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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七

    瑞安沉默片刻,突然轻道:“娘娘所言确有道理,但以瑞安之见,主上未必便不曾察觉……先帝培养杨淑妃,就是为了要将当时年幼的主上隐藏于大唐后廷之中罢?”

    媚娘点头道:“他的确是察觉了,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解,更加难以原谅先帝。毕竟无论如何的目的,无论治郎如何看待杨淑妃,毕竟杨淑妃对治郎的好都是真心的。为了治郎,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算计了进去……这样的心,若是不能多少有些感动,却再不是治郎了。”

    德瑞兄弟闻言,却也只能沉默——的确,无论当年的杨淑妃做过什么,对李治,她付出的,除去李世民夫妇与长孙无忌以及媚娘外,的确无人能及。

    一时间,整个大殿中尽是一片静默。好一会儿才听到德安轻问:“那娘娘,依娘娘之间……娘娘如此行事,主上便能安心了么?”

    “他是安不了的。见忠儿,是必然要见的。”媚娘摇头,徐徐道:“只是……但愿他能够在见忠儿之前,将心绪平静,再不要生出一点儿忆及旧日之念便罢了。今日我这番话,算是将他心中旧创挑开,放出毒血,这样……虽不能立时便了却旧伤,可至少他心中的痛与苦,经过这一醉,一醒,多少也能清理一些,放下一下,自然便能记着方将我说的话儿,不会忘记忠儿也是他的骨血,多少念一点儿骨血之情,也就会处置得轻些。如此,日后他才不会为自己今日的决绝所后悔,所内疚。”

    德安沉默,瑞安亦沉默。

    ……

    这天下间,若论起了解李治的人,那除去媚娘,再无二人。所以在德安看来,正如她所料的一般,第二日的李治,便是一派神气清爽,怡人如春的样子了。

    而这样的理由,便是他在大朝会上当着诸臣之面,宣布要将刚刚过去的永徽六年易年号,更而为显庆。

    一时间,诸臣震愕,乃问时,李治却含笑道:“后得新喜,天下当同庆。永徽之号,乃为念先后之仪,今已足。”

    立时,朝臣贺而不止。

    ……

    “显庆?”

    韩王府中,大病初愈的韩王李元嘉,闻得这两个字,不由挑了一挑眉:“可是定准了武后再孕?”

    “这一次是真的了。”沉书平静道:“宫里已然开始准备东西,预备着要请胎神了,李淳风也被召入宫中,替武后腹中胎儿作占。”

    李元嘉垂首半晌,才轻道:“这事儿来得太急太怪……你去打听一下,显是有些不对。”

    沉书看着他:“殿下是怀疑皇帝新改年号,另有所图?”

    “改个年号而已,没什么所图。只是……人的一言一行,都发自于心。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最是顾念他的母亲。永徽一号也是从此而来。此时这年号竟然被他舍弃,而取了这么一个张扬的年号……实在不合他的性子。所以,怕是他身上,或者是武后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无论如何,眼下这等时刻,能够掌握的信息一定要掌握。去查清楚。”

    沉书应了声是,李元嘉又问道:“另外,李忠那边儿,已然定准了要与本王决裂,由着他那个父皇处置摆布了?”

    沉书点头,李元嘉便冷笑:“当爹的是那样,儿子也便只能是这样。不过他以为自己能够轻易摆脱么?哼!难!”

    想了一想,他道:“总之还是得从皇帝处入手。你且先去拿准了为何皇帝突然要改了这个年号再说。”

    “沉书明白,但是江湖上那些门派……”

    “弃卒而已。”李元嘉淡淡道。

    沉书目光一闪,点头自言明白,便悄然而退。

    ……

    是夜。

    除夕,太极宫中处处张灯结彩,一片欢欣,却只有一处,寂寞无声。

    东宫中,丽正殿。

    整个丽正殿中,便只点着一盏灯。偌大的华丽宫殿,此刻却阴暗得若地狱鬼府,叫人不敢轻易入内。几个小侍在殿下张望了几次,终究没有那个胆子入内一探究竟。

    李忠一身白衣素袍,坐在殿门阶上,倚着此刻却被夜色染成深墨的朱栏,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一夕之间,恍然隔世。

    媚娘所说的那些话,对他而言,不是没有用的。至少此时的他,已然再不复当初那般奢念贪求的模样。甚至因为丢了这份执念,他的心思更加平静透彻,有些以往看不透的事情,此时也都一一看透了。

    原来……自己根本不愿意当这个皇帝的,更加不愿意做这个太子。原来自己之所以渴望着那个人,竟是因为……她是父皇的一切,是父皇所深爱的人。他原来只是希望,若他能得到她,那么父皇……或者也就能转头,看他一眼。认认真真地看他一眼。看看他这个儿子,居然能轻易便得到了他的父皇十年苦求方得之的女子。

    垂首一笑,举起手边酒盅,轻轻挡在眼前,挡住了那夜空中的清月,喃喃地,他问自己,又似乎在问自己的母亲:“若是……当年母亲未入宫……若是当年忠未生……那……如今的一切,会不会便有所不同?”

    他问自己,又在问着天上的母亲。可是,他无解,刘云若,亦无可答。

    只剩下空中明月,亘古长明。

    ……

    大唐显庆二年正月初一。

    海内大朝。

    太极宫中,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欢闹,这样的时刻,自然是很多悲苦之事,都是会被人们忘记的。比如说,小心身边人。

    ……

    午后,长安城中韩王府邸。

    “你确定?”一身朝服的元嘉蓦然回首,瞪着身边的沉书。

    沉书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头:“是……似乎真的就是因为皇后腹中新得之子——说是因为生月怕是不太利于这一胎,所以便特特令李淳风寻了这破法,改了年号。据说,一朝此子诞下,必然是要定名为显的。为的便是能保得他长命百岁。”

    李元嘉皱眉,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果然只是为了孩子么……”

    沉书见他眼中疑云不止,微一思考,便毅然开口道:“殿下,沉书此番,虽未于这年号之事上探出什么值得一提的线索,可于这太子身上……似乎却是多少知道了些事情。”

    李元嘉抬头,看着沉书:“他?他都已然定准被废了……还能有什么用处?”

    沉书轻道:“殿下,被废与被废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李元嘉微一眯眼,倏然瞪大眼道:“你的意思是……指他对武媚娘那点儿心思……”

    “当初预言之事,殿下也是知道的。且不提当年的吴王便是因为此事而被长孙无忌除之……只说如今的皇帝若是知道这太子竟然抱着这样心思,未必便能再继续犹豫下去。早早儿废了太子,其实对殿下来说,也是有大好处的。”沉书一番话,却是让李元嘉点了点头:

    “正是……毕竟眼下那长孙无忌盯本王盯得过紧了些,能分一分他的心思倒是好的。”

    沉书点头应是,于是李元嘉续道:“而且让本王那个好侄儿专心盯一盯自己这个没用的长子,将废的太子,他自然也就没多大精神,来再找本王的麻烦。甚至就是一直把眼睛盯死了本王的武媚娘,也要得松一松了。好,就这么办罢!”他向着沉书招招手,轻轻嘀咕了几句。

    沉书先是一怔,接着看一看李元嘉,却为难道:“别的好说,那画儿……却是难……毕竟太极殿中守卫森严。且如今咱们宫中人手被抹杀几尽。只留那几个谨慎的,也是为了日后起事之用的要棋,轻易还是不要用的好罢?”

    李元嘉想了一想,也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无论如何,这画儿却是必得做些功夫的。这样,便是不带出密殿之中都好,你叫他们想办法,只把那画儿藏起来,到一个三五日内,皇帝断然找不到的地方。明白么?”

    沉书想了一想,点头道:“只消不带出密殿的话,便是日后皇帝找着了,也不会惹出什么事来。殿下英明。那丽正殿那边……却只怕非得殿下亲自出马了。毕竟这皇帝的笔法,当年却是殿下亲手调教出来的。”

    李元嘉扬眉,哈哈一笑道:“正是如此了。”

    沉书便默默告退,自转身而去。

    ……

    大唐显庆二年正月初二。

    今日年节之下,本来应该静无一声的太极殿里,却是一朝早便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上至影卫统领,名上也挂着金吾卫统领的李德奖,下至小小洒扫使侍,都是人人变色,个个忧心。而这太极殿的主人,也是这大唐天下的帝主李治,此刻也是一脸阴沉之色,负手立在太极殿前,肃杀之气罩着全身。

    等了一会儿,李治突然扬声:“还没找着?”

    “还……还没……”太极宫大内侍监德安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声:这样的情形,放在任何一人眼里都是叫人震惊的:毕竟自从今年年中,前大内侍监王德故去之后,便再不曾见过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都六宫总管如此不能淡然了。

    即便是前些日子,主上不知何故日日烦心,怒火极盛的时刻,他也总是能够持拂淡然而立的。

    李治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是么?”

    轻轻一句话儿,便听得整个殿中上下人人冷汗湿透内襟。好一会儿,才听得李治平静道:“传朕旨意,合宫上下,除立政殿外,全数查找失物!”

    “是!”一声齐应,却是响彻天空。

    ……

    半个时辰之后,立政殿中正等李治等到不耐烦的媚娘闻得去打听消息的瑞安匆匆回报时,也愣了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你说……什么?”

    “娘娘,太极殿里丢了东西,主上此时正气着,一副找不出来便要将太极宫拆了的样子……除了咱们立政殿,其他诸殿诸宫,都是要搜的。”瑞安咽了咽口水,想起方才看到李治发怒的模样,也是一阵后怕。

    媚娘眯了眯眼,突然轻道:“可知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么?”

    瑞安咽了咽口水,摇头道:“瑞安刚想问,就被主上劈头盖脸骂了回来……瑞安便不好再问了。不过听……听那些小侍们说漏嘴的意思,似乎……是丢了一副画儿。”

    媚娘一怔:“画儿?”

    “嗯,画儿。是什么画儿不知道,但似乎是顶紧要的东西。不然主上也不会那般气了。”瑞安正色道。

    媚娘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太极殿里的东西,即便是一砖一瓦,若落在有心人手中,也是能搅动大唐天下的利器。无论到底是什么画儿,相必是极紧要的,否则治郎不会惊急至此……”

    她正说着,便见明和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向着媚娘倒头行了一礼后才道:“找着了!娘娘!找着了!那……那是副画儿……却……却在东宫丽正殿里!”

    媚娘蓦然瞪大眼:“在东宫?!怎么会在东宫?!什么样的画儿,居然就落到东宫?!”

    明和点头,又摇头道:“方将主上赐了李统领天子金令,着他亲自带了金吾卫去的太极宫中四处搜查,头一个排到的便是东宫丽正殿里,结果一查,便在太子殿下内寝中床头暗格里找出来了。说也奇怪,李统领都不曾解开卷轴,便立时认定了那便是太极殿里丢的那副,而且在验画儿的时候,还把一众人等都赶了出去,只留下自己与太子殿下二人在内寝中验过,像是生怕被别人看了画儿中详情一般。然后,太子殿下就被李统领半请半带地领回正宫太极殿,去面见主上了……”

    媚娘心中一沉,莫名地问道:“那忠儿出寝殿时神态如何?”

    “嗯……这个……”明和看了看瑞安,见他也看着自己,这才犹豫道:“太子殿下的神态,似乎很是复杂……震惊也有,恍然也有,痛心也有……但更多的,似乎是……是……”

    他看了一眼媚娘,终究还是答道:“哀如心死。”

    媚娘心中一紧。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八

    午后,大雪纷飞。

    扬扬洒洒的大雪,似乎要将整个太极宫,都给埋起来似的。天高云低,低得触手可及。也将最后一点青灰的光,给深埋进了云堆里。

    太极殿中,一片暗默。红烛点点,却依旧晦暗。

    李治一身金袍墨裘,安静地坐在金案之后,目光微垂,看着阶下叉手而立的李忠。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人人都说,李忠是这些孩子中,最像他的那一个……因为他真的很像。

    不是说容貌——虽有三分相像,可李忠的身子,永远是那般单薄不胜,也永远是一副恹恹之态,没有半点儿强健的样子。也不是说神态——李忠的神态,永远是矛盾的,姿态上,浑然是大家之子的风范,可目光之中,却永远蕴着深深的卑下之意。那是真正的卑下——那是将自己看做是一件物品,一样东西的卑下。

    他不像现在的自己,而是像过去那个永远温驯柔和,永远是含笑待人的晋王稚奴。一样的面带微笑却叫人不能亲近的晋王稚奴。

    李治突然烦燥起来——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

    他微顿了顿,徐徐坐直了身体,目光淡然地看着李忠:“你可有什么,要与朕说的?”

    李忠含笑,温柔而微怯地摇摇头:“却不知儿臣可有何处可为父皇分忧?”

    李治目光一暗,又复明亮,轻道:“你真的没什么要与朕说的么?”

    李忠抬头看着李治,依然是那样天真而微凉半温的笑容,目光也依然带着些迷茫,带着些怯懦,又带着些冷淡。

    李治胸口像堵上了什么东西,好一会儿才淡然道:“德奖在你宫中搜出的东西,你可有何答?”

    李忠闭了闭唇,摇头,又沉默了一下才道:“画卷虽自儿臣内寝中起出,可儿臣实不知,这么一副普通的美人像,却有什么不对之处。何况……”

    李忠抬头,目光突然灼灼地盯着李治:“儿臣虽则是今日第一次亲见此像,却也认得出,那里面的人着衣奉物,分明是儿臣生母形象……奇怪的是……不知这作画之人为何,却将她的脸,画成了……”

    他看着面色已然有些微变的李治,轻道:“当今皇后娘娘的面容。”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你今日才初见此画?”

    “儿臣之前从未见过。若是见过,只怕许多事,也就明白了。”晦暗烛光之下,李忠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是一味地怪异:

    “若是早见过……那儿臣自然也是要早早儿地向父皇请旨,自退了这东宫之位……若是再早见过,当然也是要劝一劝那被皇家富贵蒙了心的废后王氏,叫她莫再做那些春秋大梦,早早自做个了解,省得脏了父皇的手,当时的武昭仪的名声……若是更早见过……

    若是更早见过……”

    李忠哈地一声,怪异地笑出泪来,轻道:“若是更早见过,自是要劝母亲,早早儿向父皇请了旨,将忠儿与母亲送得远远儿地,离了这太极宫远远儿地……想必……母亲也不会那般早,便含恨而逝。忠儿,好歹也还有个母亲。”

    李治沉默,也只能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了看李忠,又垂下头来,看着面前案上摆着的美人画儿,有些生涩地从口中吐了几句话出来:“是……父皇对不住你们母子。但是,你现在不懂,将来有朝一日……你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便……”

    他说不下去。因为他实在无法再说下去。

    李忠淡淡一笑:“是么?那为何儿臣到了如今还不明白呢?”

    李治蓦然抬头,看着李忠,目光渐渐变冷:“你还要继续下去么?”

    “父皇之意,儿臣不明。”李忠再度冷笑。

    李治沉默,看着他好半晌才轻道:“这幅画儿,不是朕画的。虽然很像,甚至许多细节之处,都是真假不辩。可朕知道,它不是朕画的。”

    李忠一怔,脱口道:“不是……那……”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停下了口,目光了然,复又平静:“那又如何?父皇亦说了,这画儿,父皇却也是画过的。又或者……”

    李忠抬头,看着李治:“莫不是父皇要告诉忠儿,父皇所画的那幅画儿,便只是母亲么?”

    李治闭口,不言。

    李忠见状,心如琉璃般被大石击碎,半晌才呆呆问道:“那么……看来皇后娘娘,也是不知道父皇有这样的一幅画儿了?”

    李治垂首,看着面前的画儿。

    李忠怔住了,好一会儿,他徐徐放下手,一步,两步,向前走,迎着烛光,迎着灯火向前走,走到阶下,目光已然灼若喷火:“除了这一幅画儿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多的画儿呢?”

    他的眼前,似乎闪过了无数倩影。

    轻轻地,他报着一个个的名字,喃喃地,清清地,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随风而散的声音,在李治耳中听来,却分外尖锐,刺得他耳膜都要痛起来:“郑氏……杨氏……甚至是萧氏……她们是不是,也人人都有这样的一幅画儿呢?”

    李治抬眼,目光清冷地看着李忠,不带一丝狼狈:“此事与你无关。朕要知道的,只是这幅画儿,为何会出现在你的内寝中。”

    李忠定定地看着李治,定定地看着。

    李治也定定地看着李忠,定定地看着。

    好一会儿,李忠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如枭泣狐哭,刺耳而尖锐。而李治,便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笑,看着他笑得拍腿跺脚,看着他笑得面容扭曲,看着他笑得眼泪奔流满面。

    李忠只是笑,所以他看不到,看不到李治眼底的痛苦与羞愧,也看不到李治徐徐起身,走到自己面前之后,徐徐抬手,似欲拥他入怀,却又迟迟放下的细微动作。

    他看不到。因为他的眼被泪水蒙住了。

    所以他看不到。

    而李治能看到,他走近了他,所以能看到这孩子眼底的熊熊怒火,与无心哀伤。这样的痛,这样的伤,宛如一支利箭,深深地刺入他心底,叫他无法动弹,无力反抗。只能任由痛悔之感,从心底那个突然出现的大洞里溢出来,涌出来,流满全身,布满遍体,让他每一根头发,每一丝肌肤,都如受着千荆万棘刺扎着般的痛,受着无数火炭灼烧般的苦。

    而这一切的痛,这一切的苦,又在听到李忠下一番话出口的时候,变了。

    李忠看着李治,大笑着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果然……果然儿臣是最像父皇的那一个……舅公没说错……

    儿臣真的是最像父皇的那一个……

    原来儿臣一切的痴念,一生的妄思……都不过是父皇的延续罢了。原来儿臣与父皇真的是血脉所连的父子啊……

    原来儿臣这些念的思思切切,痴痴念念,不过……

    都是习得您当年所为而已!”

    ……都是习得您当年所为而已……

    这一句话,狠狠地,重重地撞进了李治耳中,撞进他心中,撞进他脑海之中,刹那间便炸成了一片轰然巨响!

    轰地一声,他下意识扬起手,狠狠地反手一记耳光!

    啪地一声清脆响起,李忠猝不及防地被打翻在地,发髻已散,朱毯上跌落金冠,苍白的脸颊立时肿了起来,口角也渗出几丝鲜血!

    李忠停下了笑,他侧躺在地上,茫然地看向李治,这时才愕然发现,李治的目光中,那片原本的宁静,此刻竟变了,变成了无尽的焦灼与绝望交织而成的浓浓情绪。

    ——杀机!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九

    同一时刻,太极殿外。

    一身宫装狐裘的媚娘,翩然如雪地红蝶,跹跹落于玉阶之上,停在一身金甲素衣,刀钺相交止外人入内的金吾卫之前,轻道:“开门。”

    二卫士互视一眼,犹豫半晌,左侍便上前一卫,立刀单膝而跪,低道:“娘娘,以臣等之见,此时娘娘不宜入内。”

    媚娘垂目,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很长很长的一眼,然后轻道:“理由?”

