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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昔日王萧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十七

    唐永徽五年十月末。

    长安。

    太极宫。

    高宗李治有诏,着令文武百官,伴驾左右,前往慈恩寺祭拜先皇祖太穆皇后,与先圣文德皇后娘娘。

    群臣蹈而受旨。

    午后,车马绎绎的皇城门口。

    媚娘坐在李治玉辂内,也不掀帘,也不探头,只是看着原本艳绿蒙蒙的窗纱,被阴沉沉的乌云堆得压人心烦。好久才轻呼一声道:

    “怕是要变天了呢。”

    “娘娘,主上方将回了话儿来,说是娘娘不必移至他驾,便好好儿在这辂里坐着歇便是。”

    窗外,响起德安轻轻细细的声音。

    媚娘立时皱眉:

    “这怎么成?这可是帝辇,漫说我如今也不过只是九嫔昭仪,便是我已受封为后,也不能帝后同辇啊!”

    德安又道:

    “是,娘娘,然主上已知娘娘有此一忧,早早儿便安排了玉明在娘娘驾上,替着了。若是有人前往拜见的时候,自然也是不会有事的。何况娘娘在主上身边,主上也多几分安心。”

    媚娘闻言,心中一动,不由扬眉:

    “玉明……”

    她沉吟片刻,慢慢点头道:

    “好,我知道了。那治郎何时归来?”

    “左不过片刻之后。”

    媚娘点头,再不言语,只微闭双眼。

    好一会儿,一侧侍应着的明和才轻声道:

    “娘娘可是担心玉明姐姐么?”

    “……明和,你且去取了我那些不招眼的广袖一件来,与我披上罢……这皇辇之中,到底不若别处,若是被他人瞧见了便是不好。”

    媚娘却不答,只是吩咐道。

    明和也不敢怠慢,便自急膝行往后,取了一件青灰色广袖来,与媚娘披上,然后才道:

    “娘娘,这辇里也不冷,何况帝辇也不若旁的车驾,除非是主上,旁的人再也进不得的。娘娘担心什么?”

    媚娘只摇头,不语。

    明和见媚娘不言,也不再追问,只是再度膝行至后面,反手把拂尘插在后腰间,自己却取了一只香盒出来,从里使金制香匙舀了一勺子安神香来洒上,便自盖了盒子,退至一侧。

    不多时,宣驾使宣驾,德安便轻启驾门,一身玄色滚金龙袍的李治便慢慢步入,看着媚娘便是一笑,然后坐下,看着驾门紧闭,明和也自后侧小门退出车驾之外,宽大得几可摆上龙榻两张的车厢之内只留下二人。

    李治坐齐整,便伸手将媚娘揽入怀中,紧紧地揽了又揽,媚娘心中便是暗叹,然后轻道:

    “不知又是哪一个,要与治郎应上面儿了?”

    李治一怔,垂首看看她,好一会儿才笑道:

    “罢了,也不问你怎么知道的了……”

    他轻轻出了口气,半晌才凝了神色:

    “不是韩王府,便是纪王处的那个燕姓人物……左不过这两拨的。”

    说完之后,李治随手从一旁紫金小炉之上提了一壶还冒着烟气儿的茶汤来,自倒了一杯捧在手里,轻啜了一口,才沉吟着看杯中淡绿色的茶汤:

    “不过有一桩事,却是定准了的……”

    他神色渐冷,原本温润如玉的眼神,也若寒星般冷冽:

    “今日,他们只能是白白送了这些条性命罢了。”

    媚娘点头,却不言语。

    唐永徽五年十月末。

    长安。

    今上高宗李治,因其母文德皇后祭礼一事出宫巡礼至慈恩寺。驾至城门外三百步处,突有刺客十数冲向皇辇之后的昭仪武氏鸾驾。

    一番骚乱之后,一众刺客尽皆被当场斩杀,武氏虽被惊驾,然幸得左右良护,无有损伤。

    高宗震怒,着令左右,务必严查至幕后。

    是夜。

    慈恩寺。

    今日,李治却没有按着旧规留于寺中净室,却是在祭拜之后,来到了离慈恩寺仅五十步远处的行宫内。

    寝殿之中。

    李治小心地替大腹便便的媚娘除去那件青灰色的广袖,却不由皱眉道:

    “好端端的,你穿这么旧气的颜色做什么?这一季的新衣新料便是被你送了人,好歹也有些旧时能穿的颜色衣裳罢?”

    媚娘看着李治小孩子般地皱眉嘟哝着,将那广袖嫌弃得要死,又扔得远远儿地,只来扶她,却自好笑道:

    “你说呢?若不是你非得要我坐在帝辇里,我何必要这般打扮?”

    “怕什么,便是舅舅跟着,他难不成还敢来翻帝辇么?”

    李治冷哼一声,却不当回事。

    媚娘摇头,好气又复好笑道:

    “便是没有元舅公,还有其他诸老呢!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也不能将女子引入皇辇之中啊!”

    “以前无人做,未必便是以后无人为啊!既然以后兴许也有人为之……那为何不能是我先起?”

    李治不以为然,只是扬眉。

    媚娘摇头,再也不言语,只看着他笑。

    李治被她看得心猿意马,忍不住调笑道:

    “你这般看着我笑,我可要做坏事了。”

    媚娘扬扬眉,一手却放在自己鼓鼓的肚皮上,戏谑道:

    “你敢么?就不怕孩儿出来,骂你为父不尊?”

    李治立时垮了脸:

    “就会捉弄我……”

    他恨恨地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道:

    “等着瞧,若是个甘软如饴的宝贝女儿倒也罢了。若还是个日日里与我抢爱妻的狂妄小子……哼哼——看我怎么调教他!”

    他声音拉得长长,却把媚娘逗得直乐。

    夫妻二人又说笑了几句,便见玉如匆匆奔入,先见了礼,然后才道:

    “主上,娘娘。”

    李治这才收起了孩子般的笑容,正色道:

    “如何?”

    “有禀主上,已然查清了。是姓燕的。”

    李治登时沉了脸,好半晌才冷哼道:

    “好……果然是个好胆的。父皇当年一念之仁留他一条性命,却是让他今日来再生事了……”

    李治眯眼,轻声道:

    “传朕旨意,这等不知恩宽的,也不必再留了。”

    玉如应是,又道:

    “那是不是当行明旨?”

    李治摇头,看了看媚娘,才慢慢道:

    “虽则老十也不见得便是安份,可到底贵母妃的情面还在,而且这些年,若非他那正妃不安事,也未必至此……”

    李治沉吟一番,终究叹了口气道:

    “到底是一家人,暗卫动手便是,只是也当让纪王妃知晓,让她也多少安生些日子。”

    “明白。”

    玉如刚欲转身离开,却被媚娘叫住,轻声道:

    “今日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娘娘安心,一切安好。此番主上出宫之时,将一众皇子帝女,尽皆召于身侧随侍,如此一来也是无人再有心思去理会内庭之中了。”

    媚娘点头,默默看着她退下。

    李治见她神色不安,不由问道:

    “你可是担心宫中的事?”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道:

    “又能瞒得住多久呢?”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淡然道:

    “事已至此,本便瞒不得多久。不过他自己所做的事,早晚也要自己担了罪责,却是怪不得别人头上。”

    媚娘蓦然转头,看着李治,微有些震惊,又有些内疚:

    “治郎原来都知道……”

    “枕边榻侧的地方,若是连这些事都不知,如何治理得这大唐江山。”

    李治淡然,目光中隐有些微痛:

    “只是可惜……原本我也是觉得,若是他能不犯这个糊涂,能好好儿地理治清楚自己未来的路,这大唐江山……

    他也未必便坐不稳的。”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他……到底也是难忘当年之恨。”

    李治吁了口气,点头道:

    “是啊……他也是难忘杀母之恨。”

    他自笑了笑,却摇头道:

    “说起来,他还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是眼下这几个孩子里,最像我的一个……一样的虚伪善隐真实面目,一样的行事毒辣,一样的……

    为复母仇而不计后果。”

    李治忽地垂眼,看着媚娘:

    “你说将来,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爱上一个所有人都说,不该爱的女子呢?”

    媚娘愕然抬头,看着李治半晌,才轻道:

    “治郎是怀疑……他杀皇后,另有内因?

    可……可……”

    李治哈哈大笑,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叹道:

    “罢了罢了,人家都说孕母易迷糊,真是半点儿也无误……罢了。”

    他只摇了摇头,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沉默了一会儿,便说着自己困了,拉了媚娘去睡下。

    媚娘点头,也顺从地跟着他,偎下来,安静地听着李治的心跳声,不多时也昏昏然。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睡着后没有多久,原本已然合了眼睛的李治,突然睁开了眼,目光明亮地看着殿顶,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头,看看她,接着慢慢坐起,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腕从她颈下抽出,好好儿替她盖了锦被,然后起身,走到殿外,由着德安急匆匆奔入,向着他来行了一礼,披上外袍,这才小声道:

    “人呢?”

    “已然在殿外候着了。”

    李治点头,看着德安会意,着身边的小侍去召了人进来,自己却走到炉火边,伸出手来偎着火,一边看着火光通红的炉笼。

    不多时,一个青年官员,沉步稳仪地走了进来,正备着向李治施以长礼,却被李治含笑止住:

    “这些年没见,你怎么还是这般懒样子,非得朕召你,你才来么?”

    青年官员正是韦待价,听到李治这般说,却自笑了一笑才道:

    “主上果然还是英年伟仪,不减当年风姿。”

    李治看着他,却摇头失笑道:

    “你呢,却是没了当年的直爽能谏,却是一味应和了。”

    君臣二人哈哈一笑,李治这才收了笑意,轻道:

    “若非是怀英那样的直性子,实在不宜行此事,朕也不愿意让你去沾这些内庭之事。”

    “但能为主上分忧,无论内外,都是臣的恩福。”

    韦待价正色轻道:

    “不过此番,却只怕要让主上心憾了。”

    李治目光一凝,轻声道:

    “他果然……起了那样的心?”

    韦待价面有憾然,点了点头,又缓缓道:

    “江北数道,臣已然暗中尽皆查访一遍,实实在在的证据在,错不得假。若是叫怀英看见,只怕又是要一番慨然,说这等才略,却尽用在这些事上了。”

    李治垂眸,良久才轻道:

    “若是他能有治国之材,朕便是效仿皇祖逊位于他,又有何不可?只可惜,他没有这样的料材,也没有堪为人上的气度,更没有可容一国的胸怀……

    罢了,也是前债来追。你便只管处置就是了。”

    韦待价轻声应是。

    ……纱缦内,躺在榻上的媚娘,突然睁开了眼,双眼之中,了无睡意。只有一片惶然。

昔日王萧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十八

    次日午后。

    慈恩寺后,净庭之内。

    媚娘端坐在树下长椅之上,看着远处枯叶零零而落。

    半晌,她才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眼见她如此,一侧的明和心里难免也是恻然,叹道:

    “娘娘何必为这些事烦心呢?毕竟都是些旧年的陈债了,有主上处置着,左右也是逃不掉的。”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道:

    “这话说得容易,可仔细听起来,却是难得多。

    旁个不提,只说此番忠儿如此行事,怕是便要惹了大祸了……你可想一想,若是当真此事闹将了起来,最饶不过他的,又是谁?”

    明和微一思忖,便轻道:

    “那……也只能是元舅公了。”

    “所以才说他惹了大祸。漫说如今的治郎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仁恕无度的宽怀至尊,便是……此等大事,治郎可以放过,元舅公又如何能放?

    只怕便是要拿他的不是。”

    明和怔然半晌,突然又道:

    “那……若不然咱们便设法将此事已为主上所知,告诉了太子殿下……他或者……”

    媚娘倏然抬头,看着明和好一会儿,那般寒利的目光直看得明和发虚了,这才垂下头来,半晌轻道:

    “明和,从今日起,你只将一句话记在心里:

    我对忠儿也罢,孝儿也罢,甚至是上金下玉素节等那些孩子们也罢……

    都是一份疼惜之心在的。

    可那是因为,他们是治郎的孩子,我疼惜,我怜爱,皆因他们是治郎之子。

    然若有朝一日这些孩子不知自好,不但没有念着治郎生育之恩慈,反而还要报怨……

    甚至下些毒手,那第一个容不得他们的人,便是我。”

    媚娘轻道。

    明和只是默然,好一会儿,媚娘才又道:

    “传我的话儿,知会一声前朝几个寒门官员,是时候把消息放出来了。”

    明和怔了一怔,立时省悟,点头称是,刚刚欲退下,却又被媚娘叫住,道:

    “不过你该安排的人,也得安排了好。

    便是忠儿再如何不是,至多也不过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可他的性命……

    记得,任何人都伤他不得!”

    媚娘轻声道。

    ……

    唐永徽五年十一月初旬。

    长安。

    宫中忽起流言,言道前番皇后之毒,似与东宫某侍有关,更有言之凿凿者曰,其之所以如此,是为其人多有暗中闻得太子怨怼之语,心生护主之意,故行事之。

    太子孝,闻之,惶惶然不可终日,终于数日后着审此人,然其早已自尽了事。

    一时间,东宫疑云重重。

    ……

    是夜。

    长安。

    太极宫内东宫。

    丽正殿中。

    李忠红着眼,看着跪在阶下的小侍,再一番确认:

    “你说……这消息是谁散出来的?”

    “回殿下,是前朝那些寒门士子们散出来的,臣再三确认过,不会错的。”

    “那知道他们后面是谁么?”

    “眼下还不知……不过近些年来,主上多有心思提拔这些人,之前也有李义府等人在殿上公开弹劾皇后,力奉昭仪娘娘为新后……故想来也是多得了主上的心思。

    而且殿下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那个韦待价可是将咱们东宫的人马都看得死死的……”

    李忠的目光,微冷:

    “……传本宫的话下去,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另外,通知宫外的人,先行歇息一阵,不日……本宫便有大事欲备!”

    “是!”

    是夜。

    长安,慈恩寺。

    阴沉了一日的天,终究还是落了雪。

    李治披着狐裘,坐在一株枯树下,由着德安替自己打着油伞,却在雪地里的石桌之上独自饮茶,品棋。

    “主上,这天寒,便是您想找个人下这盘棋,好歹也得叫人安置了风雪帐来,添好了炭火……”

    德安忍不住就念。

    李治淡淡一笑,看着青石棋台上的残局,拈起一枚黑子,沉吟片刻之后落下,轻声道:

    “媚娘可睡下了?”

    “娘娘多半也是睡不着的。主上,还是进去……”

    “朕知道,且再少待片刻。”

    李治扬了扬手,刚说完,便是一阵墨色寒风卷着鹅毛般的雪花落在自己面前。

    他抬头看着面色凝重的德奖,忍不住叹道:

    “这等寒夜,还召师傅前来,实在在是辛苦。”

    李德奖淡淡一笑:

    “主上有召,德奖份内之事,哪里有什么辛苦之言?”

    李治点头,目光温暖地看了看他之后,才轻声道:

    “可拿到了?”

    “昼夜兼程,终究还是拿到了。”

    李德奖肃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包裹得极好的纸卷,面色黯然道:

    “只是……怕还是要让主上失望了,这收信的人……”

    李治目光微沉,看着手中展开之后,露出的十数封火漆封口的密信:

    “韩王叔。”

    李德奖点头,叹道:

    “若非亲眼所见,德奖实不能信,这些居然真的是太子殿下写与韩王的手书……唉……这好好的太子殿下怎么会相信了他……”

    “不是他相信了他,而是他在利用他。师傅,这些年来你从小守着朕到大,宫里的孩子会有些什么样的心思,长成什么样的德行,你还不知道么?”

    李治却不意外,只是摇头淡淡一笑,交与一脸震惊的德安,然后才轻道:

    “朕早就料到了。从一开始知道皇后与韩王叔有所联系,又是这孩子所报,朕就知道了。

    只是……”

    他起身,在雪地里来回走了几步,双手拢在袖中,叹道:

    “要如何处置,却还是需得细思量。”

    李德奖正视着李治,诚恳道:

    “太子殿下毕竟年幼,虽则行此大逆之事,可德奖还是斗胆请求主上恩宽……”

    李治失笑地看着德奖:

    “不,再如何,他也是朕的儿子,而且此番论起来,也是朕当年先对不住了他们母子。实实在在却是委屈了这孩子。

    常言虎毒不食子,朕不会伤害他的。只是这储君之位……”

    李治摇头:

    “他究竟还是不适当的。”

    德奖闻言,倒也微舒了口气,点了一点头,又道:

    “主上可还有别的要德奖去办?”

    “这些信,师傅都是按着朕的话儿办的罢?”

    李治轻道。

    “正是按着主上的意思来的,所有密信都只是按着主上之前写好的内容,着那个极仿太子殿下笔迹的教书先生重新伪写了一份发与韩王。”

    李治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点了一点头。

    雪地里,德安静静地替李治撑好了伞,看着李德奖又被李治宽勉了几句之后,便催他速速回府,去看一看据闻业已是三度有孕在身的素琴,然后才轻声劝着李治回殿。

    李治点头,应下了,便拢紧了衣袖离开,只扔下一杯冒着热气儿的茶汤,与一盘未远的残局,搁在青石桌面上,任由一片片飘荡下来的雪,在红烛之下,渐渐将其湮没成一片雪白。

    ……

    走到殿下,还未及入内,李治便低声语与德安:

    “记得,此事无论如何,不可叫媚娘知道。

    她眼下正关紧时候,可不能听这些话儿来。”

    德安却困惑道:

    “可是此番东宫之事,便是娘娘主了手腕才……

    娘娘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李治闻言,不由停下脚步,冲着德边翻个白眼:

    “你是真混了脑袋,还是假糊涂?

    朕是叫你将师傅办成的事,与朕新交办与师傅的事咽到肚子里别吐出来!”

    言毕,看着德安一脸恍然的样子,李治不由再翻了一翻眼白然后轻道:

    “真不知道你听得都什么啊你……”

    一壁念叨着,他便一壁走入内殿,看到了正在榻上坐着,看着自己的媚娘,然后皱眉道:

    “怎么不好好睡?不跟你说了,不必等我……”

    “倒也无妨,左右,我也睡不好。”

    媚娘温婉一笑,放下手中书卷,却只拉开了一侧锦被,看着李治由着德安明和服侍着将锦带解开,褪去外裘,然后才道:

    “治郎去见谁了?这等大的雪夜……”

    “嗯?唔……”

    李治漫不经心地一边儿脱着外袍袖一边儿回答:

    “也没见谁,只是听说素琴又有身孕,便去叫师傅来,问问情况,然后……”

    他一脱了外袍与长靴,除去了白袜,便立时钻入了那侧被媚娘掀开的锦被之中,盖好了,将她搂在怀里才道:

    “待价说,韩王叔近来颇是不安份,所以我便叫他拦下几封他的密信来看看。”

    媚娘闻言,眉头微松,可很快又道:

    “只是这样,便也是好的了。韩王果然还是不死心。”

    “不死心的又岂止他一个?”

