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唐三帝传TXT下载大唐三帝传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番外(一)红尘忆

    大唐永徽六年八月十六。

    太极宫。

    临照殿内。

    这里已然成了一片暗黑之色。即使现在不过刚刚过了酉时而已。

    一个女子,散着青丝若瀑的长发,头顶只绾着一枝金簪,立在殿下柱边,远远地看着渐染紫辉的长空。

    她的眼底,一片平静,平静得那映入漆也似的瞳仁里的天空,竟也似足了一片海。

    宁静得不见半点儿波涛的海。

    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着,甚至到了那个身影走上来的时候,她也依然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姿态。

    金冠,宝簪,鸦鬓,剑眉,墨瞳,玉准,朱唇,雕颌……

    依旧是那一身雪青长袍,月白广袖。

    依旧是负手而立,昂扬华贵之仪。

    李治一步一步地悠然踱上台阶,不理身后的德安跟得有些吃力,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一步一步地走上来。

    走到她身边一侧,与她并肩立定,头也不回地看着深黑一片的殿中,淡淡道:

    “朕有些话要说。但若你不想听,朕也不会久等。”

    言毕,他淡然自若,起步踏入殿中。

    那一步步,一声声,却似踏在她的心底。

    眨了眨眼,看也没看身边向着自己看似规矩地行了一记大礼的德安,她深吸口气,徐徐旋身而向着他的背影方向,眨了眨长长的眼睫,垂眸,翩然一礼,再复起,一身鲜红如火的绣金凤流云广袖,便在走动之间,轻轻地飘拂起来,若一只扑火的火色蝴蝶,跟着那抹凉凉的月白,一路飞入那看不清的墨色深处。

    ……

    夜,未至。

    宫,幽深。

    一张简单得与这太极宫三字格格不入的小几上,摆着几样小菜,一只玉壶,两只净色瓷杯一只摆在李治这边,另外一只,则是放在她的面前。

    一阵细细的“濯濯”声响起,却是反插着白玉拂尘在身后的德安正挽袖正襟,替自己面前那只空杯,斟上浅浅碧色的酒。

    她垂下眼,看着那碧若洗翠的酒液,不点而朱的唇边,却是泛起一抹淡淡笑意,抬眼,看着李治,明眸微弯,笑得若一个小女孩儿一般天真而快乐。

    李治却似是不曾看到她这般的笑容一般,只是盯着她的脸,淡然地问着她:

    “看来还是不能说话么?”

    她乖巧地点点头,柔顺地垂下眼睫,目光如水。

    李治点头,端起酒杯在手,却不饮,只是放在桌面看着,点头道:

    “不能说也好,朕会说的。”

    他复又抬头,看着她,长长出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只是默默地将酒一饮而尽。接着,放下杯子,由着德安再倒一杯入内,然后再一饮而尽……

    如是三番,他才停了手,放下杯子,向后一靠,只在圈椅之内向后看着,头一次,这般认真地端详着面前这个女子。

    她与印象中的那个王善柔,却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没有了凤冠金钗,没有了朱袍云帛,没有了花黄金钿,没有了脂香黛粉……

    此刻的她,却干净得像个孩子一样。

    看她素手玉指,拈着金雕楠箸放在如串珠编贝的齿间,犹豫着将目光只在菜品间巡视着,不知要吃哪一道的样子……

    李治的目光突然抽痛了一下……

    这样的王善柔,这样温婉可爱的王善柔,让他想起的,却只是一张脸……

    一张小小的脸,一张粉嫩可爱,不染半点儿俗尘的小脸。

    还有那双小小的手。

    李治茫然地握紧了手指——

    仿佛,只是仿佛。

    只在这一握之间,就能感觉到那小小的,嫩嫩的,仿佛刚出生的春笋芽尖儿般的五根小指头,用她细细的,小小的,软得似乎一按便要折断的指甲盖儿,柔柔地,怯怯地顶着自己的掌心……

    就像小时他救下过的某只雏鸟儿般,依赖着地将绒毛未褪的小小喙尖,娇娇地顶着他的手心,最柔软的地方。直赖进了他的心底一般。

    就像他在抱着她时,无数次喜爱地重温着这种感觉一样。

    李治闭上眼,紧紧地闭上眼,将手掌放在额前,试图重温那样的温度。

    那是比他高了许多的温度。

    ……记得初时,他也很是为这种高得出奇的温度惶然不安,甚至一再向那个将这样神奇的造化之宝带来世上的心爱女子再三确认:

    “媚娘,嫣儿身上好生热……是不是着了寒气了?宣太医么?要不要……”

    “行啦!别折腾那些老先生了罢!小儿体温本便较大人高些。”

    那个将这样的奇迹带给他的媚娘,他的媚娘,那样明婉动人地取笑着他。手里还赶着工,替他怀里小心抱着的小而柔软的身体,做着一件新衣。

    最好的料子,最好的丝线,最好的缀玉……

    即使是那样,他也还觉得,直到现在都觉得,那样的东西,配着他的这样的宝贝,实在太过寒碜了……

    那孩子……那孩子……那孩子……

    那孩子是那般的美,那般的纯净……

    出生开始,她就不忍心让她身边的每个人受苦,特别是她的母亲……

    一直都是。

    不哭,不闹,只是爱笑。

    见着了谁,都是笑。

    吃饱了,没吃饱,睡好了,没睡好……

    她从来不哭,也不闹。

    顶多不欢喜的时候,颦起她那一点儿小眉头,蹙成一个小小的螺尖,露出些难过的表情。

    却从来是不哭的——尽管只是这样的表情,已然能叫人心疼欲死。叫他无法遏止地失了惯常的气度,对着那些竟敢惹得她如此的可人儿难过至斯的人大光其火……

    可他还是感谢的,感谢上天竟然又赐了他这样的一个宝贝,这样乖巧懂事的宝贝。

    她实在是乖巧的,懂事的。不止是不哭,就是她笑起来,也从不是爱咧开了嘴的那般小儿家常有的欢喜大笑。

    常常就只是若她的母亲一般,温婉地勾起闪着珍珠般光泽的小小朱唇一角,将圆溜溜湿漉漉的墨凝大眼,弯成两弯半月儿,仿似将整个天空中的星辰都圈进了这两弯半月儿一般地对着你笑。

    她看着你的时候,那些星辰好像也在她的眼里一并看着你的样子。

    就好像……整个天空都在她眼里,温柔地看着你微笑。

    那样的宝贝……

    他的宝贝……

    李治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无声滑落。

    他想回忆起那小小的,嫩嫩的,犹如刚刚的春笋芽尖儿般带着热得有些发烫,却叫人极是舒服的温度,用她细细的,小小的,柔软得似乎一按便要折断的指甲盖儿,雏鸟儿般信赖娇依地,柔柔地顶着掌心的感觉……

    可是当他用尽全部心神回忆时,想起的,却只是那只冰冷的,僵硬的……

    那冰冷的……僵硬的……

    似乎被冬雪冻成了冰的……

    他的那只小小的手……那只让他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感觉,感觉到自己拥有了一切的小手。

    他失去了她。

    在那一刻起,他便永远地失去了她。

    无数次,他告诉自己,她没有离开他,只是……只是他的父亲,与他的母亲,也像他一样地爱着那个孩子。

    那个可爱的孩子,他的奇迹,他的宝贝……

    所以才会带她离开,害怕的就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孩子要吃苦,要受罪……

    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好,怎么受得了这般红尘万丈的苦?

    所以,他理解,他也懂,她离开这种地方,实在是最好的……因为他从来不觉得,她能遇上一个真正能将她保护得极好,半点儿不让她受伤受屈的人。

    就是他……就是他李治,她的父亲,这样爱着她的人……也不能,终究也是不能的。

    可是……可是他还是想她,每每看到那些被媚娘偷偷藏起来的小衣时……

    每每听到嫣这个字时……

    甚至每每看到弘儿的笑脸时……

    他都……想她,无尽地想她……

    已然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无声痛哭至泪眼模糊的李治张开眼,看着面前那个因为他的哭,他的泪,惊得双眼圆瞪,一脸仓皇不知所措,如一个小女孩般的女子。

    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恶心,一股强烈的冲动,烧红了他的眼,也烧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不想再看见这样一张脸……

    这样一张让他做呕的脸……

    他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忘记了自己是要来赦免她,让她离开这个皇宫,离开这里,回到她光辉灿烂的母家,回到她的母亲身边,安安稳稳地渡过下半生,以此做为自己对她多年亏欠的一点补偿……

    他忘记了。

    至少等他被一阵大喊着扑上来,搂紧了他的腰,拼命拉着他的手,求他放手的德安唤回理智的前一刻,他的双手,那双从来不曾沾过半点儿血腥的,干净而修长的手,都是紧紧地攥在她的颈子上的。

    她的脸,被憋得通红,却依然如一个小女孩般无辜,可怜,甚至泛红的眼角,还流出两行泪。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澄澈,那样无辜地看着他,好像在问: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是啊,为什么是她?

    德安的阵阵呼喊,似乎远在九霄云外,根本听不得太真,可尽管如此,他的力气,也似乎用完了。只能松手,瘫在德安的怀里,怔怔地,看着她,默默流泪。

    “为什么是你?”

    李治轻问:

    “你想问这个,是么?”

    他看着因为自己突然松手,一个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呛咳不停,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的王善柔,冷冷地,半倚在德安怀中,满脸冰霜地俯视着她:

    “为什么是你……你不清楚么?

    从一开始,选择这条路的,就是你自己,不是么?”

    李治垂眸,看着她,表情一发淡漠,同时一用力,甩开了扶着自己的德安,踉跄一步,长呈口气,伸手抹净满面泪痕,蹲下身子,定定地将目光如刀般地刺入她惶惑不安的双眼里,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你是要告诉朕,当年你的父母告诉你,你将会成为储妃,未来成为大唐皇后,成为国母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得意么?

    还是说你要告诉朕,当你入宫之后,听朕明白地告诉你,朕根本没有半点心思愿意放在你身上时,你没有半点怨恨与嫉妒?甘愿承认那样的境地?

    又或者……

    这些年来在宫中,你一直最渴望的,就是离开朕的身边,若崔氏一般,过她真正想过的日子?从未想过要强求于朕,强求朕移情于你……从未希望身边的一切人事物,都依你的意思存在着,生活着……

    从未想过要控制每一个人,包括朕在内,控制着每个人按照你的心思生活?

    也从未想要杀尽每一个朕爱着,或者有一丝半点儿怜意的女人?

    甚至……”

    李治顿了顿,将脸靠向王善柔更近一点儿,声音放得更轻:

    “甚至你从未想要朕的宝贝嫣儿死……从未要动她一指,一发,一丝?”

    王善柔的表情,变了,变得痛苦,变得内疚,变得绝望,变得悔恨……

    可李治没了再看下去的**,他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因为每一次看到她,他能想到的,都是那个孩子的笑容。那样温暖而明净的笑容。

    就算是媚娘……

    就算是他这一生的命,一生的愿,也无法取代的笑容。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复张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然。

    负手,转身,他再也不看一眼那个趴俯在自己脚边,流泪无声嘶喊着哀求着的女子,只扔了话儿给立在一边的德安,也算是说与她最后的离言:

    “算是朕给她最后的一点慈恩……

    这样的她回到太原王氏,也只会再像个货物一般被打上太原王氏女的烙印,送与第二个对太原王氏一族有利的男人。一件货物罢了,她的母亲不会放任一件货物烂在自己手中的。

    所以她会再被送出去的,就像当初他们把她送入宫中,以求受封为后,荫荣王氏一族一般的情形,不过想来她却是不愿的。”

    李治回头,最后俯视一眼那个被自己冷若刀锋的话语震得无法动弹的女子道:

    “对,朕原谅你。因为想一想,其实你从来都是被你的家人当成一件精美华丽的贡品来看,便是你,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件货物,从未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所以你自然也就不懂如何做人,如何待人。”

    李治转头,盯着前方,淡淡道:

    “朕会叫德安留下一瓶药与你。一瓶能够让你彻底解脱的药。药效会很快,你也不会有多痛苦。

    很快就可以过去了——本来还担心你去了,会不会让朕的嫣儿难过。

    不过朕想,你多半是看不到朕的嫣儿的,便是看到,只怕父皇与母后在那边儿,也是容不得你靠近一星半点儿。

    所以也不拦着你了,你便去就是。

    当然,你若不愿意去那边,自然也可以在这深宫之中永远地留下去。朕甚至可以不让你去长街,与那些你从来没有看在眼里过的犯妇们一样辛苦工作。

    只是……”

    李治再抬一抬下颌,看着殿外满地金红的灿烂晚霞,慢慢道:

    “只是以后这里只会有你一个人了。

    不止是这临照殿……

    整个太极宫,朕都不会再要了。

    因为它是属于父皇与母后的,属于安宁,属于大哥,三哥,四哥……属于嫣儿,属于刘氏……

    属于他们的。

    它是朕的家,曾经是。

    现下……”

    李治勾起唇角,柔柔一笑:

    “朕的家,却在媚娘身旁。”

    言已至此,李治却再无可言,只看着德安将那一只塞着银白绢裹的软木盖儿的净瓷小瓶儿放在几上,便转身大步离开。

    甚至,在他转身的刹那都没有往地上跪伏着,似乎已然死去的王善柔脸上再看一眼。

    整个临照殿里,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

    ……许久,许久……

    许久。

    一声轻响,在殿中响起,似乎是什么瓷器跌落在地,碎落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声轻而柔的物体扑落声,在这偌大的,空荡荡的宫殿内,这声音轻得只若一朵盛开过的花儿,跌落枝头一般。

    只轻轻一瞬,便再不复闻。

    宁静。

    永恒的宁静。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五

    大唐永徽六年十月十九。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一大早,媚娘还未醒,那些自她入殿后便再不曾收起过的素色纱缦,便被十八名莲步而入的明紫罗装素青色缀金流云披帛,一头乌发梳作双环望仙髻,间缀芍药色绒制牡丹花,眉间贴着绯色描金花钿的双九年华明艳宫娘入内,衣襟翻飞间,暗香流动中,便各执一柄丈二长的细檀镶金勾,齐刷刷将层层叠叠的纱缦,全部勾起,好好儿挂在了殿顶垂下的流珠金勾上。

    纱缦起,十八宫娘齐转身,向内寝含笑垂首,平持檀勾而立。

    紧接着,又是十八名小宫娘,年纪却小了一些,不过也得是二八之龄,面貌虽则不若撩纱宫娘般明艳动人,天姿国色,却也极是清丽脱俗,人人都是仪态万方,眸光流转间,风**说却羞。

    这十八宫娘每人都身着银杏色绣紫花大罗襦,雪臂半露,另挂着银青缀紫锦罗帛,头顶攒珠螺髻,螺髻上还都各簪了一朵淡淡青色绒制牡丹花。

    眉间细描淡紫花钿,双手把握着一把长柄细嘴鹤形熏炉,里面儿飘出阵阵的紫烟与淡淡的醒神莲香,一样分做两队,一步一停,一停一步,一步一礼,一礼一步地翩然起落,若轻鸾翩跹般在殿中来回转了三个回环,接着依旧是一步一停,一步一礼地慢慢走到那十八名撩纱宫娘后,立定,依然是含着淡淡微笑,向纱帐珠垂首而立,对着层层难见内里真容的内寝。

    引香宫娘刚刚立定,便见另外十八名年岁更小些,至多不过及笄的小小宫娘列队而入。这些面容饱满,犹若新月朝露般清新可爱,楚楚动人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梳着编珠双鬟,头顶簪着鹅黄绒制牡丹花,刘海之间露出一点淡金描杏色的花钿,身着艳艳鹅黄色罗裙,臂挂湖色绣织轻雪帛,手中各自捧着一只半尺见方的浅口琉璃盏,盏内盛着飘浮着初摘下来的各色鲜花的清清露水。

    依然是行至榻前五步左右时停下,跪礼,起,复分做两队,在殿内各个角落,都洒上清水香花,以净一夜浊气,衬莲香之清轻。

    一应事毕,依旧捧着空了的琉璃盏,立于引香宫娘之后,含笑垂首,向榻而立。

    “朝礼——起……”

    怀抱白玉拂尘,身着淡青宫袍,立于媚娘凤榻边的瑞安见起帐,引香,净浊三事已毕,便微昂起首,长声一唱。

    “伏请凤起……”

    立时,头戴纱翅冠,簪金花玉珠于额边,银花钗,身着朱袍绣带的女官服,佩青玉,踏云履的玉氏姐妹便缓步上前,先向榻一礼,接着含笑上前,擎玉勾,引绣帐,束金钩,起凤床。

    就在纱帐被撩起的刹那,原本正在沉睡中的媚娘,突然睁开眼,看着殿顶。

    立时,又是一阵朝安礼,三呼而止。

    媚娘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困惑,看看一边儿含笑而立的瑞安。

    瑞安点了点头,她才怔了怔,摇摇头,笑着轻叹:

    “这些劳什子的礼,哪里便……”

    “娘娘,您现在可是要立中宫的人了,以后,可是大唐皇后,母仪天下的人儿……这样的礼,可是万万废不得。”

    瑞安含笑,轻道。

    一侧的玉氏姐妹也笑着点头。

    反而是媚娘自己摇头,看了又开始叫她娘娘的瑞安一眼,不语,一边儿由着玉如上前一步,轻轻扶起她坐直,一边儿摇头苦笑道:

    “真要依礼……那治郎预备下的朱色凤袍,就不该合用的……”

    言及此,她突然停了下来,诧异地转头看着瑞安:

    “难不成……”

    瑞安含笑,点头:

    “那凤袍自然是娘娘出阁时要用的衣裳……册封礼,却在出阁礼之后呢!”

    媚娘登时苦了脸:

    “他到底在想什么?孩子都两个了,还做什么出阁礼……”

    “娘娘……”

    玉明一边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娘娘这话儿说得,却是叫咱们都替主上不值了……主上一心二意的,只为着娘娘着想,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与娘娘一个风风光光的出阁礼。

    娘娘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主上这两个月以来,日夜无休地算着如何行礼致安才是最好的这份心呢?”

    媚娘依旧沉默,摇头不语。好一会儿才淡道:

    “由他去,反正这辈子,也就这一次让他有理由这般折腾我了。”

    话这般说着,可她的嘴角,忍不出勾出一抹甜甜笑意。

    一边儿带了十八奉妆小侍上前来的明和闻言,却忍不住也插了句嘴道:

    “可不止这出阁礼呢!主上还备了……”

    他话没出口,便被瑞安丢过去一个眼神给狠狠堵死,任媚娘再怎么问,也只是吓得摇头不敢说。

    媚娘眼见他竟然如此,心中虽早知李治必然是要借着此番之事,大行铺张,心里却也难免忧心,又是甜蜜,不由得摇头,不语。

    只是,她这一摇头,却叫瑞安以为她在担心,于是便上前一步轻道:

    “娘娘可安心罢!此番之事,主上有心思的。别的不提,册封使仪的三公,主上可是选定了最合适的人选……实在娘娘不必担心。”

    媚娘这才想起,册仪三公之事,于是抬头看着瑞安:

    “他那般的性子,怕是非得拗着要元舅公来的罢?实在是……”

    “娘娘此番却错了,虽则此番太尉大人确是册仪三公之首,然却非主上所求。是他自己要来的。主上本还要请他做为宣诏册仪,可因着已是先提了英国公为宣诏册仪在先,也只得请他做个加冠仪使公了。”

    媚娘一怔,很快便点头:

    “他真的……”

    言及此,她摇头,不语,又道:

    “那……奉玺……怕再不会是氏族一系的罢?”