    “娘娘此来,是为救太子殿下,更为救心魔已染的主上。”那侍卫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头一句话,便叫媚娘立时俯首,认真地看着他头顶红缨,更认真听他轻声细语:“可是依臣等之见,此时娘娘若入其内,只怕会让原本只是占了些神智的心魔,彻底入骨浸髓。”

    媚娘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点头,说了一声好,转头便离开。那跪着的卫士也好,立着的卫士也好,都似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可进下谏,一时间竟俱是抬头目视着那个仪华姿贵,若牡丹盛开的身影一步步走向台阶之下,怔住了。

    而正因这怔住,当媚娘立在阶边,突然停下脚来,侧首犹豫一下,回眸而视时,两个卫士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撞进了她墨黑闪亮,如繁星缀夜般的双瞳之中,一时间,有些恍神,接着立时清醒,垂首而喏,请无礼之罪。

    媚娘摇头,淡淡一笑:“你们姓什么?”

    两个卫士一怔,但也未加多思,跪侍便低道:“末将家生本姓陈,后来得主上赐得张姓。”

    “末将家生便姓张。”立着的侍将也上前一步,一撩甲胄行礼,只手按膝,与他一般跪侍而答。

    媚娘重复了一个张字,便点头,淡淡道:“好。本宫记得了。”

    接着,转身,头也不回,快步走下台阶。她刚刚走出二将视线,殿门便吱呀而开,德安铁青着脸匆匆走出,却在看到他们的姿态之后,多少怔了一下:“你们……”

    然后立时省悟道:“娘娘来了。”

    二张姓侍将起身,对着德安行了一礼,接着按剑低道:“幸好之前已奉主上之令净了殿下方圆百步之内……否则娘娘此番前来,怕是难遮得住。”

    德安点头,欣慰地看着他们:“也是辛苦你们。只是接下来的事情,怕更要辛苦你们了。”

    二张姓侍将一怔,对视一眼,却点点头:“主上已然定下了?”

    “最不该说的话都说出了口,主上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是容不得他了。”德安透了口气,表情遗憾。

    二张将再看他一眼,轻道:“那接下来……”

    “带回东宫,然后……”德安停了一下,轻道:“宣令金吾卫,封禁东宫。”

    顿时,偌大的太极殿院中,只听得到阵阵雪花飘落的声音。

    ……

    刚刚出了左延明门,媚娘便传话儿道:“去一趟弘文馆,本宫去瞧瞧弘儿受教之所。”

    扶凤辂随驾而行的瑞安闻言一怔,却轻声道:“可是娘娘,如今正是年节下,弘文馆中已是一片清净,怕是只有那些洒扫的小侍们在了……”

    “若非如此,本宫也不要去看的……平时里有太师太傅们在,便是本宫身为弘儿之母,此处究竟也是不好随意进入的。何况若非这弘文馆中,又如何能查得出,今日之事的蹊跷?”媚娘淡淡一句话,便说得瑞安点头称是,立时宣驾转弘文馆。

    不多时,凤驾乃过门下省,正往前走时,媚娘又在驾上宣问瑞安:“那边儿的可是史馆?”

    “正是。”

    “好……等会儿出来的时候,先去那儿,本宫要取几本来打消些时间。”

    “娘娘若是想看,那自立了单子,瑞安着人去取便是。天冷,娘娘又身怀龙嗣,这般几几回回地折腾着,怕是不好。”

    “本宫心里闷,想走走,自己去取罢。”

    “是。”瑞安闭了口,心里多少明白,此时的媚娘说自己心里闷,却非虚言——毕竟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何况她向来都最易在读史之时平静心情……也好。毕竟眼下,她又是一次身怀有孕,李治此时怕也是自心难调,还是让媚娘自己静下来的好。

    于是,他向着门下省外几个见着凤驾经过,急忙下跪行礼的五品官员点了点头权以为礼后,便自己转身去安排着史馆起暖炉之类的琐事了。

    他是丝毫不曾将那些盯着凤驾的奇异目光放在眼里的——毕竟媚娘这才是第一次出现在弘文馆周围的。

    ……

    片刻之后。

    右延明门外的中书省院内,太尉长孙无忌的官寮之内。

    正由着阿罗侍奉着更衣易袍,欲入太极殿一探究竟的长孙无忌眼见一个门下学生名唤元春望的从五品侍郎匆匆奔入的样子,便挥手止阿罗,看着他道:“可有什么事?”

    元春望看了眼阿罗,只打了个揖,阿罗便会意,立时自退出官寮,可刚刚出了侧门,却又看看左右无人之处,躲在廊下阴影之中侧耳聆听房内传出的细语声。

    “老师,方才学生在门下省处值职,却见皇后娘娘凤驾经左延明门往弘文馆而去。”是元春望先开了口。而阿罗一听到这样的声音,便是心中一沉。

    果然,长孙无忌也跟着他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接着继续平静道:“皇后去了弘文馆,接着呢?”

    长孙无忌的声音很平静,可是跟着他十数年的阿罗却再明白不过,此时的长孙无忌,已然是被媚娘这等突出其来的举动给惊得不轻了。

    “皇后娘娘并未在弘文馆中淹留,只片刻便出了弘文馆入史馆去了,说是要自取几册史卷,净净心。学生觉得其中有些差异,便着人去打听了一下,结果弘文馆中咱们的几个小侍道,娘娘去时,说是想趁着外臣不在的机会,好好儿看一看代王殿下习读之所。可是不知为何却以欲往史馆取册之由先行支开了瑞安,又在弘文馆中示意咱们的两个小侍儿,说待会儿必有关陇一系中人来问娘娘来由,至那时,着这来人传话儿与老师,说娘娘有要事欲面会老师,还请老师切勿先赴太极,当首选史馆为要。”

    长孙无忌沉默了一下,突然轻击掌——这却正是他与阿罗之间的惯有之势。

    阿罗怔了下,几乎便要立时跳入其中,可犹豫一番之后,还是等着长孙无忌再击第二次掌毕,第三次掌初击之时一闪身,先往淋淋大雪中转了一个华丽的圆寰然后才飞身而入舍内,俯首行礼道:“主人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正背对着他整理冕绶,闻言只是转身看他一眼,便轻道:“你设个法子去一趟史馆,引开瑞安。”

    阿罗一怔,张了张口,却迟疑道:“瑞安?他……”

    “皇后凤驾正在史馆。”长孙无忌淡淡道:“有些话儿,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阿罗应声称是,便自先行一步奔向史馆方向。长孙无忌看着他的身影离开,稍长吐了口气松了松表情,接着眉目凝重地转头看着元春望:“你去,寻得行俭,他与宫中羽卫首领交情不薄,如今年节下,他久在边疆,难得归京,正该与旧友把酒围炉而叙。”

    元望春点头会意,立时转身而去。只留下长孙无忌一人,看了看廊外下得十步之内难见人影的大雪,皱眉叹息,转身自取了油纸伞盖,趿了雪履,乃踟蹰而行于一片银白的天地之中。

    ……

    片刻之后,史馆小殿之中。

    长孙无忌初一入殿,一个年岁极幼——至多不过十岁左右,面庞极白极美,一双剪水秋眸虽不多大,却显得分外灵俐的小宫娘上前一福,露出娇若春杏的笑容道:“小婢银珂见过元舅公,娘娘可在内里等着呢!还请元舅公移步。”

    长孙无忌见着这小宫娘伶俐可人却又稳重乖巧的模样,心中已是大为赞叹,但面上却是淡淡不语。只跟着她往内殿而去。

    只行了几步,便觉得面前突然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再行几步,被冻得麻木的鼻尖便缓缓有些血流畅通的痒意浮起,长孙无忌便知,此为媚娘所在之所了。

    果然,那个叫银珂的小婢便停下来,先向媚娘行礼告拜。得媚娘令后,便自退下,守在殿外,迎上前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同样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宫娘。这个小宫娘虽不若刚才那个白得雪里迷的模样,却也是玉脂凝肤,冰雪雕骨的美人胚子。尤其是那一双明亮若迢迢星汉的圆圆杏眼,更是招人怜爱。

    这孩子见了长孙无忌,先便自行一礼,乃道:“小婢锦幨见过元舅公。”

    长孙无忌方将听了却看看媚娘,轻问那小婢道:“你的名字,却是如何写就?”

    “回元舅公……”锦幨似是未曾料到长孙无忌这样的人物,居然会对自己的名字起了兴趣,终究是她年幼,于是下意识地看了眼媚娘,然后也不待媚娘有任何动作,便立时转首过来,乖乖巧巧地答道:“锦是锦瑟之锦,幨乃彤幨之幨。”

    长孙无忌点头,坐下道:“好孩子。”

    锦幨虽大了银珂一岁,又是自小便被媚娘带在身边亲自调教着的,可到底也是孩子心性儿,加之媚娘对她们二人心存怜爱之情,从未让她们亲见过什么杀伐争执,是故也是天真未泯。何况长孙无忌是个连被她们视为神明般崇敬着的皇后娘娘都推崇备至的大人物,得了这样的夸奖,她自然也是欢喜不胜,于是更加乖巧地上前去替长孙无忌整理了锦垫,又着意在早与他备好的手笼之中添上些刚起旺的新炭,又特特寻了两块儿新紫檀木的香炭入炉,换了不熏人的纱笼缕银上盖儿,好好套了锦炉套儿,与长孙无忌捧着,沏上了新茶,摆好佳果,便立时叩礼而下。

    为了答谢这般的细心照顾,长孙无忌自然展颜一笑,向着叩礼初起的这个小女孩回了一个颔首礼,这可慌得这个小女孩急忙再度谢礼。

    看着她离开之后,一直看着长孙无忌的媚娘笑道:“元舅公这样一番关爱,只怕却是要与本宫又多惹了两只小鹊儿在耳边唧啾许久了。”

    长孙无忌亦回以一笑,淡淡道:“人人都说娘娘宠冠天下,竟能逼得主上尽废六宫,只怕却是心志之坚非同一般,狠辣诡谲的角色。其实这些都是愚人之见——主上便是再如何不济,毕竟也是先帝之子,如今的大唐之主。能得主上如此倾国之力护守的娘娘,心志之坚自然非同一般,可若是狠辣诡谲的话……怕却是难得入了主上之眼。”

    媚娘神色不动,只是按着手笼行了个礼,淡淡道:“元舅之言,媚娘谨记在心。只是可惜,眼下大事紧要,却不能详得元舅教诲了。”

    长孙无忌亦正色道:“娘娘眼下再得龙嗣,又是这等寒冬天气年节之下……若非事关国储易立这等可动摇我大唐民心之事,怕是再不愿如此费心了——而娘娘身为代王殿下生母,这等时候若是为了代王殿下考虑,实在不必再见任何人,只消看着太子殿下自毁长城便好。

    然而娘娘来了……说明此行之所为,却不是为了代王殿下,而更可能是为了太子……

    只是老夫不明白,既然事已至此,难道对娘娘来说,不是好结果么?为何娘娘还要来见老夫?莫不成,娘娘竟是想保下太子殿下不成?”

    长孙无忌看着媚娘的目光,却是微含了些怀疑。

    媚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反而是淡淡道:“刚刚元舅说这两个孩子名字起得好……其实媚娘也觉得是很好的。当时初得这两个孩子时,她们还在襁褓之中,由前内侍监王公公收了进来做了义孙女,跟着静安过活。也算是吃尽了苦,所以媚娘便计较着要与她们两个取个好名儿,求得一生福平。正真好时有主上在侧,听得媚娘此言,便笑道若论起福平的话,莫过于侍于主上鞍马左右。于是便得了银珂锦幨这样的两个名字。也是奇了,自得了这名字之后,两个孩子竟真似沾了主上天子之恩福一般,不但生长得一发秀丽清雅,更是玲珑剔透起来。但最难得,还是她们竟真若主上爱驹的银珂锦幨一般,再忠诚不过的……由此可见,近身的人儿,还是得用些自小便贴心受用的好。”

    长孙无忌闻言,目光一凛,立时便垂下头,半晌轻道:“原来娘娘也是怀疑他们呢……”

    “如非如此,媚娘断然不会寻了元舅来烦扰此事。”媚娘目光切切道:“只是可怜了瑞安那孩子……至少他是全然不知自己兄长们所为之事的。”

    长孙无忌抬眼,看着媚娘,又道:“那娘娘又是如何看出辅机早已看出阿罗与德安身分的?”

    媚娘正欲答,却突然停了下,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长孙无忌:

    ……他刚刚……自称……

    辅机?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

    同一时刻。

    太极宫,太极殿中。

    李治无力地坐在玉案之后,怔怔然地看着殿下方将李忠站立过的地方,好一会儿,突然扬声唤:“德安何在?”

    一声轻应,却是清和上前,微缩着肩头,清和垂首不敢直视李治,低道:“主上,大师傅此时却因些事出了殿下……若有吩咐……”

    “出了殿下?”李治重复了一遍,抬眉看了看他,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凝利起来:“他出了殿下,却去了哪儿?”

    清和着实不知。

    李治倒也没难为他,只是淡淡一笑,轻道:“这般说来……瑞安怕也不在立政殿中罢?”

    “这……皇后娘娘方才起驾往史馆去了,小师傅此时也是随侍在侧的。”清和犹豫了下,终究答道。

    李治闻得媚娘在史馆之中却是一怔,且自脱口而道:“媚娘去了史馆……没有来这里么?”

    清和却的确不知媚娘曾来过。

    李治闻答不曾,眉头却松了一松,好一会儿又道:“那沉书先生此时可在宫中?”

    “不曾听闻。”

    “阿罗呢?”

    “呃……?”清和万不曾料到李治口中竟然跳出这样一个名字,自然怔了好半晌才道:“阿罗……可是元舅公近侍么?”

    “他可在?”

    “呃……此时却应当是在的。毕竟今日正属元舅公当值。”身为内侍少监,清和早将整个太极宫上下安置熟记于心,自然张口便可答。

    李治淡淡一哂:“也是……若不是他……只怕事也难到如此地步。”

    他的目光越发凌厉,接着轻道:“清和,你来。”

    清和依言上前,附耳于李治口边,听着他低低吩咐了几句之后,表情便从诧异转而成为了震惊,接着也点头应道:“清和明白,清和这便去办。”

    “记得,除了朕,你不必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哪怕是媚娘也不必。”李治低寒着声音,轻道。

    清和点头退下,只留下一个李治,依旧呆呆怔怔地坐在殿中,对着面前那副画儿,发呆。

    ……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自先帝登基起便几近被封印幽置的武德殿中。

    一道颀长如青杨的身影,负手立在殿下廊庑,看着院中已然停了的大雪。

    接着,一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匆匆而入,却正是德安,向着他劈头道:“你们这一回,也太乱来了!”

    那身影转身来看——却正是阿罗。他看着德安,平静道:“五弟呢?你可安顿好了?”

    “哥哥原来还记得我与瑞安是你的弟弟!”德安咬牙上前一步,逼近表情再平静不过的阿罗,低道:“那哥哥可否告诉德安,原本只是便于哥哥们出入内庭便利,才告知与你们的密道,如何便被做了这等使用?!主上今日之怒,你可是早就料到?!或者……这根本便是哥哥一开始就想到的结局?!”

    德安的言语,一声比一声更高,一句比一句更尖锐。

    阿罗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你也说过太子当废的。”

    “当废,那也得看是何等情势下被废!你们这么做……岂非是生生地将主上逼成了一个无仁夫义的狼父?!又非是将德安与瑞安,硬生生做成了一对无恩无义的欺主劣仆?!”

    “虽主上有恩,但毕竟家仇难忘。何况你们也从来不该是仆。”阿罗等了许久,才淡淡道。

    德安蓦然瞪大眼看着阿罗,半晌才轻道:“哥哥……你……”

    “你可放心,我也好,他也罢,老早就知道,这皇位争之无意,所以也不会争。我们求的不过是一个真相。但既然要争真相,那自然便要多少对不住咱们这位好堂弟……所以……”

    “你们对不起的又岂止是主上!娘娘呢?她呢?她为了我们那般筹谋,你们又何曾顾虑过她?!”德安看着面前这个面容冷峻的兄长,突然觉得似乎一夜之间,自己不认识他了。

    提到媚娘,阿罗沉默了。

    德安见他沉默,终究也是事已至此,便不再过多追问——其实,他早在隐隐之间便有所察觉。如今的两个兄长,似乎与他和瑞安,越发行远。

    但他们毕竟是兄长。

    再沉默一阵,德安才轻道:“那画儿……是韩王的主意,还是他的?”

    “有区别么?”阿罗明白他所说的他,正是沉书,便问道。

    “自有区别。若是韩王,我与瑞安,断然容不得这厮便如此快活得了意。若是他……”德安轻道:“若是他,那此番之后,我与瑞安便再不会答应为他做任何不利于主上与娘娘的事。”

    阿罗再沉默,好一会儿才微道:“不是他的主意,可你这样说话的语气,我不喜欢。他也不会喜欢。”

    “不喜便不喜。这是德安的心意。父王在世时,常道人需知恩感义。若是不知恩,不感义,那便是与畜牲一般无二的东西。”德安轻道。

    阿罗转头看着德安,目光灼灼:“可是害了父王的,正是这个最应该知恩感义的弟弟!”

    “是么?当年之事,究竟孰是孰非……哥哥这些年呆在长孙无忌身边,真的便全然看不懂?”德安忍不住,转身直逼阿罗眼底:“当年父王固然身为嫡长,可真论起来,他又有多少地方,做到了嫡长之范的呢?与先帝争宠的,是身为嫡长,身为太子的他;受巢刺王挑唆,几次三番暗害先帝的,也是他;甚至……”

    德安咬牙,再进一步,直逼到了阿罗眼前,与他眉眼相对,轻道:“甚至因着些无稽流言,便竟也抱了些荒唐心思的……也是他!”

    阿罗皱眉,却无可以答,半晌才轻道:“无论如何,他都是咱们的父王!”

    “咱们不止有父王!咱们本来还有母妃!哥哥们这些年来,心心念念只将父王放在心上,可曾有片刻想过母妃?!”德安直问:“你们可曾想过,这些年来,最痛苦最伤怀的,到底是谁?!”

    阿罗再度沉默,目露伤痛。

    这伤,是阿罗的伤,也是德安的伤,所以他不再追问,只是冷声道:“那画儿是韩王着意留下的,是么?”

    阿罗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主上画工,虽则大半属自己所修,可起根底子,到底是跟着韩王学的。他又有心借这么一幅画儿,叫太子自陷绝境,自然会更加上心几分。看来……主上是难看出来……”

    “放屁!”难得地,德安竟骂了一句极粗俗的话儿,更在阿罗愕然之时,冷道:“那韩王若是果然抱着这等痴人梦,可真该他这一次死了!那样的东西,主上怎么会识不得?!从一开始,主上就不曾怀疑过太子私藏此画儿。”

    “可是眼下……”

    “那只是因为那画儿中的有些东西触及了太子旧伤,让他在主上面前失态,这才有了这等结局!哼!他还自以为聪明,借此机把韩王玩在股掌之中……哥哥,我说句直话儿,这一次,只怕被玩在股掌之中的,却是你们两个!”

    德安神色严肃地看着他,一句轻语,石破天惊:“因为……说不定就经由此事,无论是韩王也好,长孙无忌也罢,都将你们二人的真实身份,看了个透了!”