    李治含笑道:

    “有时候我还真挺欢喜他们这般争的,一来,我一日在这皇位上坐,他们这等争抢,便是在处处提醒着我,一定要做个好皇帝,才不至一切都失去,也落得个无能为力的下场。二来么……”

    他顿了顿,替媚娘理好了寝袍才慢慢道:

    “有朝一日这帝位我坐得烦了,那好歹也能知道,到底谁才是最适合承继此位的人。

    而且他所为之事,若能按着我的意思来,岂非更好?”

    媚娘微眨眨眼,立时意会李治之意,忍不住微笑,可这样的微笑,在看到德安转头看殿外的动作时,却冷了下来。

    若有所思地,她又看一眼德安,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就转身,看了一眼明和。

    明和会意,立时便跟着同样告退的德安身后,悄然离开。

    媚娘的目光,冷而清,仿似雪夜里的寒星。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

    次日午后。

    因着媚娘身怀有孕,实在不宜从驾入昭陵,李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她放在了昭陵下宫之中,自己却先行入昭陵祭拜去了。

    媚娘立在下宫凤台之上,一身淡红轻裘,抿着不点自朱的唇,看着驾行渐远。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地继续看着李治行远,然后才慢慢道:

    “如何?”

    “回娘娘,正如娘娘所料,主上果然有意借韩王一事,扳倒太子。”

    媚娘回头,看着明和,目光转一转,却道:

    “只怕还不止如此。”

    她徐步走下凤台,身前身后,跟着数名提香引路的小侍女,身边则是明和好好儿地扶着,如此一来,她也不必过大了声音,便可叫明和听到自己的声音:

    “应该还有别的事罢?比如……借忠儿的手,要把韩王引而入彀?”

    明和一怔,看着停下来转头看自己的媚娘,张了张嘴,半晌才迟疑道:

    “主上他……会么?

    毕竟那可是太子殿下……”

    “便是弘儿,日后也难免如此,何况是忠儿。”

    媚娘淡淡道:

    “这就是天子之哀。越疼爱的孩子,越期望甚高的孩子,越要严苛以待,琢磨成玉方可——

    无得水深火热之炼,哪来龙吟长空之能……

    这却也怪不得治郎,毕竟他便是从这样的路子里走出来的。”

    长长叹了口气,她摇头道:

    “只是……

    忠儿怕是万然不能懂了。所以他们父子二人之间,也必然是要有一场好斗的。”

    明和却不解道:

    “怎么会呢?娘娘,主上春秋正盛,又是一国之君。太子殿下如今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儿……”

    “有一桩事,弘儿也好,素节也罢,甚至是这整个太极宫中所有的孩子,都不及忠儿的,那便是他自幼吃过的苦,受过的难。

    在常人眼里看来,人人避苦难而不及,毕竟常人一生,也不过追求的便是平平淡淡一生,安安稳稳渡日。

    可若要成大事,若要继帝业,抑或立足于这皇廷之中,万人之上的地方……”

    媚娘看着明和:

    “那吃得苦难越多越好。忠儿这些苦难,已然调养出了他艰忍的心性,与他强人何止一等的谋算之能。

    虽则他无帝王之才,却是个谋事之士,这一点,却是无需多论的。”

    明和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此番太子殿下与主上谁赢谁输,却无定论?那娘娘,咱们是不是要……”

    “不必。虽则说忠儿谋事,且若一旦真争起来,他也颇能筹备得一些人手为他谋,但论到底,他究竟非帝王之材,所与治郎相争的长处,也不过就是指着自己年岁而已。若论起来实在在的本事,他却是不及治郎一星半点。”

    媚娘悠悠道:

    “只是于治郎而言,他到底也是个父亲,这般与自己的孩子争算……便是他如何心绝,也是难免心伤的。

    更何况他本来便不是那等绝情无心之人。”

    媚娘轻叹:

    “我只是怕……怕他们这一争,算到最后,忠儿固然不得全命,治郎……

    只怕治郎也难得再一颗全心,无怨无悔了。”

    明和闻言,亦然缄默,良久才道:

    “那娘娘如何打算?”

    媚娘沉默片刻,然后轻道:

    “趁着今日天晴方好……传我的话儿,去请元舅公……唔……”

    她微一皱眉,伸手轻捂小腹。

    明和见状,急忙上前一扶:

    “娘娘?”

    “无妨……”

    缓过一口气来,媚娘抬手止道:

    “想来是有些累了,所以才如此……你只消请元……唔……”

    她又呻吟一声,这一次,明和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媚娘额头上豆大汗珠,不由慌了起来,提高了声音:

    “娘娘?!”

    周围的一众小侍,个个都围了上来。

    这一次,媚娘没有再嘴强,只是大口地吸了两口气,然后长吐出来,又深吸一口气,这才轻道:

    “去……传太医……在……要……要生……”

    立时,整个凤台上下,一片大乱!

    ……

    一个时辰之后。

    昭陵之下。

    李治在王德的引导下,散袖敛带,长立于太宗皇帝陵碑之前,焚香,请愿,尔后便依礼官之宣,长祭。

    一祭,天地安。

    二祭,神鬼平。

    三祭……

    “主上!主上!主上……”

    一边儿突然响起德安微有些急促的轻呼。

    李治与王德不由同时皱眉,看着德安匆匆奔上来道:

    “今天是怎么了?这等大事,怎么如此不重!”

    “请先帝恕罪!请主上恕罪!”

    德安倒也知礼守仪,撩衣上前来便是大礼三跪九叩,然后这才起身看着李治正色,擦净了汗水道:

    “主上……昭仪娘娘她……要生了!”

    李治蓦然瞪大眼,倏然而起,上前一步:

    “要生了?!”

    “是……方将得了消息,说主上刚上了山,娘娘便腹痛不止,明和也急召了太医入内,可是却似乎颇有些不好……”

    李治心一紧,立时转头看了眼太宗碑陵,咬了咬牙,撩衣下拜,行香,大礼,尔后合掌念道:

    “父皇母后英灵在上,望请保得媚娘与孩儿平安!”

    如是念了几遍之后,便长身而起,肃容道:

    “回下宫!流星快马,请孙药王!”

    ……

    半个时辰之后。

    回来之后,连衣裳也不得及换替的李治,立在纱屏之后,目光不曾稍瞬地看着面前人影幢幢,不停来去的内寝。

    好一会儿,他才轻对着身边的德安道:

    “去看看如何了。”

    德安应声而去,不多时便转了出来,抹了抹头上的汗道:

    “怕是不好……稳婆说是远不到时辰的,便动了胎……”

    李治咬牙,面色凝重,好一会儿才轻道:

    “孙药王还未曾到?”

    “老神仙所居小庐离此地有半个时辰的路程,算来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外传来药王孙思邈求见之声,李治精神一振,立时着请入内。

    衣衫素洁,须白发雪的孙思邈一入内,便是叫德安一怔:

    别的不提,他那满面光洁的脸庞,却竟似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一般。

    不过此刻也无顾及此事的时间,德安见他来到,立时也不待李治言语,便上前引了只向李治微行一记出家礼的孙思邈入内寝。

    入夜。

    李治已然坐下了。

    此刻的他,满脸铁青。

    媚娘的情况并不好,从他归来至今,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便是孙思邈到来,也足有一个半时辰了,可却只是听得内里哀号阵阵,时有歇续,却未见得内里稳婆传了喜报出来。

    德安跑了一次又一次,回报的消息,都只说是等一等,再等一等。

    李治此刻,只觉心急如焚,恨不得不理不睬一切,径自奔入其内,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她还好么?此刻还熬得住么……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德安不知第几次跑了过来,这一次,他的脸色变得和缓了许多。

    李治目光一亮,起身轻道:

    “可是好了?”

    “好了好了,老神仙说,方将是有些胎位不正,是故便不易出来。如今老神仙使了方子,也着稳婆依法推挪,正了胎位,很快就好了。”

    李治闻言,舒了口气,刚要再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就听到一声哇哇的婴儿大哭声。

    立时,里面传来一阵欢呼声:

    “生了!生了!”

    “恭喜娘娘!恭喜娘娘!又是一位小皇子!又是一位小皇子!”

    “啊呀……真的是好好的一位小皇子啊……”

    ……

    李治听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了起来。

    所有人的欢笑,所有人的叫声,所有人的喜悦……

    似乎都变得遥远而不可及。

    可是下一刻,身边的德安欢喜至极的叫声,和稳婆从内寝里抱出来的,皱得好似个小老头儿的红通通娃儿的出现,让他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红通通的,满面皱褶的小小婴孩,一时间竟不敢信,这是自己的孩子。只喃喃地看着道:

    “这是……”

    “陛下大喜!陛下大喜!又是一位小皇子呢!”

    抱着孩子的稳婆连着叫了几声,这才唤醒了他的意识,他急忙伸手,略有些笨拙地抱过那孩子在怀里,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他惊于自己此刻竟然没有半点儿面对刚出生的弘儿时一样的怜爱……

    为何?

    他问着自己:

    为何不欢喜?

    他茫然,却不知所为。

    只是沉默。

    ……

    片刻之后。

    他坐在已然清理干净,也稍做了些歇息,却能平静看着自己的媚娘身边,怜惜地看着她满面的憔悴,忍不住伸手去替她拂去汗珠。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轻道:

    “治郎,可是有什么话,要与媚娘说么?”

    李治沉默,良久方道:

    “你还好么?”

    媚娘眨眼,轻轻一笑:

    “若是媚娘说不好,治郎要去怪谁呢?”

    她想了想,点点头自嗯了一声才道:

    “孙老哥治郎是不会怪的,毕竟此番若非他大力相救,媚娘早已殒命……稳婆们也是今日才来见得媚娘……

    那便是这孩子了罢?”

    媚娘笑容不复,只是轻问道:

    “治郎怨恨这孩子么?”

    李治垂眸,半晌才道:

    “弘治有为,得贤思德……

    便叫贤儿,你看如何?”

    媚娘眼瞬也不瞬地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轻道:

    “贤儿……要为子良贤,是么?治郎真的有些怨恨这孩子呢……可是治郎,他……”

    “我知道……我知道……”

    李治打断了她,轻轻地盖住了她的手,垂首,好一会儿才道:

    “我知道……只是……

    你要给我些……给我些时间……”

    夫妻二人,一时沉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

    次日午后。

    昭陵下宫外。

    一片大雪苍茫之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看着天空,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他才回头,看着身后蹒跚走来的身影。

    “你来得也太过早了些,不是说好了半刻钟后的么。”

    一身玄色衣衫的瑞安看着蹒跚而来的人,慢慢道。

    对方淡淡一笑,揭下头顶雪笠,然后才道:

    “十几年来,你从不曾开口寻过我,只是不知你今日叫我来,却不知何事?”

    瑞安不言,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到他面前:

    “你可认得此物?”

    那人接过,打开之后看了一眼,立时神色凝重,半晌抬头看着瑞安:

    “他……还活着?!怎么可能!”

    “你且看一看,是或不是?”

    那人低头,又看了半晌,才叹道:

    “是。”

    “……太子殿下与韩王之间的事情,你也知晓了罢?”

    瑞安慢慢道。

    那人豁然抬头,看着瑞安:

    “你想如何?”

    “你觉得呢?”

    瑞安不答反问。

    那人咬牙,半晌才轻道:

    “你……他……”

    “无论他是谁,对不住主上,对不住昭仪娘娘,就该清理掉。”

    瑞安悠悠道。

    那人却叹:

    “可他到底……到底……”

    “此事莫叫德安知晓,只消动手便是。”

    瑞安断然一语,便再不多说。

    那人沉默,良久才轻道:

    “你若如此决意,至少也得与他们说一声,尤其是德安。他也总该知晓这些事的。”

    “跟了哥哥这般久,若是这些须小事都摆不得定,那也不配称为他兄弟了。”

    瑞安淡淡道:

    “只管处置便是。”

    那人沉默,良久终点头,叹道:

    “想不到……终究还是走了这条路。”

    瑞安不言,只是与他一道抬头,看着远方乌沉沉一片的天空。

    ……

    是夜。

    昭陵下宫。

    内寝之中。

    媚娘听着明和念叨着李治今日旨言,道只因媚娘未出满月,故一旦足了月,便是双月也不要在这里做的话儿,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明和,瑞安如今,也被调了来罢?”

    “是。娘娘想见瑞安师傅么?”

    “倒也不必……自从文娘走后,难得他也肯出宫来。只是不知这些时日他情况如何,心里难免有些担忧,明日里你召了六儿前来,着他在宫外的时候,多多看着些儿他……

    我真是怕他乱来。”

    媚娘轻轻道。

    明和眨眨眼,却迟疑道:

    “瑞安哥哥,又能如何乱来呢?”

    媚娘摇头,好一会儿才道:

    “有些事,你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好。”

    “娘娘……?”

    明和少见媚娘这般忧愁,忍不住想问,却也不好再问,正在踌躇之间,忽闻得李治驾至,急忙便代了媚娘前去相迎。

    媚娘躺在内寝里,便听到李治一迭声的问自己安好之声,心里不由大暖,正待回应,又听得李治言道:

    “眼下你母妃养身要紧,弘儿这两日不若跟着父皇住在外殿,可好?”

    接着便听到一声奶里奶气的回应:

    “弘儿要跟着母妃住么……”

    “不成,母妃正带着小弟弟,你可喜欢小弟弟?”

    “喜欢……”

    “那母妃刚刚生了小弟弟,身子可不好,小弟弟也正柔弱着,弘儿且得忍一忍,只待母妃与小弟弟都大好了,再与弘儿玩耍,可好?”

    媚娘屏息敛气,听着外面一阵吟呜童声,接着便道:

    “好……那弘儿要骑马马……”

    “好好好!父皇带弘儿骑马马!”

    听着李治欢喜异常的声音,媚娘不由失声而笑。

    入夜。

    媚娘似睡非睡之时,忽觉身边立了一人,立时便睁开双眼。

    当她看清那个立在身边的人是谁时,却忍不住摇头道:

    “明明与了你金令的……为何却不走正法?”

    “若是走了正法,有些暗里的事,却不方便与你说了。”

    那声音含笑戏谑,显然是媚娘再熟悉不过的人物。

    媚娘摇头,淡淡笑着起身,看着缓缓走到榻前的慕容嫣,轻道:

    “刚生产,你不宜来的。”

    “来都来了,莫不是你想赶我走?”

    慕容嫣淡淡一笑:

    “好生绝情的人物……原本还带了条要讯与你呢!”

    媚娘目光一利:

    “什么要讯?莫非……长孙大人……”

    慕容嫣起身站到她身边,摇头道:

    “果然你猜到了。”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原本此胎,治郎心愿为女。可惜的是究竟未能如愿。”

    “若是女胎,那么想必那位长孙大人还是不会如何你的。毕竟眼下皇后与淑妃虽已形同被废,可到底身边都是各有一子的。

    如今你倒好,一生两子,皆为男儿,这样的事情,实实在在,却不利于你。

    说到底,在那位长孙大人的眼里,你可是最大的威胁。

    虽然他也明白如今的你,早已非他所能控制的人物了。

    可于你而言,想必在未正式立后之前,也是不愿与之过早相对的。

    再说白了一些,于你们二人而言,眼下谁先动手,便是谁失了先机。”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他动了?”

    “嗯,早早儿地便把你家那个好姐姐与好母亲接了入下宫外十里的官舍小室之外,以备所用了。要我说,你若真狠得下这个心,索性便由我……”

    “不成。”

    媚娘断然拒绝:

    “无论如何,她们……都是我的母姐。”

    “我又还没说完,你且急什么?”

    慕容嫣摇头道:

    “这样的性子,真是难为你能走到这一步。我想说的只是,若是你能狠得下这个心,且由我关了她们入某处长孙太尉永远寻不着的所在,好衣好食地供着,便若之前你那位好夫郎,咱们的皇帝陛下所为一般。”

    媚娘却又摇头道:

    “你也说了,之前治郎曾行此计,可到底也没有能达得其果……”

    她沉吟片刻,才缓缓道:

    “需得一劳永逸之计,方能解此之围。

    毕竟她们于我而言,却是最大的软肋。”

    慕容嫣扬眉:

    “那你打算如何?”

    “以毒攻毒。”

    媚娘目光清明,看着前方:

    “我从来都没有向治郎替自己的家人求过什么,此番若是求一求……想必也能成事罢?”

    慕容嫣目光一亮:

    “你要借加爵之机,替你母亲争一争位?”

    她唇角扬起一抹有趣的微笑,看着媚娘道:

    “果然,好计……你姐姐或者是不肯放弃入宫封妃的机会的。可对你的母亲而言却未必肯如此看着她继续沉浸在封妃立后的美梦里,说到底,她究竟还是比你的姐姐更现实一些,更明白事局如此,已不复强求之理。所以只要你那位皇帝夫君赐她一个高位,顺带着也给你姐姐一些微封,以你姐姐那等姿色,自然会有大把急着趋炎附势的人往你家里钻。

    至那时,就说不得第一个变心思想再续其恩的是谁了。”

    媚娘点头,淡淡一笑。

    唐永徽五年十二月。

    昭陵下宫。

    高宗昭仪武氏,因获一子,再得圣宠,赐名为贤,得赏无数。

    更因前番加封其父开国元老应国公之时,未与其母尊位,着即时封其母为应国夫人,加二品诰。

    是日午后。

    媚娘看着明和忙前忙后地收拾着东西,不由摇头道:

    “你们还真当不叫我在这里好好儿地待几日了。”

    明和摇头道:

    “娘娘,满月您在这儿做,已然是叫主上大为不满了,可是这孩子出生后的双月之数,论礼论理,那都得回宫里,守着立政殿里做的。

    这叫凤子归巢,老规矩,不能乱的。

    何况这天气一日日地寒起来了,您又是刚生育完的身子,怎么着也不能就这般待在这寒旧守陵所的下宫里啊!

    便是您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得爱惜咱们的小殿下啊!”

    这一番话却说得媚娘哑然,半晌才摇头苦笑道:

    “也是……这宫中做双月的礼,却不知是谁兴起来的。我可记得前朝之时,甚或是我在母家之时,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在。向来女子生产完了,都只是做足了满月,便可出门的。”

    “您也说了,那是前朝,是民间!咱们宫里可是从先帝在秦王府的时候,就兴这个礼了。”

    明和一边儿收着媚娘早先替李贤做好的小袄道:

    “娘娘是有所不知,咱们先皇后娘娘身子羸弱,生产濮王殿下的时候,就已是不大好,当时做了一个满月,却迟迟未见安生,于是咱们先帝便求了高祖皇帝圣恩,着准就又继续跟着做了一个月的安胎,不出房门半步,这才有了做双月的规矩……”

    媚娘闻言,不禁哑然失笑,摇头道:

    “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旧传?明明是当时的先皇后娘娘为了帮先帝避过兄弟相争之祸,这才借口要做双月……”

    说到这儿,媚娘的脸色突然黯淡起来,好一会儿才轻道:

    “治郎这几日,可曾来看过贤儿?”