    瑞安点头,轻轻道:

    “原本太原王氏既已废,自然是要推崔卢郑李等……本来卢氏最好。可主上一来嫌他家出了个卢氏,二来又因着也不愿让卢氏借此机会施恩于娘娘,所以就选了崔氏。后来又一想,觉得册封一事无地位尊贵的皇亲,毕竟是大不妥,所以索性不给氏族一系这个名额,只叫他们做个九卿之列。

    奉玺仪使公,却是定的郑王殿下。”

    “郑王殿下?!他竟说服了郑王殿下……”

    媚娘当然知道,瑞安所说的郑王是谁——高祖皇帝第十子,也是李治现存最德高望重的叔父,李元礼。

    而能说动这位连长孙无忌见面也要让礼五六分,曾于先帝驾崩时,于金殿之上下血誓此生不涉朝政的淡泊王叔,破例出马替自己做一个奉玺仪使公……

    媚娘心中,此刻除去感动,竟是再无他可言。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六

    心中正感动时,突然想起一事,不由转头问:

    “说起来,还有一事,我却未曾问过治郎……”

    她犹豫一番,却终究不能言出心声。

    倒是瑞安跟她左右多年,心又细,一眼之下便看穿她心事,轻道:

    “娘娘是想问废后王氏?”

    垂下眼眸,媚娘默然点头,看着一侧的小侍替自己预备着青玉盆,朝露水,淡淡道:

    “听慕容姑娘说过,那样的点穴手法却是极霸道的……只怕她也是好不了的。而且,再加上你师傅给的七叶一枝花,还有里面暗中掺着的曼陀罗……

    只怕她便是还能活,也活不得多久了。”

    她摇头,看着瑞安。

    瑞安低头,只是看着小侍们又忙着奉上巾帕,澡豆等物,这才慢慢道:

    “所以主上是仁慈的。她眼下既然已将旧事半忘,那让她带着这样的心就离开,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媚娘垂眸,好一会儿才轻道:

    “她既已忘,如何又肯为自己从不记得的过往赴死?下手的是……”

    瑞安再垂首。

    媚娘摇头,慢慢起身,坐正,看着殿前跪着的一片人群,好一会儿才茫然道:

    “治郎总是怜我一生不幸,总是对我爱重有加……

    可是若真论起来,比起她……

    我是不是更得天幸呢?”

    这一问,无人能答。

    洗素颜,净玉面,施粉,描眉,画钿,匀脂,勾唇。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八角菱花大镜中,便出现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

    媚娘看了看,勾起朱唇,露出一抹微笑,又看着几个宫娘上前来,仔细解开她盘得高高的寝发,立时,一头乌黑如瀑,直至脚跟的长发便流泻而下,透过窗棂的阳光照射下,闪着点点青光。

    角梳先梳,净其杂尘;檀梳着香,桂油润发;细按三遍,发柔额松,玉梳轻勾,理其束辫,盘其华髻。

    盘起,衬义髻,旋转,复盘,复衬义髻,复旋……

    如是三盘四旋,五珠共攒,方成娥髻高耸。

    又加细双股杂色琉璃嵌宝雕花金钗各九,于两耳之后,娥髻之侧根处,以固其形。

    另着明珠九环凤衔链三,一顶,一中,一额发之上,环之,绕之,定之。

    最下一道珠链中心,更坠一颗指肚大珠,落于额间,描金艳红花钿之上,却恰似与那朵艳若金边红瓣的牡丹花钿点了一点儿珠白花蕊于眉心,妙不可言,美不可言。

    更衬得柳眉弯弯,墨眸如星,流盼之间,尽是光华现。

    再着凤头金尾扣珠琉璃碎金玉双珠流苏步摇一双,平簪娥髻两侧,流苏垂落,轻摇慢动间,便如银铃吟春风,若流雪碎星空,音动人心,声摇人魂。更兼半掩鸦鬓,则珠愈白洁如雪,发愈乌黑如墨。

    “够了……够了……”

    媚娘眼瞅着那些小侍们竟举起了一朵最新样的镶金珠,嵌琉璃的绢制宫花往自己头上戴,便急忙制止:

    “够了……这些就够了。过犹不及。”

    小侍们闻言,看看眼下的媚娘,却还真若她所言一般,若再多缀些,却显得过于堆砌,于是也只得笑着点头道:

    “果然还是娘娘仪容万方,国色天香。否则这样的东西,搁在别的女子身上是再多也嫌少的。”

    媚娘摇头,却不言语,只是看着瑞安将那一日李治亲手与她试了的凤袍奉上,却不解道:

    “今日只是试妆,如何便将这衣裳奉入了?”

    瑞安含笑道:

    “娘娘,若试,便当全试的。”

    媚娘看看他,又摇头道:

    “不对,你们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莫非是治郎又有什么心思了?”

    瑞安眼珠子一转,却笑道:

    “娘娘,您也知道主上的性子的,别的事都好说,可若一旦牵扯到了娘娘,那必然是要拗到底的。

    娘娘,主上有旨,不准咱们这些人嘴快,所以……

    您……”

    媚娘看看他,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李治到底要做什么,只得叹了口气,摇头,自起身,去着衣。

    到底之前也是试过的,自然便不若试妆梳发般难,很快地,媚娘便身被火艳明霞般地出现在诸侍面前。

    那般眸光流转间的明丽万方,那般飘若飞天的端雅贵仪……一时间叫殿中人无分男女都看得呆了。

    甚至就连一身朱红喜服加身,头顶喜冠,一脸喜气洋洋正待入内的李治也看得一呆,整个人便就只将一足踏入殿中,一足却只停在门口,痴痴地倚门而望,痴痴而笑。

    这样美丽的,这样明艳的,这样……

    属于他的媚娘。

    他就这样望着她,仿佛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子的样子,只是痴痴地倚门而望。

    什么天子威仪,什么帝范王风……

    他都不记得了。

    此刻,那个立在殿门边,傻傻倚门望娇如牡丹般盛开着的媚娘的,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初为她心折的少年郎。

    “初逢娇娥韶华好,桃面柳眉练束腰。

    十年恍惚如一日,星月流迭只渺渺。

    魂牵梦绕三千日,一朝为吾着喜袍。

    珠堆玉砌犹恨少,金绣银织强称妙。

    娘子哪知夫郎心,喜若展翅穿云鸟……”

    突然间,一阵和着清脆拍手声的小儿歌声,带着一阵阵的欢笑声传了进来。却惊醒了一殿的人,也让所有人发现了李治的存在。

    立时,瑞安便带着诸侍山呼万岁,而媚娘则也只跟着诸侍行礼……

    只是她刚行一半,便被快步上前的李治一把扶了起来:

    “你……呃……”

    媚娘起身,看着难得眼神到处乱飘,手也在扶起她之后,快速地收回背负身后的李治,不解地再上下扫一扫他这一身喜服,若有所悟:

    “治郎是要先试喜服?”

    “呃……嗯……”

    李治却不看她,只是立在她面前,负手昂首而立,双眼到处乱瞟……只是每次来回瞟的最后,他总是会把目光往媚娘脸上投过去,然后很快转开便是。

    媚娘见他如此,又是好笑又是摇头,心里又惦记着那刚刚唱歌的好像是李弘,便转头看着瑞安道:

    “弘儿何在?”

    “娘娘,刚刚小殿下本便是在旁边唱着李夫人教的歌儿要进来呢……

    不过眼下……

    他怕是看着主上娘娘正忙,所以……自去寻处玩了。”

    瑞安看了眼难得尴尬的李治,忍不住抿着嘴笑。

    媚娘摇头,叹了口气,看着李治柔声道:

    “你瞧瞧,孩子都被你管得见你就跑……

    唉呀!你做什么?”

    媚娘话刚说一半,便被李治突然冲着自己一笑,拉了她手便转身往外跑。

    猝不及防的媚娘叫了一声,却也不及反应,只能跟着他扬袖而起,在满殿的侍从们惊呼声中,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地一路向外跑着,跑着……

    仿似一对金红华彩的凤凰般翩跹翻飞着,穿殿过宫,跨院渡廊,踏径踩桥,越庭步轩……

    媚娘就这样一直被拉着跑到了两仪殿的殿前,又在一众侍卫们错愕不及行礼山呼的仓皇之乱中,一溜烟被他拉着手,像两个孩子,跑上了玉阶,奔入了同样被吓得呆住的两队金吾卫守着的大殿门内。

    直奔到殿正中,供奉着高祖、太宗两代皇帝,与太穆、文德两朝皇后的灵案玉阶前,李治才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因一路从立政殿跑到两仪殿,双颊绯红更显可爱的媚娘,得意而腼腆一笑,转身,对着面前灵位整冠,理装,撩衣而跪,叉手大礼。

    媚娘见状,也只得跟着他一道整冠理装,撩衣而跪,叉手大礼,可眼睛却是不解地看着仿似突然回到了二八年华的李治。

    李治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与疑问,却只是笑得更得意,再礼,三礼。行足三遍礼亲大仪之后,才抬头直身而跪,向着两代帝后,也是他的祖父母,父母的灵位诚心而祷:

    “皇祖、皇祖母,父皇、母后英灵在上,李氏嗣儿李治,今将得好女武氏为妻,心欢喜,意不胜,乃着告于先祖英灵,请赐圣福于嗣儿与嗣妇。

    求李治得娇妻,英灵赐福绵延子孙,泽恩百年好合……”

    李治不停地念着,继续念着,可一侧的媚娘却听不见了。

    因为从第一句那末尾的嗣妇二字一出口,她的泪水,便满满地溢出了眼眶,打湿了粉艳如桃的面颊。

    她是知道,李治会为她做的一切,也是知道,在这世上,他才是那个比她更期待这一日的人。

    可是……

    她从未想到,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如此……

    如此的欢喜,如此的……

    她只能流泪,也只可流泪。

    甚至就是李治念完了祷辞,发现她哭了,急忙来劝慰,也教她如何向双亲行礼的时候,她也难忍其泪,只能将脸埋在李治颈窝之中,任泪湿夫郎衣襟。

    是的……

    夫郎……

    直到这一时,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的,她从此刻起,先于大唐皇后之前的身份,却是李治的妻子了。

    她要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终于要如愿以偿,与他相伴一生了。

    泪水婆娑间,她似乎想过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过……只是她觉得,她这一生,但有此刻,但有他在身边,便死又何惧?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七

    唐永徽六年。

    十月。

    二十。

    长安。

    京城。

    早在半月前,便已是各国朝使满地走的京城,今日却是更加热闹。

    一大早,便是诸国使团各自由着领队首使带领,衣冠整肃,旗帜鲜烈,车马粼粼而往太极宫前聚起。

    仿佛是一道道细流,慢慢地,慢慢地,向着大海而汇去。

    不多时,承天门前的广场之上,已然驻满了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节。而在各国使节之外,由着三千银甲卫林立而成人墙,刀林所隔离出直到含光、安上两门之前下的宫禁区域,今日亦解,由着各国贵族华氏,还有一些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前来观礼。

    而其他的百姓,则只能守在皇城之外,遥遥地听着些声音。

    长安城,半已空。

    ……

    太极宫内。

    甘露殿帝寝之内。

    看着一大早便起身,泡在温汤之中沐浴净身的李治,德安点点头,转身问身边紧张得满脸是汗的清和:

    “都可备齐了?”

    “都备齐了,一应俱是按着主上的旨,全新制的。”

    一边儿说,清和一边儿亲自跑了去后殿内,不多时便带着十八个小侍,将衮冕奉于手中,立于一侧,由着德安检视。

    略略看过一便之后,德安点点头,转身看着池中李治已然是净身毕,乌发洁,便抱拂尘上前几步,双膝叩地,跪伏于李治身边,低道:

    “主上,大礼冕衮已至,主上可起身了。”

    一直闭着眼,双臂搭在温汤池壁上嵌着的,喷水玉盘云雕龙扶手上的李治缓缓睁开双眼,乌墨也似的眼若凝夜一般星光灿烂,点头,嗯了一声。才道:

    “好。”

    言毕,起身,早已将白玉拂尘反手插在后腰间,手里托举着一条绸绢浴布的德安立时应了一声,上前几步便与一侧拉起浴布另一边的清和一道,好好儿地将李治裹了起来。

    揩水珠,涂**,着小衣。李治一直闭着眼,任由那些侍从们从头到尾地打点着自己。

    这样的神态,一直到德安轻轻道一句着中单时,他才有所改变:

    “中单却还是素纱?”

    “是。”

    德安低道,又看了看李治:

    “不过咱们备着朱纱中单,还有金纱中单,若是主上欲替……”

    “……不必,此时不必。”

    李治睁开眼,看了看清和与另外一侍同时奉上的朱、金二色纱中单,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不过也不必丢,自有用着的时候。”

    德安一怔,立时会意,点头应是,又转身去复取了刚刚放下的白纱中单,替李治好生披上,着妥,这才轻道:

    “主上,那黼领……也依着旧制么?”

    李治点头,淡淡道:

    “不依旧制,怕是有人些人又不欢喜。”

    德安点点头称是,自取了黼领来,一边儿替李治穿戴着,一边儿低声道:

    “不过主上却可安心,咱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儿,所以无论是中单也罢,黼领也罢,都是提绫了九爪金龙流云暗纹在上的。也算是与前制有些不同了。”

    李治点头,一边儿顺着轻轻一托的德安高抬一手,一边儿漫应道:

    “好,如此也好。”

    一壁说,他一壁睁开眼,看着前方,淡淡道:

    “承继祖制,也当有所变革,该留的,也当留,但该变的,就得变。”

    他的目光平定而淡然,仿佛在说着些什么不经心的话儿一样。

    可既使是这样的语气,也让一边儿侍立的诸臣侍,个个心中一动,目光凛然。

    赤舄饰金,罗袜无尘。

    青褾,纁裳,玄色朱里大带,黻三章……

    白玉双珮,六彩玄色双绶,革带,玄衣十二章……

    一重又一重,一层又一层。

    每一件衣物穿戴上身的时候,亲手替李治做着这些事的德安,都有一种错觉:

    他似乎是在将大唐江山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木,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人,每一幢屋……

    都在往这个玉树临风,巍然而立的青年身上挂着。

    甚至有几次,他都犹豫起来……

    大唐江山多少草木山河,多少人,多少物……

    都只挂在这一个人的身上么?

    他……可能承得起?

    他犹豫着,几次提着玄衣之领,不敢往李治那近年来一发显得有些单薄的肩上挂去——

    是的,单薄了。

    虽然别人看不到,可他看得到,而且他相信,媚娘也看得到……

    李治这些年来,虽则面上清减得却不太多,可身子是单薄了许多。

    比起当初晋王时、太子时那般的丰润如美玉雕人儿般模样……此刻的他,却更像一把百火千寒,淬炼而成的绝世宝刀。

    锋利,却总是让他们担忧会否太过脆弱。

    他甚至看着李治,有些不安。

    只是,当李治感觉到他的异样,转头平静而微带着点儿诧异地看着他的时候,那样的目光,那样淡然而平静的目光望进他眼里的时候,就好像一束光一样,扫尽了他心底的黑暗。

    于是,德安淡淡一笑,不再犹豫,手一挥,份量并不算轻的十二章玄衣微微扬起在半空中,只一瞬便立时沉下,落在李治肩上。

    一扯,一拉,很快地,黑色绣金织彩的广袖长衣,便柔顺而服帖地附在这个青年帝王的肩上,背上,臂上,柔顺而挺垂地将他如巍巍泰岳般的身形,勾勒得分外高大,分外昂扬!

    那般厚重华丽的色彩,那般沉肃高贵的纹样……

    可在李治玉润容颜下,在他雪夜星空般的双眸下,却焕发出了异常的生气,黑玄之色,竟似也流动起了黄金一般的光彩!

    这样的光彩,让周围所有的人忍不住,跪伏于地,山呼万岁!

    李治点头,起礼。

    德安这才抬头,看着一脸平静的李治,咽下几将溢出喉口的激动哽咽,揉揉眼,急忙起身,去取了来,奉于李治面前。

    李治垂目扫了一眼,点点头,便转身,立定,看着德安跪侍于清和搬来的侍冕几上,端着外玄内红,内綖前圆后方,左右充耳各一,金饰缀额,前后各垂白珠十二旒的珠旒冕,小心翼翼地,前低后高地戴在自己头顶,接着,加玉簪导之,颈中金缨玉珠束之……

    服礼已成。

    珠琉如帘,映着照入殿中的日光,光华璀璨,这样的光瀑般的珠帘长掩至颈,深深地遮住了李治的容颜,若隐若现地只留下一点宛如真龙逆鳞般微突的喉间露出来,让人不敢直视。

    转身之间,珠击铮铮,天颜不露,唯有停渊峙岳之气度,于负手而立的身姿中巍然而现!

    诸侍再次跪伏,山呼万岁!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八

    另外一边。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洗尘,沐浴已毕。

    玉明玉如出列,立奉香脂乳膏,素色小衣而入。

    香脂润肤,乳膏养肌,素色小衣轻裹玉体。

    接着,又从小侍女们手中,接过素纱中单。

    媚娘看看那些浅织提绫绣金凤纹的素纱中单,淡淡一笑道:

    “从来只闻皇后祎衣用素净无纹的白纱的。怎么今天本宫才知晓,竟是还要用这浅织提绫绣金凤纹在上呢。”

    玉明看了看玉如,两姐妹淡淡一笑,上前一步,仔细替她披上中单,系好。又将黼领整理好,这才轻道:

    “娘娘说得是,这样的东西,向来都是素净为主。

    可是如今主上的中单都用了提绫绣金龙纹,那娘娘若是不用,岂非不妥?”

    媚娘闻言,却只点了点头,看看她们笑道:

    “又是他的新鲜主意……”

    二姐妹含笑点点头,媚娘亦不再言语。

    她低头看看朱色罗縠褾襈相缀的素纱中单,披上身后,竟是显得极为明丽,忍不住勾唇一笑,却不言语。

    又见小侍们奉上取了青色罗縠饰边加缀翟鸟的蔽膝过来,仔细替她系好,这才见玉明奉上大带。青色绣金表,朱色绣银里的大带,纰锦其外,上朱下绿,纽为金镶青缀之色。

    带系腰间,才见取出了另外一件广袖深青长衣。

    华金溢彩的青衣加身,又加革带,着绣金青袜,金饰加于舄,乃上白玉双珮,玄色双组大绶……

    媚娘立在那儿,看着一件件的衣裳往身上加,忍不住皱眉道:

    “怎么这般多?且还都是这等沉的色儿……”

    一边儿侍立的瑞安闻言,不由摇头轻笑道:

    “娘娘,自古以来帝为乾,后为坤。主上着玄朱,娘娘着青朱,这才是正色呢!那朱色凤袍,也只是常服而已,册封礼上,还是要正着些儿的好。”

    “可不是?娘娘其实也是不必担忧了。主上早就知道娘娘不喜这等沉色,所以早早儿就安排了人,将娘娘册礼之后要穿的礼服制好,只等着娘娘穿了……娘娘试过了?”

    一边儿的玉明也笑着接口,可刚说了一半,便被忍着笑带着小宫娘们奉上义髻与花树的明和给推了一下子,然后俯言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这才哑然失笑。

    这却叫媚娘好一阵子脸热,看着玉明道:

    “你是装糊涂呢?”

