,他的一切……
都是诸子之中,最似陛下的。
光明坦然,却聪慧剔透。
天资过人,却总能仁慈以待诸人……
这样的孩子,才配为陛下的承继之人,也才更需要一个好母亲……”
“你不是,也不配。”
李治终究还是听不下去,断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不是一个好母亲,永远不会是。比起媚娘来,你差得太远。”
王善柔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
“错了,陛下错了……
便是妾行事有些过了,便是妾心思有些过于绝决……
可妾会是个好母亲的……妾自小所受之学,自小所承之教……”
“正因你那所谓的所受之学,所承之教,才会让你走到了这一步。”
李治平静,好一会儿才道:
“因你直到现在,心心念念的,还是所谓的骨血承继,还是所谓的母家调养,还是所谓的根骨资质……
你这般挑捡孩子,与挑一只猫儿,养一匹犬,又有何不同?
朕现在真是庆幸,幸得你并无自己的子嗣……
否则那孩子,又要受多少的苦,吃多少的罪?
他又要怎样绝望地了此一生?”
“陛下!”
王善柔的脸已然完全扭曲,表情狰狞,大喝一声之后,又瞬间深吸口气,闭目半晌才再度睁开眼睛,一片平静之态下,却是全身微抖:
“陛下这些年来,一直不在善柔身边……不知善柔心性,会如此说,也是难免。
可陛下,陛下无论如何,不该如此定断善柔。
善柔何曾有意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只是人性如此,总有那些受了些不良之教,才终成了败德之才的……”
“够了。朕不想再听着你这等疯言疯语。”
李治起身,却被王善柔一把抓住了衣袖,泪流奔涌道:
“陛下说善柔是疯言疯语?
这些年来,若非陛下在妾药食之中落下七叶一枝花……若非陛下纵容那贱婢武媚娘多番毒害妾……
妾又怎会有这等疯言疯语?
陛下,妾敢问一句陛下,难道陛下可以告诉妾一句,说妾今日所进之食,所饮之水中……
没有那七叶一枝花么?”
李治停了半晌,最终还是摇头,叹息,回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看着自己,一双目光里还抱着希望的女子,怜悯道:
“你真的以为,那药是朕下的么?”
王皇后的目光亮起来了:
“不是,对吧?妾就知……”
“你刚刚问了,媚娘刻意将那手笼裁为两截,让你起疑。
你以为是为了让你更加痛苦,让你明白,这是她在向你炫耀朕对她的恩宠无边,对她的情义无边……
为了给你一个最沉最痛的打击……
是么?
为了能让你在终局之前,仍然不能自解,带着痛苦死去……
所以你以为如此,是么?”
王善柔一怔,看着目光怜悯得如同在看一条濒临死亡的猫儿一般的李治,不知不觉松了手。惶惶然地张了张口,却终究不知说什么。
李治摇头,目光更加怜悯:
“你错了。
媚娘任性,可她却最知朕心。
她知道,朕最不愿意的,便是看着这等牵系着朕回忆的宝贵东西毁了——于朕而言,那可是最珍贵的回忆,是过去朕与她最幸福的回忆。
朕坐拥天下,一生可称幸福之事也不算少。
父皇,母后,诸位母妃,大哥,三哥,四哥,安宁,素琴姐姐,徐姐姐……还有自幼伴着朕一道长大的花姑姑,王德,德安,瑞安……朕的弘儿,嫣儿,忠儿,孝儿……
当然,还有最最紧要的她……
这些事对朕有多重要,她都知道。
可她更知道,在些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她更知道,真正的朕,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为了这些重要的东西,做出什么事来……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朕这一生最追悔难及之事便是你……
或者说是你的家人,逼迫父皇,害得朕痛失所爱,不得不违背着自己心愿,走上这帝王荆棘遍地之路。
……也是你,造成了徐姐姐之死。
可这两桩事,她知道,朕都可谅解。
毕竟你虽为首恶,却是受徐姐姐利用,是以朕尚且可以容得你,可以原谅你,可以给你一丝生机。
至于当年强嫁入东宫为妃之事,论起来,也是你父母所图,父皇利用设计,终究怪不得你头上。
可是嫣儿……还有你心心念念,想要夺走的弘儿……”
他低下头,目光冷冽,看得王善柔全身发冷:
“朕是绝然不能忘记,是你与萧氏一并害死了朕最心爱最宝贝的嫣儿,也是你……因着妄念执想,毒伤了朕最痛惜的弘儿……
更加是你,三番两次害着媚娘,叫她时时痛病,处处不安……
所以朕绝对不能让你好好活着的。”
李治垂眸,看着一发惨白了脸色的她:
“但媚娘明白一件事,她明白朕是皇帝,有些事,无论明里暗里,都是不能做的。
所以她这一生,一直都在替朕处理这些事。
一直都在做这些她也根本不屑所谓之事。
因此这一生,朕都从来没有对你动过什么毒辣的心思。
因为你不配让朕如此痛恨,也因为媚娘不给朕这个机会。
——至少在嫣儿之前,朕都是如此觉得。
可自嫣儿之事后,朕却是明白了,这样将父皇交与朕的难题交给她来做,实实在在,却是在逃避自己身为丈夫,身为父亲,身为帝王的责任。
所以朕决定了,要亲手送你上路。”
李治从腰间取出一枝青石小瓶,轻轻地放在王善柔已然如土色的面前,让她看了一眼,这才放在一边小几之上,然后继续负手而立道:
“可是媚娘不答应。
她……她是真的在乎朕,在乎朕的一切。
她知道朕厌恶这种事,更知道朕便是厌恶,也会为了心中一点孤恨,一点身为天下之主,却连自己的爱妻弱儿也保不得住的一点孤恨,而定然要走这一条路。
所以她一定要阻止朕的……
宁可自己背负恶名,也要让朕没有机会动手。
甚至为了让朕永离这恶名,她还甘愿要放弃复仇,留你一命。
你明白了吗?”