    阿罗立时瞪大眼,看着德安,半信半疑,惊惧不定地喃喃道:

    “看透……怎么可能?!”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一

    同一时刻。太极宫,史馆中。

    长孙无忌饮尽了一杯茶水,又自倒了一杯,抬眼看着媚娘,静静等她回答。

    媚娘默然,好一会儿才徐徐道:“媚娘并未看出,只是从来不敢轻视舅公之能。”

    长孙无忌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果然……娘娘也是从一开始便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了?”

    媚娘默默。

    长孙无忌轻道:“那么娘娘也明白,为何辅机肯留他们至今了?”

    媚娘平静不语。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轻道:“果然……娘娘是这个世上,唯二能让老夫心服的女子之一啊……好。”

    他点头,连说了两个好字,再不多言,接着媚娘乃忽道:“今日雪下得并不小。”长孙无忌悠然一乐:“哈哈,果然娘娘还是猜出来了。”

    媚娘转头看着长孙无忌,好一会儿才平静道:“若是媚娘,这样却是最好的时机。寻个什么理由,支了他去办些必然要在大雪中冒雪奔跑着去办的事,待归时只消看看雪落身上的情形如何,便可知一二。”长孙无忌点头:“不错。若是他并未冒雪,那么必然身子会带着暖意,便是入雪中走一遭,那雪一来不会太多,二来也必会溶化极速。所以头发是湿的,却结不得冰。可若是依着吩咐去雪中跑事的话,那么雪大加之天寒,雪附体必然极多,湿了之后结冰冻于须发之间,也是必然的。”媚娘再看一眼长孙无忌,挑眉轻道:“可是元舅这只是试探……所以说,早在当初封后大典上的行刺之事,您便对他有了疑心。”长孙无忌淡淡点头:“只是主上与娘娘实在替他圆得完满,辅机竟也是犹豫了的。”

    “可您到底还是想试一试的。”

    “不错。”

    “那么……当初到底是什么事情,叫您看出了他的身份?”

    “辅机并非看出了他的身份,而是突然之间,觉得他的许多行为,都太反常了些。”

    “比如……”

    “比如对主上与娘娘在宫中的行动掌握。”

    “主上并没有放给他太多的消息。”

    “但却都正是在辅机最需要的时候知道的。不过想来,这也是他自己的不是。毕竟以主上的心思缜密,只怕是早就要他同时将几件事掺杂着说与辅机听的。可他为了节省些精力口舌,再者总仗势着自己是深得辅机信任的人,所以便无视了。”

    “原来如此。”

    媚娘点头:“的确,哪怕便是最长于做戏的人,也会于细微之处,现其本心。这一点,元舅实在观察至微。”长孙无忌道:“正是靠着这一点儿本事,辅机才能活着守护大唐,守护主上到这一步。只是眼下看来,这样的守护,也是日渐无用了。”

    他的目光中,不期然有了些黯然之色:“他也好,她也罢,到底也是舍不得辅机的,所以根本不曾打算让辅机留下来,陪着稚奴到最后。”媚娘初时不解他口中的两个他是谁,后来猛然意识到,目光不由多了几丝同情,沉吟片刻才道:“元舅之功,史册难抹。尽可放心。”

    “功名利禄,芳流千古这些东西,以前也是看重的。”长孙无忌哈哈一笑,然后摇头道:“只是现在,经过了这些年九死一生,兴衰荣辱,却是也渐渐看淡了。于辅机而言,眼下只消能好好儿得一日消闲,弄孙而乐,品画而兴,已是大快事。”

    媚娘嫣然一笑:“果然,元舅是看透了才肯来此处的。”

    长孙无忌莞尔一笑:“所以娘娘是赌对了才能来此处的。”

    二人相视一笑。好一会儿,长孙无忌肃然正色:“接下来的事情,只怕就要渐渐交与娘娘了。”

    媚娘笑容亦敛:“元舅放心,但有媚娘,治郎与大唐的英名,必然永不有失。”

    长孙无忌起,媚娘起。

    皇后与首辅,相对叉手,互行大礼。

    礼毕,长孙无忌点头,轻道:“看来,娘娘是想保太子殿下了。”

    “或者元舅以为无妨,可于治郎而言,他也是自己的骨血,先帝的皇孙。能保命,自然是最好。”媚娘轻道。

    长孙无忌看了看媚娘,好一会儿才道:“他得保命,只怕娘娘日后便难保其名。”

    “从一开始,先帝便不曾要保过媚娘之名不是么?”媚娘淡然道:“因为他也知道,虚名于媚娘而言,实在并非重要的东西。”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目光中满含赞叹:“果然……先帝没有选错人。”

    媚娘默然不语,只是目送长孙无忌转身,然后突然开口发问:“元舅打算如何说服治郎?”

    长孙无忌微负双手,仰首看着殿外,突然说了一句让媚娘始料未及的话:“娘娘,辅机将来的路会如何走,主上想必已定,而娘娘也必十分清楚罢?”

    媚娘默然不语。长孙无忌又道:“那辅机是否可请娘娘答应辅机一事?”

    “元舅请讲。”

    “长孙一门上下,性命得保,辅机之后,若能寻得良机,还请娘娘替辅机向主上寻机求个情份,让长孙氏一门,多少复得些夕日余晖。不必多,只消保得衣食无忧,家丁平安便好。”

    “元舅过谦,以长孙氏一门人才济济,治郎必是要重用的……”

    “娘娘,这也正是辅机所求的第二件事。”长孙无忌转身,看着媚娘,淡淡笑道:“长孙氏一门上下,这些年来欠先帝与主上的着实不少。而这些孽债也多是辅机一人之事。所以辅机一条命,长孙一世名,虽说多少有些勉强,也算是还得清了。下一世,若有下一世……”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摇头失笑道:“罢了,想来想去,竟还是舍不得那个憨直子,还有那个傻丫头的。若有下一世……辅机也会照样拼命以助的。只是这一世,还请娘娘务必向主上求了情,放过长孙氏一门余下的人罢。为政之路,向来若非身死名终成,便是身存名有污……千古以来,没有第三条路的选择。辅机一生如此,已是厌倦。只求子孙不必再走上这一条路便好。还请娘娘成全。”

    媚娘愕然,黯然,默然。

    她只能看着长孙无忌离开。

    ……

    是夜。

    太极宫,太极殿。

    当匆匆归来的德安听到李治说要留宿太极殿时,着实是吃了一惊的,但他到底也不曾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去准备一应事项。因着天冷,德安着人备下了浸浴之物,让李治便于使用——毕竟天寒,太极殿也不若立政殿立于泉脉之上夏凉冬暖,是故浸浴却是必须的。

    泡在木桶之中,李治沉默不语。德安立于一侧,反而渐觉有些不安。

    “你今天出去办事,时间却是长了些。”

    以温热的手巾蒙了双眼的李治忽然开了口:“那些新来的小侍,便是沏个茶水也是沏不好的……总是温得让人难以入口。”

    德安立时垂眉敛目:“是德安调教无方,明日便叫他们回了内侍省,好好儿修习一番。”

    “倒也不必……虽说茶水温了些,可是味道却还是好的。比起那些只一味烫舌头,却无甚茶味在其中的,好得多。”

    李治这句话儿说出来,不知为何却叫德安湿了背心。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主上……”

    “有些事,朕可以当做不知,当看不见,无所谓。可有些事……”李治蓦然拿下眼上蒙着的手巾,转身盯着德安:“朕断然不能容得任何人拿他当成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德安默然,好一会儿,扑通一声双膝落地下跪,连叩三个响亮的头,再不抬起。

    李治垂首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淡淡道:“茶水没沏好,是你这个内侍监的不是。你明日起,入内侍省,三个月的时光,把他们都调教好了再回来侍奉着。至于瑞安……”

    “主上!德安虽则有知情不报相助之举,可瑞安却是至忠于娘娘,全然不知此事内情……”

    “什么事?”李治扬眉,声音一发地轻:“朕说什么事了么?”

    德安缄默。

    李治好一会儿,复将头靠在桶沿之上,以巾蒙面,好一会儿才轻轻道:“瑞安还是留在立政殿里罢。毕竟媚娘身边没有个得侍的人。朕也是不放心。另外……”

    言此,李治突然顿住了,好一会儿才摇手,对着抬头看着他的德安轻道:“你下去罢,今夜不必侍奉,叫清和来便好。”德安黯然应是。

    ……

    一刻之后。

    李治一身素色寝衣坐在榻边,看着清和仔细替自己理着床铺,好一会儿突然出声:“你先把这些放下,去传话儿,叫长安来。”

    清和应喏,将手上的东西交与另外两个贴身小侍准备着,自己一路小跑便离开。而李治则看着那些小侍们理治好了床榻之后,便除靴上榻,披好了大袍,坐在软枕间只手撑额,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个长身玉立的年青男子便无声息地出现在李治榻前,按膝行了一个武将礼后,乃道:“主上可有何事吩咐臣属?”

    李治转眼,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冷意森森地道:“传朕旨意,即日起,全部暗卫尽数出动,剿杀韩纪二王暗使。但有疑似者,命可留,然其势必当一并剪除!”

    长安闻言一惊,然终究垂首应是。

    ……

    同一时刻。

    太极宫,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窗外飞雪,等着瑞安回来的消息。

    不多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眉目一挑,可在听到那单薄的声音后,又有些落寞。

    也对,这样的时刻,他终究还是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的。

    所以她头也没转地轻道:“把准备好的东西放着,明日早上再送入太极殿去罢!”

    瑞安一怔,立时想到媚娘早已料到李治今夜难归立政殿,于是点头应诺,又道:“娘娘,今日午后,元舅入太极殿见过了主上。会不会今夜之静,与他有关?”

    媚娘不愿多言,摇头不语。

    瑞安见媚娘不想回答,倒也无谓,便自告退。

    一侧,明和见状,看了眼媚娘背影,咬咬牙上前轻道:“娘娘,师傅他绝对不会出卖娘娘的。”

    “本宫知道。”

    媚娘淡道:“但有些事,不能让他知道,就是为了他好。明白么?”

    明和默然应诺。

    媚娘立着,好一会儿,拢了拢身上狐裘,轻道:“传令,闭殿歇下罢。”

    “是!”

    整个立政殿里,很快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一如此时,媚娘的心情。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二

    次日午后。

    太极殿中,玉阶之上。

    清和看着只手提着笔,悬在半空中,已然怔怔发了半日呆的李治,忍不住低道:“主上……主上!”

    李治恍惚回神,转头看着他:“何事?”

    “那个……奏疏……”清和小心地看着他,以目示意他看UU小说。

    偌大一滴朱墨已然洇糊了小半张纸,顺带也将他落于纸面上的衣袖沾了一片血色墨渍。

    李治皱眉,急忙搁笔传巾,欲去沾拭净了朱墨,却苦于墨已入纸理,难再吸起,只得再皱眉,看着奏疏摇头道:“去取一道回表来,替朕写上几句,配与此疏之中,一道发回大理寺中,叫他们不必在意,只再取备表上疏朕批阅过即可。”

    清和点头,应声而事。

    李治看着他忙,心里一时烦乱,便起身微顿,自负手大步走下阶去,来到殿前,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目光中一片清冷。

    微眨了一眨眼,他突然叹了口气,摇头,转身看着正着人传了净袍来欲与自己更替的清和:“别拿这个了,拿件厚实的衣裳来,朕去后园……走走。”

    清和一怔:“可是主上,这天气寒凉,雪地又滑,若是行走们摔着了主上……”

    “不必起辂。朕只是走走。”李治淡道。

    清和再一怔:“那怎么成呢?主上身子……”

    李治却没再听,只是自己向着殿门外走去。清和无奈,只得急急奔到后殿去取了大衣裳来,与他披上,然后跟着宣令:“起驾!”

    ……

    过了金水桥,来到延嘉殿下的小园内。

    一路走,一路停,一路看。

    李治的眼底,不知是不是映尽了园中尽受雪压的枯枝败叶的缘故,竟是染上了一层悲凉之彩。一侧清和见状,不由心中一震。

    茫茫然天地之间,他突然停立,竟只觉得,心中似有千万乌云翻滚,欲呕,却是呕不得出。

    闭目,欲调息,却胸口更加烦恶。

    正在此时,忽然之间,清和叫了一声,同时一个又硬又冷的东西,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胸前。只是力道太小,所以立时便碎开了。

    他吃了一惊,险些动怒,于是立时张开眼,却在下一瞬只能愕然看着几步之外,一身火狐银毫裘,乌发白肤红唇,一发和自己小时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也似的李弘,怀里抱着另外一颗大得出奇的雪球,冲着自己呵呵大笑。而在他身边立着的,却是只跟了瑞安与明和在身侧,披了同样的火狐银毫裘,手里也拿着另外一颗雪球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的媚娘。

    他怔了怔,垂首看着自己身上那星点沾上的雪渣子,又抬头看看笑得一发欢乐,甚至丢了手中雪球拍起手来的李弘,再看看一侧同样反应过来,抿唇含笑的媚娘,眼底突然就暖了起来。

    慢慢地一笑,他挥手制止了欲上前来替他拍掉雪渣的清和,自己则弯下腰去,团了好大一团雪在手中,捏得瓷实了,突然立起身,一弓步一扬手,也向着李弘丢去。

    这一球来得突然,又是特别奋力,自然李弘躲不开。好在李治拿捏力道极其到位,竟是也没砸痛了孩子。

    只是被砸了,李弘自然不能愿意,小孩子心性,加之李治夫妇从小就不喜教他这些,是故哪里便想得到什么君臣之礼?只知道自己的耶耶竟然拿了这大的雪球来“欺负”自己,还正正好儿砸了自己颈子里戴着的,母亲亲手为自己串好的新颈锁璎珞上,自然便小嘴儿一瘪,哇哇大叫着不肯依,立时抓起一团雪胡乱在小手中来回倒换着捂弄两下,便双手高擎之过头顶,小脸儿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憋得通红地奋力丢了过来。

    孩子年纪虽小,可这一下拼了全力,加上李治有意逗这孩子开心,自然也不曾让,小儿拳头大小的一团雪便正砸在了他略示意地抬起来挡着的手臂上。立时跌得粉碎。

    李弘见自己这么用力打出去的球儿,竟然只是砸着了父亲的衣袖,父亲还依然笑嘻嘻地冲着自己摇首而乐,当然更加不高兴,哇啦啦一阵大叫跳脚之后不依,眼看着李治做势又去团雪,自然也急忙扯着自己母后的双手,可怜兮兮的墨瞳大眼儿里泛了泪水,小嘴扁扁地哀求帮忙,可惜媚娘此时到底有孕在身,笑着摇头不能帮他,却叫了瑞安与明和上前来,好好儿帮手。自己却退了几步开外,在不远处张了风雪幛的亭子里,围着炉子坐下,自己烤火观战。

    李治见状,一眯与儿子一个模子出来般的墨瞳大眼儿,便一招手,立时清和与另外一个小侍也上前来帮着手。

    于是,一场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雪仗,便在这冰天雪地里打了起来。

    一时间碎玉四溅,银珠乱闪。就只见半天空里,桥上桥下,到处都是一团团一块块儿的雪渣子。

    李治李弘父子固然打得开心,媚娘看得也是欢喜,唇角淡淡一勾,便是一抹微笑泛起。目光中,竟也归复了往日的平静。

    ……

    是夜。

    立政殿中。

    夜色已深,寝殿之中一片安静,只留下一道红烛,映着李治媚娘相偎着的面容。

    听着殿外呼呼风雪声,李治突然淡淡地笑了起来:“弘儿这个傻孩子,还真要与他耶耶比个高低呢!”

    媚娘淡淡一笑,再往他怀中依了一依,轻道:“谁让你先惹他的?那孩子的性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随你。看着无可无不可的,可若是认定了什么的话,心便轻易一横到底了的。”

    李治沉默,看着她的脸,轻道:“我还以为,你会说这几个孩子里,最像我的不是弘儿,而是……”

    他再看了眼媚娘,轻轻道:“忠儿。”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都是治郎的骨血,又有哪一个不像了?只是人之一属,但便是父母所生,自有承袭父母之处,却也未必便全然俱是父母之容,父母之性。且不提素节上金两个孩子,便日渐地走错了路,便是孝儿,又何尝不像治郎?

    只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罢了。

    再说了,眼前还有一个媚娘这等的例子呢……”

    她抬眼,看着李治,露出醉人笑容:“媚娘性儿如此,可母亲的性子却是那般。治郎可是也与外人一般地觉得,媚娘也会与媚娘的母亲一般……”

    “我从未做如是想。”李治断然截了她的话。

    媚娘淡淡一笑,轻道:“是啊,媚娘也从未做如是想。无论于己于你。”

    李治一怔,好一会儿,目光中露出深深暖意,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往自己怀中带了一带,半晌才徐徐道:“得妻如你,夫复何求?”

    媚娘雅然一笑,只在他怀中,半句亦不再语。夫妻二人便这般沉默着,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清宁。

    只是到底,李治心中还是有郁结的。这一点,他知晓,媚娘更清楚,是故便轻声道:“昨日里,媚娘见着元舅了。”

    李治本已微阖了双目,听到媚娘这句话,又睁开了眼,看着她微有些诧异道:“元舅?”

    看着他的双眼,媚娘点头道:“元舅。”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那……舅舅说了什么?”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道:“他只说了一件要紧的事。”

    李治一怔:“何事?”

    媚娘悠悠道:“他老人家告诉媚娘,他名为长孙无忌,字为辅机,辅机一生所欠者仅有李氏一门的一至交好友生死兄弟,与他的亲生妹妹。所以……若得百年之后,无论如何,都请治郎恩赐,给他随葬二圣左右的机会。他……”

    她微犹豫一下,最终看着李治道:“他今生为兄弟拼尽性命,丢弃声名,无怨;来世,也仍愿再守兄弟妹妹之侧,护其二人安始善终,无悔。”

    李治目光微凝。

    好一会儿,他猛然将她紧紧地压在自己怀中,将整个脸埋在她的颈窝之中,低声,然而清楚地道:“他……都知道了。”

    “嗯。”

    “……所以他来主动开口,请我废了忠儿……”

    “唯有如此,唯有治郎防得最小心的元舅开口,治郎才会稍息对忠儿的愤怒,才会多少与这孩子,留下余地。他这是以治郎对己身之疑,来息治郎对忠儿之怒。”

    “……他也好,你也好,都是怕我若一时激怒,会控制不住,会对忠儿这孩子下了绝手,是么?”

    “因为这一次,这孩子所作所为,必然是要伤透了治郎的心……可是话说回来,这孩子并非是坏的,只是他已然被那些人挑拨得伤透了心,所以才要反击罢了。治郎应该明白的。所以只是传令封禁东宫,却从未曾立取他冠冕之荣。”

    “可是……那些人能够挑拨得动他,也是因为我的确是有错在先,是么?”