    玉明心知今日于媚娘而言实在是个大日子,她脸热心羞也是难免,于是笑道:

    “是玉明糊涂了,竟是忘记了主上早就与娘娘试过了……只是娘娘切勿怪罪便是……毕竟玉明当时正在依着主上的旨意,处置些事情……”

    她言至此,却突然闭口。

    媚娘会意,却不言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可是有些什么人……不太愿让这封后大典安安生生地成事?”

    玉如沉默,好一会儿才替姐姐轻回道:

    “娘娘不必担心,此番不止是主上上心,便是元舅公与英国公也是极为上心的。

    毕竟……”

    玉如看着媚娘,目光满是安慰:“为了娘娘,主上可是特特地选了这个大日子呢!”

    媚娘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当然知道,玉如这话儿是什么意思。

    十月二十……

    于大唐百官而言,特别是对长孙无忌而言,这个日子,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而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地无法安心。

    十月二十……

    媚娘怔怔呆呆地看着玉明玉如姐妹,带着一众小侍女们,忙着将自己的头发高高盘起,加义髻,定双股钗,花钗,加凤珠步摇……

    “这个日子,元舅公未曾反对过么?”

    突然之间,媚娘平静地发问了。

    玉明正在往她头顶加一支玉色琉璃花钗,听得她发问,手微顿了一顿,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娘娘幼年入得太极宫时,曾得先后娘娘所赐的菊花坠子么?”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

    “原来是它……的确,有它在,元舅公也是难以相敌治郎择此日为期的定心了。

    只是……”

    媚娘摇摇头,垂目轻道:

    “也是他操尽了心。”

    瑞安一侧侍立,眼见媚娘心绪有些低落,不由轻道:

    “娘娘,主上选这先皇后娘娘大典祀之日的心思,娘娘比谁都清楚。

    毕竟当年先皇后娘娘对娘娘的一片怜宠,和那句若得调教可当配为皇子妃,乃至母仪天下的话儿,别人不知,可关陇一系的人,尤其是元舅公,那是万万不能否认的。

    之前有先帝遗旨……无论是好是坏,总是得了先帝的认可。

    如今又有先皇后娘娘所赐圣物加身,圣日行礼……

    那便是任谁,也不能说娘娘这个后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媚娘淡淡一笑,摇头道:

    “是啊……

    不能说了……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本宫这个出身不华的女子,登上这大唐天下第二人的位子……

    治郎是操碎了心。”

    她的眉目黯然,好一会儿,才突道:

    “她们……现在在哪儿?”

    一句话儿问得所有人都怔住,只有瑞安点头,轻道:

    “回娘娘,眼下……应该还被关在那一处……

    娘娘若是想见,也不难。只是得提她们出来,然后再送进去……”

    他说到这儿,眼见媚娘目光淡然,便自将下面这句“有些麻烦”的话儿给咽了回去,点头笑道:

    “也是……毕竟是娘娘的好日子,她们……再如何……也是娘娘的母姐……娘娘若是想见……”

    “不必。”

    媚娘的回答,却出乎瑞安的意料之外。于是一时间,他瞪大了眼,看着媚娘:

    “不……必?”

    媚娘点头,轻轻道:

    “不必。”

    她的目光慢慢变得淡定,甚至有些漠然:

    “不止她们不必见,其实所有的武氏人,亦全不必见。

    便是有求上见,也不要见。

    不止是本宫……

    便是要见治郎,你们也要拦紧了,不得让见。”

    瑞安更加吃惊,看了看媚娘,好一会儿才讷讷道:

    “娘娘……”

    “治郎选定了今日,为的便是希图着借神……借文德皇后娘娘之恩,来替本宫安固其位。”

    眼见穿戴已毕,她徐徐起身,淡淡一笑道:

    “甚至为了本宫,他还特特取出先皇后娘娘的凤冠来,与本宫硬生生多了一道加冠的礼……

    这样的心思,若是本宫不能好好儿稳步借力而行,岂非是要坏了他的一番苦心?”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九

    到底是跟了媚娘这些年的人,瑞安立时省悟过来,目光一凛,竟有些激动道:

    “娘娘……娘娘是要……要效仿先皇后娘娘,抑制……”

    媚娘垂眼:

    “好在本宫不若文德皇后娘娘,实在不必费太大的力气。”

    她被长长的大袖遮住的双手,轻轻地,握成了一个拳头,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着前方,淡然道:

    “于本宫而言,自决定与治郎相守一生那日起,这世上便再无一人,能比他更加重要……

    所以,他们接下来的日子,若能安份守己,那是最好。若是不能……”

    媚娘中断了话语。好一会儿,转身,看着瑞安与明和,淡然道:

    “那你们就要记住,无论是姓武还是姓李,抑或姓杨,姓长孙……

    只要他们做了什么危害治郎,危害大唐江山的事,或者有这样的心思……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明白么?”

    她的声音,极轻极轻,却叫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不由跪伏于地,长呼叩礼!

    ……

    大唐永徽六年。

    十月。

    二十日。

    辰时正。

    太极宫。

    朝阳正烈,风吹过城头旗丛,猎猎作响。

    玉阶之上,分三公九卿,自列左右。七品以上文武百官,乃侍下首。

    密鸦鸦一片青首白头,齐整整尽是绶带官裘。

    玉阶之下,旌帜林立,罗盖如云,左一边华彩如霞映日之辉,右一片明光若云掩月之晕!

    一眼望去,尽是诸国邦君,一方霸主……

    太极殿下奉礼万人之众,半为天下王侯!

    不多时,角声悠,鼓乐隆隆。

    四百五十人金戊卫,斧钺寒立,金甲银刃,映起一片寒光华彩,四百五十骑,蹄声整齐如一,震地而鸣!

    整个太极殿前林立着的每个人面上,肃然而正色。

    玉车金驾,白马朱旌。

    天子驾至,万人拜叩!

    一时间,太极殿前,响起山海一般的唱礼声,久久地飘荡在整个长安城的天空之上,回声不绝!

    驾停,王德前上一步,一挥手中拂尘,长声唱礼。

    万人再应,礼声震破天际云彩,德安一挥手中拂尘,叩行大礼后,方起身扶李治而出。李治点头,王德再宣礼平,谢恩之声,轰轰隆隆如天雷降。万人起,立,乃静默如林。

    李治点头,伸手扶住腰间王剑,广袖一挥,泰步如山岳之移,稳稳地,慢慢地,走向玉阶之上。徐徐拾级。

    每一步,每一阶,他都走得格外仔细,格外小心,仿佛极为悠闲,极是淡然的一样。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若是有人上前来,掀开他面上的珠旒帘一看便知,此刻的他,表情是如何的激动,如何的欢喜不胜,如何的……

    热泪盈眶。

    是的……

    他是想哭的……或者又会被她笑罢?

    可他是真的想哭……已然记不住这是自上一次落泪之后的几年里的第一次哭……

    可他也想流泪,想哭。

    若非是头顶冕旒冠的重量,让他时刻不能忘记,自己此时是万然不能流泪的话……

    只怕他早已痛哭失声。

    他的眼前,仿佛是昨日重现般,又浮现出那些年,那些时光……

    他第一次见到她,在湖边的那个女子,那个将自己紧紧护在怀中的女子……

    他为了保住自己母后死后的地位,忍着心立在甘露殿外桃树下说她一直是自己的一枚棋子的那一夜……

    他第一次为了她而心动……

    他回她写的诗……

    与她在掖幽庭中隔墙而弈……

    与她在延嘉殿内花间月下起剑而舞……

    与她在大朝会上,华衣而祭……

    他第一次,有了渴望,渴望永远地留住一个女子在身边的感觉……

    为了她居然还念着父皇而烦恼……

    为了她原来早有所爱而痛苦,而嫉恨……

    为了她受伤而心痛欲死……

    为了她落难,而头一次有了想要变得强大,想要保护她的**……

    为了她,失去理智动手掌掴韦尼子,卷入自己从来不愿涉入的宫闱之争……

    为了她,甘愿接受父皇的利用,走上了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争储之路……

    为了她,甚至万般无奈地答应娶了那些自己不爱的女子,只盼她能安好,只求能从那些女子身上,寻到她的一点笑影……

    ……

    最后一阶登上来。他立在原地,没有转身,可是嘴角却已然浮出一丝笑意:

    是啊……

    他是不该流泪的。因为他……终究还是得其所愿了。

    慢慢地,转身,他看着阶下,那些再一次在王德的唱礼声中下跪,叩礼,山呼万岁,声动长安的人们,嘴角泛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自语:

    “原来……

    原来那一开始,我就是在找理由……找理由留下你么?

    原来从一开始,我的心便比我自己都更早一步知道……

    你才是要陪我走到最后的那个人么?

    媚娘……”

    朱唇边,轻轻溢了一声叹息出口。

    这让德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可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李治也没有打算回答任何人,只是抬头看着前方,双手微抬,示意平礼。

    礼毕,众起,太极殿前那般大的广场中,寂然无声。

    接着,一声长长的宣驾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太极门前。

    笙笛悠悠,钟乐阵阵……

    一驾白马,朱漆,金顶,罗盖的凤辂,徐徐地,在前侍的四百五十宫娘,与她们素手中扬起的花雨,或者是提着的熏香炉飘荡着的紫烟之中,在前引的金戊卫手中高擎的旌旗烈烈中,一点点行至太极殿前的广场中心线上,停下。

    已然两鬓尽白的瑞安从一侧扬起白玉拂尘,缓步上前,肃然宣礼。

    再一次,万人拜叩。

    而这一次,却是山呼后仪。

    侍跪于略内的玉明玉如姐妹素手纤纤,将辂门推开,瑞安跪叩,三行大礼,唱仪,起身,躬身奉前。

    一只并不特小,却极为美丽的素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接着,一身袆衣的媚娘,稳稳地从辂内,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长长的袆衣迤逦在地,玉如玉明二姐妹身着朝服宫装,花冠盈发,低着头,弓着腰,小心地扶起媚娘身后的袆衣摆,跟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上长得似乎看不到头的猩红镶金长毯。

    一步,接着一步,再一步。

    每一步,媚娘都将阶上正立着面对自己的李治,看得更清楚。

    她也只能,只愿将他看得清楚。旁边跪着的人的脸,她也没有心思,更加没有想法,要去看清楚。

    她只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玉阶。

    接着,一步,一步,走上去。

    每一步,她都走得很稳,很稳。

    这样的她,在玉阶之上侍立于李治身后的德安看来,简直与刚刚走上来的李治,一般无二的模样。

    他不禁微笑着,眼眶微湿。

    可媚娘没有看他,而是直视着被旈珠遮住的,李治的脸,一步一步地走着,微笑着,目光微湿着。

    她知道……

    就算那样的深深珠旒之后,她也知道……

    此刻的他,恰如此刻的她一般,都是微笑着的,都是泪湿了眼眶的……

    她知道。

    一步,一步。

    立在玉阶之上的李治,双手垂在身侧,垂着头,看着正在走近自己的媚娘。

    走在玉阶之上的媚娘,双手垂在身侧,仰着头,看着自己正在走近的李治。

    时光……似乎慢了下来。

    谁的声音,他们都听不到了。

    谁的呼吸,他们也听不到了。

    此刻,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有彼此。

    没有华冠贵服,没有珠缠玉绕……

    此刻,两人面前的那个人,似乎都变成了当年太极殿里,相对而弈的那个样子。

    他,还是那个天真仁慈,英慧内敛,受尽万千宠爱,却避之唯恐不及的帝王娇子。

    她,还是那个明雅果毅,妩媚多娇,吃尽万千苦楚,却依然自得其乐的后宫才人。

    泪,从仿佛从未被韶光所弃的两张面颊上流了下来。

    千般滋味,万种感触……

    此刻,唯有他们二人才知,才懂。

    ……终究,她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

    终究,他还是携住了她的手。

    终究,她还是微一倾身,行尽大礼,听着那道早在她被逼离宫之时,便在他心中反复念了无数遍,品了无数遍,写了无数遍的封后诏书,被王德徐徐开启,宣告天下:

    “……今,有立政殿昭仪武氏女昭,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

    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

    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

    圣情鉴悉,每垂赏叹……

    遂,以武氏赐朕。

    其事同政君,可,立为……

    皇后!”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五十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青炉紫烟凝丝绕,玉罗金帐暖轻裘。玄空万星熤是夜,红烛千枝明来昼。

    艳红耀金的凤袍在烛光下闪着点点光华,媚娘端坐在几侧,手里虽端着酒杯,却左右摇着头,仿似在寻找着什么。

    这叫一侧同披朱色喜袍的李治好生不悦,于是小孩子般地看她一眼,饮一口手中碧液,再看一眼,再饮一口,最后实在饮不下去,放下酒杯,抿着嘴伸手,托了媚娘下颌至面前,正色道:“唉呀,我不在这儿坐着呢?这殿中光明如昼,你怎么就看不到了呢?”

    媚娘看着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失笑,伸手轻轻打掉他的手,也懒理他一副装痛可怜的样子,只是摇头道:“你也真是……弘儿倒也罢了,贤儿却被你放在哪里去了?”

    李治一轩剑眉,冷冷一哼,眼瞅着娘子无意理会他这可怜人,也只得嘟哝着,自去端酒一饮而尽。媚娘见他不回,转首便要唤别人,却被李治懒懒一叹:

    “唉,不必找啦……我早已安排着师傅与素琴,还有玉明玉如她们在后寝殿里顾着了……你且安心便是。”

    李治哼了一声,那醋酸味已然是溢出了口中,直飘到媚娘鼻尖。媚娘忍住笑,摇了摇手,却翻了翻眼道:

    “好酸……哪里来的这大酸味?”

    李治扬眉,不以为然道:“怎么?许你大婚之夜想着别个男子,便不许你新婚夫郎吃一吃酸?”

    媚娘再也忍不住,朱红绣金的广袖轻掩了脸,笑得肩头一抽一抽,一双凤眼儿弯弯如新月:

    “你也……你也好意思说出口……怎么便叫别个男子……难道你平日待孩子们的好,便是假的?他们便不是你的心尖肉,口中珠了么?”

    “只要不与我抢你,那便是。”

    李治哼了一声,大言不惭地伸手将媚娘搂在怀中,便将下颌搁在她肩上,一边儿手举一杯碧液,看着媚娘,轻道:

    “娘子……今夜可是咱们的大好日子……难得为夫为了你,把那帮子有心来闹的老臣们都给赶了出去呢……你便不知道心疼心疼为夫么……”

    一边儿说,竟一边儿小儿也似地卖起可怜来。

    媚娘实在忍不住,笑得捧腹,一边儿伸手去推他:

    “你起开,起开……真是……这等轻狂样子……若是叫天下臣民看见……”

    “看见又如何?闺房之乐,有何不可?”

    李治哼了一声,非但不离开,反而更加赖在她肩头不肯离开:

    “你便心疼心疼为夫么……”

    一边儿说,一边儿便将整个人都赖在她身上。

    “你……你呀你……”

    媚娘实在无语,只能笑着努力想推开他。可偏生这些年来李治勤习箭术,臂力早已非看似那般柔弱,竟是再推也不开的。

    无奈之下,她只得摇摇头,由他抱去。一边儿却是嘴角含蜜,心中甘美异常。

    红烛高烧,金勾生辉,一时间殿内一片温软柔顺之香气四溢。

    如此纠结缠绵片刻,媚娘也是实在难敌他的力气,只得由他去,自顺了他,倒在他怀里,微喘了口气道:

    “治郎也是的……都是孩儿们的父皇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李治轩眉,不悦,放下手中酒杯,伸指轻一叩她额头:

    “该打……居然敢说夫郎的不是……你怎么就不知道夫纲为天呢?”

    媚娘皱眉,看看他,眯眯眼,出其不意伸手,也顽皮一回击,看着他揉着眉心嘶声叫了句痛,才抿唇而笑:

    “治郎可是头一日认得媚娘?还是头一次知晓媚娘便是这等不乖顺的人儿?

    好,若是后悔,可还来得及。媚娘现下便着人请了元舅公来宣废后诏……”

    “哎哎!顽笑话不许胡闹!”

    李治大惊,立时将作势欲起的媚娘一把抢抱在怀里,紧紧地揽着,半点儿也不松,脸色不安地看着她:

    “你可别胡闹!顽笑归顽笑!”

    媚娘看他有些急了,心知自己说话也是自不妥,便微一红了脸,羞道:

    “……谁叫你先顽笑我的……”

    李治见她如此,叹了口气,摇头,这才松松手,上下检查她有没有被自己箍伤了什么地方,然后道:

    “你呀……就是这般不肯饶人……事事当真,处处当真……罢了。也该我这一世都栽在你手里,任你拿捏。”

    媚娘闻言,心中虽甘美,却也嘴上故意顶着道:

    “罢了,可罢了。治郎说这话儿,可只在这儿说说罢了。若是叫那些老臣们听到了……”

    李治皱眉,立时轻道:

    “今夜大好的日子,不提他们不成么?”

    媚娘摇头,却不再言语,只是看着李治仔细查过自己身上无一伤损之后满意地点点头,放下广袖,突然道:

    “贤儿他……”

    她话未说完,便见李治啪地一声拍了拍双手,盘膝对己而坐,冲她翻个大白眼,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他很好!反而是你家夫郎我不好了。哼!我心里颇是后悔生了这么一个与你家夫郎我争妻夺爱的小家伙,嗯,很是想早早儿踢他出宫开府立司,自讨生活去……说起来他年岁也不小了,皇子开府也不是不成事……

    对,你且看着办罢!”

    媚娘长叹口气,摇头捂额:

    “你……你也……唉……这等玩笑,若是叫别人听到了,怕是又好一番编排……贤儿才几岁?尚未满周便要开府?你这是要让人家怎么说你的呢?莫说是他,便是弘儿都未是开府立司的时候呢……”

    “所以说,你别再提他们两个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小东西了不成么?难得今日只有咱们俩……”

    李治一边儿说,一边儿已然涎着脸皮,耍赖地黏了上来。

    媚娘欲推开他,却终究不忍让他难过:

    其实她也知道,这天下间,能够让性情原本便是开朗活跳的他如此淘气任性的,也只有此时此刻……此人了。

    是以她也只得含笑去,哄了他开心。

    只是……这样的事情,似乎她也是不觉烦厌的。反而自有一股子甘甜在心头。

    李治见她温顺,心里大喜,自是难得各种缠绵使赖,那牛皮糖的功夫,全被他练得炉火纯青,一时间媚娘也只能由着他揽得死紧,只似抱了个大宝贝在怀里也似的不肯松手——

    又是由着他伸手去轻抚秀发,又是由着他一阵儿乱在颈窝里小猫儿也似的轻嗅,又是咕哝着她身上的**比他的还香,心里不畅,要换了德安与瑞安的侍位,让瑞安来侍奉他,让德安来侍奉她……但想一想也无甚差别,左右以后她是皇后,皇后自然是要留宿帝寝的,所以无差无差……但总之她是比他香,他不舒心,这样香的她,会不会惹了那些今日里盯着她就不肯放的外邦君主们来暗窥……

    总之,她在他眼里,似是处处新奇,仿若样样别致的稀世大宝贝一般。

    原本媚娘也是能容得他这等厮缠的,可渐渐地这等体温相触,便是十月底的天里也觉得有些热了,于是要推开他。谁知刚一动,便见他一脸可怜相地看着她,目中微湿道:

    “你可是要推开我么……”

    媚娘看着那明亮若星儿般的眼神,一时心中一软,力气也软了下来,结果又趁机被他抱得紧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于是只得大摇其头道:

    “你也是……今日这样的要日,不办国宴便算了,还这样地将那些大臣们赶出去……只怕明日里,他们又要说些有的没的了。”

    “且放心,他们明日里会很忙,没有半点儿时间来编排不是的。”

    李治哼了一声,只把唇靠在媚娘耳边低喃,目光眷恋流连于媚娘面上,半点儿不肯离地轻笑:“我可给他们好好儿找了许多事情忙着呢。”

    媚娘一怔,转头,看着他,眨眨眼:

    “国宴?”

