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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一

    大唐显庆二年三月初。

    洛阳都中。

    不得不说,当今圣上,高宗李治与皇后武氏的到来,为这座千年古城,带来了灿灿生机。街市上突然热闹起来了。贩夫走卒,坊间肆里,人人的脸上似乎都带足了欢喜的笑意。

    而这样的喜意,似乎也催发了平时总得四月天才能盛开的国色牡丹。只不过还是三月初的天气,整个洛阳城中,处处都可见微冒出了些头儿的姹紫嫣红,豆绿天青。

    “这样好的天儿,再是长安也难见的了。”一朝早,媚娘立在寝殿之前,看着长生殿前正携着彩绣丝提手的流苏花篮儿,一身彩衣翩翩似蝶地穿梭在花间枝丛中的采花宫娘们,含笑摇了摇手中琉璃钟儿,逗得正在地上胡毯里与一只细犬扑在一处玩耍的贤儿啊啊叫着来扑在她膝头强要。

    媚娘含笑逗了他一逗,便禁不住他可怜兮兮的小样儿,终究笑着抱起他来亲了一口,将之与了他,然后放下他去自陪着细犬玩去一处。

    接着,她抬头看着面前立侍的瑞安,淡淡道:

    “花动人色,春日朝暖,正是请了芳客入皇城来一赏这国色的时候。不是么?”

    瑞安含笑点头称是。

    于是,午后方过,一道皇后凤令便传入了在洛阳城中的越纪二王别苑。

    同一时刻,同样的消息也传入了正在贞观殿中批阅政事的李治耳中。

    “啪”地一声,他合了手中奏疏,有些不耐地看着身边的德安:

    “什么时候起你也变得如此唠叨了?媚娘是皇后,一国之母,她要请几个妯娌入宫,赐些酒宴下去以示恩宠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是替朕向那些亲王们示恩……

    你做什么这般回着,却似处处防着她似的?”

    德安咽了咽口水,看看周围无外人,只得好生无奈道:

    “主上……您又不是不知道娘娘此番请的是谁……她的心思又是什么……”

    “说你浑你还真浑起来了啦你!”李治重重一扔手中奏疏,转身瞪着他道:

    “就算媚娘想给那些个不安份的点训诫又当如何?你莫不是尝了七叶一枝花犯了昏症么?”

    德安叹了口气,垂了垂头,半晌终究咬牙道:

    “主上……娘娘眼下的身子……”

    李治闻言却是一怔,想了好一会儿才咬咬下唇,点头道:

    “对了……你不说,朕倒是把此事给忘记了。传朕的话儿与媚娘,此番饮宴,朕也会亲往。”

    德安这才长出口气点头道:

    “谨遵圣意。”

    李治点头嗯了一声,拿起奏疏继续看着,突然漫不经心道:

    “不过你若是有什么别的打算,还是尽好快些与朕或者媚娘老实道来的好……莫到了那时让朕知晓……与你说明了,到那时,朕可只管护着媚娘无事,你们自己玩得太大,又不提前与朕或媚娘说明了……那朕也好媚娘也罢可都是不能替你兜了命回来的。”

    德安淡淡一笑,点头应道:

    “主上圣恩,德安明白,但请主上安心。一切尽有德安自虑,必不致与主上和娘娘添什么麻烦。”

    李治点头,又嗯了一声,便自埋头去看奏疏。

    又看了一盏茶不到的时光,他突然抬头问:

    “说起来这位纪王妃,似乎也是个颇有些来头的人物……媚娘可知道她?”

    “主上安心,娘娘之前便已着人去查明了二位王妃的一应内事了。”

    “那便好……可别跟当年一般吃了那个女人的亏……”

    他闭口,沉首于奏疏之中,不多时又抬头起来道:

    “不成……朕还是不太安心。你去着修罗查一查,看看这个女人与当年那个纪王妃,可有什么牵搁没有。”

    德安点头,恭声应是。

    李治沉下头去,这才安安生生地看他的奏疏,可没过一盏茶的时光,他又抬起头来问:

    “弘儿最近如何?可还是如之前一般烦着他母后?”

    “主上……您都给太子殿下安排了那些的功课,他哪里还有时候往长生殿下去啊!唉,也是可怜了太子殿下,年岁小小的,便得日日里只及于长生殿下遥跪请安……主上……”

    “你别废话那般多!”

    李治眯了眼,拿起奏疏狠狠敲他一下子:

    “朕这是为他好!身为储君的,哪一个不是日日里劳累着的?别的不提,只看看朕当年……”

    言至此处,他突然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去看奏疏,半晌才从奏疏堆里发出一句话儿:

    “明儿个夜宴,便叫弘儿也一道侍宴罢!记得嘱咐着御膳房里,多备几道太子殿下爱吃的点心菜肴。”

    “……是。”

    德安费尽力气,终究还是将脸上抽动着的笑意给压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记长礼之后,便转身去瞪着已然憋不住笑意的清和,然后无声摇头,示意他自去安排。

    ……

    次日,午后酉时三刻。

    早早儿得了凤令的二位王妃,以及由李治亲自下手诏,一道请入的越纪二国太妃,一道仪仗洋洋地行入了皇城之中。

    车驾粼粼地行驶在一片寂静的洛阳宫皇城道上时,越王妃终究还是忍不住,掀起帘子,悄悄地看了眼巍巍皇城。

    看着那直似插入蓝色天边的贞观殿,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片不安:

    这样的地方……

    真的是她能住得到的所在么?

    茫然地,她瞪着贞观殿看了好半晌,直到一边儿的侍从嬷嬷发觉了,急步上前来劝止这等有失礼制的行为,她才似有所悟,急忙收回目光,看了一眼与自己并驾的纪王妃车驾上徐徐摇动的湖青色车帘,淡淡勾起唇角笑了笑,放下手,任由绯红色车帘再度垂下,掩了自己姣好的面容。

    没错,姣好的面容。

    自从她十五岁起,她便知道自己是好看的,而且是很多人都比不起的好看。

    神英月仙,这是别人与她的外号。更有许多人在私下议论,说若是她早生几年,若是她当年也进了宫的话……

    那么如今的大唐皇后,只怕便不是姓武,也非姓王了。

    所以她是颇为自傲的,无论是自己的容貌,还是自己的才智。

    可当她随着一众容貌虽各有出彩之处,却终究还是逊了她一筹的女人们走入长生殿正庭,看到那个立在被晚霞映得一片金红灿烂的玉阶之上的女子时,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无知的乡妇……

    那样的气态,那样的雍容,那样的淡妆却可倾国色……

    不仅是她比不上的,便是这整个庭院中的女子们,都无法比她三五分……

    不是说她们不够美丽。事实上若论美丽,这庭中的女子,各自有各自的美,都是绝色,都有自己之长。

    但是尽管如此……她那样的美丽,却不止是皮相,却是从骨子里便凛然叫人不能直视的美。

    所以,当她察觉到,那个美得若高高在上的日阳一般灿烂的女子,转头来看着自己时,她下意识地便垂下首去,低头和大家一道行礼。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那个女子的目光在自己背上若有似无地流连了一阵,然后便传来了一阵温和动听得叫她大出意外的声音:

    “诸位远道而来,奉旨侍驾,实是辛苦。本宫本应早设宴谢诸卿,奈何身怀龙嗣,时时不耐,却叫大家等到了今日。”

    “娘娘慈恩,妾等惶恐……”

    又是一阵齐声应颂。

    媚娘立在阶前,看着跪在阶下那一群女子,尤其是那两个为首的年长女子。

    虽然气华不减当年,可是如今的越国太妃也好,纪国太妃也罢,都不再是当年叱咤太极宫的韦贵妃,燕贤妃了……

    看着她们珠攒金簪之下的根根银丝在夕阳之下闪着黯淡的灰色光芒,她突然有些怅怀伤感:

    当年的人……

    都走了。

    如今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治郎一人了。

    闭了闭眼,刹那间眼前浮出两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娇俏如花的元素琴,温柔和婉的徐惠……

    垂首深吸口气,她任由带着淡淡檀香意的空气在自己胸口流转一圆,带走满胀胸臆间的酸楚与心痛。

    接着再睁开双眸时,已是平静如无风海面:

    “宣旨,赐宴。”

    长长的应颂声,在她平淡无波的声音中,在她垂手而立的俏影中,于天地间响起。

    ——是的,她不必再为她们难过的……

    她们现在,过得很好,很好。

    抬起头,她望向长空。

    一片晚霞烧灼着天空,原本湛蓝一片的天空也如染烈焰重重,可它终究是不肯放弃自己原本的颜色,于是堆叠起来,成就一片绚丽无边,非语言可形容的金紫华彩。

    这般美丽的华彩映染了天下,也映染了她——大唐皇后武昭的明眸,及那明眸之中更加明亮、几如灿星的泪水。

    同时映入其中的,还有那西边已然渐渐西沉的红日和东边慢慢升起的蓝月。

    倏忽之间,一阵清爽的春日晚风拂过她的脸。

    空气中竟似充满着淡淡的甘味。

    于是,她的唇角也勾起了同样淡淡的一抹笑意:

    是呵……

    她已然做到了呢……

    素琴,惠儿……

    媚娘……做到了呢……

    慢慢地,她合起眼,仿若墨蝶般的羽睫颤动之间,两滴晶莹得几乎可映出天地倒影的泪水轻轻落下,只在她粉颊边眷恋片刻,便毫无犹豫地坠入空中。

    消失不见。

    空气中,仿佛传来两道清脆若银铃般的笑声,很快,又逝去……

    再不复闻。

    (琉璃钟儿,至今仍在豫淮阳方城周口项城等一带流行的一种玩具,据当地老人所言,这种玩具诞生的年代只比泥泥狗稍晚一个或者两个朝代而已。所以在这里大胆设计入文中。

    其外形似葫芦而腰细如指,整个钟体琉璃制,但外裹金银铜等细丝掐成花朵或者祥云形状的丝衣,包住整个钟体以加强钟体抗撞击性。

    钟腰间以金银铜等材料的雕花手柄固定,两头收成花瓣型或五叶型筷尖大小的钟口,一个琉璃钟儿里,基本都有一到两个玉或琉璃制的,极小极细但比两头钟口直径大上些许的小球内置。小球多数素色,也有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会得到一件内置雕花或者金银铜等细丝缠嵌而成小球的精致钟儿。但更多的是只有一个普通琉璃球配铜柄无外裹丝衣,或者无球亦无丝衣的平民钟儿传下来。

    玩法是左右摇晃,使空气从两个小口内形成对流发出动听悦耳的响声,并且可以随意改变它的晃动方法,使之产生类似乐律的声调变化。厉害的孩子也可以借一只钟儿演奏出一曲单色简单但极为动听的曲子。同时因为腰部大小刚好可容得小球来回,所以撞击清脆有声,一件琉璃钟儿,几可成一曲——作者幼时曾有幸于去往豫东南某城的火车上,见人把玩过一件清咸丰晚期的琉璃钟儿。整体翠色流青仿若上好青玉,外裹金银错丝衣,丝衣为鹊占梅枝枝下小儿戏猫的图案,其作工极为精细传神,内置成双的,也就是一红一绿的翡翠错金丝球儿一对,就连手柄都是以细若发丝的金银丝交错织裹,一层一层累叠而成的极品。遗憾的是这件宝物当年一见之后去向再无得踪。如今思来幼年有幸得见的几件宝物之中唯此物最难忘怀。)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二

    是夜。

    长生殿中。

    一派歌舞升平的欢乐景象。

    一折金镶玉座紫檀描金,太宗钦笔临摹王右军《兰亭序》真迹的屏风前,坐着的正是龙袍金冠,玉簪丝绦的李治。而他右边并肩而坐的,却是一身朱色凤袍,花树巍巍而立,垂下鬓角细珠流苏摇曳生辉的媚娘。怀中微微隆起的她,身边还跪坐着抱扶李贤的玉明。

    往下首第一位,自然便是刚刚立为太子没有多久的新储,李弘。再往下,则依次是诸位皇子——甚至便是已经被废改立的李忠,也一身衣装整着地出现了。只是他入席不多久,便借口身子不适,自告退席。李治想了想,终究还是点头,默默允了他。

    其他诸皇子虽亦想同等比照,可究竟各自有各自的尊严与目的在,自然也就作了罢。

    与皇子们对面而坐的,却正是诸位诰妇。

    头一位高席坐的,便是先帝四夫人之首,当年的韦贵妃,如今的纪国太妃韦珪——她虽已年衰,可眉目之间,却依稀是当年高贵美丽的模样。

    在她下首并席而坐的,正是先帝贤妃燕氏。比韦太妃年岁略少些的她,虽未若韦太妃那般容姿尽改,却也是一派迟暮之态。

    紧接着,便是青春年少,正如石榴花红丽动人的越、纪二位王妃。越王妃杨氏,体态微丰,容色如玉着粉,甚是妩媚动人,甚有当年前代宫中那位被贬成婕妤,亦即李治幼弟曹王生母大杨妃的美貌——只是这样的美貌,却难免教几位老宫人,难免心生不悦。

    毕竟如今还能服侍在高宗李治身边的,无一不知当年大杨妃之事,也无一不恨大杨妃之毒。眼见这位越王妃杨氏声名不佳,又竟有这等神似大杨妃之姿,又是同宗之巧……

    自然眼角神态间,便多少带了几分鄙夷之态。

    而这样的鄙夷之态,越王妃又如何看不出呢?只是她看在眼底,却也动怒不得:毕竟帝王近身人,即使自己身为王妃,也是不能轻易便出口喝斥的,于是只得将头微垂一垂,把这委屈与怨毒,都咽了下去。

    媚娘冷眼看着,却是淡淡一笑——她会有这样的心情,她却是当真觉得好极了。

    再往下看,却是气定神闲的纪王妃。如今的纪王妃,已非当年那一位娇姿丽质的郑氏女——毕竟前些年一场急病,却将那位心比天高却偏偏命比纸薄的郑氏王妃夺去了一切空想,终归一抔黄土而已。

    但这却不代表眼下这位纪王妃,便是能够让媚娘安心的人。需知她出身虽为陆氏,可其母却是那位郑氏女之母的亲妹,也就是正经姨姐妹。且加之纪王虽年岁比越王少一些,可论起来,却是先帝贵妃所出之子,子凭母贵,妻荫夫恩……

    加之她又是纪国太妃亲自请上赐旨,三媒六聘请入门的,论起地位,自然多少要比这位出身虽不低于自己,却因入门之时那些不足为外人所道的事,而折了身份在先;又因着越国太妃于先帝宫中本便比纪国太妃位低些的缘故,要高得多。

    是故她坐在那里,却是一派淡然悠然,且媚娘冷眼看着,越是那越王妃神情不悦,她便坐得更直挺些,一发把越王妃衬得黯若无光。

    媚娘看了一会儿,垂下目光,端起手边茶碗,轻轻啜了一口茶汤,嘴角噙着笑。

    一边的李治虽目光停留在场中歌舞之上,可实则余光却不曾片刻离她面容之上。眼见她笑得如此欢愉,忍不住便也举起酒杯挡了口,低道:

    “看来娘子今日很是欢喜呢!”

    媚娘侧目看他,再一笑,却同样以茶碗挡了口型道:

    “眼见着新人旧故都齐集一堂,媚娘为何要不欢喜呢?”

    李治忍不住勾唇一笑,再道:

    “是么?我还以为你是欢喜……”

    他饮了一口酒,才悠悠转着手中玉杯,接着侧首看她,眉目含情道:

    “欢喜能收治得这两个不安份的女子之同时,还终究能给元、徐二位姐姐,出一出旧年遗恨呢。”

    媚娘扬眉,却淡道:

    “旧年遗恨?素琴也好,惠儿也罢……能有什么旧年遗恨呢?”

    李治挑眉,看看她,好一会儿才淡道:

    “我还以为……你会回答我——若不为如此,你才懒得见一见这位当年贤名传满内廷的贵母妃呢!”

    媚娘定定看他,好一会儿才道:

    “贵妃娘娘当年实在没有半点儿对不起素琴与惠儿的地方呀?”

    “……我可记得,当年你曾言说分明道:若非贵妃娘娘有意纵容,意图借刀杀人毁了自己那个事事处处都要与她争一争的堂妹,却也不会害得元姐姐早故的。

    而徐姐姐……”

    李治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若非是她在借势阻着,只怕早已是位立四妃……临终也不至于连同葬昭陵这等微末心愿,也要借我之手成全了。至于后来的……”

    李治闭口,好一会儿才轻道:

    “至于后来的萧氏,若非是她刻意容得近侍引之,也难入东宫,害得……”

    他不再言语。

    媚娘抬头,淡淡道:

    “不错,她的确是我要找的人,不过为了治郎,我眼下,却是不会再与她置这些气了。”

    “何故?”

    李治虽心中已料到媚娘会这般回答,却还是故意挑眉发问。

    媚娘虽明知他会问,却还是诚然以告:

    “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治郎伴在媚娘身边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媚娘懂了一件事。”

    她徐徐放下手中玉杯,缓缓袖起双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温柔:

    “对待这些心怀不轨,却总是做得一幅坦荡无私的虚伪之人,野心之辈,最好的报复,便是借着她的虚伪,打碎她的野心。让她一生都活在自噬其心的痛苦之中。”

    李治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伸出手,静静地覆上了她的手背:

    “对。”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阶下诸人看着,却是各色表情,各样心思。

    ……

    宴后。

    因着天色已晚,皇城禁制已下,李治便着令,特赐芳华阁等四处宫院,与诸皇子,诸诰命休憩一夜。

    诸人谢恩之后,便各归其馆。

    夜已深。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行在小石径上。前面的人提着一盏蒙了黑布的宫灯,只能看得眼两人脚下尺来方的地方,是故后面那个被裹在连帽大氅里的人,便跟得格外紧。

    穿廊过院,眼见芳华阁已离得远了,裹在连帽大氅里的女子,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敢问瑞安公公,皇后娘娘这般深夜私召妾入长生殿私议,却是为了什么呢?可是今日里赐宴之上,妾有何失礼犯颜之处么?”