    媚娘停了停,感觉着自己颈子里,他流下的眼泪,好一会儿才轻轻道:“若是治郎如此作想,却是谁也拦不住的。但若是治郎能转开心思,想一想当年之事,当年之时……便当知道,当年的治郎,无论如何,都是会必然走上那样的路的。非治郎不仁,非治郎不义,非治郎无情,更非治郎无心……

    只是那样的时刻,那样的你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与你是否善良是否淳厚无关。你没得选择。天时如此,人心如此。”

    “可我到底是对不住他们母子的。”

    “治郎,你久居宫中,或者不懂,但在我看来,云若这样的路,以她的身世,她的心境,她的性情而言,虽然治郎确是对不住她,可这却也是她命中必然的劫数。”

    媚娘轻轻扶正李治的头,看着满脸伤感的李治道:“刘父身为五品地方要员,依制其长女容姿如此,必然要被列入官籍,早晚都要递册上选。这样的性情出身配上那样的才华容貌,注定会被那些地位高于她,却容貌性情才华诸多不及的贵女们所厌弃,甚至是打击。

    所以,若是当时先帝没有点选了她,将之送与治郎面前,顺事成东宫侍嫔;那么早晚她也会被其他皇子,或者是亲王殿下们,选去做了一个侍妾去。

    当时的诸皇子与亲王殿下们,都是各有正妻的。且正妻们的家世都极为高贵,有几个也是才貌心性都是极佳的。这种情况下,云若嫁入各王府的结局,只怕除去被冷落,孤单一生之外,就只可能因为自己的心性容姿才貌得夫君欢喜而惹人妒恨,受尽欺凌甚至是郁郁一生。

    若是她再不幸一些,被点选入宫之后只能成为一个侍女充了先帝后廷,那以先帝的个性,先帝后廷中那些女子们的手段,她必然只有死路一条,便是得了幸运,也只能是无幸无宠,落在掖幽庭中孤苦一生。”

    媚娘轻声一叹,满是同情:“所以,于她而言,能够侍于治郎身边,能够得了一段爱恨情仇,来充实这些年的宫廷寂寞,还有忠儿诞生为慰……尽管身故如此,却也总算是不曾虚度此生。这样的心情……”

    她没有再说下去,李治却是用力地抱紧了她。

    是的,她懂。她比谁都更懂这样的心情……

    因为她……当年又何尝不是另外一个刘云若呢?所以她总是格外照顾这对母子,既是为了替自己多多尽些为父应有的责任,也是……

    因为她与她,同病相怜。

    长长地,他轻叹一声:“是的……你懂。”

    沉默片刻,媚娘却轻道:“是啊……不过懂的,只怕不只是媚娘,只怕元舅也是懂的。所以他才会出手相救。而且元舅懂的,不止是云若。还有……他们几兄弟。”

    李治一怔,立时盯着她眼睛道:“舅舅……知道了?”

    媚娘点头轻道:“他……是信命,也是信因果的,所以他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想要动手的。毕竟……”

    她垂下眼眸,轻道:“毕竟于元舅而言……隐太子也好,建成也罢,这些字却非只是一纸讳封,或者是一个姓名那么单薄。他是见过他的,与他一道长大的,也是叫过他兄长,受过他照拂的……

    于我们而言,无缘便可无情。可是元舅……这样一个可以为了一点兄弟情分,能将自己一生性命,一世英名都为先帝费尽的重情重义之人,又怎么可能会对先帝的亲兄长全然无半点儿情份?

    既然真的有缘相聚一世,又怎可能轻易将这缘份抹去?他当年为了一份兄弟情份,而抹杀了自己认识的另外一位兄长性命……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轻易从他记忆中抹去?

    在媚娘看来只怕他知道的,比我们以为的都还要早。而之所以一直不说……大概也是因为……”

    媚娘看着李治,目光中微微有些悲悯:“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安排,便是他最乐见的结局了。他唯一一点欠隐太子的东西,也可算是一清两空了。”

    李治沉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三

    大唐显庆二年正月初七。

    太极宫。

    东宫,丽正殿中。

    当听到李治驾已至东宫门口的消息,一众小侍们是慌乱的,但却也是个个惊喜的。毕竟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好消息,也足以让他们脆弱不堪的愿想,撑下去。

    然而已然自除去了太子衣冠,平服而坐的李忠看着他们的忙碌,却忍不住想笑:怎么可能呢?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余地?

    何况……

    他目光沉了下来:何况从一开始,他也不曾想要挽回。是以,当李治入殿之时,他依然稳坐于山,岿然不动。

    李治身侧的清和看到他如此,不由皱眉上前一步,刚欲说些什么,却被李治扬手制止。

    “你们都退下。”

    李治平静一语,便叫诸侍臣一时间退得干净,殿中只留父子二人。

    李忠坐在台阶上,不曾起迎,更不曾相视,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地面。

    李治负手而立,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垂下目光,俯视着这个孩子。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你长高了。”

    李忠似无闻,但很快便冷笑出声:“长高了……是啊,是长高了。可惜,却是高不过父皇。”

    “高不过,才是好事。”李治微微屏了口气,吐了出口,反而抬头看着殿顶:“至少父皇当年在面对你的皇祖时,便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能够永远高不过他,永远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做什么。”

    “然后一辈子当成一个棋子被玩弄?”李忠冷笑。

    李治轻道:“不是当一个棋子,而是彻底失去当一个棋子的资格……忠儿,你以为你是一枚棋子么?”

    他摇摇头,目光微暖:“你不是,若父皇当你是棋子,哪怕你现在这太子之位,必然是坐得稳稳的。”

    李忠冷笑:“棋子也分许多种……或许父皇需要的忠儿这枚棋子,正是那种能够为了您的大业而利用一时的棋子呢?”

    李治摇头:“你说的那不叫棋子,那叫弃卒。你从来……从来不是棋子。若你我父子之中,有谁是棋子的话,那也是父皇,而不是你。”

    这句话,李治说得平静,又淡然,但却充满了力量。这样的语气,让李忠也不由得抬头,看着他的父亲。

    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淡然,配着那样哀伤的目光,却叫李忠心中柔软了一下。只是思及其母,他忍不住再度冷笑:“父皇是棋子?那这天下,又是谁为棋主呢?难不成父皇要说,这天下一局大棋,至今仍是按着皇祖的棋法在走么?”

    “棋主……不是父皇,亦不是你的皇祖,而是这整个大唐天下。我李氏天子一脉,其实不过是被这百姓万民推选而上,假天之名,借民之誉,而为天下拼尽性命的无数棋子罢了。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帝主天下之说……真正该说的,却是天下主帝。”

    李治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因为真正的帝王之家,永远都注定是要担负起这整个天下所有人的怨恨之集,所有人的猜忌之集,所有人的忧虑之集,所有人的烦恼之集,所有人的痛苦之集,所有人的不安之集,所有人的哀郁之集的……”

    看着李忠有些不解的目光,李治淡淡一笑:“若仅以人之而言,只怕这天下间最可怕的,却是身为人帝,国君。社稷之主。”

    他轻轻一叹,徐徐走到李忠身边,坐下,看着前方,平静地道:“因为整个大唐天下,万民百姓的一切,都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好是坏,是真是假……都压在一个人身上。

    你一个人,一双肩,一双手,便要挑起整个天下的重担……帝王也是人,亦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贪嗔痴怨……

    可为了这天下百姓,便要硬生生地把自己变成一个无恨无痴,无嗔无怨,永远都要定守江山,平安天下的,近神一般的人……

    你说,这天下,与帝王,到底谁是棋子,谁是棋主?”

    李忠张了张口,竟无言以对。

    李治淡淡一笑,摇摇头:“你也是回答不出的……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这样的事情,于你而言,又何尝曾经想过?”

    李忠沉默。

    李治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道:“当年是朕对不起你母亲。可是……忠儿,你若将你母亲的一生不幸,都放在朕身上,是否又有些不当呢?”

    李忠转头,看着他,目光深痛:“父皇竟能出此言?”

    “为何不能?”李治转头,看着李忠,目光深深:“你只觉得当年父皇选了她入宫,却不曾与她应有的情义,是对不住她……那忠儿,你可曾想过父皇当年的痛楚?”

    李忠一怔。

    李治继续轻道:“有些事,想必你也知道,不必朕多言……当年,为了保住朕最心爱的女子,朕不得不答应抛弃自己本已得手的逍遥人生,走上这国储一道,背负起朕最厌恶的朝堂政机,甚至还要勉强自己,娶了无数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子入门……

    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够保得朕最心爱的女子,性命无忧……

    忠儿,若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李忠张口,欲言,却不能答。

    李治点头:“是啊……当初你的母亲,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被朕选入东宫,充为侍嫔,走向她如今已然定下的那个结局。另外一条路,朕也可以不选她,由着她入了正宫,成为你皇祖后廷之中,无数直到白发不得嫁的宫娘中的一个,又或者被指配与哪个亲王皇子,成为一个因为出身不受宠爱甚至受尽虐待的侍妾……你觉得,于她而言,若她能有机会再来一次,她会愿意选哪一个?”

    李忠沉默——他也只能沉默。因为以他对母亲的了解,他知道,母亲的选择,依然是前者。

    李治点头再道:“你的母亲是个好女人,所以为了你的外公考虑,她必然会知道,进入东宫,成为东宫储嫔,才是对你外公最好的结果,也是对她而言,最有可能安得一生平定的结局。

    只是……”

    李治目光黯然:“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原本注定的结局之中,她动了情,也起了念……更加有了你。”

    李忠咬下唇,半晌无语。李治闭目,长吐口气,好一会儿复张开眼,看着李忠,平静道:“所以你可以恨朕,可以怨朕,甚至可以一生都不能于心中宽宥于朕。可是……你没有任何权利说朕做的不对。因为朕能给你母亲的,都已给了她。”

    “是吗?可是当年母亲受了那么多的委屈,父皇真的想过她吗?照顾过她吗?若非如此……”

    “若非是她,有些委屈与痛苦,或者根本不会发生。”李治打断了李忠咬牙切齿的话,平静道:“你或者会认为朕有心替自己洗清这不仁不义之名。然从大理上而言,朕该做的,都为她做了。是她一步步把朕逼得不能不坐视不理的。”

    李忠一怔,李治叹了口气,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轻道:“因为,如果不是你的母亲为救你外公,向王萧二人施了手腕,出卖了你如今的母后,或许后来……”

    李治叹息轻道:“或许她也好,朕也罢,甚至是你的母亲自己都不必再受尽苦楚,吃那么多的苦。”

    李忠愕然沉默。

    ……

    片刻之后。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立在阶上,看着立在阶下,背对着自己看天空中月亮的李治,好一会儿,嫣然一笑道:“你在那儿,呆呆地看什么呢?”

    李治头也不回,垂首而笑:“月亮啊。”

    “月亮?”

    “嗯……方才,有人说了一句挺有些意味的话,他说……”李治顿了顿,回身,负手侧立,月光雪色之下,对着媚娘温然一笑:“说朕好像是月亮一般,永远都只能在夕阳西沉之后出现。”

    媚娘想了想,却失笑道:“是么?这个问题却是说得有趣……只怕也未必便对呢!”

    李治挑眉,看着媚娘:“何意?”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天空中,便有了日月轮替,方生昼夜之说。可是……到底是先有了夜,还是先有了昼。这大地上到底出现的第一个是太阳,还是月亮……却是谁也不能说得清得罢?怎么就只凭着一句话儿,治郎便以为,月亮便是注定只能躲在太阳之后出现的呢?”

    媚娘徐步而落,走到李治身边,扶着些腰身,含笑问之。

    李治一怔,半晌突然浮起一抹大大的笑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想拥。

    ……

    九日后。

    开朝。

    唐高宗李治当朝受上表,乃感太子李忠每每自哭诉性子极为柔弱,又兼之病体不安,实难承国储之重,着除春宫之封,易而为梁王,实封赐藩,格外恩重,另旨准其半旬之内择吉期起程,赴梁州受大都督之职。

    旨意即出,满朝默然。

    紧接着,李治再行宣旨:眼下国储位虚,实不可久,着令百官思虑之后,乃议新储。

    ……

    午后。

    长安城。

    西市一家红袖楚馆之内,最里间最隐蔽的小阁楼中。

    几个正值红牌封名的姑娘们都侍在这里,或吹或唱,或舞或戏,各为左右而侍。上位坐着的,却正是许敬宗与李义府二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不多时,几个人便各自有了些酒意,李义府见许敬宗已然开始将头埋在那为首的红牌舞娘怀中吃起豆腐来,心知他一旦开了头,便断然唤不回来神儿的,于是急忙便道:“大人,咱们是不是且先将那些事给断了个分明,再……”

    许敬宗倒也不迷,他抬头看了看李义府,心里虽有些不痛快,却也明白他说的不假,于是懒洋洋地又亲了一口那舞娘,这才一挥袖,斥退了一众女子,只留下他们二人。

    李义府见许敬宗左右观视,乃笑道:“大人不必担心,学生早已暗中安排了,眼下屋外尽是咱们自己的人。而且这里僻静,但凡小一点儿声音的,便再无人能听得到了。”

    其实他办事,许敬宗倒也是放心的,只是样子难免要做一做,于是便点头道:“如此即好,那么,想必你也奏疏早拟了?”

    “拟是拟了……只是……”李义府看着许敬宗,含笑轻道:“只是学生有一桩事,有些犹豫……”

    “何事?”

    “咱们……就只需要上表,说主立贤,而无需多替代王殿下说些好话儿么?”李义府含笑道。

    “当然。别的什么都不必说。因为……”许敬宗神秘一笑,看着他轻道:“因为雍王也好,杞王也罢,都会有人收拾他们的。至于许王,更不必说。所以……咱们只要提着立贤之事……便好。”

    二人相视而笑。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四

    大唐显庆二年春正月。

    再有数日,便是前太子,今梁王将离京赴封地的时候。

    整个太极宫中,一片沉默,一如死水一滩。

    然而每个人却都知道,这样的沉默之下,更多的,是暗涌流动。

    朝早初起,太极宫中便传来阵阵外臣求见的鸣磬之声,惊醒了枝头栖鸟,也惊醒了媚娘美梦。

    她皱眉抬首,却意外发现原本应该早已入朝而去的李治,竟然还将自己抱在怀中沉沉安睡,一时间不由讶然,抬头往纱缦外望去,却是一片晨色青光,初初入殿,漫下一抹水色,于是便轻唤:“瑞安何在?”

    无声而出现在帐前的,正是瑞安:“娘娘何事着宣?”

    “这声音……可是……”媚娘欲起身,孰料却被李治搂得死死,动弹不得,只得转头看着他。

    瑞安转头细听片刻,回头乃道:“亲王皇子若于晨起无朝时求见主上则当鸣磬。这是老规矩了。”

    媚娘垂目:“是上金?还是素节?你去看看。”

    瑞安领命而归,媚娘却躺下,目光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瑞安归来,声音却有些意外:“娘娘,瑞安已去问过,却非雍杞二王,而是……许王殿下。”

    “孝儿?”这一句话说得媚娘也是大吃一惊,不由扬声道:“是他?他难得出府,这一番却来做什么?”

    “这个……却不是与近些日子里,许李二人上疏有关?”瑞安微疑:“毕竟许李上疏却是主张立贤……朝中已有老臣在议论,论起贤德来,许王也是好的。比起初初成年的咱们代王殿下,似乎更宜立储。会不会许王殿下……是来探试主上心意的?”

    媚娘垂首,缓缓道:“却未必。他便是来探试,只怕也是为了寻个借口推掉这样的麻烦。这几个孩子里,数他最明白,断然是不会要为得储而来。推掉这样的事倒像是他的性格。”

    媚娘又挣扎了一下,欲起身,孰料李治当真是搂得紧紧半点不给松,甚至还皱眉啧啧两声,把她更往怀里带一带。惹得她无奈翻了个白眼,叹口气吩咐瑞安:“传话儿下去,好生请了孝儿入宫,且于……”

    她本欲说是太极殿下安置,可想了一想,却改口道:“且于甘露殿中,好生安置了孝儿。”

    “甘露殿?”瑞安一怔,讶然道:“可是娘娘,皇子入内觐见,依礼不是该在太极殿……”

    “那是议政。孝儿此来却是见自己父皇,请父皇体安的,你把他安排在太极殿做什么?”媚娘轻道。

    瑞安又一怔:“可许王殿下此番前来本来就是议立国储之政……的啊……”说到最后两个字,他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不明白,于是便犹豫了起来。

    媚娘叹息,摇头道:“孝儿那等性子,你非得闹得整个大唐天下都知道他此番入宫来是为议政么?这样的关头上……”

    瑞安立时明白过来,急忙自称了两声愚昧,便转身欲去行走,却被媚娘又叫住:“慢着。”

    他转身,媚娘又吩咐:“此事不能你去做,得寻太极殿里的。明白么?”

    “可是主上如今夜夜安于后寝已是天下所知,娘娘是不是太过刻意了?”瑞安终究忍不住问。

    媚娘看了眼李治,轻道:“内外有别。虽说要让天下人都看到孝儿此番去的是甘露殿,可也要同时要让孝儿明白,他的父皇并非不知他此番来意……唯有如此,父子二人,才能打开心结好好相商……明白了么?”

    瑞安立时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的确,比起李忠来,只怕李孝对李治的心结也不会小到哪里去。此番若是由他前去。那么李孝必然会以为,他的父皇还是一味地以媚娘而重,甚至连见自己都要由她代为安排。反之,若是由李治自己身边的人去安排,那自然便是等同给了李孝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

    李治,他的父皇,一直都是将他放在心上,认真地替他考虑着的。

    ……

    看着瑞安离开的身影,媚娘长长叹了口气,却被一双温柔大手轻轻将她的脸扳了过去,放进一双明亮得没有半点儿睡意的眼睛里,笑道:“你叹什么气呢?”

    媚娘一怔,立时皱眉道:“你没睡着,做什么装睡?孩子来了,你还不赶紧起来去看看……”

    她话未说完,便被李治紧紧搂在怀里,只能听凭他胸口传来的声音震动自己的心跳:“你已然处理了很好了,我不醒也行的。”

    “……可最后,你终究还是要见的。”沉默了一会儿,媚娘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

    李治沉默,将她抱得更紧。

    是的,他终究还是要面对的。面对这另外一个,被他深深所伤,也让他无比愧疚,愧疚到不知如何面对的孩子。

    但下意识地就是想逃避……即使他自己也知道,早晚都要去面对的。

    ……

    片刻之后。

    甘露殿中,侧殿内。

    当身着便服的李治一入殿,便看到正在端着茶水一边轻啜,一边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李孝。忍不住,他停下脚,制止身边的人宣驾,站在远处细细端详起这孩子来。

    多久没见他了?

    他想,他努力回忆。

    上一次见这孩子……还是在元正日的时候,他随着百官来朝贺。但那时人很多,他要注意的人也太多,所以一直没有好好儿注意这孩子。

    说起来,其实他一直也没有认真注意过这孩子。

    浓浓的愧疚感,袭上了他的心头,让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一点儿一点儿地,有些犹豫地靠近这孩子。

    越走近,他越心疼,越内疚——这个孩子,身子那般单薄,根本连身上那件看起来便半新不旧的丝绵袍子都撑不起……

    他……

    李治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等着他放下杯子之后,才轻轻问:“这么早起,用过膳了么?”

    饶是他如此轻声细语,也把李孝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唇青面白地仓促下跪,那仓惶的模样却叫李治更加心生不忍,急忙伸手去把他拉起来——真的是拉起来的——抓到他手臂的时候,李治才惊觉,这个孩子,手臂竟然细得跟年方五岁的弘儿一般……

    咬着牙,他欲怒斥那些不长事的侍人们——无论如何,毕竟是他的儿子,大唐皇子,亲王贵胄,怎么就能给折腾成了这样——可他却也知道,若此时他龙颜一怒,会更惊了这孩子,于是便硬生生吞下这口气,调了两口息,才温和笑道:“地板上凉,又只有父皇与你,便免礼罢。”

    看着李孝定了定神谢恩,李治这才淡淡一笑,转头问道:“可备膳了?”清和点头道:“皇后娘娘知得殿下入宫来见,知道主上必是要与许王殿下一起用的,便着人早早儿备着了。”

    “孝儿,你陪父皇用膳可好?这些日子父皇事多,总是不得好好用一餐,也常常因着药力伤了脾胃而进得不香……你陪父皇用膳,也让父皇好歹有你陪一陪,不被你舅公他们烦着,好不好?”

