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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六

    这青年本便生得极俊俏,又是一派若玉润珠泽般的贵气在身,加之一双明亮若星夜的眼睛极为清澈宁静,让人忍不住便生出一股子抚慰之意来,于是那没勒额巾较年长的一个便笑道:

    “公子家的夫人,竟是不爱这咸味的么?”

    “正是,内子最喜食甘食,特别是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最得她心。本先长安有一家极是好味的,之前也一直都与她取了那一家的来食。可如今跟着家里人到了洛阳,此处的毕罗几家,竟都是咸味居多……内子近来身怀有喜,一发嗜甘。实在是愁煞了……呃,我。”

    青年犹豫了一下,无奈苦笑。

    二人见状,甚是同情,一边儿便安慰于他,一边儿更劝他道这洛阳城极大,说不得便有哪一家的毕罗甘食做得好云云……

    甚至到了最后,那年青的一个,竟伸手欲去拍一拍这青年的肩膀。

    可他手还没落下,便被一只铁钳也似的大手拿准了力道抓住了——虽然不痛,但却到底是被握得死紧。

    于是他诧异回头看时,却见到了一个两鬓微白,额头微冒出些热汗,耳根也通红的中年男子:

    “主……呃,却是对不住了,我家公子近来刚刚得了白马寺的大方丈定言,道近来不宜与人有接触,只因正在呃……”

    这中年男子说到此处,却是再说不下去;

    如何说?

    难不成要说他家这位年青主人,竟是不能碰的,一碰便要倒霉?

    这等……大不敬的罪,他可没胆子担。

    一时间尴尬不止,只能无奈地看着那青年。

    可谁知那青年却是一副好整以暇,只看笑话的模样,半点儿无心替他分解。

    中年男子更加尴尬。

    最后还是看似为首的另外一个气度沉稳,淡然自若的中年男人上前来,含笑拉开他走,又笑着赔了两句不是,便算了结。

    而这个中年男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时,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是欲痛哭出来的样子……看得旁边几个同行者又是怜悯又是可笑又是人人自危,想安慰一番却无论如何不能开口,只得低头拼命吃汤饼。

    这边儿青年含笑替自己的家人分解了几句,倒也能得两个挑夫的了解,于是便又就毕罗之事说起来。

    说来说去,青年还是想知道那老高可否做得樱桃毕罗,却结果得到一个断然的否定,说这一家的毕罗,尽是咸味,无一可食。

    ——特别是那咸味,还真挺奇怪的,竟似带着些儿不一样的腥味。

    年青挑夫临走时的一句无心之语,却叫青年沉思良久,直到老姆娘来提醒汤饼已冷,是否要兑些热肉汤来时,他才含笑应了声好。

    接着,和着新添的羊肉汤,和胡香碎,慢条斯理地食尽了汤饼,连肉汤也喝尽之后,他才徐徐起身,又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来到老姆娘面前,从胸前掏出一枚通宝与老姆娘,转身离开……

    “哎哎!孩子!你可给过啦!而且……而且这是……”

    老姆娘看着手中黄澄澄的通宝与同样呆住的老伴儿一道,发了一阵儿愣后,才急忙叫住了青年。

    青年一怔,回头看看那枚被老姆娘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捧在手心的金通宝,恍然一笑,接着想了想,却道:

    “无妨,老姆娘留下便是……权当日后……若我再带着内子来食时之资。”

    老姆娘颤抖着声音道:

    “可便是如此……这……这是金子,如今这物价,这一枚便是公子与夫人日日来食,也是吃不完的啊……而且,而且这个通宝,是金的,那是宫内……”

    老姆娘突然停了口,怔愕片刻,立时又震惊又了然又慌乱地看着这个青年,呆呆地,正欲下跪,却被青年急步上前扶起来:

    “无妨无妨。老姆娘的汤饼实在做得好吃。只是我素日里却是轻易不得出门的,内子更是难得出门……

    不若如此……”

    青年微思一番之后,便将那金通宝拿过来在手心,向后招一招手,得了一把镶宝短剑在手心,拔剑出鞘,在通宝之上,刻了一个字。

    接着,收剑,将金通宝放归在老姆娘手心,合了她的粗糙手掌,微笑道:

    “我回去之后,便自会交待那些家人,一旦看着了这枚带字的通宝,便可请您送了汤饼入前殿……

    只是要劳动二位老人家,每隔几日,来与我和内子说说些这民俗常里,送两碗热汤饼入内,不知可否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老夫妇二人虽不识字,可是却也心知肚明,面前这个近一个月来,每隔三五日便要出现在自家摊前吃一碗汤饼的,必然非属凡人。

    可难得是这样的人,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傲下之仪,更没有那些富家子弟的纨绔之气。——他每一次来吃汤饼,总是吃得干干净净,点滴不剩……

    他是真的喜爱自己家里的汤饼。

    于是便迭着声地应下。

    青年含笑谢过之后,又问了一个让老夫妇有些奇怪的问题:

    “老姆娘,您家的盐粒,可容我带一些回去,与内子试试?您这些盐粒做出来的饭菜,另有一股好味道。却不知您家这盐粒是哪里来的?”

    “自然自然!”老伯闻言,不等老姆娘吩咐,自己去取了一大包盐粒来与青年。老姆娘却笑道:

    “公子果然识得味道的。这盐粒啊,其实本也是与那毕罗老高一家店子里买的。只是老头儿嫌它来时海腥味太沉,便又炼了一遍。谁知这一炼之下,竟另有一番风味了。”

    青年却含笑连连点头,又只说一两粒便可,自取了丝绢,从老伯捧来的一整袋盐粒中挑了两粒指头肚儿大小的裹起来,包好放在怀中,便再自告谢,离开。

    他们刚一离开,便有旁边目睹了整个经过的好事邻人眼热那枚金通宝,涎着脸上前看了看……

    “天哪!这……这不是当今圣上的……圣上的……”

    片刻之后,扑通通,整个汤饼摊子前,跪下了墨压压一片人。

    被喜极而泣的老夫妇高高奉起的金通宝上,那个刚刚刻出的“治”字,格外晃眼,晃得让所有经过的人,都惊止,跪而伏。

    ……

    入夜之后。

    洛阳宫。

    长生殿。

    媚娘看着李治笑吟吟地走进来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

    “治郎归来了,却不知汤饼味道可还好?要不要媚娘再去煮一碗来与治郎食?”

    李治闻言一怔,立时转头瞪一眼正抹冷汗的近侍,瞪到他立时叉手下跪,这才转过脸来,换上满面春风般的笑容,大步走过来将媚娘抱在怀中,笑吟吟道:

    “汤饼好食,可是劳动你,我却是万般不忍。好在已然付了可食一生的金通宝,日后但有想食之时,便可召之了。”

    媚娘不悦摇头道:

    “可罢了。且不说那两位却是老人家,劳动他们,别说是治郎你,便是媚娘都于心不忍,就只说那枚金通宝……

    我只问治郎,你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帝讳,可叫谁敢接了花去?”

    李治倒是真没想到这一点——其实他自小里看着先帝太宗每常私服出行,总是济助那些百姓时的君民同乐之态,心里早就艳羡不已,所以这才趁着移驾洛阳的机会,三不五时便出门去洒一洒济资与那些他看来实在为难的百姓,也聊以父为标而已。

    今日也是如此,他老早便觉得这对老夫妇虽衣食无忧,却其实是辛苦的。而且上次去吃汤饼时还听得旁人无意言道老夫妇独子近日便要娶亲,却苦于如今洛阳城中地产因圣驾临此而价涨三倍——若要置办地产,竟再得花上老夫妇一家三口半载时光。

    于是他今日是有心赐他们一枚金通宝算是弥补,但他也想到毕竟金通宝乃宫中之物,外面只怕流传不成——

    何况他也早有所耳闻,说这制用金通宝的模具,都是当年印了他母后长孙氏的指印的,所谓“仰月钱”的母模铸钱,实在希罕,再加上制工精致,成色高雅,竟成了如今诸国贵族与大唐朝中名门望族竞相收藏的珍物。轻易不得见……

    想来想去,担心匹夫无罪却因怀璧而罪的事情发生,便索性刻了自己的名号在上,以为如今便再无人敢轻取……而且有这么一个东西,以后他国政繁忙,不便了解民间时情之事时,便可叫老夫妇二人以送汤饼为名,前来入宫觐见,论一论时下民情……

    可他却不慎忘记帝讳其字一旦刻下便如同加盖国玺,更摇身一变成了圣物不可花用……

    于是暗暗懊恼。

    媚娘看着李治一脸呆怔怔的模样,摇头笑了一笑,却淡道:

    “且罢了,有这东西,以后治郎想要见他们,议一议时情民态,倒也方便。只是他们怕是以后又要担上无数是非。依媚娘看,还是莫要再请他们进宫的好。咱们若想去,自己易了衣服去便是。”

    李治也只得点头称是,又听得瑞安笑道:

    “主上实在不必担忧,有了这枚帝讳金通宝,只怕他们日后的生意也是好得紧,说不得地产也能早些置办下来了。主上不必担忧。”

    李治也只能再点头,接着为了一扫心中块垒,便从胸前掏了那包着盐粒的小包出来,与媚娘道:

    “你看,我与你带了些好东西来。”

    “莫不又是什么稀罕的明珠宝玉?可别了……这长生殿的小库已然是堆不下……这是……盐粒?”

    媚娘扬眉,打开一看竟是两颗盐粒,不由怔了一怔,看了眼同样愕然的瑞安,再看看含笑而立的李治,自伸手拈了一粒在口中试了一试,却皱眉道:

    “这盐粒……味道却是有些奇怪……比咱们每常所食的盐味淡了许多不说,还有些子从不曾得见的腥气……竟似是私制盐坊的。”

    李治本以为媚娘不识这些,本来是要与她显摆一番的,如今见她只微一试便试出了此盐非官盐,立时瞪大眼,正待问,却又听得媚娘皱眉道:

    “不止是私制盐坊……这腥味分明是海腥气,是海盐。

    而且虽然很细少,也明显经过了些提炼,但微微的涩苦之味又有一股子后甘,显是高句丽境内所特有的,人称‘水精碎’的私制海盐。

    治郎,你却从哪里得的这东西?这私制海盐,可是比高句丽所出的官盐还难得,还更贵价些呢!

    加之泉盖苏文于盐铁两道极为抓紧,制贩私盐在高句丽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所以如今高句丽境内已无制售这水精碎的了……便是咱们宫中那一点儿存用,都是之前新罗国做为贡进品而入的。

    据金春秋所遣贡使言,那也都是他国中所抓几个高句丽逃了出来的私盐贩们,藏下来的一点而已。

    你却是从哪里得的?”

    “你猜一猜?”

    李治心情瞬间又变好,挑眉一笑。

    媚娘微一思索,愕然道:

    “莫非是那汤饼摊子……可是他们从何处得的此物?此物价极贵,普通的小摊子,哪里能得这等东西?”

    李治依旧微笑道:

    “他们自然无处可得,但是奇的是……”

    他扬眉,注视着媚娘的眼睛,慢慢道:

    “他们邻摊的一个毕罗摊主,是个刚刚被怀英布下的天罗地网捞出来的百济探子。而这水精碎,便是他们之前跟着这个探子,去买得的……”

    看着媚娘突然瞪大,突然变得明亮锐利的目光,李治笑了起来:

    “如何?明日里,娘子可要与为夫一道,去尝一尝这加了水精碎的汤饼?”

    定定看着李治好一会儿,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夫君雅兴如此,媚娘自当从命。”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七

    次日午后。

    一驾通身漆成朱色缀着流苏八宝的漂亮马车,徐徐在已然被无数人包围的汤饼摊子前不远处停了下来。车内伸出一只白细的手来,微微一撩车窗上的帘子,旋即放下,又停了一会儿,便有一个青年男子跳了下来。

    男子生得很俊秀,尤其一双明亮的凤眼儿极为灵活,转动之间便是一股子机灵劲儿在。只是不知为何,年纪轻轻的,便已是两鬓各染一络雪白之色。不过这样的一点,却更衬得他肤色如玉,加之衣着虽也贵气干净,可却没有穿着广袖大袍,反而是穿了一件深红箭袖,腰间只缚了一条银色回纹织的宽玉带……

    只怕却是什么大贵家的侍从也未可知——旁边注意到这辆马车的人不由暗忖。

    不过他们倒也不曾多加在意,毕竟这马车虽然的确是漂亮得格外打眼,这年轻男子也是极为俊秀得出奇,可比起这个汤饼摊子昨天才来的那一位……可就再也比不得了。

    因此,当那个身着湖绿绣金的裙裳一下车,第一个注意到她的,却只有旁边号称天下第一铰的裁缝张。

    而他注意到她,第一眼还是因为那身样式极新极奇,从未曾见过的衣裳——毕竟她的脸被遮在了帷幕之下,却是看不到的——帷幕虽轻虽薄,可他能看到的,也只是那一点朱唇形状,极为美好。

    反而是那身衣裳,不仅好看,且还样式极新颖,叫人看来眼前一亮——只是显然这女子身有孕事,是故腰身却不得收——再一睥,他心里也多少没了对这身衣裳的兴趣:

    毕竟是多少年在铰子上做活儿的,这身衣裳只怕是专门请了人给孕中女子做的,搁在平时怕是穿不成的……

    因此他也只是扫了两眼,却不再仔细看,只低头顾着手里修补悬挂着的旗子。

    那女子徐徐走到摊子前十步远,便停下脚步,看着面前排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皱眉。旁边的俊秀男子见状,便低低说了几句。

    那女子似是思考了一番,点下头,由着他扶坐到一侧支子边坐下,然后看着俊秀青年向着马车上招招手。

    两个身材修长,美貌慑人的华衣侍女立刻从马车里出来,急步上前来向着女子行一礼,便分立两侧,守着她。

    俊秀青年这才点头,自己转身向着汤饼摊子前走去。

    就见他左一晃,右一转,不知怎么地几步,便已然穿过了层层人群,站在了那对已然忙得满头大汗的老夫妇面前。

    接着,他也不理身后人的聒噪,只从腰间掏出一样东西,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只在他们面前晃了一晃。

    立时一边的人们分明看到,老夫妇的脸色便变了。

    接着,便见老两口似乎是准备做什么动作,却被那俊秀青年抢一步扶住,使了个眼色。

    二老立时心领神会,便叫了一边正帮着往锅里添水的儿子来,请告了罪,便开始要收了支子。

    所有人都哗然,立时便有人大叫不依,甚至有两个纨绔子弟上前来,仗着自己的势头,欲拿那俊秀青年问个罪。

    他倒也不给他们这等机会,只是伸手按住了两老正在收支子的手,以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笑道:

    “老人家客气了,咱们家夫人虽说是元舅公府上的亲戚,可说到底也是晚辈,并非什么大不得的……此番前来,不过就是因着听闻昨日里主上驾至贵肆,对老人家的汤饼极是赞赏,所以有心一试。原本呢咱们也不好依势倚利的。但奈何咱们家夫人眼下身怀有孕,实在是等不得……还请老人家行个方便。咱们只消取了一碗去试一试便好。”

    老两口闻言一怔,但却也反应得快,便跟着他往那女子主侍三人处去看了一眼——不止是他,那些旁边等着的人们俱都是往那处去看。

    果然便看到了那个腰腹微腴的女子。

    于是便各自了然,脸上也都松动了——毕竟对方可是把元舅公府的名头都亮出来了,那些纨绔子弟们,又有哪个敢直接上前挑事的……

    俊秀少年这样满意地笑起来,正待收起东西时,却被一道质疑的声音给打断了:

    “且住。”

    众人转头看时,却纷纷惊呼:

    “咦?这不是……元舅公府中的二位小公子么?”

    “他们怎么也在这里了……”

    一时间,诸人议论纷纷。

    没错,出声喝止的,却正是当朝太尉,高宗李治的亲娘舅最小的一对双生子,长孙泽,与他的弟弟长孙润。

    二人因着年幼,如今尚且在恩荫之中,是故不得任何良饰。然观其服色,便知其日后必是一文一武,早晚也是要与自己的父亲,与十位兄长们一道列班于大唐朝堂之上的。

    长孙无忌这四个字,在整个大唐的臣民们心中,那是仅次于皇帝陛下的。是故当看到他们,便立时让了路出来,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那个俊秀青年,然后立定在他面前。

    开口喝止的长孙泽上前来仔细地扫了两眼,再转头看一看那个坐着不曾动过的有孕女子,却淡道:

    “不知阁下哪一门哪一房的?既然是咱们府上的亲戚,却为何如此眼生?”