    “岂止……”

    李治嘿嘿一乐,凤眸弯弯如新月:

    “你可别是忘了高句丽之事了,如今大局已定,明日里自有好消息传来让舅舅忙……嘿嘿……还有韩王叔的事,纪王弟的事……”

    李治自己想一想,便乐得合不拢嘴,脱口而出道:

    “嘿嘿,嘿嘿……接下来的时辰里,莫说是关心咱们俩,便是要带走弘儿贤儿的事……只怕他们也是无心去分了。”

    一句话儿,立时让媚娘的脸色变得黯然起来。

    李治话一出口便自知有失,眼见媚娘目露忧伤,心中更是痛悔不已,急忙再搂紧些她,轻道:

    “你安心,你安心……我不会让孩子们被带走的……你安心……我早就想好了,且先与舅舅他们找些事做,让他们这些年忙得想不起这个事情来。

    你看,高句丽之事,还有前朝氏族后遗之事,还有韩王步,还有纪王弟,还有越王弟……

    若实在不成,那便说孩子太小,离不得母亲,弘儿都只四岁,何况贤儿……

    放心,放心……

    左右父皇遗旨上可没有说立时便要让他们出宫的……”

    媚娘垂首不语,好一会儿才抬头,对着李治勉强一笑,点头轻道:

    “嗯。”

    李治见她如此,心疼欲死,忍不住抱了她在怀中,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且安心罢……有我在,孩子们不会离开你的。他们会像我一样,好好儿地在父皇身边长大,好好儿地在你身边长大。

    将来娶妻生子,也让咱们看到更多的宝贝孙儿……

    你别担心……眼下你都已然在这里了,咱们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对不对?”

    媚娘点头,微微一哽:

    “嗯……”

    李治又轻道:

    “不止是他们,还有那几个孩子,我都会好好儿照顾好的。不会再让他们走上我的旧路了……眼下有了你,那些宫里的女人,也实在是无甚用处,留着只会叫你心烦,又会为了那些争权夺利之事,让孩子们心乱……

    所以我早就决定了,我身边,有你一人也就够了。其他的女子,好在都是清白之身,放出宫去,找个情投意合的男子过了下半生,也算是我对她们一点恩念了。

    至于那些有封阶在身的……我也想好了,便立个规矩,统统都改妃嫔为内职,易为女官……这样一来,她们的身份也算是高贵,若要再嫁他人,也是光光彩彩的,想来不会有人再怨恨你了……”

    媚娘万不曾想到,李治的脑袋里竟然有这样疯狂的念头,立时便要叫出来,可还未及言,便已被李治以吻封口,于是,只得承受这无尽无边的温柔束缚。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六十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立政殿内。

    李治一边儿端着茶碗,饮着热茶看着媚娘整理内务,一边儿淡淡而笑。媚娘则是时不时抬眼看他一眼,勾唇一笑。一派温馨安宁之态。不过多时,便见瑞安匆匆而入,向着李治行了一礼,低声道:“主上,事情尽已办妥,请主上安心。”

    李治挑眉看他一眼,放下茶碗,垂目,好一会儿才轻道:“舅舅那边儿已然动手了?”

    “是。”瑞安看了眼李治,目光中满是钦服:“正如主上所料,一闻得韩王已知高丽之事,且与盖苏文有暗中勾连之事,立时便下了狠手,把韩王放在京中留奉着的几个官员,全数锁拿下狱……甚至连给个罪名都不曾。”

    李治再垂眸,淡淡道:“大理寺那边儿怕是要有些不顺罢?”

    瑞安再一怔,微一思考便瞪大眼,脱口而出道:“原来主上此番不只是要借元舅公之手教训韩王,还要让大理寺多少离心于元舅公?”他话说至此,方觉后悔,急忙转头左右看。

    李治却头也不抬地淡淡一句话,便叫他尴尬万分:“不必看了……你们都会利用媚娘来替自己脱困,又岂不知此时立政殿中,只有咱们几人?”

    此言一出,瑞安立时表情震动,好一会儿突然反手将白玉拂尘插在腰后,叉手便倒头欲拜。结果膝刚一弯,便被李治一句话冻在当地动弹不得:“你今日若是拜了,那便自己收拾了东西去长街。再也不要回来。”

    瑞安震住,却抬头看着李治,目光复杂,好一会儿,看了眼依旧低首整理着内务的媚娘,轻轻道:“主上……是要瑞安离开?”

    “你若拜了,那便是认了自己身份,朕自然不能留你——甚至便是将你发至长街,也不能保你性命安全,更不必提让你完成心愿。”李治头也不抬,放下茶碗,拿起媚娘刚刚写好的一卷内册看了眼,翻了页,才又轻道:“所以……告诉朕,你是谁?”

    瑞安怔住,好一会儿,目光中盈满水气,沉默半晌才轻道:“瑞安。”

    李治点头之后,又轻轻道:“那他们呢?”

    瑞安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自然是阿罗与沉书,还有……”他迟疑了一下,看着李治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治替他点点头:“德安不必说了,他早就已然告诉朕一句话,他叫德安。”

    抬眸,李治看着他,一笑,却是叫瑞安觉得分外难解:“所以,之前你们为了能够从舅舅的怀疑与试探中,将罗先生救出来,将此事告知媚娘,以图利用媚娘与舅舅相争之事而脱得其身……朕可以原谅。但只有这一次,明白么?因为欠你们的是朕的父皇,不是朕,更不是朕的媚娘。”

    李治丢开手中书卷,向前一探身子,墨如深夜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眼底:“朕虽孝顺,可却从来不信什么父过子偿的说法……更何况是要利用媚娘。所以你们记得,只这一次,也只会这一次。下一次,朕会叫你们连动念的机会都不曾有,便永远地消失在她面前,明白么?”

    瑞安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瑞安明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媚娘抬眼看看李治,欲言,却终又止——虽她身为当事之人,可到底这样的话儿,却不是她能插得上口的,可眼看着他们这样弓张弦紧,又实在不能放任,于是目光一转,轻向瑞安道:“说起来,此番之事也是奇怪的……韩王是如何知晓元舅公有意试探阿罗,又借机欲行刺于治郎与我,再将此事栽于元舅公与阿罗头上的?”

    李治瑞安心里清楚媚娘深意,多少也都有些感激——其实不止是瑞安不愿面对这样的情形,李治自己又何尝愿意?奈何此事虽非瑞安所起,甚至他也知道,瑞安不过是碍于兄弟情分,不得不帮一把阿罗,怪在他身上也实在是委屈……但他李治输不起。这个赌注于他而言太大。

    所以他只能先将狠话摆在前面,也算给了瑞安一个借口,以后永远地从他那两个已然为了复仇,几近失去理智的兄长手中走出来的借口。

    所以她这般一说,李治便立时先一步向后一仰,抢先道:“哼,这还用问?韩王何等本事,能在太极宫与京城中上下安顿如此人手,舅舅府上又非铜墙铁壁,他如何安排不得?”

    媚娘看他一眼,又看看瑞安,见他也点头,便叹道:“那倒是要提醒一下元舅公了。”

    “不必。”李治又一次抢在欲开口的瑞安面前先开了口,再拣起那内册,兴味懒懒地歪在圈椅毛皮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同时慵慵散散道:“舅舅何等人物?提醒他却是多此一举……咱们只等着看他如何动手便是了。”

    媚娘闻言,强忍住抛个白眼与他的冲动,暗中深吸口气,再吐出来,这才淡淡一笑道:“治郎今日却是闲得紧呢?”

    李治看她一眼,扬眉,停住手上翻书页的动作,颇有些委屈道:“娘子是嫌夫君烦?”

    媚娘的白眼到底是没忍住,朝他狠狠丢过去,然后劈手夺了内册来,淡道:“这内册本属内政,治郎当理外政,便请治郎移驾太极殿罢!”

    李治猛地被人夺了书去,一时间只得看看空空的两手,再探头向外看看漆黑一片的夜空,转头对着媚娘涎笑:“都已然这等时候了……”

    “未至戌时,宫门未锁,治郎若要归太极殿,却来得及呢。”媚娘含笑,将他最后一点路给堵死。

    奈何李治今天却是涎了脸皮,死活就不肯去了。媚娘倒也不能勉强得他去,只得摇头,由着他继续懒在圈椅里只手托腮看着她,自己却只吩咐些事情与早已立而不安的瑞安叫他去办——也算给他一条活路。

    眼瞅着瑞安接了令便片刻不停地转身出殿去,李治冷冷一笑,放下手来去拿着腰间白玉玩:“他倒是跑得快。”

    “若再不跑快些,怕是就算被治郎剥皮剔骨也要落得继续感念治郎恩德的下场罢?”媚娘一边儿书写着,一边儿淡淡道。

    李治转头,瞪大眼看着媚娘,似受尽千般委屈:“娘子怎么这般说夫君?好似夫君心肠其黑如墨……”

    “治郎心计之深之晦,又岂是区区几方墨能比得上的?”媚娘抬眼,淡淡道:“别个不提,治郎不是早就已然知道元舅公因着近来事态,渐有察觉阿罗身份的势头,于是便早早儿备下了这一手棋……只等着元舅公借这封后大典之事来试探一下阿罗时借此一箭三雕,得其所愿的么?”

    李治眨眼,拿起内册,饶有兴趣地开口道:“唉呀,娘子近来笔法进步甚是神速,改日不若替为夫写几个字挂在太极殿中……”

    “免了,媚娘真怕哪一日这几个字,也成了治郎算计的一部分。”媚娘淡淡转了话题,继续追打越来越坦然一片,甚至还去端茶碗,悠然而饮的李治道:“真是好计策……先将元舅公怀疑身侧心腹的消息传与韩王,让他窥得机会,安排计中计;再借来求助于媚娘的瑞安之口,传计阿罗,叫他将韩王所遣的刺客一举击杀不留活口;接着借阿罗的口告诉元舅公,韩王早与盖苏文有所勾结,暗中正欲有所行动……好一招步步为营。真是可惜了这元舅公,韩王,阿罗兄弟……一个个地都被治郎摆在棋局之中随意把玩,却全然不知呢。”

    李治却看得更欢喜了,不但勾起朱色唇角笑得更欢,甚至还将整个脸都埋进书册之中,只留一个微微有些红的耳朵……

    天,似乎真的很冷呢!

    可是媚娘却更加不肯放过,放下手中内册,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治,轻道:“唉,真是天下无敌的谋略呢!媚娘这一算,治郎竟是将所有的好处,都尽捏在了手中。比如那韩王,先是被劲敌大唐太尉长孙氏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已是多少乱了心神,又因媚娘与元舅公联手整治内廷败尽了精锐,一肚子火气正窝着无处发着呢,此时竟得知元舅公竟因怀疑心腹之事,而欲假名行刺之事,验其忠诚……那岂非是天赐良机?必然是要动一动的。”

    李治却从书册之中发出些闷声来:“你这话便不是了……韩王向来知道舅舅最爱欺负你,最看不过你在我身边的……说不定他就是相信是舅舅真要除掉你了呢?那他自然要相助一把的……”

    媚娘冷笑一声:“是啊……若是别个,自然轻易便信了元舅公此番派阿罗前来却是因着旧隙难解。可这是谁?是韩王,他那等城府,怎么会看不出,眼下元舅公与媚娘正在联盟清除他的要紧时刻,怎么也不会当真如此糊涂,自倒长城罢?所以说元舅公因旧隙与心结而杀媚娘,却还真不如让他发现此番元舅公根本便是欲借假行刺之事,来试探一下自己身边的人到底可靠不可靠,是不是真的忠诚于他,才更是妥当呢!韩王生性多疑,对自己身边的人更加是防到极致——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敢全信。这样的人,若用这样的理由来打动,让他起心借计使计,实在是百发百中的呢!”

    李治不语,又翻了一页,这才清清嗓子道:“……就算韩王生性多疑好谋罢,可阿罗怎么就能轻易上当?娘子真的是多想了……”

    “若是别人说元舅公有疑于他阿罗自然不信。可若是先有德安从治郎口中‘无意’听到说近来他行事多有些不合常理,难免会引发元舅公怀疑其身份这样的话儿的话呢?毕竟治郎之智之谋,他们几兄弟却是早就知道的。所以对治郎是极为信服的。再加上阿罗常年跟在元舅公身侧,可说是天下间最了解元舅公的人之一,此番行事反常之举,他又有了治郎这等提点,再看不出来,却是这些年白跟了元舅公一场罢?”媚娘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道。

    李治啪地合上内册,点了点头,放下,再清清嗓子,伸手理了理衣襟,将身子一靠在圈椅中,却淡淡道:“是么?可阿罗为何这般信我呢?他对我,多少也该有些防备的罢?”

    “原本阿罗是该有些防备的,可治郎方才也说了,德安早已被治郎点破了身份,却还留在身边呢!这等恩宽,只怕心存感激的德安自会在兄长面前替治郎大加溢美之词罢?

    再者治郎想必也同时借了德安之口明白告诉他们你早知他们身份,甚至只怕也一样一副不欲追究,反而有意相助他们复仇的态度呢……就像刚刚在瑞安面前一样,不是吗?”

    媚娘说到这儿,看着李治只是直视前方,不言不语的样子,自叹了口气,摇头道:

    “可怜了德安瑞安那两个自小儿便将治郎你当成神一样供着的傻小子了,竟毫不知自己早已尽落入套中,还大力吹捧让阿罗相信你的判断是对的,相信元舅公就是怀疑他了,并且进一步让他看明白此番刺杀之事根本就是元舅公试探他的忠诚……如此一来,接着让瑞安来找媚娘求助,借媚娘之机来行下一步棋便是水到渠成了。”

    李治正色,轻道:“我从来没有要借你行计……”

    媚娘点头,打断他:“没错,治郎从头到尾都没把媚娘算在计里,因为治郎从一开始就只是把媚娘摆在了最后——一早儿便冒着被媚娘识破内情的风险,将韩王暗遣刺客,欲将元舅公假行刺之事一变而为真的……却是治郎的一点儿小心思呢!如此一来,一切便顺利成章了。媚娘自然会小心避让,又为保阿罗,必然得让他在承天门上当着元舅公的面诛杀了那韩王刺客以取信于元舅公;而诛杀之后,自然便可将元舅公的视线引到韩王身上,让他发现原来韩王早知自己怀疑阿罗,发现原来韩王竟与盖苏文有所勾结。”

    媚娘思及此,不禁摇头叹道:“是媚娘说错了,竟不是一箭三雕,竟是一箭四雕,甚至是无数雕了……”

    李治却坐得直直,片言不出口,由着媚娘继续道:

    “计行至此,韩王呢,不只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重新对上元舅公与那些关陇重臣,还会痛失自己与盖苏文之间的联络与同盟。

    阿罗与沉书呢,不但要加紧了对付元舅公的步伐,还要事事处处小心着已然明看着他的治郎,同时也从此一事注定欠了媚娘与治郎天大的人情,莫说前仇,便是今恩也有了;依他们兄弟二人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治郎与媚娘眼前理直气壮地站着了。

    德安瑞安呢,则是被治郎彻底收服,便是他兄长二人如何行事周全,他们也会为了治郎这一番不杀之恩,誓死追随治郎左右,而将家仇抛于身后的。

    而这其中被治郎算得最狠,套得最深的人,莫过于元舅公长孙氏了——”

    媚娘深吸口气,轻轻道:

    “此番一事,且先不提他再一次被治郎彻底地蒙了眼,再也无法怀疑阿罗身份,让治郎在元舅公处多了一枚最有力的棋子;也不提他被治郎利用一把,注定在将来的日子里,要替治郎将韩王咬得死死,自然再无暇顾及媚娘与孩子们的事;更不提原本他坚决反对停征高句丽一事的立场,也被治郎此举一朝大反转——

    为保证韩王再无任何机会勾结高句丽,更为永远不给盖苏文任何借口与理由来起兵,与韩王内外相应,他日后元舅公必于高句丽三国一事上坚决站在治郎一边,力行明哲保身暗警其势的大势。

    文臣之首如此,再加上原本就忠于治郎的武将之首李绩相应和……

    自然满朝文武再无半个人,敢在治郎所言的三年之期内提议远征高句丽这件事了。”

    李治的脸,早就垮了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媚娘,欲张口,却又被媚娘几句话堵住口:

    “而且,这只怕还不是让元舅公最心痛的。最心痛的,怕是此事一出,元舅公便落了一个大逆不道,意违先帝今上两主圣意,更加意图刺杀当今皇后的大罪在身。而且最让他心痛的,是他一生如此英慧,与媚娘诸番交战,向来都是德名无损的……

    可这刺杀之事弄假成真之后,他要面对的,不止是一旦为他人所知,自己忠于大唐之名必然毁于一旦,一朝变成霸政不成便意欲行刺当今主上的大逆臣子的大恶名;还要面对自己险些被人借机害了自己亲外甥,自己誓死效忠的大唐之主的无边愧疚之心;更要面对自己向来都是俯视着的人——也就是媚娘——手中居然有了他这么大一个把柄,并且自己还是真的背信弃义,抛却同盟之义在先的事实……

    这样的事情,只怕便是元舅公再如何强猛如虎,也是难免颓痛罢?而他一旦颓痛,再加上要对付韩王,又有把柄在媚娘手中,又亏欠媚娘……

    到时治郎只消寻个机会,说句弘儿贤儿年幼,身体柔弱,不宜出宫入国舅府受教……

    身心俱疲的他必是会立时应允的罢?

    长孙无忌四字,可横行大唐天下,可唯独在治郎与两个孩儿面前……尤其是弘儿面前,却是断然不能横行得起来的罢?

    不止如此,此事既然惊动了大理寺,依唐俭的性子,还有怀英的性子,必然是有所怀疑的。而这一点怀疑,却正是治郎早就算好了,要替将来罢免元舅公埋下的暗手罢?

    甚至……治郎?

    若媚娘没有猜错……

    之前所谓清理后宫耳目,所谓整治韩王,所谓借机挑动元舅公与韩王相峙,还有大理寺介入之事……

    都是为了借着大理寺唐俭这个向来正直可信的老臣之口,让关陇一系与元舅公一步步落入治郎掌握之中的由头,也是为了弘儿贤儿,还有媚娘新立后时,打好根基而做好的契机罢?”

    媚娘几番连问,却问得李治只是尴尬而笑,接着突然正色,双手奉茶,向前道:“娘子英明,为夫甘认……甘认!

    不过话说回来了,娘子既然能说得如此透彻……想来也是早知为夫之心了?