    “怎么会不看呢?娘娘,您可别说,前些日子罢,主上还因着小殿下让娘娘吃了些苦,每每看到小殿下的时候,脸上总是有些郁郁的,可这些日子那真是越看越喜欢了,每日里抱着不松手,便是咱们代王小殿下,也颇有些吃味了呢!”

    媚娘神色微忧,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与明和言道:

    “明和,今日夜里,你可传了话儿与治郎,便说我有事相请,请他早些入殿相见罢!”

    “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三

    唐永徽五年十二月末。

    太极宫。

    宫墙之外,停着一辆装饰得极为华丽的马车,金配紫,绿配红。

    马车边立着两队小侍,虽则寒风阵阵,也冻得他们手脸俱冰,可看起来却也不是多冷——毕竟这样穿着丝绵锦袍的小侍,放眼整个长安,也是少见的。

    绣着回绫纹格的车帘一动不动。就像旁边微启的黑色宫门。

    不多时,宫门再启得大了些,一个穿着同样丝绵锦袍的小侍匆匆奔出直到马车前,叉手袖礼,低声道:

    “夫人,内侍庭里传了话下来,说是昭仪娘娘正在做双月,却不适宜出门来的……”

    车帘之中传来一个模糊的女音:

    “不是说只见陛下就可以了么?”

    “陛下……正与元舅公等诸要员议政,怕是不能见得的。”

    小侍小心回道。

    帘内的女音沉默了一会儿,才微有些急促道:

    “若是平日里便也罢了,可此番是陛下赐恩封赏母亲,难道这谢恩她也不许咱们去谢么?!她怎么这般毒绝……难不成以后就打定了主意再不见母亲一面么……”

    “顺儿!”

    一道微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奈道:

    “你还不明白么?只封了为娘,却未曾封你啊!便是你要进,也进不得……”

    那道模糊的女音沉默了,好一会儿,车里才传出微老的声音,着令转车回府。

    宫门内,小楼上,瑞安身披雪袍,抱着白玉拂尘立在一片苍茫雪中,看着那辆粼粼而去的马车,冷冷一哼,转身自离。

    ……

    片刻之后。

    立政殿。

    听得瑞安回报,媚娘淡淡点了点头,轻声道:

    “她还是不死心。”

    瑞安皱眉:

    “娘娘,总得想清了法子,看看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主上此计,却未行效。”

    媚娘摇头,却不言语,半晌才轻道:

    “由得她去,左右治郎是看不上她的,她要闹,便由她闹。此番治郎封了母亲不封她,意便在警告于她,可她还是不知好歹……却能怪谁?”

    瑞安闻言也是连连叹气。

    好一会儿,媚娘又伸手抚了抚刚刚吃饱饮足,睡得香甜的李贤渐已变得光滑粉嫩的小脸儿道:

    “此事无妨,只由她们去闹便是,治郎天子旨意已出,任她们枉有天大的胆子,也是无法可想。眼下,却有另外一桩事,需得你去好好儿打听了。”

    瑞安一怔,却看着媚娘道:

    “何事?”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道:

    “今日太极殿中,你可知元舅公上了一本密疏?”

    瑞安摇头,不解道:

    “可是此书于娘娘有何不妥之处么?”

    媚娘缓缓摇头:

    “对我无有不妥,但是于治郎……

    怕是他不愿意看到这封密疏的。”

    瑞安再一怔:

    “娘娘……”

    “此疏内奏,若我所料不差,却是上禀治郎,前代隐太子似有余嗣未尽除,请旨恩准斩草除根的。”

    瑞安猛地睁大眼:

    “隐太子?!可是他嗣下数子岂不是早就……”

    “若能活得下一个称心,其他的几子自然也会有机会活下来。”

    媚娘轻轻道,长叹口气。

    瑞安倒抽口气,轻轻道:

    “这……这怎么可能?!当年隐太子数子于北门事变当日便已尽数为尉迟敬德所杀,此事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几子遗体业已尽数入陵陪葬隐太子,如今怎么又会冒出来……”

    “你也说了,人人都知他们为尉迟将军所杀。可为何后来又冒出来一个称心?”

    媚娘轻声道:

    “而且他还正赶巧便留在后来的太子承乾身边?”

    瑞安睁大眼,好一会儿才道:

    “娘娘的意思是……当年的称心,其实心存不轨……”

    “不,若是他果然心存不轨,以承亁太子那般不疑他心的性子,怕是早就为其所害了。更加不会有后来称心甘以性命保下承亁太子的事情。

    在我看来,称心此举,却更像是在报恩。”

    媚娘轻声言道。

    瑞安眨眼,更加不解:

    “报恩?”

    “报恩。”

    媚娘点点头,看着李贤的目光虽然柔和,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极为清朗:

    “别的不提,你且想一想,当年的事情有多少蹊跷之处,便可窥知一二。”

    瑞安垂首想了片刻,这才道:

    “是啊……说起来也是怪,那北门事变之时,隐太子与巢剌王,还有先帝三府殿下的情势已是剑出鞘,弓满张……

    先帝知机,事发若此,若非他早有所安排,只怕也难得出隐太子与巢剌王之手。

    所以料起来,那隐太子与巢剌王二府之上亲眷也不应如此出脱控制,特别是……”

    瑞安说不下去。

    媚娘点头,轻道:

    “特别是这隐太子数子,尽为男丁,论理论据,若先帝心存清理之意,必然不能叫他们有任何一点机会逃脱的。”

    瑞安点头,目光复杂:

    “先帝英断,实非常人所能。若说他于此事之上安排不得,却叫人实在不能相信。”

    媚娘也点头道:

    “但若说天下无人能破先帝之谋,却也未必。至少当时便有一人,绝对可以破先帝之谋,从中救下这几位嗣子。”

    瑞安抬头,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道:

    “先皇后娘娘……”

    媚娘点头,淡淡道:

    “若论知机,论对先帝的了解,古往今来除了神……除了先皇后娘娘与当今太尉大人之外,实在再无第三人。

    便是当年杨淑妃那等女中英豪,也难断得先帝心思如此之准。所以下手的,一定是先皇后娘娘。”

    瑞安会意:

    “因为比起先皇后娘娘和先帝来说,最希望除尽隐太子一脉的,却正是元舅公么?”

    媚娘点头:

    “而且最了解他这番心思的,除了先帝,便是先皇后娘娘。”

    瑞安又道:

    “可先皇后娘娘到底也是对先帝一片忠心痴情,不会不知道元舅公如此所为,却是真正为先帝着想。”

    “正因为先皇后娘娘对先帝一片忠心痴情,正因为她是这世上最了解先帝的人之一……甚或与她哥哥,咱们的元舅公比起来,她都更了解自己的夫君这个原因……

    她才最可能要拼尽全力保住隐太子这几个孩子。”

    媚娘抬眼,看着瑞安:

    “因为她知道,无论先帝当时下了什么决定,又或做了什么心思,最后若是这几个孩子没有保得下来,事后最痛苦最后悔,最不能安寝的,必然就是先帝自己。”

    瑞安却不解道:

    “是么?可就瑞安自小跟在主上身边所察,先帝却是从未说过,甚至表示过后悔要杀尽隐太子一脉诸嗣之事啊?”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他轻道:

    “那是因为先帝知道,这几个孩子不会死,也没有死。”

    瑞安一怔,瞬时了悟:

    “娘娘的意思是,因为先帝明白先皇后娘娘的心思,一如先皇后娘娘明白先帝的心思,所以他知道,便是自己下了这等违心之令,先皇后娘娘也一定会抢在先帝之前保下那几个孩子?”

    媚娘点头一笑。

    瑞安想了一想,却道:

    “可是若果如此,那先帝怎么就能保得准,先皇后娘娘一定来得及下手?又一定能保下呢?”

    媚娘怡然一笑:

    “其实这一点,之前称心之事时,我便多有些怀疑,只是一直不能理解如何先帝便这般肯定先皇后娘娘一定能够得手。

    至后来,在宫中日深,我渐知先皇后娘娘诸番所为,加之尉迟将军可说是为先帝最信幸之人,想必于先皇后娘娘,他更是得加重宠。

    而且我早年有幸见过尉迟将军本人,他为人看似一派天真鲁莽,不思世事,实则却是心思细腻,极为清楚的人物。

    想来,他也是感激先皇后娘娘早年在秦王府的诸般恩护之情的。再加上他也未必便不知先帝心思……

    是故若是先皇后娘娘开口,他信重先皇后娘娘之能,必然会将几个孩子全数交与先皇后娘娘妥善安排的。”

    瑞安眨了眨眼,却又不解道:

    “可是娘娘,便是先皇后娘娘果然如此过人,尉迟将军果然肯回报先皇后娘娘一片恩护……那也得先皇后娘娘定准了先帝会着尉迟将军动手啊!

    可此事……此事却是先帝临时下令……”

    “论起来却是临时下令,论起来,先皇后娘娘也的确不应该知道这道密旨。可若是……”

    媚娘颇有深意地抬眼,看着瑞安:

    “若是先帝下此密旨之时,先皇后娘娘正巧便在身边呢?又或者……”

    她淡淡一笑:

    “又或者先帝下此旨意,本来就是要当着先皇后娘娘的面儿下的呢?”

    瑞安猛然睁大眼,满眼尽是震撼与惊奇之色。

    媚娘点头,轻轻叹道:

    “初入太极宫之后,知道这些事时,我也是不信的——毕竟在我看来,这样的事情太过离奇,简直就等同于先帝在利用先皇后娘娘保下几个孩子。

    可后来与治郎情深意长,为了能留在治郎身边,我也颇与元舅公打了些交道,竟也渐渐理解了先帝此举的难处:

    于他而言,他是要谋天下的,隐太子与巢剌王虽为弟兄,可到底也是誓要夺他性命的人,他不杀,不成。

    两府的嗣子,若不尽除,只怕也是不成。

    而且便是先帝不动手,元舅公也是绝对不能留他们活着的。

    比起先帝而言,元舅公实在更有不能让他们活着的理由——一朝这些嗣子长大成人,知晓了过往,会做出什么事,实在无可预知,他冒不起这个风险。而为了先帝,元舅公可以做出什么样的事,自阴骨两家之后,天下间只怕也是无人不晓。

    然而话说回来,隐太子也好,巢剌王也罢,到底也是先帝的弟兄,先帝虽则果辣,偏偏也是个重情重义英雄豪气之人。

    所以他断然不愿看着自己沾了兄弟之血后,还要继续沾上自己那些年幼侄儿们的血,是故他必然要如此行事。

    因为先帝明白,他唯一的选择便是:

    当着心存柔慈,最懂自己心肠的先皇后娘娘的面儿,把这道旨意,下给一个绝对会听皇后娘娘之令,并且也多少能够了解自己的人——也就是尉迟将军。、

    如此一来,先皇后娘娘自然就会明白他真正想要的结果是什么,并帮他实现所有的愿望——

    既不伤元舅公之心,也不伤诸皇侄之命,更不伤大唐盛世安定之根。”

    瑞安长吐口气:

    “所以,先皇后娘娘成了,她并未辜负先帝一点慈悯疚悔之心。”

    媚娘轻声道:

    “是,她成了。并且也足足瞒了这么久。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一个称心,足以让元舅公怀疑起当年之事,更加进一步会质疑其他几位嗣子是否死亡……

    所以他是会追下来的,而只怕今日的密报,便是他这些年辛苦暗查得出来的结果。瑞安,你明白我要你做什么吗?”

    媚娘轻问。

    瑞安点头,轻道:

    “娘娘知道,主上与先帝一般,断然都是不愿意看着这几位堂兄因此事而死的,所以……娘娘是要让瑞安设法先探出来,元舅公查出来的,到底都是谁,然后相保……是么?”

    媚娘点头:

    “是。”

    瑞安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问:

    “那娘娘不怕么?不怕他们其实确实包藏祸心?”

    “不会的,若是连元舅公都要费上好一番心思查,便说明他们被先皇后娘娘藏得极好。而且虽则当年先帝与隐太子之事,我所知不多……

    可有一桩事我是肯定的,从当年先帝得知称心真实身份后的态度上来看,他与隐太子,怕是兄弟情深,只可惜后来因着巢剌王的挑唆,才会有了北门之外,兄弟相残之恨……

    此事,对先帝是件恨事,对隐太子一脉的诸位嗣子们,未必不就也是件憾事呢?

    而且我相信,若是先帝与隐太子果然兄弟情深,那么诸位嗣子们,也是不会忍心真的加害这位自己父亲疼爱无匹的皇叔后人的,这么些年过去,他们总是能查明真相的。

    何况……治郎又是这样一个温厚仁善的人儿,我相信他们不会对治郎下手的。”

    媚娘淡淡一笑。

    瑞安怔怔地看着她,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姐姐说得是,咱们主上,真的是最温厚的人儿了。老天爷也会保佑主上长命百岁的,姐姐放心。瑞安这便去打听清楚。”

    言毕,便先礼,后再看了媚娘一眼转身离开,身后,只留下媚娘微有些湿润的目光,盯着他瘦削却依然挺立的背影,半晌不能言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

    唐永徽五年十二月末。

    大雪纷纷,整个立政殿里,已然开始预备着各样过年使用的东西。

    媚娘躺在内寝里,看着前前后后的人们,忙来忙去,一时倒也心怡神淡,少得的宁静。

    然而这等宁静,也只不过片刻时光。

    没多久,明和匆匆奔入,见着媚娘便是大礼行之。媚娘心下了然,看了看左右,一众小侍退下之后,她便转头看着明和:

    “出了什么事?”

    “回娘娘,今日里元舅公大人问起元正日,皇后与淑妃是否上朝之事了……”

    明和不安道:

    “娘娘,您说是不是他已然知晓……”

    “不是他已然知晓,而是他早就知晓了。至少在皇后与淑妃死的当日,他便已然知晓。”

    媚娘沉静道:

    “所以眼下的元舅公,其实根本不是要打探皇后是否安好之事,而是要逼着治郎承认皇后与淑妃已被废。”

    明和一怔,想了一想,点头道:

    “也是……

    于元舅公而言,这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呀,可是若他知道了还故意要问……说明便是逼着主上明旨废后了。

    那娘娘,是不是元舅公另有安排呢?

    明和听说……听说荣国夫人与……”

    明和微一结巴,媚娘便是发笑:

    “你是想说她们么?是,她们的确是被元舅公安排入了官舍之中,可在我看来,元舅公此番,却非要拿她们将作分散后廷之事,引开治郎注意力的棋子了。”

    明和点头:

    “也是,之前主上那般行旨,元舅公不会看不明白。只是如此一来,却又说不通了。

    眼下那二位于元舅公已然无用,为何他还要留着她们呢?

    毕竟眼下废后之事日近,只怕元舅公还是不能支持娘娘登上后位的。

    若是她们二人尚且有用还好说,可如今荣国夫人得了封,日常行事也多谨慎了些……这样一来,只怕元舅公便是想拿她们作出些笑柄来污了娘娘美名也是难……

    那为何他还要留着二位?

    毕竟如今的情势之下,元舅公留着二位,岂非叫人怀疑他已然有心与娘娘结交……”

    媚娘淡淡一笑:

    “结交?是结仇罢?留我母亲与姐姐在官舍之中,你看着是无甚用处,可在我看来,以后行事谋略,便是要处处小心了。”

    明和立时瞪大了眼:

    “娘娘的意思是说,元舅公将二位当做了人质?!

    可是……可是那可是元舅公啊!

    这等下策,理当不会是他出的主意罢?

    毕竟他也明白,这二位虽则平日里荒唐事多,可却非有什么可以扣得上的大罪名的人物……他若是要拿二位来威胁娘娘,理当也是以娘娘二位兄长……”

    “兄长……”

    媚娘冷笑一下,摇头道:

    “我与那二位兄长,却是向来不亲的,这一点,我知道,元舅公大人更清楚。所以他也知道,纵然我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与我母姐纠缠一处的理由,可为了一份血缘亲情,当她们有了性命之忧,我还是会靠向她们的。换做是那二位兄长,他却是拿不准我到底会不会就范,毕竟这些年来,我是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更加没有与他们有任何联系的。

    反观我这母姐,虽则怨恨重重,可越是如此,越证明我在意她们,不愿她们受伤——

    明和,元舅公很聪明,他知道,能够伤害一个人的,永远只有这个人信任和爱护的另外一些人。

    所以于我而言,母姐便是死穴,也是他现在最后的一个机会——

    一旦我欲登后位,那么他就要拿母姐来说一说话了。”

    媚娘淡淡一番言语,却说得明和惊心不止,好一会儿才迟疑道: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得设个法子,好好保了二位呢?毕竟眼下娘娘正是最紧要的时候,若是二位落在元舅公手中,娘娘也是投鼠忌器啊!”

    媚娘点头,沉吟了良久才叹道:

    “只是可惜,我实在没有办法,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能让她们两个安安生生地从元舅公身边走出来,却又不惊动治郎。”

    明和一怔:

    “为何不能惊动主上?”

    媚娘看他一眼,却不言语,好一会儿明和才会意过来:

    “对啊……倒是明和糊涂,那二位若是知道了为主上所谋,只怕又不知道要想到哪里去……”

    “这些话,且先不提了。”

    媚娘摇摇头,只是淡淡道: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如何能在让元舅公失策之下,把她们二人带出元舅公的势力之下。”

    明和想了一想,也是苦着一张脸,好一会儿不说话。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

    “想你也是无法可想罢?”

    “……是。明和无能。”

    “却不能怪你无能……毕竟元舅公身边不同别处。”

    “那娘娘,咱们可该怎么办?”

    “你是没办法的,我也无法,但有一些人……”

    媚娘目光微微一黯:

    “他们却是有法子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帮我。”

    明和一怔:

    “谁?”