李治怜悯地看着王善柔已然僵硬如尸的脸,淡淡摇头:
“看来你也是听不进去不会明白了。罢了,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朕都说明白了罢……
想来你也是不明白媚娘为何一定要你觉得是她在向你炫耀的,也更不会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挑这只手笼的。
朕方才已然说了,这手笼于朕,是最重要的东西。
即使是被裁做了两截,朕也一定会要拿回来收好的。
而她如此行事,你必然是心中存恨的,也必然是会将此事透出宫外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你有意宣扬?
那么日后,若是你死于非命,无论是不是朕动的手,天下人都会认定她是毒妇的。
她知道这一切,她明白这一切。
所以她才如此行事……
先是将手笼截做两半,逼着朕不得不来见你一面,让朕看到如今这般的你,泄一泄朕心中积存已久的愤恨——
她总以为,无论朕所行之事多么狠决,心里却都有一线怜悯的。
是以她以为,只要朕见到如今这般的你,多少也会心软一些,犹豫一些的。
再加上她借你之口,抢先一步将自己置于刀尖之上……
如此一来,朕便是再如何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可为了她,朕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你的性命……
至少要活到让大家都断然相信,绝对不是她害死你的时候的。
而这样的时候……
朕也好,她也罢,都很清楚,只有是你老死百年,安然于自己家中那一日……这样的时候才算真正到来。
明白了吗?
为了朕,她才如此费心保你一命……
明白了吗?
所以你现在大可安心地活着了。”
李治伸手,从几上拿起那只小瓶,淡淡道:
“而且你也只能活着。
因为你知道,只有活着,你才有可能寻着机会,将这一切扳开一局,才能毁了朕与媚娘的名声。
所以你明白了吗?
这便是为何朕永远不会选择你的理由。
你真的太伪善……甚至到了将自己都骗过去的地步。
而媚娘……
她总是把自己当作坏人看,却从未想到过,她那些所谓的恶,所谓的毒背后,都是一份担当,都是一份善意……
她与你,根本便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
你在行恶,却借善之名一次次说服自己和所有人要相信,相信你这些自私自利的所为,都是为所有人考虑的大善之举。
她在行善,却以恶之名一遍遍告诫自己和所有人要审慎,审慎她那些为所有人考虑周全的所行,是不是都掺杂了她的欲念……”
李治同情地看着她:
“朕的母后曾经说过,人性本便是善恶皆备。神魔也应于此间之理。
是以所谓好人,不过是善念多于恶念。而一旦善念永存心中且不自知,人便成了悲悯的神。
而所谓恶人,便是恶念多于善念,一旦恶念永存心中且不自察,人便化了残酷的魔……
明白了么?
眼下的媚娘,已然近神,而你……已堕落入魔。
所以媚娘也算是白担了心……
因为魔者,其实自毁是必然……
因为魔者,就是些自己都不信自己的可怜虫。”
李治言毕,转身回头,再也不曾多看颓然委靡于地,无声流泪的王善柔一眼。
因为他知道,他也好,媚娘也罢,虽然不曾动手杀她,却已然将她的一切,都抹灭于无形之中。
但是……
他走入深夜之内,目光亮得如一道剑锋寒芒:
但是……
李治看了一眼跟着自己身边的德安,德安淡淡点头。
李治转头,微笑:
但是……
媚娘啊,你好机巧的心思,好精明的手段……
可你也好,我也罢,却不能拦住别人报仇的对罢?
接着,他突然停下脚,继而摇头一笑,头也不回地问着身边徐徐跟上来的德安:
“你说,朕是不是越来越像父皇了?”