    那么……所谓依计行事……也是早就……”

    一时间,李治看着神色自若的媚娘,不由高高扬起眉,兴味盎然。

    媚娘却不理他,只是淡淡一笑,接了茶来,抿唇而笑。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风卷残叶之声,闻之若有人叹息一般。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

    次日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殿中后花园,一身火红的媚娘看着园中雪景,目光淡然道:“忠儿叫沉书入内,是为了易储之事?”

    瑞安点头,低低道:“听哥哥说,太子殿下似乎并无意留恋此位,只是……”

    媚娘淡淡道:“只是他不甘心,因为他明白,此番之事,看似许敬宗挑起,但连元舅公也发了声,那便意味着,真正主导这件事的,却是当今主上,也是他的生身父亲。所以他不甘心?”

    瑞安无声。

    媚娘叹了口气,摇头道:“他希望沉书做什么?”

    瑞安沉默。

    媚娘头也不回,目光渐渐冷厉:“看来,是想与韩王相交连了?”

    瑞安依旧沉默。

    “与虎谋皮。”媚娘也沉默了片刻,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拂袖欲离,却突然停下脚来,微思半晌,乃再道:“影卫之中,四名剑何在?”

    “姬长安与江雪依旧还是日日守于太极殿中主上身侧,顾怜然顾嫣然兄妹则奉主上之命,日前已随苏定方所遣密探,往辽东而去,以探辽东虚实。”瑞安轻道。

    媚娘点点头,又自垂首思虑一番才道:“长安既号君子剑,性子也是极柔和正仁的,是故虽单论剑法,他与德奖慕容嫣都是不世出的高手,却鲜少被派去做那些暗剿之事。反而是修罗剑江雪,虽然剑法略逊于长安……可以她的性子,原本是最宜为暗剿之事的,但不知为何,治郎也一直将她放在身边,不敢用她。”

    瑞安看看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道:“娘娘莫非不知这江雪修罗一号的来历么?”

    媚娘有些诧异,转头看着他:“还有什么来历?”

    “是……这江雪,本名却也不叫江雪,而是叫卢娇娘,祖上也算是范阳卢氏的一支,虽则远宗离戚的,连宗房名儿也没,可到底范阳卢氏出身,宗谱上有个最末的名儿,是以父亲也做得个六品闲官。母亲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中富庶,直到她及笄之前都也还算过得舒坦。”瑞安提及这江雪身世,不由黯然:“可惜天意弄人,这样的家里,竟然生了卢娇娘这么一个美貌惊人的女儿,及笄一礼上,自然也就引得诸氏族公子们的垂涎不止了——娘娘可是听说过,当年范阳卢氏出过一个人送外号谪仙的氏女——便是这卢娇娘了。”

    媚娘立时瞪大了眼:她如何不知呢?要知道当年她入宫不曾多久,这谪仙的名号便传遍了整个太极宫,甚至还有大臣上本,请求先帝将此女纳入宫中为妃为嫔,只是被先帝拒了而已。

    想不到……

    她眨了眨眼,低问:“她又是如何……”

    “氏族里的人,在外面儿人看来,都是高不可攀的,实际呢?一样的人心险恶,一样的有墨有雪。那卢娇娘情窦初开,喜欢上了一个兰陵萧家的公子,那公子也本是对她有意的,毕竟谪仙的名号太响……只是没想到,范阳卢氏当时的氏女之长,也就是后来的卢贤妃,竟然也看上了这个公子,且因着卢贤妃向来嫉妒这谪仙之名,所以暗中不知叫她的老管家使了什么手段,竟以通匪之名将她父亲落入大狱,其母其弟被杀,其妹却被盗匪抓走,据说也是难得好果……唉,总之是叫她家破人亡,宗籍被除,姓氏被夺。

    她一怒之下,便自离而去,消失无踪。后来那卢贤妃也未得与这萧氏公子相结为亲——一来那萧氏公子的身份,却未能入得了范阳卢氏的眼,二来她本也只是存了些儿争强的心,自以为氏女之长,无论如何也不该输给一个远宗之女而已。所以便痛快入了宫,得封贤妃。

    而那卢娇娘三年之后归来之时,却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修得一身高深剑法,又易名为江雪,先是将那直接害了她一家的卢氏管家上下五口,除去两个小孩子之外全数诛尽,又将江湖上那些当年害了她全家的盗匪尽数残杀肢解,接着身怀那些盗匪窝里取得的铁证,竟设法混入太极宫中,欲向卢贤妃寻仇……幸得时已为主上近侍的君子剑姬长安拦下,又念她可怜,引与主上为材,主上允她待事成之后,必为她昭雪冤情……这才算是叫她安了本性。”

    媚娘初听这等故事,自然也是心中激荡,好一会儿才轻道:“看来这修罗之名,便因此而来了?”

    “是。她容貌极清丽,虽非慕容姑娘那等明艳若芍药的美,却也自似业火红莲,加之当年她诛尽家仇之时,用的手段之残决,让人闻之心寒,故而人送外号修罗剑。说起来也是主上了得,这样的人物,只怕便是元舅公也难为其用的,可这些年来她跟着主上,竟再也不似当年的那样残暴了。”瑞安说完,却轻道:“不过主上还是轻易都不会叫她去做什么的,毕竟……”

    不必他说完,媚娘也明白他的意思,却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眼下这桩事,必须得她去。一来影卫虽则行事暗密,可这些年来交道打多了,难免韩王也认识了几个。这一次我要给韩王布一个局,一个天大的局。

    而这行局的首子,万然是不能被他认出来的。可若要闯韩王腹地,非得绝世高手不可。奈何德奖慕容嫣,不止韩王认得,便是韩王手下的人也都见过。豆卢望初身手却非绝世,不好轻用。

    剩下的……长安名号君子剑,其本性柔顺有过,怕难下绝手,又是除去德奖与慕容嫣之外,难得的绝世高手,此时断然不能离治郎左右一步。”

    瑞安眨眨眼,轻道:“娘娘要让修罗剑去对付韩王?”

    媚娘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我要的不是让她去对付韩王,而是……”

    她闭口,好一会儿才道:“你也不必提太多,只管去叫她来便是。”

    瑞安想了想,只得点头道:“只是娘娘,别的影卫倒也罢了,可这四名剑与三名刀,却是主上极贴身的近卫,一朝有动,必然便会让主上知晓……”

    “无妨,知晓便知晓,他不会过问的。”

    一句话,便打断了瑞安所有的犹豫。

    ……

    一刻之后。

    太极殿。

    李治坐得久了,有些累,便微支颐坐在龙椅上,聚精会神地听着阶下长孙无忌与李绩议论西突厥之战时,眼光一扫,却不经意发现一道清丽的身影跟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道轻轻退出了金阶所立之处。

    眼儿一眯,他侧眼看看德安。德安会意,立时转眼看了下清和。

    看着清和徐徐退出殿下的样子,李治心里,却不知为何存了一些犹豫与焦虑……

    江雪……怎么会跟着瑞安一道?

    退朝后。

    李治一反常态,没有急着回立政殿,而是留下来,在太极殿后殿等着清和回报。

    不多时,清和便带了一个叫他意想不到的消息回来——事实上,这个消息的惊人,却叫他身边所有的心腹侍臣们全部都傻了眼,只有他也还能勉强地维持着自己的仪态。

    好一会儿,一道有些让人觉得意外的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响了起来:“主上……”

    发话的,却正是他身边一直穿着金甲白衣,看似若金吾卫首领般的君子剑长安。

    李治看看他,摇摇手,收了些心神道:“不必担心,皇后行事向来有主张……此番她既然着意调了江雪去,说明那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姬长安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主上,江雪这些年得伴君上之侧,虽消了些戾气怨毒,可到底……

    主上,臣以为,娘娘此番着令江雪前往韩王与纪王暗所牵涉的江湖门派之中挑衅行事……只怕会激起她心中旧伤,戾气爆发。造下无辜杀孽无数。”

    其实此番媚娘突调江雪前往韩纪二王所涉的江湖门派挑事,李治也是意外的,同时也多少有些忧心——他忧心媚娘近来一发激进的行为,是因为不安于他的病……若如此,只怕媚娘为了替他分忧,会做些连他都想象不出的事情来。

    所以他也是犹豫了一下的。但当听到姬长安这样的话时,他还是立时皱眉道:“皇后行事,向来不是无情冷血的风怀……你们这些年跟着朕,看着她多少风雨走过来,何曾见她滥杀枉戮?此言太无礼!”

    长安也知自己此言不当,立时便跪倒请罪。好在李治也知道他只是担忧江雪此行,于是摇头道:“虽说此言无礼,可到底你也是为了皇后好。起来罢。”

    看着他谢恩起身,李治又道:“皇后行事,向来不会无端无由,此事暂且由她而去,至于江雪一事……眼下怜然嫣然兄妹二人不在,只怕她也是无奈。你毕竟不喜这些事,若叫你去,怕反失其本意。至于江雪……想来媚娘若派她去,也会多少有些安排罢?”

    这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李治却是看着清和的。

    清和听到长安那样怀疑媚娘,心中早有些不快,正等着李治这般问,于是便故意长行一礼,然后恭声道:“主上英明,娘娘此番的确是派了豆卢将军跟随左右,以防江大人杀心一起,便无视后命的。”

    长安闻言,面色一腆,便自垂首道:“长安无礼,当向皇后娘娘负荆请罪。”

    李治最后一点的担忧也被打消,便笑着摇摇手道:“却不必了,她向来不在意这些的。而且既然清和能将此事说得清楚,想来她也是有心让朕知道这些事的,也是早有安排的。自然也就早明白会有这样的发展……好了,且就此打住罢!传驾,立政殿。”

    ……

    片刻之后,立政殿中。

    虽说李治在诸侍臣面前那般说了,可心里到底也是好奇的——好奇于媚娘突如其来的此举,也好奇她的想法。

    于是便在坐定之后,立时开口相询此事:“媚娘,你这是在闹什么?”

    媚娘嫣然一笑:“调了你一个影卫,治郎便这般心疼么?”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好端端的,你去挑着他们两个做什么?”李治不解地看着她。

    媚娘再一笑,偎入李治怀中道:“原来治郎担心的却是媚娘为何要挑韩纪二王之事……还以为治郎担心的,却是这等美貌的近侍被派了出去呢!”

    李治闻得她这一言,真是心中百味杂陈:“我是该欢喜呢,还是该叹气呢?哎呀……这么些年了,我的媚娘终究是会吃醋了……可我怎么觉得,这醋吃得有些怪?你若不喜我身边有美侍,那当初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为何不提?好了,别想躲过去。告诉我,为何要派江雪去挑得韩纪二王交好的江湖门派出事?”

    媚娘转眼,看着李治轻道:“那治郎又为何要等着元舅公主动上疏,替弘儿立正了这可易为储的名儿呢?”

    李治一时间哑然,好一会儿才失声道:“难道你……”

    媚娘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元舅公明察洞彻,大唐天下,鲜有人能及。可有一桩事,他却未必能看得清……那便是纪王殿下与韩王相谋之事的害处。

    毕竟于他而言,纪王殿下虽非先皇后娘娘所出的嫡子一序,与他无血脉之情,却到底也是先帝骨血,总是与韩王不同的。

    所以他才一直只针对韩王,对于纪王却总是轻轻放过。

    而今弘儿易储之事已成大势,必然得行。那媚娘自然便与治郎一般,也要替孩子多多考虑。既然如今需要元舅公主动出头替弘儿引荐易储之事,他又看透这一层,反过来,宁可做出一副被逼附和许敬宗的态度也不肯主动的话……

    那媚娘便只好让他明白,弘儿这个储位若是不能得定,对大唐绝非好事……也要让他把接下来的精神,都转一转向,放在韩纪二人的身上。”

    媚娘的话说得淡然,可李治却摇头,轻道:

    “不,不对。你没有说真话。”

    他看着媚娘有些想闪躲的目光,突然轻道:“你要让舅舅看到的,却非韩纪二王相结……毕竟要让舅舅知道他们二人暗结,实在有太多方法,不必挑上这些江湖门派……

    是因为韩纪二王除了将这些江湖门派当做联络之用外……还有旁的什么罢?比如……”

    李治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有些伤感,有些平静,有些释然:“比如成为……韩纪二人,与东宫的秘密联络信道?所以,才一定要让舅舅看到?”

    媚娘立时紧紧地闭了口,再不发一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一

    面对李治的追问,媚娘能做的,也只是默然不语。

    她是希望李治知道这件事的,可又是不希望他知道这些的。矛盾纠葛之下,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也是她无可奈何的选择。

    李治沉默,好一阵儿沉默,然后抬眼看着媚娘:“你累了,这些日子,你累了。好好休息……今日……”他言未尽,便被媚娘倏然抱紧:“别走……别走……”

    她颤抖着紧紧抱住李治,这让他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回手抱着她,轻轻摇了几摇,却道:“你……怎么了?”

    “别走……”媚娘只能反复地说着这句话:“别走……”

    就这么简简单单,如春雨泠然的两个字,却将李治的心,都吟化了。他懂她的。一直都懂。恰如她之于他,也是一直都懂的。所以他明白,此番她之所以如此设计李忠,并非是为了太子之位,更加不是为了让自己专宠后廷——现在的她,已然有了一切。已然是极尽满足了。

    此生于他,最大的意义在与她相守,于她,亦是如此。而这愿望现时已然实现,所以她是满足的。只是……这样的满足之中,却会生出些恐惧来:比如……

    你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离开我呢?

    这样的疑问,不止她有,他也有,不止她怕,他也会怕。

    每一次的亲吻,每一次的相拥,每一次的相视之时,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一切有多幸福,也就有多让人恐惧失去。所以他一直在找,在找那可以让自己伴她长久的灵丹妙药。

    她也一样在找,找那可以让他永伴左右的解决之道。而她找到的办法,便是让整个大唐朝廷,再无纷争,这样他便不会再为国政操劳。所以,为了这一点,她甘心情愿,把自己最在乎的一切都推到最前方,只求能够保证他不必再为国政操劳,能多陪她一点,能陪久她一点。

    顶好,是君白首时,我亦老。

    所以他没怪她——做为一个继母,一个被继子害死了亲生女儿的女人,她给予忠儿,还有那些孩子的宽容与大度,实在已是足够的多了。所以现在没有人有任何的立场去怪她,没有人有任何的理由去怪她,包括她在内。但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她,不愿意。

    因为于他而言,武昭,或者是武媚娘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永远的华衣轻舞,永远的巧笑嫣然,永远的****灵雅。而不是政权杀伐,血腥宫闱。他明白她,所以他也只能沉默,却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念头,想要怪她。

    他能给她的,此时能给她的,只有用尽全力的拥抱,与不顾一切的亲吻,倾尽生命的抵死缠绵……

    做为一个帝王,一个坐拥大唐天下的帝王,此刻的他,原来能给她的,也只有自己这双眼,这呼吸,这双唇,这怀抱,这双手臂,这个身体……原来他能给她的,也只有他,李治这个人而已。

    ……意乱情迷**深沉之时,李治的脑海中,突然便浮出了这个念头:

    原来他能给她的,一直都只有自己而已。

    ……

    一个时辰之后。

    李治看着怀中已然沉沉睡下的媚娘,替她理了理些微滑落,露出凝脂般肌肤的寝袍,又替她将锦被好好盖了,一只手轻轻抚着她脑后的乌发,自己却抬眼看着殿顶,怔怔发呆。

    人……最长到底能活多久呢?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三百年?一千年……

    一千年……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嘲笑自己痴心妄想:一千年,那岂非已成了老妖怪?

    笑了两声,他又问着自己:

    若是他能活上一千年,媚娘也能……那他们是不是就会守在一起,一千年?

    答案……

    他想了一想,似乎只能答一个是字。

    因为这世间,他实在想不到别的人,别的什么事,能让他专注到这样的地步,能让他觉得,永远都会有新奇与意外的一些东西让他关注着,让他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是活着,与这个世界联结着,一道存在着……

    这是媚娘能带给他的一切,也只有她能带给他这样的感觉。

    那……

    他眨眨眼,问自己:不会烦腻么?

    李治停下思考,微微抬头,看了眼沉睡中却有些微皱了眉头的媚娘,突然淡淡地笑了起来:却是难罢?

    这样一个永远都能让他看得懂心思,却也永远都能做出让他觉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女子……他又怎么会烦腻?

    就比如忠儿一事……

    他知道忠儿与韩纪二王相联的事,也料想到,以媚娘这等心性,又是忧心于他的身体,必然是会要对忠儿或韩纪二王动手的。而且就连她会顺道掐一把自己的亲舅舅长孙无忌,会逼得这位已然渐渐难跟着他们夫妻二人步伐的老人出头再顶一次权臣之名的想法,也都料到了……

    可他唯独没有料到的是,她竟然会为了给他制造一些休息的时间,为了不让他夹在忠儿与弘儿之间左右为难……

    会出手这么重,这么狠,这么准,又这么……恰到好处。

    韩纪二王与忠儿的交集点无数,可真正能够做到揭发之后不会牵累忠儿的,却只有那些江湖门派。其他的交集点,无论是哪一流哪一类,都多少会与朝政相牵,一动,必败忠儿之形。而江湖门派,所谓武林中人,却没有这等担忧。因为那些门派本避忌朝政的本事,千百年来已然练就得出神入化了。只要他们不想,朝堂之远,庙堂之高,便永远难以沾惹其身。同时,那些自命清高,不愿涉入红尘富贵的武林中人,也是必然竭力保持其一惯的远政形象的。那些江湖门派更是如此。

    所以在他们被揭破了自己竟为朝中要员所用,成为消息传递的通道时——这些江湖人士第一要务,必然便是封锁消息,不致外流。然后便是从此戒离这些事,再不与之相谋。

    但于长孙无忌而言,只是这么一点风吹草动,已然足够让他警戒起来,下定决心易储——同时,又因为李忠的血脉之故,他不会真的对李忠做出像对待李恪,又或者是当年的荆王如今的韩王那般赶尽杀绝的事来。

    对于韩纪二王而言,这便是两重打击:第一重,暴露了他们与李忠的联结,第二重,便是永远地失去了江湖上的这一脉支持之力。

    对于李忠而言,他固然会因此彻底失去了长孙无忌与朝中要员们对他的信任,也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储位,可却同时,也好好儿地保住了性命,不致于被那些视韩王如虎的臣子们,看做是为虎作伥的同谋。

    所以当将来,他李治易储之时,自然便成了是他欠了这孩子的,而无论他对李忠做出何等的补偿与照顾,也没有人会再觉得过分,更加不会有人去阻拦。

    李忠保住了名声,保住了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韩纪二王失去了目前于他们而言,最强大也是最后的一点希望;而弘儿得到了他目前而言最需要的,来自长孙无忌等诸臣的支持……

    这样的结局,是他都不曾想到的。

    或者说……

    因着宥于一份父子之情,因着困于对李忠母子的内疚与补偿之心……

    眼下的他,也是想不出这样周全的法子来的。

    而她想到了。

    她站在所有人的立场上,把整个事情看了一个遍,仔细地思考着,认真地衡量着,努力地协调着……

    她虽心急如焚,却终究在最短的时间内,以对他李治而言最是圆满,最是称心的理想结局了此事。

    这样的女子,这样时时刻刻真正站在他的角度上考量一切,真正为他着想的女子……

    你叫他如何不喜,如何不爱?