    媚娘摇头,不语。

    ……

    永徽六年元正日。

    太极宫,太极殿。

    一朝早,高宗李治便临朝称礼,更赐国宴于诸臣,诸外邦番国之使。

    席间,微有人议论至其皇后王氏,淑妃萧氏,李治却全然无变色,只是与自己的昭仪武氏,一道逗着一大一小两位武氏所生皇子玩耍。

    这样的事态,自然引得席下的诸臣侧目。而比起其他人的议论纷纷,更叫李治与武氏昭仪心中微忧的,却是东宫太子的表情。

    一如既往地淡漠,沉冷,不似这般年岁的孩子应有的神态。

    看了眼李治,媚娘不多言,只是借口说自己欲行更衣,便起身告离。伴随着她出门的,只有一个近侍明和。

    席下,元舅公长孙无忌看了一眼自己身后跟着的阿罗,对方便微一点头,瞬即消逝如从未来过一般。

    而这一切,却都逃不过高居于上的李治双眼,只是他一味地逗着怀中爱子欢笑,看了,也似未曾看得入眼便是。

    ……

    后殿之中。

    媚娘坐在暖炉之侧,笼着狐裘袖手,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不多时,果然一道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殿中。

    “娘娘召见沉书,却不知有何要事?”

    一道人影微微一闪,便出现在媚娘身后。

    媚娘唇角微勾一笑,立起,转身,行了一记标准的见礼,却叫沉书不得不错步闪开此礼,正色道:

    “娘娘这是何故?如此大礼,未免太过……”

    “先生出身尊贵,便是如今主上见了先生,多少也要尊称一句,本宫身为主上侧室,行此礼却是应分应当,却又有何太过之处呢?”

    媚娘微启朱唇,笑魇如花,可盯着沉书的目光,与吐出的一字一句,却着实叫沉书不得不微叹一声,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沉书才轻轻道:

    “娘娘已然知道了,那沉书却也不能,更不必再多做隐瞒……只是沉书不明白,娘娘此番召见,只是为了逼沉书认承其身?

    又或者……是另有目的?”

    媚娘意外地挑眉,看着沉书:

    “先生似乎一点儿也不怀疑,此番本宫前来,却是受了主上安排,特特来挑明了先生身份,以图对先生不利的?”

    沉书从容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自信与淡然:

    “虽则惜恨不能与主上公然相认,可到底也是血脉相通。这些年更是把主上为人看得再清楚不过……

    若是主上有意对沉书不利,那沉书也是逃不过的。可沉书始终相信,主上根本不会也不曾想过要对沉书不利。

    所以娘娘却可不必怀疑沉书之心——时至今日,先帝与家父的恩仇纠葛,实在也难说孰是孰非。

    先帝弑兄属实,可他后半辈子的愧疚与家父的枉待在先失悌失信甚至屡犯杀弟之过却也属实。

    论起来,谁先逼得谁,谁先害得谁,却是难以分清黑白。所以便不去追究了的好。

    只是还请娘娘见谅,一则我究竟是早已死亡之人,不当出现在这人世上。二则,到底主上是主上,他有他的立场,所以我虽深信,便是我亮明身份,主上也还是会尽力护我安全,不叫我受半点儿苦屈。可为了主上不必担忧他人,我还是不当以真实身份出现的好。”

    媚娘微一动容,点头,半晌却又道:

    “难得先生一片真诚之心。本宫且先僭越,替主上谢过。”

    沉书微微摇了摇头,却笑道:

    “自家兄弟,却是不必。只是娘娘,您还是没有说明您的来意。”

    媚娘点头,叹了一声道:

    “是啊……先生一片赤忱之心着实教人敬佩,只是先生不肯现出真实身份的理由,还有另外一个罢?”

    媚娘扬眉,轻轻道:

    “先生是怕一旦先生露了身份,那位任谁也想不到他藏身何处的安陆王承道,便也要立时落于险境之中了,是吗?”

    沉书立时目光一片寒意:

    “娘娘这是何意?我方才已然说过……”

    “您什么也没有说,您更没有直接告诉本宫几位兄弟都已然故去,只留您一个。因为您知道,治郎也罢,本宫也好,都很清楚您的三哥也就是河东王承德,眼下在哪儿。

    甚至您也很坚信,只要有治郎在,有本宫在,那么您的三哥,必然平安顺遂,断然不会出任何事情。”

    沉书咬牙,看着媚娘,铁青着脸半晌,正想说什么,却被媚娘抢先一步,放柔了声音道:

    “先生不必担心,本宫也没有想过要对先生与诸位有不利之处。只是眼下本宫身处险境,此事又断然不可将主上牵涉其内,所以说不得要借一借先生兄长之力了。

    毕竟,眼下这大唐天下,可以将卧虎神相的眼睛给蒙了起来的,除去主上,便只有先生的兄长了。”

    沉书一怔,正欲再问,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原来娘娘早已识破承道身份,竟一直未曾揭破……

    如此看来,之前数番承道险些失手,却都有惊无险过关一事,都是托娘娘之福了。

    只是承道不解,娘娘如此德才,还有什么,是需要承道来献得一点绵薄之力的呢?”

    言语之间,一道身影轻轻地走了进来——

    正是长孙无忌身边的忠侍,阿罗!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五

    当阿罗出现的刹那,沉书便立时向后退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淡淡一笑,往前一行。

    媚娘淡淡一笑,上前一步道:

    “果然,当年媚娘初入宫时,就常听人道,说诸位王嗣个个皆****过人,然其中最出众者,却当数次子安陆王文武绝世之材,难得一见。”

    阿罗淡淡一笑,眉目明朗,却隐隐带着些忧伤:

    “娘娘却是过誉了,若论起文绝世之材,却得数兄长才是。”

    媚娘闻言,也不由叹道:

    “这一点,媚娘倒是也曾数度听闻的……

    想当年太原王之名,天下皆知。惜憾英年早逝。到底是天意不舍明珠入凡尘啊……”

    “天意……”

    阿罗突地冷笑一声:

    “若是天意,那咱们兄弟,倒也真的只能认命了。”

    媚娘目光一定,看着阿罗:

    “莫非当年之事另有内情?却不知阁下……”

    “还是与舍弟一般都叫先生的好。阁下之称,只得王嗣使用,如今这里只有阿罗,只有沉书,旧年承道承明,已不过是宫册上被划去的两个名字罢了。”

    阿罗点了点头,淡淡道:

    “是,当年大哥之死,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媚娘睁大眼,看着阿罗,却不言语。

    沉书目光也微黯然,只是垂首看着地面。

    阿罗点头,轻道:

    “当年人人都觉得奇怪,皇叔……不,该呼先帝,与先父之间,情分极深,却远非那自幼便被险些逐出国公府门的巢剌王所能及,且先父也非那等愚昧之人,自然也不当如此便轻易被巢剌王所间离。

    可他偏偏做到了,理由为何?”

    媚娘微一怔,却不由惊骇道:

    “莫非太原王之死……”

    阿罗淡然:

    “后廷之中,要让一个意气风发,自以为人人皆对自己喜爱有加的少年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除非……”

    他看看媚娘:

    “除非这个少年能如当年的主上一般,宠而不骄,大慧若愚,懂得隐藏锋芒。”

    媚娘心中一凛:

    “难道就为了离间先帝与隐太子之间的情义,巢剌王就能做出这等事?”

    “做出这等事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女人,也是那个想嫁先帝想嫁疯了的女人——或者该说,她拿了主意,巢剌王,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把刀而已。”

    阿罗淡淡道。

    媚娘深吸一口气,半晌才道:

    “为何?她对先帝情深一片,为何……”

    “娘娘****知机,于人心之觉察,世所罕见,对朝局政野之观,更是当朝诸臣难及项背。是故才会被长孙无忌视为大敌。

    难道娘娘是要与阿罗开个玩笑,说杨淑仪为何如此行事,娘娘竟半点不知不懂?”

    阿罗反问。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先帝与隐太子兄弟手足情深一片,固然先帝当时已有争储之心,亦然其材高于隐太子许多。可若非巢剌王从中离间,只怕隐太子也好,先帝也罢,都无法堂而皇之地给自己一个理由,去主动对对方下最后的杀手。”

    说完那些,媚娘又叹了口气:

    “自然,储位之争,便只会走向两种结局:

    一,两败俱伤,渔翁得利,这皇位最终落在他人头上。

    二,先帝退出,成全隐太子。

    然而便是这后一种,也未必能保得先帝性命,因为他最终也难免落得两种结局,要么郁郁一生终为人臣不能得志,要么最终死在隐太子身边那些主张铁血手腕的幕僚手中。

    至于当时一心以为可以分都而治,保全两字的高祖皇帝的看法……

    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也只有高祖皇帝以为其事可成。

    ——而这些结局,都是深爱先帝,也誓以立于先帝之侧,取代先皇后娘娘之位的杨淑仪绝对不能看到的。”

    媚娘轻道:

    “她是先朝帝女,更是长于宫治政局的杨淑仪,所以她很清楚,这条路,不是生就是死。

    她唯一的办法,便是借着一个深爱她的男人的野心和**,逼自己最爱的男人,不得不做出一个虽然很正确,却也会让他痛苦一生内疚一生的选择。

    所以……

    暗杀太原王,再将此事盖在先帝头上。

    如此一来,自然便是一个隐太子誓要为自己爱子复仇,深恨小弟的局面。

    而隐太子为人虽则谦和,却极爱太原王,爱子如此惨死,又是如此危及自身储位的理由,他必然不肯罢休,出手必然也是雷霆手段……

    如此一来二去,原本情深似海的兄弟,就变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

    但隐太子所长本不在此,何况他到底也是多少抱着几分犹豫的,必然就会被行事果决,一旦被人激怒便断然不肯回头的先帝所败,最终落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绝境。

    而巢剌王其实本便只是一个有些小聪明,野心却大过其才能的人,加之杨淑仪的刻意引导,他最大的倚仗也就是隐太子一倒,自然便也难逃一死。

    然而杨淑仪到底是前朝帝女身份高贵,又是与李唐一脉渊源极深,又是对先帝有回护之情,又是一片情深似海……

    先帝自然便不能杀她,而她只要活着,便一定能达成所愿……

    果然,百年难得的杨淑仪啊!”

    阿罗的脸色,与沉书的脸色,都随着媚娘的慨叹声越发沉重,半晌才道:

    “是啊……

    百年一个杨淑仪。

    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却害得我们兄弟家破人亡……也罢,论起来也不能算是完全她不是,若非先父心中自有其忧,也不会与先帝至此地步。

    往事不可追,只是今事不能推。

    所以昭仪娘娘既然已知阿罗身分,想必也知道阿罗是为何才要潜于长孙太尉身边的了?”

    媚娘点头:

    “如何不知?

    虽则当年是杨淑仪一谋造成此局……可若非长孙太尉有心从旁推波助澜,引得先帝与隐太子二人兄弟不死不休,只怕诸位阁下也不能沦落至此。

    再者……

    当年虽则先帝有心纵生诸位阁下,也的确是借了先皇后娘娘之手将诸位保下。

    可先帝与先皇后娘娘能想到的事情,未必长孙太尉便想不到。

    所以……

    只怕他当年也是暗中曾经追踪过诸位,不死不休的罢?”

    “娘娘果然英慧。”

    阿罗点头,目光凄凉:

    “那一日的情形,我至今还记得……尉迟将军是头一个冲进来的——他抢在所有人的面前冲进来,就是要争取一点时间,告诉我们,东宫之中亦有秘道,叫我们五兄弟立时逃跑……”

    沉书也含泪轻道:

    “是啊……当时二哥你还想拉着小妹一道逃,结果却被尉迟将军止住,说他只是想杀可以嗣后的男丁,女儿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我当时还很怨恨,怨恨到说二叔竟然如此狠心,然而尉迟将军却说,旨意虽然是二叔下的,可是装作不小心地把东宫秘道地图在尉迟将军面前掉在地上的,都是二叔。

    而且他还带来了二叔的口信,说我们只要能逃出太极宫,那么整个天下任我们自由生活,没有人再会追杀我们……”

    “是啊!他与先皇后娘娘,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无论是尉迟将军从乱葬岗里寻来的那几个与咱们年岁相仿体型相当甚至容貌也被巧手易容,变做了咱们模样的少年遗体,还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咱们的衣裳拿来与那几个死少年换上,抑或是早在秘道之中备下的足以够**日生活的吃食与一大笔的银钱珠宝……

    甚至是细碎散钱,还有能够护咱们一生平安长大的忠侍,先皇后娘娘都准备好了。

    只可惜……”

    阿罗苦苦一笑:

    “只可惜他们想一千算一万,却独独未曾想到,最后的纰漏,竟然是出在了东宫,父王与咱们最信任的老姆娘身上。”

    “是啊……只是为了一个恩荫的名份,一个氏族入宗的机会,从小拉扯咱们父王长大,甚至也照顾着咱们五兄弟长大的那个老姆娘……

    那个连皇祖母都对她信爱有加的彭姆娘……

    谁能想得到,最后出卖了咱们的,竟然是她?”

    沉书摇头苦笑,忍了数十年的泪水却一朝决堤:

    “至少当我跟着哥哥你走出秘道,看到她就站在那些朱衣卫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为首的那人将刀砍向咱们的样子时……

    哥哥,我真的觉得,自己一刹那间,便是死了,也不想再看到那张脸了。”

    阿罗沉默,媚娘沉默,沉书也沉默。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道:

    “那却不知诸位后来却是如何得出生天的?想来还是先皇后娘娘的功德了。”

    阿罗点点头,胡乱抹了一把泪:

    “那些人刀还没落在我们身上,就因为之前皇后娘娘早料到长孙无忌会对我们不利,而在所有朱衣卫身上下的**药而失了意识,纷纷倒下。”

    沉书点点头,轻道:

    “只有一个人还站着。然后……”

    他不再说了,阿罗沉默了片刻,抬头:

    “我不能让她活着,她已然出卖了我们,也知道我们的模样……

    不能让她活着。只是……”

    阿罗苦苦一笑,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自语似地道:

    “只是那种黏糊糊的温热感,实在是让我觉得恶心。即使到了今天,也一样,我常常都会梦见,那张被我划破的脸惊恐与求饶的表情……

    可我不后悔。”

    媚娘沉默,半晌才道:

    “所以,长孙太尉一直都知道,你们还活着。”

    “是,所以先皇后娘娘不得不重新安排了我们的去处。只是终究我们兄弟还是没能完全逃脱他的追杀……

    虽然我与二哥保下了全身,可其他兄弟却都未能幸免。”

    媚娘听至此,蓦然扬眉看着沉书看似极为诚恳的表情。

    阿罗叹了口气,摇头道:

    “不必瞒了,小恕,娘娘能说出三弟尚在人间之事,又主动前来见咱们,点破了你我身份……那想来,便是将三弟与六弟之事,搞得清楚明白了罢?”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道:

    “初一见他们,听说了他们的身世时,我便觉得奇怪。先皇后娘娘何等人物,如何不知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的道理?

    她既百般疼爱自己这最小的儿子,甚至下定了决心但自己有生之年,都要保他做一个逍遥皇子,平日里又已是百般宠爱,千般娇护,身边一侍一卫,都尽皆用极心思挑选。

    侍,则非稀世人杰不与用,卫,则非绝代高手不将使……

    为何却偏偏要依着王公公的意思,由着他只不过一眼便瞧上的两个小孩子来陪伴自己爱若性命的娇子?

    又为何一般疼爱幼子娇儿如命的先帝,居然也肯随随便便依了王公公的心思?

    只是因为他们两个年幼无知么?

    却未必罢?

    先帝也好,先后也罢,比谁都更清楚,这后廷之中断然不会有什么无知之人能够存在的。

    此为我疑之一。

    接着,便是平常先帝先揀待他们二人的态度。

    先帝英明,先后恩慈,然而这一切,却都不能在治郎身上视为正理。

    当年先后可以为了治郎,而一改宽仁之心,手段狠绝地将小杨妃一步步逼向死路,先帝也从旁助力,一举将整个杨氏合族贬黜。

    后来先帝也曾因为治郎受惊吐血而责怪自己同样心爱的皇后所出魏王青雀,还将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蒋王与蜀王彻底丢出了自己的视野之内,甚至三番五次地因为甘露殿中诸侍诸卫对治郎与安宁微有不周之事而不顾英名,大刑加诸其身……

    这样的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你觉得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才能让他们容忍得下德安与瑞安这么一对兄弟在治郎身边屡有犯错,却从不责罚,甚至还暗中保护他们的?

    且不说德安瑞安平时照顾治郎十数年,不可能一误不失,便只说当年治郎与我菊花手笼一事,其他近侍都受尽了先帝责罚,不得不替治郎代罪,却唯独他们二人连句怪罪也没赏下……

    于此便可知先帝先后待他们与众不同。”

    阿罗听得怔怔地,看了眼沉书,然后才转头看着媚娘:

    “只是……如此?”

    “倒也不只是如此,原本我也只是怀疑,但前些日子,偶然听得身边小侍回报,说瑞安与人言语之间说起这白玉拂尘一事时,我才猛然惊觉:

    先皇后娘娘为何独独赐他二人白玉拂尘?

    需知便是位高于他们二人,更加得到先帝先后器重的王公公,也只是一柄极好的紫檀为用。

    而这样上好的和阗白玉……

    依礼依制,都断然不是能够制成普通宦官可用之物的东西。毕竟自我大唐开国以来,甚或上溯至前朝,这极品和阗白玉,都是皇家宗室之中,唯与天子血脉极近者可用。

    以皇后娘娘的明理,居然会想不到这一点,甚至还将这等宝物赐与两个初入宫的小侍儿……实实在在,却是叫人不能相信,他们两个,只是普通的小侍而已。

    再加上这些年,他们二人无意之间展露出来的非凡之才,与上一次,瑞安与掖幽庭小侍言及旧事时,不小心露出了自己的小字……”

    媚娘不语,阿罗长吐了口气:

    “安忆……那是母妃为他取的小字,因为母妃在我们小的时候,常常会念叨一句诗:

    安忆旧日好,今朝又别离。”

    媚娘点头,轻轻一叹道:

    “所以……果然……德安便是您的三弟,河东王李承德,而瑞安便是您的六弟,当年最小的钜鹿王李承义了……

    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二人不是与你们一道逃出来的么?又怎么会……

    而且你们又是如何从长孙太尉的眼下逃出来的?”

    媚娘看着阿罗,欲言又止。

    阿罗平淡一笑:

    “因为我们真的在他面前死过了一次……也正因为这一次,三弟和六弟才会永远地失去了于一个男子而言,最重要的尊严。”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六

    媚娘挑眉看着阿罗与沉书。

    沉书点了点头,轻道:

    “正是如此……当年长孙无忌派人追杀我们之时,一次逃命我们兄弟不得不全部跳下悬崖跌入树丛之中。二哥与我,还有五弟尚且还好,只是跌断了手脚,可三弟与六弟……”

    沉书沉默了,最后还是阿罗叹息着接过了话头:

    “他们两个却因为落下时在最下面,承受了最多的重量,而整个半身骨头全碎了。”

    媚娘怔然,半晌才轻问道:

    “难怪……难怪瑞安那么卖命修习武艺却不见成效……

    半身骨头全碎啊!