    一时间,众人又是议论纷纷。

    俊秀青年倒也淡然,点头笑道:

    “这个自然,长孙十一,长孙十二两位公子尚且未曾入仕,小的又向来都是陪侍夫人身边,不曾轻易出门,自然不识。”

    长孙润皱眉,还不曾说什么,长孙泽的眉毛已然挑得半天高:

    “哦?原来如此……既然轻易不出门,又怎么能识得咱们兄弟?只是听着别人说咱们是长孙府的小公子便认定了是咱们兄弟……这也未必太巧了罢?毕竟我家几位兄长膝下几位小侄,也都与咱们兄弟年岁相近呢!”

    俊秀青年点头,笑道:

    “正是。小的认得二位公子,却是因为见过二位小公子的。却不是因着别的缘由。”

    长孙泽皱眉,正待再问,却听得那个女子身边的侍女轻步上前来行了一记礼,含笑道:

    “二位小公子,咱们夫人难得于此地得见亲人,很是欢喜。言道此番与家主同来,本是为了闲散出游,不想却遇得亲缘,所以斗胆想请二位小公子移步车驾之上,与家主与夫人小聚片刻,却不知二位小公子意下如何?”

    长孙泽见这女子姿容秀丽,言谈举止之间却是隐有大将之风,加之本来也就是抱着辨一辨真假的目的而来的——毕竟这些年来,他们兄弟在外行走,也是没少碰上这等打着自己父亲的名头行欺霸凌恶之事的宵小——如今这人要亲自见他,他自然是不怕,只是自己小弟长孙润却是个文弱书生,不似自小习武的他……

    一双眼便看向了长孙润,见他表情不动,心中便定了几分,淡笑行礼:

    “那就有劳姑娘了。”

    ……这样的一个小插曲,虽则因为涉事中的两个小公子身份惊动了所有人,但毕竟这里是洛阳,帝驾临处。而且长孙府上的十二位儿辈公子中,这两位又是尚且没有什么阶位的……

    自然便被人很快抛在脑后。

    毕竟立在这摊子前面的,眼下还有好几位皇孙亲王们呢!

    所以,自然也就极少有人注意到,当长孙府的这两位小公子随着那位夫人入了车驾一会儿功夫下来后,兴奋得微有些涨红的脸色了。

    但极少有人注意到,不代表完全就没有人注意到。

    很快地,当今皇帝陛下的小弟弟,曹王殿下的近侍小楼便快步上前,先向着两个沉默地陪着那个同样徐徐下车,徐徐走向汤饼摊子的夫人等一行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犹豫一下,却看着那两位熟识的小公子绽开了一抹天真的笑意道:

    “二位公子可是好久不见了。咱们家殿下可想得紧呢!”

    却原来长孙泽与长孙润二人,虽小了曹王几岁,却是最与之投趣近契的,是故三人常常便在曹王府中相聚,小楼自然也是在他们面前亲近惯了的,于理于情,都应当上前来打个招呼。

    长孙泽一怔,下意识地看看那位停住的夫人,不及开口,却听得向来少言语的小弟长孙润极为温和地问:

    “小楼,你是来替曹王殿下买汤饼的么?”

    “正是呢。”

    小楼欢欢喜喜地举一举手上的食盒,笑呵呵道:

    “昨日里听说陛下亲临此地,殿下便与太妃娘娘嚷嚷着也要尝一尝这陛下也爱的汤饼来。正赶巧越王妃娘娘也说起这家的汤饼好,于是便依着殿下的心意,着令小楼带了两个人来取了六份汤饼,等着回去献与太妃娘娘,两位殿下与两位王妃娘娘呢!”

    长孙润点头,却忽地看了下前方的女子,问道:

    “六份?你家可只有五位家主需尝一尝罢?”

    “原本是五份的,可是近来家里来了位客人,小楼怕呆会儿送了汤饼回去之后,哪位殿下又或者是娘娘想起来要送一份给客人去……所以便早备下来,若是要呢,便可立时送去。若不要呢,便自己试一试也好……嘻嘻……”

    长孙泽立时便笑骂出声:“你这小子,哪里来得什么要紧客人要备着的?只怕是你自己想吃也未可知呢……也罢,算是你小子有些福气的。之前你顶喜欢的那把剑,我现在与你,换了这碗多出来的汤饼来,你可愿意?”

    长孙泽爱剑,却是早在长安的时候便出了名的。他肯让,小楼如何不肯?自然欢喜至极,立时便允了下来。

    于是,就是这么顺顺当当地,那位从头至位都不曾开口的夫人,得了一碗几乎被人抢到破头的汤饼。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会被人侧目的——何况在这位夫人坐在支子上细细地品食汤饼的时候,那些围着的客人们,还发现摊主二老,几乎是不停地看着她。甚至间中那位夫人去伸手挑了盐粒来加味时,转头便去叫了儿子来嘱咐几句,就快刀切了最好的羊腿肉,最嫩的胡荽切成了花儿末,密密铺了一层,又舀了一大海碗羊肉汤来细布滤了油脂浇上。撒了小磨刚磨成的胡椒粉子,放在最好的托盘里,好好儿看着儿子给那夫人送了过去。

    两老之子向着那夫人再三行礼之后,恭恭敬敬地放下托盘,接下来竟自躬身立在一侧,眼看着千娇百贵的长孙家小公子,向来不将跟在他身后跑着的名门闺秀们放在眼里的长孙泽与长孙润,一个替她续汤,一个替她装肉。

    而那女子,竟也只是低低点了一点头道谢,便自行继续加了盐粒来食。

    这可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一时间好些人都在看她慢慢进食,越看越觉得她真的不是什么普通人——

    而这样众人关注的结果,自然便是无人发现,那个俊秀青年,已然在悄然无声之间,闪身来到那对老夫妇身边,拉他们到一边,低低问了几句话。

    ……片刻之后。

    车驾之上。

    披着玄色龙袍的李治歪着身子,看着被瑞安好好儿扶在车里坐下的媚娘面色红润,眼底满是满意的笑意,接着转头,他看向那两个正襟跪坐在宽大得如同一座小屋的车驾最末位的小表弟,却失笑道:

    “你们两个,做什么那般样子?来。往前来便是。”

    两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意思地笑笑,便上前来坐好,齐齐叫了声主上,然后长孙润便轻道:

    “主上,您若是想查一查那私盐的来处,只管叫父亲与兄长们去便是了。何必亲自劳动?何况皇后娘娘身在孕中,这等折腾,怕是对小皇子也不太好。’

    “原本是打算叫舅舅与表兄去查的。可后来朕发现,此事事涉极大,却非等闲可处之。你们近来想必也听说了,大理寺那边儿最近可是赶着紧地在查着一批批的百济高句丽的眼线出来……你们想一想,舅舅与表兄都是我大唐肱股重臣,他们身边的敌国探子,只怕比谁身边的都多。所以自然不好烦他们了。”

    李治一席话,却叫长孙润立时皱眉道:

    “怎么?莫非这私盐之事,竟与百济高句丽有关?”

    李治淡淡点头,却叹了口气道:

    “岂止……只怕那扶瀛小岛之奴国,也脱不了干系……这些宵小,总是不想叫朕好好儿歇着便是了。”

    长孙润看看长孙泽,再看看一侧含笑看着自己兄弟二人的媚娘,不由脱口问道:

    “那……敢问主上,此番出宫还正挑上咱们兄弟,可是因为咱们兄弟不在官场之中,却又有父兄之靠……而此案事涉之广之众,只怕主上也不好轻易交与父兄,但又不能不让父兄们知道……

    所以咱们兄弟二人,却其实正是能帮着主上查清此案的人么?”

    李治扬眉,看看同样一脸精明的长孙泽,却点头笑道:

    “果然,平素里最常听舅舅说你们俩是兄弟里几个最聪明的……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长孙泽咧咧嘴,却笑得开怀道:

    “其实也不难猜啦……毕竟瑞安公公上来明明都认出咱们兄弟了,还特别报着长孙府的名号来,显然是有心让咱们兄弟注意来的。

    再加上方将初朝主上时,主上不是已然将此行目的都说出口了?

    泽与弟便是长孙府中所出的荫生,可到底也只是荫生。这等政事,论起来主上是根本不会轻易与咱们这些人说的。

    再说主上也说过,近来洛阳之势人人皆知……此事涉及外邦,便非小事。等闲的人,便是身负了些微官职的人都不能交代去办。

    但身有高权重位,如父亲与兄长,又或者是英国公,甚至是狄大人那样的,却都是极易沾染密探在近身的。

    所以算明白些,主上需要的却是两个既有人脉为靠,又要忠于主上,同时还不能是身在朝堂之中,极易招惹了密探在身边泄风声的闲人来办此事。

    算来算去,整个大唐朝中,可不就咱们兄弟两个最闲了么?”

    李治哈哈大笑,拍手称妙,便是媚娘,也忍不住点头称好。

    接着,李治便一整神色,肃然道:

    “不错,正是要你们去办此事。”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八

    身为长孙子,自然有几分别家同岁少年郎比不上的眼光,长孙泽看一看长孙润,却笑道:

    “好极!若是得主上此言,却是咱们兄弟天幸了……却不知主上打算叫咱们兄弟查到何等地步?”

    李治闻言,目光更是亮得出奇,连一直沉默不语的媚娘也忍不住转过头来,讶然地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半晌才轻笑道:

    “你们希望查到哪一步呢?”

    这一次回答的,却是长孙润:

    “自然是有多深,便挖了多深。”

    长孙泽长笑一声道:

    “正是如此……我大唐天子脚下,岂容那些外邦觊觎谋划?”

    李治拊掌大笑,点头叹道:

    “罢了……真是舅舅教出你们两个。若是……”

    他只言半语,便沉默,媚娘看了一眼他,目光微动却不作声。反而是少言的长孙润点头,淡淡笑道:

    “主上是想说,若是大哥与我们兄弟二人一般,当年也不会至那等地步了……是也不是?”

    李治一怔,抬头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半晌才轻道:

    “你们竟然也知道?”

    “如何不知?当年之事起之时,虽则咱们兄弟年幼,可却未必便什么事都不懂。再者七哥(长孙无忌第七子,长孙净,官至尚衣奉御,亦有记为太卿寺从员。因为后者记录太过模糊,所以在本文中采用前者)自那桩事之后,便已是再未曾与大哥说过话儿了。”

    长孙泽轻叹一声,沉默半晌才涩然道:

    “主上,您可不可以原谅大哥?虽然他是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可他毕竟也只是被那些人带得偏了正道而已……心,还是忠于主上的。”

    “这一点,朕明白,你们父亲更明白。但是明白归明白,有些事,不能做,有些错,不能犯。所以并非朕与你们的父亲不给他机会。而是如今便是给了他机会,也只能让他陷得更深……”

    李治皱眉道:

    “自那桩事之后,他已被关陇一系视为替关陇一系抹了黑的最大祸端。氏族一派,也多因他是长孙之子而不与之交。更不用提那些寒门士子……你可想,朕能做什么?”

    长孙润看着李治,突然发声道:

    “泽,主上说得没错。眼下主上能做的,只是将这氏族一派渐渐从大唐天下百姓们眼中抹去了神辉,让他们这些人也变成普通人……

    那么咱们关陇一系中的人便再无理由可以继续自称忠士……

    而大哥,也就不必再困于这祸端之说中了。”

    媚娘终究忍不住开口,轻轻道了一句:

    “说得好。”

    李治看了看媚娘,又看了看长孙兄弟,点头道:

    “的确说得好。”

    长孙润淡淡一笑,却忽然道:

    “所以眼下,咱们兄弟只要一心帮着主上行事便好了。是么?”

    “那要不要与父亲说?”

    长孙泽到底年幼,又是小孩子,又是自小便受李治这位皇帝表哥颇多照拂,在他面前从未有什么不敢说不敢言的,于是顽心忽起,便故意淘气问媚娘。

    李治见状便一皱眉,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正是要元舅公知道,才来寻得二位呢!”

    长孙兄弟二人闻言,便又是一阵大笑。李治这才反应过来,刚刚他已明示此事本便当着长孙无忌知晓的……如今再这般问,分明是两个小表弟看自己对媚娘关心得紧,有意挑着些话儿头逗自己玩……

    于是无奈一笑道:

    “罢了,朕也是着了形了……竟被你们两个小家伙逗成这般模样。”

    长孙泽倒也罢了,长孙润却是一怔:

    “主上不介意?”

    “介意什么?”

    “……嗯,润弟的意思是……主上似乎一点儿也不避忌自己很……呃……”长孙泽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地看了下媚娘,古古怪怪地笑道:

    “很在乎皇后娘娘的感受……”

    李治闻言一怔,却摇头失笑道:

    “罢了,想来舅舅瞒得紧,你们竟也是不知道他最近与你们皇嫂也是走得极近的……”看着两兄弟有些诧异的表情,又点头道:

    “原本这也才是舅舅的行事之风。自从当年冲哥之事后,他便事事处处尽皆小心了。不过你们说得倒也是,朕的确是不觉这般有什么不妥的。都是自家人,又有什么可瞒着的?”

    长孙润便轻道:

    “可是主上,娘娘与主上,毕竟内外有别……主上又是帝王之尊。”

    “那又如何?人人都说朕是真龙天子之身,难道朕便当真要每逢旬日便化出个无中生有的金龙模样,翻翻滚滚,腾云吐雾地去见百官?

    唉呀那可不好。且不提那贞观殿顶盖轻薄不若太极殿,一不小心便会被朕那巨大的龙头给顶出两个洞来漏雨钻风工匠们都补不及的。只说百官上疏本,朕那五爪可怎么捏了玉笔点了朱砂去批阅呢?难不成每封奏疏上便只拿这大大的龙爪去蘸饱了朱墨按个印便妥?

    这样是很轻松,所以朕倒是不介意啦!只是百官……嗯,特别是你家父尊,朕那大元舅便头一个不肯依的,他平日与朕言论起来,便是一桩兵库论银的事情尚且都要追着朕给批个准数,何况这等情况?

    不成,不成的。”

    李治扬眉打趣笑道。

    这一句话,却说得在座诸人都忍俊不禁——

    实在他这些话儿说得极是生动,让人一下子便联想到一尾巨大的金龙双角捅破了贞观殿顶,整个……不,整条龙身都被困于贞观殿龙座上摇头摆尾,一双硕大如珠的龙睛,满是苦恼地盯着阶下表情严肃地抱着玉圭,五络银须轻轻晃动着,喋喋不休念着国政的长孙无忌……

    着实叫人笑不可抑。

    便是媚娘,也忍不住在两个笑得已是抱着肚子的孩子面前抿嘴道:

    “罢了……这等话儿主上也与他们两个说……哪一日里仔细着他们被元舅公逼出了话头儿来,主上便有得奏疏好瞧了。”

    “放马过来,朕何时怕过?”

    李治扬眉轻哼一声,伸手从一边儿碟子里捏了一块儿玉芯糕来放入口中,淡淡道: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眼下这桩事,是必然瞒不过你们父亲的。事实上……有他帮衬着,你们此事会办得更快,也更爽利些。所以朕才会让你们就这般坐上马车的。明白么?”

    长孙润点头,长孙泽抚了抚笑得发痛的肚皮,点头嘻笑道:

    “阿泽明白,若是今日里回家去时,父亲一来问,阿泽便将今日在车驾上发生的事情,全数说与父亲听。保证一字也不差的。”

    “一字不差倒也罢了。刚刚那些顽笑话儿,还是少叫舅舅知道的好。怕他的,可不止你们几兄弟。”

    李治耸耸肩,毫不介意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这样坦率的态度却叫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都沉默了。半晌,长孙润才轻道:

    “主上,父亲只是一心为了大唐,为了主上计,所以难免之前……”

    他看了眼媚娘,有些不安。

    李治呵呵一笑尚不及言语,媚娘便含笑道:

    “你们兄弟本是极聪明的呀,怎么会连这样的事情都看不通透呢?明白地治郎是根本不曾有心要难为元舅的。若果要难为,之前诸番事态,早已便启了心动了念了,不是么?何况此番召你们二兄弟前来办理此事,不正是因为信任元舅公么?”