    思及此,李治怜意满满,目光暖暖,却是心中暗忧。

    长叹一声,他看向帐外,一片朦胧……

    就好像,他与她的未来,看得清轮廓,却终究不清不明。

    ……

    三天之后,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中。

    媚娘午休一起床,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惊了一跳:“弘儿?你今日没有去弘文馆么?”

    立在榻边正呆呆地坐着,双手摆在膝上的李弘,一见到自己的母亲起身,立时便行了一礼,然后才乖巧地在媚娘的招手之下,匆匆奔过去,闷不吭声地往她怀中一扑,不动一动。

    这样的他,叫媚娘有些忧心,于是便轻轻问道:

    “怎么了?弘儿似乎不欢喜呢?”

    李弘不语,媚娘见他如此,心知他性子本就是这等倔扭,若是强要他说,只怕反而会让他更加躲得厉害,于是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匆匆退下,倒是明和在一边儿看着李弘,心中不忍,亲自去取了李弘最爱的几样小点来与他食。

    眼看着李弘的小脸儿在吃着那些平素最喜欢的点心时,依旧是一脸不欢喜的模样,媚娘心中担忧之余,多少也猜到了几分,于是便也不去洗漱,自更替了衣衫,便坐在李弘身侧,看着他,含笑道:“平日里你最爱吃这些的,怎么今日里却不爱了呢?”

    小小李弘张开黑亮亮的大眼睛,看了看媚娘,又怯怯地垂下黑而长的睫毛,眨了眨眼,无限委屈的小小粉脸儿,分外惹人心怜。

    媚娘看得如此,心都疼了起来,急忙轻将他搂在怀中道:

    “好了好了,咱们弘儿不难过,咱们弘儿有父皇在,有母后在……有什么事,都有我们呢,弘儿不难过啊,弘儿不难过……”

    李弘撇起嘴,却小小道:“可是母后,您和父皇,真的能陪弘儿一辈子么?”

    媚娘闻言,心中一紧,垂首看着李弘道:“这是什么话?父皇母后不在弘儿身边陪一辈子,又在谁的身边去陪一辈子呢?”

    “可是……可是舅公说……”李弘迟疑地看着媚娘,小声道:

    “可是舅公说,弘儿早晚都是要自己一个人去做所有的事情的,所以越早学会那些文章与那些事情就越好……母后,您与父皇,要离开弘儿么?”

    媚娘闻言,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道:“也许……也许罢?你也知道,你父皇的身子一向不大好,母后总是希望能陪着他,等到天气和暖,朝政不忙的时候,出去转一转的。这是你父皇的心愿。”

    “只是出去转一转?还回来么?”

    “自然要回的,这里还有弘儿与贤儿呢!父皇母后怎么能不回来?”

    “贤弟也不跟着去么?”

    “你不去,他自然也不去。你若去,他自然也要去。”

    “那……父皇母后,是会陪弘儿一辈子了?直到弘儿很老很老,老得像舅公公那样老,也不离开弘儿了?”

    “这怕是难……”媚娘笑道:

    “至多,父皇与母后,也只能用父皇母后的一辈子来陪你罢了。”

    “父皇母后的一辈子?”

    “对呀……父皇母后的一辈子。人都是要老,都是会离开的,可父皇母后会用自己的一辈子,好好儿陪着你,直到父皇母后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刻。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李弘激烈地摇起头来:“弘儿不要父皇母后离开弘儿……弘儿要父皇母后好好儿活着,一直陪着弘儿老,陪着弘儿离开!”

    媚娘闻言,却也只能哑然失笑,同时,心中渐渐泛起一股忧愁:

    是啊……江山不衰,人易老……百年之后,他们能留给这两个孩子的,又是什么?

    她问着自己,却是一时无解。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二

    这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无解之事。

    长孙无忌,是将这句话奉为圭臬的。

    但同时,他也深深地信奉着另外一句话:

    若是面前出现了看似无解的事,那它的解,必然只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两句话,可说伴他一生无数大小难关而过。但迄今为止,他所遇到的问题,都只是用了第一句话,便轻轻解开。

    而现在,他似乎是真的碰上了需要用到第二句话的情形了。

    长安,长孙府中后园内,冰雪之中,水亭之上,热烘烘的围炉烧着,煮着茶汤的小壶盖儿不时地跳起来又落下,仿佛壶里有个顽皮的孩子正玩着躲猫猫儿,一时一探头,看一看外面的情形。

    一边儿,坐着的长孙无忌闭着眼将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掌放在炉边烤着取暖,好一会儿才悠悠道:“你说的这些事,可传入京中了?”

    “眼下未曾。”阿罗摇摇头,看着炉里的炭似乎有些薄了,便蹲下身子,揭开一边儿的炭盒儿,又取了两三块儿上好的炭添了进去,拨了拨,看着炭火重新旺起来,这才收好东西,起身继续专注地盯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沉默着,就连身上的狐裘似乎也一动不曾动过。好一会儿,已然花白的长须才颤动着,传出些沉而低的声音来:

    “东宫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了?”

    “主人的意思是……此事怕与东宫有关?”阿罗的脸在炭火映照之下,一明一暗,雪地带着些儿青色的清光笼在他脸上,显得眼睛一发地深黑不见底。

    长孙无忌没睁眼更没动一动,只是将已然烤得发暖的手掌换了个方向,将手背对着红通通的火苗,依旧听着那小壶儿声嘶力竭似的低鸣声,淡道:

    “若非是东宫,只怕咱们这位新皇后,也不会这般急切,这般下狠手。”

    阿罗这一次却是真的吃惊了:“主人的意思是,此番江湖各大门派的事,竟与皇后有关?可是……可是据阿罗所见,那个女子虽则身手高绝,却绝非慕容嫣啊……”

    “你以为她能用的,便只有一个慕容嫣?”长孙无忌半睁开眼,轻轻道:“你莫忘记,她眼下已然是这太极宫的新任女主人。莫说她是皇后,本便对影卫有调用之权,便非皇后……以前主上任由她调用影卫的例子,难道还少么?”

    “可是主人,这影卫毕竟是先帝亲传下来的皇帝近卫,这朝中明着暗着知道的寥廖也只有几位而已……何况这样的力量,怎么会让皇后轻用……”这一次,阿罗是真的吃惊了。倒不是吃惊媚娘可以调用影卫,而是……

    “而且,那个外号修罗的红衣女子的身手,阿罗也是亲眼见识过的。只怕比起慕容嫣来,也只是差了一点内家修为而已……这样的人,怎么就轻易入了影卫……”

    阿罗的诧异,却没有引起长孙无忌的怀疑,他只是摇摇头,告诉他:“先帝最大的才能,非是什么征战之功,仁政之德,而是识人审材,纳为己用的本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且不提这影卫,你只看看先帝在时收于帐下的三百将才,便当知他本事。而这样的先帝,一手调教出来的今上……你以为,会差到哪里去么?”

    长孙无忌一席话,却叫阿罗张了口,又闭口,复又默然:

    的确,若论起识才审人,纳为己用的本事而言,纵观史书至今,还真没有哪个似李世民父子的。

    眨眨眼,他轻道:

    “那主人的意思是,此女的确是影卫新人了?”

    “说是新人,却是委屈她了。她在主上登基之时,便已侍入宫中,只是她因受过些磨难,性子难免暴戾一些。所以主上一直不放她出来罢了。”

    长孙无忌轻道。

    阿罗看着小壶已然沸出些淡金色的茶汤来,急忙便伸手,裹了软巾将它提下来,小心加了漏子,滤出一碗新鲜金黄的茶汤与长孙无忌面前,看着他饮了两口,又注了八分满,这才放下暖炉小盖,掩住了真火,只将小壶放在盖子上温着,自己却想了想道:

    “主人这般一说,阿罗倒是想起来了……似乎当初封后大典上时,往主上面前飞去的那枚暗剑,便是被不知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力道给打了偏,这才了事的。”

    长孙无忌淡淡道:

    “影卫之中,四名剑,三名刀,这是除去逍遥剑李德奖与第二剑慕容嫣之外,最强的七人。三名刀者,眼下老夫识得的,也只一个无影刀豆卢望初。其他二刀尚且不知其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更加不曾见其出过面,露过脸。

    至于四名剑……狂剑顾怜然与痴剑顾嫣然这对儿兄妹眼下有要事在身,不在宫中。剩下的,便是君子剑姬长安与修罗剑江雪了。你说那是个女子,又爱着一身红衣,人又称为修罗,手法残虐……

    那自然便是修罗剑江雪。

    此女实力,除去迄今无人知晓其真正实力的君子剑姬长安与名满天下的逍遥剑李德奖之外……只怕也只有慕容嫣能勉强将她克制住了。”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

    “但正因为此女性极暴戾,便是主上也不敢轻用,所以平日里只知她跟在主上左右,以侍暗中守卫之则,却从未听得主上准她出宫办事……此番亦是如此。只怕主上却也未必同意叫她出来呢。”

    阿罗轻道:“那主人的意思是……此番皇后却是真急了?”

    “真急了些。”

    长孙无忌点点头,神色凝重:

    “她本不必这般急的……左右老夫已然安排好了,时机一到,自有人会去将这一切揭破,自然韩纪二王欲与东宫携手一事便不成……

    可她……”

    长孙无忌沉默了一下,突然摇头苦笑道:

    “也罢,从一开始,她不信老夫也是常理。若是信了,只怕老夫反而要担忧了。”

    这些话说得阿罗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自道:

    “主人如此说,自然有主人的道理,那接下来,阿罗却该如何行事?”

    长孙无忌看看他,摇头道:

    “不必。”

    “什么?”阿罗一时没应过来,怔怔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淡淡摇摇头,轻道:

    “她如此一局,不过是为了逼老夫主动扛下这个权臣之名,替弘儿那孩子再争一次储位而已……本为老夫之愿,且也早有安排,只不过是将时间提前了一些,却无妨。”

    阿罗再一怔:

    “主人的意思是……您早就已然知道主上与皇后会要易储了?”

    “主上不提,皇后便是之前未曾下定决心,此时也不得不下了……主上的身子……”长孙无忌闭了口,摇头,叹了一口气道:

    “何况如今的太子殿下,的确是越来越不适宜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阿罗闭了口,也不言语。

    长孙无忌的话儿,他不但听得明白,心里其实也是赞同的。撇开媚娘的理由不提,李忠的表现不止是让李治与长孙无忌失望,朝中的大半大臣,也都不是没有怨言与不满的。

    身为太子,国之储君,他这些年来,于东宫之位上没有任何大建树,学业虽有微成,比起雍、杞甚至是无心上进的许王而言,都不是差得一星半点——何况如今还有一个机敏聪慧,天资过人又极肯吃苦好学的小弟弟代王弘。

    再加上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他为保储位,与雍杞二王暗中相斗那些事,宫内宫外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需知这已然是犯了大忌。

    一国之储,地位何等超然,怎么能够自损身份,自甘堕落去与两个注定不会有机会登上皇位,甚至是储位也只能遥望的非嫡出,更是当时已然失宠的皇子去争一时长短,一口闲气呢?

    这样的眼界与心胸,首先便叫人觉得,他没有身为太子东宫,未来一国之主的风范与格局——决定一个人身份气度的,并非是他的朋友,而是他视为敌手的人。

    所以从他开始将雍杞二王视为劲敌开始起,就已然注定了他的结局,他的未来,会是与雍杞二王一样的。

    长孙无忌丝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他也好,那些重臣们也好,明里暗里虽然都在喊着要抑制武媚娘,可于她所生的代王李弘……

    他们却都是抱着一种包容,默许,甚至是期待的态度的。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也就没有打算,真的让许敬宗李义府这样的小人,得了这个机会,卖了这个乖,拿这个前途无可限量的孩子的光明未来,替自己裱上一层金。

    之所以他长孙无忌会沉默,会附和,理由只有一个:

    等着李治也好,武媚娘也罢,终究忍不住,忍不下去,动手收拾了这两个小人。

    武媚娘不傻,李治更是精明绝顶,自然知晓若是真让这许敬宗李义府替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做了这立储之路上的大功臣,孩子未来的路会走得如何艰难,这许李二人又会惹出多大的祸来……

    他们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所以,长孙无忌会附和许敬宗,本就是一手借刀杀人的棋,他其实却是在借此机会,向李治与媚娘表态:

    我也好,朝中诸臣也好,都是支持易储的。也是支持代王殿下的。只是这两个小人,实在留不得,还请主上与皇后,想一想将来罢!

    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至少他们以为,清除了许李二人之后,武媚娘眼下日渐丰盈的羽翼,会多少有些折损。

    虽然长孙无忌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媚娘真的只能依靠许李二人,并且也完全信任许李二人……可他也明白,于眼下的媚娘而言,这许李二人于朝堂之上可以发声的身份,却是断然不能丢的。

    而他要的,也正是要一次性断了媚娘在朝堂之上的口舌,与大唐将来的祸根。

    奈何人算不若天算,媚娘一记回手刀,杀得他却是措手不及。

    是的,许李二人不能留,媚娘更是大祸口……可是比起早已是虎视眈眈,几番阴谋的韩王元嘉和手握重兵藩属一方,又智勇双全的纪王这一对联手而成的叔侄盟友而言,这三个人,却是眼下万万不能丢弃的了。

    尤其是韩纪二王他们居然还与太子东宫扯上了线……

    长孙无忌摇头,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明白不过。

    眼下最急的事,却不是什么整治许李,更不是什么摒除媚娘……

    而是要竭尽他们一切所能,彻底将韩纪二王的手,从丽正殿收走!

    所以……

    长孙无忌沉默,复又轻叹:

    “罢了……便再容他们几日轻松!”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三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二十八。

    太极宫。

    今日宫中处处热闹欢腾,一片气派景象。

    只有一处,却是例外。

    事实上,这一处也是数日不见热闹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这原本应当是太极宫中,最热闹的所在,也不热闹了……

    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媚娘一身火红,立在扫得片雪不沾的阶下,看着阶上,那悬挂着大大的丽正殿三个大字的牌匾,怔了半晌。

    不期然地,她忽然想起,当年的自己,曾经无比地渴望能够走入这里,走到那张挂着太宗手书的金裱挂幅前的朱红圈椅边,轻轻伏下身,与那个曾经也与他一样,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椅中,看着画卷痴痴然的少年,并肩而坐,促膝而谈,捉手而乐。

    是的……她当年不能告诉他的,如今都能告诉他了,可是……那样急切地想让他知道自己心思的她,却已是恍如昨世,再不复今生之感。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却已恢复平静,不再有任何的情绪带入。

    接着,睁开双眼,看着前方,轻道:“走罢。”

    走了两步,却察觉身边的瑞安没有任何反应,一时怔了怔,转头看着他。

    瑞安看着媚娘的目光,犹豫了一会儿,才轻道:“娘娘,您真要去见太子殿下?”

    媚娘垂眸:“早晚都要见这一面的。”

    瑞安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小心地道:“娘娘,有件事,瑞安一直没有与您说……如今……”

    “当初没有说,现在也不必再说。”媚娘淡淡一句话,便将瑞安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回了口中,也让他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也许,媚娘所知道的事情,所察觉的种种,比他想的都要多。

    于是不再犹豫,宣驾。

    ……

    丽正殿中。

    正座之上。

    李忠听到近侍传驾来时,初时却是不信的:“你说谁来?”

    “回殿下,是皇后,皇后娘娘……”

    “胡闹!那个女人早就死了,哪里还会来?!白日里你可不是见了……”李忠说到这儿,突然停了口。

    蓦然,他瞪大眼,眨了眨,手中的笔落在纸面,墨洇了一卷:“皇……皇后……娘娘?她……”

    近侍点头,目光中既有兴奋,又有惊恐:“是……是皇后娘娘。”

    李忠呆呆地坐着,看着前方的目光一片空白,好一会儿突然跳起来喊:“来人!来人!更衣!焚香!来人!”

    他的声音,尖锐得有些变了调。

    ……

    一刻之后。

    立在正殿之中,面朝着殿门方向的红衣女子,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一道长长的宣见声:“太子殿下至——”

    她没有回头,因为如今的她,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回头。因为如今的她,已是李治的皇后,大唐国母,更是这个孩子名正言顺的继母。所以……

    不该给的,她一点也不会给。无论是一个微笑,还是一个眼神,甚至……是一个淡淡的回眸。因为她太清楚此刻哪怕是一个注视,都会产生出别样心思来的少年心事。

    她是李治的妻子,是李治的女人。她没有那样心思,也没有那样时间,去招惹更多的男子。于她而言,有李治一人,便是一生足矣。再多,却是无味。

    何况她今日来此,本便是要与这孩子做个了结……

    思及此,她却将颈背挺得更直了些,目光也更凛然。

    “忠儿见过……母后……娘娘……”

    李忠立在她背后,艰涩地颂着见仪。

    媚娘头也没有回地点了点头,然后徐徐开口,声音淡若清水,无风自寒:“皇儿免礼。”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像把刀子,狠狠地往李忠心头扎,让他好一阵瑟缩之后,才慢慢起身。垂首垂手,立在原地,却连抬头看她的勇气也没有,只能垂着首,心中似是幸福已极,又似是绝望已极。

    瑞安行了礼,见过了储驾,这才抬眼看看媚娘,垂下目光。

    媚娘转身,看到李忠的时候却是一怔:原因无他,他这一身雪青绣金的衣裳,实在太像当年李治最爱的那一套袍服。不由便惹得她一阵神思恍惚。

    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地,她便定了定神,淡道:“皇儿怎么穿着这般素净?身为太子东宫,着朱披金,才是正着。”

    李忠垂首,喏喏而应。倒是身边近侍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一步,轻道:“小臣斗胆,敢禀皇后娘娘……”

    口中说着斗胆,可这个年岁尚幼的孩子还是看着媚娘看向自己,默许了他开口之后才道:“太子殿下向来仰慕陛下,是故事事处处,皆以服陛下之风为傲。这雪青绣金素袍,也是陛下身为储君之时素常最喜着的衣衫,殿下以为此举可彰陛下俭服之风,自便也依而效尤。”

    媚娘闻言,转头看着李忠,却轻道:“效仿节俭倒也罢了,毕竟是好心思,身为储君,理当如此。可是太子,常言道效而过之,却尤若不及……

    你没有想到你父皇在着雪青绣金袍时,是怎样的心情,如何的念想……就这般只会模仿面相上的东西,实在不当。”

    李忠僵住了。听着她继续道:“你父皇当年登位为储时,之所以身着这雪青绣金的素袍,却是因为那件衣裳却是先后,也就是你的皇祖母,文德皇后娘娘亲手所制的。当年文德皇后娘娘去时,你父皇尚且不过**岁的光景。然而舐犊情深的文德皇后娘娘,你的皇祖母,却在临终之前拼着一身病痛,也替你父皇做出了十二件长袍,这份心愿,也是想让他到双十年华都不愁没有可体的,母亲亲手所制的衣裳穿……这样的心思,你叫你父皇如何能舍?”