    这样的情况还能活下来,一如常人般地走动……

    想来,却是孙老哥罢?

    而能请得动孙老哥的……便是先皇后娘娘了。”

    阿罗点头,轻轻道:

    “孙老神仙医术通神,不只把我们五兄弟的命救了下来,还在暗中求了先皇后娘娘,在我们兄弟脸上,多少动了些骨相……”

    媚娘闻言,再度又惊又佩又是大为震动地点头道:

    “原来如此……本宫便觉得奇怪,别人不提,长孙太尉何等人物,这些年来竟然他全然未曾发现您的身份,便是说您自小入他府中,自小便学会易容……怕是也难躲过他眼睛。

    动了骨相……想来便是孙老哥早年曾与本宫提及过的,于小儿骨相未成之前碎骨成续之法了?”

    “正是。”

    沉书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不但极轻,还下意识地伸手轻轻地碰触了下自己的下颌,同时低下了头,盯着鞋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媚娘闻言,半晌不能言,好一会儿长出口气轻道:

    “动骨相之法,本宫曾听孙老神仙说过,需于小儿骨相尚未硬化成形之时,先移除后槽上下四齿,磨其犬齿之尖,以达平其颌骨。

    接着还要将两侧颊角之骨,与鼻梁软骨以巧劲打断,然后断骨重续,重续之时,尚需以硬物模具等,固定其位,使其慢慢长成。

    如此一来,不只是日日要受这等痛楚,更是连衣食寝行都要受尽折磨,最痛苦的莫过于此法施行的第一年中,是万万不能开口说话,连饮食也只能以些流食掺水而入……

    而且一旦动了骨相,那以后终身再进饮食之时,便是不能吃那些稍硬之物,更是只能将进食之时控制在半刻之内,否则时间一长,稍一用力便是椎心之痛……

    这样的痛苦,也实在是常人难以想象了!

    可就算如此……

    只怕有些东西,还是瞒不过太尉大人的。”

    阿罗再点头:

    “所以,才要说先皇后娘娘实在对自己的兄长知之甚深,她初将我托义父送入长孙府的时候,便告诫过我,当时的我们虽然已动过了骨相,也承天之幸,声音变化。

    但到底我们还是我们,心中之秘,血脉之缘,都早晚有一天会叫我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总是会要引他怀疑。

    而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抢在那一天的到来之前,先行一步将他扳倒。”

    媚娘突然瞪大了眼:

    “你说什么?!

    先皇后娘娘……叫你做什么?!”

    阿罗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道:

    “先皇后娘娘要求我们尽早将长孙无忌,她的兄长扳倒。”

    媚娘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道:

    “听闻当年,长孙皇后曾再三要求自己兄长退出朝局高位。”

    “是。”阿罗定定地看着她:

    “所以我们不会要他的命,我们只会要他失去一切。不止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复仇,也为了先皇后娘娘。”

    沉书看着媚娘,也道:

    “因为于他而言,一切大唐之事,皆比他自己紧要,但我们却偏偏要将他与大唐分离,这也算是我们的一种报复罢!”

    媚娘看着他们兄弟二人,来来回回数次,最后才轻道:

    “二位既然心意已决,媚娘也不好说些什么。其实于媚娘而言,长孙大人并非恶人,他甚至也是一位功高勋著,悲世悯怀之人。

    甚至可以这般说,若无他,定无今日的大唐。

    只是有一件事,他自己应该也明白,当年为了今日大唐,他做下了多少因,日后,自然也要为之承担多少果。”

    沉书点头,阿罗亦点头,然后才轻道:

    “娘娘今日前来,可是三弟与六弟有什么地方不是么?”

    媚娘摇头:

    “不,不是他们,而是本宫自己……

    本宫自己,有一桩事,却要来求一求先生。”

    阿罗一怔:

    “求我?”

    不过只是片刻,他立时便明白了媚娘之心:

    “莫非还是荣国夫人二位?”

    媚娘点头,叹道:

    “长孙府中情形,阿罗先生最是明白。如今长孙大人如此,实实在在不过是为了要牵制于本宫。本宫可以受其牵制,然却万不能看着自己母姐也受其如此。何况……”

    媚娘轻声道:

    “二位应该明白,一旦媚娘不能如得长孙大人之意——事实上,那也是必然不能如他之意的……

    那么媚娘母姐便断无生理。”

    阿罗看看沉书,沉书不解道:

    “娘娘,恕沉书直言,无论是从哪一点来看,荣国夫人与贺兰夫人二人,都必然将会是您最大的负累与弱点。而且她们对您的恶意,也必然会给您的未来带来无数麻烦,您为何还要救她们?”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本宫也未曾想得明白,若依理,此番本宫实在应该借着长孙大人之手,叫她们彻底消失。事实上,本宫于她们也是仁至义尽……

    可本宫却未曾想得明白,或者人在这世上,总是要有爱的人,也要有恨着的人,才能活得如意罢?”

    阿罗眼中精光一闪,却轻轻一笑道:

    “娘娘说得极是,的确是要如此,人生才能有活下去的意义。娘娘安心,一切尽皆会安排得当的。”

    媚娘点头谢过,便转身离开。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沉书轻叹一声道:

    “她果然是个不能轻视的女人……”

    阿罗点头,淡淡道:

    “你也看出来了?”

    “是。今日前来,先谈三弟六弟,分明便是以恩胁二哥你必然保得她母姐。而方将二哥你问她为何要救母姐,她居然也没否认自己对母姐的愤怒,反而在言语之中,事事处处,都点着咱们,不要取了长孙无忌性命……

    她果然能忍,也能狠得起来。

    罢了,能爱上这样的女人,又能留她在身边这些年忠他无二,想来主上也是非凡之人。父王虽败身死,却好在没有遇上这样的主上。”

    沉书摇头轻叹。

    阿罗也点头,淡淡道:

    “一个人对伤害她的人狠绝无情不难,难的是要对自己的生身父母狠绝无情。

    而比这更难的,便是对自己也是狠绝无情。

    能将自己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这样的女子,谁也不能将她再度拉入深渊之中。

    便是长孙无忌也不能。而他若执意如此……”

    阿罗若有所思,却淡淡一笑道:

    “岂非也是老天在帮着咱们复仇?”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

    媚娘回到立政殿中,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李贤睡得如何。

    眼见那小儿却是睡得酣沉,心下倒也吐了口气,转头便看着明和道:

    “最近宫里,怕是也该有些风声传着关于皇后与淑妃之事罢?”

    “娘娘英慧,明和正待请您示下。”

    明和低声道:

    “因着正逢新年,再者长将她们二人放在那里也不适合,咱们便按着娘娘您的吩咐,好好儿地将王氏与萧氏二人移入了冰棺之中,寄存于旧年废弃的观里了。”

    媚娘一皱眉:

    “不会是大火焚了的那家属于太原王氏的庙产?”

    “正是。”

    “怎么会放在那里,谁的意思?”

    媚娘缓缓坐下,轻轻问道。

    明和怔了一下回答道:

    “是明和想着的,觉得这处观产早已荒废,想来太原王氏也不会再行详问,更加不会想到有人会将王氏遗骨放在自家地所之上……

    娘娘可是觉得有些不妥?”

    “不是有些,是大为不妥。

    虚实之法,也得看人为之。需知那柳氏眼下虽然被囚,却非无耳目可用。

    你何时安排入内的?”

    明和自责道:

    “是明和疏忽,前日入内的。明和这便去安排。”

    “你不要去,我会安排别人去。一旦你现身,怕是会更加麻烦。”

    媚娘摇摇头,又安慰他道:

    “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此事原属难料,我也只是担忧而已。未必便立时成破。”

    明和也只得点头应是。

    可惜的是,媚娘的预感,果然还是成了真。

    ……

    大唐永徽六年正月初七。

    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方才开朝,却已然有裴行俭上本请奏,要求高宗李治详查宫内流言,说当今中宫,因罪被囚的王氏已为后廷妃嫔所害,身致其死之事。

    “后德有失,天意昭昭当罪,然其位应份,不当受辱,后宫妃嫔如此,实不可恕!”

    这是奏疏里反复出现了两三次的一句话。

    李治呢,只是看了眼,便冷笑一声,头也不抬地扔到一边去,一边继续朱笔批着奏疏,一边慢慢对着正捡了奏疏起身的德安道:

    “传朕的口谕与裴行俭,就说朕倒是想听听,他到底是朕的臣属,还是朕的长辈?还有,什么叫做后德有失?何为失德?何为有罪?叫他去元舅公处,好好儿把大唐疏详读议意三日再来见朕!”

    德安张口欲言,可看着李治不悦的表情,终究还是不能说什么,只是轻声应是,转头便去找媚娘。

    媚娘正在立政殿里,闻得此言,先是淡淡地说了句果然,然后便道:

    “无论如何,裴行俭此疏之言,实在有失臣下之礼,该责,且先将治郎之旨传下,然后……”

    媚娘附于德安耳边,细说几句,便叫德安立时连连点头称是。

    是夜。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得阿罗与两名探卫回报,一时间便皱眉道:

    “你可确定了?”

    “是。阿罗亲眼所见。”

    谨慎一点头之后,阿罗又道:

    “昨日午后,阿罗亲眼所见,那个名唤玉如的影卫,披着皇后囚于掖幽庭冷宫之时,常穿着的淡色罗襦入了那早已荒废的庙观,可不多时出来的便是皇后。

    初时,阿罗也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可再仔细看时,那容样,分明正是王氏。只是瘦削了些。”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突然冷冷一笑:

    “好,果然是高手。”

    阿罗又一怔道:

    “主人的意思是……”

    “皇后早已死去,此事,却非假。那玉如入了观出来便成了皇后,为何?无非是为了能够叫人以为,皇后尚且在世,只是难得那玉如竟然能够有如此高超的易容之法,连你也瞒了过去。”

    阿罗闻言,却是不语,只是表情有些犹豫。

    见他如此,长孙无忌反而有些意会,便一挑眉道:

    “怎么,你似乎相当肯定,那个女人便是皇后本人。”

    阿罗慢慢道:

    “主人,您也知道的,当日皇后之死,是阿罗亲自去看过,验过的,半点无错。是以昨日看到那形似皇后的女子从庙观之中走出之时,初也是以为乃玉如易容,亦或他人改形而成。

    是故阿罗有心,便召了诸位朱衣卫高手的兄弟们同往其内验证。更有白女侠扮作凡妇,在那观中换作是留在门外的女侍,整整守了她一日夜……”

    长孙无忌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一边立着的另外一男一女两个朱衣卫。那个女子便点头,轻道:

    “意如亲眼所见,后来人称小玉狐的玉如玉氏从观中再度走出,且将那个被两三个侍女带着出去的女子又带了回去,二人同时出现,显然那个女子并非玉如氏。

    且意如观她一动一静之间,体态宜然,那种气度涵养,风范雍容,非得数十年浸养不得。”

    长孙无忌看了一看阿罗,皱眉道:

    “可还有一个慕容嫣,还有一个玉明。”

    “主人,阿罗可敢肯定,断然不会是她们。”

    阿罗摇头道:

    “慕容嫣本属西域民裔,是故身形极其修长,便是我大唐男子也多有不及之处。皇后虽也不低,却远不及慕容嫣。以属下等愚见,以短扮长易,然而以长扮短,又是要来回走动,甚至还要在白女侠眼力之下,沐浴净身却不露破绽,实在是大罗金仙也办不得到。

    至于大玉狐玉明更不必提,她虽则与皇后体型也不多差些许,然其面颊比起皇后的蛋圆脸儿来,却是宽了一指有余,这听起来虽则不多,可主人也知此乃骨相之差,肉皮血发皆可易,唯独骨相却是万万动不成的。

    是故断然不会是她。”

    长孙无忌点头:

    “的确是不可能之事。可你是亲眼看着皇后遗骨的。”

    “主人,言及此事,阿罗倒是也颇为持疑了一段时间,直到白女侠听闻她说了一件事……敢问主人,当年韦昭容内斗元、徐、武三女之时,武昭仪曾被诬谋害一个先帝嫔妃腹中之子,打入掖幽庭受尽折磨待死……时阿罗尚且年幼,却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长孙无忌一怔,看着他:

    “此事属实……只是皇后怎么知道的?”

    “斗胆再问一下太尉大人,当年在掖幽庭中,先帝是否曾经真的赐给武昭仪一颗假死之药,以助她寻得机会,离宫而去?”听到长孙无忌的回答,白意如轻声问道。

    长孙无忌立时变色:

    “难道是那颗药……可它根本没有到武氏……不……不对……不对……”

    长孙无忌只一沉思,便立时拍桌慨叹:

    “好一个武媚娘!好一个武媚娘!好一个武媚娘!”

    他起身,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走,心思显是极为激动。

    阿罗看了看另外二人,白意如等意会,立时退下,只留他一人时,他才轻声问道:

    “看来,武昭仪果然是将那药拿到手了么?”

    长孙无忌不语,半晌才轻道:

    “自先皇后娘娘去世后,先帝的习惯,便是将一应要物放在立政殿中……想来当时武媚娘出宫之心倒也是真的急切,加之利用与时为晋王殿下的主上情份,偷入立政殿中拿了它出来备用,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那药不是只有一颗么?王萧二人……莫非武媚娘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萧氏活命?”

    “于她而言,萧氏根本不放在眼里。她此番行事,只怕却是要设计咱们与太原王氏……不,不对,她根本便是冲着太原王氏来的。她早就知道,柳氏便是被罚在家中,也不会安生,而且于她而言,登上后位最好的办法,便是留着皇后,让她在天下人面前毁掉名声……所以她又怎么会真的给太子机会,毒杀皇后?

    必然,那药是被换过的。所以皇后从一开始根本没有死!只是因为萧氏死了,所以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必然会深信……如果她要杀,那么一定是两个人一起杀!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她竟然能忍到这种地步!竟然会为了顺利登上后位,虚张声势,假死保下皇后性命,又将她囚禁在太原王氏自己家的家庙里!如此一来,一旦事败,人人也都只会相信,皇后是自己有意逃出宫禁,这才躲在自己家庙之中!而行俭上疏请问皇后安好一事,也必然会被视为是咱们关陇一系与太原王氏一族相谋,布局而成,是对武媚娘的刻意诬害!这是要一石二鸟……不!一石三鸟之计!

    立己身清白之名,毁皇后王氏之誉,断关陇相助之可能……

    好,好……好!”

    长孙无忌表情复杂,不知是慨然,还是愤然地看着前方,轻声道:

    “好一个武媚娘……好一个武媚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

    是夜。

    媚娘看着正抱了个大葫芦儿在被嬷嬷抱在怀中看着自己的李贤身边,乱滚乱爬的李弘,婉然一笑,接着起身,徐徐走到殿前,看着殿外白雪。

    明和自后赶上来,轻轻替她披了衣裳,然后道:

    “雪夜寒凉,娘娘还是多保重些身子的好。”

    媚娘回头一声淡笑道:

    “想必此刻,元舅公正在与阿罗一处商议皇后之事罢?”

    明和钦佩道:

    “娘娘英明,早早儿算准了皇后死不得,便好好将太子殿下送去的药给换成了假死之药。如此一来,不但让元舅公自乱了阵脚,竟犯下让裴行俭上疏出言不恭这样的大错,也让王柳二氏彻底在朝中失了信。”

    媚娘悠然道:

    “太原王氏何等门第,虽则之前咱们与他们也算是势均力敌,可要是想扳倒他们,那便非得断其一切根基支柱。

    若是一味硬来,只怕至时那些担忧唇亡齿寒的氏族官员们会一应而起。是故若要除去太原王氏,那便必得使其先失信于诸氏。之前虽则王萧二族之争已被闹得大了,却远不能动摇那些氏族中人对太原王氏一门的信任与从仰。

    所以,我们需要从根基中断他们与诸族之间的联系与信任,瓦解他们的氏族之盟。”

    明和点头道:

    “娘娘说得是,这太原王氏一门之所以兴盛,明白说还是因为他们与真正可说是氏族之王的琅琊王氏相关甚切。所以要断太原王氏之根,便需先断了琅琊王氏与他们之间的一点情念。”

    媚娘点头,淡淡道:

    “诚如治郎日常所言,琅琊王氏,才是如今天下数百自以氏族为贵的诸姓之中,真正的氏族高门。然正因他们是真正的氏族高门,从来就不愿意介入朝局之中,是故才会一步步地被这些伪为氏族的所谓华族所暗中排挤至这等凋零之地。

    不过,琅琊王氏一族中人,或者天真纯朴,不思朝局不求名利,只为治学养德,可数百年的传承也非虚假。一朝若是叫他们发现,他们最不能被沾惹的底线,竟然要被打破……

    那么他们必然会奋起还击。

    而对于那些将自己的根基,自己的一切都绑在琅琊王氏这个神话之上的氏族们来说,这样的还击,便是致命的。”

    媚娘淡淡一笑说道。

    明和点头,敬佩道:

    “诚然如此……琅琊王氏最大的底线,便是断然不沾惹朝局,更绝对不愿被朝局所利用,所左右……

    而皇后却未必能看清这一点。毕竟在她看来,琅琊王氏再如何被视做神话,也不过是些没落之族,实在是个空架子。”

    “可她却没有想过,自己的母族,却正是要靠着这个空架子来支撑着根基的。所以无论此番琅琊王氏是要与太原王氏一系划清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也罢,还是要反击一把,彻底将太原王氏这等虚名击破,使之溃于天下人面前也罢,太原王氏一门,都是注定要输了的。”

    媚娘淡淡一笑:

    “所以从皇后真正选择了要利用琅琊王氏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然宣告了她与她的母族的失利,也已然让治郎真正开始了他整治氏族,一肃天下纲的大业之路。”

    明和的目光,慢慢变得有些激动:

    “果然……娘娘早已料到……不,是主上么?”

    “本宫也好,治郎也罢,都无妨,重要的是,这一次是真的开始了。”

    媚娘轻声道:

    “多年的布局,多年的辛苦,终究还是开始了。”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山水池阁之上。

    雪夜寒风呼呼吹来,却在遇到厚实的风雪帐之后,不得不再一次退了下去。

    然而,它终究是不肯死心的,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终于,风雪帐被吹开一角,露出两张脸。

    那两张此刻满带着震惊与愧疚的脸,属于一对兄弟。

    寒风吹进来,瑞安默默地打了一个寒战,然后轻声看着面如死灰的兄长德安道:

    “武姐姐知道了,那主上……”

    “只怕却未必。”

    说这话的,却是沉书。

    此刻,阿罗不在,沉书便成了最好的传音人。

    他看着前方烈烈的火焰,目光如火:

    “娘娘不是那种人。于她而言,这是咱们堂兄弟之间的事,她不会干涉。”

    “只要她认为我们所作作为,并无对主上不利之处,对么?”