    李治这番轻声细语的相询,却是李孝一直以来,连想都不曾敢想过的亲情脉脉,李孝如何拒得?于是立时怯怯点头,迟疑一下,又问道:“可是皇后……不……母后娘娘……”

    “她刚刚给你添了个弟弟,肚子里又得了一个,身边还守着弘儿……这几日都是没什么时光妥妥当当地用早膳的。”李治含笑牵了李孝的手到桌几边,分了两面坐下,看着侍臣们一道道地摆上酥酪等物,便自看着李孝。

    果然,李孝有些怔忡:“原来母后娘娘那般辛苦……”

    “女人生孩子,是辛苦的。你现时小,等过些时日,你母后娘娘替你纳了正妃,自然便慢慢知晓了。”

    这几句话一出口,年少的李孝有些羞涩之意,便自讷讷垂下头去红了耳根,不说些什么。

    李治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怜爱愧疚有加,于是立时伸手接了牙著,自己先夹了一块玉蕊糕放在他面前小碟内,含笑道:“这个是你母后新调出来的方子,没有使那些硬通的粉面,却是好消化。你且尝尝。”

    一壁说,一壁示意李孝不必再虚礼,看着他动手接著而用,便又去亲手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新鲜酥酪,调了些桂花蜜汁,拿了调匙细细拦匀了才放在他面前,温道:“配着这个,一道吃。你也是……这般大的人了,总是不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看看瘦成这样子……怪不道你母后成日里嫌父皇不好好儿照顾你。的确是父皇没好好照顾你……”

    “不……不不……父皇……孝……孝儿……”李孝闻言,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却被李治含笑制止,摇头道:“你想说什么,父皇都明白。你这些年受的委屈,父皇也清楚。但是孝儿,父皇想让你知道的是……”

    他看着李孝,目光微湿:“于你而言,父皇并不是一个好父亲,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固然父皇有千种理由可以解释,面对你时,却也真的是说不出口……”他顿了顿,沉下头,好一会儿才轻道:“但有一点,孝儿。你的温和淳厚,不止你的母后知道,父皇也知道。所以父皇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卷入任何你不想被卷入的事情。也都会和你的母后一样,好好保护好你,尽父皇所能,让你过上你想过的日子。你给父皇这个机会,好么?”

    李孝怔怔地看着李治,两双神似已极的墨眸相对视着,突然之间,俱都泪流满面。

    ……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

    立在甘露殿门口,目送着比来时似乎挺直了许多的李孝,用轻快的步子走出甘露殿大门,李治的眼眶,却依然难褪泪意。

    一边儿的清和见状,轻声唤道:“主上……”

    “传朕旨意,叫德安亲自去一趟孝儿府上。”李治声音平稳地道:“记得挑着孝儿在府的时候,不加声扬地去,然后就说朕的意思,一个个将那些欺主的刁奴恶侍,全数拿了,打入掖幽庭水牢之中,待一一审过之后,该流者流,当诛则诛。另外再换些新的,得使的奴侍们去入府里侍奉着,万万不能再叫这孩子受苦。”

    “是。”

    “清和,朕这么做,是不是太晚了些?”李治似在自问般地问清和。

    清和想了想,摇头道:“依清和之见,却是正好。此时正是朝中人心涌动之时。许王殿下进宫来这等态势,大家多少也都参得到,必是为了立储一事而来。若是殿下归府之后,主上全无动作,必会惹得所有人起疑。可若是动作太大,只怕更会坐实了许王殿下自己也有意争储的事实,事情更不好办,反而是这等对许王殿下而言最最需要的处置……在那些只知利欲熏心的人眼里,不算是什么实实在在的爱护照顾,反而会让他们坚信,许王殿下必然无心争储。否则主上欲立代王殿下的心思谁都看得明白,若是许王殿下真为自己争储而来,只怕会被主上冷落才是正理。

    至于是不是晚了些么……”

    清和顿了顿,想想,却更摇头道:“前太子殿下立于东宫时,每因念着自己力薄与雍王杞王二位殿下争不过,于是总将许王殿下拉进来,让人以为许王殿下是为太子殿下党伙……主上若是对他离宫自立府的事情稍加哪怕是一点的照顾,只怕都会让太子殿下与雍王杞王二位殿下,甚至是朝中老臣们起了些心思。何况便是许王殿下自己,那时因着太子殿下在,也未必敢坦然接了这份恩宠。这个时机,却是正好。一来说明了许王殿下向素无争储之意,保他平安立于诸皇子之间,断了诸臣之念。二来也好歹让他明白,主上与娘娘,是真心在照顾他,所以一直不好下手的。”

    李治沉默,只是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涩涩一笑道:“是啊……这个时候,的确是最好的……可是换着想一想……身为一个皇帝,为了国政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这般忌惮,这般小心,这般算计着……这皇帝,到底做来何用呢?”

    他似是问自己,又似是在问清和。这一次,清和却没有回答。李治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转身,行了几步之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去传旨,将媚娘这些年每逢他诞日里,必会给那孩子备好的衣裳用物等,都送入许王府中罢!”

    “啊?可是娘娘不是说,这些东西送了去,只怕许王殿下会不敢收,所以只是做着放在那里等时机么?”

    “那是以前,现在……”李治头也不回地负手道:“他是会敢收的。”顿了顿,李治听了清和的应是,又道:“另外,再叫师傅调两队得力的影卫入许王府,亲自交与孝儿……记得,亲自交与他,告诉他,这是朕给他的防身之将,无到大急大危之时,不当擅用,明白么?”

    清和再度一怔,失声道:“影卫?!可是主上,这影卫自先帝以来,除去主上您以外……便从未赐得任何一侍与皇子……连当年的太子承乾和魏王殿下都不曾……哪怕是当年的长乐公主荣宠无极都不曾得啊!

    这事情,整个前朝后廷都是人人心知之秘的呀?这般做会不会……”

    “所以你要极小心,不要叫人看出来。实在不成,吩咐德安,把他们编入孝儿亲卫之中便是。同时也一定要告诉孝儿,无论如何,这支影卫不到万急之时断不可轻动。因为这是朕给他的一点补偿,也是朕赐与他的,能保他性命的一把绝世奇兵。”

    李治转身,目光微寒:“保他从韩王纪王接下来会有的算谋之中逃出生机,身家无失的最终一招。”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五

    午后。

    太极宫,太极殿。

    难得今日雪晴,李治心里诸番要事也算是一一处理已毕,甚为欢悦之间,便欲早早归立政殿去看媚娘。孰料刚欲传驾,便闻得有人传报,道刘弘业求见。

    立时,李治的脸色便淡了下来,好一会儿想了想,着令通准。

    不多时,徐徐叉手为礼而入的刘弘业立在李治玉案之前,依礼叩拜唱颂,复而起,坦然面对李治。

    李治手中握着一卷书,看似只是专心盯着那上面的批注,余光里却早已将刘弘业打量了一个遍……似乎……没怎么变……

    然后,他轻搁下书卷,抬起眼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淡淡一笑道:“刘卿许久不见,丰姿不减当年。”

    刘弘业看着李治——虽然他也不欲如此言说……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如今的李治,一如当年他曾在海内大朝会上见过的那个晋王稚奴一般,丰姿玉润,俊雅华威……

    那种承三代帝王家血脉,九世贵门之风骨,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亲手抚养而出,含玉而诞裹金而生的娇贵气质却实实在在地,让这个男子即便只穿着普通的衣衫站在人群之中,却已能借着一个直视的眼神,一个微笑的表情,就叫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而正是这样的一个男子,居然曾经……或者说直到现在,都似乎耿耿于怀自己曾经占据了她的心田……

    真是……

    刘弘业突然心中黯然:为什么当年的她,居然肯为了这样的自己而放弃这样的一个痴情男子?又为何?这样至真至诚地念着他的她……

    当年的他,却不懂珍惜?

    问太多,答太少……奈何时光匆匆流转,命运如轮,他与她,注定只是君臣之份。何况,他眼下已然有了更加重要的人。

    思及此,他闭了闭眼,平静地垂下头来:“臣惶恐,天子圣颜光耀如明日,华贵如霁月,臣等凡夫俗子,岂有不减之姿?”

    李治摇头,淡淡一笑,起身,负手,定在原地好好儿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步玉阶,踱朱毯,缓缓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反向而立,好一会儿才侧过头来看着他,淡道:“刘卿此来,有何事要见朕?”一边儿说,他一边儿徐徐地走向殿门口,由着清和替自己披好了裘袍,看着殿外被阳光照得晶莹如水晶世界的雪景。

    刘弘业转身,再向着那个一片雪光中,面容洁白如玉雕,眉鬓乌亮如墨裁,双瞳清透如朗星,唇珠殷红如寒梅的男子,一时间微有些怔忡,但立时低头,半晌才道:“臣……有一事请陛下恩准。”

    李治看着他:“何事?”

    “陛下所令之事,臣已尽数尽工。还请陛下,准赐臣携妻儿,还归故里。”刘弘业轻轻吐了口气,闭了眼,又张开眼,目光坚毅。

    李治闻言,也没看他,只是转过头去,看着殿下开始提了篮子等物,预备着打扫起来的小侍监们,突然轻道:“清和,你去,告诉他们,这儿的雪,暂不必扫。”

    “呃?啊?可是主上,这……这积雪不除,只怕往来诸臣,还有主上您……”清和茫然,不解自己这个主人又玩的哪一出,不由得看了眼同样有些不安不解的刘弘业。

    李治摇头:“不必扫……不多时,弘儿便结了功课,要跟着媚娘往这里来了。左不过他也就新鲜两日的性情,这儿就给他留着顽。至于那些往来之人……”

    他微一思考,转头看了看侧殿门:“天凉,侧殿尚书房里究竟比正殿暖得多。何况那里往来几省也方便。就从那里清出一道雪道来。”

    清和听得发怔,却也不敢违旨,只得匆匆应了是,一边儿心里嘀咕着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一边儿小心地,左滑一脚右歪一下地奔了出来去吩咐那些小侍们依旨行事。接着转身想了一想,又硬着头皮奔回来问道:“可是主上……便是代王殿下来爱顽……可还有娘娘呢……娘娘眼下可是不能……”

    “所以才叫你把侧殿两边儿雪道都清出来。”李治气定神闲的一句话,听得清和差点儿没儿苦了脸:老天爷……他……刚刚哪里说要两边儿雪道都清了?

    但到底天之下大尽属王土,他这一个小小王之臣民,又哪里敢逆王者之令?自然只得苦哈哈地再奔下去,自向那些小侍监们补了令去。

    李治看着他忙,却也摇头自语道:“真是……越发糊涂了。却不似他师傅那般聪慧……事情该怎么办,总是得朕说得透了底儿,才能明白。”

    刘弘业在一旁边听着,虽也觉得李治此令实在有些不妥,却到底事不关己,只能沉默。

    好一会儿,李治突然道:“你要走,也是该走的时候。只是……”

    他转身,看着刘弘业,淡淡道:“听说你与皇后,本属旧识……”

    刘弘业心咚地一沉,正欲说些什么,却被李治抢了一步轻道:“是该见一见的。”

    ……

    片刻之后。

    当媚娘入殿之后,头一个看到的,自然便是立在阶前,正对着自己笑意盈盈,伸出手来的李治。

    是故她也淡然一笑,徐徐前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轻道:“治郎今日怎么这般好心思?居然将这太极殿前的雪地给那孩子留了顽……若是叫元舅他们知道了,未免又要奏本堆得你头痛。”

    李治淡淡一笑,却引着她徐步上阶,自坐于龙位之上后,看着她也在自己侧边凤位之上坐下,又主动替她取了暖手笼来,与她抱紧了,这才笑道:“无妨,左右这两日也无甚大事,叫他顽便是。倒是你,今日这般得闲,带着他一道来回走……身子可还好?”

    最后一句出口,李治的目光,便是在媚娘肚腹之上,留连许久。

    媚娘含笑低头轻轻抚了抚自己肚皮,这才道:“好着呢。”

    李治见她气色红润,心知却不假,于是便放宽了心,这才轻道:“说起来今日却有个人想叫你见一见。”

    媚娘一怔,还不及相问,便听得一句有些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臣刘弘业,参见皇后娘娘。”

    刘弘业三个字一入耳,媚娘便是一僵,看了看李治,她的脸色,不由淡了下来。

    李治却不答言,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也回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看阶下跪侍的刘弘业,淡淡道:“刘卿平身。”

    刘弘业咬了咬牙,起身,抬头,看着被李治紧紧地握住了手,端坐在上的媚娘。

    她……更美了。

    当年的她,便是明艳如花。而如今的她,却是美得更加不可方物,更加……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来。但这般的她,已非他所能直视的人了。

    于是,他立刻低下头来。

    媚娘看看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李治,轻轻道:“不知主上与刘卿要事相议,却就来了。既然如此,那本宫自当规避……”

    “没什么好规避的。”李治拉住她,不叫她起身,笑道:“不过是刘卿前来告请说要携妻儿归故里……想着到底也是你们相识一场,便见一面罢。毕竟……”

    李治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了下媚娘,再转头看着阶下刘弘业,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毕竟以后刘卿归乡,只怕便是再也不能见了的。”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刘弘业心头一紧,可媚娘却淡然道:“见或不见倒也无妨了。毕竟刘卿身为外五品下臣,妾身为皇后虽依礼当仪天下。依制却究竟不得常现于外臣之前。主上恩重,其实却是过虑了。”

    这一番话明着说李治吃醋的意思,这殿中上下,谁听不出来?刘弘业头一个便一头冷汗冒出来,加之媚娘言语之间对自己极是冷淡不屑之状,他也确身为外五品下臣,不当轻得面见皇后这等荣宠,于是立时便要下叩请罪。

    不曾想李治竟全然无罪之意,反而笑了起来道:“你啊你……我不过是想着你在宫里也是无趣得紧,想着趁这个机会,叫你也得见见外人……倒成了我小心眼儿。”

    媚娘明眸一转,淡淡笑道:“是么?那竟是媚娘多了心?会错了意?主上将刘卿留下来,不是为了看看媚娘会不会有些顾及旧日情谊的,是么?”

    这一番话出口,当真是把刘弘业脸都震僵了——其实不止是他,便是随侍一侧的清和,也是彻底傻眼,急忙转身看看左右——

    还好还好,除去这三个人,再加上自己之外,这殿中内外,是没一人能听到媚娘这番话儿的,否则怕不就要……

    他还没想完,就听得李治又是一阵赔笑:“媚娘过虑了……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媚娘腾地起了身,看着李治,冷冷道:“不过是还念着前朝旧事,以为媚娘会困于旧日情份之中?”

    李治的笑容开始僵了,刘弘业更是惊得一身汗透,不敢多言。

    媚娘冷冷看了李治一眼,转身看看刘弘业,深出了口气,方才淡淡道:“封后大典之前,治郎曾与媚娘在父皇母后之前立下重誓,生同寝,死同穴。媚娘自那一刻起,往大里说,是天子之妻,一国之后。往小里讲,是李氏之媳,治郎之内……早已非当年以妾侍奉于治郎身侧的那个女子。莫非治郎给了媚娘名份,却不能信任媚娘的能担得起这名份的么?”

    李治自与她相识以来,何曾见过她这般大的火气?立时起身,有些结巴道:“那个……不是……那个……我……”

    “若果如此,倒不若休妻另择贤而立。又何必如此羞辱媚娘?”这一次,媚娘是真的委屈了,满眼的泪水,几乎便要涌出。

    这可吓了李治立时乱了手脚:“说……什么胡话!你……你……那个……”

    “胡话?若果是胡话,那治郎为何要将他带到媚娘面前来?又为何必要媚娘与他见上一面?”媚娘泪如珠下,唬得李治慌忙去替她擦,却被她一把甩开手。气痛不解地看着李治。

    看着哭得像个孩子一般不停抹泪的媚娘,李治心痛欲死,后悔欲死——的确从一开始,他是有几分试探之意的……

    但是后来当媚娘进殿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

    他不想让这个男人看到媚娘。

    当看到刘弘业惊艳的目光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不想让他再见到如今的媚娘。不是因为担忧媚娘会不会内心再起波澜……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男人看到他的媚娘,原本就是对她的一种羞辱。

    可是当时箭已在弦,不得不发。所以他只能如此。

    如今的他,深深后悔,也深深地害怕着——他害怕,媚娘真的会生气,真的会不要他了……因为自识得她来,自得她为伴以来……

    她便从未曾说过这般要轻易相离的话。

    他真的害怕了。所以他忘记了刘弘业的存在,想上去给她一个拥抱,却被她再度甩开:“治郎为何不答?还是被说中了心事,却不敢答?”

    李治一生,聪慧知机,口舌之道虽不特长,可也断然非常人所能及。然而此时,他却只有讷讷而言的份儿,一边儿又要小心拉着媚娘的手,不叫她走离自己身侧几步。

    清和见得这等情状,不由叹了口气,想了想——虽则眼下媚娘气大,可她到底心存李治。只怕气要气几日,最后还是会原谅他的。

    于是急忙趁着夫妻俩吵架——准确说是一个哭一个哄的当儿,轻步下去,拍了一把那已然看呆了的刘弘业,示意他跟着自己出了殿,立在门外低声道:“刘大人,依咱家看,您也别求什么主上赐归了……左右您也就是一个外五品的闲职,自己这便去写了封擅离职守的告罪书,就此挂印而去,不要再回来的好。”

    “可是……”刘弘业其实还是犹豫的,毕竟于他而言,尽管这只是一份外五品的闲职,却也有些不好轻弃的理由在内。

    “唉呀,您怎么那般不开明呢?事已至此地步,怎么您还不明白?今日这样的事情,您都看进了眼里了……便是主上与娘娘恩宽,也不追究什么。那元舅公向来以主上为要,您觉得他能轻易放了您走?到时再一查,您的夫人……”

    “……公公之意,下官明白了,下官这便去了。只是……”刘弘业看了眼殿内,有些犹豫。

    清和知他所意,不由摇头道:“你且放心罢!主上当年没有将你迫入死地,如今也不会再对你动手了。且好好儿归去,自此莫要再出现长安城中,自作个富贵闲人去罢!再者今日之事都吵成这样了……若是主上将来再对你动了手,岂非更要惹娘娘不喜?

    为了娘娘,咱家可以身家性命做保,主上是一百个不会动你的了。”

    刘弘业闻言,不由怅然片刻,乃谢了清和,自行离去。

    清和转头叹息,正欲走回殿里,便见一个小侍惶惶然地跑了过来,哭丧着脸道:“师傅,师傅!不好了,娘娘又禁了主上的足了……”

    “胡说什么!什么叫娘娘又禁了主上的足!?这话儿说出口,仔细娘娘着人掌你的嘴!”清和想笑不敢笑——这禁足的戏言,虽说算来也不是错的,可到底私下传传可以,却万不能当真。

    那小侍眨眨眼,好一会儿才道:“可是……可是娘娘方才明明说了,自即日起,主上……主上还请就留宿于甘露殿……只待娘娘腹中小殿下诞育之后再说……”

    “什么?”清和当场差点儿不曾跳起来:“这……这怎么回事儿?!方将不是主上好歹留了娘娘么?!怎么又闹成这般大发了?”