    这番话一出口,整个丽正殿正殿之中,只有瑞安与媚娘的神态却是平静的,其他的人,个个都是大怔忡——

    太极宫中,人人都知李治节俭,十几件素净得不能再素净的长袍一穿便是十几年……却从未有人想到过,内中原由,竟是如此。

    媚娘看着他,摇摇头,轻道:“你是不知道的……也不能怪你。毕竟子孺父慈,才是天理。所以这些年来,你这般衣着,你父皇从未开口说过你一个不是。因为他也曾身为人子,了解那份孺慕之情。

    所以……”

    媚娘叹了口气,摇头,轻轻向前一步,立在李忠面前,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看着这个其实早已长得比她还高出一两个头的青年,却总是习惯地低着头,缩着颈,叫人觉得他似乎永远不敢抬头正视人的样子,心中除去怜悯,同情,更多的,却是无奈:“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这份孺慕之情,于你的父亲而言,不止是一种骄傲,更多的,却是一种心痛……

    因为他不想让你知道这种痛,这种让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是如何痛苦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又是如何地害怕重温这种感觉,害怕到了没有勇气将事实告诉自己的长子,却又矛盾地日日看着自己的长子一遍遍地,血淋淋地用这样的衣着,逼着他重温当初母亲的死带来的巨大痛苦。”

    这番话出口,不止那个原本想替自己主人讨个好的小侍怔住了,就是李忠,也怔住了。

    他们两个都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媚娘。李忠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一直以来,在媚娘面前喏喏懦懦的样子,只是迷茫而不解地看着她。

    媚娘点点头,淡淡道:“你不知道,对吗?”

    李忠茫然,摇头。

    媚娘点头,再叹:“你也不知道,你的父亲那些年穿这些先后娘娘亲手制做素衣裳的真正目的,对吗?”

    李忠再摇头,目光更加迷惑。

    媚娘垂眼,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似地问他:“忠儿,我想你大概是听说过,那些人是如何议论本宫的罢?尤其是那些前朝旧事?”

    李忠垂下眼,不语。

    媚娘看着他这样怯怯的神态,了然地叹了口气,不再进逼,只是抬起头,平静道:“人人都道,当年是本宫扳倒了废昭容韦氏,是本宫作下了那些事……是本宫将四夫人一一逼得无保其位……可是真相,却并非如此……至少,在废昭容韦氏一事上,真正拼尽全力的,并不是本宫。而是你的父皇,时为晋王的,你的父皇。”

    李忠猛地抬头,眨眼看着媚娘。

    媚娘淡淡一笑:“不能信我,是么?”

    她再一笑:“不怪你,这样的事情,莫说你不信,便是本宫,便是任何人,若非亲身置于其中,经历了当年那些风风雨雨,也是不能信的。”

    她抬头,看着前方,目光恍惚,似在回忆着旧年,又似在品味今朝:“当年先后娘娘去世,天下人皆以为,她是因为气疾而离……其实却非如此。

    先后娘娘气疾非假,可当时她毕竟春秋正盛,又怎么就会因此而去?何况她还得了神医药王孙思邈之诺……你有没有想过?”

    李忠定定地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缓缓摇头。

    媚娘点头,道:“你没想过却是对的。因为当年之事,若非你父皇身为幼子之故极得先帝与先后娘娘宠爱,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生活,亲眼所见,亲身所察……只怕便是他也难发觉,原来先后娘娘的气疾,之所以久久不愈,最终缠绵至痼,乃至让大唐痛失贤后……原因竟是因为那位早就怨恨先后娘娘独得先帝恩宠的昭容韦氏,送了一尊空腹佛像与你的皇祖母,并且那空腹之中,却是装满了发霉的花粉……

    有这样的东西在近侧,便是没有病的人,也要不舒服的,何况原本便是气疾缠身的你的皇祖母?”

    李忠听着媚娘平静的语调,突然觉得全身冰冷——是的,这些事,他都不知道,不止是他,李治所有的孩子们,都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因为他们看到的,永远都只是眼前的一切。

    他突然屏住了呼吸,突然有了想要听媚娘多讲一讲他父亲的**。

    这本便是媚娘所求。于是她淡淡一笑,轻道:

    “所以他要报仇,他要替自己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更要保护当时尚在襁褓中的,自己的小妹妹安宁……

    而他当时只是一个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对他们这些先后娘娘所出的孩子们的爱有多深。

    他也更加不知道,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爱深若渊宸。

    ——忠儿,你可知,当时只要他说出真相,哪怕没有真凭实据,哪怕要惹得天下大乱,他的父亲,英明神武的先帝也必会将那些害了他母亲的人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

    可他没有相信自己的父皇,相反,他却相信了身边的那些所谓师傅们的迂腐之教,以为但凡坐拥三宫六院的帝王们必得是薄情的。便是痴情于他母亲的先帝,一朝若是日久,也不应再情深如初。

    所以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利用自己与妹妹得自先后娘娘的一点哀荣,同时暗暗创造各种机会与可能,让他的父亲永远不能忘记他的母亲的好,最后,再一步步地替他的母亲报仇……

    忠儿,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当先帝意外得知了当年先后真正死因,以及你的父亲那些所作所为真正的目的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个害了你皇祖母的女人,彻底从这世界上抹杀。从身至心,从名至份,全部抹杀。

    第二件事,便是从那之后,再不将自己的身子看得很紧要……一味地只是奋进,一味地只知奋进,却将自己,当成一把剑,出了鞘便再不打算收回。

    第三件事……便是开始替你的父皇,安排一切,并且从一开始,便不肯再将你父皇放离身边半步。”

    媚娘平静地说着,看着李忠愕然惊然慨然的神色,心里,暗暗松口气。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四

    媚娘看着这样的李忠,一时间也似有些热血微涌,抬起眼,看着远方,轻声道:“他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却只是被人塞进了一切……那些所谓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而现在的这个结局,也未必便是他喜欢……但好歹,他最在乎,最重要的东西,总算是得到了。”

    “是……你吗?”李忠突然出声,轻问。

    媚娘回头,看着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的李忠,淡淡一笑道:“也许是罢……也许,也不是。”

    她看着他平静道:“但无论如何,他要的东西,都是用他自己的手得到了。”

    李忠沉默,半晌向前一步道:“若是我……若是本宫也……”

    “你做不到。”媚娘断然,决然,轻轻道。

    李忠大皱其眉:“你太武断。”

    “并非本宫武断,而是你真的做不到。”媚娘平静地看着他:“你的父皇可以做到,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你……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李忠张口,又闭口,好一会儿才轻道:“我……当然知道。”

    “那你可敢说出口?”媚娘反问,却叫李忠一时间双眸圆睁,火光若夺目而出,却终究被压了下来:“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媚娘点头,淡淡道:“本宫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本宫只问你,你可敢告诉本宫,告诉你的父皇,你想要什么?”

    李忠咽了咽口水,沉默。

    媚娘向前一步,步摇轻击,铮铮做响:“你敢,还是不敢?”

    随着这一步,李忠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咽咽口水,双手在衣袖内簌簌而抖,震得衣袖也跟着沙沙作响。

    媚娘却不放过他,直似盯着一头猎物也似地,再往前走一步,轻道:“你到底敢,还是不敢?”

    李忠再退一步,侧过头,盯着地面,双拳紧紧握着,脸憋得通红。

    媚娘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进一步,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半晌才摇头失笑:“如何?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李忠低低地喊着,一声比一声更重,更沉,似在说与媚娘听,又似在说与自己听。

    “真的知道么?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为了得到这个你想要的,你又能付出多少呢?”媚娘继续轻问。

    李忠立在原地,却全身发抖——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她的话……

    不止是因为那样不可告人的……更因为……

    他竟觉得,自己在害怕……

    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

    媚娘再摇头,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怜悯:“是啊……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这个东西是不是你真想要的,还是你以为自己真想要的……你却分不清。”

    她再摇头,轻叹道:“你以为自己想要的,便真是你想要的东西。却不曾想到,也许你所谓的想要,不过是自以为是。而你真正想要的,却是那东西带给你的满足喜悦。所谓痴儿,便是如此了。”

    李忠猛地抬头,想开口说,却终又垂下了头。

    媚娘看着他,淡淡道:“天下人都知我是前朝才人,所有人都反对你的父皇纳我为侍。因为他们觉得,你的父皇对我的想要,便只是他自以为的想要,而非真的想与我长相厮守……于他们看来,你的父皇对我,只是迷恋美色,迷恋巧媚而已。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你的父皇与我之间的相知相重,早已是他们不能了解的地步了。”

    媚娘垂目,淡淡道:“与你父皇相恋相知十余年,无论我做了什么,他都能接受。哪怕他当时再气怒,也会终能了解我的心思……无论是好是坏,他都能接受我。”

    媚娘再抬头,淡淡道:“一如我都能接受他一样。这样的接受,却是不分条件的。”

    她看着李忠不解的目光,淡淡一笑道:“不明白?也不奇怪。毕竟人活于世,多少都是要伪装一些自己的。

    天下间只怕无人敢自言,无论善恶,于人前从未有所隐瞒欺骗。是以,人人都多少有些愧疚于心,有些无法示于他人,只能自己深埋心底的东西……

    这样的道理,想必你也懂。”

    李忠眨眨眼。

    媚娘继续道:“可他在我面前,不必担忧会不会这些隐瞒欺骗,会不会让我不快……”

    李忠轻轻道:“所以你想说……父皇在……在您面前,不必隐瞒,不必欺骗,一如您在他面前,亦不必如此么?”

    “不,不是不必隐瞒欺骗,而是他在我面前也好,我在他面前也罢。都大可放心地去隐瞒,去欺骗。

    因为我们深知彼此,深信彼此。哪怕有朝一日,我们在彼此面前所隐瞒的,所欺骗的东西被揭露,也不会因此生歧,更不会因此怨恨彼此。

    也因为我们永远都能好好儿站在彼此所处之方向上,以彼此的想法与心性,去考虑这件事到底他为何如此,我为何如此……

    哪怕,我们不能接受彼此会有的隐瞒与欺骗,但至少我们能理解彼此的隐瞒与欺骗。”

    媚娘平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之间,实不必要有太多的隐瞒,太多的欺骗。因为没有必要,所以自然也就更加坦然面对彼此的缺点与不足。”

    她看着李忠怔然的脸庞,淡淡道:“所以,我可以在你父皇面前,因着心痛自己的所失,而使尽手段,算尽宫中妃嫔。而你的父皇也可以在我面前,因着愤怒于自己的皇权受制,而用尽方法,谋得朝中诸臣……

    同样,我不会因为你父皇仁慈在外的名声,而假惺惺地去劝他不要杖杀那些明明诸恶做尽的恶毒宫人,你的父皇也不会因为我的为女孝名,优柔寡断地将我那对镇日里只会惹尽麻烦,自取其辱的母姐纵归故里,让她们继续荒唐妄为。”

    李忠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她抬头,看着殿外白雪,淡淡道:“简而一言,他可以不必等我开口,便替我做那些为了我的欢喜幸福,不得不做,却又注定不能由我来做的事情。而我亦是如此。这……便是他想要的人,想得的果。

    你的父皇,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更不是什么才纵天下,谋绝无双……他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相知相守,相容相重的女子而已。

    我亦如此。”

    媚娘勾唇,淡淡笑了笑道:“若真要强说的话……那也只能说,偏生就是这般巧,他生在了帝王家,而我……

    又嫁入了帝王家而已。

    但他要的人是我,与我是否绝色,是否才纵谋绝无关,他要的人,只是我……

    正如我要的人是他,与他是否出身贵绝天下,是否聪慧绝顶,是否容貌绝世无关,我要的人,只是他……”

    媚娘轻轻道:“那么,你要的又是什么?皇儿,你要的,又是什么?”

    李忠茫然了,瞪大了眼,看着媚娘的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媚娘淡淡一笑,扬眉轻道:“你说你有了想要的,那你想要的,却是什么?一个人?一件事?一桩物?一处景?那这个人,这件事,这桩物,这处景……真的便能让你觉得,但得之,无他求了?即便……当你得到了这个人这件事这桩物这处景之后,发现她与你的想象完全不同也无妨?”

    ……

    是夜。丽正殿中。

    李忠一直维持着媚娘离开时的样子。无论是神态,还是衣着,甚至是姿态……都如她离开时的一样。他一直在想着媚娘所说的那些话。

    她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可能?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想要的,不就是……不就是……

    不就是她?

    可是……李忠茫然地瞪着前方,目光中满是不知所措。

    她问他:若是有朝一日,他发现自己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竟然也会变老,会变丑,会变得糊涂不知事……他会如何?

    她……怎么会呢?他摇摇头,觉得有些可笑——她……武媚娘?她会老?会丑?会变得糊涂不知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

    怎么会……

    他突然笑不出了。瞪着前方,他突然笑不出了。

    她不会么?

    他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答案。

    ……

    同一时刻,立政殿中。

    媚娘坐在榻前,怀中抱着刚刚吃饱足了奶水的李贤,这孩子正心满意足地眯着眼儿,打着小小的呵欠,一副沉沉欲睡的小模样看得旁边儿正由着李治点着,读书做功课的李弘忍不住想笑。

    李治见李弘分心,忍不住便摇头叹息,伸手敲了敲几面道:“罢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去抱了弟弟去睡。父皇呢,便与你母后说些儿体己话儿,可好?”

    媚娘听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些没正经的话儿,忍不住便皱眉想说他,可却见李弘瘪着嘴,拼命忍了笑伸手来抱弟弟,自己觉得也没好意思,便微臊了脸,强撑着做母亲的样子交代了两句,急急把小儿子交与他去抱,这才转过头来瞪着一脸百无聊赖相地看着德安瑞安收拾四宝下去的李治。

    李治被她瞪得莫名其妙,眨了眨圆圆眼儿,不解道:“怎么了?”

    “你说呢?”媚娘冷哼一声,却转身,只丢了个背影与他看。

    李治眨眨眼,又道:“不过就是说了两句玩笑话……你真气了?”

    “我气什么?要丢脸也是治郎这个为人父的丢脸,我气什么?”媚娘依旧头也不回,哼他一声。

    李治叹了口气,上前来,便将媚娘抱在怀中,一边儿感受着她小小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暖意,一边儿淡淡道:“好啦……我知道了……下次一定端好了为父的架子,再与这两个混小子说话儿,再也不话里话外拿你打趣他们了……好不好?”

    媚娘这才转头看看他,然后勉勉强强地应了声好。

    这般乖巧可人的她,在以往却是看不到的……事实上,以前的她,只是会事事处处与自己逗嘴拌气儿……这样的媚娘,温柔乖巧得让他有些不安。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因为他知道。她为了他,都做了些什么。也知道她一直都明白他……

    是的……她明白他,知道他,了解他,所以……

    从一开始,她就在刻意地与忠儿摆清了关系,也一直避免着将这样晦暗的心思,揭露出来。因为她知道,于他而言,这样的事情不但不能发生,更加不可发生……

    他承受不了失去她的痛,更加无法承受,自己的儿子,会打着以他为表率的借口,做出一些让他永远无法原谅的事情。

    更加承受不了的是……直到今日,他才忽然惊觉,若是当年他的父皇真的喜爱着媚娘的话……那他……

    李治闭上眼,将自己的脸更加往媚娘颈窝之中缩了一缩:

    他不敢去想,更不想去想……

    便是做个懦夫,便是被人骂作无耻,居然要利用自己最爱的女人,自己的妻子……

    他也不要去想……

    这一切,就交与她罢……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以,交与她罢……

    他告诉自己:没错,交与她,忠儿自然便是会死了争储之心,接下来,也就好方便安排着往京外而去,自寻一方天地,一个爱他的女子,相守一生……

    而他这身为人父的,能与他的,便是无数使不尽的金银钱帛,清闲富贵的日子,无忧无虑的另外一番人生……

    是的,这是最好的结果。

    他告诉自己: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是对忠儿而言,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五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二十九。

    太极宫,立政殿。

    早朝刚退,便见李治气冲冲地走回来的媚娘,表情却是平淡得紧——刚刚早朝之上的事情,她多少也是听到了一些,是故才如此淡然——那样的事情,莫说是他,便是换了任何人,也都会生气的。

    果然,李治甫一坐下,便看着她道:“你可知道今天早朝之上,那个韩瑗说的事情了?”

    媚娘闭紧了口,只是点点头。

    李治便气怒道:“这个韩瑗……真是荒唐至极!说什么禇遂良体国忘家,捐身徇物……还说什么社稷旧臣,帝王贤佐……

    倒是真的好似朕贬了这禇遂良,是大不当了!”

    “莫非元舅公没有告诉韩瑗,前日早朝之上,禇相再度被贬,本就是他们算计好的……为的便是要借禇相之力,去清除那些与韩纪二王最是得用的地方势力?”媚娘扬眉。

    李治冷笑一声,却道:“这个韩耿子,自以为最得舅舅之心……孰知舅舅根本只是拿他们,作了些幌子……为的不过是让韩纪二人以为,此番禇遂良被贬潭州,真的只是因为他进言冒犯罢了。”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如此说来,倒也是元舅公安排缜密……前些日子,媚娘听闻禇相竟公然在早朝之上,抗表以奏,直言封后之事大为不妥时就觉得有些奇怪——。

    以元舅公的谋划,当知以禇相的性子,便是要上表,也当在封后之前。何必这封后之事已大定了……

    以此事来激得治郎贬他去潭州,以便清算韩纪二王之势,莫说是韩纪二王怕是难以轻易被蒙过去,就是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些不对了。

    原来他们留得有后手。

    只是为何偏偏是要牺牲了韩大人……”

    李治再冷笑:“不是他,又能是谁?这一向舅舅都是最擅拿自己家里人做势态的。何况舅舅早就知道,如今你登中宫凤位,将来我必然是再不能看着那些借着与他老人家结了姻亲得了故的无用之辈去占着这位子。自然便要拿着机会,一个个地让他们先博个忠名,告老还乡,然后也就成就了一世功德了。”

    媚娘见李治如此气愤,忍不住便劝道:“也许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那你可说说,这韩瑗自入仕以来,都有过什么了不得的功绩?镇日里除了会依附着禇遂良,跟着舅舅身后跑,成天里站在最前面儿,喊着要对你打尽杀绝的……

    他还做过什么真正有用处的事儿?

    他是文功如怀英待价?还是武德若定方薛绍?身为人臣,百姓父母,却成天里不思政事,只知道抓着朕的妻子来议论诽诽……我要他何用!”

    李治怒喝一声,便将身边茶碗打落下来,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立时,整个殿里都安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李治一口粗气喘出来了,这才抬眼看媚娘道:“还有那个来济……也是做足了表面的功夫了!真不知当年也算是名动天下的来护儿,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愚昧无知的儿子!一身的武艺,满怀的谋略,明明有将帅之才,却偏偏要跟着这起子文官在京城里学这些婆婆妈妈,怎么调,居然也调不得出去!每次还没有试一试他是否愿意跟随李绩立些功业,就听得他说什么病体不安……真是……”

    李治咬牙,恨恨半晌。

    媚娘也只能沉默。这些话儿,实在是她本就不该听的东西,如今听了,已然是大不妥。

    李治恨了一会儿,才拍拍膝盖道:“罢了,左右他们有多大的才也不给我用,那便索性调他们出去,一年半载,看看地方民情,也算是长进些!”

    媚娘闻言,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什么。

    李治此番一言,本便是为了媚娘出口气的因故。毕竟他也清楚,这前朝之事,媚娘不可能不知。一朝让她知晓,她又要烦恼至何等地步……

    却是想也想得出。

    所以他口出此言时,眼光心思其实却都放在了媚娘身上,只看她反应。

    可万没想到,媚娘不但没有反应,反而还沉默以对。这便让他有些担忧了:“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点头道:“若是问媚娘,那媚娘只能说,治郎此事办得确有些不当之处。”

    想了一想,她又补充道:“至少于媚娘而言……此事如此处理,却是有些不利。”

    李治眯了眯眼:“你是担心贬谪了韩瑗来济二人,会让那些朝臣们再度议论于我?”