    这个声音,却正是越王妃杨氏所有。

    前头带路的,正是瑞安不错。但此时的他,却不想,也无心与她多言,于是只淡道:

    “娘娘令谕,咱们这些侍下的也是不能多问的。不过想来娘娘这等深夜了,主上又正留在长生殿里陪着……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才要寻王妃的。”

    越王妃心中一紧,轻道:

    “陛下……陛下此时也在长生殿中?”

    “这个自然。主上不陪娘娘还能到哪里去?哦……王妃可是担心会撞着主上?这个却不必多虑。”

    瑞安淡然一笑道:

    “主上勤政,每日里都是惯例必要将当日要紧的奏疏批尽了,读上两页先帝手书才肯就寝的。今日里虽则政务不多,可到底也是有些遗漏的。

    加之今日午后,特别因着西突厥之事得了薛大人进疏妙策,又是与诸公相议,又是欢喜着竟意外于近身得了一员大将,正在劲儿上。所以此时正在侧殿之中的书房忙着,王妃却不必担心。”

    越王妃心中再一抽,却也不敢脚下有停,只笑道:

    “西突厥之事竟得了解了……真是我大唐之幸呢!”

    “可不是?谁曾想到主上这些日子愁得都起了火的这么一桩大事,竟这般便被近身人给解了……这下子啊,薛大人可必然是要加官晋阶,日后我大唐军中,又要多了一员令诸国闻之丧胆的名将了。”

    越王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细声问道:

    “这位薛大人……莫不就是那位负责驻守皇城的薛礼薛大统领么?”

    “咦?王妃竟也知道他呢!”

    “这个自然……这位薛大人当年于先帝驾前,便已是好大的功劳。那时妾虽未入王府,却也多有耳闻。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年来,他却一直只能立于皇城近侧而侍呢?若竟有一言可定西突厥之材……那本当早早儿入军中为国效力的呢!”

    “谁说不是呢?不止是这个,便是这此上疏,主上也是觉得极怪的——王妃有所不知,这位薛大人竟是借了那等日常请恩奏疏呈了进谏的。

    据人家说,他似乎因着出身非华族,所以多受排挤——即使是有先帝时的大功在,却也被那些人一并压着。

    还说什么……先帝都自罢辽东之功了,那薛大人也实不当再提。

    总之就是这么耽误了人家几年,估摸着他也是心寒了,所以才会这般……”

    瑞安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只是越王妃,却已然没有了半点儿想听下去的意思。

    她这样的反常,瑞安自然也察觉到了。不过察觉归察觉,他该说的话,媚娘交代让说的话儿,还是一句不少,一字不漏地在她耳边念着。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长生殿院内。

    似乎瑞安是真的得到了极密之令,竟带着身为王妃之尊的杨氏,从侧门而入,经侧廊侧殿而进。

    而杨氏,非但没有表示任何不满,反而越发有一种兴奋感:

    好似媚娘越是小心谨慎,她便越有把握,赢了今夜这一场般。

    ——只是,当她亲见媚娘,还不及开口请安时,便被媚娘一句话,震丢了三魂七魄:

    “天幸,妹妹还是来了……若你不来,本宫还真不知,到底要如何让你脱了这虎口,得保了性命呢!”

    越王妃脑中轰地一声响,眨了半晌眼,才想起挤出一个笑容,先规行一礼才道:

    “娘娘这话儿,说得却是叫妾无以相对了……娘娘……”

    “自然是不好相对的。毕竟有些事,妹妹一心念着夫妻之情,只怕却是未曾看得清楚呢!”

    媚娘再淡淡一笑,丢下一句更加沉重,也让原本便心中不安的越王妃更加忐忑的话儿。

    立时,整个侧殿中的气氛便紧张了起来——只是这份紧张,却半点儿也没有传染到媚娘的眼底,以及……

    立在侧殿一角屏风后,含笑而听的李治与德安等人耳中。

    “果然不愧是娘娘……”

    德安叹了一声,却见李治转身离开。正想问他,却想了一想,也笑着点点头,跟着离开,往书房而去:

    的确,有媚娘在,有瑞安在,有明和在……

    李治这一次,是真的可以安心去批他的政疏了。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三

    媚娘只这一句话,便足已叫越王妃心中启了疑窦。但她毕竟也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人,又算得是大家出身,自然也不惧不鄙,只是点头道:

    “娘娘赐恩,妾心戚戚焉,奈何妾愚昧,心下不明娘娘何意,只得心领而不可神受。敢请娘娘明示。”

    媚娘闻言,点头淡然道:

    “妹妹既然不愿挑明了说,好,那本宫便来说。”

    此言初落,便有明和匆匆而上,轻奉了一样东西与她道:

    “王妃殿下可认得此物?”

    越王妃侧目一视,表情淡然:

    “自然认得——这是妾身日日服食的保身药丸。”

    明和张嘴,刚欲继续说,却被媚娘拦了下来,轻笑道:

    “罢了,却是不必了……看来,王妃妹妹早已知此中关窍了。”

    她这话一出口,殿内所侍瑞安与明和便是一怔,俱都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一会儿才默然看向同样轻笑着的越王妃。

    越王妃点头,含笑道:

    “这个自然……既然是保身药丸,那妾自然是要试准了才能吃的。”

    “这么说来,这药丸中有人动了手脚,妹妹也早已察觉了?甚或是这动手脚的人是谁……妹妹也知晓了?”

    “谢娘娘恩怀妾氏,这些小事,妾氏尚能自保。”

    越王妃一句话,却教瑞安明和都有些错愕:

    她知道了?并且也早做了防备?那媚娘一片苦心,岂非全部白费?

    不过或者她只是受了越王蒙蔽。

    正在他们想着这些可能,并有意进一步提示媚娘或者越王妃本人时……

    “看来妹妹果然是有手段的,原本本宫还颇有些担忧……若是妹妹这般外表柔弱的人儿,在那样虎倨狼盘的越王府中,可不知要如何撑得下去……

    如今看来却是本宫多虑。”

    越王妃含笑点头道:

    “娘娘一片美意,却是妾受之不起。些许小事,如仍得烦劳娘娘打点,那妾却也着实无能了。”

    媚娘点头道:

    “那便好……那便好。如此看来,本宫待会儿却是可安心去回告姨母,请她不必多过担忧的了。”

    越王妃一怔:

    “姨母?”

    “是啊……怎么王妃妹妹不知么?越王生母,也就是越国太妃,却是本宫的姨母。”

    媚娘含笑道:“这个王妃妹妹应当是知晓的罢?”

    越王妃眨眨眼,口中应道:

    “这个自然……”

    可是心思却是转得飞快地笑道:

    “只是不知妾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及人之处?却要劳得婆母如此来与娘娘商议这些家事。”

    媚娘摇头,坦然笑道:

    “王妃妹妹果然是误会了,姨母并不知这药丸之事。她所欲与本宫商议的,却是越王殿下前些日子曾有进言,请问可否另置别苑之事。”

    “另置别苑?”

    越王妃的笑容有些微凝。

    “是啊!另置别苑。听姨母说,越王殿下此举,却是为了要安置一个什么紧要的人。说起来那人也是极紧要的,本宫着人去问姨母,竟然连姨母也不肯直言与本宫的……所以本宫这才好奇,忍不住今日套一套王妃妹妹的话儿而已。不过如今看来,妹妹也不知道。”

    媚娘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妹妹何尝不稍做等待,便在此处,听一听姨母的说辞呢?”

    越王妃突然抬眼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娘娘凤威如海,婆母都不肯直言。那有妾在……”

    “这个,自然有的是办法。”

    “可她是您的姨母。”

    “妹妹可是本宫的亲弟媳呢!”

    越王妃看着媚娘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虽然笑意丝毫未达眼中:

    “娘娘似乎很确定,妾在听了婆母之言后,会以娘娘之令为从。”

    “本宫与妹妹之间,从来不存在什么孰令孰从——这一点,本宫倒也是明白的。说明白些,本宫与妹妹,不过是因着同难为天下男儿所容,是以相怜而盟罢了。”

    “娘娘的意思是……要与妾结盟?”

    “有何不可?”

    “……看来这婆母既将说与娘娘听的话儿,妾也必然要讨教一番了。只是多少要亏了德行。”

    “你我还会把这些虚名挂在心上么?”

    二女相视一笑。

    ……

    片刻之后,殿外传来另外一阵轻而慢的脚步声。

    走进殿来的,正是当年的燕贤妃,后来的燕德妃,如今的越国太妃。她一入殿,便要依例向媚娘请礼,可媚娘算起来也是她的晚辈,怎么就肯生受?自然强把她扶了起来,坐下,絮了几句旧话儿之后,两人便握着手,媚娘切切道:

    “之前姨母来着人传了信儿的事情,本宫倒也是着人去查问过了。说是那块儿地倒是旧年里侯君集被斩之后,他府上留下来的。

    当年侯氏一案,前前后后也是牵涉甚广,侯家母子诸人往往来来之间,也是耗费甚巨,如今日子也过得不算宽松。所以听得有人要买了那块儿地皮去,却是极愿意的。只是姨母你与越王兄均系属宗室,您要这块儿地修善堂也好,他要得这块儿地置别苑也罢,却都得是入报工户两部,立册造文的……

    姨母,若是此事一旦立了册造了文,那必然是要主上过目……您可得掐得准了,这块儿地,却不是做什么不当的用处的。”

    燕太妃看着媚娘,目光微有些疑惑:

    “娘娘似是听着了什么闲言碎语的,这才如此三番地询问老身呢!”

    “……”

    媚娘沉默了片刻,才握着燕太妃的手,点头叹道:

    “说起来也是惭愧,本宫本来也不希理这等事。只是近来宫中风传,说是越王殿下在外似有了一房爱妾,本欲迎接入府,却碍着正妃之故,不好直言……所以才借了要与姨母您修善堂的由头,欲买了这么一块儿洛阳城内两不沾边儿的地方修了别苑安置新好……

    姨母,他这般做虽无亏甚大义,可于我大唐朝制之上,却是有违太穆皇后遗训的。无人知晓便罢,一朝被人知晓了,那必然又是闹得沸沸扬扬。至那时,便是主上想替他拦着,怕是也拦不住。

    您之前不知便罢,如今知道了,还请您务必要提点着他些儿。”

    这一番言语,恳切发心,却说得燕太妃老脸微红,半晌垂头不语。

    媚娘眼见她如此,心下自然明白,便主动揭了话头道:

    “姨母,若是越王殿下果然有这等心思,那您需得与主上好生托一托底。如此一来,日后也不致于事露之时无人帮应。”

    “露,倒是不怕她露的。毕竟比起那个女人来,她才是真正应该立于我儿寝正的人儿。只是……诚如娘娘所言,一来此事事关太穆皇后遗训,却是轻易不好破的。二来,老身也着实担心贞儿若是操办过于谨慎,反而教那女人看出些什么,去害了那孩子……也好。但得娘娘此言,老身便是明白了。只是那块儿地既仍切属官制之内,这流程公文之上,怕是还要烦劳娘娘操心。”

    “这一点姨母不必多虑。只消主上知道了此事,那便是十块儿官制之土也是得成的。只是不知姨母什么时候去见主上。本宫也好安排一应事宜。”

    媚娘此言合情合理,倒也不由得燕太妃不欢喜,于是二人又说了几句,便定了个时日。接着,又是几句絮语,燕太妃见事已办成,亦知李治向来都是要留宿媚娘身边的,于是便托辞年老体弱,自行告退去歇下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越王妃便一脸淡然地从后殿之中走了出来,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良久不语。接着转身看着媚娘,慢慢行了一礼,才道:

    “娘娘果然妙计……如今一来,妾也只有与娘娘同盟一道,才可保得自己一身安康了。”

    媚娘却淡淡道:

    “哪里,其实这些事,王妃妹妹本便知道了,不是么?只是王妃妹妹自以为可以抢在越王殿下之前,将该打扫的,打扫干净了。却不曾想到,从一开始,妹妹便是结错了人,认错了相。”

    越王妃挑眉看着媚娘:

    “娘娘似乎对妾之事,颇为清楚。”

    “天下之土,莫非王土……若是这一星半点的小事,本宫都拿捏得不准,岂非也枉对了主上一片信任?”

    媚娘这一句淡语,却终究叫越王妃变了神色:

    “陛……陛下?”

    “既然身为天子,那么这些须臾小事,自然都会知晓。只是于主上而言,越王殿下是亲兄长,越国太妃是自幼对他疼爱有加的母妃,而那一位,又是越王殿下与越国太妃最心爱的人儿……

    便是为了他们,主上自然也会对有些事,选择无视的。譬如说……”

    媚娘转身,看着脸色微白的越王妃道:

    “譬如说在某年某月某日,如今的越王妃突然出了什么岔子需得废易,又或者是索性病故了……那主上身为天子,又是皇弟,自然要为皇兄考虑。这个时候,若有前王妃在,又是越王殿下自己极为喜欢的,那他当然要顺了越王殿下的意思,不是么?”

    “可是……”

    “没错,主上对这些事情都是知道的,所以他也会容着越王殿下的。而且主上生性仁厚,会容着越王殿下的,当然还不止这一桩。

    他那些小小的胡闹,只消闹得不大,自然主上不会去追究——何况越王殿下的本意就不是要主上受什么伤害,而只是想借王妃妹妹之手,去阻止主上再得一员镇西猛将,不是么?”

    越王妃的脸色,一片刷白。

    怔了好半天,她才难以置信地道:

    “陛下……全都知道?”

    “这样的事情若是做不到,何以能在这龙位之上,坐得安稳?还是说妹妹到现在还相信,越王殿下对你真的倚重到了这样地步——

    这可是一搞不好便是弑君大罪,一朝若是败露,王妃妹妹扪心自问,他会为你开脱么?”

    只是轻轻一句,便问得越王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四

    看着沉默的越王妃,媚娘一发地含了些怜悯之意在目光之中——

    是的,她怜悯她,因着同为女人,同为颇有几分才智而为世间所难容,受尽诸般防备诋毁的女子,她与越王妃,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有李治全心相待,所以她拥有可以决定自己生命每一时,每一刻要如何去生活,如何去选择的自由。

    而越王妃……

    她没有,她没有一个全心相待于她的李治,所以她的一生,注定命运多戕,注定成为包括她武媚娘在内,所有各有私心与所图的人的棋子。

    所以她怜悯她。

    而越王妃何尝不知不察媚娘这样的心思?但她已别无选择。她能做的,也只是黯然,最终点头道:“娘娘一片深恩,妾自当牢记在心。日后但有娘娘所用之处,妾自当万死不辞。只愿娘娘可不吝怜意,于日后,保得妾一身安全。”

    媚娘再度点头。而她这一点头,似乎也将越王妃心中那颗大石,重重地安落了下来。

    ……

    片刻之后。

    看着颓然离开的越王妃,一边儿的瑞安有些不安地看着媚娘:

    “娘娘,这般就妥当了么?这么一个女子……她会不会背信弃义?”

    “她已经没有了背信弃义的可能了。”媚娘叹息一声,摇头道:“这一点,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对吧,姨母?”

    循声望去,徐徐走入殿中的,却正是越王妃以为早就已经离开的燕太妃。

    她慢慢走入殿中,看着媚娘淡淡一笑:

    “娘娘说得没错。对现在的她而言,她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正因她有几分聪慧,与看人的眼光,所以才更清楚,如果连贞儿于她都只是利用之心,没有半点儿真情实意的话。那么纪王夫妇与纪国太妃,便更不值得信任。”

    燕太妃停了一停,徐徐走到媚娘身边,行了一礼之后,与她并肩坐在小几边,看着明和沏上来的新茶,然后道:

    “毕竟她也知晓,若当真比起出身来,无论是纪国太妃,当年的贵妃韦氏,还是纪王本人,又或者是出身名门正宗,名声洁白的纪王妃……都是比从来不曾有什么名门厚世相撑的老身,与无高功望名相衬的慎儿,以及名声早已败坏在外的她,更加有说服力的。

    所以眼下连贞儿与老身都已经选择放弃她的话,那她便只能受娘娘所用了。杨氏一门早已式微,她又无依无靠。若不得娘娘保护,她必活不得到明朝日升。”

    燕太妃淡淡一笑,却叫媚娘也不由得心中微微打了一个突——

    这样的微笑,这样的言语,让她终于记起,眼前这个看似已是老定入神的女子,却正是当年风云际会,绝世人物齐出的太宗后廷之中,能够于隐忍谋深的韦贵妃,阴毒狠绝的阴德妃,以及身为一介女流,却有足可媲美帝王之铁腕胸怀的杨淑妃三人之中,活着,活下来,并且平平安安地诞育了自己的儿子,守住了自己一方静土,毫无损伤,甚至深受太宗器重的……

    那个燕贤妃。

    她努力地平定了下自己的心惊,却点头道:

    “虽则姨母如此说,可若论起来,实在却还是本宫托了姨母的福……若非姨母亲自来告,本宫竟还不知这个女人,竟然暗中与纪王妃相通私谋,意图借行刺之事,干涉朝政……”

    燕太妃淡淡一笑道:

    “娘娘过谦了……其实老身也算是卖了一个乖——这样的事情,毕竟……”

    她收起笑容,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毕竟是贞儿也知道的。老身亲自前来,不过是想抢在主上与娘娘查明真相之前,替那孩子寻个脱身的机会罢了。这一点,娘娘想必早已看透,否则贞儿于此事,着实也有大干系,且主上业已着人查明了真相……

    若非娘娘一力保下他,只怕此刻,贞儿与老身,早已人头落身,性命不保。”

    “姨母如此一言,却是将治郎与本宫一番心意全数想差了。别的自且不提,从小时,至如今,姨母在治郎心中,都一直是那位最真心疼爱他,最真心保护他的贤母妃。从来不曾有改变过。”

    媚娘诚恳一言,却说得燕太妃微红了眼眶,半晌才轻道:

    “是……主上一向是很孝顺的孩子,也是很容易信了别人的孩子。所以老身才会如此费心寻着娘娘,冀图着借娘娘之口,向主上说些儿老身实在不能说出口的话——

    娘娘,老身虽年迈,但却也不是个不知事的。贞儿做得那些糊涂事,哪一桩,哪一件,老身都看在眼里,也都记在心里。只是……

    身为人母,儿便有千般不是万般不该,毕竟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是万万不能不管的。何况贞儿一向是孝顺仁善的。只看他一直好好待着那个可怜的孩子,便可看出些端倪来。

    所以娘娘,实非老身替自己的孩儿开脱,此间之事,贞儿便是有不是,那多半也是这个毒妇与纪王所教引的——只贞儿一人,那便是想破他的头,也想不到这等荒唐诡奇的主意来的。

    自小老身便明着教知了贞儿,这大唐天下,与他无关,这大唐帝统,也与他无关……他只要做好他要做的,他该做的,便已是一生之幸……

    娘娘,若非有他极为信任依赖的人蛊惑,贞儿却是万万做不出这等事来的。”

    燕太妃恳恳切切地道,目光微红:

    “娘娘,别人且不提,您与老身,却是都看得明白的。眼下我大唐国势日盛,军威正隆,天下万民一心,同归主上。更不用说还有长孙太尉与英国公这般不世之材,大唐栋梁稳稳地守着主上……

    主上这一张龙位,哪里便是别人能够凭着一丝空想便可撼得动的?若非是那京兆韦氏一族中人仗着自身门第高华,家中也还算基厚……仅凭老身母族那一点儿将断未断的血脉,与贞儿这等从未曾手握实权的闲宗散室……

    只要贞儿不傻不痴,只要不是被人利诱……他又哪里会想得到这一层上去?”