德安沉默,半晌一句轻言,跟着主侍二人的脚步声与身影,一道散于吞没了他们身影的夜色中:
“主上是先帝的儿子,又怎么能不像呢……”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十
次日午后。
掖幽庭中,冷宫之内。
萧玉音看着一脸淡漠地端了饭菜走入,又一脸淡漠地转身欲走出去的使官,忍不住问:
“你是哪一殿的?”
使官头也不回,看也不看,直似没有听到她问话也似转身离开。
萧玉音大怒,却终究不能说些什么,只是淡淡地摇头:
“果然世态炎凉……”
她疲惫地起身,看着左右,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果然世态炎凉……”
转身,回头,看着窗外,轻轻道:
“你说,是不是呢?”
一道身影慢慢地现于暗中,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问:
“娘娘却不进食?”
“进食么?又有何用?”
萧玉音摇头,叹了口气,懒懒道:
“早晚都是要死的。这一口吃与不吃,其实也无甚要紧了。”
那身影却沉默,半晌才道:
“娘娘吃了,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到底还是属于娘娘的,别人也是抢不掉的。”
言毕,便如来时一般,身影若一道残雾般消失于殿中。
萧玉音定定地立在原地,好一会儿突然快步走到那食盘边,看着那几样若搁在寻常人眼里,当真也是盛食玉馔的点心糕汤,眯了眯眼,突然便伸手去将那些碗盘一并扫在地上。
“砰哩磅啷”几下脆响,一桌子饮食全数砸个粉碎。
她定定地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见无人得入,突然便蹲下身来,也不顾那些东西沾手不洁,只管着伸手去拈了一支细筷儿去餐食里扒拉。
一只手拉了门上的小纸窗,一双眼丢了两眼进来,却嘀咕着“疯了疯了”之类的话儿,又把纸窗拉起,自去与同伴议论着什么。
萧玉音却全然不觉一般,只是专心扒着东西。
不多时,她便从那些餐食中,挑出一只小小戒指出来。
心中一动,她也不管那物腌臜,只是抬头警惕地看了眼纸窗,眼见无人进来,便伸手去抓了出来,握在掌心里,想了一想,起身又将那些饮食都用绣鞋碾了一遍这才做罢。
转头来时,却是噙着一抹冷冷凄凄的笑意。
……
半个时辰之后。
麟游,万年宫中。
莲池边。
媚娘懒懒地坐在榻边,看着已然枯败的莲叶,和依旧兴致勃勃地对着莲池拿了一张纸胡描乱画,把自己全身上下搞得通是水墨的李弘,却回头看着明和道:
“你说……她已拿到东西了?”
“拿到了。”
明和轻轻道:
“接下来,娘娘,咱们是不是该也劝着主上去见一见她了?”
媚娘却回头,叹了一口气道:
“若可以,我实在不想让治郎再见她……
毕竟于治郎而言,她与王皇后之间,却是大不相同的两处情怀。
可若不让见,怕是又要坏了大事。
也罢,见便见罢,只是你需得提醒着瑞安,时刻谨慎些。”
“是。”
次日午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正殿中。
李治一手仔细地提笔写着一本折书,期图着与近日来,突然对画写书描感足了兴趣的李弘做个法帖,一边随口问着立在阶下抱拂尘而立的明和道:
“你说媚娘……想着过两日的母后祭礼之上,着你侍奉弘儿与朕一道祭礼?”
“是。”
“只是如此?”
李治停笔,似笑非笑地扬眉而问。
明和却不言语。
李治点头,叹道:
“罢了,你去罢……
也是难为你了。朕知道了,不几日便去,你且先预备着罢。”
“是。”
“还有,这些日子,你侍奉在媚娘身边也是辛苦,待会儿下去时,自己便拿了朕的令牌,去内司里挑几样喜欢的东西存着,权当是朕赏你对媚娘一片忠心了。”
明和闻言却是一怔,抬头茫然地看着李治,好一会儿见李治面若春风,却不似生气的样子,这才垂下头,应声言是,自便退下。
李治见他退下之后,德安也跟着退下,心中好笑,也是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殿外。
明和看着借口要带自己前往内司取物的师傅,不由眨眨眼道:
“师傅……”
“奇怪娘娘明明是存着心,让你去监视主上,可主上却不生气,是不是?”