    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贴心熨肺,叫二兄弟极是受用,于是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兄弟二人便自行领了瑞安送入其内的密令,告退去了。

    李治掀开帘子看着他们走远了,这才着令起驾归宫。同时挪了挪身下软垫,坐到媚娘身边,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轻道:

    “你说他们两个……真的能成么?”

    “媚娘想来想去,也只有他们两兄弟是最可信,最可用,同时最能让元舅与英国公同时使上心的了。毕竟泽儿是英国公的闭门弟子,润儿又是自小受英国公兵法调教的。何况他们二人少年心性,天真坚毅,元舅再不会担忧他们会不会若他们的兄长一般陷于利益之争中的。”

    媚娘轻轻叹了口气,将螓首依入他怀中。

    李治默默,半晌才轻道:

    “你说得对,也只能是他们了。”

    ……

    媚娘的确说得没错。

    当晚,回到长孙无忌在洛阳得赐的别苑里之后,长孙泽与长孙润二兄弟,便毫不意外地接到了阿罗的着令,要他们立刻入内苑见长孙无忌,他们的父亲大人。

    长孙府家教之严可说是名扬大唐朝野。兄弟二人自然是不敢怠慢,于是只简单洗漱一番便紧赶着去见父亲——

    若搁在往常,他们自是要换了衣裳的。可今日这身衣裳是穿着见过帝驾的。那去见自己的父亲,自然是使得。何况事涉皇命,他们也不敢轻忽。

    是以很快地,长孙无忌便从兄弟二人口中,知道了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自然,兄弟二人不会将那些玩笑话说与长孙无忌听。

    “……这般看来,主上早已有所防备了?”

    长孙无忌听毕了两个小儿子的话,素袍负手,便于房中来来回回地走,喃喃问道。

    长孙泽听到这样的话,不由扬眉道:

    “父亲似乎早已对这高句丽与百济密探与扶瀛倭国间的勾扯有所警觉了?”

    “……若只是一个新罗,泉盖苏文也好,扶余王也罢,自然都不会放在眼里的……哪怕那新罗王金春秋如何了得,毕竟新罗眼下国基未稳,不能与高句丽和百济联盟决一死战,却是事实。

    所以他们从一开始,盯着的便不是新罗,而是做为新罗之靠的我大唐。”

    长孙无忌淡淡道:

    “如今我大唐论国力,论军势,论民强,均早威扬四海。且莫说是他区区一个高句丽与百济的联盟,便是算上一个突厥,也未必便敢放言说可与我大唐决一死战至两败俱伤的地步。所以他们要想与我大唐一战,自然得寻些帮手。”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九

    长孙润看了看小哥哥,头一个便皱眉道:

    “父亲的意思是……这泉盖苏文与扶余丰,竟是要与扶瀛倭国联手想对咱们大唐与新罗联军成三面夹攻之势?”

    “不会吧……这……这也太可笑了吧?”

    长孙泽虽也自幼与长孙润一道,就习于李绩门下,可他之所长却是武艺而非兵法,是故便头一个皱眉。

    长孙润却摇头道:

    “阿泽,你说得不对。若果然如此的话,只怕咱们大唐新罗联军,还真要受他们些牵制呢。”

    “为什么?”

    长孙无忌点头道:

    “阿润说得不错。高句丽尚武,虽其国力渐衰,却着实有临死一击的能力。再加上百济地势特险,又于新罗国正处挟制之位,两者联军对上咱们大唐与新罗联军,虽说必败无疑,却多少也是要费点手脚的。若再有一个擅长水战的扶瀛倭国在背后偷袭以应……

    虽说咱大唐此战胜算虽仍是七成往上,却到底还是要牺牲颇多。所以若是高句丽与百济当真与倭国联了手,若我们不提早作足准备,只怕要吃些暗亏。”

    长孙泽这才点头道: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皇后娘娘会因为一颗盐粒便这等上心呢……只是我不明白,这私制的水精碎,怎么便将高句丽百济联盟,与那扶瀛倭国扯上关系了?”

    长孙润也是一脸迷惑地看着长孙无忌:

    “父亲,虽说您一直防着那位皇后娘娘,可此番之事,莫说是阿泽觉得她有些过于忧虑,便是润也觉得……她似乎是太过担忧了。而主上,却是太过担忧她了,所以才找咱们两个来办此事的。”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道:

    “若她只是这等女子,为父也好,你们禇师兄也罢,甚至是先帝……都何必对她如此防备?”

    他摇一摇头,半晌才轻道:

    “为父只问你们,论一国之政,民为根,财为本,那民政财政二者,何为其重?”

    “无论民与财,重者自是盐铁二道。盐者,民之基;铁者,民之器。却是俱缺不得的。”

    “那好,为父再问你们,既然盐铁之道,乃为国政重中之重……那么于高句丽,百济,倭国,是不是一样地紧重?”

    “这个自然。”长孙润再答。

    “高句丽为何限水精碎不可私采?”

    “盐铁二道,本便当由朝廷掌控,方属安民稳生之计。何况水精碎乃属盐中奇品,可为高句丽换得巨额财资,自然不能纵容私采。一来以防其私盐过多,良莠不齐,毁了水精碎的名头,断了高句丽的这一根钱柱子。二来也要防着私盐渐成气候,于官盐冲击过大,甚至水精碎泛滥,此物价跌,白白浪费了一样生财之道。毕竟比起其他来,水精碎属盐类,于近海的高句丽却是极易开采提化,可说一本万利的宝贝,轻易是不能舍的。”这一次抢着回答的,却是长孙泽。

    “好,你们都也说了,这水精碎却是高句丽目前最得便利的一块大头。那他会不会轻易让给百济?若他不肯,这从百济密探处流出的水精碎,又是怎么来的?”

    “……”这一句话,却问得二兄弟面面相觑,半晌才是长孙润轻道:“他们不是盟国么?这一点私盐……”

    “你们也说了,这是私盐。百济势弱于高句丽,他们会在明知高句丽视水精碎为钱袋子的情况下,还要冒着与高句丽反目的风险,来偷偷采他们的私盐么?且不论百济有没有这等技人在,便是有,你们觉得他们会么?”

    “……不会,毕竟扶余王比谁都清楚,泉盖苏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可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弑主欺君的人。”

    “所以这盐,只可能是百济人从高句丽那里得到的官方允可之下,采得的私盐。但泉盖苏文令出如山,水精碎又被他国中视为财柱——本来高句丽上下便对他与百济这等反复之徒联盟,兵马征劳多年颇有怨言了。

    你觉得他会愿意被他的国人在这等关头,知道他为了能够打赢这一场战争,连他们的水精碎都允了百济人去轻易拿得么?”

    “可他为什么要卖给百济水精碎?”长孙泽茫然。

    “高句丽近年来与我大唐与新罗连番争战,国库想必早已空虚。只怕这水精碎却不是让百济人轻易买得的……而是泉盖苏文自己私下与百济人商量好,偷偷取了来贩售与各国,以求换取军资支撑的。”

    长孙润到底是看得透些,一句点明:

    “而主上与父亲这些话,只怕都是在说一个意思,便是这百济人是如何将水精碎运出戒备森严的高句丽沿境的。

    泉盖苏文若要将高句丽国内的水精碎换成军资,却需要三个条件:

    第一,便是能够买得起它的人。这一点,无论是咱们大唐,还是突厥波斯大食天竺等国,却都能消费得了这等东西,所以他是不愁的。

    第二,便是能够将它卖出去给咱们大唐突厥波斯大食天竺等国的人。高句丽自己肯定是不行的,毕竟他们也知道,自己眼下在整个海内都是人见人厌的。所以只能依靠着与新罗毗邻,容貌言语风俗极为近似的百济人,装成是新罗商人入我大唐,再借我大唐帝都洛阳这块各国商贾云集的宝地,分销此物。

    第三,便是一支能够把水精碎从高句丽运出,转入百济国境,再接着可以继续转入我大唐境内的队伍。

    我大唐与高句丽百济正处战中,互不通商,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所以他们只能依靠第三者。而高句丽这水精碎出售以换军资之事,显然泉盖苏文是不愿被国人所知引来唾骂的。所以他只能暗中进行,自然不能走陆路往百济,只能选择水路。

    何况还要帮助同样不能经陆路将水精碎借新罗与我大唐毗邻之边关运入境的百济暗探……

    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们还找了第三者,一个可以纵横高句丽海岸,又能安然以第三国之态随意行走于百济新罗与我大唐国境内的国家……而这个国家,又是必然不会出卖他泉盖苏文,顶好是与他利益一致,可结为盟友的……

    你说,这海内诸国之中,除去倭国,又会有谁?”

    长孙泽自然也不是傻的,不明白的地方只消一点,便立时全然洞察:

    “所以就是说……能够从高句丽沿境好好儿地将这些水精碎运出到水上交通并不甚便利的百济,再由与新罗接壤,容貌言语风俗极为近似,轻易可易身而为新罗人的百济暗探悄悄入我大唐与诸国境中兜售的……那个中间的运货一方……

    便是水上军力极为精湛的倭国?从一开始,他们便是暗中结了盟,预备着要联手与我大唐一战的?”

    说完这些,长孙润不由愕然瞪大眼,轻道:

    “只是一颗盐粒……主上……还有……还有娘娘……

    他们便能看透这些么?”

    “观微知世,这是身为一个真正的帝王,最珍贵的能力之一。主上有此能,是我大唐之幸。而皇后娘娘……”

    长孙无忌闭了口,半晌叹口气,才轻道:

    “真不知,是我大唐之福,还是我大唐之祸?何况主上对她,已是痴情到了那样地步……任是天下哪一个男人都不能多看她一眼,任是为父这个亲阿舅都不能多评她一句的地步……

    甚至便是别人提一提,点一点为父与她之间的旧怨,主上便要不悦的……

    这大唐的未来,又会是如何前途?”

    他一问,却无人能答。只余轻叹悠悠。

    次日午后。

    洛阳城中,曹王府邸内。

    听到长孙泽的来意,曹王李明不由瞪大眼:“你说要借小楼?他?他能帮你什么?”

    长孙泽哈哈一笑,才戏谑道:

    “殿下有所不知,我家里那些个小侍童,一个比一个蠢笨,却无若你家小楼这般机敏聪慧的。故而想着借他过我府上用几日,也好与那些白材们作个标榜,教习一番。”

    他这般分说,曹王自无他议,便立着了本侍立于一侧的小楼上前,问他可愿同去?

    王府虽华丽富贵,可却实在及不得跟着长孙泽四处走动见识。小楼年少自是满心喜欢,但又不好便当着主上面直言,于是收起眉眼道:

    “但凭殿下与公子的吩咐。”

    曹王闻言,便立时笑骂道:

    “伶俐鬼儿,明明就是魂儿都被勾了去的……便罢,便罢。只是眼下府中却是越王妃嫂嫂当家。你要出去,需得向她言明。”

    眼见着李明如此慎切,长孙泽便待着小楼走后,才道:

    “怎么,那个女人还是一样地为难你?”

    李明怯怯一笑,却道:

    “王妃嫂嫂为人事事处处都是办得极仔细的,正是王府里最得力的人儿。所谓能者多劳。”

    “若说能者多劳,依我看王府中处处都是得力的人,也未必便只她一人了。”长孙泽哼了一声,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摇头叹息便自不言。

    不多时,小楼便来回话,言道越王妃已允了。

    李明闻言,也很是欢喜,便着令小楼即刻收拾了东西,随着长孙泽去长孙府。

    ……

    片刻之后。

    一道青衣女子的身影行至李明身边,低声道:

    “殿下。”

    曹王回头,看这姿容妙丽的青衣女子一眼,淡淡一笑道:

    “其实,泽也好,润也罢,二位弟弟都是难得的好人。只可惜了他们姓长孙。”

    女子侧首:

    “殿下的意思是……”

    “只怕今日之功,终成他日之过。”

    曹王叹口气,摇头:

    “罢了,也算给了咱们一个机会……

    传令下去,这些时日里,小楼的行踪你们务必要盯好了。那孩子机灵,可别叫他出了什么事你们却接应不上。”

    “是。”女子低低应了一声,便自退下。

    只留下曹王独自一人,望天而叹。

    ……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零

    次日夜。

    洛阳城,洛阳宫中。

    长生殿内,李治今日早早归于寝内,只与媚娘并肩齐头而谈:“他可与你添了麻烦?”

    一只大手轻轻抚上媚娘小腹,却惹她轻笑:

    “眼下尚未完全成形,哪里便知道添麻烦了?”

    李治闻言,也自憨然一笑道:

    “是了,是了,我太心急。”

    媚娘与他又言笑一阵,乃正色道:

    “今日宫外传了消息来,说阿润业已探实了,那批私盐的出处,正是城西的一家倭人所有之水具铺子里。

    午后,又着了玉氏姐妹亲去查探,想来不必多久便可有确信传回。”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阿泽处也有了消息,说城外那家百济密探所营的铺子里,也坐实了些得于倭国的器物。如此一来,倭国与高句丽、百济暗中联合,有意谋我大唐边境,灭盟国新罗之意,却只怕是九成有九了。”

    媚娘闻言,欲言又止,却听得李治继续轻道:

    “目下这三国联盟,以图我大唐……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治郎似乎并不愿意与之相战?却是为何?我大唐国力鼎盛,军力同壮。且此一战,理在我大唐,不在他们,为何治郎如此犹豫?”

    李治看看她,淡淡一笑,半晌摇头道:

    “大国,才更应有大国之风。面对近邻这些有敌意于我国的小国之时,却得先想明白了,他们到底为何与我国有敌意。

    如今百济高句丽,虽看似因有泉盖苏文这等人另有所图而兴此战,实则往深里追究,不过是怕。怕咱们大唐势大雄大。而他们可以依靠的,却只是咱们大唐的一句承诺。

    有朝一日,若我大唐成了背信弃义之辈,反身而攻,他们难逃灭国之运。所以他们这两国的百姓也好,甚至是百济国王扶余丰也罢,都不得不听着泉盖苏文的。因为于他们而言,我不是父皇,眼下也还没有能够让他们彻底相信我的表现在。——何况便是父皇在时,他们于我大唐,也是疑畏难止,不能停战的。至于倭国……又何尝有什么两样呢?

    所以身为大国之主,我自应有大国帝主之风。面对那些政风不同却于我大唐无敌意的友邦,如于阗、波斯等,可包之容之,信之义之,使其各与我大唐为友为朋,永世交好;面对那些反反复复,有心相谋却是本意只求平稳的邻国,如新罗、吐蕃等,可威之恩之,重之尊之,使其各与我大唐为盟为联,永世平处;面对那些恶意相犯,窥伺我大唐国势民生的恶藩,如突厥、高丽等,可伐之讨之,镇之平之,使其知我大唐国威之尊之重,无人可侵。

    但这样的手段,却需建立在一个信念之上——那便是身为大唐帝主者,万不当有一国独于天下之狂想——须知上天有包容之德,何况天下之大,族种之多,其风其俗,各有不同。一国帝主,到底也是一个人。是人,便难免会有自己的偏见与桎梏,却无能,也无法一统这天下万族万民的。正所谓父皇之言:大国之容,方为其扬威海内,立国无忧之本。

    总之,天下之大,仅凭一个人,却是难以治理得齐全的。更何况若要以一味的武力杀戮之法赢得来的天下,终究也是不会稳的。

    人之心,在于稳。

    这天下间的百姓,只要你能让他们安安稳稳过上好日子,不叫他们再受颠沛流离,衣食不足,酷刑苛吏之苦,那又有哪一个人,会想要去自放了好日子不过,却要与天下人为敌的?