    “谁知道呀……娘娘不知怎么了,这一回就是气得紧,这话儿一出口,主上脸都黑成墨块儿了,在那儿怎么哀求都没用……师傅,您看这可怎么是好……要是真让主上几个月不见娘娘……那……”想起之前几次媚娘闭门谢客时,李治那天天快阴得滴水的脸……

    两师徒不由打了个寒噤,立时看了彼此一眼。接着清和眼珠子一转,咬牙道:“去,请孙老神仙跟李夫人来!呆会儿再安排着请代王殿下先别急着入内,我得跟代王殿下说几句话儿,好歹也让他替咱们主上跟娘娘求个情。”

    “代王殿下我懂,可老神仙跟李夫人……”

    “要让娘娘不生气,说到底,还得让孙老神仙跟李夫人来劝。代王殿下再怎么得宠,毕竟这一回儿主上也是……”清和闭口,摇头道:“总之你去便是了。别耽误。”

    小侍闻言自不敢怠慢,立时便转身而去,只留清和一人无力摇头叹息:

    唉……他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主人……师傅,你何时回来?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六

    是夜。

    太极宫,太极殿里。

    李治黑着一张脸,瞪着面前衣衫簌簌的清和,沉了嗓音道:

    “你说媚娘今夜没开殿门……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就是娘娘没开殿门……那个……”清和咽了咽口水,没敢再说下去。

    他没敢说,李治却是敢问的:

    “不是孙道长去给她把脉么?也不让进?”

    “没……不让进。”清和抬抬眼皮子,心道原来李治是知道他们请了孙思邈来做什么的……唉!

    李治脸更黑了,腾地起身负手在殿中焦躁地走了两个来回,转身腾腾腾几步逼得原本跟在他身后一样做陀螺转的清和连退几步,然后才低声道:

    “那素琴呢?不是她也来了么?”

    “是来了……可李夫人进了殿之后,殿门紧闭,便谁也进不得了……”清和快哭了。

    李治立时垮下肩,又转身,接着打了个旋儿又转过来,瞪着清和道:

    “弘儿呢?弘儿……”

    “主……主上……娘娘说了,她这两日害喜厉害,加上代王殿下这两日功课忙……叫先就跟着您,在甘露殿里七八日……等过两天再回去。”清和几乎是用蚊子哼的声音说出这几句话来的。

    因为他知道,李治一定会脸黑如墨。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

    同一时刻。

    太极宫立政殿里。

    看着脸色铁青的媚娘,已然是三个孩子母亲,却韵味动人的素琴忍不住轻笑道:

    “姐姐真的要让主上这般为难么?”

    “他为难还是我为难?”媚娘干脆利落一句话,却叫原本是来替李治当说客的素琴哑了声音,不得开口。

    媚娘似也知道自己堵得太狠,于是叹了口气,转身看着素琴道:

    “此间之事,你也知道来龙去脉,素琴,这一次,他真的伤了我的心。”

    “姐姐……”素琴叫了一声,却也实在无法再替李治说什么了。

    的确,这一次李治所为,的确太伤人心。莫说是媚娘,当她知道李治竟如此试探之后,都有些抗拒要入宫来替他当说客。

    可一则他毕竟是真的爱着媚娘,所以才会如此小儿心性,再加上刘弘业不离开,也的确是他们之间一块儿心病——之前没有处置好的事情,如今总是要处置的。所以多少也能谅解李治。

    然而眼下看来,她竟是不宜再多劝了的,于是索性将这念头一丢脑后,拍手笑道:

    “罢了,姐姐不喜欢,素琴也就不再提了。左右今日听说此事之后,素琴心里也就不大痛快的……那姐姐,你也莫气了。话儿已出口,事已定局,咱们且先去歇了的好罢?”

    媚娘闻言起身,跟着素琴走了两步,突然转头对一边儿立着,话儿也不敢说一句的瑞安道:

    “去传我的话儿,孙老哥辛苦,只安排在国宾馆中就寝罢!明儿一早,给主上诊了脉,便好好儿送回去。至于诊脉如何……”

    她咬了咬牙,却轻道:“那些虚的便不必拿来唬弄人了!只将实情报上便可!”

    瑞安瞠目结舌地看着媚娘离开,突然叹了口气道:

    “完了……主上啊主上……您这回,可真是惹着火了……”

    次日。

    晨起。甘露殿。

    一大早,李治便着意地换了一身青蓝色的旧衣裳来,卧在榻上,等着孙思邈诊完脉传了话儿下去,便焦急地看着殿门,等着消息传来。

    可惜,传来的消息,却非如他所愿。

    “你再说一遍?”

    被这般暗沉颜色儿一发衬得肤色惨白的李治,此刻脸色已是近乎衣色了:

    “你再说一遍?”

    他瞪着面前几乎要缩成一团球儿的清和,再问了一遍。

    “主主主……主上……娘娘……娘娘说……”

    “够了!”李治倏地从一堆锦被软枕里蹦起来跳到地下,实实在在不似方将清和传与媚娘时,口里说的那个病弱无力的男人。

    此时的他,双目灼灼若喷火,两颊涨红如胭染,哪里有半点儿病色?

    清和见李治这样,自然吓得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起来。而李治便只能在阶上来来回回地走,脚底踩着烧红炭火般地走着,一边儿指着清和骂:

    “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啊?”

    他气急败坏地指点着清和,以及躲在殿后跪着的小侍们,怒声开骂:

    “一群成日里就会说笑话儿的蠢货!真到了这等实事儿上,朕还能指望你们哪一个!”

    “臣等愚昧……”

    “给朕闭嘴!”李治气得脸色通红,怒喝一声之后才道:

    “这个时候说什么愚昧,有用吗?!啊?!”

    立时,殿内一片静默。

    李治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好一会儿又张开眼,咬牙切齿道:

    “李夫人呢?可曾出得殿来?”

    “这个……不曾。”

    “那师傅呢?师傅到哪里去了?”李治冷问,回到榻上,任由清和上前来替自己穿好袜履,问。

    清和一边儿替他穿着布袜云履,一边儿低道:

    “主上,您忘记了?李统领此时已然出了京,受您的令,去办事了。”

    李治噎了噎,好一会儿才恨恨地摔了下袖子,抚头沉思片刻,突然起身道:

    “弘儿呢?”

    “去弘文馆了……”

    “这般早去弘文馆做什么?可去问过他母后的安了?”

    “主上……娘娘这几日害喜一发厉害,早上都起得迟,还是主上您特别着令六宫上下,绝对不许去扰了娘娘早上清梦的……代王殿下,自然也就没去了……”

    清和说这话儿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被提在了手里一般。

    李治一怔,突然暴怒欲骂,可手指点着清和,却实在找不出什么可骂的……只能恨恨咬了咬牙,自己起身,铁青着一张脸在殿里走了两圈,扬声道:

    “去!去把弘儿找来,便说朕要考他功课……”

    “主上,今日给代王殿下做早课的,可是元舅公啊……若是一召代王殿下前来考功课,那元舅公必然也是要跟来的。而且……”清和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

    “而且主上,这个时辰,您也该去上朝了……”

    李治停下脚步,突然瞪着他看了好半晌。看得清和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才咬牙哼了声,阴沉着脸转身走到后寝去。

    接着,没等清和一口气喘上来,李治的声音便在后殿高高扬起:

    “还不快来替朕更衣上冕!”

    清和急忙应了一声是,苦着一张脸,心中对着文武百官默念对不住,便跟着去后殿去替他更衣了。

    ……

    午后。

    立政殿。

    媚娘一觉醒时,便觉得殿外吵吵闹闹的。

    她平素倒也不在乎这些,只是今日心里着实不痛快,于是便扬声叫了明和来问是什么事情。

    明和见她面色不善,倒也不好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回娘娘,是今儿个早朝上,主上……呃……那个……”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媚娘脸色更不好,便咽咽口水直言道:

    “主上因着心里不大痛快,便将几个又不长眼睛,说娘娘那个……那个有些事情做得不到的大臣给……给收拾了一通……然后……然后有几个处分得狠了。所以就闹起来了。”

    媚娘皱眉:

    “本宫事情做得不到?”

    “嗯……好像是主上说……过些日子要带着娘娘去封禅泰山的事情,结果就被韩瑗来济给当朝搞了个抗表而奏,然后主上就不知道怎么便恼了,大发雷霆,将韩瑗来济罚闭门思过一月,不许理政不许离家之外,又把也跳出来帮他们说话的王之章给打了。”

    “王之章?打了?”

    媚娘诧异地问:

    “这个王之章……不会是那个礼部侍郎的王之章罢?”

    “是。”

    “荒唐!礼部议礼本属应当,他再怎么大火气,该找谁,便找谁。不冲着本宫来,去拿大撒什么气!”

    媚娘气结,不由扬声。

    明和见状,急忙劝她切莫动气,然后又道:

    “其实论起来也不是主上没分寸,这个王之章也的确是太无礼,竟当着朝中大臣的面儿,一直说什么娘娘出身不华,为了娘娘废掉六宫妃嫔之制,已是前所未闻,如今还要带着娘娘去封禅,实在闻所未闻,荒之大唐……就这一句荒之大唐,算是把主上给惹恼了,也让所有大臣们都恼了。所以才打他的。”

    媚娘闻言,却是沉默。

    的确,若真论起来,这王之章的这句话儿,分明便是在咒大唐国运中败了。莫说是李治要打他,便是当庭杖杀,甚至是推出午门立时斩了也是该的。

    只是……

    媚娘摇头,忍不住叹息:

    只是她又何尝不知,若非李治心中有气在先,又怎么会惹出来这么多的事情呢?

    唉……

    她摇头,一发无语:

    怎么这个男人,越活,却越似个孩子了?是她当初看错了?

    还是……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自己的真面目,摆在她面前?

    可即便如此,她就能从此舍了他去,再不见他?

    答案是不能的。

    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半晌,她问自己,却终究无解。只能郁郁长叹,无语问天。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七

    夜如水。

    太极宫,立政殿前。李治驾初至,便已有人将话儿传入了殿内。

    媚娘闻得此言,一时皱眉,便轻道:“本宫早已吩咐过,若有主上来时,一律拒了,你们何故不拒?”

    明和看了看瑞安,二人不由低头道:“主上明令……谁……谁敢逆啊……”

    媚娘闻得李治如此强硬,倒也是呆了一呆,正待说些什么时,却见李治已一袭大袍广袖,大步而来。

    她无奈,只得起身,行个礼,算是见了驾,然后便抬头看着李治,平静道:“主上驾临,妾未得迎,是属失礼,还请主上降罪……”

    李治眯眯眼,看看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无妨。朕如此仓促而来,是惊着了皇后了。”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便自步往寝殿之内,榻边坐下,乃轻道:“夜已深了,皇后是该安歇了。”

    媚娘头也不回,只是垂首理着衣袖,慢慢道:“主上亦知夜色已深,也劳主上天子驾临立政殿,亲来看一看媚娘是否安好……如今主上已然亲见媚娘一切安好,那便就此请回罢!”

    李治闻言,便大皱眉道:“皇后这是什么话?既然皇后因身怀龙嗣,颇不安眠,那朕身为皇后夫君,身为那孩子的父皇,自然便该守在皇后身侧,以伴皇后安枕,如何便就此回?再说……”

    李治只手撑膝,向前探头,挑眉淡笑道:“早前朕已公布天下,这立政殿已属帝后同寝之所……皇后叫朕归去……却不知又要归去哪里?”

    媚娘闻言,心知李治今日是死活不肯走了。不由闭目,深吸口气,长长呼出,垮了肩膀一会儿,伸手揉了揉有些发酸困的腰间,然后复张开眼,扶着腰,认命转身看着李治。

    李治见她如此,心中早已是怜惜一片,可碍着今日事大,不能轻易便露了软色,于是便只是傲然抬首,平摊手掌向她张着,等她自己来扶。

    媚娘看他一眼,转头却理也不理,便自己走去凤榻另外一边坐下,由着玉氏姐妹服侍着除了衣裙鞋袜,更替了寝衣,却自己往榻上安歇去了。

    只冷落着李治那只平摊在半空中的手掌。

    李治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忍了。徐徐缩回手,自己默默地除去了一应物事——他不要近侍侍候,于是便难了许多,但难归难,他还是继续有些粗暴地拆了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然后自己愤愤地将那些东西叮叮当当往地上扔。

    中间的时候,他刚扔没两下,便听到床上媚娘似乎翻了个身,出了些动静,于是立时停了手,侧耳听了一会儿,这才继续拆东西,只是将那些拆下的东西,老老实实放在一边儿瑞安高举过头顶的银盘里。

    这般折腾了足足一刻半钟,李治才算把一切都处置完了,然后自己上了榻,看看媚娘睡得似乎有些不安稳,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哼了一声,背对她倒下,着令熄烛。

    媚娘的确不太舒服,特别是她为了给爱蜷着身子睡的李治留些位置出来,自己是特意弯了腰睡的,这姿势,便更加难受。

    只不过也没有难受多久……因为烛刚一熄,一双再熟悉不过的大手,便将她抱了过去,接着,落入一个最熟悉不过,也是叫她最依恋不舍的温暖怀抱里。

    “不舒服就好好躺着……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闹脾气……苦的是谁?”

    李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初时有些僵硬,但只说了半句,便开始软了起来,到最后四个字时,他已是一字一叹地开始动手揉着她酸困难捱的腰了。

    媚娘突然就落了泪,在他的衣襟前。

    李治感觉到了那样的温热,心里也涌起一阵阵的愧疚,接着,他轻轻道:

    “是我对不住你。”

    “……对,是你不对。”媚娘哭着说:“好没端端的,你把他招来惹我烦作什么?”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我……也是糊涂了。你别哭了。”

    “你若是以后再这般糊涂,可怎么说?”

    “若是再这般糊涂,你怎么处置都可——只要别不叫我陪你便好。”李治叹了口气,松了下肩膀,伸手将她抱得更紧。

    他知道,这个女人,终究还是原谅他的。

    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样的谅解实在突如其来,也实在不应该……

    可他就是知道,她对他,他对她,从来就没办法真的气起来。

    这样想着,他突然回忆起了今日午后发生的事情。

    ……

    时光溯回,今日午后。

    太极殿中。

    李治铁青着脸,一本本地批着奏疏,批一本,丢一本,骂一本——

    嗯,认真起来说,他却不是在骂的。

    毕竟他这样的人从来不知何谓骂字。于所有人而言,将那些奏疏之中,往常都可以容忍的错漏之处一一点出,便已是对那些上疏的人们最大的羞辱了。

    所以今日朝后,整个太极殿侧殿,尚书房外,反常地,立着所有朝服未易的大臣们。

    而每个大臣都各自竖直了耳朵,手里捏着绢帕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儿生怕有一点儿错失地听着殿内传来的声音……

    尽管明知自己那本上疏必然会被骂,尽管明知被骂之后,自己心里肯定不好受,他们也得听着。

    因为总是要抱着一丝希望的。

    似乎是老天爷也听到了他们这一点心声,没多久,“希望”就来了。

    当已是许久不曾出现在这尚书房门外的长孙无忌出现时,几乎所有大臣们的双眼里,都点亮了一团火。

    长孙无忌自己看着,便觉得可笑,摇头一叹,乃拱手向四方行过了礼,便自从分开的人群中穿行过去,默默抱玉圭立在门外,理了理绶带,朗声道:

    “老臣长孙无忌,请见主上!”

    ……

    殿内。

    正在摔着另外一本奏疏的李治闻得长孙无忌求见,皱了皱眉,不快地开口:

    “都这个时候了,来要来教训朕么?传……”

    不痛快归不痛快,长孙无忌,他是不能不见的。

    不多时,那道依旧挺直如碑的身影,便徐徐步入殿中,先向着李治规行大礼,接着起而道:“臣长孙无忌,参见主上。”

    李治看了看他,强扯了个笑容出来:

    “舅舅请起。”

    长孙无忌谢恩,乃自于一侧坐下,接着看着面前被扔得乱七八糟的奏疏,抬头对着李治笑笑,却不说什么话。

    李治也不说话,依旧自己批着奏疏,骂着奏疏,摔着奏疏。

    长孙无忌更加不再说话,只是抱着玉圭,沉默一侧而坐,含笑看着他批,看着他骂,看着他摔。

    这样你批,我等,你骂,我听,你摔,我看……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李治突然没了骂的心思,将笔一丢,拒绝了清和再递一本上前来的意思,只是袖着手,微勾着头,呆呆地看着前方。

    看他发怔看了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起身,欲告退,李治却扬了声:

    “舅舅今日来,只是为了看朕批这些荒唐东西的么?”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将右手食指轻轻搓过左手掌心。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摇头道:

    “老臣今日前来,本是来向主上明禀代王殿下日有渐进之事的……既然主上此时心绪不宁,那便改日也无妨。”

    听得是李弘之事,李治多少总要知道的,于是便立时起身,下来客气了两句,乃问长孙无忌李弘近状如何。

    “代王殿下近日进益一发快了,如今,不只诗文诵读上好了许多,便是箭术之上也有长进。最难得,是他渐渐也懂得,若是做错了事,便是必要说句歉字的了。”

    李治闻言,却扬眉道:

    “这话说得真是奇……不过是会说句对不住,却有什么难的?”

    “如何不难呢?”长孙无忌爽朗一笑道:“怎么就不难呢?若是不难,老臣只怕如今,也再不会连皇后娘娘的面,也不敢见一见了。”

    李治一怔,看着自己的舅舅。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轻道:

    “说句对不住,其实却是天下间最难的事。因为这三个字看着份量极轻,实则却是将一切的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肩头。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都是要这说出口的人,自己扛下来的。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人在面对责任之时,多少都是会想逃的。这是天性使然,虽非什么可耻之事,却也实在于人无益。

    所以……能像代王殿下这般,痛痛快快地说句对不住……

    在老臣看来,实实在在却是极有担当,极了不得的长进了。

    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

    半个时辰之后。

    自从长孙无忌走了之后,李治便怔怔地坐在那儿,一直维持着原状,半点儿不曾移动。只是手撑着下巴,冲着地面,呆呆发愣。

    这样的他叫清和有些担忧,于是忍不住轻唤了一句:

    “主上……”

    “瑞安何在?”

    突然之间,李治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儿,却叫清和好怔了一阵才道:

    “瑞安师傅……他此时应该在内侍省,去帮着德安师傅罢?”

    李治抬头,看着他,目光明亮如夜空繁星点缀:

    “那素琴呢?可回去了?”

    “呃……李夫人尚在立政殿中。”

    “你去找人传个话儿,叫她今日便归去罢!师傅回来了,他们夫妻也是难得一聚的。”

    李治起身,挺了挺脊背道。

    “是。”

    “还有,告诉弘儿,今日朕不去接他了。他自己早早儿地回了立政殿里便睡下,莫要吵着他母后。”

    “是。”

    “嗯……到了将落钥的时分,便传驾立政殿。只要你陪着朕便好。其他的人,一律不许跟。”

    “……是。”

    “嗯……好了,你且把这些都收一收罢!剩下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摇头道:

    “明日再说,传驾甘露殿,朕要沐浴更衣。”

    “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八

    圣旨一下,自然便立时令行弘文馆。

    这可叫李弘大为不满,当即一个小小的人儿从几后跳了起来老高叫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许本王与母后说话儿?每日里不都是本王与母后说了话儿,才去睡的么?”