    沉默许久的德安轻声道。

    沉书看看他,淡淡道:

    “我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没有一桩会让她觉得不利于主上的,只有一件……”

    瑞安咬了咬牙,目光中微现泪花,看了一眼同样痛苦的德安:

    “当年……当年三哥为了报仇,而选择了推波助澜,逼着主上登储……是么?”

    沉书默默点头,半晌才轻道:

    “虽则当年‘他’的确是有心要让主上登储的,可‘他’希望的,却是更加温和的方式,承德,你太心急了。”

    德安不言,好一会儿才轻道: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会被他们发现。我也知道一旦被发现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不后悔,哪怕将来主上要我性命,我也甘愿双手奉上——

    左右我们都知道,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也都知道于我们而言,‘他’或者有罪,长孙无忌或者也欠我们的,可先后娘娘与主上……

    他们却没有一星半点对不住我们的地方。他们于我们有的只有恩。”

    “事已至此,命也运也,你也不必再过内疚。说到底,内疚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唯一能评判我们到底该有如何结局,该受何等对待的人,只是主上。想必娘娘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告诉主上。既然她好意如此,我们也不该让她失望。”

    沉书静静地说:

    “我跟二哥商量过了,娘娘希望救她的母姐出来,我们当然要救。可是有一点,救,却是不能白救的。”

    瑞安霍然抬头瞪着自己的哥哥:

    “难不成你还要跟武姐姐谈条件?!”

    “当然不是。相反,我们要谈条件的人不是娘娘,而是那对老是在这本来就已是乱麻一团的深局中添乱的母女。”

    沉书沉着道:

    “其实不止是对娘娘,便是对主上,甚或是对我们的大计而言,她们也是最大的麻烦与变数。必须得妥善处理她们。”

    “你不能杀她们,娘娘口里虽然那般说了,可她是断然不能容忍自己的母姐因己的一点恨意而死。”

    瑞安皱眉轻道。

    “这个二哥明白,小恕更明白,你也不必急。”

    德安劝慰道:

    “想必小恕说到这里,是与二哥有所决定了。”

    “是,我跟二哥商量过之后,打算借韩王和长孙无忌的手,把她们牢牢地困在自己府中,半步都不得出来。”

    沉书轻道。

    瑞安一怔:

    “那要如何做到?此事实在不易啊!那对母女……”

    瑞安叹息:

    “恕哥,她们可不是什么聪明人物。”

    “易与不易,关键就看我与二哥接下来能不能说动了长孙无忌与韩王。不过我想二哥处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这些年来,他已然是长孙无忌的一双手臂。但是韩王处……”

    沉书轻道:

    “却需要你们相助。”

    瑞安一怔:

    “我们?为何不直接与娘娘……啊……”

    他若有所悟:

    “要借太子之手么?”

    沉书点头:

    “目前能让韩王多少放心的人,便只有太子李忠。而且近日来诸般事态渐出,想必你们应该也看得出来,这孩子看着似乎是默默无能,实则却是心绝手狠不逊其嗣母王氏。若容他坐大,只怕将来易后易储便是要闹得大发。此时多少在他与韩王之间做些小事,让他们二人开始互相怀疑,看起来似乎无益于咱们现时的处境,可从长远看来,实在是最好的伏棋隐兵。”

    德安点头:

    “小恕说得不错。既然如此……那瑞安,你莫迟疑,现在便去罢!”

    片刻之后。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最终还是从震惊之中回了神,缓缓坐下,目光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轻道:

    “实在没想到……她竟然能走到这一步。”

    阿罗低声轻道:

    “只怕也不止是她罢?此等算谋,若非主上定局,怕是也难成事。”

    长孙无忌看了一看他,却轻轻道:

    “是她,还是主上,却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了……

    如今的主上与她,便如光与影,阴与阳。难分,亦难解。难舍,亦难离。”

    长孙无忌只摇头,苦笑一声道:

    “这样的人物,一个已是难以对付,何况二人同心?

    看来这大唐天下,渐已成他们的棋局了。

    也罢……”

    长孙无忌突然笑了起来,摇头捻须道:

    “这些年来算计谋划,不正是为了此事么?也好,只要主上能够一直这般下去,只要武媚娘永远只愿做主上身后的影,那么老夫也可以退下去了。”

    阿罗看着长孙无忌,好一会儿才轻道:

    “主人,您眼下说这些话,却是早了些。武媚娘的登后之心,从来未息过。主上的易储之意,也从来未平过。”

    “其实当琅琊王氏与太原王氏划清关系之时,她登后之事,便已成了定局,老夫已然是赢不得她了。只是老夫不认为可以放弃,也不认为能够放弃。”

    长孙无忌轻轻道:

    “然而老夫也明白,此时已非可以不可以,能不能放弃的事了。而是如何能够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能将武媚娘钉死在这后位之上,永不能再往前迈一步!”

    这一次,阿罗是真的迷茫了:

    “主人这是什么意思?她一个女子,登上后位母仪天下已是万般不易,难不成主人还以为她能做下一个秦宣后?”

    长孙无忌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目光清定却暗含忧虑道:

    “秦宣后?那个任人唯亲,无论前朝后政,皆只会用裙带之策的芈八子,又怎能与这个女子相比呢……

    秦宣后也好,汉高后也罢,说到底,都不过是些可狠绝天下人,狠绝诸亲,却唯独不能对自己狠绝的得运之女……

    又有哪一个,能与这个可能无法狠绝天下人,也无法狠绝诸亲,却绝对可以对自己狠绝至毁名弃命亦不在乎的女子相并肩?

    她若是想……又怎么会只能为影……”

    长孙无忌一语,却沉默。

    阿罗看着他,半晌也不言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主人如此担忧,看来这武媚娘也着实是不能留了。若如此,不若便由阿罗……”

    “万万不可。”

    长孙无忌轻厉道:

    “她纵有千般不是,却是先帝与今上平定朝局,肃整天下氏族之患的最大杀招,若轻易除之,反而会弊大于利!何况她如今在朝局之中虽然名声日衰,可在民间却是声望日隆,一朝若是死于非命,必然引得天下人议论同情,却反而更不利咱们日后行事!”

    阿罗皱眉,半晌才道:

    “那……却不知要如何?难不成只能囚禁着杨氏母女二人来逼她就范?可依阿罗之见,她也未必便肯就此罢休。主人总是要想个两全之法。”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突然抬头看他:

    “你以为,那杨氏母女二人,若要处置,该当如何?”

    阿罗一怔:

    “主人问阿罗?”

    “事已至此,若不设法,那杨氏母女,怕也早晚要成烫手山芋了。”

    长孙无忌轻叹。

    阿罗想了一想,却忽道:

    “那主人为何不索性放她们回府,然后暗中安排……一旦武媚娘有不得之举,便借他人之手除之,以图两利呢?”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

    “韩王?”

    阿罗点了点头:

    “阿罗无能,想到的也只有他这么一个可以让武媚娘深信不疑,又于我大唐与主上贻害无穷的人选了。”

    长孙无忌闻言,却是默默不语,良久才轻道:

    “你去传令,看看这些日子,东宫之中与韩王府上的那位沉书,可还有什么交葛没有。”

    “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九

    大唐永徽六年正月十六。

    上元节虽过,可立政殿里却总是不叫熄了灯。

    原因无他,两位小皇子一个比一个爱瞧灯,大的那个爱,小的那个刚刚睁了眼睛,就更爱得紧。

    于是李治便着旨,准立政殿牡丹灯不必撤下。

    媚娘初时听闻此旨,也是无奈,于是便着令,传以立政殿里道:

    “主上恩赐,妾等当与天下诸儿共恩。”

    于是便着令下去,自取其私钱数十万贯,乃购粮百万石、印启蒙之卷数十万册、购良笔好纸无数……更另共良帛数万匹,尽赏于大唐天下内外之中未满十岁之小儿。

    乃传鸾令道:

    “妾为君上侧,衣食无忧,风雨无愁,然自念无功无德得蒙圣恩如是,故心实难安。

    乃每着主上恩赏,则自愧不得功可居之,着以储,以念皇恩。

    数载至今,乃今朝得天之幸,再为我大唐着泽延嗣,妾心喜之甚,又蒙圣恩得赐合殿之灯以供儿嬉,乃欢喜之余,忆及圣上每常多挂忧大唐小儿衣食教养,常谓不知可得人人衣乎,可得人人安乎,可得人人识乎……

    着今以一应之物散之,以求天下同乐,更求大唐子民安乐无边,子孙福绵。”

    此令一出,大唐天下尽皆欢喜不胜,同谢皇恩。

    ……

    三日后。

    太极宫,立政殿。

    夜已深沉,德安却才传过话儿来,道因近日来边陲吃紧,李治与诸臣彻夜议事,怕是不能回立政殿安歇,还请媚娘早早儿歇下。

    媚娘倒也没有什么难受的,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德安谢恩回太极殿侍奉,然后才转身看着明和道:

    “她们回府了?”

    “回娘娘,是。”

    明和知道媚娘问的却是媚娘母姐,荣国夫人杨氏和贺兰夫人武氏,于是便低声道:

    “昨日夜里,咱们在并州老宅那处安着的人已然回报,道她们是连夜回的府。”

    媚娘淡淡道:

    “如今得了封位,母亲怕是再也不能容忍那两位姨娘,还有哥哥们了罢?”

    明和点头:

    “回娘娘,正是如此。老夫人一回府,立时便是对着家中的两位姨娘动了手。至于两位大公子……

    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媚娘看了他一眼,却缓缓合了合眼,半晌轻声道:

    “现在没动静,是因为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对待哥哥们。

    毕竟在她心里,哥哥们便是再千般不是万般不好,那也是应国公府的承嗣……

    她不敢动,也没理动。

    所以想必……她眼下不言语,却是别有心思。

    罢了,她们的事情,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只消莫闹到我眼前来,便一应都好。你且传话儿下去,务必要看好了她们,不要让她们再进京来胡闹。

    不过……”

    媚娘却是淡淡一笑道:

    “不过想来有元舅公和韩王两位下手,她们却是难离得并州半步。”

    明和含笑,点头道:

    “娘娘英明。”

    媚娘看了看他,却殊无半点儿笑容,好一会儿才又轻声问道:

    “韩王府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明和低声道:

    “眼下倒也是没什么大事,只是韩王似乎得了些消息,也很是对皇后的下落搜了一番。可因着到现在也没个结果,是故也是放弃了。”

    媚娘闻得王善柔三字,却垂眸而下,半晌轻道:

    “眼下她如何了?”

    “回娘娘,依着法子治着呢,也不叫她死,也给她饭吃。只是每日里必然要抱了两个孩子到她面前去玩一玩,闹一闹,也按着您说的话儿,不叫她碰着一星半点儿,只把她关在栅栏里边儿,叫她眼睁睁地看着。”

    媚娘抬眼:

    “你没有那么愚蠢,却抱了弘儿与贤儿去罢?”

    “这个自然,明和寻的却是宫外的孩子们,只是给换了咱们殿下的衣裳——论起来他们的父母也是欢喜得紧,入一趟宫,便赏了好些好东西。又不需要做什么事,只消抱着在那儿玩耍便好了。”

    媚娘再抬眼,看着他:

    “可是她不会哭么?不会叫么?”

    “自然会叫会哭的。只是咱们却是将她高高儿地关在那阁楼之上,那些孩子虽也在阁楼之上,却到底与她之间隔了一道金水河,她便是哭,孩子们也听不着的。”

    媚娘流转眼波却轻声道:

    “金水河虽宽,可你们为了让她看得见,只怕却也是要挑些窄的地方了……那便只有凝云阁。那里可别出什么乱子呢!”

    “娘娘安心,那里尽是徐太妃当年带进宫里的老宫人了,一个个都巴不得看着皇后被千刀万剐在眼前才痛快的。何况动手的,也不止是咱们。”

    媚娘扬眉,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们寻了高手,封了她的哑穴?可据我所知,这影卫之中高手虽多,能够保证封她哑穴又不伤她性命的天下间也只有两人……

    若是为了素琴,德奖是肯的。可一来他到底是个正气汉子,虽则痛恨皇后这些年的阴毒,却未必便肯下这样的手……

    慕容嫣?你们却是怎么说动她的?”

    明和含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

    “娘娘果然明察,不过却不是咱们说服慕容姑娘的,是她自己出现,说是这皇后给天下间的好女子丢尽了脸,接着说出手便出手了。然后便消失不见。

    自那日以后,她每逢旬日便会来一次,给皇后解上半日的穴,却不叫她真的成了哑巴,然后便趁着皇后痛哭之时,跑去酒窖里偷酒喝。再过半日看着皇后哭累了,这才来再封了她的穴……

    皇后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她每日里都可以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孩子,也可以每日里看着主上在她面前与几个最想看到的孩子玩耍……

    只是,她永远没办法走近,更没办法开口说一个字便是了。”

    媚娘却不笑,只是盯着地面,半晌才轻道:

    “即便如此,也是便宜了她……

    若不是她,惠儿也好,治郎也罢,还有……

    还有我的嫣儿……”

    提及早逝的爱女,媚娘便是泪意盈盈。好一会儿她才强忍着,轻声道:

    “你传我的话儿,明日起,把嫣儿的灵位摆在囚着皇后的牢笼之外,每日里焚香祭拜……尤其是灵位,一定要正对着她,让她日日夜夜,都面对着嫣儿的灵位……

    我要让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自己曾经对嫣儿做过的事情!”

    媚娘轻声道。

    明和点头,恭然称是。

    次日午后。

    当消息传到李治耳边时,李治正抱着李弘在太极殿里,一手批着新呈奏疏,一手抱着正跟着他念诵帝范的李弘。

    听完了德安附于耳边的私语,李治扬了扬眉,看看德安:

    “你是说媚娘叫人刻嫣儿的灵位,摆在那个毒妇面前?”

    “德安只是觉得,这样会不会太过张扬……”

    “对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而言,皇后一直活着。对舅舅他们而言,皇后也是活着。知道了,便知道了。也无妨。

    何况,这样对她来说,实在已是宽待。”

    李治摇摇手:

    “媚娘做事自有分寸,你却不必过于涉入。”

    德安应了声是,然后又轻道:

    “另外还有一桩事,这些日子以来,元舅公府中似乎颇有些动静,极为奇怪。”

    李治正预备着拿起朱笔来,教李弘写一写字,却在听到德安的回报之后停下笔来,看着他:

    “说罢。”

    “元舅公府上安插在江南一带的诸支朱衣卫,近日纷纷被召返回京,似有什么大动作。”

    李治微眯了眼:

    “此事媚娘可知道了?”

    “娘娘显是知道了,这些日子里,她新得训的几支影卫,已然潜入了元舅公府左右,只待寻机切入其中。”

    李治点点头:

    “你也传令所有影卫,叫他们盯紧了舅舅府上的动静。易后之日日近,或有变动,可别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大乱子。”

    德安点头,轻声道:

    “那主上,还有韩王那边儿抓着萧氏之事不放……却当如何?”

    “萧氏……”

    李治摇头,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素节到底还是叫朕失望了。”

    德安一怔,接着便立时悟道:

    “难不成是雍王殿下?可他为何……”

    倏地,德安看着李治怀中乐呵呵地对着自己欢笑的李弘,明白了些什么:

    “他还是没有放弃……”

    “生于天子之门,又怎么可能放弃?”

    李治厌恶地皱眉,然后摇摇头道:

    “罢了,也是合当有此一难。你且着宫中近来加紧了,务必将他与韩王之间的联系给断了。如此一来,或者他也能多少点醒一些。”

    德安又称是,然后又道:

    “另有一事,主上,前些日子德安偶得闻一言,却是关于韩王与当年北门之变的事情……”

    李治闻言,立时瞪大眼,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当年韩王叔不过与如今的弘儿一般大,又关他什么事?”

    “据说……当年虽则韩王年幼,确未曾与此事有关,可此事之因……似乎却因他而起。”

    李治屏了呼吸,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是说……当年的宇文昭仪……”

    “正是。人言当年宇文昭仪,其心性智慧,一若后来的先帝淑妃,前朝帝女杨淑仪……

    是以才会高祖如此看重。”

    德安轻声道。

    李治咬了咬牙,下意识看了一眼怀中的李弘,轻轻道:

    “是啊……就算不为家仇,不为她自己……可为了她的儿子……”

    他闭了口,好一会儿才轻道:

    “传朕旨意,着令韦待价暗中彻查当年之事!所有一应需用,尽由其得!

    朕要的,只是真相!”

    “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十

    言犹在耳,午后,便有急报传至太极殿,竟惹得李治当场改令:

    “着令右领军中郎将薛礼率卢龙折冲府果毅都尉韦待价等,立时追击诸入唐之倭国细作!务必拿至御前!”

    消息传出金门,立时惹得诸臣纷纷更衣入内,请问圣意。

    而当这个消息传到媚娘耳中时,她也只是淡淡一点头,轻轻道:

    “这般说来,那个人,果然是真的中臣长子?”

    明和点了点头,轻道:

    “那人自名僧定慧,本家之名却是中臣真人。其父中臣镰足,深得今倭国之皇太子之幸信,是故此番他前来之时,主上与元舅公便是暗中派了许多高手暗中监视,这才肯放他入境。”

    媚娘再点一点头,又问道:

    “我听说,前些日子倭国刚刚传了国疏来,说是因国中奸佞余孽仍乱于朝政,前代帝孝德因此多积劳苦,年前因病已故,今乃孝德之姐,太上皇皇极再祚为帝,是么?”

    明和点点头,又轻道:

    “娘娘说得极是。不过如今却也不能再叫太上皇,或者叫皇极上皇了……却该称齐明帝。”

    媚娘听得一怔,却不由抿唇笑道:

    “齐明帝?怎么又换了个帝号?”

    “这个……却似是倭国之习。”

    媚娘点点头道:

    “也罢,他们如何都无妨,你只消说一说,这些人是为何惹得治郎大怒的?

    怕是与前些日子前方传来密报,说高句丽百济结为同盟,意侵新罗有些关连罢?

    想来倭国近些日子也是不安分得紧……

    也是上次这位中臣真人于宫中听闻了些流言,便自以为是,去向他父亲邀功之故罢?”

    明和含笑道:

    “娘娘圣明,若论起来,却正是这个中臣真人,所谓的僧定慧。此有先前截得他传往国中密信一件,请娘娘过目。”

    媚娘看了看明和,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只卷得极紧的小纸卷,展开看了两眼,便不由失笑出声:

    “今有唐帝,怯懦无能,庸碌好色,无识朝政。此乃良机,可得良土再建新城……”

    明和闻言却是一怔,看了眼那写得曲曲弯弯的字,讶然道:

    “娘娘竟然识得这倭文?”