    父皇常说的民心之论,还有他常言自己不贪天下之主位,却得天下之尊推……便是此意。”

    李治说了这一大篇,口有些渴,便自去取了茶水来,喝了一口,才续对着听得分外认真的媚娘道:

    “如今的倭国,百济,高句丽合谋,欲犯新罗这事,其看似与我大唐无甚紧要联系,实则却事涉我大唐边境,且厉害要紧,这数国之主,无一不是心知肚明。所以便是我再如何不想征战杀伐,再怎么不希望以强武之力来赢得此一战,这场仗,也是必然要开打的了。”

    “但治郎总是不希望多造杀孽的。”

    “人命关天,这帝位之下,若越少血腥白骨为基,便坐得越稳实。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借力使力,断其根基——

    倭国与高句丽、百济同谋之事,他们自己是断然不能让天下人知道的。只要我们捅破了这一层窗纸,再将他们的私心宣诸于天下,自然这场仗,便已赢了九成。”

    “昭其罪,自有其国人与友邻共诛其行?”

    媚娘点头道:

    “诚如此,才非以势欺人,不倚国之重,生招来霸戾之名。

    好,那治郎可是要借这私盐一事,断泉盖苏文的根基?”

    “正是,此事行来一举两得:一昭其三国之谋,使诸国可知,与之失交。断他们日后救援之路;二昭泉盖苏文之势。

    毕竟打蛇需得打七寸。高、百、倭三方联盟之中,这泉盖苏文却正是那个头首。若是我们断了这条蛇头的七寸,叫他失了自己国中百姓的民心与支撑,自然便是断了他的后路。而他一受断,百济扶余丰便再难成气,倭国这等趁火打劫的卑鄙小人,更不会成什么大事了。”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正是。与敌为争,先断其根本为要。泉盖苏文虽为人奸戾,可到底高句丽国中愚忠于他,不识他真面目者,甚或奉他为枭雄者,数不胜数。如今若知他背国义,弃民心,竟将他自己假惺惺说要护起来做为国柱的水精碎这等私售以求得为军资……想必此事一发,他必受尽那些将他奉若神明的人们唾骂,更再难得倚撑。”

    李治也自轻叹口气道:

    “是啊……其实原本以国中宝物易换军资,于战时国家也无甚大碍。只是这高句丽近年来因他泉氏一族主战,穷兵黩武,连年四处征伐,加之他泉盖苏文虽长于军武之道,却于治国理政一向上并不特长,是故高句丽早已是耗得国库空虚,百姓民不聊生。

    高句丽本便地处偏狭,物产不丰。可为一国经济之物者,也只辽东参,东海明珠,水精碎这寥寥几属。而今我大唐公开与他高句丽相战,这辽东参,东海明珠之类,已然注定成了滞物,无可以用为经济。

    所以唯一可为经济之物的,便是这国之重道中的盐之一属水精碎。

    泉盖苏文其实也早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之前那般三番五令,严禁高句丽国中百姓私取此物。只是他不应该明言保护,暗中独占……

    仅因为了能够尽最大可能地以水精碎来换取军资,而借口保护民利经济,将这高句丽国中所有的水精碎据为国产……这等逆民意而行之事,其实早已惹得高句丽国中民怨沸腾。只是他泉盖苏文在高句丽国中已是势如中天,高压之下,高句丽的百姓们有怒也不敢言而已。”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媚娘叹息。

    李治点头,轻道:

    “正是如此……如今的泉盖苏文,在他国中看似地位稳固,实则却是摇摇欲坠。倘若再被高句丽国民知晓,他从一开始将水精碎开采售贩之权收归国有的目的,便根本不是为了经济民利,而是为了替他执意而行的征伐新罗之战储备军资……”

    长生殿内,许久一片沉默。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道:

    “高句丽,已是定了灭亡之期了。但百济与倭国……”

    “百济本与新罗唇齿相依。可惜扶余丰短视至这等地步,竟弃近邻,而与狼子野心的高句丽为盟。其实以泉盖苏文的野心,只怕一朝新罗被灭,那失去利用价值的百济,自然便是下一个高句丽亟待消灭的对象。

    其实不止高句丽如此,倭国,又何尝不是如此?”

    媚娘点头,了然道:

    “所以治郎是想再与百济一个机会,让扶余丰选择?”

    李治沉思良久,却摇头:

    “眼下情势如此,只怕高句丽也好,倭国也罢,从一开始就不曾打算与扶余丰和百济好好儿活命保国的机会……他与百济,自从上了这条贼船,便注定一死,一灭的命运。”

    李治的断言,很快便得到了一部分的印证。

    ……

    大唐显庆二年四月末。一辆装饰华丽的双驾马车徐徐穿过洛阳城门,缓缓向东而去。

    出了城门行到城外官道上的偏僻处没有太久,马车便停下来,跳出一个顾盼生姿,眉目俏丽的女子,对着周围看了一看,翻身上了驾着马车中的一匹桃花马的马背,解开马套,对车内低低言了一句:“我去了,姐姐小心照顾着娘娘。”

    接着扬手一鞭,叱喝声中,马儿人立长嘶,紧接着翻开四蹄,尘浪滚滚地向东而去。

    而那驾马车也很快地转返洛阳,消失在热闹得直若滚锅的洛阳城中。

    话转回这个眉目俏丽的女子身上。

    自从离开那辆马车之后,她便胡乱披了男子衣裳,易装为男容,一路上不停不歇,先后连奔七所密驿,速换七匹快马,狂鞭急驰之下,于当日天黑之后没有多久,便赶到了郑州与滑州交界之所的一座小城,名唤祁城的所在(此处郑州滑州祁城尽为唐时古名,对应如今的城市……就不再详说了)。

    远远地看到城门前仍有最后一班守禁岗卫兵立着,正在准备关城门下钥,她便急速打马上前,不曾停歇。

    直到城门前被卫兵喝止时,她才下马,快步走上前,从腰间掏出一枚金令。

    那些守城卫一见她手中令牌,神色大变,恭恭谨谨地行过了大礼,验过了通行关牒,立时便放行入城。

    入得城内,她也不多停留。左右环顾一周,见四下里倒也清静——毕竟祁城甚小,这等时分,早已是宵禁之始,除去打更点鼓的唱夜人,再无外人。于是她便不再顾忌,上马扬鞭,低喝一声,玄色马儿一溜小跑快步直奔城西一处挂着招牌的小馆之前立定。

    停下马,左右再看一看,这才翻身下马,环顾四周再一次确认无人,这才上前起手叩门:

    “店家何在?京中来人,天色又晚,宵禁已起,还请问得主人,准留得一夜安宿。”

    随着她这般的轻唤,门“吱呀”一声,蓦然开启,露出一张年青男子的脸来。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一

    门甫启,便有一人露出半张肤色微黑,眉目清秀的脸来,上下打量了她一阵,侧身请她入内。

    因为一直戴着斗笠,视线所限,直到立在灯光之下时的她这才看清楚,对方却是一个箭袖胡服,身量极高的年轻儿郎,看模样,至多不过大自己一两岁的模样。

    男子看一看她,默默点一点头,与她互尽一礼,转身便带着她穿院过廊——

    一重又一重,一进又一进……

    她在男子带领下,最终停在院落最深处的一幢琉璃瓦亭式小屋门前。

    箭袖胡服的男子转身再对她行一礼,转身敲门,低道:

    “大人,洛阳来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精明沉稳的中年男子,同样身着绣花胡服,明亮的眼睛在她斗笠帷幕只扫一眼,便行礼,侧身请她入内——举动之间,却尽非唐礼。

    她摘下头笠向着中年男子回了一礼,也不理两个男子看到她真面目之后,微微一滞的表情,莲步款款,行至房间正中停下,左右环顾一周,回眸巧笑嫣然:

    “看来,您还不是金庾信大人呢!”

    中年男子大步行来,立在她面前,淡淡一笑,却道:

    “在下金之焕,无论文才武德,却都远不及我家大将军一二分……小娘子谬赞了。其实也只不过是大将军左右一个洗马供奉的人物而已。

    倒是小娘子……想必便是皇后娘娘所派来的近侍了?”

    年轻男子目光凝然不动地看着她。

    女子正是玉明,她点头,再笑,皓腕一转,一枚金令与自己的官印绶信便一闪,亮于洁白掌心:

    “吾乃大唐皇帝陛下驾前侍剑御卫正五品副统领玉明是也。”

    金文焕与年轻男子刹那间齐齐变色——

    他们虽然早已知晓前来会面的,必然是非凡人物,甚至也可以肯定会是大唐帝后的亲信,但却再不曾想到,如今唐廷之中竟还有女性武官,且其位之尊,竟是在他们二人之上!

    很多大唐百姓都不知这侍剑御卫到底是什么队伍,但他们却拜先前金春秋受其护送回国之事,知道真相:

    其实所谓的大唐皇帝驾前侍剑御卫,实际便是先代大唐太宗皇帝以当年的墨银双甲精卫之中的精英千挑百选加上民间访得的不世出高手所组成的影卫!

    ——这支一直被大唐皇帝陛下藏在暗中的影卫队,早已是海内诸国各种军力之中,战力最强的,没有之一。

    金文焕的耳边,蓦然响起金春秋的感慨。

    立时,他愕然变色,急急向着玉明行礼,一边的年轻男子更是目光灼灼,直盯着玉明娇丽可爱的脸庞,似乎要从她这张永远带着温柔笑容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属于最强武者的标记。

    玉明倒却不觉其有失礼之处假的,只淡笑受礼后才道:

    “吾今奉主上与皇后娘娘两方圣令,前往贵国境内,一拜贵国皇帝陛下,以传大唐主上之意;二也是为了见一见旧日故友秋娘,带几句家里人的嘱咐与她。所以接下来,还要有劳贵使一路照顾相引了。”

    她虽然语音娇柔温婉,气度娴然雅静,可却生生就是有一股子不容置疑无有转圜的威势在。年轻男子更是极为讶然地看着,似乎很是奇怪如此一个弱质女流,怎么就有这等气势。

    金文焕到底年长几岁,又是经历过些的,自然明白眼前这个女子与自己国中那些只识衣妆首饰悦人心的贵家小姐,千金女娘都大不同,所以倒也不奇怪。

    加之他来时便得了新罗国皇帝金春秋圣令,便自应下。

    接着,玉明从怀中取出官文,便交与他。

    金文焕双手接过了那盖了大唐皇帝印的官文,正待说什么,却突然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巨响!

    几乎没有停,一阵“哗啦啦”的清脆碎瓦声便伴着无数瓦砾与尘灰落下!如一团雾直将他们尽数裹在其中!

    而这团烟雾中,竟然隐隐绰绰,有无数黑色人影跃动不止!

    异变突生!

    金文焕尚未及反应,便见身旁年轻男子大喝一声示警,伸手腰间一摸一甩,一柄软剑立时闪出两道寒光!

    接着,两声闷哼几乎同时响起,跟着血影闪过,烟雾滚滚中,跌出两道黑衣黑巾裹了全身上下,只露一双眼睛在外的人影来!

    金文焕面色苍白地看着两道人影捂着颈子,踉跄几步,跌倒在自己面前,大骇,高声大喝:“!??!”

    接着,他迅速退向屋角,找个地方藏好,眼睁睁看着那两道黑影身下很快聚起巨大的血洼——显然,年轻男子只用两剑,便已中其要害了。

    他面色苍白地四顾那道芳影,却在下一秒,目瞪口呆,愕然而视——

    只见玉明不知何时已持了一柄长剑在手,挥洒之间,翩若惊鸿矫如游龙,在一群黑衣人的攻击之下,手中宝剑明光潋滟,如千年寒泉,冷意森森映入她温婉含笑的眉目间,更加添了几份清冷出尘的脱俗味道!

    不止是他,混战之中的年轻男子,似乎也颇感意外,挡了几剑之后,一时看着她皓腕轻翻之间三尺青芒如光华环晕流洒笼罩全身的仙子般模样,竟怔了一怔,险些中了一剑。

    他急急几剑解决了眼前黑衣人,便见数道血珠如珊瑚碎溅一地在她面前——闷哼几声,痛喘处处,三四个黑衣人已然倒下。

    接着,一声唿哨,她与他面前的数道黑影尽数退至七尺之外。

    她一笑,脚下一转,罗裙凌空舞出一朵美丽的花儿来,便立在年轻男子的身后,双双背倚而立。

    左右环顾一周之后,她温柔一笑道:

    “有些麻烦呢!若是这么一批一批地来的话。”

    终于反应过来的金文焕正待开口,替那面容清秀的青年接了话头,却愕然听得他自己开了口:

    “不麻烦,只是得烦请玉副统领助小可一臂之力。”

    音色清亮,又没甚么口音,一把京韵汉话,却是极悦耳。

    玉明闻言,含笑言道理应同敌,便右手一翻倒提长剑,接着左手一拍手中长剑剑脊,“咯啦”一声脆响,一柄仅一尺五寸长的小剑便从长剑剑身中脱落出来,落入她空接着的左手中——

    原来,这竟是一把子母剑。

    那青年虽背对着她,却听得到声音,竟也似是吃了一惊地停了停,然后一双凤目盯着面前从屋顶大洞上落下来,越聚越多的黑衣人,笑道:

    “原来玉副统领竟是公孙一氏门下高手。”

    玉明娇憨一笑,双剑轻击,一声“铮铮”响起之后,便听得屋内立时响起一片“嗡嗡”相和的金属声。

    接着,她看着那些被手中武器所发出的共鸣声震住的黑衣人们,摇头笑道:

    “此剑虽为公孙剑,其法却非公孙法。”

    年轻人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同样发出阵阵嗡鸣,半晌不能止歇的软剑,半晌才笑道:

    “的确,法非公孙法。”

    接着,二人竟似意有通,犀有灵一般,突然同移脚步,发动攻势!

    猝不及防间,那些在最前排的黑衣人便被两长一短三道寒芒收割去了四条性命!

    惊喝之下,黑衣人好不容易聚起的士气立时散了一半!二人立时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紧逼而上,一时间打得对方如流水散沙,几不成形!

    见状不妙,立在最后观战的黑衣人首领立刻掏出武器,大喝一句:

    “殺した!”

    立时,一群黑衣人立时大喝着扑上前来!

    躲在角落中的金文焕脸色一变,尚不及开口,就听得青年一声冷哼:

    “就正奇怪呢……盖苏文那老匹夫怎么就这般大的胆子,敢跑到大唐疆域里滋事杀人……却原来是倭国鼠辈!”

    金文焕听他全用汉语发声,心下一怔,且刚松了口气,正待接话,便听得玉明温柔笑道:

    “可不是?你看他们,还特特易了常用的兵器,莫不是怕被认出来?嗯……你且等我一等,这剑……”

    她微一沉吟,左手短剑一抹,右手长剑剑背一卡,一别,一甩,先抹了面前黑衣人颈子,断他生机,再夺他手中长剑,借力甩在半空中,对月光一眼扫过,便任它呛啷一声落在地上,再漫不经心地长剑一扫,断了另外一个黑衣人握剑手腕,看着他捧着血流如注的断手哀嚎不止,然后退后一步,立在年轻男子身后,轻道:

    “还特特选了新罗国主御赐与你们花郎道中源花所特持的宝剑为兵,是要挑着大唐与新罗不和,破两国联盟?

    不过据玉明所知,贵国花郎道源花所持的宝剑,向有圣骨或真骨两品所赐之印在上,加之贵邦颇有一族,极擅铸剑之艺,这印亦不好伪造……所以这算他们有谋,或是无谋?”