    闻言立时猛擦冷汗的清和强笑道:

    “这个……殿下,主上旨意已下,还是请代王殿下……”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李弘一发地生起气来,使着性子大喊:

    “本王要去陪母后!”

    一边儿说,一边儿便要跳起来去冲出门外。这可唬得清和不轻,急忙上前抱了起来,满头大汗地道:

    “哎呀我的小殿下,这万万不可!”

    他一边儿抱了挣扎不休的李弘在怀里,一边儿地低了嗓音,在他耳边絮絮几句。

    李弘听毕,停止了挣扎,可立时又叫了起来:

    “不通!这说不通!若是父皇无过,母后好端端的,才不会与他闹这般心性儿!必是父皇作了什么极坏极坏的事情去惹母后不欢喜了!不成!本王要去陪母后!不要父皇欺负母后!你放手!放手放手!”

    李弘一来年幼,二来到底他从小看着李治与媚娘那般待身边人亲近,自然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便更加不曾在这等时候想起摆什么架子,使什么权柄,是故只能被清和强抱着,好半天的哄。

    李弘本来已是心急母亲,都快要哭了出来,可清和一两番哄,倒也把他勉强劝了下来,不去找自己的父皇要替母后讨个“说法”了。

    只是他一味地坚持着,还是要去见了媚娘才肯睡。

    这可叫清和大为头疼,正在想着如何是好时,可巧李德奖却走了进来。他走进来便走进来罢,偏巧手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进来——没错,正是他四岁的小女儿紫苑。

    “李统领?您这是……”清和讶然地看着一脸尴尬的李德奖,再看看他怀中那个满面泪痕,却更若初生梨花般楚楚可怜的小女娃儿,不由有些意外地看看馆门之外。

    李德奖叹了口气,搔搔头才靠近清和,低声道:

    “刚刚瑞安师傅传了话儿过来,说是今日里只怕主上要去见见娘娘,代王殿下一个人,只怕没得人作伴,难免孤单。所以就请了人知会了夫人,将家中长女青儿来与代王殿下做个伴。可是青儿正是病着,怕不得出来,正巧夫人也是无暇照顾紫儿,所以我便想着,左右都是陪……大不了我带着紫儿一道来陪殿下便是了。不曾想这紫儿性子倔,死活不肯离了母亲身边。这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她哄停了泪……唉,叫你见笑了。”

    清和连声说不敢,然后又想了想,突然觉得安静得有些奇怪,于是急忙转头去找李弘,却发现这个刚刚还闹得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小殿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自己跑到德奖身边,冲着那个粉雕玉琢的泪娃娃发呆去了。

    清和眨眨眼,再看看德奖怀里的小紫苑,再看了眼同样表情怪异的李德奖,不由也忍不住无声而笑——为何?

    因为那个刚刚进来时还在抽啊抽的泪娃娃,此时竟然也停了泪,只垂下头,弯着腰,同样怔愣愣地将两条白嫩如新藕的小手臂趴在父亲臂肘里,珍珠总角成两个小包包的小脑袋探着向下俯视着李弘。

    这两张小脸儿,俱是粉嫩嫩的如新出炉的冰玉糕一般雪白剔透,一掐便要流出蜜汁子般的饱满可爱。

    这两双大眼儿,俱是墨亮亮的若冬夜晴空般深不见底,一眨便要滴落无数繁星的明亮动人。

    这两张小嘴儿,俱是晶莹剔透,朱红润泽,若初绽的花瓣儿一般柔软可爱。

    那真是一模一样的可爱,一模一样的软糯甜蜜,若刚出炉的糕点一般。

    清和扑哧一笑,上前抱起李弘道:

    “殿下,殿下!”

    “啊?”

    李弘傻怔怔地被人抱起与那双明亮的似乎能吸人入内的眼睛平视着,都不曾有所意觉,直到清和连唤两声,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看着他道:

    “什么?”

    “殿下,难得李大统领带了小娘子来,可是主上与娘娘此时怕是都不能面见,不若便由您……”

    “嗯……好。”李弘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应下。

    清和咧着嘴看了看德奖,德奖似也是极乐意怀中小紫苑对李弘很是好奇,于是便放了她下来,交代了一句,看着他们两小自己在馆里玩开了。

    一边儿清和摇头,叹了口气道:

    “幸好是您来了,不然呆会儿元舅公来了……”

    “不会来了。”

    李德奖淡淡道:

    “瑞安已然料到了代王殿下会闹,自然也会想到,若要点破主上,只有请元舅公亲自出马。

    而元舅公既然出马去劝了主上,依着他的性子,接下来就要设法去安抚一下那些被主上整治得满腹惊惧的大臣们,好歹叫他们不要自此便怕了主上,再不敢进谏了。”

    清和一怔:

    “原来元舅公是瑞安师傅请来的……我说他怎么这般消息灵便。”

    “便是瑞安不提醒,其实至多再过两日,元舅公也会知晓的。只是他到底是外臣,虽说是皇帝元舅,若无近侍相请,只怕他也不能出口相帮。”

    李德奖淡淡道:

    “所以才说,比起德安来,瑞安才是那个真正懂得如何替主上与娘娘分忧的人。只是可惜,他这些年来,一直被他的哥哥所压制着。否则以他的本事,真正该坐上都六宫大内侍监这个位子的人,绝对不是德安。”

    清和有些意外向来少言寡语,不涉他人只听命行事的李德奖,会对自己说这些话,更意外他这话里话外,似乎都对德安透着不屑,不满,甚至是不喜。

    ——毕竟德安瑞安的真实身份,他与明和不同,李治是没有让他知道的,而明和又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而且他更不是李德奖,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虽多少了解一些,却不知内中分明。

    所以他想了想,倒也就此了了,不去多思。

    反倒是德奖,自觉似乎有些多言,有些后悔,但看看清和无甚反应,便也就此做罢,不去再提。

    只是心里,难免留下了几分心思:

    到底德安是带着清和的,这些话儿,不该说与他听……明日里,怕是寻着机会,得向李治说明,请罪,然后设法补救一番了。

    他正这般想着,突然清和便又问了一句:

    “不过李统领,便是主上去了,若是娘娘不肯见主上……那如何是好?”

    李德奖目光只盯着趴在胡毯上,小脑袋贴在一处不知道在看什么的两小,淡淡一笑道:

    “放心,娘娘必然是会见的。因为她终究还是不能放心主上的,也是知道……

    为何主上这些日子性子举止会这般反常的。”

    清和一怔,立时明白他说的意思是指李治病中,性情难平,加之又是那般的病……

    于是自也点了点头,叹息道:

    “是了……娘娘一向最体贴主上的。这样的事情,便是当时想不透,只不过一两日,也是必然想得透的。而一旦她想透了,又怎么舍得看着主上如此呢?”

    李德奖的目光也跟着黯然,好半晌轻道:

    “主上这样的雄主仁君……上天如此待他,实在不公。”

    清和也点头,心中酸痛——毕竟是自小儿跟着李治的人,最清楚他的为人,自然也是最心疼他的了。

    只是……

    他犹豫了一番,却看着李德奖道:

    “说起来,李统领,您可知我师傅到底是犯了什么大过么?为何主上要罚他去内侍省三个月?”

    李德奖闭口,好一会儿才摇摇头,缓缓道:

    “这件事,我实在不知详情。等他回来,你且自己去问的好。”

    清和看了看他——不知详情,也就是说,多少知道些内情了。

    他沉默,点点头,应了是。毕竟他也是跟着李治从小到大的人,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什么话可以问,什么话是绝对不可以问的。

    不过,到底是什么大错,会让那个宽容至斯的李治这般生气?

    清和还是不明白。

    ……

    同一时刻。

    内侍省,内侍监理事房中。

    正被清和念在心里的德安与瑞安兄弟二人隔几而坐,盘对着宫中帐目。

    两两无言。

    好一会儿,德安才放下帐本,看着瑞安轻道:

    “你都安排妥了?主上那边,娘娘那边?”

    瑞安没有立时应他,只是一边儿提笔圈点着帐目,一边儿算着成数。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哥哥。

    德安见他如此,也不应话儿,只自己去复核另外一批帐目。

    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

    “你可是怨我?怨……”

    “我谁都不怨。”

    瑞安平静的声音,从帐本后面响起来:

    “这些年跟着主上与娘娘,我学到的最大的一件本事,便是无论是何等情况之下,都不会只顾着去怨恨身边与自己亲近的人。

    但凡是亲近的人做了些让你不痛快,甚至是怨恨的事情的话,那就要镇住自己一切的心思,只等事态平静了,心里平坦了,再来纵观全局,判定是非。”

    德安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现在事态已然平静了啊?”

    “太子被废,新储却未立,远算不得事态平静,只不过是一时的水面稳住了而已。水面之下,依旧是暗流汹涌。再者……”

    瑞安从帐本里抬头,深深地看着德安:

    “我方才也说了,便是事态平静了,也得我心里平坦了,才能来定个是非。”

    他看着面色沉寂的德安,轻轻道:

    “所以现在别问我孰是孰非。因为在现在的我眼里看来,主上对你们的处置着实太轻太轻。而我也是极为担忧,我会有这般的心思,是因为至此时我心中都不算平坦……所以,还是冷一冷,且再说些别的罢!”

    言毕,他低头算帐,再不理会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发呆的德安。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九

    夜色已深。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坐在殿前,看着为了一块玉屏该摆在哪里而争执不休的银珂与锦幨,口角不由浮上淡淡笑意。这两个孩子,她可说是从再意外不过之处得的。想不到,几番调教之后,便成了这般的好孩子。她越想,越是满意,看着银珂锦幨的目光也一发地温柔起来。

    正在此时,玉如徐徐而入,向她轻轻一礼道:“娘娘,主上驾已至立政殿院前。”

    媚娘闻言,神色微敛,垂目半晌才轻道:“为何而来?”

    “娘娘……”

    “去问个清楚。”

    她一句话,玉如也只得出门去打听了。不多时,她便又匆匆而来报道:“娘娘,午后元舅公却是入太极殿,见过主上了。”

    媚娘闻言,淡一敛眉,好一会儿才轻道:“东宫那边儿……治郎可曾去过了?”

    “自从那日废太子诏书立下至今,已是久未见面了。”玉如轻道。

    媚娘闭了闭眼,复张开,目光中满是怜悯与释然:“……知道了,传令,接驾。”

    “是。”玉如大喜,不及思考为何媚娘态度突然变,便转而奔出。

    一边儿的明和见状,上前一步轻道:“娘娘……是为了太子殿下……”

    “本宫欠他母子二人的,只消今日一定局,便已算是还完了,以后再无干系牵扯。何况……”

    她停了停,好一会儿才轻道:“他的身子那般模样,若是搁着别人照顾,本宫如何放得下心?”

    明和点头应是。

    ……

    子夜时分。

    李治紧紧抱着媚娘,不肯松手,好一会儿才轻道:“你终究还是肯原谅我的。”

    “只这一次,若有下次……”媚娘语未尽,便已觉李治双手紧紧一箍,几乎将她腰身勒断。

    “不会的。再不会的。”李治细语。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再言语,只偎入他怀中,由着他替自己仔细摩挲着额头。

    好一会儿,李治突然轻道:“过了这一段时光,你陪我一道去封禅可好?”

    “我?我陪你去做什么?”

    “你现在有着身孕,留你一人在宫中,我终究是不放心。何况……”李治将下颌搁在她头顶,喃喃道:“我们不是早就说好的么?以后,要一起游历天下。”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好。但是你走之前,总是要将宫中内外事情,都打点好了才妥当。”

    “无妨。你眼下初初受妊,只怕也不便就贸然行动,所以自然是要等到胎气稳固了再走的。至那时,弘儿大位已定,再留下舅舅……”

    言及长孙无忌,李治突然停下来,不语,目光中有些了然,有些愕然。

    “元舅怎么了?”媚娘躺在他怀中,听着他突然慢了一拍的心跳,淡淡地问。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说,至那时,留下舅舅来陪着弘儿,自然也就无大碍了。而且他不跟着去,也少些唠叨。”

    “那……三公之中,总要有一位跟着的。想来便是英国公了?”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以后,他是要代替舅舅的人。”李治轻轻道。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的确是……”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听着彼此的呼吸心跳,好一会儿,媚娘才问道:“治郎没什么要问媚娘的么?”

    “不必了。”李治听到她这般问,突然叹了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然后搂紧了她的身体,将脸埋在她颈窝之中:“不必的……你,都是为了我。”

    媚娘无言,只能柔情回以拥抱。

    ……

    次日,午后。

    太极宫,太极殿中,玉阶之上。

    李治身披墨裘大氅,手中抱着一只手炉,神情有些恍惚地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轻问道:“瑞安回来了么?”

    “瑞安师傅已然回了正宫……主上可是要召他前来?”清和闻言,立时轻道。

    李治点头称是,于是便立时有人去通传。不多时,瑞安微弓着腰背,便匆匆而入。行礼,起身,然后轻道:

    “不知主上召见瑞安,有何要事?”

    “弘文馆里的事,你是不知道的,对吧?”李治有些犹豫地问着瑞安,见他果然一脸茫然,便闭目微叹,接着,再问道:“那朕召了刘弘业入内之事……媚娘是知道的,对吧?”

    瑞安立时垂首不语。

    看他这副样子,李治心里反而坦然了许多——或者说,有那么一丝丝的欢喜了。

    他背负双手,徐徐起身,缓缓拾阶而下,来到瑞安面前,立定,盯着他看了两眼,转头越过他,走到殿门前,看着殿外,又轻轻地,但声音坚定地道:“甚至……刘弘业会入殿求见,请求告退……是媚娘着你使意他来的。是罢?”

    瑞安立时僵了身子,半晌扑通一声跪下,叩道:“臣该死!”

    李治没有生气,却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摇头,苦笑道:“是为了忠儿与孝儿两个孩子罢?孝儿入内,便是你们设法说动了他身边的人,让他相信,若为保全己身,必然得入宫这一趟……对吧?”

    瑞安叩首不语。

    李治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复张开,轻道:“比起忠儿,朕觉得最对不起的正是孝儿。他又这般不争不抢……诚所谓不争胜争……所以自然他便会得到朕的加倍怜悯,更多照顾。而至于忠儿,经了孝儿之事后,朕对他,必然也会再度多些内疚。所以这孩子,自然也就会永远高枕无忧,做个富贵闲人。两个朕一生愧对的孩子,能够得到保全,而且是朕的保全。这样一来,日后朕每思及这两个孩子之时,内疚之心自然稍得减缓,也好过许多……这才是媚娘要的。对吧?”

    瑞安好一会儿才道:“娘娘所做,一切均为主上。”

    李治点头,好一会儿才道:“接下来,便是舅舅要入内奏本,请朕对忠儿多加厚待,不使其一生孤苦。如此一来,舅舅得了美名,朕得了德名,忠儿孝儿两个孩子,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就连弘儿在长大之后,都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兄长受苦而自感内疚……

    那她呢?她能得到什么?”

    瑞安抬眼,看着有些迷惑不解的李治,好一会儿,突然摇头淡笑道:“主上……您以为娘娘什么也没得到么?”

    他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徐徐摇头道:“是您啊!娘娘得到的,却正是于她而言最珍贵的东西——您的欢喜,您的平静……主上,这是对娘娘而言,最最珍贵的东西,难道时至今日,您都不明白么?”

    李治明白,他当然明白。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是……

    媚娘这些年来,风风雨雨是一直看着他走过来的。

    她看着他杀伐谋断,她看着他谋算亲兄,她看着他冷虐妻儿……

    这样的男人,她怎么还肯这般为他着想呢?

    她不会觉得……他是个卑鄙的人么?

    大唐显庆二年闰正月。

    唐高宗李治着因群臣之议,乃立新后武氏所生代王弘为国储,更着令赐冠冕礼袍。

    代王弘,仁惠爱孝,朝臣颇意之,乃皆称善。

    次日,李治再朝中宣旨,因今岁闰正月,冬时绵延,又兼之京城地处西北,天气格外苦寒,文武百官俱受之不禁,更有诸多要员尽数受寒而病,乃着令朝中上下,尽可随驾移于东都洛阳,安度冬寒。

    ……

    是日,午后。

    立政殿中,因着要理治一应去东都的东西。是故便格外忙碌。上上下下形形色色,个个都是行色匆匆,喜气洋洋。

    一边儿,瑞安与明和在一处正盘点着相应物事,反而是负责内政的玉氏姐妹此时得了些儿闲,便在殿后边收拾着媚娘诸色衣物,抽着空儿说了几句闲话。

    说是闲话,却也是与时下这桩事有些关联的。

    “姐姐,不是之前说是要去封禅的么?怎么又变成了去东都?”玉明看着姐姐,小声问。

    玉如摇摇头,边儿手里折着衣裳,边儿低声道:“本来是要去封禅的,可是听说因为太子殿下年幼,主上到底是不放心的,所以还得再等两年,于是就驳了那些朝臣们的奏疏。”

    玉明哦了一声,然后转头看看正替耍赖撒娇地偎着不放手的李弘收拾衣裳的媚娘,又再放低些声音道:“如此说来,那清和说的可是真的了。”

    “清和?他说什么了?”

    “他说……之前那个刘弘业入殿求主上恩准退隐,却是娘娘的主意呢!为的是主上。”

    “啊?刘弘业入殿是娘娘的主意?”

    “嗯,好像是之前与元舅公相谋的,说是算准了主上会拿刘弘业来与娘娘顽笑,如此便能让娘娘借题发挥,好歹让主上的心思从废太子身上转移一番。趁着主上为了惹娘娘生气的事情正发愁的时候,叫元舅公出面来替主上打个主意,把心思扳回了平定。

    这样,当元舅公劝主上恩赐废太子的时候,也就好说得多。废太子便真正能安安稳稳地做个富贵闲人,断然不至于失了性命。这也算是主上弥补于他……如此一来,日后主上也不必再为自己曾经对废太子的那些过往而痛苦了。

    不止如此,还有许王殿下也是。那一****进宫来见圣,求主上莫立储于他,据清和所说,多半也是娘娘着人在许王殿下身边提点着,他才想到这一招的。

    而他一进宫,娘娘必然便安排好了后手,让他得了那许多的好处,也让主上留意到他难为的处境,甚至还得了影卫做保命符……

    娘娘一片苦心,怕都是为了主上日后思及如今,却不后悔自己未曾稍尽父皇之责呢!”

    玉明这番话一出口,玉如便是好一阵怔愕,半晌她才眨眼道:

    “你的意思是说……

    这废太子,娘娘不仅不打算要除掉他,甚至还要设计主上去保他一生平安?这……这若是主上知晓了……”

    玉明叹了口气道:“姐姐好生糊涂,明儿都说了是清和所说的了……你想主上会不知道么?”