    “若是这些都不识得,如何能好生陪着治郎呢?”

    媚娘一壁摇头淡笑,一壁摇头叹笑道:

    “也当真是疯迷了心了……居然真将治郎当做是个庸碌好色的昏君。若本宫无曾料错,只怕他还有打着本宫的主意,等着将来要趁着他大倭**攻至长安城下之时,将本宫一并做了俘虏,带回他那弹丸之府做个调棋娘子呢吧?”

    明和瞪大眼,看着媚娘,竟有些结巴:

    “原……原来娘娘早就知道还有一封密信了……”

    媚娘看着他,淡淡一笑:

    “你知道么,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僧定慧开始,本宫就很讨厌他的眼神。”

    一壁说,媚娘一壁悠悠地将那张纸条扔在一边的火盆里,看着它尚未真正落入火堆,便化成一团灰烬轻飘飘的样子,有趣道:

    “不过本宫也知道,从第一次开始就讨厌他的,不止是本宫,还有元舅公和英国公二位。”

    明和一怔:

    “英国公倒也还好说,可元舅公……?”

    媚娘不答反问道:

    “你也说了,早从他一脚踏上我大唐国土开始,治郎也好元舅公也罢,都已然派足了高手去盯着他。难道他之前那些密信往来,之前那些鬼模鬼样的心思,治郎便全然不知?那为何他直到现在才动了怒,要治他个好的呢?”

    明和想了想,却点头:

    “娘娘说得极是,只怕主上都比他清楚他写的那些密报如何流出长安,流向他父亲手中的经过呢!

    而且他这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时两日的事情……

    却偏偏主上在这时动了怒……怕是别有内情了。”

    “狼子野心?”

    媚娘这一次,却是真真儿的笑出了声:

    “你说狼子野心?就这么一个小小倭国?!”

    媚娘摇头,忍俊不禁地笑着看被自己笑傻了的明和,半晌才摇头道:

    “你去,去取了地图来。今日我就与你好好儿讲一讲这大唐海境之事——真是……若是哪一日治郎调了你去侍奉,只怕你还要被骂呢。”

    明和闻言,着实大喜,立时一迭声地应着,便小跑而去。

    为何呢?

    ——宫中诸侍,无论对媚娘是恨是爱,却无一敢说不愿听媚娘点言时政的。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那些分属朝中各派的耳目们,也没少明的暗的拿着自家主子示意的时政之疑来问媚娘的,虽然有的图的是抓她一个把柄的,但更多的,却是真心想听一听,这个连长孙无忌也要多加防讳的女子的建言。

    这些情况,没有人比明和更清楚。只是媚娘向来禀持不关时政之道,是故从来不关理,反而都叫他把人赶了出去,甚至大刑伺候——就连英国公等人派来的人也一并不理,是故他也只能偶尔想一想这等好事了。

    是故如今听到媚娘竟开口说要教他,他如何不欢喜?

    就见不多时,他便抱了所有地图前来与媚娘,又特特地将火拢得旺了些,把案几往火笼前移了一点儿,又替媚娘在圈椅之上备好了软垫绵靠防凉,又倒了一杯热茶放于案几之上……

    然后这才自己随手拉了一个软坐垫,便坐在媚娘身边。

    媚娘点头,含笑看着他展开海疆之图,纤纤玉指轻轻一划,便划出了一个大圈,问着明和道:

    “这是哪里,你可知道?”

    明和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看媚娘认真的神情,不由轻道:

    “这个自然知道啊……不正是咱们大唐疆土么?”

    媚娘点头,又循着海疆之图边线之上,滑了几下,点到一个小小角,问:

    “这是哪里,你知道么?”

    明和眨眨眼,却当真不知,但眼看着媚娘将压住了其地之名的指尖移开,心知媚娘叫他自瞧,于是便紧忙看了一眼,却讶然脱口道:

    “这指尖大的地方竟便是那倭国?!也……也……也太……”

    他言至此,却再也说不得透。

    媚娘点头,含笑道:

    “正是如此,这便是倭国。”

    媚娘收回粉白可爱的指尖在袖笼里取暖,目光只落在图上,笑悠悠道:

    “你再算一算,咱们大唐边土距倭国,约摸有多少日的海路?”

    明和能立于媚娘身边,自然也非无教之人,约摸一算,便讶然道:

    “怎么……怎么这一算,若我大唐军中先锋轻舰出海,竟也只不过一旬多一两日,至多一旬半程……可为何那些倭国的遣唐使却要足月之久?”

    媚娘淡淡道:

    “你也说了,那是我大唐军中先锋轻舰。”

    她轻声道:

    “若是倭国之技,尽在我大唐之上,他们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我大唐?”

    明和明白了,点头道:

    “娘娘的意思是,这僧定慧的心思可笑,不过是因为他夜郎自大,因知不可胜我大唐,便竟自心中卑愧之中,生出些荒唐的枉想出来了?”

    媚娘含笑点头道:

    “他若只是枉想,本也无甚紧要,治郎心性虽不宽,可这一点可怜之人的狂想,他倒也不是不能忍得。可若是治郎明里暗里着人警示于他,他却还抱着这等枉想,甚至不自量力地意图联同那些同样心怀叵测,欲扰我大唐边境安定的小邦边国来生事的话……

    那治郎自然便是要动手不若动口了。毕竟这等小国边邦,若是不识好歹,将我大唐之宽怀胸襟视为软弱的话……

    那他们就还远没有要紧到需得治郎花了心思来设法安抚的地步,自然只好剿灭了。”

    明和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娘娘的意思是,这等小邦,实不足堪忧?”

    媚娘点头,轻道:

    “何谓狼子野心?语出左传,宣公一篇,谓曰有谚为狼子野心。后人乃注,言其意为放纵不驯之心,不可驯服,抑或心怀叛离之心。”

    言至此,媚娘才扬声悠然道:

    “所谓狼子野心,那也得他当真是头狼儿才称得上这四个字。这等小国,眼下如此,又何来狼子一说?”

    明和闻言,却也是憨然一笑,搔头乃道:

    “竟是明和高看了他们了……娘娘见笑。”

    媚娘摇头,淡淡道:

    “也不怪你担忧,毕竟此番他们倒也真的不犯傻,去找了高句丽与百济做帮手。”

    明和闻言,便立时在图上寻高句丽与百济,不多时便点头道:

    “娘娘说得是,此番一看,这高句丽也好,百济也罢,都于咱们大唐唇齿相依。虽他们不若新罗一般关紧,可到底也是在边境之上……

    若是倭国真的煽起了这把火,主上却得也想周全了法子才能平了这场乱。”

    媚娘点头,轻道:

    “其实据我所知,先前的孝德帝在位之时,便是因着不愿与我大唐开战,而被那位当今的倭国太子殿下寻着了机会,渐失其权。

    说得明白些,这位当今的倭国太子也好,那个中臣氏也罢,图的,都不过是一时之计——能于其诸豪门之前,显出他们的本事与手段来罢了。

    要知因着前代孝德帝之死惹得朝中诸臣心中颇有不满,倭国民间也是微有议声,所以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赢得豪门之心。

    赢得了豪门之心,便等同是赢得了皇位……这一点他们是很清楚的,皇极帝也好,齐明帝也罢,那个女子如今已是甲子之龄,便是做个皇帝,又能做得几日?一个女子能做一个皇帝已是难得,之前她年富力强尚且可以一争一持这朝政大权。可如今她已鹤发,怎么还能与那些正当壮年的人相争?

    女子做皇帝,本便是难上加难的一件事。怕是如今的齐明,也只一心想着要享乐了。有她弟弟孝德帝的例子在,她也不愿意再去掺些事上身了。

    是故眼下的倭国,已是等同被那位皇太子握于手中,只要他再进一步,拿下豪门之后,便可顺利登基为帝了。

    而正因要讨好豪门,他才必然要与我大唐为敌。至少现在要是。

    毕竟于那样的国家来说,若要赢得那些把控实权的豪门支持,最好的办法便是在于我大唐一事上,显出自己的手段,得到一些在咱们看来,实在可以说是杯水之利的东西。

    而这样一来,那些豪门自然便会全力支持这位当今的倭国太子,与那位中臣氏与我大唐相争——明和,大唐实在太大了,即使是杯水之利,于这些边邦小国的豪门们而言也是极大的诱惑。

    于此一来,倭国太子目的已达,中臣氏心愿已成,自然便是登基为帝了。

    不过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像倭国太子与中臣氏这样的角色,自然心中清楚,所谓的伐唐得利,只能是权宜之计。

    真拼起来,倭国只有一种结局。是故他们此刻也是不敢明着招摇的。偏偏是这个中臣慧定却是个糊涂的,竟真以为他的父亲会是全心全意要伐唐……

    罢了,这样短视无明的人物,也不怪他父亲早早儿送他入佛了。”

    媚娘淡淡一笑。

    明和立时省悟:

    “娘娘的意思是,此番之事,怕是这个中臣真人没有看明白他父亲与他父亲主人的心思,却擅自妄为了?那娘娘,主上知道不知道呢?”

    媚娘扬眉轻道:

    “若是没想到这一点,若不是还想给他倭国太子与倭国第一臣留些颜面,治郎下令,便会是杀无赦,而非务必擒至御前了。

    治郎是要给这个僧定慧一个教训的。——也代他的父亲教一教他,这朝局,国政,到底该怎么个看法,行法……

    毕竟,他虽不为其父心爱,却到底是长子,中臣真人糊涂,中臣镰足却是聪明的。日后想必也必是国之栋梁……

    若可教他明白,这样的选择对他也好,倭国太子也罢都不是唯一的办法……

    那会如何,却也是颇可一观的呢!”

    微微一笑,媚娘再不多言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十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

    李治一回来,便急着去看媚娘,眼见媚娘一切安好,这才松了口气,然后便自去依着媚娘的话儿,瞧了瞧李弘李贤,接着回来,更衣,落榻,伸手抱了媚娘在怀。

    媚娘正看本杂记看得有趣,猛不丁被他这一抱,难免有些吃惊,忍不住便拍下他的手:

    “怎么一回来便如此……”

    “几日不见你了,你就不想我?”

    李治辛劳几日,说实在也真是难得见她一面。

    好容易今日奋力将政事理治完毕,早早回归一见她,却被她这等说,难免有些不满,伸手却抱得更紧,且还将头颈都往媚娘颈子里埋,深吸口气,一股幽香泌人心脾,难免便有些心神荡漾,整个人便紧紧偎着她,再不肯离开半分,时不时还到处嗅啊嗅。

    媚娘被他气息弄得痒痒,忍不住便笑着拍开他:

    “你在做什么……好痒……”

    “还能做什么……”

    李治却只是含混以待,唇齿只在她颈间耳后流连不去,无论媚娘如何推搡,不能放手,便是不能放手。

    推到最后,媚娘书卷也被她失手掉下榻,欲去捡回,却被李治反手一搂,更向他怀中而去,仰首欲嗔时,却被李治以唇封口。

    好一会儿殿内都是缱绻绮丽,春色正好。只能闻得若有似无的轻轻叹息声。

    半晌时间,李治方才恋恋不舍放开了朱唇,看着她笑了笑,然后伸手隔衣,只在她依旧温润柔软的小腹上来回揉摸着,却半点儿不有肯离手的意思。

    媚娘皱眉,欲言,却也自觉懒懒,便忍不住红了耳根,自嗔视他一眼,媚若轻丝,然后轻道:

    “你这样儿的,也真是少见。”

    “少见什么?”

    “合宫上下三千佳丽,非得便夜夜宿在我这里么?

    虽说眼下皇后四妃皆无,可那些嫔妃世妇们……”

    “你便饶了我罢!”

    李治大叹一声,伸手只若轻弹琵琶似在她小腹上轻调淡抹:

    “也不想一想,我白日里忙着国政,累都累得不似人形,好容易等到了这夜里间,也要为了那些所谓的前朝之议,去应付那些人么?”

    “谁叫你是天子呢?”

    媚娘轻声道。

    李治却沉默了,停下手,好一会儿才长长一叹,将媚娘更往怀里抱了一抱,然后道:

    “难怪大哥说,这天下最痛苦的,莫过于帝王有情……

    如今看来,实实在在却是半点儿没错了。

    只因为我是帝王,所以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也都要斟酌再三才可定,是么?

    只因为我是帝王,所以我不能守着自己喜爱的女子,只能日日里去做那等虚与委蛇的勾当,去那些不知心里怀着什么念想的女子身边过夜,是么?”

    他说得一脸委屈,媚娘却听得一脸可笑,忍不住拍拍他的脸道:

    “你罢了,在我面前卖委屈……

    也不怕我改日说与孩子们听,叫他们笑你这个爹爹胡闹!”

    李治只瞅着她:

    “你以为我是在卖委屈?”

    媚娘沉默。

    好一会儿,她才轻道:

    “你以为我想么……

    你应该知道,我比谁都更不希望你离开我,离开咱们的孩儿……

    媚娘……”

    她垂下首,轻轻将脸埋与他臂弯之中,半晌才道:

    “你不知道媚娘比任何人都更加希望,治郎永远留在媚娘一人的身边,哪个女人也不要去见么?”

    李治闻言,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抱紧了她,摇了几摇,却轻道:

    “知道,所以我才在努力……努力做些让你和孩子们,以后都不必离开我身边半步的事情。”

    媚娘猛然回头,看着他,欲问,却又被李治封了口。

    而这一次,春意浓浓,却再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留给她的,只是无限的眩晕与迷惑。

    到底,他做了什么?

    ……

    次日晨起。

    媚娘愣愣地坐在榻上,一边儿看着面前被侍女搬至榻上小方桌面,以为妆发用的宝镜,一边儿茫然地思考着昨夜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到底他又做了什么?

    最终,她还是没有想到任何的结果,只能自己摇头,撂在一边:左右若是他行事,那必然有些内意在,且也是自己难以断绝其念的,还是不去想的好。

    接着,她便重新振作精神,转头向着帐外轻问:

    “明和何在?”

    “娘娘有何吩咐?”

    听到明和的声音,媚娘稍微心定了一定,便淡淡道:

    “昨日里吩咐的事情,你可办得都好了?”

    “娘娘且可安心,该瞧的都瞧了,该看的也都看了。那一位可是谨慎得很,也一如娘娘早先与他说好的那样,星点儿也没有走错路的样子。”

    明和的话儿说得隐讳,却让媚娘忍不住勾唇一笑,点头笑道:

    “好,那便好。就是怕他犯了糊涂,走错了路,那可就谁都拉他不回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得好好儿地看着他,别让他走错了方向。他还是个孩子,最怕的便是这样了。”

    “娘娘尽可安心,昨日午后咱们也请了德安哥哥帮忙说项了,德安哥哥也说了,既然他身子向来不好,正赶着巧儿的这些日子也就不必来回走动了,只在家里歇着便好。若有什么事儿,自然有人照顾着他,不会叫他有难处的。”

    媚娘再点头,漫声道:

    “德安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那另外一个呢?他又如何?”

    “那一个自然是不心甘,听说回去之后也是抱怨得紧。不过也没关系,抱怨抱怨,也就罢了。眼下却很快便有更重要的差事要往他头上派了,他自然是应顾不暇,也不会再想着别的什么了。”

    “嗯……那就好。另外,宫里那边儿也安置好了?”

    “娘娘放心,都安置得极得当了。师傅特别着意的,这些日子还亲自搬了过去看着的。毕竟那已然跑过一次风了,师傅这般谨慎的人儿,自然是要自己去看着点儿的好。”

    媚娘点头,又复摇头道:

    “你若寻得机会,也好好儿劝一劝你师傅罢,叫他别太累着,毕竟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

    “是。”

    “对了,出宫的一应准备如何了?”

    “娘娘安心,都办好了,就等着那一日来了。”

    媚娘闻言,终于放下了一颗心,闭上眼,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是啊……就等着那一日来了。”

    大唐永徽六年三月初。

    高宗李治因着春猎祭典之故,乃领百官,率群臣,出太极宫,经朱雀门,往终南山而行。

    是夜。

    太极宫。

    佛光寺内。

    一道黑影,在暗中立着,沉静而无声。

    好一会儿,另外一道黑影也快步地走了进来,然后向着他长身一礼,低声道:

    “殿下!”

    “如何?”

    “立政殿上下防守严密,不过诚如殿下所料,今日乃是武氏第一日出宫,多少有些间隙,咱们的人已然成功进入了。”

    黑影转过身来,月光下映出的,赫然正是韩王李元嘉的脸,点点头,他看着面前那被月光照亮着的,一张从未出现过的脸:

    “那么这般说来……至多不过后日,咱们便可得结果了?”

    “殿下安心,却连后日也用不到。这一次,咱们派出去的全是高手,是故至多明日午后,所有的消息,必然全部都会传出来。”

    那陌生的脸堆起满满笑意,更道:

    “而且那样东西,也必然能尽早回到韩王殿下您的手上。”

    李元嘉看一看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再不言语。接着便向外走去。

    ……

    好一会儿,在黑暗尽处,传来一阵淡淡的轻语:

    “那个眼神我认得……每次他动了杀念的时候,都是那般平静得出奇的眼神,你可定准了要真的将东西交与他?”

    随着声音从暗中走出来的,却正是负手而行的沉书。

    陌生人转过头来,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先生应当知道他很聪明,所以自然不会让先生来参与此事。这对先生而言却是件大好事,至少说明他已然完全信任先生,更加要进一步重用先生了。”

    沉书摇头,看着他,正色道:

    “可是豆卢大人,我实在不愿意看着你冒此大险……”

    “是不是冒险,豆卢望初自然知晓。不过先生安心,既然娘娘放心望初,又将此事交与望初处置……

    自然是因为望初有些本事,能够保得了自己安全。只要唯一在高阳公主府上见过望初真容的先生不露出望初本身,那便万无一失。”

    “这个自然。谁也不会想到,当年无论是你在荆王府上也好,还是在高阳公主府上之时,甚至一开始曾经进入韩王府也罢……

    却都一直是以易容之后的样子示人。而且也从来都是避免与他的直接接触……

    从头到尾,韩王府上下见过你的人,只有我一人而已,三府之中见过你真容的人,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这样一来,如今你办起事自然方便。

    何况还有娘娘妙计……

    是我多虑了。只是我有些好奇,一旦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必然会出手杀你……

    你却要如何自保?”