    她问,年轻人却笑而答,只替她专心杀敌。她见状,也只一笑,便继续跟进。

    金文焕闻言,自是惊怒异常。但眼下情势所迫,加之玉明已识破这等小计,自然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分他二人之心。

    不多时,数十黑衣人便已被除尽,余下几个伤兵,与首领见势不妙欲待逃逸之时,却被从门外跳入的十几个同样箭袖胡服,英气勃发的年轻男子一一扑上前围住,不多时几个伤兵便被诛于剑下,只有首领身上已是数十道剑痕涌血,却依旧强撑着,寻机欲逃——只是在场的人都很清楚,他是活不到明日一早了。

    玉明见状,点头不再跟上去,只立在与自己并肩杀敌的年轻男子身边,抖一抖手中双剑,将血珠抖净之后,合剑入鞘,笑道:

    “只怕还得烦劳诸位花郎,内外都得打扫干净了,万不可走露风声,叫他们主子知晓我大唐与贵国皇帝陛下已知其谋,却坏了两国大计才是大错。”

    这些花郎俱是金春秋与金庾信二人多年调教出来的精英子弟,自然个个智勇双全,机慧过人,玉明所言之利害,他们更是深知,于是便更齐喝一声,加紧步伐,一步步进逼不止……

    最终,那黑衣人首领被乱剑剁成一只剑靶子,倒地而亡。

    玉明这才微微定了定心神,含笑一礼。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二

    次日午后,洛阳城,皇宫之中,长生殿内。

    媚娘扶着小几坐在一侧,向前探头,去看正在写着什么的李治。忽地,眼光一瞥发现他额边几络发丝散下,便淡淡一笑,伸手替他抚起。

    李治抬头,对她一笑,尚不及回话儿,便见近侍清和匆匆奔入,叉手而礼后道:

    “主上,娘娘,宫外传消息来了。”

    媚娘扬眉,接过他递来的卷简,看了一眼,合起,默默交与李治。

    他接过,展简一阅,同样默默,半晌将卷简丢于一旁雕花嵌玉的精致小木盒内,手中只取了紫玉笔山子来,转一转,再转一转。

    好一会儿,他淡淡开口:

    “传户部侍郎韦待价。”

    清和领命而退。

    媚娘见李治面色平静,并无甚不悦之处,便微异道:

    “治郎似乎以为此事并无甚大不妥处。”

    “有何虑?”李治侧首看着她,淡然一笑:“不过是一个糊涂女子的意断罢了。”

    媚娘皱眉:“治郎之意,此事乃那再祚的齐明(日本齐明天皇,前后两次为皇帝。)所为?”

    李治淡淡一笑,却轻道:

    “她欲将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一统而为其所用的小心思,莫说是金春秋这等人物,便是泉盖苏文都明心若镜。只有扶余丰尚且还以为她放自己归百济,果真是欲与百济为盟呢!”

    媚娘闻言,半晌默然不语。

    李治又道:

    “原本这等事若非在我大唐惹出来——哪怕是在新罗境内发生,那我大唐自且不提,便是金春秋为了权衡其利,也多半只会拿了她把柄在手,放她过去按下不提。可偏偏她挑了在大唐境内,行刺正五品要员与新罗密使……那她就莫怪金春秋头一个不饶她了。”

    媚娘垂眸许久才道:

    “比起那在无边海水之中飘摇不定的东瀛岛国,金春秋眼下自然明白,大唐才是他眼下最可为倚靠的盟友。然他心中毕竟仍有忧虑——”

    停了停,她再道:

    “他所担心的,其实无非是今日我大唐可与之为友,那来朝,或便可相逆为敌。所以若是齐明将此事安在非唐土外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可能会置之不理的,对么?毕竟东瀛坐大之后,于我大唐也算是一处牵制。他身为一国之帝,一旦遇到我大唐背弃于他,那他可为结盟的对象,也就多了一个东瀛。”

    要孤掌难鸣点头,沉声道:

    “金春秋实在是治国大材,新罗又久经动荡,身为君主,他为了国民做出这等选择,的确是新罗社稷之幸,万民之福。但更难得的是,他不仅可以为了国民谋略进退,更能为了国民果毅决断。”

    媚娘亦点头轻道:

    “行刺之地若在他所,甚便是新罗国境之内——只消不是国都之中这等天子威及之处,那金春秋便只消着他的花郎卫拿下齐明帝所遣刺客,借此以据,私下而挟,至少也能让齐明帝在他脸前栽一个大跟头,日后一旦两国交恶,新罗只消亮出这一把柄,便足以让原本便与诸邻国相交无亲的东瀛成为众矢之的。”

    李治点头,也笑道:

    “只是齐明帝这个女子也不是个普通女子。”

    他看了一眼媚娘亮灼灼的双眼,笑道:

    “从一开始,她其实便不曾想过真要取了玉明性命。”

    媚娘想了一想,轻道:

    “从一开始,她便打定主意,要借此事断我大唐与新罗盟义。所以才要挑中大唐域内腹地之中,行此事——

    在她所料,大唐国强威重,治郎身为海内天子,自然不能容得这等羞辱……”

    顿了一顿,眨了一眨眼,她似有所悟,灵动双眼轻轻一转失声笑道:

    “不会吧……

    这宝皇女(齐明帝讳),竟是以为治郎从一开始,便将金春秋,将新罗都视为下国藩邦,不曾视与交邦,不曾加以敬重之心么?”

    看着李治含笑点头,只手撑额斜倚几边,她忍不住笑出声道:

    “所以……所以她以为,咱们大唐又或者是治郎你,便是知晓了此事幕后是她东瀛主使,但因为事涉新罗,所以也只会在要与她东瀛为敌的同时,因觉有伤大唐国威而迁怒于新罗和金春秋?这……”

    媚娘越想越觉得可笑,禁不住摇头道:

    “她也是一国之主啊……怎么会如此天真?”

    李治淡淡笑道:

    “不是她太天真,而是她这样的性子,若如她之境之遇,都会如此作想。”

    他顿了顿,伸手去端了一杯茶碑中,微微吹得温了,递与媚娘,看她喝着才轻道:

    “齐明帝身为东瀛之主,自然也有东瀛的利害与她自己的利害要顾。东瀛一国,地域既小,又若一叶浮舟,漂于海上,无根无系,无所倚靠,那么她自然最期望……”

    说到这里,他扬眉,看着媚娘。

    媚娘微一思忖,便点头道:“人性之本,自是向往己无之物。东瀛其国,四面环海,先天无靠,又兼之多地动之灾,水涝之患,百姓多无安定之日,故自向往如我大唐与新罗百济高句丽这等,有大陆可以为靠,安定度日。所以她才想要谋计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之土。于她而言,高百新三国却是越乱越好……”

    李治点头,以示赞许,乃又问:

    “那……为何齐明与东瀛不曾想谋我大唐疆域?论起陆大地广,海内自是我大唐为首。”

    媚娘摇头:

    “以国之域幅而论,大唐疆域却是东瀛数十不止;以民之量众而论,大唐百姓,胜东瀛更强于百倍之数;以军之威力而论,大唐军威,海内诸国,无不奉之雄师无敌;以政之通和而论,治郎虽与诸臣颇有纠葛,然却断不似东瀛朝廷之中一般,几无重臣可恃……谋我大唐,于她而言实属大不智。”

    李治点头,再笑:

    “所以你也是认可她此番欲谋三国而敌我大唐之计了?”

    媚娘点头,不解道:

    “此番齐明所为,若论其大势把握,政向掌持之上,实不愧为一国之主,政名有彰的女帝之名。可她却在细节上如此天真……这太过自相矛盾,媚娘只觉有些说不太通。

    毕竟这等眼界,如此谋断,怎会以为大唐皇帝之尊,海内首主之德,却无一点海纳胸怀?”

    李治笑道:

    “都说了啊!因为她是个糊涂的女人。”

    媚娘闻言,微眯一眼,再待开口,却见李治笑嘻嘻道:

    “我知如此一言,你必会气闷,但我只问你一句:齐明诸事所为,你也都知道的。那她这一生所行之事,有哪一桩,哪一件,可以让你称得上一句从来不曾带了个人私怨在内,只为东瀛百姓……

    又或者是抛却天下,只为自己心意而活的?”

    媚娘旋即了然:

    “她既不能像治郎这般抛开一切声名毁誉,只为自己一点心念。又不像先帝起事时那般抛开一切只为天下臣民……

    看起来,她是一个行事两全,国事私心尽可兼顾的能君……实则却是顾此失彼,终究两处皆有所失?”

    李治点头,收起笑容叹道:

    “此番之事,她却是以自己之心度我之腹。以为同样为了权臣涉政而苦的我,如她容不得苏我一族般容不得新罗。

    又许是……她听了那些密探回报之后,便认定我这些年来与美名在外的氏族相争,打压功在大唐的关陇一系之举,皆是因为我本便是一个狂妄自大,心胸狭隘之人。”

    “所以,她才认定你会因为此番新罗奉命前来接援玉明不当之事而迁怒于新罗?可这……似乎有些说不太通……”

    媚娘实是迷惑不解。

    李治见她认真,眼珠儿溜溜一转,笑嘻嘻轻抚她面容,神色故作轻佻道:

    “嗯,论起此事来,其实娘子也有大功劳呢!毕竟这些年,因着朕身边只有娘子这等绝色美人陪伴左右之故,加之舅舅也好,氏族一系也罢,那些贤名在外,威名赫赫的名臣们都对娘子痛恨已极,人人称起娘子便是祸水妖妇女……

    所以海内诸国早已将朕视为一个好色昏庸的风流儿郎,无能皇帝了……

    想那玉明也是有两三分姿色在的,自然不怪他们会以为玉明也是朕心中爱好……所谓五品官职,不过是便于狎昵的由头罢了么!”

    媚娘先是极为认真地听,但越听越没好脸色,最后索性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与他看,然后“啪”地一声,半点也不客气地拍下他的手爪,哼道:

    “我看是她自己当初正是因着这等方便之计才得一步步登上如今帝位,所以认定我也好玉明也罢……都是与她一般可以牺牲自己尊严,以色媚人,以身易权的女子了吧?”

    李治闻言,哈哈一笑,然后正色道:

    “只怕你所料,都正中她心事呢!”

    媚娘缄默良久,终轻道:

    “顽笑归顽笑,媚娘以为,该查的还是得查——齐明此举颇有异常,不可轻轻放过。”

    李治闻言也收起嬉笑,正色称是。

    正在此时,清和来报,道韦待价已至。

    李治遂点头,先看向媚娘道:

    “传令韦卿,今日天气和暖,他又多日辛苦,便赐宴凤楼。

    你且先去引他入凤楼,朕与皇后即刻便至。”

    媚娘扬眉待拒,想了一想终究不语,只着令左右替自己易服更钗。

    四月末的天气,正是草长莺飞,繁花盛锦之时。

    洛阳地暖,宫中又遍植牡丹,凤楼又正处于花园正中,更是一派锦绣春色,美不胜收。

    韦待价立于凤楼之下,远远见到李治扶着大腹便便的媚娘,一双璧人如天外神仙般徐徐走近,便急忙走上前,下叩而迎。

    膝未弯下,便早有清和得了李治之意,上前一把扶起,嘱他平身。

    再三谢礼之后,韦待价便随着李治夫妇依君臣之礼,上凤楼而坐,沉声道:

    “得蒙主上圣恩,臣受之有愧。”

    李治却摇头一笑道:

    “在这些人面前,却再说这等话,待价,你这样才真是有愧于朕与皇后了。”

    这话从李治这个人口中说出,本便已是大为不同,更何况他如今,还是大唐天子,帝王之尊?其诚其恳,叫韦待价听毕自是加倍感怀,无以言明。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三

    李治见他如此感动,自己倒反而一时间不知如何说才好。媚娘见状便起身,含笑盈盈道:

    “韦卿,主上虽身为天子,日理万机,却实实在在地将诸卿日常所为,一一看在眼中。他是欲三杯以谢卿这些年来对大唐至忠至诚,鞠躬尽瘁之德的,奈何君臣有别,一片谢意却无可以答……

    所以,这三杯酒,若是韦卿不介意,便由本宫以茶代酒,敬之,如何?”

    人心最难得,便是一个诚字。更何况这份诚意,来自本来不必对他如此诚恳,自己也不曾敢抱了期待,期待他可以如此诚恳地待自己的人。自然是让韦待价加倍感恩,急忙起身,谢礼之后,便跪于原地受了这三杯。

    接着,君臣三人又是一番言笑之后,李治便突然话题一转,切入正事之上:

    “听说近些日子以来,东瀛大珠于我大唐境内极为热手。指头肚儿大小的珠子,便可换得粮一石,或锦帛一匹。可有此事?”

    韦待价点头道:

    “东瀛大珠成色极好,间之时有巨珠美珠现世,故近来诸国境内富贾尤为爱之,更何况我大唐如今民富国强。诚所谓衣食足则思教化,知美丑,如今民间富余可盈者,十之有五六,故世风皆爱此物,倒也常态。”

    “那为何不易而为钱,却要以粮以帛为易?”

    “回主上,东瀛虽盛产真珠海产,但却苦于国小地薄,民耕之法,仍以手作为主。故粮果等物产却是甚歉。加之我大唐织业海内唯一却无二者。东瀛又极不长于此道,会以珠易粮帛,倒也常相。”

    李治闻言微眯道:

    “这般说来……东瀛如今的真珠,十有**都是进了我大唐国境之内了?”

    韦待价点头,笑道:

    “却正是如此。论起来其实东瀛之珠,远弗如我大唐东南沿海所出之珠。只是因着它珠大而重,成色也少有瑕疵,故便成了人人追捧之物。”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么,若是朕要想断了东瀛这一道粮帛得路,却当如何行事?”

    韦待价闻言一怔,立时明白了今日李治召见自己的意思,垂首半晌,才正色轻道:

    “敢问主上,可是东瀛有何欲不利于我大唐之事,竟惹得主上欲断其粮果之供?”

    李治点头,便将新罗、百济、高句丽三国之事,与玉明遇刺之事一一说与韦待价听,直说得韦待价脸色数变,半晌发狠道:

    “想不到一个弹丸小国,竟敢如此谋划我大唐之事!不过……主上,东瀛虽则粮果不丰,却也非不可供其自足。这些换走的粮帛,如今看来,只怕却是为了军备所用。主上若想断,倒也未必断不得。只是看是明是暗了。”

    “对齐明这等人,却不必大费周折做什么暗手。断了,便是断了。明打明地告诉她,也好叫她知道,我大唐并非她可惹得。”

    李治傲然道。

    韦待价想了一想,便点头道:

    “那好,只怕便得请主上将新罗久受百济高句丽所攻之苦,向我大唐求助。同时因我大唐边民同受此二獠之难,故欲与之敌,却被东瀛暗中算计之事,行手诏,发于天下,严令我大唐百姓再以粮果易珠。那么自然便会天下同仇了。只怕这样一来,要断他东瀛之路的不止我大唐一国。毕竟周边诸国与我大唐交好的,可远比他东瀛多得多。”

    李治一怔:

    “你是要朕公示欲伐东瀛之心?”

    “主上是担心百姓会因先帝东征之事而生疑虑么?”

    韦待价自信一笑,却道:

    “若是主上还担心这个,那便是元舅公等诸位重臣的不是了。难道他们从未曾告诉过主上,在如今的大唐百姓心中,主上与娘娘爱民惜民之心,早已超过先帝了么?至少,若是主上欲断东瀛这等贼人的门路,大唐百姓必然无不支持的。这一点,尽可放心。

    而那其他的国主们……

    主上,您应该相信自己,也更应该相信我大唐虽身为大国,却不欺不霸,于诸国之中,信义两全的声誉的。

    大唐之名,可远比一个东瀛好得多。”

    李治目光亮了起来。

    ……

    一月后,看着被自己阅过之后,随手丢在一侧的东瀛国书,李治满意地笑了:

    韦待价说得没错。

    当他用手诏天下的方式,将东瀛狼子野心公之于众后,立刻便于大唐境内掀起了一股拒东之风。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东瀛商贾刚刚在大唐境内兴起的以珠易粮之风,便被生生地压了下去,拒出了国门之外。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不仅是真珠一物,其他东瀛入唐之物,尽数被国民所拒。而且在新罗国国主金春秋得知此事之后,亦愤然揭破东瀛联盟高句丽、百济之谋,更号召海内同拒之后,一样跟着兴起拒东之风的,还有西域诸国,甚至连远如天边的大秦、大食、波斯诸国国主,亦因大唐皇帝与新罗国主同时手诏讨责东瀛之事,诏令国中拒东瀛之物。

    一时间,东瀛几乎成了整个海内人人喝打的对象——自然,重祚没有多久的齐明女帝,便头一个受不住,派遣使节,前递国书,要求大唐皇帝,高宗李治,与她一个说法。

    “与她一个说法?哼!这个女人还真是得了失心疯呢!也不想想自己什么人物,居然敢叫咱们主上与她一个说法!”