明和却眨眨眼,再点一点头,嗯了一声。
德安摇头,淡淡道:
“师傅教你的话,你算是全忘记了。
以后切切记得,一旦事涉娘娘,便是有违主上之意,你当办,也自办便是。
主上便是当时再生气,再恼怒,却也断然不会让你有性命之伤,甚至便是贬你谪你,也不会的。
而且事后,你也必得主上念好记慧。
可若是你一味地奉着主上的心思行事……”
德安摇摇头。
明和立时会意,便点头应是。心中却是暗暗纳罕。
……
是夜。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庭中。
月下美人开满庭。
媚娘悠悠然,坐于正殿之下,看着月色之中,轻蝶处处,披着素色斗篷,品着新茶。
好一会儿,她突然抬头,看着正匆匆而来的明和,笑道:
“怎么,被你师傅骂了?”
明和一怔,却垂了首:
“娘娘似有先知。”
“这样的事情,不知才奇。”
媚娘低下头来,伸手从一枝漫长着到了脚边的花枝上,摘下一朵新花,轻轻一嗅,便笑着身边小侍拿去,净了花蕊,置在床前新置的瓶里安着,一边儿悠然道:
“这些年的夫妻做下来,若是我不知他心,若是他不知我意,如何能够走到这一步?”
明和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主上其实,也是想着让娘娘插手这些事儿的罢?”
媚娘垂眸半晌,突地憨然一笑:
“谁知道呢?
我不知道。”
这一笑,风情万种,却似点亮了夜空。
……
次日。
午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后院。
李治看着满庭的渐败之花,不由叹道:
“怎么就没个好法子,能将这些花儿留下来呢?”
一边儿德安看了他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闻得前殿急急来报,道是西北有事禀上。
李治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挥挥手,目光还只留在眼前的花儿上,好一会儿才道:
“罢了,还是多画几支在纸上挂在庭中的好……”
“主上,若要长留繁花供娘娘一赏,其实明和却有一法。”
李治转头看着他:
“何法?”
“只是……此法因由却是在前朝炀帝之意上……怕对娘娘,对主上……”
“你且先说一说听,未必杨广所为,皆是不堪。”
“是。其实明和曾闻,炀帝时为向西番来使夸显其富,曾以丝帛裹树……诗中亦多有以上等帛绢拟而为繁花之典故……
所以明和就想,若果如此,何不索性取上等宫绢,着巧手匠人制成花形,以为取巧?”
李治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点头笑道:
“果然还是你机灵。”
言毕,便着左右传令,立传内司工匠依法而制。
次日晨起。
媚娘起身梳妆时,看到的便是那一朵新制成的绢花。
她讶然扬眉,且先取了来细看:
花却是以极细极韧的金丝制成若一片片小小扇架般的样子,套上了一片片以绢裁制而成的花瓣而成的。
花蕊则是数颗硕大的明珠,甚至连下面栓系明珠的金丝都做得微微曲屈,无风自颤,像极了真的也似。
媚娘越看越爱,越爱越喜,忍不住抿嘴含笑问着身边明和道:
“这是谁的巧心思?”
明和垂首,却将昨日之事一一说与媚娘听。
媚娘听了之后,脸上的欢喜之色却稍少了些,好一会儿才道:
“以后你可记得了,这些东西,有便好,若无,却不必太费心。
一来我也不太爱这些东西,只是不舍那月下美人如此早夭而已,这你也应当知晓其意。
二来……
若是这等事叫外人知晓了,总归又是要说我的不好。
虽说我也不在意这些,可为了治郎不落个纵宠后妃的名儿,还是少些的好。”
明和点头称是,又轻轻道:
“主上想来也是明白的。”
“只要事涉于我,他什么事都可以明白……
所以咱们才得更要小心,一定不能让他失了分寸,明白么?”
看着明和点了点头,又道:
“不过这一次,倒也无甚不好。
一来此物虽则看着华丽繁贵,实则却极为轻巧,细算下来,这上上下下所用的金银珠玉之属,竟连一枚普通宝簪的份量也不若,若是推行起来,实在也是好事。
二来此物精巧不胜,也算是一桩新物事,不日若是治郎再开大朝会,那便是可大大彰显我大唐朝中能人巧匠之功……
也好,你可着行内司,依着这花儿的样式,多制下些,备着日后,我赏了什么人用罢。”
明和点头,又含笑道:
“娘娘这才是赏赐得人心。
若是搁在王萧二人手里,这样的物事她们必然是要想尽一切法子,也要独占为氏族可有的。”
媚娘悠然道:
“这天下的东西,是断然不可能为谁长久所占的……
她们便是占了,早晚也是要被天下人破了这独占之局的。
再者,若一生只是囿于这一朵小小绢花之上……
那日后又何以再得这世上有什么新样物事的?
东西做出来,是供人使用的,却不是用人使供的……
虽然翻来翻去就是这四个字,其意却大不相同。
不过……”
媚娘淡淡一笑:
“想来她们此刻也无心听我说教罢?
也罢,时日不长了,就让她们得一得清静,也好好儿反省一下,这一生之中,自己所为那些事罢!”
明安肃容,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