    说着说着,她已是痛泣出声,不由得捡起金缎披帛一角,哀叹拭泪。

    媚娘沉默地握着她已然干枯皱瘪的双手……

    她也只能再度沉默。

    好一会儿整个大殿中都是寂然无声,只有燕太妃哭泣的声音。

    ……

    又是片刻过后。

    直到燕太妃走了足有一盏茶的时光,直到听得清和过来传话儿,说李治很快便要过来时,瑞安才应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燕太妃离开的地方道:

    “方将瑞安还觉得那个越王妃着实可恨的……

    可也不知为何,听了燕太妃这一番话儿,瑞安怎么觉得,无论是那位越王妃,还是越王殿下,都是很可怜的人呢?

    事事都是他人错……

    难道越王殿下堂堂一藩之主,越王妃一府之母,竟都是半点儿都不知事体的痴儿憨妇了?

    还是说……”

    瑞安停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摇头道:

    “罢了,瑞安不懂,也不该懂这些。娘娘还是仔细着些的好。

    依瑞安看来,这位燕太妃娘娘,虽事事处处都乐意以娘娘姨母之份受娘娘之尊……

    可她却未必从心里将娘娘当成自己人呢!”

    媚娘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

    “她何止是从未将本宫将成自己人呢?从一开始,本宫便知晓一件事——于她而言,本宫实实在在,却是她最不愿意也最羞于提及的耻辱。

    反而是治郎,却是比本宫还要更亲近她许多,让她觉得安稳很多呢!刚刚她说治郎仁善,容易为人所利用这么一句话儿,虽是急着为自己的儿子预留后路,希图借本宫之口激治郎转而去将目光都放在纪王身上,所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语……

    可换个念头想一想,若非她从一开始也将本宫列在了那些能够利用治郎,欺瞒治郎的人之中的话,她又怎么会不将本宫也一并提列在内?”

    媚娘垂目,半晌才轻道:

    “本宫实在讨厌自己这般多思多虑,但又不能不这般多思,多虑。

    而且本宫更讨厌的是……

    之所以要这般多思多虑,往往都是因为本宫知道……

    这样的所谓多思,所谓多虑……

    却连本宫自己,却连现在这等时刻都是没有半点儿错失的。”

    这一番绕口令儿样的话,瑞安虽则听懂了,却也实在是没听懂,正待问时,李治已悄无声息地带着德安与清和走入殿中,立在媚娘背后,向着他做了个示意。

    于是他也只能点头默默而退。

    媚娘闭上眼,等待着那双温暖而踏实的手臂上前来紧紧地拥抱住自己——事实上,她也没有等得太久。

    很快,一个宽阔而温厚的肩膀便靠在了她的背后。接着,一双看似细瘦,却强壮有力的手臂便将她拥入了怀中。

    安心。

    他身上传来温暖而清淡的檀香气,叫她无比安心,也无比定神。

    似乎一瞬间,所有纷纷乱乱的思绪,所有的怨怼,所有的不满,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痛苦……

    都在这个怀抱里被融化了,变得一文不值,被她抛在脑后。

    她现在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不必在意她们的。”

    李治温厚而微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嗡嗡地在她胸怀中回荡着,震动着,传出一丝暖暖的温度,流入她心中。

    “嗯。”

    “你也知道,她们所想的我,全部都不是我。”

    “嗯。”

    “这世上最懂你的,始终只有你一个。所以你实在不必理会她们的。”

    “嗯。”

    “从一开始,她便不曾真的成为你生命中重要的人过——从她身为贤妃,你的姨母,却为图自保,拒绝你,让你在殿外苦候数日的那一刻起,她便不配走入你的生命中,成为被你珍若生命的人了。”

    “……嗯。”

    “所以从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过,要让她看到我的真面目过。因为她对你不重要,所以她对我,便更加不重要。”

    “……是么?”

    “是的。”

    “可是她对你,很好,真的很好。”

    “她对我的好是有目的的。”

    李治淡淡道:

    “她对我的好,最初是为了报恩,让她自觉没有对不起母后恩德的地方。后来是为了她发现,整个太极宫中对我不好的人,似乎都被父皇设计得无法立足无法安身了。所以为了保住她与她的儿子,她必须对我好。

    接着,她对我好,是因为发现,我已然渐渐成为了比两位哥哥更加强大的存在,而且已然渐渐被父皇拱上了这整个大唐帝国最高之处……

    所以她不得不对我好……

    她对我的好,从来都是有理由的。或者是因为她有自己的需要,所以才对我好的……

    她从来不是因为真的喜爱我这个人,真的看到我的这个人的好而对我好的……

    这样的好,从来我都不缺,也从来都不需要。

    所以你不必再说她对我的好。她若真的对我好,那么便不是为了你,只为了我,也会好好儿地正视你的存在,看一看你的人,了解你的心……

    她从来不曾认真看过你一次,认真念过你一次,哪怕是因为我喜爱的你,她也不曾想过要认真了解你过。

    这么多年了,若非因为她的儿子酿出这等杀身大过,只怕她也从来不曾想到过要来看看你;或者说便曾想过,也会因着外边那些所谓的贤臣名士们对你的不实中伤,而为保自己一点儿所谓‘贤名’,避你避得远远地,离得远远地。这便是她所谓的好。

    而这样的好,我从来都不需要,也从来都不稀罕。”

    李治的眉目之间,渐渐锐利起来。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五

    次日早朝。

    大唐皇帝高宗李治着当朝令:

    因有薛礼咸进良言可为西突厥战事一决之用,故着令当宣薛礼即除近卫之职,乃领军衔入英国公李绩帐下,即日出发,奔赴西域,以平突厥之战。

    朝中诸臣闻之,愕讶不已。

    亦同时,因有清源丞张柬之所进之言,颇合近事,乃同奖钱帛无数。

    ——午后,贞观殿书房内。

    李治一身劲装,举着一柄宝剑,慢条斯理地仔细擦拭着,口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笑意。

    旁边正备着一应用具的德安见状,不由笑道:

    “主上今日心情大好。”

    “当然要好。”李治淡淡道:“此剑乃是父皇在时赐与朕的宝贝……何曾想到今时今日,竟得复用……当然要大好。”

    “可是主上之前不是最不舍用它的么?”

    李治笑容倏敛,却不答话,只将剑平平摊在手掌,视若珍宝地看了一会儿,轻轻放下道:

    “之前的确是不舍用的……可现在……”

    他目光微沉:

    “已经容不得朕选择。”

    接着,双手轻轻一拍桌面,李治倏然起身道:

    “那个张柬之,眼下何在?”

    “依着主上之令,已然密令他于昨夜入城中。眼下正安置入了淳和坊中秘宅内。”

    李治颌首而笑:

    “好,就是这样最好。那么他眼下入宫……”

    “只消半个时辰便可入凤台。”

    “传。”

    ……

    片刻之后。

    洛阳宫外七里处。

    凤台之上。

    李治手持宝剑,屏息凝神,蓦然开声吐息,微喝一声起而舞之。刹那间只见白虹耀日,金冠明辉。一时间这位正当英年的皇帝陛下却神威非凡,看得旁边的诸侍个个呆怔不能言。

    不过也只是一刻而已。

    因为很快,他的额头上便冒出了汗,再过一会儿,便自觉体力有些不支,摇摇坠坠中,竟隐生险状。

    德安见状急忙上前几步,欲开口,却不能止。只得呆呆怔怔地立在台下,看着李治强忍疲意,努力支撑的样子。

    不过好在李治还是知道自己的,没过多久,他便在自己力竭倒地之前,抢先一步收了势,接着挥手制止了一众欲抢上前来扶持的近侍,自己闭目调息片刻之后,才缓缓睁开眼:

    “张卿可到了?”

    张柬之早已到了此处,是故听得李治有召,立时便急步上前,向李治行礼道:

    “臣清源丞张柬之参见主上。”

    “好……”

    李治再调了口气息,这才点头应了一声,接着慢慢走下阶来,看着他又道了一声:

    “好,张卿快平身。在朕面前实在不必拘束的……

    论起来,朕也算得是你家故人之交。”

    张柬之闻言一怔,抬头欲言时,却见李治自顾自往前走去,转头欲问其他人,却发现每个人都是一脸愕然,只有德安依旧是那样一副平板表情,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他只得咽下心中疑惑,跟着李治一路走向凤台边的皇帐之下,受了李治恩赐之后,自敬陪末座。

    可他刚刚坐下,便被李治皱着眉召到面前,和色道:

    “朕已说过了,算是与你家故人有些交道……卿不必如此外气。”

    张柬之讷讷半晌,才平手齐额道:

    “得蒙主上恩典,然臣实在不知主上所谓故交……”

    “皇后乳母,朕却是见过的。朕若未曾记错,她与你,却是一脉所出。之前皇后还曾再三着人去探查她与柱儿那孩子的下落……

    只是后来知道她已入了你府中。皇后因知卿向来直臣,不欲借家势之等去得些什么荫庇,故也不好开口相询。好在卿也着实是个可以依赖的……

    但毕竟皇后视阿嬷如亲母,心中每每思及,格外挂念。是故朕这才寻了由头,召卿前来相询——

    却不知阿嬷与小柱儿祖孙二人现下如何?”

    李治一句殷殷之问,却叫张柬之红了眼眶,半晌才轻道:

    “感念娘娘如此得念旧情……只是可怜,她老人家,业已去世半载了。”

    李治是曾料想到媚娘的乳母张氏年岁已大,只怕如今却是病体不安。是故召张柬之前来,也的确是希望能替一直以来都念着张氏,却因为避忌张家朝中有男丁的媚娘问一问,到底张氏近况如何……

    却万不曾想到,得到的,竟会是这样的回答。

    一时间,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年媚娘欲离宫而去,远奔故乡,却受尽伤害,最终得为乳母所收留的旧事。

    心中一时触动当年旧情肠,眼圈儿一红,却呆呆不语。

    张柬之眼见高高在上的李治,竟然会对一个无名老人如此挂怀,心知必是因为媚娘之故,于是更加多了一些对媚娘的好感,于是便老老实实地含泪道:

    “主上不必难过,老人家虽去了,可是却是安安稳稳,寿终正寝。无病无痛地走的。虽则有些自欺欺人之嫌,可在臣员的故乡,这却是大喜事……所以发的却是喜丧。”

    “也对,是该喜丧。”

    李治淡淡一笑,强忍了忍泪水道:

    “当年皇后在先帝宫中之时,曾因某事受故淑妃之令,而伴朕素服出行并州。途经并州故乡之时,她因着实思念家中亲人,便求了朕一道往并州而去。孰料……”

    李治言至此,却摇头不语。

    张柬之虽不是那等喜听这些流言蜚语的性子,媚娘乳母更非那等爱嚼舌根子的闲人。但媚娘母家如何,却早已是整个大唐朝中人人尽知的“秘密”。只是大家从未曾想过要当着李治之面来说这些罢了。——更何况,他也是曾几次见过那杨氏与她的大女儿,自然心知肚明李治之意。

    只是今日他再料想不到,李治竟主动提及此事,甚至还伤了心怀。心中更是有所感触道:

    “主上不必多为娘娘难过。虽则眼下娘娘之名受尽牵连。然毕竟常人有道,若身为莲者,则自出污泥而不染也。今日虽人人都认定娘娘是那等人物。可日后……早晚娘娘能够洗脱自己污名的。”

    李治也点头,说了一句但愿如此,又叹道:

    “也是可惜……朕当年毕竟年少羞怯,眼见阿嬷极是慈爱,却脸上过不得,不能亲近一二……如今想来实在痛悔不已。”

    他又慨叹了两声才道:

    “既然阿嬷是喜丧,那倒也算是上天垂怜朕与皇后一片念慈之心。

    只是每每思及此事,莫说是媚娘,便是朕也实在难以弃怀……张卿,朕身为天子,自然有许多不得不念及的东西。所以便是想要去谢一谢这位照顾教养好了皇后一生的老人家,眼下却也不能过于张扬——”

    李治想了一想,忍不住又红了眼眶道:

    “朕不日便自拟了一道碑文,令人制了,你便帮朕立于阿嬷墓前,也算是朕一点感怀之意罢!毕竟皇后眼下身怀有孕,实在不能受这样的惊动。若是哭坏了身子,对腹中皇儿也是不好……”

    说着说着,李治几乎便是泪盈欲滴,好在他尚能克制,便自己眨了眨眼,强忍了下去。

    逝者如此恩重,生者岂不动容?张柬之自是感恩不止,谢恩不止。

    李治止住他,又道:

    “阿嬷如今去了,只留小柱儿一个,却是难为了……你虽有家室,可料来也是有妻有子,要多照顾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只怕也是不易。何况丞位本非厚禄……

    生活多有些艰难罢?”

    张柬之却坦然一笑道:

    “谢主上念恩。不过却无甚大碍。贱内却是有些治家的本事,虽则日子过得清苦,可柱儿是个极通事理的好孩子,又向来都不曾多欲多求,臣的家中,日子尚算过得去。”

    李治点头,又复摇头道:

    “即使如此,也是不妥。眼下便是衣食尚可无忧,那日后呢?日后总是他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你可也教他读书识字,以备着日后能够得些功名在身罢?”

    “回主上,柱儿自己也明白若非读书识字,却再无他途。是故学业一道上是刻苦远过于常人。不过他也知自己出身不高,是故每常里也不敢多想,只求能日后博得一个小卒主薄之类的,便是大幸。”

    “这孩子,朕也是见过的,他的个性儿极好,怎么也不能耽误了……何况卿又是这等大材,若只因出身这些无聊之由便不得大用,却于我大唐不是甚好事。

    但也不能一味地拔苗助长……”

    李治沉吟片刻之后才抬头道:

    “便如此罢,张卿,你不日将柱儿也带入洛阳都中——对了,你家可有小儿?”

    “谢主上恩垂,倒也确是有一顽劣小儿,年已十四。”

    “那便一道带入都中。张卿的儿子,自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便自下月起,在朕留于洛阳都这些时日里,双双伴着太子做个伴读罢!”

    张柬之虽想到李治会有赐恩于柱儿,必然也会泽及自己儿子,却断然不曾想到是这样重的恩赐……

    太子伴读!那是多少高门贵户家里的子弟求还求不得的!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好,柱儿也罢,都是争气的孩子。只要有个好家世,是要比那些纨绔子弟更能定国安邦的……

    可这到底也是太……

    一时间,他惊得不能言语,好一会儿才急忙起身道:

    “主上……”

    李治却不给他推辞的机会,直接便着令身为内侍监的德安立即造册,并言与他明:因念着张柬之眼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便叫两小只需在驾留洛阳之时前来侍奉,多多积攒些功劳,以备日后入仕之格。

    张柬之心知李治这样的言语,实实在在却是真为自己和两个孩子着想了——木若过秀于林,则风必催之。如今李治这般处理,明言只是叫两个孩子在洛阳时侍奉,显然是为了两个孩子不受那些眼红之人的欺侮。

    心下感戴之情,更加难以言表。

    ……

    片刻之后。

    看着张柬之离开的背影,德安不解地看着面露怅然之色的李治,轻道:

    “主上,您对这位张大人似乎……格外器重。”

    “……因为他是朕将要留给媚娘的诸般神兵之中,最需要也是最能让朕安心的一把。”

    李治轻轻一语,却似有无限深意在内。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六

    李治言已至此,若是德安再继续追问,显是便已过了一个侍臣应当遵守的边界,是故便自沉默不再言语,反而转过话儿来问李治:

    “那娘娘那边儿,真的不要告诉她张乳娘之事么?”

    想了一想,李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

    “有些事情眼下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一壁说,他一壁沉了眉眼,黯然道:

    “只是……无论再过多久,她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道的……若是朕能早些儿知道老人家身子不安,若是朕能早些儿……”

    “主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些事却是勉强不得的。”

    德安轻声提醒。

    他沉默,最终也只能沉默。半晌,抬头,长出口气:

    “传师傅入侍罢!朕想与他见一见。”

    ……

    不过半个时辰,两鬓微白的李德奖便已匆匆而入,先奉了李治的令,自与他行了几招之后,君臣一对,师徒二人,便自搁了手中剑,除了金甲银镜,自往一边儿小亭之下,温酒煮茶,并膝叙话。

    “唉呀,德奖算是看出来了,主上今日召了德奖前来,却不是为了试剑。”

    在李治面前,李德奖自有他的分寸,但这样的分寸,却并非是拘束自身豪放诚恳的天性。是故很快,他便以自己的方式道破了李治的心思。

    垂首淡淡一笑,李治抬起英俊的脸:

    “果然还是师傅最懂朕。”

    他一撑,起身,看着天边微微流动着的白云,轻道:

    “师傅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朕很想问一问师傅……什么样的男儿,才是好男儿?”