    清和听着李治念完了国书之后,嘴几乎撇到天上去。

    一侧德安与诸侍,也是忍不住摇头叹笑。

    反是李治淡道:

    “有什么不对的?她东瀛再小,也是一国。朕大唐再大,也是一国。朕如今举国之力拒她之贸,她会有此一言也本不奇怪。”

    “主上啊!这……这论起来不就是做买卖么?她有货要卖与咱们,可咱们知晓她暗中行事不讲道义,是个奸商,不肯买她的东西,难道还有什么错了么?真是……您也太好说话儿了。要是娘娘在,肯定会说做得好……”

    清和年纪到底小,又不似德安心事复杂,有什么话儿直言,李治倒也喜欢,便哈哈一笑道:

    “那好,你可现在便去问问她,看她觉得这封国书,朕该怎么回?”

    清和头摇得货郎鼓儿也似地:

    “我不干!我不干!但凡咱们去代着主上问这种话儿的时候,娘娘都是要数落人的。清和宁可挨庭杖三十下,也不要去受娘娘数落。”

    李治哭笑不得,只以指尖点他半晌才叹道:

    “你啊……你啊……这个小奸滑的。你以为朕会真的叫你去问她么?费那些事做什么?”

    言毕,又是一阵好叹。

    清和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待问时,却被德安叹着气道:

    “主上是叫你去禀告娘娘,就说今日午膳要与她一起用,然后呢,顺道把主上接了这国书的事情告诉娘娘……明白么?”

    清和眨眨眼,半晌才懵道:“不明白。”

    德安闻言叹息,李治闻言也不多说什么,只自己起身,负手于后走到他面前,对着这傻小子温柔一笑——

    他本便生得珠华玉辉,加之这等出身教养,便是不为帝王,不着龙袍,都自有一股子华贵雍容的气度在,何况又这般笑着?

    清和自然也会跟着傻傻一笑。

    但很快地,他便觉得自己腿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踹——

    踹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面上笑若春风的李治:

    “朕叫你去办事,你就不明白也得办!不明白也得办!再呆,再呆?再呆下去,朕拿你丢入浣衣院去跟着威婆婆你信不信?再呆一个给朕瞧?!”

    一边儿说,一边儿接二连三地脚就开始踹上去。

    清和心知李治有意逗着自己玩,但为了让李治欢喜,也便自然哇哇大叫着,一边儿滑稽可笑地跳着扭着,避开李治几记龙脚,口中却是没个停地抱怨:

    “主上您便是偏心!便是偏心!

    您自己不敢惹娘娘,便叫咱们这些人去惹罢,也得找个像师傅那样的好过去啊!偏偏您不舍得师傅过去了挨娘娘白眼,便推了清和去送骂!主上您便是偏心!”

    李治闻言,更是笑骂不止,连德安都忍不住青筋直跳,手中白玉拂尘蠢蠢欲动想给这没大没小的来上两记。

    清和却不傻,眼瞅着自己师傅的脸都阴得能滴出水来,急忙便收了笑容,正正衣襟老实接了李治一记踹——反正李治没使劲,踹也踹不疼——然后便去自己跑向殿门口,办事去了。

    李治见他这样,忍不住笑骂道:

    “好小子,跑得倒挺快,朕还没踹够呢!”

    德安平静道:

    “主上不必动怒,正好儿前些日子威婆婆真的来回报,道浣衣院里缺一个主事的。他也是该去磨一磨了。”

    李治看他一眼,忍不住笑道:

    “你啊……才是最狠的那一个。威婆婆的主事的……那可不是要去掉这小子两层皮?朕可舍不得。”

    “威婆婆只是管教得严了些,但严也有严的好。出来之后,他总是能收敛一下这等跳脱的性子,知晓些礼仪上下。”

    “都若你这般,朕岂非要闷死?何况眼下这小子这样顶顶好。你莫打他主意。他不去。你要想让他去,就去问媚娘,看她同意不。”

    李治一句话,便堵了德安的口,然后坐下,看着他沏茶与自己,却淡淡道:

    “说起清和了……朕听说舅舅府上的那一位,今日早朝时又来寻你了?”

    “是。”

    德安平静地道:

    “元舅公似乎也查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

    李治将茶水端起,刚饮了一口,便被德安徐徐掏出,展开在自己面前的一张纸简冻住了笑容,更冻住了动作。

    半晌,他面沉如水地放下杯子,接过纸简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直看足了三遍,他才轻道:

    “舅舅处已然查到这等地步……那师傅那里,是不是也有实证了?”

    德安正色道:“晚则今日夜里,便会有消息传入。”

    李治默然,只将纸团在手心中紧紧地压成一个珠,半晌才道:

    “一有消息,立刻传入,不得有误!”

    他的眼底,泛出一丝冷冷的杀机。

    德安却依旧沉默,只是行了一礼,恭声应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四

    大唐显庆二年四月末。

    大唐高宗皇帝李治以中书舍人李义府居常有功之论,立之中书令。

    消息传来,诸臣哗然。

    “你说治郎立了李义府为中书令?!”

    洛阳宫中后廷内,媚娘正替李弘检查着课业之时,不由愕然:

    “怎么可能?!”

    瑞安却忧道:

    “娘娘,圣旨已下,李义府那小子,已然是即刻就任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就会一点儿征兆也没有呢?!”

    她还是不能相信,不停地问着自己,问一遍,又问一遍。瑞安看着她在屋中来回转走,欲言,却又止。

    此事不仅媚娘想不通,漫说是他也想不明白——实在是大反李治常态。

    所以,当夜李治归寝之时,便见媚娘一脸忧色地迎了上来:

    “治郎,你……”

    “你是想问,李义府之事?”

    李治略显疲态,揉着自己的后颈坐下。

    媚娘见状,心中却是一软,闭口不言,默默走过去,替他揉着颈间,半晌才轻道:

    “治郎行事,向来有方寸……媚娘其实不必问也好的。”

    “你问便是应当。毕竟你是皇后,与我也是一体两命,该问。”

    李治微笑着,扶住她按在自己颈中的手,徐徐引她入怀,好好抱着,将下颌搁在她肩上,轻昵道:

    “不过……李义府这个中书舍人,早晚也是得立的。不然只怕接下来,这厮便会要败了大事了。”

    媚娘闻言,呼吸微一滞,半晌才道:

    “治郎已然下定决心了?”

    “早发,晚发,总是要发。该清的,该理的,总是要清理了。所以下个月起,我便不会再若以往那般常理政事……多陪陪你,与弘儿他们,可好?”

    “你是想让弘儿早早儿接了政事罢?”媚娘忍不住白眼一翻:

    “哪里见过你这样懒散阿爹!”

    李治却哈哈一笑道:

    “早接,晚接,这孩子都是要接的,你不觉得让他早接比晚接好?”

    媚娘却是无以为答。的确,李弘早晚都是要接下这大唐皇帝位的。所以自然早些接了政事,习通政务,自然比晚一些的好。

    可是……

    “禇相他们,治郎真的不打算……”

    “有才,有德,尚需有度,此为良臣之本。禇遂良有才,亦有德。然其度……”李治摇头道:

    “我不是没想过留他们三人一条路。可他们三个人的性子,将来留着,也只会让弘儿头疼厌烦。那自然是从我手里,便从朝堂之上摒弃出去为好。”

    媚娘沉默:

    李治说的意思,她明白。

    其实从一开始,李治便在尝试着,将他预备留与李弘的几位首辅大臣之中紧要的几位,一个个地往太子宫中送,日常也派了最是中正平和的德奖在旁边守着,暗中观察诸臣与李弘相处的情形——

    毕竟一国朝政之始,需得君明臣直。而这所谓的臣直,诚如他父亲李世民所言,是建立在一个君臣互信的根本之上的。

    若是君上从一始便难信臣下,或臣下从一始便不服君上……

    那么日后会有何等结果,从一开始便可以想象得出。

    所以,这一年多的相处下来,足以教李治将那些个性温厚的李弘都吃不消的臣员给挑了出来了。

    虽然媚娘以为,若为君用材者,当以帝王胸怀纳之……可到底她也更清楚,便是有长孙皇后在侧时时规劝着的李世民,尚且不能免得了人心之狭,又何况是自小便被她与李治,以及最疼爱他的舅公长孙无忌玉娇金养,疼入骨髓的李弘?

    便是这孩子再如何仿似他父亲,心胸宽广,可也是奈不住禇遂良如今进谏时,一个不满便几要拼命的架势。

    帝王也是人,虽有胸怀如海,可若是臣下以为,这海便可容得你无视他的底线,一味挑战……那便是错了。

    李治看她沉默,心知她所思所想,于是轻道:

    “你是不舍得这三人?”

    媚娘半晌,轻道:

    “不说他们素常为事……只说他们之材,实在叫人难舍。禇遂良为人虽过于耿介了些,可其材其德,实不颇逊于元舅公……”

    “他比起舅舅来,实在还差得远了些。”

    李治摇头,不以为然道:

    “至少这能为大唐牺牲自己所谓的名誉声望,为天下太平扔下一切的心胸而言,他便远不若舅舅。你也知道,与舅舅相争之时,我从来都是只能与他平敌,却无断然可占上风之理的。

    为何?只因为舅舅是真的胸怀坦荡,无所畏惧。甚至你也知道,舅舅都可以为了我,为了这大唐,身负污名而死——这对于禇遂良而言,却是不能接受的。

    他与舅舅,却断然不是一级之上。他为官,为政,其实是为了自己一点史册之名,可以辉及其万代。

    而舅舅为官,为政,却实实在在,便是为了当朝,当代,当世之民。舅舅虽也重名,可他更懂得,有些东西,比浮名更加重要。

    而名声,也往往只是出自人口。”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人心难测,人言自不可尽信之……是么?”

    李治点头:

    “人人都道父皇为了得掌天下大权而杀了自己的兄弟——纵然人人都知,父皇在此之前,受尽皇伯皇叔们那许多猜疑伤害……

    可在天下人看来,父皇得了帝位,这是事实;他杀了兄弟,也是事实……

    所以父皇永生,就背上了一个弑兄弟夺帝权的名头,从来无有人想过,不论皇伯,只论巢剌皇叔的手段,与他对父皇的怨毒……

    当时若是父皇不能登得帝位的话……又会是何等下场。”

    媚娘虽知李治许多年来,一直将此事放在心里,却从未想到,这件事对他有这等大的影响,一时间也只能愕然,默默。

    好一会儿,她长吐口气,轻道:

    “那……治郎是要先……”

    “禇遂良。接着是韩瑗,再接着……来济。”

    李治目光一冷,轻轻道:

    “他们既然尽不把该守的仪礼守着,该遵的底线遵着……那朕又何必再留?”

    大唐显庆二年四月末。

    先潭州都督禇遂良,迁为桂州都督。

    一时间,朝臣尽皆哗然,唯长孙无忌与英国公李绩沉默。

    是夜。

    长孙府中。

    后园之内。

    夜色如水,凉辉如银,洒得整个园中,一片光明灿烂,直似天上玉京。

    “果然……人人都道此处园中好景致……今日一见,半点不假。”

    素服常冠的李绩笑吟吟地看着园中,赞道。

    长孙无忌淡然一笑,好一会儿才轻道:

    “懋功素常所见,总是战场黄沙,所以是个园子,在你眼里也都是好的了。”

    “虽素见战场黄沙,可也见过繁华如锦,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李绩含笑一语。

    长孙无忌扬眉,看看他,半晌却点头道:

    “是……是辅机疏忽了……忘记了。当自罚一杯。”

    “是该罚,你平素里总是呆在这等好园子里,所谓近香不知香,竟自贬如此……是该罚。”李绩哈哈一笑。

    长孙无忌便自取了酒壶来,自斟,自饮。

    三杯下肚,他叹了口气,伸手去夹了一筷小菜丢入口中,轻道:

    “正是主上安置着征东大事的时候,你却丢下军机跑回来……看来,你也是看出来了?”

    “朝中风云诡谲,若是此时咱们二人不在旁边盯着些儿,又怎么对得起先帝托孤之恩?”李绩的面色,罕有地严肃起来。

    长孙无忌却沉默,半晌轻道:

    “那……你以为登善……”

    “那孩子,是没得救了。”

    李绩摇头叹道:

    “为了一点身后名,他算是把纲常尽抛,伦理尽忘……这倒也罢了。毕竟咱们的主上,论起心胸来可比先帝还要强些,之前可也还能忍……

    然这些年来,他有意无心地避开太子殿下,却肯收下浮名在外的雍王殿下那些所谓的食礼……这就犯了大忌。”

    长孙无忌扶额,沉默不语。

    李绩看着他,轻道:

    “你实在该劝一劝他的。”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才轻道:

    “如今想来,为兄对登善,实在是有失为师之德。该教他的,嘴上说了,却未亲身示之……反而是那些不好的事情,却叫他见得太多,看得太多……

    以致于他颠倒了根本。”

    李绩摇头却叹道:

    “他本是块美玉,奈何到底并非玉一般无心无情。主上行事,又是向来将真心隐于其中——登善于人心之上,又最不善揣摩……走到这一路,他会有这样结局,早已是意料之中。你其实……倒也不必太过自责。”

    长孙无忌却摇头,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李绩才又轻道:

    “何况,事情便未必会到了最坏的一步。毕竟是先帝的诰命之臣,主上自然是会让他安得晚年的。

    只是这个晚年在哪里过,如何过……却是咱们,甚至是主上自己,眼下都未必能想得到的了。端看登善如何自处,有没有这最后一点的悟性了。”

    长孙无忌叹气:

    “为兄又何尝不知,主上如此一举,其实还是在点化登善?只消如今登善能够看得明白主上对他一番苦心,及时回头……只是……这些年来他的性子已然执拗如此。前些日子为兄几乎是日日去劝,他也已然听不进去了。”

    “知天命,尽人事。你已尽力,剩下的,看他自己了。来,尽这一杯……为了登善,也为了咱们两兄弟。”

    李绩淡淡苦笑,伸手替他斟一杯酒。二人叹息着,一饮而尽——为了禇遂良,也为了他们两位即将到来的命运最终局。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五

    沉默之后的第二日。

    早朝已毕,一身圆领青纱袍的禇遂良看到了徐徐走向自己的长孙无忌。

    他老了,真的老了。虽然仍是朱袍玉冠,仍是紫带皂靴……

    可是官帽之下露出的点点灰白头发,已叫人不得不记起,此时的长孙无忌,已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这样的年纪,他本该在家中,含饴弄孙……

    思及此,禇遂良忍不住垂下眼眸:

    不……

    还早。

    大唐天下,乃至黎民百姓,与他禇遂良自己……

    都还不能没有他,没有他长孙无忌。

    “登善来了啊!”远远地,长孙无忌对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就像他幼年时一样。

    “老师……”

    禇遂良忽觉鼻子一酸,竟忍不住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抢上一步,跪在长孙无忌面前,热泪不语。

    “你这是做什么?好歹也是拜了相的人,怎么能这般?”

    长孙无忌皱眉,忍不住低声责怪他,一边欲伸手去扶——不过侍立一侧的阿罗抢先他一步,伸手扶起禇遂良。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阿罗,转身便与禇遂良走到亭子一角。

    阿罗看他二人走远,便闪身而立于一侧,状似闲立,实则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老师……都是学生愚蠢,竟丢足了您的颜面……如今被迁桂州,只怕来日,再无可会之期了。”

    说到此处,禇遂良竟已是悲从中来。

    长孙无忌看着他的脸,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地闭上眼——

    然只片刻,他便复睁双眼,面带悲悯道:

    “登善呵……你以为只是再无可会之期么?”

    禇遂良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便是神色大变:

    “老师?”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才轻道: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

    禇遂良颤动了一下嘴唇,好一会儿,脸色苍白:

    “何时?”

    “就是现在。”

    长孙无忌淡然道。

    禇遂良闭目,半晌睁开眼,目光清亮:

    “登善明白,老师且安心,登善此身能为大唐安危而灭,亦是得其所哉。”

    是夜。

    洛阳宫中长生殿。

    媚娘看完手中细简卷,面无表情地将之焚毁,火光映着她身边明和的脸,时明时灭,亦幻亦真。

    “娘娘,您真已下定决心了?”