    玉如闭了口。的确,若是清和所说,那多半……不,基本已然可以肯定,此事便是李治说出口,清和才能想得到的。

    只是……

    玉如看看玉明,低声道:“难道娘娘不知道废太子的心思么?”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为了主上声名,她总是要保得他们父子能留下情义二字的。何况在娘娘心里,她总还是觉得自己欠着废太子与他生母二人的一点情份的。这一点,你知我知,主上自然也知晓。所以主上此番便才会这般地沉默,顺着娘娘与元舅公的心思去做呢。”

    “如此说来,那日弘文馆里……娘娘与元舅公相见之时,便是为了定此计了……也是,以主上这样的人物,若非这二位联手,又有谁能将他也算进去?”

    玉如轻叹,回首看了一眼媚娘,目光中尽是敬畏:“甚至……只怕这样算准了主上心性而定的计……换了另一个人,也是做不来的。只有娘娘……也只有她了。”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九十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杞王府内。

    东暖殿中。

    杞王上金,穿着一件有些儿旧了的锦袍,披着厚重的皮裘,窝在榻上看着面前在一片寂静之中袅袅起舞的舞娘们。

    殿外,两个手持金刀立在一侧的侍卫往殿里看了眼,忍不住低声交头接耳道:“咱们殿下也是够怪的……这样的好舞姿,居然不配乐……哪里有什么趣味?”

    “可不是?直若脍炙无酒一般。”

    议论了两声,他们便突然听得殿院之外传来一阵阵朗朗笑声,立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挺直了身子。

    来者正是雍王素节。

    已然又抽高了好些的素节背负双手,大踏步地走入殿中的时候,上金早已起身,恭迎兄长。

    “你倒是闲。”素节倒也不多客气,只是看着那些从身边经过时,总免不了要行个礼,含情一笑婉转而去的舞娘们,淡道:“这样的好日子,居然还窝在家里不出门。”

    “兄长这话说得却是不妥了……这样的日子,哪里算是好呢?”上金看着素节坐下,淡淡道。

    素节一坐下,便被他这句话说得怔了怔,然后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你似乎很是不满咱们两个可以安置于京中这个事情呢。”

    “兄长觉得该欢喜么?”上金不答反问,一边儿也在他身侧隔几而坐。

    素节想了想:“你觉得不该欢喜?”

    “为什么上金该觉得欢喜呢?”

    “父皇和那个女人不在,才更方便我们做些什么,不是么?”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兄长?”

    “什么意思?”素节一怔。

    上金看着他,淡淡道:“兄长觉得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是将那几个城门前留下的老弱残病给换成咱们的精锐强将,替着父皇与那个女人守着这座被近乎遗弃的空城;还是将太极宫中那几个早已被抛下不理的老侍监们,调成咱们的明耳慧目,以备不知哪一天才会回来看一眼这即将被抛弃的太极宫的父皇回殿时,咱们可以听一听他欲将何人带离这太极宫?”

    素节再一怔,好一会儿才扬眉:“你说父皇弃了这京城和太极宫?怎么可能!”

    他失笑摇头道:“便是洛阳号称东都,可到底也是要在都前加个东字的。怎么着也算不得真正的皇都帝京。这长安城,父皇早晚还是要回来的。咱们若是早加布置,那么日后,自然也就更方便行动的。”

    “那兄长以为,父皇不曾想到这些?还是觉得那个女人不会防着这些呢?”上金轻问。

    素节闭了口,他沉默片刻,突然道:“你说的不错……若是那个女人还看重这里……实在不应该不曾做出一星半点儿的防意来……”

    他抬眼看着上金:“你的心思缜密,向来都是强过为兄的。说一说罢。”

    “兄长此言差矣,若论起心思缜密,上金实不若兄长更强。只是眼下这一桩事,兄长被那个女人的手段遮了些眼,自然便看不出其中的关要,这也不奇怪。毕竟她若要全力对付一个人,那是任谁都没办法轻易躲过的。”上金静静道:“只是兄长,上金只想问兄长一句话,想必便可让兄长明白上金所忧……”

    他停下来,轻道:“今日,父皇可以自己身体不安的因由,来要移东都避寒。那么来日,是不是父皇也可以用这样的理由,弃太极宫,再兴新宫?若果如此,那兄长你觉得他会选择去东都立新宫,还是再在长安城中,再起新宫?”

    这一番话问得素节却是莫名其妙:“这个……便是再起一个新宫,又当如何?你为何这般在意呢?”

    上金摇头,却叹道:“原来兄长还是不曾听明白上金所问的话:兄长是觉得,以眼下之态来,父皇若弃太极宫,那么他会在东都另立新宫以为帝宸之所,还是选择在长安城中,再起新宫?”

    素节皱眉微思片刻,指节轻轻敲击着几面道:“太极宫历经两朝六代,已是陈旧不堪。加之地势不利,早在先帝在时便屡有大臣上奏,请先帝再建新宫。

    奈何先帝虽建了cw等宫,却向不长居。来来去去的,还是会在这太极宫里呆着。所以就被人说成是奢华无度,空浪费了一笔子银钱……

    实则若论起来,那cw宫若是换个好地方修着,只怕先帝便要将之立为帝宸正宫,再不移动的了。

    再说得明白些,这整个长安城中,适宜新建帝宸正宫的地方,都不算得是特多……除非拿了旧有的宫殿加以改制重修。

    若依父皇的性子,似乎这样是最可能的……东都毕竟只是东都,父皇应该不会……”

    “兄长真的这般以为么?”上金静静地看着素节,轻轻道:

    “兄长真的以为,于父皇而言,他会愿意留在长安城中,再修一座新宫继续镇于这先帝立位的京都之中么?”

    素节一怔:“不是么?”

    上金摇头,招手着人取了地图前来,展开与他看,一边儿指着东都与长安对着素节道:

    “长安与东都相较而言,东都地处我大唐腹地,气候也更宜人,与各边域之距,也都是最适宜掌握大唐疆域的,父皇如今渐已成拿掌朝中大局之势的最大依仗,便是那几个早年培植起来,如今已手握重兵的高阶武臣。兄长,眼下毕竟英国公李绩,仍是态度暧昧,未显归属。那么为了能够将这依仗靠得更稳一些,若你是父皇,想必也会要弃长安,选洛阳的罢?

    再者,我大唐诸臣,向以关陇与氏族二系为最势大。父皇最厌恶的,或者说亟待清尽的,正是这两派之争。兄长你想,这两派自高祖皇帝开朝,甚至是更早以前,便已在京城之中,培植了无数明暗势力。甚至可以说,如今的长安城中,一个看似平凡的贩夫走卒,背后都十有**自有其主……这样的一座京城,对一个亟待将天下大权一揽手中的人而言,是利,还是弊?而东都洛阳城中,如今却早已是遍布了父皇亲信人马……你觉得,这只是巧合么?

    父皇为人,兄长也清楚。所谓的仁善懦弱,实实在在却是他的假面而已。这样的一个权欲过人,甚至可以为了权欲牺牲妻儿的人……他会如何选择,兄长以为呢?”

    素节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可是你我皆知,以父皇而言,这里还有很多他舍不掉的东西……”

    “这些舍不掉的东西,都抵不过他对绝对权力的渴望,还有……”上金闭了闭口,才轻道:“急欲抛掉那些他不愿再提的过往的心。”

    素节一怔,抬头看着上金:“不愿再提的过往?”

    “武媚娘。”

    上金轻吐三个字,却叫素节一怔:“你说武媚娘?她又怎么会是什么不愿再提的过往?”

    “她当然不是。可她的身份却是。”上金淡淡道:“兄长莫不是忘记了,她原本,并不应该成为皇后的。因为……”

    素节恍然:“因为她毕竟曾是先帝的才人……你的意思是,父皇为了能够让人淡忘此事,也是会选择离开长安,立都洛阳的?可这跟咱们……”

    他突然怔住了。

    上金看着他,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看来兄长是想到了。”

    素节神情复杂,好一会儿才长吐口气道:“好……好一个武媚娘,竟然能够说得父皇答应把咱们两个抛在这弃都长安之中,替他们做个留守……”

    他冷笑起来:“只是这事情,却未必能如她愿呢!”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中,立政殿下。

    媚娘远远看到明和小步急入,便心知是自己安排的事情有了回应,于是便淡淡点点头,含笑对着正逗李弘的李治说了几句话儿,徐徐而出,来到侧殿下。

    “娘娘,宫外有回应了。”

    “素节是信了罢?”

    “杞王殿下信了,自然他也就信了。”

    “你说上金信了?”

    “正是,而且还是杞王殿下一力说服雍王殿下,说娘娘这般安排着,必然是为了方便日后移都洛阳的。这太极宫与长安城留下来,于他们却是将他们一道抛下了。”

    “是么?”

    “娘娘似乎,不以为然?”

    “……素节倒也罢了。上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是知道的。他怎么可能就这般轻信了咱们?一个为了不让与之同谋的素节对他起些怀疑在自己府中以舞取乐都不肯配乐的人,又怎么会这般轻易便信了咱们呢?

    只怕却是相反罢?”

    “娘娘的意思是……杞王殿下看出娘娘的心思,其实是要借此机会打压一下雍王殿下的气焰,所以有意而为之?可是娘娘……您说这般,对他有何好处呢?”

    “眼下看来是无甚好处。可从长远看来……素节也不是个傻的。你以为平日里他们两个在一处时,面对这般精明的上金,素节心里就当真没有半点儿防备?你忘了他们两个的母仇,他们自己却未必能忘记。所以上金此举,一来是他着实看不出,到底本宫与治郎行的这是什么棋,所以有意推素节出来做个试炼,探个究竟。

    二来么……也是有意向素节取个巧——他明知本宫眼下必然不可能向治郎建议移都洛阳,所以特特将这样的事情说得煞有介事……日后当大局一定,素节必然会认定是上金所料有误。

    素节也好,上金也罢,都是聪明人。

    而越聪明的人越是会相信,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才会犯错的聪明人,远比另外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聪明人,或者一直不断犯错的聪明人更可怕……

    所以他自然会放松对上金的警惕——却不知这正是上金最想得到的东西。眼下的上金,事事处处,看似与素节同盟,实则却是被素节处处钳制,无论明暗都苦于不得施展。得到了他的轻视,他也自然便有了能够在暗中施为,替自己,而不是他们所谓的同盟铺路的机会了。”

    媚娘淡淡一番言语,便叫明和心服口服。好一会儿又道:“那娘娘您以为,咱们接下来如何应对?”

    “不必应对。此局已开,无论是治郎还是本宫,甚至是元舅公与你的师傅们……诸般后手尽数都早已于许久之前便设下了。所以无论是素节也好,上金也罢,从他们决意踏入此局中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是个输字。你只管按着治郎与本宫之前的吩咐,去按着时光,一步一步地将诸事办妥了便好。”

    “是。那娘娘,杞王殿下既然已料到主上与娘娘必然不会移都东都……他会不会趁此机会在京中宫内安排人手?”

    “本宫正是要放他进来的。这等狼子野心,又是自家人,自然是关起门来,才好动手调教得他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以及……”

    媚娘淡淡一笑道:“什么事,便是他做了,也只能是个注定的无果之局。你去罢,依着安排行事。”

    明和点头应是,匆匆退出殿外来。向左右看了一看,招手唤得一个小侍上前来,低声吩咐道:“你去传话给内侍省的德安公公,便说是我的心思,请他老人家准定。

    毕竟不日圣驾便要起程往东都而去了。两位内侍监与我们这些内侍少监们必然也是要跟着去的。这边儿太极宫里上下人口多,事情必然杂得很。若是再如以前一般,给指派个不顶事儿的,三天两头往那边儿送消息,只怕主上看着眼烦。所以还是派个能息事宁人的好。别成天没个眼力劲儿的,添个人手之类的小事儿都要往主上跟娘娘跟前儿报的。”

    小侍应声离开。明和看了眼,又向一侧招招手,唤来一个小宫娘道:“你去知会一声儿金吾卫那边儿的林大统领,就说是我的意思,这大家都要跟着圣驾去东都了,这太极宫里留守的人太弱了可不行。只是奈何金吾卫是御前亲随必然不能留下的。那便得劳省着大统领,不成便将城中守军往宫里调一调。他若是问起城中安置如何的话,便告诉他说,依我的意思呢,好歹这城中还留着两三位亲王呢,只要事先与他们商量妥了,有什么大事,必然他们会帮的。”

    小宫娘点头,立时告退。

    明和看着他们两个完全往相反方向而去的背影,不由淡淡一笑。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百

    次日午后。

    高宗驾起而行。

    粼粼巡巡,车队静静地穿过雨雾之中。

    李治因着昨夜批阅奏疏,有些过于疲累,便在登车驾之后,自取了件厚重衣裳,往歪在一堆销金软枕之中的媚娘腿上一躺,自沉沉睡下。

    媚娘由着他赖着,手里握着书卷,呆呆痴痴地看着窗纱外细雨,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便见瑞安掀了车帘子来行礼,看了眼气息安稳,显是已然沉睡的李治低道:“娘娘,方才李师傅已然传过话儿来,说影卫处已然安排妥当了,只消娘娘一语,明日一早,便可将那个没见用的毒妇头颅奉于您面前。”

    媚娘一怔,下意识轻抚住李治耳朵道:“本宫要她的头做什么?”

    瑞安一怔又道:“可是娘娘,您不是说此女留不得么?”

    “留不得她的是越王又非本宫,你倒是告诉本宫,本宫为了何种理由要杀她?”媚娘忍不住皱眉。

    瑞安一怔:“可娘娘,她想害您啊!”

    媚娘摇头,却道:“非也……不是她想害本宫,而是有人想让她想害本宫而已。于她而言,本宫是好是不好,实在没有太大干系。只消本宫不会挡了她的路,那么便是本宫一直身处后位,她也无谓的。便如于本宫而言,只要她不再为人剑刀,向着本宫为难……本宫又何必与她一个女人争较这些一时之气?”

    瑞安再一怔,看看依旧沉睡的媚娘,想了想,却忍不住道:“娘娘的意思是……”

    “敌之敌,抑或敌之欲敌,均可为吾之友。既然咱们已然知晓她不过是被越王蒙蔽了,那又如何不能同仇?”

    媚娘扬眉轻问。

    瑞安一怔,立时明白过来,点头道:“娘娘的意思是……要把她变成咱们的盟友?”

    “这等不义不仁之女,做盟友,却是实在不妥。至多可为一时之助便已是顶天了。”媚娘淡淡道:“用人论才,更要究德。德行不彰者,固有大材,亦难可长久为用也。强用之,反而成害。”

    瑞安听着这般熟悉不过的话儿,点头心服口服,又道:“那娘娘打算何时见她?”

    “且先不必着急……既然她背后那人都如此费心使劲向本宫下这等战帖……若本宫不好好儿地,堂堂正正地与他对决一局,岂非是对不起他?”

    媚娘扬眉,淡淡道:“传令下去,不日先着纪、越二位太妃前往洛阳行宫侍驾。”

    瑞安再一怔:“娘娘要见韦太妃和燕太妃?可……这是为什么?”

    “只是想让她们看一看,如今的太极宫,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让她们看一看,自己的儿子又在想着做着什么样的事。”

    “可娘娘,若是要召二位太妃入宫,那得主上……”

    “待会儿治郎醒来,本宫便会请他着旨的。”

    媚娘淡淡一句,便堵上了瑞安所有的语头,行礼告退。接着,她也打了个呵欠,将手中书卷扔在一边,只向后一倒,便沉沉睡下。

    不知不觉中,那只轻抚李治耳朵的手,缓缓下滑。然未及滑落,便被蓦然睁开眼睛的李治伸手小心扶住,向上一挪,继续放在自己耳边。

    接着,他收回手,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淡淡的笑容,再动一动头,便如大猫一般也蜷在媚娘膝边,沉沉睡去。

    车厢内,又恢复了一片安宁。只有窗外的雨,下得淋淋细细……

    从温暖的车厢内看出去,竟似一条条被剪得稀碎的丝银,不停地坠落,坠落……最终入泥无踪。

    二月,车驾已至洛阳都。

    二月的洛阳,其实天气不算和暖,但比起地处西北颇近塞外的长安,已好得多。故而这些日子以来,李治的身体也是一日比一日地显好了些。

    忍不得媚娘便调笑他道:“果然洛阳养人呢!”

    “这个自然,你瞧你也不养得好了许多?这人也圆润了好些呢!”李治每每便这般含笑回言。

    媚娘自然无言以对,只得一味咬牙恨恨地看着他每每此时,便大笑而得,仿佛自己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般。

    接着,必然又会看着媚娘,说些叫人无以相接的话儿。而旁边的德安等人,也必然是一脸的尴尬与不安。叫人看着好生奇怪。

    不过好在她也不想这些多的事,每日里只是与他说说笑笑,与自己两个孩儿做些常戏,累了便去睡着……不委屈自己,也不累着自己。

    只是宫外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进来。但多数她都只是看看,便放下不言,摇头不止。叫身边的近侍们都个个纳罕,又不敢多问。

    这一日的午后,媚娘又接到了一封密报,而这一次,她没有再摇头,也终究开了口:“这消息,可做得准?”

    她问的,却是传了这消息入内的瑞安。

    瑞安点头,轻道:“兹事体大,又事关娘娘大计,瑞安不敢轻怠,特特去跑了一趟洛阳东门外的老药铺掌柜家中处问过的,那越王殿下确是一直将如今这位越王妃的日常滋补药食里加了七叶一枝花的。”

    媚娘皱眉,好一会儿才将手中密报往几上重重一丢,轻轻道:“都说最毒妇人心……今日看来,到底是谁更毒?”

    瑞安无答,只能默默。

    又叹了几口气,媚娘才抬头看着瑞安:“人证可安置好了?”

    “已然安置在洛阳花坊中的影卫舍内,一条街上全是影卫高手中的高手,莫说一两个人,便是一支军队,要进去夺人也得费好大功夫。”

    瑞安低道。

    媚娘再点头,又问道:“那物证……可方便拿下?”

    “这个自然,其实只要娘娘见了那位越王妃,稍加提点,却都不必娘娘亲自拿下了。”

    “不,本宫一定要亲手拿下这东西去见她……而且顶好是她已然服下的药物煮汤之后剩下的残渣。”

    媚娘淡淡道:“唯有如此,才能让她生出几分畏意来。这样的畏意,以后与她打交道时,便是一重保障,也是插进她腰间的一把利刃。叫她不得不顾忌。”

    瑞安想了一想,立时省悟,连连称是。

    又说了几句话媚娘便觉疲乏,欲起身时,却又有明和匆匆奔入道:“娘娘,越、纪二位太妃车驾都已近洛州了。只是不知为何,二王也携眷同行……娘娘,主上所下诏文里,却是明言只得二位太妃入洛阳行宫侍驾的啊?”

    媚娘扬眉,淡淡笑道:“正因为明言只请二位太妃前来,他们两个才会跟来呢!若是不曾特意要求,只怕他们还不肯跟来……”

    一边儿说,她一边儿含笑起身,下得阶来道:“他们不肯跟来……那他们的妻眷妾室,又如何肯跟来,能跟来?”

    明和一怔,立时省道:“娘娘是要见那位越王妃,所以才这等设计?”

    “本宫想见的王妃殿下可不止她一位。”徐徐步至殿前,媚娘依花而立,回眸一笑,丽色倾城:“那位纪王妃,本宫也可真是久仰得紧了……

    借此良机一并见见,也是很好的事情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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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