    “这个……”

    李德奖微一沉思,便道:

    “好男儿者,其实不过就是肩可挑,掌可扶,腰可挺,足可立而已。”

    李治转头负手看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果然,师傅就是师傅,一句话便将朕心中迷雾拨开……”

    他转头,扬眉看着天边灿阳,淡然一笑:

    “肩可挑……可挑天下重担……

    掌可扶……可扶娇妻爱子……

    腰可挺……可挺忠臣明相……

    足可立……可立万古……不,不必立万古。”

    他忽又笑了起来:

    “何须立于万古?所谓万古者,也不过是他人眼中的万古而已……朕只消立于这一世,立于朕这一心,便已是立于天地之间。”

    他点头,哈哈一笑:

    “好!好!好!”

    接着,大步而离。只有李德奖立在原地,表情从愕然到了然,再到慨然,最后畅然而乐。

    ……

    同一时刻。

    长生殿中。

    媚娘手捧书简,一时有些呆了,半晌才迟疑道:

    “你说……治郎见了谁?”

    “娘娘,就是那个写海大鱼的张柬之。”

    瑞安轻道。

    媚娘怔怔好半晌,才突然道:

    “他可是有个老家人,曾于并州应国公府做乳娘的?”

    瑞安一怔,立时瞪大眼:

    “娘娘是说……他是……”

    媚娘摇头,半晌才脸色微白:

    “此时他只怕还未必便出了洛阳城,你且先放下手头的事情,去寻着他,务必将他此行来事查清楚,越快越好!越早越好!我要知道个清楚!明白么?”

    瑞安咽了咽口水,轻道:

    “娘娘,您何必这般着急呢?主上见他,多半是问张乳娘的近况,算是为了娘娘好的。又有什么……”

    “若果如此,为何这半日了还不与人来召我去见他?治郎向来是最仔细的人。他不会这般疏忽,你哥哥也是……所以若是至这等地步,只怕便是出了什么大事!你快去查!”

    最后一句,媚娘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的。

    这样的媚娘,别说被吓得一个激灵立时长跪于地不敢起的明和没见过,便是服侍了她十几年的瑞安也不曾见过,是以立时便一声响亮的回应,转头便奔了出去,急匆匆地往前殿而去。

    这边厢,媚娘只是回过神来,微喘了口气,也不待抚慰被惊着了的明和,便自着令与他:

    “传本宫的话儿,自今日起,但凡有这位张柬之张卿的任何消息,立时传与本宫!明白么?”

    “是!”

    “现在就去,不要再等!”

    “是!”

    明和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只留媚娘一人,重重地坐在圈椅之中,双掌合十,默默念佛——她一直以为自己除了李治和几个孩子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怕失去的东西了……可今天她才知道。她还是有舍不得,抛不下的东西的……而且还在她万万想不到的心底深处,竟然还藏着这么一点旧念。姆娘……你不要有事……

    她的眼角,微微浮出泪来。

    ……

    是夜。

    李治面色沉沉地坐在媚娘榻前,看着怀中已然沉睡,却泪痕犹然的媚娘。再抬头看看侍立一侧的秦鸣鹤问:

    “如何?”

    “娘娘伤情过度,所以才会一时气血攻心昏倒。其实却无大事。眼下臣已与娘娘下了针,想必不多时便会醒来的。只是如今娘娘身怀龙嗣,必然这安神定气的药是不敢使也不可使的。所以还得请主上多多劝慰娘娘,万万不可再伤情劳身了。”

    李治点头,嘱咐他再备些安胎保身的药汤来,这才叫他下去。

    秦鸣鹤接令刚离,媚娘便在李治怀中悠悠醒来。张眼看到李治,她的眼睛只定了一定,便突然如泉般地涌了出泪花儿来。

    李治眼眶一红,还不及安慰,便见她若一个受足了委屈,伤痛难捱的三岁孩儿一般,哇地一声痛哭着扑入他怀中,揪紧了他的衣裳,哀恸不止。

    李治心中酸痛怜惜,便紧紧地抱了她在怀中,轻轻拍着摇着,安慰劝哄着这个从来不肯轻易在外人面前示弱至此,无助至此的倔强女子。怜她如此吃苦,痛她受此打击,伤她惊失亲怀,又幸慰她总算还能哭得出来……心中又是苦,又是痛,又是伤,又是慰,一时间竟是百种滋味,千般感怀,尽在心头起起伏伏。

    媚娘是痛的,甚至这般的痛,她自己都未曾料到。

    原本她一直以为,这些年风风雨雨前朝后廷,生生死死几番翻腾……既然她都能将自己的亲母亲姐那般弃之忘之,那么她的心里,除去李治与几个孩子,至多再加上身边这几个人,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挂怀的了。可她没想到,没料到,原来在那么久那么远的过去,她还留着这么一点余恩,不曾报,不曾了,竟一朝于自己心中,成了这般大的伤。

    所以,她也是悔的,悔于自己为何不曾早一些儿将这些恩报了,将这点恩了了……那么好歹今日她也不会再有这等的痛,这等的悔。

    但世事无如果,任何事,任何话,任何人,一旦做了选择,那么便再也无法回头。所以她也只能悔,只能痛。

    李治看着这样的她,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忍:

    是的……他最终还是跟他的父皇走上了同样的路……

    为了她和孩子们……他不得也不卑鄙地,一步一步地,算计好她的未来,将她与这大唐江山,牢牢地绑在一起……而每思及此,李治心中的痛,心中的怨,心中的苦……便如一把毒刃,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割着他心头最最承受不得痛苦的地方,折磨着他,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再如何痛自己,如何怨上天,如何苦命运……他也只能如此选择。

    他没得选择,他必须得逼媚娘……为了她,他必须这般逼着她,让她断一切不应的牵挂,让她绝一切无用的盘桓不舍……让她真正地强大起来。他必须这般逼着她。李治闭闭眼,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心痛,克制着自己的不忍,克制着自己告诉她,这一切,他早已知道的冲动——

    是的,他早就已然知道张氏离世的消息了,就在张氏离世的次日午后,他便已然接到了早就安排在张氏一族近身,暗中关注着张氏祖孙的影卫所传流星快报。

    而那时,他才刚刚知道自己注定年寿不永的事实没多久。也刚刚下定决心,要让媚娘永远永远不要再为他担忧没多久。

    ——他要让她强大起来,强大到仿佛同时拥有了他与她,两个人的力量。唯有如此,她才能在他早一步离开她的时候,保住她自己的命,保住孩子们的命。

    所以他当时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至今为止,他想起都会觉得自己无比冷酷的决定:无论如何,不到她自己发现,他是断然不会告诉她,她视若母亲的乳娘张氏,早已去世。

    他当然知道这对媚娘意味着什么。

    夫妻之情,于他而言已是十年有余,所以他很清楚,媚娘远不若她自以为的那般冷酷决绝。相反,她的心比他更加柔软更加容易受伤——只要掌握了她的弱点,无论是谁要如何伤害她都是轻而易举。所以他首先要做的,便是让她的弱点一一消失,或者……一一变成她最强也是最不可战胜的优势。

    所以他不会告诉她,他早已知晓这个事实,但也不会欺骗她,或者利用乳娘张氏之死,去做些,说些什么会让她觉得他在利用她的事和话。

    ——对于媚娘,他只要看着她就好,能够忍着心,看着她后悔,看着她痛苦,看着她一点一滴地发现自己的孱弱之处,看着她自己亲手把这些弱点一一挖出来,晾在太阳底下,晾干,晒硬……

    最终成了她手中最强的剑,便可以。

    他要做的,便只是看着——

    但正是这般看着,于他而言却是最痛苦也是最无法坚持的。

    好几次,他在子夜时分蓦然从媚娘决绝离他而去的噩梦中惊醒起身,一身大汗地呆呆坐在她身边,看着被他死命抱在怀中,不敢也不能松手的这个女子,都几乎要摇醒她,告诉她这个事实,但是最终,害怕她会在自己死后,真的跟着被伤害,被折辱,痛苦半生的念头,还是让他坚定地放弃了这样的心思。

    只是这样的坚定,是他用如何的代价,换来的……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也从来不想让别人知道——

    尤其是他的媚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七

    媚娘坐在殿前,看着殿前盛开着的牡丹。

    她本在孕中,便是懒梳散理的人了。何况眼下这等情状?自是更加不事梳妆。李治便立在远远地,仰头看着她,剪夜之瞳,却满是盛不下的心疼与怜惜,不忍与温柔。

    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神情,偏偏是这样的男子……普通女子只消看上一眼,便是要连心与骨一并被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神情给蚀了,融了的。

    可她看不见——因为他有意立得离她很远很远,他不能叫她瞧见这样的他。因为他知道,一朝让她看到这样的他,她是会明白一切的。至那时,便是前功尽弃。

    于是,闭目一叹,他转身,欲离,却犹豫着停步,转身,再看她一眼,恋恋不舍,又痛悔不止,再转身,闭目,终究徐徐起步而行。

    “主上,其实您若果要娘娘狠下心,比起让她为了张乳娘的事情如此伤怀,却有更好的办法。那……武氏母女……可还在咱们手里……”德安低声道。

    李治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如果不是知道你是为了媚娘好,朕必然是要让你立时便无复身之地的。”他转头,看着前方。

    “主上误会了,德安无论如何也不会要让主上真的去……”德安急了,他切切道:“德安的意思,只是想着若能借些势,让娘娘以为……”

    “有些事,于媚娘也好,于朕也罢,都是万万不可拿来利用的。明白么?”李治表情冰冷:“朕如此待媚娘,是为了叫她能改一改那般看似强硬实则太过柔仁的性子,却不是为了让她变成一个断情绝义,无心无念的冷血之人……何况,朕可以在任何事上负媚娘——只要是为了她好,只要是为了她的将来能好。

    可若是在这等事上,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儿的流言……那也是朕绝对不能也不屑去做的。明白么?”

    德安嚅嚅而谢罪。

    李治深吸口气,闭目,复睁,继续大步向前走,好一会儿才轻道:

    “李绩方面,可有什么消息了?”

    “回主上,英国公日前传来消息,说薛将军果然如主上所料,人尚未入军中,便屡立奇功,这于军中已是立稳了一只脚了。只是英国公说虽则军中以功论大,可到底也是难免有些人看他不顺眼的,自然明里暗里的,准备了好些手段在等着他。所以特特请了密令出来,预备着一朝若是薛将军去到那里受了太大的苦,便要相助一二的。且请主上安心,更谢了主上赐下这等大将与他调使呢!”

    德安欣慰道。

    李治却皱眉道:

    “流星快马,六百里加急,传旨李绩——记得一定要赶在仁贵前面去报与李绩,叫他务必不得插手那些事。无论是他们多么刁难都好,除非仁贵有性命之忧,否则断然不可出手。”

    德安一怔,旋即了然:

    “主上这是想……让薛将军也多多受些磨练?”

    “他将来,可不止是个前方冲杀陷阵的将军这般简单。”

    李治负着手,一脚踏出门阶外,低声道:

    “他的将来注定是要成为我大唐军中一虎——既然是百兽之王,自然除了要有打仗的本事,还得有御人的能耐。让他多磨磨,不是什么坏事。”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德安急忙叫人传了玉辂前来,与李治坐着,却被李治制止:

    “不必,每常里听着孙道长说,朕这病之所以好不得,起由便是朕自小就是太过娇养,所以落下的底子软弱。多受些累,反而能强身健体。朕走走便好。”

    李治如此一言,德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叫一边侍衣小监急急取了雪白的狐裘广袖来,与李治套上,系好织金玉坠丝绦道:

    “主上,老神仙的话儿是有理的,可眼下天儿还凉着,便是洛阳比长安暖些,您也得保重些身子,万不可就这般轻忽着。”

    李治嗯了一声,一边儿将金色广袖边儿滚出来的银毫雪狐绒毛团儿理得顺应了,又道:

    “对了,你们去传了素琴与孙道长入内没有?”

    “传了。”

    “那便好……呆会儿他们一来,你便去取了朕的金龙玉牒来,一人赐了一块儿与他们,自今日起,但有他们需要,便可自行入宫面见媚娘或者是朕,无需再行上疏通报——有他们在,好歹也是能让媚娘早一点儿从这样的痛中走出来……

    否则她怀着身子……唉,说来说去,还是朕的不是……若是早些儿想到媚娘会再度有孕,也不会偏偏……”

    李治眉间又复阴郁起来。

    德安见状,急忙劝道:

    “主上这般说,便不是了。正如主上所说,娘娘的性子实在是看似强横实则处处收敛,事事过虑,颇有些没放开了手脚的。

    这对娘娘可不是什么好事——眼下后廷之中只有她一位了,还算好的,可前朝那些……

    越王妃,纪王妃,韦太妃,燕太妃……

    哪一位都不是好收治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主上这也是为了她好。

    何况之前主上也没想到娘娘会这般快便再度身怀有孕,不能轻易将这等事与她知晓,实在无奈,不是才瞒着这般久的。

    如今因着东幸洛阳,百官跟入,又是薛将军之事,将那位张大人给带了出来,娘娘会问及张乳娘,也是早晚之间的事。所以主上这才设法将日子提了一些……

    这是长痛不若短痛的法子,哪里便是主上不是了?”

    “她毕竟身怀有孕,这样的痛……”

    李治摇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最终,也只能闭闭眼,将这些与那其他的痛一并咽下来,接着又肃眉道:

    “不过你说到了那些女人,朕倒是不得不提醒你了——”

    李治停下脚步,正色看着他道:

    “媚娘眼下这等状态,必是一时无心管着那些女人,你得把她们给朕看好了,别叫她们去给媚娘添麻烦。若是媚娘因她们有了什么差池……朕头一个便拿你是问,明白么?”

    “主上安心!德安省得。”

    德安点头。

    李治点头,又想了一想,摇头道:

    “还是不成,那两个年轻的倒也还好些,毕竟你也跟着朕这些年,一时之间也还能治得住她们,可那两个年长的……”

    李治眯了眯眼,好一会儿突然睁开眼道:

    “传朕旨意,午后在见新罗国主之前,朕要先见一见韦太妃。然后你再拿一封朕的手书,去亲自会一会燕太妃。”

    德安一怔,立道:

    “是。”

    ……午后。

    贞观殿。

    韦太妃已然入殿许久,含笑垂坐于下座,听着李治接连吩咐了几件无干紧要的政事然后对着自己微笑,便谦道:

    “陛下政务烦忙,若有何事要吩咐老身的,便着左右传一句话儿即可。”

    李治摆一摆手,支开了左右才起身,徐徐走到坐在殿下的她身边,一边儿按着她不让起身谢礼,一边儿也与她面对面隔几坐在早已备好的圈椅上,笑道:

    “不成不成,事关紧要,朕还是要亲自与贵母妃说一说的。”

    韦太妃点头,含笑道:

    “但请陛下吩咐。”

    李治垂眸,半晌才轻声柔语道:

    “本来是该慢慢说与贵母妃,免得惊着您老人家的,可您方将也听着了,不多时,新罗国主便要来,与朕见一见。这位新罗国主此番前来,却是微服而来,所以朕必然要紧紧地见了,紧紧地送走……那朕便直言了,还请贵母妃多担待。”

    他看着含笑颌首,正欲再客气几句的韦太妃,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道:

    “听说,贵母妃很是喜爱您叔父家中的小侄女儿?”

    韦太妃一怔,脱口道:

    “陛下怎么知道?”

    接着,她也自觉失态,于是不免尴尬一笑道:

    “是……那孩子,的确是可爱,真的很讨老身喜欢。所以便每常里总待他比别的小辈格外好些。”

    “那孩子朕也见过几面,倒的确是很可爱呢!可爱到总是叫朕想起一个人……”李治伸手,端了茶来饮一口,却淡淡笑着直视表情平静的韦太妃,口中轻轻念出一个名字:

    “就是她的亲姑母,您的亲堂妹,被父皇赐死在掖庭狱里的废昭容韦尼子。”

    韦太妃一时有些怔然,好一会儿才轻道:

    “原来当年她真的是在掖庭狱里……”

    她说了一半,摇头一笑,叹道:

    “不过最叫老身想不到的是,都这些年过去了,陛下还记得这个罪人。”

    “怎么不记得?算起来她也可算是朕的杀母仇人。”

    李治垂目轻道:“不止是杀母仇人,她于朕,还有害妻之恨……

    之前皇后侍墨先帝驾前时,多少次生死之危,都是托她之福,朕怎么也不会忘记。”

    这一句话,却叫韦太妃平静的面容上染了些伤感,良久才轻道:

    “陛下,老身虽与她为姐妹,但当年一直不曾察觉……是老身之过。”

    李治却摇头再一笑道:

    “无妨,这些仇,这些恨,都是与她的,却非与贵母妃的。她是她,贵母妃,是贵母妃,朕记得。所以朕从来不曾移怒于任何不相干的人。否则……”

    李治抬眸,冷清的墨眸看着韦太妃道:

    “当年死在四哥手里的,可就不止是她一个人了。您身边那位萧氏,也是躲不掉的。”

    韦太妃的表情,头一次有些失了常色:

    “……陛下……”

    “贵母妃,朕已然与您说了,朕今日,还有些紧要的政事要处理,所以也便不再多兜圈子——当年让韦尼子终生不得育父皇龙嗣的五行草之事,或者在母后去世之后,您以为自父皇与王公公花姑姑一离世这世上便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了……不过实在遗憾,这些事,朕比父皇更早知道。”

    李治看着韦珪突然凝住的神情,有些怜悯,但口中依旧无情地吐着早已想好的每一字,每一句:

    “不止是这些事,还有更多,比如……连韦尼子都不曾想到的春盈的身份……朕也知道。”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八

    看着在听到春盈二字之后表情崩出一丝裂纹,却努力收起的,仿若木偶面具的韦珪面容,李治嘲讽地笑了一声:

    “您不会是到现在都还以为,当年父皇后廷四妃之事,特别是您的堂妹韦尼子之事,尽是媚娘所为罢?