    明和看着媚娘的脸,踌躇半晌轻道:

    “元舅公这一步……”

    “不过是为了将本宫钉死在祸国红颜,妖妇乱世这个名儿上……好方便来日后,自有人能借此名头得了天下民心,治了本宫而已……”

    媚娘眉目漠然:

    “无妨,只要治郎大计得施,那这一切都无所谓了。这只是本宫与元舅公之间相争之事,无妨。”

    言结,她翩然转身,换上笑容去预备迎接李治驾临诸事了。

    明和看着那焚了一半的卷简,伸手欲拿,却被火焰灼痛了手,犹豫一番,缩回,衣袖却不慎带落一杯茶水,连茶带水倒入火盆中。

    他唬了一跳,慌忙去扶,可从盆内已被茶水打湿尽冒白汽的灰烬中捞起杯子时,那一点吞噬着卷简的微弱焰头也被打灭了,只留下半张微泛焦黄,字迹还被微洇的卷简。

    ……真的没关系么?

    明和怔忡地看着那半张简卷,一时有些恍神。

    真的没关系……么?

    当他将手伸入那温热的火盆中,拿起卷简时,忍不住再一次问自己:

    真的……没关系么?

    大唐显庆二年五月中。

    李治驾移明德宫,因政事渐平,兼之有臣员上奏,均以其勤政至斯,天下无事,龙体为上等由,遂请以革一日一朝制,复三日一朝规。

    李治准,然仍习于折疏批阅,不曾荒政。

    日渐炎热的宫中,蝉声渐起,而贞观殿中因按着大内侍监备安的嘱咐,早早儿便启了冰窖,取冰纳凉。

    所以尽管李治此时衣着厚重,但却不见半点汙意,加上德安着清和在一侧,时时更替了以凉水浸过,取其凉意的茶来,他竟也不觉热。

    “主上,已是连批三个时辰了,歇一歇罢!久坐不好。”德安看看时计,上前一步低道。

    李治抬头看了一眼时计,忍不住揉按一下颈子,失笑道:

    “就正说颈子这般酸沉呢……也好,嗯,弘儿这几日也不知功课有否进益,去瞧一瞧吧!”

    “是。”德安含笑应。

    李治拍拍双膝,长吁口气,刚一站起便觉眼前一黑,双手垂立身侧便开始晃。

    他刚晃了几下,便唬得旁边德安清和齐齐失色,奔上前扶住,一迭声只唤“主上”!

    李治了一会儿才站稳,待眼前如蚁星点点尽数褪去之后,才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二侍笑道:

    “瞧瞧你们,一点儿小事便大惊小怪的。”

    起身,双手推开他们,淡淡道:

    “还远不到你们扶的时候呢!”

    德安却叹道:

    “可是主上,您都已然暗中着令朝臣上谏易朝制了……”

    李治闻言,大皱其眉低道:

    “别人不知,朕嘱咐他们几个时,你们可是在旁侧听着的……之所以叫他们上表请易,那是因为朕知道接下来他们那些老臣们必然会为了禇遂良之事吵吵个没完,何况还有韩瑗来济二人……怕日日有朝事生变故,你们怎么竟也忘记了?”

    德安叹了口气,看着李治恳切道:

    “可是主上,您这身子……便是当真歇一歇也……”

    他话没说完,便被李治随手倒拎一只朱笔邦邦敲打了好几下额头:

    “你这木头脑子……怎么就半点儿不开窍?这时候朕敢真放了政,弃了权,岂非是真的功亏一篑?”

    德安也不敢再言——自从四五岁上跟从了李治,他便比别人更清楚他的性子,看起来笑笑好说话,实则却是一朝定了心思,便再也不轻改的。

    叹口气,只能看一眼清和,二人默默从侍于后,随李治往太子宫中而去。

    行至东宫侧边镜楼,李治于玉辂之上忽便瞅见媚娘近侍明和,独自一人抱着一匹锦帛样的东西,呆呆怔怔,魂不附体似地走着。

    说起来李治今日也是莫名心情好,见他这般摇摇晃晃地,也是颇觉有趣……

    毕竟这几个小侍经媚娘调教许久,早就一个比一个机谋灵敏,哪里有这等形态可轻易供他一笑?

    于是他便伸手制止了见明和这等恍惚失态,便有意上前喊他的清和。

    德安见状,便知李治顽心又起,只得摇头,苦笑一声,看着明和摇摇晃晃地走来,一步步走向李治玉辂之前。

    皇帝驾前,岂容冲撞?何况明和久行不知礼,已是犯了大忌,但那些行走侍边的卫士们明眼看着李治示意不允喝醒他,也只得沉默。

    最终,明和便这般浑若无物地一步步走,走……穿过了侍卫们,直走进了侍队之中也不曾觉。

    直到奉辂诸侍(因为身抬玉辂,所以他们并不曾察觉李治的眼神和神态)齐喝一声,他才如遭雷击,全身颤抖一下,仿如大梦初醒般环顾左右之后,刷白了一张脸,双膝一软,落地,连连叩道:

    “明和该死!明和该死!请主上赐罪!请主上赐罪!”

    李治眼见拿他逗乐的心思已然达成,不由扬眉抿唇偷乐,然后正色举手。

    辂落,他步出辂中,走到明和面前,瞥了一眼他怀中所抱布帛,见是一匹青黛色的绣金龙纹提绫织,心中多少明白几分,得意洋洋,却仍旧明知故问道:

    “你怀中抱着的,那是什么?”

    明和闻言,看看怀中锦帛,老实道:

    “回禀主上,这是娘娘命明和去内造府领回来的布料。”

    “朕当然知道它是布料……朕问你它是什么?”

    “呃……这……这……回主上,这是今年江南新贡的龙纹绫……”

    李治闻言,忍不住白眼一番,还是德安知机,上前一步小声道:

    “主上是问你这东西娘娘拿来做什么用的……”

    “呃……哦……”明和垂首看了眼怀中的锦帛,有些莫名其妙道:

    “回主上,这是娘娘说,预备着与太子殿下制一身新样秋裳的……”

    李治登时不乐,沉了脸正欲说什么,却又听到明和续道:

    “另外,还得再给主上制一双新样朝靴的靴面儿……所以得一整匹……”

    李治闻言,心情复又转好,但想想,又是不喜,微眯了眯眼道:

    “弘儿的是衣裳……朕的,就是靴面儿?”

    明和点头,老老实实道:

    “正是,原本娘娘是打算取了新贡的锦丝银绣给主上做齐了一身秋裳与靴子的,可锦丝银绣今年所出不多,加之质料轻薄,制成靴面儿,便是上了浆怕也不挺括,所以只得另给太子殿下寻他料制靴,却将这提绫织的面儿尽着主上了……毕竟主上的朝靴,依制只能用那有限几种的料子。”

    这后半句话,已是说得德安大叹这个傻徒儿算是白跟他这几年,受他德安兄弟这些年的教了……

    明眼人谁看不出李治再加追问的那点儿小心思?偏偏他倒好,老实过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倒了底儿。

    亏得如今大唐后廷之中只有娘娘一人,否则若再多出哪怕一位女子来,还不知要就这么一匹布如何使用,明和这几句话儿什么意思,闹出多少事儿来呢!

    德安暗忖:不成,明日得教瑞安调教下这孩子了。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六

    李治倒是满不在乎事实上,他对明和说的那后半段话,根本便是有听没有见。一颗心只若浸在蜜里一般甘美。

    呆呆怔怔地笑了好一会儿,李治才回神过来淡淡道:

    “起来罢!你可是亲跟着你家娘娘,受了她这些年调教的人了,怎么还这等迷迷糊糊的。就不怕给你家娘娘败了颜面?”

    看着他起身,李治忍不住念叨。说完,他突然眼光一锐,质问起身的明和:

    “你这小子……平素却呆,也不至呆成这样……怎么?意中有人了?”

    明和被他这一问大惊,“唉啊?”一声农村消费叫,旁边清和便忍不住哈地一声笑喷出了气儿,旋即便在德安责备的目光中收起笑容,但还是免不了一脸的幸灾乐祸。

    李治却不理会他们师徒俩这些小动作,只继续低道:

    “无妨!无妨!你若有,只管告诉朕,或你家娘娘也好。她也能帮你谋定一二的,毕竟女人最懂女人……”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明和唬得双手连头一齐狂摇。李治眼见他脸都雪白一片,心知这小子不是德安瑞安那般,敢在自己面前隐瞒的,便愤愤然悻悻然道:

    “没便罢了,只一条,但有时,便立得说与朕或你家娘娘知晓啊!真是……你这样呆呆的,也不知会有哪个女子能相中了你,朕看你啊,注定一生无得一伴了。”

    看着悻悻然一脸不甘心的李治仿佛明明自己有一件稀世珍宝,却无人得识出价购之的商人一般的模样,明和目光微湿,欲开口,却终沉默,看他转身上辂,起驾。

    驾起,德安一挥拂尘,以目视呆立于原处未动的明和。

    可奇怪的是,明和仍旧一动未动,仍对所有人包括李治在内的关注目光无所察觉。

    清和紧张起来,正待开口叫唤明和回神,却见他向左方一侧身,长行大礼,恭送李治。

    诸人这才长吐口气,辂起,驾行。

    李治的目光,却从刚刚起便换了一种意味,盯着明和沉沉垂下的头,若有所思。

    忽然,明和抬头,目光正与李治撞在一处他仿佛看入了一面明镜之中般。

    只片刻,明和的目光便从茫然到羞愧,又从羞愧到坚定

    “主上!臣明和有事请奏!”

    明和朗声一颂,长揖一礼至地,心中一块大石,也随之落地。

    片刻之后。

    一处小亭之内。

    李治淡着脸色,将手中那半张烧过的简卷折起,转身看一眼立于亭外十步远处的德安,再看一眼德安身边的清和,然后侧眼看着明和:

    “这东西……你师傅可知道?”

    “回主上,不知。”

    “朕是问德安,并非瑞安。”

    “主上安心,此物是经阿罗之手直接交与明和,中间并未经他人。”

    明和郑重道:

    “何况娘娘阅后即欲焚之。若非明和失手打翻茶水,只怕……”

    “……真的是失手么?”

    李治平静地看着他,突然发问。

    明和沉默,半晌才轻道:

    “回主上,明和很在乎师傅们,但却实在不明白为何师傅们与阿罗先生与沉书先生二位如此交好的理由,也着实非常厌恶这二位先生。”

    他顿了顿,有些茫然道:

    “不知为何,就是对他们……不喜。”

    他抬头,看着李治轻道:

    “但这次不同,事涉娘娘,无论如何,在明和心中,娘娘才是第一位要紧的,所以……”

    他的目光,直接而率诚:

    “若是主上以为此番明和是有意打翻茶水,那便当作是有意罢!但只一件,主上,此事事关娘娘事大……无论明和怎样都好,可娘娘眼下正在孕中……

    便是不在孕中,主上,娘娘这些年来费尽心神为国为朝,那些污名便罢了,可这等事……

    这等,却是他万不可受到的伤害啊!”

    李治闭目,半晌轻道:

    “……简卷未毁,除了朕与你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必知晓。包括你们娘娘,还有阿罗本人……

    明白么?”

    明和长吐口气,深行一礼:

    “是。”

    ……

    李治看着明和徐徐离开的背影,缓缓叹了口气,闭目半晌之后,唇角扯起一丝若无其事的笑意,宣旨前往太子宫中。

    德安看到李治虽有些无奈,但是表情却是愉悦的,便猜着是不是媚娘又抛出了什么难题与李治,自不在意。

    驾入东宫,李治先将若飞鸟投林般扑出来的李弘一把抱在怀里,举在空中连亲几口,然后才笑着把他抱入正殿,一边儿问儿子近日所学如何,一边儿含笑应对周围诸侍问礼之声。

    李弘倒也是个实诚孩子,见父皇有问,便一五一十地将这几日所学扳着小指头尽数告知。

    听得李弘颇有进益,李治心中固然欢喜,可到底还是特意问了几样功课,见李弘对答如流,条理分明且颇有见地,这才算做罢。

    父子二人就这般一路问一路答,走入正殿之后,李治才放下李弘,然后点头,允他去满殿下跑着,翻扒那些这几日里被他随处写,随处丢得到处都是的功课来,与自己面前献一献宝。

    李治骄傲地看着儿子撒欢小马儿似地满殿来回乱跑,身后虚长他几岁的小侍监也好,自己也好,一群孩子的小手只管抓了一把又一把的纸卷简帛往自己面前的案几上堆,笑得更加温柔。

    但也只片刻,很快地,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呆滞起来。

    半晌,他看着正与两个小侍监窝在殿下一角,争执讨论着到底要不要将太公批注往他面前抱的李弘,突然轻传德安:

    “请师傅进来罢!弘儿这些日子借病懒着不练剑,朕看他又有些病娇气在身上了。”

    德安闻言,看看全未意识到自己很快便要大“难”临头的李弘,忍不住含笑称是他却未曾觉察,李治说这些话儿的时候,目光沉沉,如聚满了乌云。

    午后,终究还是下起了瓢泼大雨。

    长生殿中,李治呆呆地看着殿下珠帘般的雨幕,一时怔然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在一旁含笑做衣的媚娘见他如此,忍不住关切道:

    “治郎怎么了?可是染了寒雨气?那边儿凉,你往这里坐一些罢!”

    一壁说,她一壁往里让一让,拍一拍身边的软垫。

    李治如梦初醒地“嗯”了一声,转头对她一笑,往她身边坐过去,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无妨……”

    他停了一停,才突然将媚娘整个揽入怀中,紧紧抱着,低喃道:

    “我只是想着今日午后教训弘儿的事来着……

    那小家伙,学文习法倒还都肯上心,偏偏就是死活不肯修武……前些日子借着病由,几日不召师傅入宫练剑法,结果今日我一考他,便生疏许多,竟连三两招都接不下了。“

    媚娘闻言,忍不住嗔他一眼,重拾被他一揽之下险些挤掉的针线在手,一边埋头苦制,一边埋怨他:

    “你有这等闲心为难弘儿,闹着那孩子玩儿,倒不若去好好看看孝儿。那孩子前些日子病了好些时候,连我都去过几次了,你这当父皇的倒是好,每日里只知送些汤药补品过去……

    难道竟不知于他而言,你这耶耶一句问,便胜过无数神仙方么?”

    李治垂首沉默,半晌才复扬首而笑:

    “这孩子……我是注定今生要亏欠于他了。唉……罢了,呆会儿雨小些,我便去看一看。只是……再如何弥补,之前欠他的,也注定只得来世再还他了。”

    媚娘闻言,又嗔他一眼:

    “今生尚且长久着呢!你就想赖到来世去?不成!依媚娘之见,治郎还是莫想着懒掉逃了的好,别积欠得太多,到最后三生三世都还不得那孩子了。”

    李治又侧首,看她半晌,才伸手握住她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不错,我欠别人的已太多了,注定下一世……

    不,下三世都还不完了。那……我现在最紧要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不要再负你如许情深了。

    毕竟欠别人的,我尚且可以花上三生三世,又或者五生五世……总之只要肯,那有一世总可以还得完。

    可负了你的……

    只怕永生永世,永堕轮回,我都是难以还得清了。”

    他看着她,脉脉含情,目光如海:

    “所以媚娘,你叫我负谁,都好。只是别叫我负了你……

    不仅是因我不愿,也是因我不能……不能负了你啊!”

    他的目光,一发坚定,明亮,叫媚娘心中一颤,心中针线,齐齐落下。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七

    次日晨,李治早朝。

    驾起之后许久。

    媚娘凝视着面前的妆台,看着镜中玉如细致体贴地替自己妆发的倩影,眉目淡然,启红唇,吐语如珠:

    “明和在哪儿?”

    一道清秀的身影徐徐走近,倒映镜中,长行一礼:

    “娘娘唤明和。”

    媚娘头也不转,只举起几支手指。玉如见状,立时行礼退下,走前还将殿下所有侍人尽数摒退。

    大殿之中,只剩下媚娘与明和,只听得到他们的呼吸声,一平稳,一微急。

    静寂,寂静。

    空气仿佛业已凝结成冰。

    明和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最后,已近似喘息。急喘。身上开始汗湿透体衫。

    终于,一滴汗水沁透肌肤,滴入眼底,他忍不住眨了下眼。

    一阵火灼般的刺痛,叫他再也承受不住如有实质般的千斤之重担压在肩上,扑通一声跪伏于地,手中拂尘也“喀”地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生生折断,木刺立刻划过他手臂,刹那间血流如火蛇,蜿蜒绕腕,触目惊心。

    “娘娘……明和知错……可明和……明和不悔,还请娘娘降罪!”