    陌生人正是豆卢望初,他笑着摇摇头,轻声道:

    “有办法的,自然有办法的。”

    言毕,他只是笑着点点头。

    沉书心知此事涉其性命,他必然不肯轻言,何况他也本无意知晓,于是便点点头,轻道:

    “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帮着他派去的那些蠢材们一些,免得他们竟连娘娘有心纵容,给放得那般明眼之处的东西,也寻不着……

    那此计,却是难成了。”

    豆卢望初淡淡一笑。

    沉书闻他说得有趣,也忍不住哈哈一笑,轻道:

    “豆卢兄此言却是有些刻薄,想想他们其实也非蠢材,只是要与昭仪娘娘这样的人物对手,实在是小虾欲夺龙口食……”

    “是啊,何况他们虽非蠢材,可在这些年先生您费心费力的‘调教’之下,也成了看似精明实则破绽处处的废物。两相一加,自然豆卢也要调些法子,帮他们一吧啊!”

    此言一出,二人不由相视而笑。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三十

    次日午后。

    猎宫之中。

    李治一身戎装,精神焕发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一边儿骑在马上的长孙无忌正在与李绩议论着军中近来将官调动之事。

    当那匹云踏雪出现在诸人面前的时候,立时便听得一阵山呼万岁之声。

    李治扬扬唇角,微一点头示意,然后便道:

    “今日,却是最后一日春猎了,众卿却需得尽力行之,务必替今岁大丰,得了一个喜兆!”

    立时,又是一阵欢呼。

    ……片刻之后。

    李治驾着体白鬓银的白马,一身雪色绣金劲装箭袖,销金皮挽手,镶玉犀角韘扳指勾在正勒紧了马绳的修长左手食指上。

    同样套了销金皮挽手的右手上,则紧紧地抓着一把朱漆金弦,纹龙描凤的巨阙天弓。身后皮缚腰的挂搭上,一只朱绣金扣的龙口皮箭壶,正随着马儿狂奔之势,一路上下起伏着,撞击着里面的箭羽,发出一阵阵轻亮的响声。

    “咄!”奔了一会儿,李治突然低喝一声,轻轻一击马刺,白马短嘶一声,流星也似地奔向李治目光所视之处。

    他却双手松了马绳,反手从腰后抽出一支箭矢,轻轻一挑,雪白羽箭在右手食指尖旋了一个美丽的圆弧,眨眼间便被搭在了弓弦之上。

    举起,瞄准,微眯一只眼,那快速奔腾着的马儿,竟是半点儿也没有影响到他如鹰般盯着前面狂奔着的猎物的目光。

    近了,再近了……

    突然间他双目微瞠,手上一使力,箭便嗖地一声,从他尚且在微微颤动着的弓弦之上,失去了踪影!

    接着,便是一阵凄厉的野兽哀号!

    他却没有稍停,再一次反手去腰后一抽,指尖一拨,另外一只箭便打着另外一道美丽的圆弧搭在他的弓弦之上。

    使力,满弓,放!

    另外一箭又一次在马儿狂奔之时,轻鸣一声便消失在了他的金弦之上!

    那野兽哀号的声音,蓦然之间放得更大,更加凄凉!

    ……

    山路另外一边。

    长孙无忌听着这样的野兽声,不由皱了眉道:

    “这是……”

    “狼。”

    李绩的面色不太好看,立时转首看看左右的副将。副将会意,马上大喊着,要众人一道跟上李绩,前往一探。

    长孙无忌听到一个狼字,也变了脸,咬牙打着马,一边儿大声叱问左右:

    “皇家猎宫之内,怎地就会有狼?!你们是怎么办的差事?!”

    一边儿的诸人闻得一个狼字,也是变了脸色,个个紧忙跟上,阿罗便头一个扬声道:

    “主人,英国公大人,狼向群居,然方将阿罗听闻那兽哀声,却只似一头。且其哀若此,怕是主上无事,独兽有难……”

    “你怎么就知道只有一头!?你怎么就能保证,附近不会有它的同伴!?”

    长孙无忌已然记不得自己上一次这般焦急,是什么时候了。他大声喝斥着阿罗,却叫阿罗也变了脸色!李绩在一边听着,更加咬紧牙关,狂奔不止,口中却已然开始大喊起来:

    “主上!主上!”

    当他们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却是一副大出他们意料之外的情景。

    李治一身雪白烁金地立在青草地上,旁边的马儿静静由着同样一身戎装的李德奖紧紧地拉住,与李德奖的一匹火骅骝一道安静地低首而立。

    阳光之下,他玉润容颜,乌发墨瞳,玉准朱唇边的一抹温柔笑意……

    却是给了他怀中的一只体型臃肿,眼见得是怀了小崽儿的杂色猫儿。

    飞奔而来的诸臣诸武将见状,都是一怔,一阵勒马之声后,诸臣诸将便纷纷下马,急急赶来,头一个上前的,便是李绩与长孙无忌二人。

    “主上……”

    “嗯?啊!舅舅来得正好……”

    李治正温柔地安抚着臂中受了惊吓,有些暴躁不安的猫儿,眼见诸臣上前,便扬起空着的手示意原地静候,然后转头看着表情有些意外的长孙无忌腼腆一笑,拱了拱手上的猫儿:

    “朕刚刚正追一头野狍,猛可里就瞧见它被此獠追赶着,正哀号无处可逃……看样子它似也是因身怀有崽却是艰于行动,爬树也定然是不成的,于是便出手治了此獠,救了它下来。不过……它……”

    李绩一边儿扫了眼不远处正被自己的几个副将抬了来,颈喉与前腿各扎了两支朱漆金羽箭,显然是已断气许久的灰白大狼,一边儿微讶地看着这个一直都若龙渊凤宸般的青年,居然露出些尴尬与茫然的神态出来,求助也似地轮流看着自己与长孙无忌道:

    “这个……它好像不太喜欢朕救啊……”

    听到这句话,一边儿正盯着那狼研究的德安突然忍不住,就扑哧一声笑岔了一口气儿出来,惹得李治狠瞪他一眼之后,立刻收起表情,清清嗓子以只有他们五人听得到的声音说:

    “主上,德安已然上禀明言过了……

    这猫儿也罢,犬儿也好,但着逢怀了幼崽儿的时候,必然是断不能容得旁人动手轻触的。

    主上您救便救罢,就不要希图着要将它带了回宫去给代王殿下与潞王殿下,等小猫儿出来了与二位殿下做个玩伴了……

    不然只怕它还是要伤着您的。”

    李治眯眼,正待发作,一边长孙无忌已然抢先上前来一步,伸手拉了李治的手掌在面前看:

    果然,空着的左手背上,抱着猫儿的右手背上,都有几条不浅的细长伤口,正向外微渗着些儿血意。

    一侧李绩立时便从腰间掏出一只小玉瓶儿,交与德安:

    “主上,这是野畜却非家养,只恐爪上不净,却带了些病气毒气。主上请速速上药,这野畜便放它自去便是。”

    李治皱眉,若有深意地扫了一眼脸色难看,立时拿了阿罗奉上的外衣,一扬手将那猫儿整个蒙住抱起,放在地上自由它去的长孙无忌,然后轻轻道:

    “便是野畜,驯好了也能听用的……为何要放?”

    李绩先是一怔,接着立时省悟,默默不语。

    反而是长孙无忌,因着只顾处理那野猫,却未曾留心这般事态,只是急急起身,叉手轻道:

    “主上疼爱二位殿下,乃是我大唐之福。可主上龙体珍贵,还请务必自重。若是主上果然想寻得一二良兽与二位殿下,老臣家中也是很有两三头驯顺家猫,也是极为灵罕的波斯所得新种,午后便可送入上下两处猎宫内,自与二位殿下作伴。”

    李治眼见他如此认真,心里也不大自在,便随便笑了笑两声,又代了李弘与李贤谢过这位元舅公公,这才作罢。

    反而是一边的李绩,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治颀长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露出一抹淡淡笑意来。

    是夜。

    猎宫下宫。

    正与奉了李治之诏密入下宫的素琴聊着天的媚娘,听闻报来消息说李治今日行猎之时竟然遇了狼,且还被一只野猫儿抓伤了,不由心中一紧,微急道:

    “可如何了?太医看过没有?可用了药?”

    “姐姐安心,英国公长年沙场征战,身边总是带着孙老神仙给配的神药的。当下便先与主上净了伤口敷了药,随即赶来的太医看过伤口之后,也说不过是怀孕的野猫儿起了性,抓了一把,却无大碍,也无中毒之状,德安哥哥这才叫瑞安来传话儿的。”

    “中毒?”

    素琴不解地看了眼媚娘:

    “野外生养的猫儿便这般厉害么?居然还有爪上带了毒的一种?”

    原本皱眉不语的媚娘闻言,看了看同样一脸淡然的瑞安,扬了扬眉,却叹了口气轻道:

    “猫儿非蛇,猫爪非蛇牙,怎么也不会有毒的。”

    素琴眨眨眼,看了看媚娘,张口欲问,却又眨一眨眼,再看看瑞安,接着倏然回头,惊骇地瞪大眼,看着媚娘:

    “是……是有人……”

    “那只野猫虽则看着未有其主,却断然不是天生天养,自小儿便长在这山中的东西。说来说去,也还是山下人间才有的那一种无主野猫儿。

    这样的猫,再如何浪荡,却是从来不肯涉及这等猛兽遍布所在的。何况它还身怀幼崽,临产在即,依着猫儿本能,自该是寻个再安全不过的地方,躲着待幼崽平安诞下,自己养复元气了,才行出来的。”

    瑞安轻叹道:

    “若是这样的地方,自然便需得有人的所在了,但有人居,自然饮食易寻,安全无堪大忧。

    反而是这山林之中猛兽处处,饮食无着,又危险重重……

    再如何愚昧的猫,也不会跑到这里来的。”

    媚娘点头,轻轻道:

    “还有那头狼……这终南山,皇家猎苑之所在,虽则为了应时就景,自然会有些猛兽出没,可到底这狼虎之类,却非能处于此处之物。

    何况刚刚瑞安说的,你也听得清楚,那狼已是灰白之色,显见已年岁极大……我旧时读书时便曾读得一文,言道狼若寿达百年以上,必然成精,且通身雪白,可为人语,可拟人态,凶悍阴毒,非啖数百人不可止。

    ……虽说这等神怪传说不足为信,可万事万物,但有鳞毛者,年岁长时自显银霜之态却非虚言。那头狼既全身雪白,显是已活得许久……

    这样的东西,通灵凶悍,阴毒狡奸至极的……若非是人为擒来在此,备着要让什么人出点什么事……

    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终南山皇家猎苑里?”

    媚娘轻轻一问,接着又道:

    “这不该出现在猎苑之中的野猫,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白狼……

    二者如此巧地便同时出现了,且还呈出这样一副叫人忍不住出手相助那只怀孕母猫儿的态势来……

    素琴,你也是了解治郎的心性的……你觉得他会如何?”

    素琴张口,又合,好一会儿才叹道:

    “看来不是韩王,也与他脱不得干系了……

    主上性子柔慈悲悯,最是看不得这样的情形。所以必然会出手相救母猫。

    若是那猫爪上有毒……可猫爪无毒啊……

    难不成就图一头饿狼……可也不对啊,主上身边高手如云,主上本人便是神射无双,若是一群狼倒也还好,可是一只狼,还是这般年岁渐长,腿脚慢得多的老狼……”

    素琴有些困惑地看了眼媚娘,突然瞪大了眼:

    “不对!有毒的不是猫,要拿却是接着就要涂到主上手背上的伤药!再不然便是服用的汤药之中……

    猎宫出巡,受伤用药在所难免,何况许多药物本身便是药毒两用……正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她一边说,一边全身冷汗地倏然立起,急得摇着媚娘道:

    “姐姐……”

    “你别急,瑞安方将不是已然说了?幸好英国公在侧,给治郎先一步上了孙老哥配好的药么?”

    素琴闻言,却是一怔,这才点头,长吐口气,坐下,看着媚娘,不由摇头失笑道:

    “罢了,到底还是姐姐沉得住气,竟是立时便想透了关窍……”

    媚娘一笑,面容渐冷:

    “是啊……我的确沉得住气,不过……那也只是为了想把那个要伤害治郎的人,找出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而已。”

    素琴一怔,看着她的表情,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全身一阵发寒,看着媚娘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更加敬畏。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

    同一时刻。

    猎宫之中。

    殿前玉阶被火一般血一样的晚霞映成了一片烈而艳的红。

    玉阶,玉雕,玉栏,金兽,金马,金檐……

    全都染上一片红,一片赤红,浓烈得似乎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红。

    就在这铺盖了天地万物的火红之中,李治负手而立,遥望远方。身后跟着怀抱拂尘而侍的德安。主臣二人,仿佛被裹进了这一团火红之中,甚至就连他身上那件素月白的广袖,与里面儿露出的雪青色前襟,甚至是腰间的玉带,也被映得一片艳红。

    偏偏,只有他的一张脸,在晚霞之下却显得更加丰润明洁……

    乌眉绣,墨眸凝,玉准挺,朱唇净。

    李治看着远方越来越浓烈的夕阳晚霞,好一会儿不说话。

    良久,他闭目垂首,负手而立,长吐口气后再度抬首睁眼,目光坚毅如冰:

    “你是说,媚娘去寻舅舅了。”

    “回主上,正是。”

    德安恭行一礼,看着李治在晚霞下似闪着金粉色光芒的侧颜。

    他点点头,再垂下头,看着脚上那双靴子:

    那是媚娘亲手替他做的靴面——虽然当时他是不舍她那般辛苦的,可是扪心自问,后来得了它时,他却也是万般得意与欢喜的。

    唇角微微一勾,淡淡一笑,摇摇头,再深吸口气,放了放肩膀,负手仰面,任凭带着火般热度的晚霞灼得他面颊隐隐生痛,然后再度睁开眼,直直地望入半边水润色,半边火灼彩的天空之中,好一会儿才突然道:

    “之前小的时候,朕曾经问过母后,为何原本蓝色的天空之中竟会有那般多的浓彩重色出现呢?又是为何,这般美丽的色彩,一日之中,却至多只能出现两次呢?

    当时母后闻言,却只笑着说了两句话而已。”

    他慢慢将头放下,勾起唇角再漾出一抹温柔得教人中一醉的笑容,目光灼然:

    “母后说……那是因为日月交映之光,替天空描上了那般美丽绝世的华彩,只凭日月任一独力,却是不能这般辉耀长空,非得是两者相交之时,才可生此等绝世之光。”

    李治转头,看看德安,淡淡一笑:

    “也许……世上竟是果有宿命。”

    德安垂首,点头,却默然不语。

    李治又笑道:

    “说起来,自从朕识得媚娘之后,所有人都在说朕与媚娘是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这些人里,不只是你们,不只是父皇,不只是兄长与舅舅……

    甚至就是媚娘自己,也说不可能。”

    他摇头,又一笑:

    “可是如今……

    媚娘已在朕身边,为朕生育子嗣,为朕操持内政,为朕拔剑斩棘而前。

    想必舅舅此时,也是心中感慨万千的罢?”

    “主上与娘娘,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

    “苦?何来苦?”

    李治摇头,转身看着德安失笑:

    “你觉得,这是苦么?”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欲言,却终不知可为何言。

    李治摇头:

    “这不是苦,这是福。”

    李治轻轻道:

    “媚娘也好,舅舅也罢,此时多少都会觉得,朕还是当年那个一心二心,只想做个逍遥皇子殿下的晋王治罢?

    不过论起来,倒也不假。直到此时,朕也一直明白,若有朝一日媚娘希望,媚娘想要,那么朕便是立时禅位于他人,携她之手,浪荡天涯,也必是快活的。

    但朕知道,她不会这般求朕。

    因为若真如此,只怕她却不会快活。

    记得么?她说过,可以为了朕不在乎天下于她之议,那么她也就是会为了朕,而不得不在乎天下于朕之议的。

    天下于朕之议为何?自然是身为君主的朕,是不是能做个好皇帝。

    所以为了让朕于天下无愧无亏,她是不会肯放松自己,让朕带着她走的。相反,她会尽一切努力,来让朕做一个好皇帝。

    这……便是父皇最高明的地方罢?”

    李治摇头,在德安震惊的目光中淡淡一笑:

    “是啊……早就该想到了,父皇对朕的心思……除此一桩,却还有何?媚娘于他而言,就是让朕乖乖继位,乖乖替他将整个大唐天下安定繁盛的局势一代代延续下去的棋子——所以他当年才不会碰媚娘,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护着媚娘,有意无意地,忽视着朕的心思……

    可惜这一点,舅舅却是没有看得透。或者说他其实早就看透,却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不愿意……承认?”

    德安怔怔地问。

    “不愿意承认。”

    李治点头,淡淡道:

    “因为于舅舅而言,天下间最重要的东西,便是父皇与母后与他之间,兄弟,兄妹,生死之交的情义。

    这份情义,从他与母后被其他几个舅舅赶出长孙家族,寄居舅祖家中,又认识了父皇的那一刻起……

    便成了舅舅这一生中最大的宿命,绝对不能舍弃的宿命,因为这宿命一旦被舍弃,那么长孙无忌便也再不是长孙无忌了。他是什么,会是谁,只怕连他自己也再难搞得清楚。

    所以父皇与母后的情份,才是他一生之中,最值得骄傲也最值得珍藏的东西,也是断然不容人破坏的伤害的东西。

    所以他才会将一生心血,都倾尽于大唐江山之上,为了父皇,他可以杀人如麻,甘被人当成权臣唾骂;为了母后,他可以权倾天下,数十年间安保父皇只守母后一点情念;甚至为了父皇与母后所诞育的朕与所有的兄长姐妹,他可以将父皇其他的女人,其他的女人所生之子,都当做大敌去攻击,去算计……

    甚至……

    为了父皇与母后,他将整个长孙一族,都当做一匹马来操使,硬生生地白地起狼烟,数年间便打造起了关陇这驾巨轮马车,还使其不过十年便赶上了百年氏族,与之并驾。为父皇分忧……

    为了我们,舅舅可说是将人所能为,人所不能为,人所不可为之事,尽皆为之……甚至,他自己也知晓,即使是这样的心血倾尽,可在世人眼中,他终将难逃的,还是一个死后污名.

    可他无怨无悔。

    尽管先有母后为了父皇与我李氏天下而逼他远离朝局,甚至在临终之前设计于他;后有父皇为了朕与李氏天下,而在暗中培植影卫,师傅,李绩……

    甚至为了朕,父皇还多少暗中纵容了淑母妃布下的三哥这枚棋子留在朕身边,使朕能在登基之初,好好儿地牵制了他一把。

    这……实在是伤了舅舅的心。”

    李治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同情,却又很快平静下来:

    “只是舅舅从未曾真正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所以自然不曾察觉,自己其实早已是怨恨满心,早已是心痛如此。

    他太习惯了将自己一切的情绪,都放在父皇与母后,放在朕的事情之后,所以他自然也无心理治自己的心绪。

    而这也正是他之所以这般怨恨媚娘,一心二心要让媚娘离开朕身边的理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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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