    若果如此,那朕是得给您些明白话儿了……”

    他向前一探身子,平静地看入韦珪依旧深墨一片的眼底深处,眼神锐利如刃:

    “其实呢……

    当年韦尼子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朕安排的,包括让她死在自己最爱的男人——也就是朕的四哥青雀手中,都是朕安排好的。

    至于原因么,自然是因为她害了朕的母后,让朕的父皇一生痛不欲生,那朕自然也要让她尝一尝,什么叫做死不瞑目的痛苦。”

    这声音极轻,极轻,却叫韦珪的完美面具,终究裂出了纹路。

    他满意地点头,笑了笑:

    “对,不止是她,阴氏,杨氏……都是在朕的手中了断一切生路。还有她的父亲您的叔父,您最喜爱的那个侄女的亲生祖父,也是。

    所以您真的不必再去处心积虑对付媚娘,无论是父皇时也好,如今也罢,她说到底也只是被大家拿来当成朕的一面盾,挡下一切攻击的盾而已。

    所以她并非掌握了您的一切不可告人之秘,您也没必要再若之前那般费尽心机毁她声名,好方便除她灭口保您韦氏女的千秋美名来着。

    只要您明白,能保您不因暗害堂妹不孕之名被人骂为毒妇的,其实正是她——若不是她在朕身边时时宽慰朕怀,那依着朕这样阴毒狠决的性子,早不知要如何对您,对你们这整个烂透了的韦氏一门下手了。

    ——您也明白罢?朕其实呢,恨的不止是一个姓韦的昭容呢!”

    李治看着韦珪渐渐退去血色的脸,满意地点头,笑道:

    “所以自然,有媚娘在朕身边安慰着朕,您也更不必担心会因为当年大杨妃之事而受舅舅报复了。嗯,您还记得罢?

    在朕尚在襁褓之中时,正是您,只因嫉恨母后独得父皇圣宠之心,也嫉恨大杨妃比你年轻貌美更得父皇怜惜,便设下一箭双雕的妙计,将未满周岁的朕经您那个近侍萧氏之手,丢落入杨淑妃宫中的水塘内,先引了父皇与母后怀疑于她……

    后来又着您早早安排在您堂妹韦尼子身边的春盈使了口舌之计,去挑得被她收养的蒋王兄与朕为难,逼得母后出手,废了大杨妃淑妃之妃,断了原本家世在四妃之中,位属最高的她一路上迁,夺您贵妃之位的可能……

    这些事,您都还记得罢?

    至少朕都记得,而且也都一直将当年春盈亲手所写的供状之中,关于您的这些过往种种,以及一应物证都好好儿地收治着藏得好好儿地。

    您且安心,至少在朕与媚娘还有孩子们快活安心的时候,朕是不想去看它的——朕性子不好,爱记仇,也手段毒。可是有媚娘在,朕就总是快活的,有孩子们在,朕便总是安心的。

    所以您不必担心因为这些而让整个京兆韦氏,以及纪王兄,还有你自己受到至今仍不知此事真相的舅舅疯狂报复。

    您也知道罢?

    舅舅此生最大的憾事只有两桩,一便是不得见父皇母后长寿,二便是朕自幼便身体病弱不堪,

    所以若是他知道,朕这身体,竟然是拜您所赐,那……”

    他摇头笑得甜蜜,却看着已然麻木的韦珪表情,指着自己的胸口,柔声轻道:

    “不过没关系,您实在不必担心这些。

    因为朕现在很幸福,很欢喜——

    朕的身边,有媚娘好好儿守着,有孩子们好好儿陪着,所以会把这些,都好好儿放在心里,不去再想,也不去再理。”

    他说完,偌大的殿内,一时俱寂。

    韦珪沉默,突然起身,长礼一记,双膝直叩地面,额击地面,咚咚有声:

    “老身明白了。

    ……陛下放心,接下来,娘娘还是会很幸福很欢喜地陪在您身边的。

    还有诸位殿下,想必先帝与先后娘娘英灵在上,也必然会好好守着他们的。”

    李治摇头,呵呵一笑却道:

    “不,朕却是不愿打扰他们的。而且他们眼下只怕更要守着媚娘腹中的孩儿,还有弘儿与贤儿那两个孩子不再受到朕这般的苦,无暇他顾。

    所以朕也只好亲自来了。”

    他的表情一敛,淡漠道:

    “若是再遇上让媚娘头痛的事,朕只会亲自动手,把那些意图对媚娘不利的人,事,物,一一剔除干净的。

    就像当年的萧美人,于美人,韦昭容,阴德妃,郑贤妃,小杨妃,以及后来更多更多的那些人……

    朕性喜洁,贵母妃也知道朕自然不愿见血腥。

    不过还好朕懂一个道理:

    人活于世,有些时候死了比活着更干净更痛快。

    您说,对不对呢?”

    “……是。”

    ……

    片刻之后。

    匆匆奔入殿内的德安,回头望一眼蹒跚而出的韦太妃,一时有些诧异,转头看看李治,欲张口问,却在看到李治淡然的表情之后,笑道:

    “看来主上已然让韦太妃明白自己该如何定下心了……这一朝之间,竟觉得她老了十岁呢。”

    “母后生前就说过,她其实早已老透了,老朽了……在她把五行草给自己亲堂妹吃的那一刻起,便已是个活死人了。”李治淡道:“对这样的人,你让她痛痛快快地死了,实在是在恩赐与她。倒不若是让她纠缠不断地活着,才是对她最难捱的惩罚。”

    “只是主上,您这般一来,会不会反而惹得她疯狂反扑呢?”

    “她?凭什么呢?凭纪王兄那一点儿虚名浮誉?还是凭她韦氏一门上下,早就被身为京兆韦氏一族大族长的韦待价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大权?她现在,真正只是一副衣裳而已。”

    李治哼了一声,淡道:

    “当年她就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或者……留把宝刀给自己也好。”

    转眼,他不再提这个属于前朝的幽魂,转而问道:

    “金春秋何在?”

    “回主上,眼下已在尚书房内小阁等着了。”

    “好。”

    李治刚起身,德安便又唤了一声主上。他停下脚,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犹豫好久才问:

    “主上,您只见韦太妃一位么?”

    李治一怔,旋即扬眉道:“不然呢?连燕太妃也一并见了么?”

    “可她……”

    “无论她是如何看媚娘的,至少有一点……”

    李治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走:

    “眼下的她,还要依靠媚娘帮着自己儿子‘逃脱’这场内应外合的‘阴谋’,所以她是必然不会伤害媚娘的。”

    德安想了一想,嘴角浮出淡淡微笑,点头跟着他匆匆而出。

    ……

    金春秋想过很多次,这位坐拥大唐帝国万里江山的年轻皇帝会是什么样子的。

    有人说,他很孱弱,所以他想,这个人必然是要极为削瘦的罢,左右也不会是多厚实的身板。

    有人说,他很勤政,所以他想,这个人必然是有些憔悴的罢,横竖也不能是多精神的模样。

    有人说,他很风流,所以他想,这个人必然是有些早衰的罢,上下也不该是多堂正的气度。

    ——所以当他真的见到那个身着金底墨龙滚云纹银狐裘广袖,金冠玉束,隐隐有停渊峙岳的巍然之气,气质华贵,顾盼之间威仪尽显,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的高雅,却又面容精致得不像一个容貌应该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帝王,反而英俊潇洒更似九天玉殿之上的金身仙人,甚至连他一个见过无数绝色佳人的一国之主为之惊艳怔忡的男人时,他是突然呆掉了的。

    是的,呆掉了。

    朗眉星目,点夜为睛;玉准琼鼻,凝冰为骨;朱唇雕颌,聚雪为肤。

    这样的一个男人,金春秋之前实在没有见过,也不曾见过。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九

    金春秋看着李治,李治又何尝不曾暗中打量着这个最年轻的国主?高鬓,乌髻,金冠,深衣……

    蓦然,他的脑海之中,浮出一句话:

    何为非凡?便是事事同同,皆有些不同与他人之处便是。身为一国之主,金春秋的衣着,非不高贵雅丽,却也绝非奢靡绮艳……相反,可以说他身上的每一件饰品,每一样色彩,好像都在最正确的地方存在着。

    这样的一个男子,绝对不会是池中之物。

    李治微一扬眉,先平了他的礼,然后便淡淡一笑,扬袖,高坐于玉阶之上,金案之后,俯视着依旨怀抱玉圭席坐于列位之后的金春秋。

    看着他平静如水,含笑温柔的脸,李治勾唇一笑,又道:

    “国主不远千里而来,却不能得以国宾之礼待之,实属无奈,还请国主见谅了。”

    金春秋摇头笑道:

    “圣上哪里话,本王此来,本便是不请而自至……又有什么地方,是能让圣上如此在心的?”

    李治见他一出口,这汉人之言语也是说得极好,极顺,心里更是淡淡警了一警,然后才道:

    “国主过谦。”

    二人又客气了几句之后,李治话题突转,正色道:

    “眼下新罗国中,并非诸事尽皆平定。国主甘冒大险也要如此前来……想必是有什么大事,需得朕相与以助?若果如此,那朕却要定施援手了。”

    金春秋一怔,张口欲言,却被李治又起身,叹了一口气,缓道:

    “虽说眼下,我大唐国中,内忧外患亦属不少。朕也着实不是什么有能之主……可好在父皇留下的一点儿根基底子还在,内则有太尉大人等一众老臣强力维持着,外则英国公李绩骁勇善战,多少也能平得了这大唐四方之势……否则,朕实在是……唉!”

    金春秋闻言,却是呆了一呆,轻道:

    “李绩大人么?的确是呢!说起来,本王也是听说过,海内李绩,天下无敌呢!”

    李治闻言,勾唇一笑,却点头道:“正是如此。”

    金春秋沉默,李治也跟着沉默,好一会儿,李治才又先一步开了口道:

    “说到李绩,朕倒是想起一桩事来。最近,听前方传来消息说,高句丽方面,很有些大事发生……却不知国主可知其内情?”

    金春秋扬眉,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莫非圣上说的,却是那泉盖苏文的二子相争?”

    李治勾起一点儿嘴角:

    “若只是这样的事情,朕倒是不会问国主了——毕竟他们争来争去,为的那么一个女子,却是他们都不应该也不能碰的人。”

    金春秋虽早有所料,可闻得李治口出此言,难免也是觉得有些动容,轻道:

    “圣上竟然连这样的事情都知道?”

    “自然知道。毕竟说起来,这个叫秋娘的孩子,也是朕自小看着长到大的……她的师傅,更是早年间在先帝近身很得恩宠的乐师——就是当年海内大朝会之上,大败高昌国乐姬的那个罗家娘子。因为皇后很是喜欢她的师傅,所以便特允她自己在掖幽庭的奴生儿中,挑几个资质好的出来做自己的徒弟。

    一来是让她这等高艺不致就此湮没于世,再不复闻于后世;二来么……”

    李治又一笑道:

    “皇后向来是心软的,所以看不得那些女人哭。一哭,她便要没办法的。所以平素里时不时地,总是要寻了由头,去将那些掖幽庭中的奴生儿们复了良籍,自让他们寻了过活法子出宫的。”

    金春秋闻言,好一阵儿怔忡,半晌才笑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竟是皇后娘娘的妙计。”

    李治心知肚明他此言之意,但还是故意挑眉道:

    “国主此言却是何意?”

    金春秋笑了几场,却抿唇起身,理衣冠,抱玉圭,徐徐步至内阶,向着李治长行大礼三匝之后肃然道:

    “下邦有难,屡得上国之助。今春秋此来,竟意有私欲,着实可愧,敢请主上恩罪!”

    李治淡淡一笑,徐步上前,伸手扶起他,看着他的眼睛道:

    “朕与你,均是一国之主,虽有上下之分,尊卑之道……但朕从未曾觉得国主之才之能之德,不可与朕共立天下。既是一国之主,则必然肩负一国江山,万钧之重。若为一时之误而跪,倒也罢了。可若长跪不得起,却是必然要被这一国之重给压垮了的。还请国主速速起身。”

    眼看着金春秋在自己半命令半搀扶的帮助下起了身,李治又淡淡一笑站定:

    “看来,国主是都明白了。”

    金春秋应是,又诚恳道:

    “所以……此番才会前来,斗胆欲向主上讨个恩旨——”

    ……

    是夜。

    洛阳城中东门。

    原本已然落了戌时禁的城门,在看到那个全身裹在一件墨色大氅里的人,竟然是由当今主上最心腹的侍卫统领,李德奖与另外一行人亲自带了金龙玉牒送出城的时候,立时开启。无一人敢拦,敢难。

    出了城门走了没多久,李德奖便将以豆卢望初为首的影卫留下来,作为护送新罗国主金春秋离开的护队,自己行了一礼,便默然告辞。

    金春秋拉下墨色大氅的斗帽,与自己从新罗带出的十数近卫谢过其礼之后,注视着他离开,然后才转身上了马,一路向前,直到一处早已由前行暗卫打点安排好的密庄才停下,入内歇宿。

    ……

    天色近明,雄鸡高鸣。

    金春秋坐在自己居室内的窗前小桌边,静静地看着窗外行行北归的大雁,嘴角带着一抹难解的笑容。

    而这样的笑容,在推门而入的金庾信眼底看来,实在是有些惊心动魄。

    “大王。”

    看看左右无人,金庾信还是选择了以新罗母语,向金春秋低声言道:“您并没有向大唐的皇帝陛下做出请求,但他还是依照着您的希望行事了。”

    “不……不是这位皇帝陛下依着寡人的希望行事……而是一直以来,寡人也好,渊盖苏文也罢,都是在依着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行事。”

    金春秋笑着点头。

    金庾信一怔,他早就不止一次听到金春秋说过,这个在诸国君主之间声名平平的大唐皇帝李治,并非普通人物——事实上他也从来不会天真到去相信,一个能被那位海内天子看中,选做继承人的男人,居然会是一个事事处处尽皆懦弱无依,全要依靠诸臣的无用之辈。

    但同样,他也无法相信,一个将全部心思都系在一个女人身上的男人,竟然能得到他心目中最了不起的朋友,也是最强君主的金春秋这般畏敬。

    一时间,他有些不以为然:“大王似乎是有些这虑了。在臣看来,那位皇帝陛下是自小得到了很好教养的大人物——但问题是,他自小都是长在后宫女子堆里的,却不似大王您……”

    金春秋缓缓地摇头,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

    “阿信,你知道么?寡人早年被母亲,还有姨母陛下(既金春秋生母妹妹善德女王,新罗第一女王)送入长安时,曾经受到过这样的嘱托——说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见到所有的长孙子,并且与他们好好地成为朋友——甚至如果可以的话,能够娶得一位长孙皇后所出的公主为妻的话,那就是最好的。

    ……寡人几乎全部做到了。

    长孙皇后所出的几位公主之中,除去年纪最小的晋阳公主之外,其他几位公主,寡人全部见到了。虽然没有娶到一位公主,但寡人明白了母亲和姨母陛下的意思——如果说太宗皇帝陛下是最了不起的君主,那么他的妻子长孙皇后,就是最了不起的皇后——他们所出的女儿,几乎是天下任何一个真正的英雄豪杰想要娶的那种完美女子。正因如此,寡人虽然没有能够娶到这样的好女子为妻,却因为她们,而明白了什么样的女子才是真正适合寡人的,所以才会有今日的幸福。

    而与他们二位所生的皇子们,寡人也都与他们做了朋友,同样也明白了二位的意思——她们是要让寡人明白,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像前废太子李承乾那样治世大材,还有曾经的魏王殿下李泰那样的绝世之慧……所以跟你一样,当寡人知道这位新任的皇帝,就是那位寡人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亲眼相识的最小的长孙皇后爱子的时候,只是以为他会很了不起,却未必能像他的哥哥们一样了不起……

    特别是听说他为了如今的这个声名狼藉的皇后,把自己整个王殿下的所有大臣们都得罪了的时候,更是觉得他只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子。

    一直到今天……”

    金春秋再长叹一声,再对着一脸不以为然的金庾信轻道:

    “你不信,对吧?”

    金庾信选择沉默。

    金春秋起身,再出口气,轻轻道:

    “那如果寡人告诉你,那个仅凭自己几滴眼泪,就挑得渊男生和渊男建两兄弟闹到了天崩地裂,又几乎将整个渊盖苏文家族粉碎的女人……

    就是这位被所有人看不起的皇后娘娘送入渊盖苏文身边的,你会做何想法?”

    金庾信的瞳孔突然放大了:

    “怎么……可能?!”