    媚娘点点头。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伸手将她揽抱在怀中坐下,看着她的脸,微微笑道:“也只有你……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想着我了……”

    他摇摇头,伸手替她理理衣襟,却摇头道:“若是因为那些朝臣,却是无妨。毕竟这样的议论,只要我们在一日,便不会止歇。我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媚娘却轻道:“治郎不怕议论,媚娘知道。但媚娘更知道,治郎不会轻易贬谪重臣。今番如此决绝,只怕却是韩瑗做了些让治郎忍不得的事情了。”

    李治点头,冷笑道:“没错……他为了一个禇遂良,竟然也欲来一套血溅玉圭,逼我就范……甚至还在我明言暗示于他禇遂良之迁,非因其屡屡中伤于你,而是因为他有一个悖戾犯上的名头时,他都还不一副明白什么意思的样子,继续说我是无故弃逐旧臣!真是……便没见过这等蠢才!”

    媚娘一怔,脱口道:“怎么会这样……韩瑗也非新入仕的了……怎么就没想一想,自治郎立为晋王至今,数十年间从未因这等事贬过什么人……便是当年荆王在治郎登基之时那般为事,后来处置他时也没说过他悖戾犯上,只是说他与高阳公主密谋图反啊……这样的罪名,明眼人一看,便当知是虚罪,他既然都看出是无故之罪了,那自然应该想到,关陇诸臣个个明着反对媚娘,人人措辞过激,比禇遂良说得做得更过分的大有人在,既然只挑了他逐出,那自然是另有他情的啊!”

    李治却笑得更冷:“所以我才说,若非是舅舅存心推他出来当盾牌,挡去韩纪二人的怀疑目光,便是他真蠢到了这等地步,竟不知这起码的事由了!”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那治郎的意思……”

    “既然舅舅有心推他出来做个盾牌,那自然要配合他。”李治道。表情冷冷。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道:“治郎要贬韩瑗?”

    李治看着她:“若不贬,哪里来的良策?这韩耿子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一朝定死了心思,非得作出个结果来不可。到时只怕便是我不想贬他,他也要逼得我非贬他不可。”

    媚娘垂目不语。好一会儿才悠悠道:“说起来,他们也算是直臣,若贬,以后恐会叫百官不敢进谏。”

    李治眯眼:“这也叫进谏?多管闲事才是真。”

    “无论是不是多管闲事,他们一心为治郎,却是真的。总得想了法子,能保,还是保的好。便是不为他们,为了那些真正有才有德,能够为大唐进谏忠言的贤臣们,也是该留下他们。”

    李治闻言倒也默然:

    其实他一直隐忍韩、来二人至今,也正因此故。

    毕竟帝王之路,兼听则明,偏听则晦。他不能丢也不敢丢。虽则此二人进言,着实荒唐无用,可却能引得百官效仿,直言敢谏,这却是万不能忽视的大好处。

    媚娘的话,说到了他心里最不想丢的一步,可也是让他最无奈的一步。

    的确,二人是成了百官之标榜。可这样的标榜,又是什么?

    眼下朝中,竟已然是兴起了这样的风气:若欲标榜自己身为清流,忠直之臣者,则必当若此二人一般,将媚娘立后一事,拿来说上一两嘴。甚至还有一种说法,便是若不曾得进一本议易后之害的折疏上于御案之前,呈奉陛下过目,便实非清正之臣。

    这岂止是荒唐!简直就是歪风!

    李治自然不能再忍,这一次韩瑗之事,其实也正是他下手清治的好机会。可是媚娘如此一言,却叫他不知如何接了。

    最后,无奈之下,李治只得看着她:“你可有什么主意?”

    媚娘沉默良久方轻道:“避其锋芒,釜底抽薪。”

    李治一怔,立时恍然。

    ……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末。

    太极宫。

    早朝之上,忽有韩瑗再提禇遂良之事,李治不言。

    韩瑗乃告求归隐,李治不允。

    韩瑗再明以志,李治示以新后武氏乞圣恩褒其与来济忠谏之上表。

    韩瑗惊疑之间,却再不能言退告之意。

    来济见状,正欲上前,却传来他人之请,言道前朝罪臣刘洎之子刘弘业,素冠抗表,殿下求见,告谓为父申冤。

    一时间,朝中诸人神色尽变。韩瑗、来济二人,神色尤其尴尬。不止反身观望长孙无忌之色。

    长孙无忌默默然,不言,亦无语。

    李治见状,乃念刘洎旧曾为己师之德,着令准入。

    不多时,刘洎乃入,奉表而拜,准礼之后,乃言:

    “贞观之末,家父刘洎,身为先帝恩臣,竟为禇遂良谮害,其冤之奇,若不清明天下,则弘业一生难安……”

    李治闻言,亦甚怃然,乃问之群臣。

    群臣不语,唯李义府左右环之,乃徐徐出列道:“此为孝子之德,无论真伪,陛下可赐其天恩,以全其孝。”

    李治以为然,乃再问群臣,十之**,俱应之诺。

    闻言,韩瑗,来济等臣便神色尴尬,不知如何做答。

    于是,李治乃欲行旨,着令大理寺复查此案。

    争于此时,给事中长安乐彦玮突上前奏曰:

    “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颇有不妥之处。”

    李治怔忡,乃顾其人问道:“何谓不妥?”

    乐彦玮复道:

    “刘洎者,乃人臣也,人主暂有不豫,岂得即拟负国,遽即自比伊、霍?先朝所责,未是不惬。且先帝时罪之,却并无过举。若今上雪洎之罪,岂可谓先帝用刑不当乎?”

    李治乃言道:“若天子有失,则当审之,先帝在时,常以此教。”

    乐彦玮终道:“先帝此言,是为明君之怀。然先帝为今上之父,人伦大德,且存于此。更着者刘洎确有其失,朝中皆知。只以失礼于上,以臣之份竟登踏龙位,枉言无边功德之失,便足以刑之。陛下当明。”

    李治默然,乃再顾刘弘业,半晌,沉默。

    韩瑗来济等臣,亦时同默之,再不复进禇遂良无故被逐之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六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三十。

    今夜除夕,雪飘如席。

    太极宫中太极殿。御侍医秦鸣鹤徐徐而入,高奉银盘过头顶,乃进汤药与坐在玉阶之上,正垂首按膝而思的李治面前,轻道:“主上,是该进汤药的时候了。”

    李治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刹那间,他的目光是不清楚的。但很快,便恢复了寻常的淡漠神色。点点头,他伸手接过银盘上的玉盏,看看里面暗红如血,飘着一骨子异香的汤药,微皱了皱眉,轻道:“似乎是与往常的汤药不同……”

    秦鸣鹤点头轻道:“主上慧眼,这是新出的方子,特请药王调配过的,药力强胜往方,但药性更加温和不伤人,自然与常不同。”

    李治闻得孙思邈三字,便再无不信的,点头便饮,第一口下便皱眉不止。一侧德安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欲说些什么却被李治挥掌而止。

    饮到涓滴不剩之后,他才看着德安去取了果丹来与自己含着解一解口中奇苦异常的味道,再笑道:“到底是汤药,也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秦鸣鹤低声称是,便自退下。

    李治垂首,微微闭了闭眼,突然抬头看着前方轻道:“外面雪很大么?”

    德安正在看着李治,闻言便上前一步道:“回主上,倒是不小,若不……便等一时再归立政殿也不迟。”

    “不成,今日是除夕。若不归去,怕媚娘要担忧了。”李治淡道,一边儿起身。

    德安见状只得守在他身侧,低道:“其实主上不必如此辛劳,每到用药之时,便特特到太极殿里来等,在立政殿里……主上?”

    他停下脚,有些诧异地看着李治。

    李治正侧着头,呆呆地看着玉几一侧金屏上映出的自己倒影。德安莫名地看了一会儿,不曾看出什么不对来,便上前一步,小声问:“主上,可是这金屏有何不妥?若是如此……”

    “这……是白了么?”李治轻声一问,却叫德安心中一紧,急忙转头看向李治鬓角边——果然,一丝银得发亮的色彩,在他如墨染刀裁的发鬓中格外惹眼。

    心抽了一下,德安急忙笑道:“一根……而已……”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突然伸手,自去扯了它下来,可是不知为何,却偏偏扯错了两根青丝下。德安看得心疼,急忙上前道:“主上,还是德安来罢!”

    李治沉默,由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将那根银丝扯下,再看他将此物折好放在袖袋之中,好一会儿才轻道:“烧了。”

    “呃?”德安怔了怔:“烧……烧了?”

    “烧了。”李治面无表情道。接着,转身负手,大步而离。

    德安看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突然若有所悟地看向手心。

    雪光之中,那一点银彩,却显得格外黯淡。

    ……

    片刻之后,立政殿内。

    看到含笑抱子携长而来的媚娘,李治莫名地定下匆匆的脚步,负手,墨一般的眸子盯着媚娘母子三人笑了起来,其温润如玉,其甘甜如蜜。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嗅着了那一丝熏香气的媚娘,在李治明亮的目光下,却不能露出一星半点儿的忧心之色,反而笑得格外欢喜。

    李治看看她,点头伸手去抱了正张开小手,笑得一派天真的李贤,然后看向身边抱住了自己大腿不肯松手的李弘,笑着伸手去抚了他的头,再看向媚娘道:“嗯,毕竟是年末,事情多。”

    夫妻二人便这般说着些家常话儿,边走进殿中。殿内,媚娘早早已着人支起了地火龙,架起鼎炉,添炭加汤,热腾腾地滚着一锅儿羊汤。一边儿还备着各式新蔬。

    李治一见,便笑道:“就知道你会备下这些好的。好在刚刚没跟着他们一道儿去喝酒。”

    媚娘淡淡一笑,却道:“只是,汤虽是上好的,可却不曾备下肉……治郎可食得?”

    “那又怎么样?镇日里鱼肉生痰堵心的……这样才叫清爽些。”李治一笑,只片刻便眯了眼道:“不过……蜜酒总是有的罢?”

    媚娘见他那般馋虫样儿,忍不住与一众侍者笑起来,自便着人取了今年牡丹花开之时,她亲手酿下的酒来,又着人去取了上好的新蜜,还有梅心初雪化了的净水配着梅瓣烧煮而成的甘露新茶,与他亲调了蜜酒。

    素手红袖,玉盏金汤,刚刚调好了一杯,便被眼巴巴盯着她的李治伸手半抢了过去一饮而尽,惹得媚娘笑骂他馋,偏偏他还大呼一杯蜜酒里一半****儿三分茶,酒却只得一两分,未免太甜了些,却失了酒意。

    媚娘立时便做势不与他再调,惹得李治急忙低声下气赔不是,哄着诱着做小孩子形象,就是要讨酒吃,媚娘忍不住摇头轻笑,又与他调第二杯。

    李弘见状眼热,小孩儿家好奇便哼哼着也要尝一尝,李治竟拿了牙箸趁便沾了酒水往他小嘴儿边送。

    好巧正被瑞安看到,呀地一声叫,却惹得媚娘看过来,大嗔,急忙抢了李弘过来,翻几个白眼与一味傻笑的李治,再自己教了李弘不能喝这些东西,又调了一杯蜜茶与他,这才算了事。

    李治自觉无趣,摸了摸鼻子坐着半羡半妒地看着媚娘抱了李弘去哄着喝蜜茶,然后目光微深,有些迷蒙地轻道:“也是……说起来,他还小,不能喝酒呢。不似他的哥哥们……”

    媚娘闻得此言,心中微微一跳,垂首,看着李弘轻道:“原来治郎知道了。”

    李治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其实你不必去的,我会去。”

    媚娘抬眼,看着前方:“这一趟,总是要有人去的。媚娘也好,元舅公也罢,都是无妨。唯独治郎你,不行。”

    李治不再追问,只是拿了媚娘调好的那壶蜜酒来——那壶蜜也好,茶水也好,都比酒多得多,甚至多到几乎喝不出酒味来的蜜酒来,好好儿自斟一杯,自饮而下,叹了口气,自向后一靠,斜目看着身边被瑞安抱在怀中,张着小嘴儿打呵欠的李贤,轻道:“我知道。”

    媚娘不再言语。

    好一会儿,李治突然问:“你这次见着他了……却如何?”、

    “治郎是问忠儿的学识,还是心性?”媚娘头也不抬地轻问,一边儿哄着只顾听父母讲话,却连茶点都忘记的李弘吃点东西。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其实也不必问你的……日日里都见着的……金殿之上,除了德安,这孩子,可不就是离我最近的那一个了?只是……”

    他苦笑一声,微伸了伸腰,轻道:“只是他虽离我最近,可却也是看不清脸色的。只知道舅舅他们,都说他很像我,很像过去被人称为稚奴的那个我……”

    他忽地转头,墨瞳如星地看着媚娘:“你今天看到他……也会想到当时的我么?”

    媚娘一怔,转头看着他,想了一想,突然笑着点头:“倒是真的……若非治郎此言,媚娘还不曾发觉呢!怪不道总觉得这孩子有眼缘,原来是因为那样的神气,那样的举止,与当年的治郎可是像得紧。”

    嫣然一笑,明丽无方,若夏日骄阳难以直视,却到底映入了李治眼底,也烙入了李治心头。

    他转头,目光淡然:“是么?原来是真的像的……也对,毕竟是父子……毕竟……他是第一个孩子……”

    他沉默了,渐渐沉默。

    媚娘见他渐渐不言,有些担忧地转头过去看,果然,已然闭目,鼻息沉沉,显是睡着了。看着他眉间化不去的疲惫之色,她心疼地看了眼德安。德安会意,立时上前来抱走了媚娘怀中的李弘,由着她替李治披了衣裳,除了玉簪,扶他躺在自己双膝之上,好好安睡。

    瑞安看着媚娘忙,忍不住轻道:“娘娘,是不是要再问问孙老神仙,这药……”

    他话未讲完,因为媚娘摇头轻道:“不必。”

    瑞安张口,欲再言,却被哥哥制止。看了眼哥哥,他沉默。倒是德安开了口:“娘娘,您虽是一番好心,为了让主上在处理太子一事上,多些父子情份,少些帝王谋虑。可是拿太子比年轻时的主上……却是有些伤了主上的心。毕竟主上最难以面对的,便是当年父子相谋,兄弟相争的旧事。”

    “我知道……”媚娘叹了口气,摇头道:“正因我知道,所以才必须得提醒他……一定一定,要过了这一关。”

    她垂眸,看着李治,伸出十指,轻轻抚着他沉睡的面庞——那样一如往日精致玉润,一如往日华贵绮丽的面庞:“眼下的他,却是面对着一生之中最大的心魔……若是不能破,便是大灾难过。”

    “心魔?”德安瑞安,一齐轻问。

    媚娘看了看他们,瑞安会意,立时将傻傻地听着自己母亲说话儿的李弘,与已然沉睡的李贤抱到后殿去,交与姆娘们照顾着,这才回来,听媚娘续道:

    “你们以为,事已至此,他便没有心魔。其实却是错了。”

    她轻轻摩挲着李治面颊道:“所有人都以为,于他而言,最大的心魔,是我。若得我,那他便再无不可破之弱。实则……他真正的心魔,却是先帝,他的亲生父亲。”

    媚娘轻道:“你们自小服侍着他,比谁都清楚他的性子。治郎固然柔顺孝义,可他的个性,也是最倔强至极。认定的东西,哪里有轻易改变的道理?当年先后娘娘之死,治郎虽从不曾言,可从他一直没有亲口告诉先帝先后娘娘真正死因,与他几次三番算计后宫妃嫔,甚至为了分宠韦氏,诸番苦心引得惠儿入宫,百计千方,隐忍伪装,固保自己与妹妹之荣宠,甚至最后联合惠儿与素琴,来一兴宫中涤荡之风,只为为母复仇……这一桩桩,一件件,早显可见他对先帝从来不曾放下心中芥蒂。甚至本宫说句过于直白的话儿……

    治郎他对先帝之怨怼,比他理当怨恨最深的魏王殿下都更深些,更难解,亦是他心中最大心结。

    而这份心结,先帝未尝便不知情——否则当年,他不会由着治郎掀动后宫血雨腥风——当年之事,你们亦身历其中,现在自己想一想,杨淑妃当年貌似是事事尽在其手,可在韦昭容事发之前,她也是处处受制的。

    若非先帝在韦昭容事发之后便有心培养她,放纵她,后来的她又如何能够以一个前朝帝女的身份,在有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李绩等千古难得一见的贤相名臣之前,将大唐宫廷玩弄至斯?

    那你们又想过没有,为何先帝要如此呢?

    答案只有一个——

    先帝如此,是为了保护他的儿子,他最疼爱,也是最觉对不住,更是最难以直言其心中之愧爱的幼子……

    当时的晋王稚奴,如今的治郎。”

    一席话,却如五雷轰顶,让德安瑞安这对兄弟,猛然间察觉——媚娘所言,竟然解开了他们多年以来,都蒙在心头那一点迷雾。

    可是,还不及他们消化这些话,媚娘便继续说出了另外一番更让他们震惊的真相:

    “可惜……先帝是个好父亲,却也不是个好耶耶。痛失爱妻,愧对爱子……

    他的内疚与痛苦折磨着他,让他以为自己只要放逐自己,折磨自己,把自己所能算的,所能谋的,都与了自觉最对不住,因为失去母亲而受到伤害最深的一双幼小儿女,便算多少得了些自赎之意……

    却不知,这样的算,这样的谋,却从来都不是治郎真正想要的。反而让治郎更加怨恨,更加不理解,更加……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

    所以从治郎登基以来,他都在努力,努力地做一个与先帝截然不同的人,努力做一个与先帝截然不同的帝。

    他……”

    媚娘垂目,泪光微闪,看着李治,心疼不止地轻抚着他的额头,喃喃道:“他……

    只怕他自己也未曾察觉过……

    从知道了先后娘娘真正死因的那一刻,他便是一直怨恨着先帝的,怨恨着先帝不曾好好儿守着先后娘娘,却去招惹了这么些的女人入宫,害了他的亲生母亲……也害了他年幼失怙。

    也因为先帝费心之算,而更加怨恨先帝,怨恨先帝剥夺了他原本可以逍遥自然,与所爱长相厮守,平静一生的愿想。

    他……其实更加怨恨的……是自己……怨恨这样的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始终不能开口在先帝面前说一声恨,道一句怨,甚至在先帝死后,他也不能说自己父亲的一句不是,一句不该……”

    媚娘微微一勾唇角,泪水滑落面庞,她急忙拭去,生怕落在李治脸上,然后细细道:“所以……必须是我去说服忠儿的。若是治郎自己去说……那结果会更糟糕……因为……”

    她抬眼看着瑞德兄弟二人震惊到麻木的表情,眸光如寒泉明亮,朱唇凄艳一笑,若裂红帛,碎锦袂,一滴泪,若流星划下玉洁面庞:

    “因为如今的忠儿,根本便是治郎心中,那个一直被他无视的,被他藏着的,被他努力遗忘,抹杀的自己。

    那个被他埋进了内心最深的伤口中,他血,他泪,他痛,他悔所铸就的心魔。”

    雪落如席,声碎如银。只有她这一句若叹若吟的轻语,如丝轻荡于殿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4142/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作者:丹妮尔所写的《大唐三帝传》为转载作品,大唐三帝传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三帝传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三帝传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三帝传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