    “还有,你是不是以为,寡人按着咱们的计划,向皇帝陛下提出了请求,被他拒绝,这才不得不回国中的?不是……从一开始,皇帝陛下就看出了咱们的来意……”

    金春秋负手而立于窗前,淡道:

    “从一开始,他就看出,寡人此来,却是想借着大唐与西突厥战事紧要的关头,来求一个护身符的……

    他早就看出咱们此来是想以不于此时再度兴兵讨伐高句丽,好让大唐不必从目前正在紧要关头的西突厥之战中,因着前订之盟,而不得不分神分力相助我们的承诺为条件,答应咱们从此之后,三国(指此时的朝鲜半岛所呈现的三国鼎立之势——高句丽,百济,新罗)一统,尽为我新罗所有……他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一开始,就没有给寡人这个机会说出口——把这样的类似挟持的条件说出口。”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了。知道寡人的计划,也知道眼下新罗的形势,更知道寡人的身体……

    可即使如此,即使此行来的目的并不光明,他也答应了寡人,并且把寡人为了我新罗国民所丢弃下的德行,好好儿地扶了起来,不让寡人说出口,他就已经先承诺了。

    这样一来,寡人就依旧是一个品德高尚,可以依赖的好盟友。大唐上下,也只会将寡人与新罗视为永远的盟友,永远相助我们。

    并且,最终帮我们成就万世安民之功。

    这……就是圣人吧?永远都怀着一颗最悲悯最高贵的心灵去照顾着每一个身边人的感受……哪怕是要抛掉自己身为君主本应最在乎的名声……”

    金春秋闭了口,好一会儿,他才欣慰一笑:

    “长孙皇后的三个儿子中,之前寡人最遗憾的便是最喜爱的魏王殿下没有能够当上大唐皇帝。可如今看来……

    真的,幸好,幸好是这位皇帝陛下。所以,即使寡人真的谋不如他,算不如他,兵权之重不如他,朝政之能不如他……

    寡人也不必怕了。

    因为他是真的不会为了一点名声,或者一点虚利就背叛我们,背叛所有与他为友的人。”

    金春秋长吐口气,淡道:

    “所以……自今日起,我新罗,却只需全力应对高句丽那对荒唐父子便可,大唐,却实在不必再去防他了。”

    金庾信愕然,哑然,半晌,终究目光中,浮出了一点感动。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零

    是夜。

    长生殿中。

    媚娘郁郁之色,已然是大减。毕竟身边陪着素琴与几个可爱的孩子,她若说再难过下去,只怕也是于理不通。

    只是,无论如何,眼下的她,还远未到那等便可放下的地步:这些年来,她一直逼着自己变得更加冷情更冷性,自以为这般便是无敌……却不曾想,这样,却叫她忽略了无数原本伸手可触的幸福。

    她惶惑,也痛苦——原本她以为,这世界上连亲生母姐都如此待她,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真心待她了。

    可她错了……

    她忘记了,她的身边,一直都有很多人,在真心待她。

    比如素琴,比如视她如亲生女儿的张嬷嬷……再比如……

    她将手中的素帕,揉得再皱一皱,好半晌却不言语。

    “姐姐,莫要再难过了。”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却是素琴。

    那样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却叫她一时间心中柔软,感伤也再度浮上心头。下意识地,她伸手反握住她的,然后轻道:

    “嗯。”

    “素琴是说真的……姐姐不能再难过了。为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你不能再难过了。”素琴轻轻握着她的手,叹道:

    “别的且不提,难道你就不曾想过,若是这孩子因着你这般难过,而……”素琴只说了这半句,便再也不提。

    媚娘明白,不由点头,叹道:

    “话虽如此,可若要不难过,岂止是一个难字?”

    素琴默然——媚娘所言,她不是不知道。但她更知道的是,眼下的媚娘,不能再这般沉沦下去。

    突然之间,她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大姐姐徐惠?

    若是大姐姐在世,只怕也不会如此罢?

    叹了口气,她伸手把握住媚娘,不由道:

    “姐姐,真是对不住你……素琴无能,眼看着姐姐如此,却是不能帮姐姐一星半点儿……若是大姐姐还在……”

    “便是她在,只怕我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媚娘淡淡一笑,苦涩摇头:

    “毕竟于我而言,这是一关,难过,也要过的一关。”

    她闭了闭眼,疲惫至极,又张开眼,轻道:

    “现在……唯一能让我自己走出去这一关的,只有我自己……可是素琴啊……知道,与做到,却是两样事。”

    素琴沉默,好一会儿才转了话题道:

    “说起来,这些日子也是奇怪。”

    “什么?”

    “我听德奖说,这些日子里,纪王殿下很是安份。便是越王殿下,也颇有些收敛之态……也不知主上使了什么法子,能让他们这般安稳。”

    “……只怕,他什么法子也没有使,只不过是将他的一些事,说与他们听罢了。”媚娘沉默片刻,摇摇头,淡道:

    “不过这样也好……眼下,我实在没有心思可以花在他们身上。”

    素琴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一事,犹豫道:

    “说起这两个女人来,素琴却又想起一事,不知该与不该跟姐姐说。”

    媚娘扬眉,淡淡道:

    “何事?”

    “最近洛阳都之中,很是有些流言纷纷。说是这洛阳城中附近,出现了些前朝鬼灵,是来向姐姐你……”

    “复仇索命的,是也不是?”媚娘摇头一笑:“这么多年了,她们的伎俩,反反复复还是这些。”

    “姐姐的意思是……这都是那些放出宫中的女人所为?”

    “……这世上,有想像我们一样,活得自在随意的女人,自然也就有那些事事处处,都想彻底赖在一个强大的男人身边,永远不必自己花费心思的女人。却无甚奇怪的。这天下若论起强大来,哪个比得过治郎?自然她们是不能看我过眼的。由她们去。”

    素琴却道:

    “可是姐姐,依素琴看来,此事却是不能随她们去了。毕竟眼下姐姐处境并非万全。便是为了孩子们日后所想,也不当由他们去。”

    媚娘本性真是最潇洒的一个。好也可过,坏也可过。可她唯二听不得的,便是李治与孩子们受难处。是故素琴这一语,却正正地说中了她的心里。

    于是她沉默,半晌才轻道:

    “那又如何?不过是些流言,由得她们去,早晚都会自己传不下去的。”

    “姐姐,虽说防民之口甚于塞川,可转言之,若是姐姐一味纵容,只怕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还是要小心啊!”

    素琴正色道:

    “毕竟前有我高祖皇帝险些因鬼神之言而受尽昏君诛戮之事在先……便是为了主上想,你也得管一管这事。毕竟如今的姐姐与主上,可是同进共退,形如一体。”

    媚娘又沉默了一会儿,却点头道:

    “你说得很是……倒是我自己常常忘记,如今的我,却已是皇后了。但这事,又不能一味地硬着来,强着来……这样,瑞安。”

    她扬声轻唤,瑞安立时便应声而入,她看看他,轻道:

    “方才素琴的话,你也听得清楚。如何,可有什么妙计?”

    瑞安想了一想,却道: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却是最佳。”

    媚娘扬眉:

    “你的意思是……她们有意强造流言,欲置本宫于不利之地,咱们便反过来也造些流言,让她们落入不利之境?”

    “正是。”

    “办法好是好,可一来她们人多,若只论起这虚造口舌的功夫来,咱们这些人,怕是比不过她们镇日里闲得发慌的长舌妇们的——毕竟如今的她们,只是依靠这些来过活了。

    二来……本宫也实在没有太多的闲心,去做这些事。”

    媚娘摇头道:

    “不妥,你再想想,可还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瑞安怔怔地想了半晌,才道:

    “那便只剩下一个法子了……让她们的话,变得不可信。”

    媚娘立时扬眉:

    “你的意思是……要将她们之前做的那些事,都昭告天下?”

    瑞安点头道: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天下人都相信,这些女人嘴里说的话,却是断不可信的。”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又摇头,缓缓道:

    “计是好计,就是法子不太对。”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道:

    “娘娘的意思是……”

    媚娘看着素琴,却问道:

    “你觉得如何?”

    素琴也点头道:

    “无论如何,这话儿万不能明着说。特别不能从姐姐这边儿说。要说,也得让她们身边的人说出口得好……顶好的,是让她们自己说出口。”

    “自己说出口?那却要如何?只怕却是难罢?”瑞安愕然。

    媚娘摇头:

    “说难也不难,只是要费些手段……”

    她静静地坐在榻上,看着前方,明亮的眼睛被透过窗棂照入殿中的阳光,映得一发清可见底。好一会儿,她才点头道:

    “若果然要她们自己说出口的话……那最好的法子,却是让她们自露身份。再由一些近身的将话儿传了出去……自然便成事了。”

    “自露身份?她们可还有什么身份可露么?”素琴轻道。

    “自然是有的。”

    媚娘淡淡一笑道:

    “你可别忘记了,治郎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后来又是海内天子……来到他身边的人,又怎么会都是简单的人?”

    素琴目光一亮:

    “姐姐的意思是……要让她们背后亲靠哪一家哪一派的事情,曝光于天下?”

    “正是。”

    “可是……这容易么?只怕却是要费很多功夫呢!”

    “难倒是不难……只消治郎在早朝之上,起个话头便可。”

    媚娘淡淡一笑。

    素琴不明白她的意思,可她是乐意看着媚娘终究还是走出了伤逝的心境的,所以次日一朝早,她便着人将自己趁着媚娘睡下之后手书传与李治。

    李治看过之后,只言了一声好。

    ……

    大唐显庆二年三月中。

    早朝。

    唐高宗李治因西突厥战事大齐备,心中感念天下百姓不久可获久世太平,心中欢愉不止,乃着赐赦天下。

    逢于朝中有臣进奏,言今后宫空虚,宜为新纳妃嫔,却为他婉拒道:

    “朕愿效先帝,只念皇后一人。”

    臣下乃奏:

    “先帝亦有四妃侍陵。”

    李治闻言乃不悦道:

    “正因先帝四妃为争一侍陵前后之位*,朕才欲改之其制——需知旧年宫中事,多由妃嫔起,而之所为者,不过侍陵前后之位。眼下朝中欲进良女者,又有几人不欲借这裙带绦玉铺平了进阶之途?得死后封妃入嫔,侍于朕之陵侧?

    朕生前为国操劳,便有朝一日西归后亦只一心保我大唐天下太平,其他诸事,实在不想烦心!

    再者先前大放宫人,便因早年王萧二人之事而起。想当初后廷之中,除皇后外,尽数分为二派……这等旧事,如何可再生?

    朕有生之年,只欲天下太平,百姓安定。身侧有妻,膝下有子已是足矣。其他诸事,不必再提!”

    一时间,朝臣尽皆汗颜。

    于是自此,天下乃知李治旧日宫中改制,竟非为独爱皇后武氏故,而因后廷之中宫妃争斗之理。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一

    是日午后。

    长生殿下,媚娘看着一路往自己走来的李治,不由淡淡一笑,伸出手去。

    李治含笑远远伸手握住,看着她的双眼,一路夫妻二人无言,只是相携而笑,慢慢步行至殿后花庭之中。

    “听说今儿个治郎却是拒了诸臣美意呢……真是可惜……本来媚娘还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再无聊下去呢……”

    媚娘勾红唇,绽浅笑,一时间叫李治看得有些呆怔。好一会儿,他才扬眉道:

    “你觉得无聊?”

    “可不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宫殿中,实在无聊得紧。”

    媚娘淡淡笑道:

    “这样的事情,但凡是在这宫中住过的女人,都是明白的罢?所以她们才那般费心替媚娘寻了些事情做……可偏偏治郎一句话儿,便叫她们全然没了机会……真是无趣。”

    看着她嘟着嘴,一脸无聊的模样,李治忍不住伸手去揪了一揪她的脸,却笑道:

    “你竟觉得无趣?拿别人的努力来取乐,也太过了些。”

    “不是治郎最希望媚娘这般如是么?否则又何必如此费心,叫素琴他们也掺和进来?”

    媚娘抬头,巧笑倩兮问。一时间,李治竟不能言语——似乎无论过了多久,这个女子,总是能让他发现一些新的美好。突然之间,他有些恐惧:他是永远不会对她生了厌恶的了……因为她是如此美好,美好得每一时,每一刻,他都能在她身上看到美好的东西……

    那她呢?她可会如他一般?

    或者说……他能像她带给他的感觉一样么……他能永远都不让她觉得无趣,觉得无味么?

    李治无言自问,却不得答案。

    夫妻二人便就这样走了一阵,便有人前传道前方有大消息前来。李治乃再安抚了她一阵,又告了她今日晚上必然要来与她一道用膳,匆匆自离。

    看着他离开,媚娘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接着轻唤一声:

    “瑞安。”

    “瑞安在。”

    “那些事……可都办妥了?”

    “娘娘安心,都办妥了。有主上这一番话儿发了底,天下间谁不知她们那些女人如此诋毁娘娘,不过就是为了能够再入宫中为妃为嫔,替她们的母家与背后立靠着的主子争得一些荣光罢了。所以断然是不会再有人听她们信她们的了。”

    “好,断了她们的口……接下来,便要断她们最后的一丝希望了。明日午后,请长孙太尉前来一聚罢。”

    “是。”

    ……

    次日午后。

    李治正在专心地看着李弘近些日子以来的功课,便见一个小侍匆匆奔入,向着德安说了几句话之后,德安的眉头立时皱了起来。

    他也不动声色,只是专心看着,直到德安也匆匆奔上来,将这话儿原番不动地传入他耳中,他才皱眉道:

    “媚娘见了舅舅?”

    “是。”

    李治啪地合上折疏,好一会儿沉默,想了一想才道:“只是说关于这些女人的事情么?”

    “是,娘娘似乎是希望太尉大人能够支持她,不要帮着这些女人寻得一星半点儿再度入宫的机会。”

    德安看着李治,有些忧虑道:

    “主上,这样可好么?向来太尉大人都是最不希望娘娘独宠后宫的那个人。会不会此番娘娘行事,反而适得其反?要不要先行想些法子补救?”

    “不必。”

    李治勾起唇角,淡淡一笑,又展开手中折疏:

    “媚娘能在这个时候找上舅舅,就是因为她已然有了十足的把握,知道舅舅必然会在这一桩事上支持她。而且她也没有做错。”

    李治停了停,想着媚娘在跟长孙无忌相谈时的模样,目光一发变得温柔:他最爱的,便是那样的她……总是温柔婉转,却更有铮铮冰骨玉心在那样小小的身体内,藏着那般巨大的能量……

    摇头,他又笑笑道:

    “此事论起来虽已有朕的明示,可到底那些人还是不肯死心的——因为身为大唐首辅的舅舅还不曾表态。所以只要舅舅也公开给明态度不插手此事,那么他们不死心也得死心了。”

    德安眨了眨眼,轻道:

    “可是那些人怎么肯……而且太尉大人他……”

    “是不肯。而且只怕舅舅自己也清楚,一朝他在此事之上,驳了那些人的面子,他们也必然是会对他起了怨念的。可他必须要这般做的。毕竟,如今的舅舅已无他顾,一心一念,只是好好守着朕与弘儿。所以为了朕,为了弘儿,他眼下也断然不能再让另外一对韦氏姐妹出现了。在此一事上,他与媚娘的心思,却是想到了一处去。”

    李治批好了儿子所上的折疏,满意地点点头,便叫了人来,吩咐好好儿送去与李弘,又着意点了两样李弘最喜食的小点,并同一张自己昨夜里临睡前,在长生殿特意写了的法帖一道送去。言说权让李弘良加习字。

    说也奇怪,李弘这孩子竟是与其他的几个孩子大不同,一味地只是喜欢他这父皇爹爹的书法,却将被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先帝飞白书与王右军的法帖都当成了凡品。

    所以每日里,只消李弘功课有些进步,李治便必要赐了一张法帖与他,以资鼓励。而李弘自己也是极乐意用努力的表现,来换这一张法帖的。

    德安看着李治目光温柔,心中不由还是微忧,一边儿帮着李治收拾东西,一边儿道:

    “可是主上,那些人难道不会想别的法子么?”

    “还能想什么法子?”

    李治淡淡一笑,看着他:

    “如今朝中英贤济济不假,但首辅文武重臣却只有两人。

    舅舅眼下已然是铁了心会站在朕与媚娘这一边,另外一个英国公,别人不知,你也当知,他是断然不会跟着他们的心思走的……便是他们真以为英国公中立,有意去求他,你觉得英国公会答应么?再者便是他们有心去求,那也得看看英国公有没有那个时间见他们一面。”

    李治一席话说得德安点头称是,又道:

    “这般说来,娘娘是算准了元舅公答应了?”

    “只怕也未必便那般轻易就答应了……多半还是有些条件的。比如……”

    李治看着前方,目光定定地盯了好一会儿,突然笑道:

    “也罢。总之都是些不成用的。收拾,便收拾了也好。”

    德安一怔:

    “收拾了?”

    李治摇头,又点头,最后才慢慢道:

    “多半……舅舅会要求媚娘,若要他应下此事的话,媚娘在日后,便必然要相助于他,将朝中那几个新兴仕子之中的不良之辈一一清除罢?”

    德安再一怔,会意良久,才愕然睁大眼道:

    “主上的意思是……太尉大人会要娘娘答应等日后局势大稳,便要将李义府许敬宗二人诛恶务尽?这是朝政,娘娘会答应么?”

    “为何不答应?”

    李治反问:

    “以前她不答应,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后宫妃嫔,于情于理,这等朝政之事她无权干涉。可如今……她可是皇后,这些事,她不多加替朕操心,又有谁能替朕来操心?还是你觉得,弘儿眼下已然可以处理国政了?”

    德安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点头道:

    “的确……的确……也唯有如此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只是可惜,李治只想着媚娘,却不曾看到这样的表情慢慢道:

    “说起来,这些日子里,媚娘都懒得出宫了……你可知道怎么回事么?”

    “呃?嗯……前些日子,多少听瑞安提了一嘴……”

    德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

    “似乎前几日里,娘娘还抱怨了一句,说是如今身怀有孕,体形发福,旧日里的衣裳竟是一味地不能穿着了。”

    李治瞪大眼,好一会儿才轻道:

    “她?她居然会在意这个?”

    “主上,娘娘当然要在意。她毕竟是女子,且是一个守在自己心爱男子身边的女子。古语女为悦己者容。若是她不在意,只怕才是怪了。”

    李治闻得此言,一脸得意,尽是满足——跟此时正呆在阶下,饮足了鲜酪酥的那只刚满月猫儿一般的表情。

    笑了一会儿,他才扬眉,清了清嗓子道:

    “嗯,说起此事来,朕倒是想着了一件事——前些日子媚娘还特特地去将宫制中的裙裳一条里的裙褶减了两道,说是要俭以立国……可有此事?”

    “是。”

    “好。等会儿朕手书诏疏,你且发个通旨——此时发这一道诏疏,于她和舅舅所行之事却是极有好处的。”

    “德安明白——那些女子们已然是被抹煞了名儿了,若此时再有娘娘俭行如此,自然更能立足了太尉大人与娘娘之计。”

    “没错。而且……其实如今我大唐国力鼎盛,百姓富足,实在不必去一味求那什么轻盈之态,飞燕之姿。便是女儿家们丰腴一些,也好。”

    李治含笑起身道。

    德安闻言,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对着笑着离开,自去往后殿而去的李治背影喃喃道:

    “什么时候起,主上也要管起这大唐女儿们家的身形是丰腴还是轻盈了?”

    “师傅,主上这话儿……配上主上那笑容……”

    身后同样因为李治的话儿呆了半晌才上前来的清和也侧着头,不解道:

    “怎么感觉,他好像很欢喜娘娘发福呢?娘娘发了福,可是与主上有什么好处么——毕竟咱们娘娘,还是轻盈些的时候,才最美呢……倒也不是说她丰腴时不美。只是娘娘轻盈些的时候,那样的身姿,可是宛如飞仙。

    清和可都听说了呢,那些大臣们虽都爱说娘娘的坏话,可却从来都是说娘娘生得极好呢!

    啊,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以前咱们娘娘身为后宫妃嫔,自然不能多见外臣,那些外臣们把娘娘说得跟个妖妇一般的模样。

    如今娘娘贵为皇后了,自然也该多见见外臣,让那些人知道娘娘有多好……可是主上每次但有国宴之时,从来都不让娘娘跟着,这可是为什么?之前那个王氏还能跟呢!咱们娘娘哪一点儿不比她美不比她好了?为什么主上不让娘娘跟?”

    德安转头看看他,突然若有所悟道:

    “不……会吧?就因为这个么?”

    “什么?”

    清和一脸愣怔,可德安却是喃喃自语似地问:

    “就因为……这个么?”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二

    大唐显庆二年三月末。

    洛阳宫。

    三月的春夜,醉人如酒,总让人忍不住心中起些缠绵涟漪来。而这样的时刻,李治无论如何也是不愿离开媚娘半步的,只想守着她,静静地看着夜色。

    “听说今日里元舅公与那些朝臣们可是闹了些不痛快……”媚娘手中原本拿着一卷史记,可看得多了,难免有些乏了,便随手一放,只懒懒倚在李治怀中,一边儿伸手去捉了他一撮黑得发亮的发尾来顽耍。

    李治披衣而坐,把已然肚腹一发膨大不得安睡的她小心抱在怀中,一手稳稳扶着她的腰背,一手握卷而阅。闻得她这般一问,低头看她正不安份地捉着发尾扫他满身的模样,忍不住勾唇一笑,摇头,半晌才道:

    “是啊……你们都想好了的,他又如何不肯?”

    媚娘再往下滑一滑,趴一趴,趴在李治腰腹间,竟似个小女孩一般好奇地研究起李治的衣襟连钮来,扣扣扣,抠抠抠,却就是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道:

    “是么?治郎怎么就知道,媚娘与元舅都想好了?”

    李治明知她是闲得闷了,实在有些无趣才来闹他,却也不觉烦——反而只觉得这般淘气的她,有说出不出的可爱,于是便将手中书卷一丢,双手稍一用力,将她还抱着他一络发丝不肯松手的她往上抱了一抱,举着满月小猫儿般地凌空举着看了一会儿,才小心放归自己怀中,揉着她有些丰满起来的脸颊笑道:

    “怎么了?今日这般烦燥?可是这小淘气又给你添什么烦了?”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将大手抚上她的肚腹之间。

    媚娘看着他,懒懒摇头:

    “不是……只是说不出的担忧……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是我没想到,没料透的……有些儿担心罢了。”

    李治再扬眉,想了一想:

    “有什么事是你没想到的……那也无妨啊!朕必然是会替你想到的,不就好了么?”

    媚娘一怔,却想一想,点头,放松肩膀,任头颈垂在他怀中:

    “嗯呢……倒是不必我烦心的。”

    说着,她便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自睡了下去。

    李治看着她这般模样,忍不住在她额间轻轻一吻,含笑好好儿地挪一挪她身子,叫她睡得舒服些,然后再看她一会儿,才缓缓道:

    “出来罢。”

    “臣豆卢望初,参见主上。”

    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正是一身劲装的豆卢望初。

    李治看着他,面上已是淡然:

    “如何?”

    “回主上,已然查清楚,此番支持着那些被废出宫的宫人们的,虽则各家各氏都有,门派也各有倾向不同……但是终归到底,多少都与雍王府,少不得联系。”

    李治的表情,冷了下来:

    “查准了?”

    “目前已然定准了人证物证的,十家之中已有八家。剩下的,则都是与雍王府或者兰陵萧氏素来交好的……”

    李治沉默,再沉默,好一会儿才道:

    “那孩子呢?你可惊动了他?”

    “眼下倒是没有。只是他背后那一位……却似乎有些察觉。”

    李治扬眉:

    “上金?”

    “是。”

    “哼!果然是他。”

    李治轻轻一哼,眯起眼,好一会儿才伸手抚着媚娘的额头道:

    “传话儿与诸人,朕要拿到所有的证据,明白么?”

    “是!”

    ……

    大唐显庆二年四月初。

    牡丹盛开正当时,洛阳城中自是贯集天下名门。

    唐高宗李治一为皇后武氏腹中胎儿祈福之故,二为天下计,乃着诏令,行牡丹花会,历时半月。

    一时间,天下俱动。

    是日午后。

    高宗皇三子雍王素节刚奉圣命,与诸位兄弟入洛阳城中侍驾,便得李治近身侍者德安亲传,道着其立时入宫面圣。

    他也不敢耽误,更替了衣衫,便速速入了贞观殿。

    殿中,紫烟缭绕,香气氤氲。高高的金殿之下,玉阶之上,李治正居于檀案之后,仔细地看着手中书卷。

    素节看着这样的李治,一时间不由得有些痴怔了。

    是的,这是他的父皇……他的父皇。

    他看了一会儿,垂下眼来,叉手过顶,高行大礼唱颂道:

    “儿臣素节,参见父皇,恭请父皇圣安!”

    李治闻得其声,阖起手中书卷,看了他一眼,淡淡点了点头:

    “起来罢。”

    谢过恩之后,素节起了身,叉手垂颌而立——可是动静之间,还是那般气度非凡,那般仪表堂堂……在外人看来,这样的一个漂亮皇子,实在是配得起一身龙袍的。

    李治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由惋叹:若非他亲眼看到那些证据,只怕他也不相信,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也疼到大的孩子,竟然可以做出那些事来。

    纵使……他的背后,还有着另外一个孩子,可事实上,他的确就是做错了事。

    默默举手示意,德安便立时传了左右退下,只留李治父子在殿中,自己则静立殿下可以听得到传唤的地方等待使用。

    接着,李治徐徐起身,看着素节,背着手,一步一步走下阶来,缓缓走到素节面前:

    “把你和上金留在长安,你们可还适应?”

    “谢父皇关爱,儿臣们虽思念父皇,但却也能多少过得寂寞时光。”

    素节抬头,报以一记完美无缺的微笑。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点头道:

    “想来也是……便是你觉得闷了,上金也总是有办法叫你欢喜起来的,是不是?”

    素节不再看李治的双眼,只是看着前方,小心地点点头:

    “上金待儿臣真的很好……”

    “那孝儿呢?他与你如何?”

    “许王兄……他生性不喜动,平素里也总是闭门谢客,所以儿臣们便是想亲近于他,也是难的。只能每得大节庆时去看一眼而已。倒是可惜,没得他几分淡然沉稳的性子。”

    “想来也是……他是你们几个兄弟里最不喜与人交往的。”

    李治点头,叹道:

    “可是他也是你们几兄弟里,最实诚,最恳直的好孩子——便是你五弟弘儿,六弟贤儿,也是比他不过的。”

    素节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别的,只是恭声应是,接着跟着李治,一步一步走向殿门前,看着繁华胜锦的庭院。

    李治负手而立,素节便这般叉手而立,在他背后,有些痴痴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无数的念头。

    好一会儿,李治才轻轻道:

    “说起来……你似乎也该到了纳妃的时候了……可有相得中的哪家姑娘么?父皇去替你说一说”

    素节一怔,脸上微微热了一热,垂下头来,好一会儿才道:

    “儿臣尚且年幼,此事却不甚急。”

    “怎么能不急呢?”

    李治淡淡一笑:

    “男儿娶妻生子,方能立家成业……你若不早些儿得了良配,自然便是不能好好儿明白何谓持家立业的……心里可有什么人选没有?”

    素节沉默不语。

    李治转头看他一眼,心中有了些底,转头去淡淡道:

    “看来是有了……也罢,知道你脸皮薄,轻易也是说不出口的,改日便写了与父皇,父皇帮你去安置。”

    “……谢父皇隆恩。”

    这一句,素节说得却是极轻极轻。脸上,也是极红极红的。

    李治淡淡一笑,摇头道:

    “父子之间,哪里来得这些虚礼?外人面前便罢了,只有咱们父子俩的时候,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直接与父皇说,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直接与父皇要……

    只要父皇能答应的,能给你的,一定都会给你……

    但是……”

    李治停了一停,轻轻道:

    “但是父皇希望,你一定不要把自己真正的**,给深深地埋在心里,任它背着隐瞒之心生长……

    那样的痛苦,父皇受了半辈子,也是受够了,实在不希望你再受……

    你明白么?”

    素节心中一揪,似有所觉,却只是喏喏而应。

    李治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里早已明白,这个孩子,根本不曾明白他的深意,但却也只能沉默闭目,心中暗叹。

    好一会儿,他才再度睁开眼,轻轻道:

    “说到这里,有一桩事,你还是仔细些的好……上金虽然与你自小亲厚,可有些事,你不该替他担的,还是莫担了。

    你也不妨替父皇告诉他一声,就说他私底下做的那些事,父皇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念着他本也不是这样性子的孩子所以容着他。

    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若再这般胡闹下去,有朝一日闹得天下尽知,连父皇也包容他不得的时候……

    就别再说什么父皇与你们的舅公,都没有给他机会。明白么?”

    素节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完李治这番话的。而同时,他的心也一次次地往下沉,沉……

    是的,他知道了。李治全都知道了。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三

    当李素节回到赐居之处时,第一个迎上来的,便是杞王上金。

    看着他这般神态仓惶的样子,上金心中多少有些明白,便看了一眼近侍。

    近侍会意,立时便着令左右都退下。

    看着周围清净了,上金才坐下来,侧身看着素节:

    “三哥……”

    “他都知道了。”

    素节长吐口气,垮下肩膀,说了这么一句。

    只这一句,便叫上金心中一沉——说到底,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咽了咽口水,好一会儿,他才袖起手来,呆呆想了一阵,然后勾着头问素节:

    “真的么?”

    素节闻言,只是看他一眼,然后从袖中抽出一份折疏交与他:

    “这是我临走的时候,父皇近身的清和交与我的,说是有人放在父皇案几之前,请他详查的。可是父皇一看与咱们二人关,便不肯再细看,只是叫他寻了机会,私下交给我们……”

    上金盯着那本折疏看了好一阵,仿佛是在看一条毒蛇……好一会儿,他才伸出手去,微微有些颤抖地拿住了,接在手里,迟疑了半晌,翻开。

    只扫了一眼,他便啪地合上了折疏,闭目,好一会儿才敢再翻开看。

    他一边看,一边的素节呆呆地说:

    “我已经看过一遍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上面,一个也没漏。”

    没错,的确一个也没漏……尽管上金还不肯死心,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还希望能够看出些不同之处……

    可他每看一遍,都是一遍把心往底下沉。

    全在这儿了。

    他们所有的筹码,所有的可能……

    全在这儿了。

    一个也不剩。

    兄弟二人默默而坐,那本折疏,也从上金手中慢慢地向下滑,最终滑落在地。

    好一阵儿,上金突然笑了起来,摇头苦笑,只手撑起额头,低声苦笑:

    “是啊……

    怎么可能斗得过他呢?

    他可是咱们的……父皇啊!三哥,你说是不是?”

    他似在问自己,又似在问素节。

    但素节没有言语,只是沉默。

    ……

    大唐显庆二年四月中,因某事,唐高宗李治,着旨,徙皇三子,雍王素节位,易为郇王。

    这道旨意一传开,整个朝中,又不免是一阵议论纷纷。

    猜什么的都有。

    不过大抵算来,还是都免不得把这事情,往眼下已然安居后宫,一门心思只顾着调理身子的媚娘身上算。

    可她不在乎,也没想过要在乎——这么些年下来,若是这样的事情再禁不住,只怕她也难活到现在。

    何况眼下她还有更值得在乎的事情——肚子里的孩子,以及突然传来的,关于新罗的消息。

    是夜。

    长生殿中,因着时间还算早,所以李治眼下还没有传旨归殿,整个殿里,也只能灯火通明地等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步履匆匆的瑞安传来了一个叫媚娘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恚怒的消息:

    “娘娘,罗姑娘那位爱徒出事了。”

    正在绣花的媚娘闻言立时抬头,看着瑞安,眯起眼:

    “怎么了?那孩子不是好好的么?”

    “本来是好好的,可前些日子传了消息来,说是有了高句丽泉氏世子的孩子,可却不知怎么地被世子之弟给伤着了,孩子没了,那位秋娘姑娘……

    怕也就是最多一旬左右的时光而已……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最先是送与罗姑娘的,当时罗姑娘正在李师傅府上,听得此事伤心得紧,几度都要哭昏过去。素琴姐姐看着不忍心,又担心这孩子是娘娘格外关心的,所以赶着叫人传消息过来。”

    媚娘扬眉,冷声道:

    “什么时候的事?”

    “消息传来,不过就是一刻之前。至于孩子的事……

    算来也不过是……一日前的事罢?

    流星飞马,本便报得快些。”

    “流星飞马?怎么会用……”

    媚娘只言一句,便立时住了口,好半晌才轻道:

    “治郎也知道了?”

    “这个自然,本便是主上着人时时注意着,一有要事便立时当流星飞马报来的。”

    媚娘不语,好一会儿,才徐徐起身,轻轻道:

    “本宫记得,孙老哥的大徒儿,眼下却正从镇东军中为医,是也不是?”

    “是。”

    “他的医术,比起孙老哥来,如何?”

    “嗯……之前听过孙老神仙说过,说是这位长徒却是几个弟子之中最灵气的一个,总是得了他老人家八分的真传。娘娘莫非是想……”

    “传本宫令,立着咱们安排在那孩子身边的影卫,务必将她从泉氏府上带出来,至这位长徒身侧,着他务必将她救了回来!”

    “是。”

    瑞安立时便转身而去,一侧的明和看着媚娘有些严肃的脸,忍不住上前一步扶着媚娘慢慢坐下,然后问道:

    “娘娘,您怎么这般关心这么一个孩子?”

    “算起来她也是个可怜的人……但最重要的是,她对治郎辽东之役的意义。”

    “辽东之役?主上不是说不征辽东了么?”

    “此时不征,但彼时未然。高句丽狼子野心,泉盖苏文无义无信,嗜血好武……便不为我大唐边陲安定,只为新罗等诸国民生安定,也都早晚都是要灭高句丽,扶新罗的……”

    媚娘紧紧握了握拳,想了一想又道:

    “所以无论如何,这孩子都得保下命来。因为唯有她被咱们保下了命,治郎的安东大计,才可成事。”

    明和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说起来,那位泉氏世子,明和早年在先帝的大朝会上也是见过的。人的确是一表人材,相貌堂堂,且也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反而是他那个极受其父泉盖苏文宠爱的弟弟,无礼狂妄,好色自大,又为人鄙下……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明主。”

    媚娘淡淡道:

    “泉盖苏文此人,论起来也算是个枭雄……但他到底目光短浅,始终看不透这天下之势,所以一直都兴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奈何他高句丽地处偏僻又极为艰寒之所,所以便据险而立,也是这些年竟不曾倒。

    但天地万物,自有其理。该到他绝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绝了。何况眼下新罗新主金春秋,为人信义高华,治国理政均有大材,又得金庾信这等良佐大将守于其左右,正是当兴之势……

    自该助他一臂之力的。”

    媚娘如此说,明和自是无不言是,又接道:

    “说起来,前些日子这位新罗新主也是来见过咱们主上的,他走之后,主上也是对他赞不绝口的。一直说他竟是个大人材,只得治新罗一隅,实在是太可惜了。而且便是几位知道内情的重臣,也是颇为赞同与新罗结盟的呢!”

    媚娘原本还是点头而应的,可听到最后一句,却猛地瞪大眼,转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有几位重臣都知道治郎召见金春秋之事?!都有谁知道了?”

    明和被这样的媚娘吓了一跳,急忙仔细想了一想,才回道:

    “有……有元舅公……还有……还有几位亲王殿下。其他的人,便没了。”

    媚娘屏了屏息,又道:

    “韩王可知?”

    “他?他却不知。知道的亲王殿下也不多,只不过曹王等人每常里来与主上弈棋取乐时,听得一两嘴的而已。”

    媚娘闻言又是一怔,好一会儿才道:

    “你是说……这消息,竟是治郎有意放与他们的?”

    明和眨眼,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貌似是呢!说起来新罗国主来得极隐密,若非主上有意让他们知道,只怕他们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知的。”

    媚娘垂首,目光有些呆怔:

    “这又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这般的问,却无人能答。

    直到晚些时刻,李治归了长生殿,更衣,入帐,搂了她在怀中,她才得以问出。

    李治闻言,便是淡淡一笑道:

    “果然……我就觉得奇怪,孙思邈那个药呆子一般的大徒弟,怎么就会这么快反应过来去替我把此事解决了……原来是你。”

    “治郎却又为何要走漏金春秋前来密会之事的消息?莫非是想断他后路?”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他也是有本事的,所以便是得了他的承诺……国政大事,还是得留一手的好。”

    媚娘垂眸,好半晌才道:

    “也对。毕竟金春秋心思缜密,手腕铁辣。为友盟,则是一大助力,若是此时与咱们大唐为敌……

    虽不至于便在我大唐军政之上有什么大妨害,却终究是个麻烦。

    早些解决的好。

    只是……金春秋若知此事,想必也不会甘心罢?”

    “他知道的。”

    李治淡淡道:

    “早在他走之前,我便与他定下盟约了,也将我会有的手段,早早儿透与了他。他心里自然知道的,所以才肯答应。”

    “治郎不怕他在背后起什么心思,早一步做准备?”

    “由不得他。”

    李治淡淡一笑:

    “毕竟新罗非我大唐,流星飞马六百里急报于高句丽与百济国内之时,只怕他人还在洛阳城中。”

    媚娘闻言,却也松了口气,点头称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四

    “毕竟金春秋此人,宜为友,不当为敌。若一朝为敌者,只恐生大祸。若是搁在……”媚娘说到这里,却停了口不再言语。

    李治会意,却轻道:

    “你是想说,若是搁在父皇那里,必然是不能容得他的……若非将之收归己用,为臣为下,便是必然要将之废于青苗之时。对么?”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点头道:

    “这样也是稳妥的。”

    “看似稳妥,实在却是不妥。”

    李治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道:

    “你也知道禄东赞的……在你看来,他对父皇,与对我,哪一边,却更忠心一些?”

    媚娘闻言,却半晌不语。

    李治见她有些茫然,便将她搂在怀中,只将下颌顶在她发顶,轻道:

    “我知道,你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也知道,你最不能容忍他的,其实却是他竟能狠下心来,利用一个女子……”

    “秋娘可是媚娘叫罗儿送去的。”

    媚娘涩道。

    李治摇头,淡淡一叹:

    “十年相识,若于今日还不知你心事……那岂非是我辜负了你一片真心?你比谁,都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只因你自己……”

    李治不言,媚娘不语,但二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沉默。

    好一会儿,李治才轻道:

    “你放心。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叫你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至于秋娘,她业已有孙道长的大徒儿照顾,必然会无事的。”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听罗儿说,那孩子与泉世子,似是真心。治郎以为如何?”

    “他若果然真心,自然最好。其实我也很是相得中男生为人。若能成得美事,又有何妨?”

    “那金春秋……”

    “金春秋一方,却是万不能做想与渊……不,与泉氏一族相成的。”

    李治断然摇头轻道:

    “毕竟高句丽与新罗之间,却是不死不息的世仇。”

    媚娘茫然道:

    “世仇?媚娘看三国列记(这里指的是唐时关于朝鲜半岛三个国家:高句丽,百济,新罗的风土人情记载,与我国历史上的三国鼎立之史相类比但无关)里,却说他们只不过是些须小事而已……”

    “真平王(新罗第二十六代君主,善德女王的生父,也即金春秋的外祖父,姓金名白净,是个很有做为的帝王)在世之时曾言道:国之事,无小事。便是一桩一件,对他们而言,都可能是世仇。”

    李治淡道。

    媚娘不再言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么说,治郎是不打算再把泉男生之事告诉金春秋?”

    “便我不说,只怕他也知道了。”

    李治淡道:

    “眼下这等情态,我要如何做,才能真正保证十年之内,一举得灭高句丽,我清楚,他更清楚。所以他必然是会想得到我要与泉氏三子之间的一个为盟的。而比起只是一味嫉妒长兄之能,事事处处轻浮无德行的男建,与年幼只知唯次兄之命的男产而言……

    德信双全,英武兼备的男生,显然是我的最好选择。”

    “可是治郎,媚娘听说这个男生,其实却是个极为愚忠之人。”

    “正是如此忠勇之人才值得收服。因为他的忠勇,论到底其实不过是希望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众,能够过上永世无争的太平日子。能够像我大唐国民一般,繁华富庶,无忧衣食而已。

    那么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忠,大勇。

    为了他高句丽一国之民,他是不会在乎一时浮名的。所以当事态至斯时,便是我不逼他,他自己也会为了高句丽之民而选择与我大唐为盟。

    金春秋自然也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在你当初送秋娘去泉男建身边时,却从中作梗,把人送与了泉男生。”

    媚娘闻言,眉间浮出一丝叹息之色:

    “只是没想到……这一送,竟然就成就了他们二人的一世情缘。”

    李治也沉默,半晌才轻道:

    “这样也是好的,不是么?”

    媚娘点头,喃喃道:

    “是啊……是好的。”

    二人沉默。

    良久。李治又轻道:

    “不过有一桩事,你说得对,我也得防着些金春秋的好。毕竟有泉盖苏文这等出尔反尔的先例在前,若是我一无防备的话……”

    媚娘轻道:

    “所以治郎才会将他密会我们的消息传入诸臣之中……毕竟无论我们如何防备,高句丽与百济都必然能寻得空子,在诸臣府邸上安置耳目的。

    咱们放出消息,便会让金春秋彻底断了最后一点犹豫之心。”

    “这个却不是……”

    李治失笑道:

    “哈哈,想不到我的心思,你也有猜得错的时候。”

    媚娘闻言愕然,抬头看李治道:

    “不是?”

    “自然不是。高句丽,百济,新罗,这三国本来便已是如前朝魏蜀吴之态,无论如何,总是要有一方一统天下的。便是我不去插手,他们也必然要战到底,争到底。

    只是……这样长久相争,最终伤损最大的,却还是那些无辜百姓——无论是我大唐,还是高句丽,百济,又或者是新罗,都是人。所以若我大唐有能,且平定三国之乱于我大唐也是好事,为何不相帮?

    所以这个消息放出去,却不是为了断他犹豫之心,而是要断他拖延之心。”

    “断他拖延之心?”

    “断他拖延之心。新罗虽为一国,然论武,却是敌不过高句丽,论国势,也难及百济。唯一可为长的,便是近些年来君明臣能,可说政体一心。所以要赢这场战,金春秋也明白,最佳的选择实则却是拖字诀——

    泉盖苏文已是年迈,来日无多。而他的三个儿子又是那般内斗不止,高句丽国民又因连年征战,早已民不聊生。百济虽则地势较优,可这些年跟着高句丽和泉盖苏文身后东征西讨,无休无止的消耗,也已是国库空虚。

    是故金春秋最想的,只怕却是联合我大唐,借我大唐之助之资,一拖到底,最终将高句丽与百济拖到无力反击之时再行消灭。

    毕竟我大唐眼下三面不宁是事,国力财力民力强大,足以支撑也是事实。只消咱们慢慢与他们耗下去,自然高句丽与百济不攻而破,这本是最好的法……子……”

    李治说到这里,突然停了口,暗暗懊恼自己却说错了话。

    幸好,媚娘并没继续追问为何不用这样的办法,反而只是点头道:

    “所以治郎放这些消息出去,却是为了让那些高句丽与百济的暗探们知晓,进一步往自己主子耳边报消息,逼着泉盖苏文与扶余丰(百济国末代国王)先行动手。好让金春秋不得不速战速决,放弃拖延之法?”

    “对。”

    李治点头。

    媚娘明了,于是便道:

    “那既然如此,说不得媚娘也得替治郎做些事了。”

    李治闻言,只是垂首看她一眼,深深地一眼,半晌才紧紧地抱住她,仿佛下一秒,她便会离开自己一般,呓语似地道:

    “你什么都不必做的……只要你在我身边,什么都不必做的。”

    媚娘目光哀而不伤,却只是伸出手,紧紧地回抱着李治,不语。

    ……

    次日午后。

    瑶光殿侧边,御花园中,媚娘看着面前的狄仁杰,微微一笑道:

    “许久不见,怀英可是更加清减了。便是再如何繁忙,自己的身子,该顾,还是要顾的。”

    狄仁杰谢恩,又道:

    “不知皇后娘娘今借主上之意召臣入内,却是有何要事?”

    媚娘徐徐起身,一只手扶着瑞安的手臂,一只扶着微微发疼的后腰,看着园中春色道:

    “倒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只是想请怀英来,替本宫做个参谋。”

    “参谋?”

    “正是。前些日子主上来了这里,看着这瑶光殿中望出来的景色极是宜人,非常欢喜,有心于此处修置一所可以避暑的小轩。可偏偏不巧……”

    她目视前方一处在一片花草繁生中高高耸立的旗台道:

    “这儿却有这么一个煞眼的东西在。你也是知道他性子的,但有下定了心思的事情,那是必然要成的。是故便着令本宫,一旬(十日)之内要将此处移平。

    本宫自然当依圣命而为。

    可偏偏不巧的是,前些日子里内侍监负责理治的匠人来报,道这旗台根部竟有许多暗索伸出埋于地下,一路延到了这座小轩之下。若要动这暗索,必然难免要动这小轩。

    可偏偏……这小轩虽则也非主上心头之好,且也定准了要在平治了瑶光殿之后,就要将它移除的。

    眼下却还动不得。毕竟有它在,这庭园,便还是一座完整的庭园。可那些暗索,却又不知如何处置得好。

    人人都说怀英多智善断,所以本宫无奈,只好请你来做个了断了。如何?”

    媚娘一番言语,却叫狄仁杰目光一明,再一暗,旋即淡淡一笑道:

    “这又有何难?若依臣之见,暗索自然要断。眼下这小轩,也是要保。”

    媚娘目光流转,轻道:

    “那……该如何断?”

    “既然是暗索,必然有迹可寻,只消一把火点燃,自然便迹痕全无。”

    媚娘再扬眉:

    “火?却是个好办法……

    只是这火,却该由谁来点呢?”

    狄仁杰淡淡一笑,却轻道:

    “既然娘娘今日召了臣来,自然便是希望臣来做这断索之人了——能得主上与娘娘如此信任,臣若不尽心尽力,岂非尸位素餐,愧对圣恩?”

    媚娘点头,微笑。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五

    洛阳宫宣政门外。

    狄仁杰走出宫门的刹那间,回望了一眼身后巍巍然的洛阳宫,与那已然顶到了云间的乾元殿顶尖,目光微黯,很快又转回头来,步履坚定地向前走。

    他的身后,跟着气度沉稳的狄青和神态明亮的狄芳。

    “公子。”

    纵然狄仁杰已然成家立室,可狄芳与狄青二人,还是喜欢用这个自小跟他到大的称呼来唤他:

    “您不是要帮皇后娘娘点火么?”

    狄芳不解地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

    狄青翻了老大一个白眼给他,狄仁杰淡淡一笑道:

    “正是去点火呢。”

    狄芳正欲再行追问,却被狄青一记剑肘给捅得不敢再出声,只得呆呆地看着狄青轻轻道:

    “公子,娘娘此番着您暗中彻查的眼线……莫不是将近日朝中宣宣扬扬的新罗国主金春秋密朝主上之事泄漏出去的那些人?”

    狄仁杰呵呵一笑道:

    “果然还是你灵慧……”

    接着,他肃容轻道:

    “不过你错了,只怕泄漏出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主上自己。”

    “主上自己?为何?”

    狄青惊讶地瞪大眼:

    “可是明明就是主上着令金春秋密朝的啊!”

    “事关国策大事,你们听到了,也权当不曾知便好。”

    狄仁杰自小调教这两个孩子,自然知道他们口风紧,这等大事更是不会轻易泄出。可事关李治平定辽东,讨伐高句丽百济的大计,他便是猜到了,也不能说出口。

    何况……

    他的目光微转忧虑——只怕李治如此急切的理由,这位皇后娘娘,早已心知肚明了。

    暗中叹了口气,他步子走得更急,以他一介文弱书生的步子,竟是要狄青狄芳两个自小便习武的加紧了步子才跟得上。

    出了皇城,上了马车,狄仁杰立时对着正待开口相询的狄青道:

    “你去一趟韦府,请你韦大叔过来。”

    ……

    是夜。

    狄府。

    当听完了狄仁杰今日面见媚娘得到的消息之后,韦待价也是半晌愕然。

    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

    “主上……这是想要尽早灭了高句丽与百济,平定辽东?可为何这般突然……”

    狄仁杰想了一想,最终还是叹道:

    “只怕……前些日子的流言,是真的。”

    其实韦待价何尝不曾想到这个可能?但他心里却是拒绝的,忍不住便失笑道:

    “那些流言你也信得么?怎么可能!主上龙体安泰,每日里朝政理治,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妥妥当当,何曾有什么体力日衰之事?”

    “你也说了,每一桩,每一件,主上都理治得妥妥当当——待价,你与我一样,都是曾侍两朝君主的人,也都是见过先帝治政的人……我只问你,先帝几日一朝?主上又是几日一朝?一封折疏在先帝手中多长时光才能批得下来,在主上手中呢?又是几时便可下达?”

    韦待价沉默半晌,才轻道:

    “先帝三日一朝,主上一日一朝——有时甚至一日三会五议……一封折疏……先帝在时,若非紧急,则是三日可复,紧急的也要短则一个时辰,长则半日。至主上则……无论急缓,短则半个时辰,长则半日必有批达。”

    “那你可曾算过,一日里,主上要批的折疏,要议的政令,又有多少?待价,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人而已!便是如何天机聪慧,明决当断,又怎么能扛得住这般吃重的政务?

    你可算一算,主上已有多少年,不曾在戌时之前驾归寝殿,得以安憩了?”

    韦待价垂首,半晌才轻道:

    “难道不是娘娘……”

    “你也信那些人的话?”

    狄仁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道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么?这些话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来传的,你不清楚么?”

    韦待价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怀英之言,意所为何?”

    “眼下主上怕是急了——他也知道自己身子以后怕是一日不若一日……而偏偏能承大继的太子殿下又归年幼,其他诸位年长的皇子,不是若废太子一般中庸,便是如郇王杞王一般心术不正,再不然便是如许王一般无心理政。

    所以主上能靠的,能依的,只有皇后娘娘。

    然而于皇后娘娘而言,涉及政事,只怕却是她最大的忌讳——毕竟她这些年来处处受人诽议,事事遭人苛难,不就是因为她的治国之能,实不逊于咱们的首辅大人,太尉公?”

    韦待价沉默半晌,才轻道:

    “所以主上才着急着要平定辽东……因为主上知道,或早或晚,若他一朝病体不胜,自然这朝政是交与娘娘最为放心的。

    但娘娘事擅内政,外治之上却实在非其所长之道……为了能以防万一,以备不测……主上这是……”

    他抬头,有些动容地看着狄仁杰:

    “是要抢先一步,替娘娘铺平路……是么?”

    狄仁杰沉重地叹息一声,轻道:

    “原本若是元舅公身子还好,这大唐天下一时之间倒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可元舅公业已年高,只怕也撑不得多少时刻。虽有英国公大人,可到底边征之事,仍离不得他……

    论来道去,娘娘竟是最好也是唯一可以指托国政的人选了。

    所以主上才要这般费心……只因娘娘,也只为娘娘……不是么?”

    韦待价再沉默,好一会儿才道:

    “那娘娘……如今叫你去办理这些清理高句丽与百济耳目之事……怕是也知晓主上心思了罢?”

    狄仁杰不言,半晌才端起酒杯,狠狠灌下一杯,红着双眼咬牙道:

    “大丈夫生而为国,死而无憾……

    一个女子,尚且可为我大唐如此尽心尽力……为何我们这些所谓的国之肱股,栋梁之臣,却还是紧紧揪着一个无谓的预言,与一个女子的身份不肯放?”

    他问韦待价,却也是在问着自己。

    但是韦待价无法答他,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大唐显庆二年四月中。

    洛阳城中。

    城西,一处小汤饼摊子上。

    几张细脚支子(小桌几),十几只扎马(马扎,一种小凳子),几只青竹细笼装着干净的毛竹细筷,再配上几只装了海盐细椒的三味童子(就是装调料的小盒子,多制成小儿抱壶的模样,三只一组所以叫三味童子),再张一幅迎风摇动的细绢绣字招帘,便是一片热闹了。

    一个头戴青冠,衣着朴素,却总让旁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又不知为何不敢细看的青年,与几个同样衣冠简单一道走过,青年从绣工精美的荷包里掏出一串大钱,交与煮汤饼的老姆娘。

    老姆娘却似是认得他的,向他展颜而笑,道了声许久不曾见,便自先一步伸手端了一碗热汤饼过来,放在一张空支子上。

    青年彬彬有礼地道了声谢,寻了扎马坐下,自细细嚼食起来。显然,从他的面部表情来看,这碗汤饼并不合他素常的胃口,但却也依然嚼得津津有味。

    那几个男子也默默地一个个接了汤饼来说声谢,却不与他同桌,而自在紧邻着的两三张支子上坐下。

    “哎哎,你可听说了么?邻壁那家卖毕罗的老高头,前些日子,可是被抓了去官府中,说是高句丽的细作呢!”

    “可不是?谁曾想到呢!说起来他作的毕罗,却是有些异样的味道……”

    旁边一对衣着厚实的挑夫一边坐下来,一边议论道。

    青年也不停手,只自顾自地食着用着,同时饶有兴趣地抬头,一边儿嚼着口中的汤饼,一双漂亮得仿佛星夜的眼睛,看着那对挑夫。

    二人似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过似这般气度不凡又生得好看的男子,又有谁不曾注意到呢?

    于是便齐齐向他一笑,端着碗,有心想来凑一张支子说话,却终究不敢。

    青年似乎看出他们的心思,淡淡一笑,竟自起身,箭袖一撸,端起碗筷自己走到二人的支子边,对着急忙站起身的两个挑夫道:

    “不知二位可行个方便?那些家人实在是拘谨得紧,想与他们同桌而食,却个个不肯的……独自而食,好生无趣。”

    “方便方便!”

    立刻,两个挑夫便热情地与他挪出来。于是青年便在那几桌或无奈抚额而叹,或目瞪口呆而视,或紧张按腰起身的男子目光中,自安然坐下,举手,请二人同食。

    也不知为何,这青年身上竟自有一股淡然若素的气场,仿佛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过就是弹指便可解决之事,竟是让二人又安心又是不安。

    “刚刚二位说到那个作毕罗的……他的味道,可有什么不同?”

    “啊?啊啊……公子是问那个毕罗老高啊!唉,他啊,是个百济的探子,前些日子被官府查出来,抓了去,眼下怕是不得安逃了……真是想不明白,他自有自己的国家,何必跑到咱们洛阳城这天子脚下来挑事?”

    “你这就不懂了……正是因为咱们今上在此,他们才要来探听消息的……”

    两个挑夫便就此事争了几句,但很快便不好意思笑道:

    “啊……公子是想知道这毕罗老高的事情么?”

    “倒不是……只是内子最喜食毕罗,方将听得二位说这位毕罗老高,作的毕罗甚是不同与他处,所以有心一问。”

    青年笑吟吟道。

    “哦……这样啊……”

    二人恍然,其中一个勒了头巾的便道:

    “其实这老高家的毕罗,咱们也是尝过的,味道么,倒也过得去。就是说不出来一股子极怪的咸味在里面。”

    青年似有些失望:

    “只有咸味的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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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