    他颤抖着声音轻道。

    媚娘转头,欲言,目光落在他手臂上,终又止。只叹了口气,起身两步走到他身边,扶起他,取了一侧白巾纱,替他仔细扎好伤口。

    明和一直不敢抬头。

    “呆会儿去找秦太医好好儿上一上药,若有必要,便去找你师傅,开了本宫的玺令,去宫外请孙老哥看一看也好……

    还有,忙完了,再去领一柄新拂尘罢!你这柄,也着实太旧了些。”

    媚娘包扎好,看了眼地面折碎的拂尘,淡淡道:

    “这黄杨木的不结实不说,论起品秩来,也不该配你这内侍少监的身份。便换玉的也好。你师傅们用白玉凤尾丝的(凤尾丝,就是孔雀,雉鸡或者锦鸡的长尾毛,其实清理灰尘的作用不大,更多是装饰和身份的象征这里长孙皇后真赐了没有我不敢保证,只是拿来写一写),那是先皇后娘娘破格赐的宝贝,咱们不能越礼……

    但翠玉还是使得的。

    便如此说了,你……还有清和,你们两兄弟,一并趁机换了翠玉彩鸾丝(同样是孔雀,雉鸡或者锦鸡的长尾毛,但要比凤尾丝短很多)拂尘。”

    明和闻言,猛抬头,看着媚娘,眨着眼:

    “娘娘……不怪明和?”

    “你所做,只是尽你所职责应当。毕竟治郎是天下之主,大唐后廷之主。便是本宫,论理也不应有所欺瞒于他……”

    媚娘垂眸,半晌再道:

    “何况眼下这等事态……”

    她又一摇头叹道:

    “本就该知道的。此事便是你不说,德安也不会轻易放过……只是……”

    明和怔愕:“娘娘意思是说师傅……”

    媚娘不愿多言,只道:

    “于情于理,他都必得让治郎知晓此事……只是此事经他之口与经你之口,只怕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明和再一怔,欲再追问,却只见媚娘摇头一叹:

    “罢了,天意如此……你且去,替本宫传话儿,请元舅公明日观音寺一见。这一桩事,却可以向治郎回报只是得让他相信,本宫根本不知道你要去回报。明白么?”

    明和一怔,刚欲说些什么,却终究默然,点头应礼而去。

    看着他离开,媚娘才转头,看向窗外轻叹。

    午后。

    洛阳宫,贞观殿内。

    李治听毕了明和所回,半晌默然。

    良久,他才问明和手肘伤势如何?答之无妨,李治遂又问:

    “你莫不是将禀于朕之事,告知媚娘了?”

    明和想了一想,垂首道:

    “……娘娘不曾问过,只是叫安排见元舅公之事……”

    李治闻言,眉头一扬似颇为诧异,然后缄然,只挥手示意他可离开。

    明和刚行了礼,欲转身离走,李治便又叫住他道:

    “明日之会,便安排在白马寺后厢房中小佛堂内罢!你家娘娘正有孕在身,那儿光明洁净,又是极僻静的所在,于她却是最合宜的。”

    “可是主上,那里是内寺禁地……白马寺为千年古刹,先帝在时又特特划入皇家禁制之中。如今论起来也是内宫御所,元舅公依制也不得擅入啊……”

    李治闻言一呆,揉了两下额头,看着德安。

    德安会意点头道:

    “主上,这孩子倒是没乱说,不过若是皇后娘娘赐恩,元舅公倒也未必不可进。毕竟那里有先皇后娘娘圣灵在,身为长兄前往祭拜,于情于理于礼于法都是合的。只是却得需烦动他老人家,朝服正冕而入了。”

    “那便如此罢!你去告诉舅舅,就说劳他正装一次。”

    “可是主上,娘娘说了不可声张……就是……总之娘娘说不能声张,连主上都……都不……呃……不能说……”明和好险将媚娘有意泄与李治一事说出口,好在他机灵,紧忙转了话儿来,只是转得太硬,差点儿咬了舌头也说不囫囵。

    李治闻言又大皱其眉:

    “真是……德安!”

    德安叹口气,也是无奈点头道:

    “主上莫急,倒是还有一法,只是需得有人在厢房之前,留着守门……而且此人身份,还不能太低了……”

    ……

    次日午前。

    辰时刚过一刻,洛阳西郊白马寺外,便有无数金吾卫打马扬鞭,来回奔驰,仗旗喝号,净道清街。

    原因无他

    当今皇后娘娘此时业已从洛阳宫中起凤驾,登宝车,前往白马寺而来,目的,自然是为了腹中小皇子,向这座历经千年,香火不绝的古刹伽蓝求福,乞安。

    洛阳民众闻之,无不急急走避之余,也难免对这位早已名扬海内的皇后娘娘颇为好奇,一心想看个究竟。

    于是一时间,洛阳宫往白马寺前的官道上,尽是民众围于凤驾御道两侧,延颈而望。

    辰时过半,大唐皇后武昭的凤驾前引仪仗卫列,便出现在了御道之上。

    宝盖幢幢,罗伞幛幛,旌旗烈烈,斧钺丛丛。一派威严华贵之相。

    民众们一时间都跪叩,叉手唱颂而礼,可目光,还是忍不地往被围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凤辇里探去。

    骑着桃花马,缓行随侍于凤辇一侧的玉如见状,下意识按住腰间长剑,却被一侧同样纵着胯下乌云稚缓行从侍的李德奖拍了下肩,示意莫急。

    “可是师傅……”

    玉如紧捉手中缰绳,一双明眸只看向德奖仍旧气度潇洒的面容之上,满是忧色。

    李德奖淡淡一笑:

    “早就与你说过……论起来我也只教过你们姐妹一套剑法而已,师傅之名却是不能当得起的。以后莫再这般叫了,不然我可就不能与你姐妹二人如此平辈而交了。”

    接着,他顿了顿,转头,无视玉如水漾一般的眸光,只看前方道:

    “这样的阵仗……娘娘不忧,反会喜。所以你真的不必着急。”

    想了一想,随即又是淡然一笑:

    “嗯,娘娘是会欢喜的。”

    接着也不理玉如一脸讶然,便自打马往前,跟紧了媚娘凤辇。

    ……

    德奖的确是明白媚娘心思的。

    坐在宽大而华丽的凤辇之中,媚娘看向帘外的目光满是宁静与淡然。这让正一侧正看着小侍女撩了红袖添净香的明和很是意外,不由得多看她几眼。

    媚娘没有回头,却似能感觉到他目光也似:

    “觉得奇怪,是么?本宫竟似颇喜这等虚张架势……”

    明和没有立时答言,只待那小宫娘添了香,告礼退出之后,才老老实实道:

    “确实,不似娘娘日常心性。”

    “也的确非本宫本性。只是……”媚娘似有些倦了,微阖一阖眼,又睁一睁眼,良久乃道:

    “只是本宫如今已是治郎之妻,大唐皇后。该有的架子,无论再怎么不喜,也得摆。毕竟所谓‘后’者,便是与帝同尊,亦是未来新君之母。

    为了治郎,为了孩子们,本宫便再不习惯再不喜欢,该摆的,还是要摆出来,该习的,还是要习惯得。而且还要更进一层,学会如何利用这一切,为治郎,也为孩子们,带来更多的益处。”

    明和似懂非懂的目光,让转头看着他的媚娘,忍不住闭目一笑:

    “不明白?”

    她再睁开眼,看向窗外,悠悠道:

    “本宫身为皇后,为了治郎身为帝王的名声与大计,为了孩子们的将来,那便只有两条路可选:若非德贤,即得有能。

    如为德贤之后,自显帝德光辉更盛,如先皇后娘娘便是如此。

    若为有能之后,则更彰帝才雄略,如我大唐开国太穆皇后……”

    媚娘再淡然一笑,轻道:

    “总之,都断不能做个无声无名的影子,以为乖乖巧巧地立在皇帝身后就好的影子。诚所谓帝者,日也;后者,月也。帝后同辉,日月互彰,才是一国之幸,万世之德。”

    明和侧头想了很久,想到媚娘几乎要再度睡去了,他才突然喃喃道:

    “所以……天下人都怪说是娘娘害了王氏,其实却是冤了娘娘呢!毕竟是她自己把好好儿一个皇后,当得影子也似,黯然无辉……所以输了才是正理。

    那……元舅公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元舅公何等人物,他又怎么会不知不明?若果然不知,为何他在后来,还一味避开王氏一门的求盟之意?”

    “那为何他还要那般暗中扶着王氏一把呢?”

    “……因为他需要借王氏之事,将本宫钉死在了品德有污的名声儿上。也因为他知道王氏不宜为后,可太原王氏与氏族一派,当时势气过雄,若要在那样形势下断其生路,唯有……”

    媚娘突然睁开眼,目中寒芒一闪:

    “捧杀一计。”

    明和皱眉这些话儿听着简单,可细考之下,却叫他脑仁都想痛了也不得结果,只得呐呐道:

    “捧杀……那元舅公对娘娘也是捧杀么?”

    媚娘突然转头,对着他淡淡一笑:

    “捧杀么……只怕却正是相反呢……”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八

    媚娘并未回答明和的疑问事实上她也无心回答了。

    白马寺已至。

    驾至寺前,便即宣落。

    媚娘深吸一口气,起身,缓缓步出凤辇。

    当她怀抱玉圭,走出凤辇的刹那间,整个白马寺前一片肃静。

    含珠金凤双钗,眉间金花钿,朱红凤羽罗广袖绣金,华彩卓然,灿可映日辉,夺月耀。

    内着水青绣金牡丹长裙,动静之间,如若洒下了遍地金星。

    每一个人都不敢出声。

    媚娘抬眼,看一看面前匾额之上的白马寺三字,便只淡然一笑,伸手扶住了旁边怀抱翠玉拂尘的明和之臂,稳且慢地一步步走入寺中。

    ……

    同一时刻。

    李治亦一身绣金龙纹广袖,衣袂飘飘,随着德安一步步走向一处小殿之中。

    很快,主仆二人入了殿,德安待李治入殿之后,看看四下无人,便向着守在殿门外的两个侍监看了一眼。

    那两侍却正是许久不曾露过脸的明安与静安。三人颌首互示意之后,门便立时轻轻阖上。

    德安阖了门,转头看时,李治正负了手立在殿中,四下环顾着,直到他上前行了一礼,才转身,在他引导之下坐在一边铺设停当的一张桌几之旁的圈椅里,点点头,默默看着德安替自己斟了茶水之后,自取而饮。

    这般枯坐,总得有半个时辰多,这才听得一阵门开门启之声,隔着墙壁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原来隔壁也是一间小房。

    德安闻言,却只看了眼自顾自饮茶品点的李治,便再也不动声色,抱着白玉拂尘,自侍立于一侧。

    也没有等得许久,一道清亮的男声便响了起来,口吻极是温和谦厚,用字着词更是显然几经斟酌:

    “都六宫内侍少监明和拜见元舅公。”

    停了一停,又听得道:

    “元舅公来得早,只奈何皇后娘娘此时仍为俗礼所困,一时过不来……只恐怕还得劳元舅公稍等。”

    “无妨。娘娘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受万民所朝本属份内应当之事。老夫自当恭候。”

    这响起的,却正是当朝太尉,皇帝之舅,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声音,苍老而沉稳。

    接着,便是一阵谢礼谦词,然后门声复起

    看样子,是阖了起来。

    李治主修却依旧一个稳坐椅上,一个安立一侧,似乎只是在平静地等待着。

    他们并未等太久。

    很快,门启之声再度响起,又复阖门。跟着一道温软轻柔的女声,叫正将茶水送入口中的李治眉头一挑,眸中精光立现:

    “劳元舅公久等,本宫实在心中不安,还请元舅公受本宫素茶一杯,以示歉礼。”

    “娘娘言重……老臣身为臣下,自有臣下应守之礼。”长孙无忌淡然道。

    李治放下手中喝了半晌也不见少得许久的茶碗,将身子只懒懒倚入圈椅背中,半阖双目,只手支首,似在养神调息。

    好一会儿,才又听得隔壁又传轻语:

    “谢娘娘恩赐……只是不知娘娘此番召见老臣,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又是一声轻笑,媚娘的语调却变了,变得有些冷:

    “元舅公真的不知道?”

    沉默,良久的沉默。接着响起的,是媚娘似乎还含着些淡淡笑意的声音:

    “元舅公果然好计谋……只便借一个遂良,便可将媚娘钉死在了这祸国妖女的名儿上……不是么?此等良策,元舅公怎么就这般快忘记了呢?”

    依旧一片沉寂。

    李治缓缓睁开眼,目光中浮出些许赞可之意,德安却是表情空洞,恍若无闻,无视一般。

    又是一阵沉寂。

    媚娘的声音再度响起:

    “怎么,本宫这些话儿,可有说得不对的地方?难道本宫不正着着儿地被元舅公与大人二位,给硬生生锁入彀中了么?”

    停了停,她的语声微急,更有些尖锐之感:

    “您一早便料知,以遂良大人这些年那般糊涂行径,或早或晚,都注定难在锐意求变的治郎手中,抑或是更加不能容他如此倚功傲上的其他人手上活得长命……所以您在百劝不成之下,早早儿便与大人做了谋定,也是一个赌约……”

    又停了停,又是一声冷笑:

    “您与他赌,若有朝一日他所作所为,注定不能为治郎,甚至是下一任的帝主,如今的太子所受时,那么他便要按照您的计谋,一定要把自己往杀身成仁这一步上求去……而且还一定要设了法子,将他的死,与本宫多少牵扯上一些。

    如此一来,名满天下的遂良一死,那这血淋淋的一笔陷杀忠臣明相的罪名,便必然会抹在曾被他与韩来二人极力反对过的本宫头上……

    再加之这些年,关陇一系也好,氏族一派也罢,明里暗里,不遗余力地抹黑本宫……

    这祸国妖后之名,却是坐实在了本宫头上,再也逃不得脱……是么?”

    德安闻言,终究面色大变,看向李治。

    李治表情淡然,可握着茶杯的指节却已隐隐泛白。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听着媚娘的声音再度响起:

    “怎么?元舅公竟不能答?”

    许久之后,长孙无忌的声音才淡淡地响起来:

    “娘娘若如此作想,那老夫也实在无可奈何。公道自在人心,日久自会分明。”

    “人心?”

    媚娘冷笑一声,嗤道:

    “这天下间最难存得公道二字的便是人心!这些年来元舅公桩桩件件,哪一样都没脱得利用人心一道……难道如今元舅公竟要来告诉本宫,说您不知人心最难存公道么?”

    又是一阵沉默。

    媚娘声音再度响起:

    “……元舅公早就料到了,不是么?韩瑗,来济……

    这样的所谓忠直之臣,其实满心满腹的谋算,都不过是为了那一点虚名而反对本宫而已毕竟本宫是妖女,是祸国红颜,比起辛辛苦苦若元舅公你或若英国公一般,为大唐倾心沥血,为百姓谋福求安这般的劳心费神

    反对本宫这个被无数人视为祸水红颜的女人为后,实在是他们最快也是最省力的扬威朝中,谋得贤臣德名之法。

    但他们势单力薄,根基不足,于我大唐朝中也实非中干之臣。所以自然便要寻个助力。而他们能找到的,有,也只有设法借您元舅公的春风毕竟英国公为人,比起您来,更加不好接近。毕竟您对治郎,对整个大唐天子宗室的影响,都远非任何人可比。”

    语调之中,似有淡淡讽意在内。

    “只可惜……别人不知,您元舅公却是再明白不过的

    本宫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皇后,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所以您不甘心……”

    声音又断了一断,续道:

    “您不甘心,因为您知道,若朝中一朝断净了对本宫的诽议之声,那些人再也不以偏见看待本宫,那么贤后德配之名,必然是很快便可落到本宫头上的……

    您不喜欢这样,或者说您害怕这般……”

    又停了一停,声音渐渐变得尖锐如刀:

    “您在怕,您怕媚娘一朝受朝臣们拥护,就必然会把持了朝政,受尽治郎重用,满朝文武信任,就会仗势枉行……

    这是您为大唐,为整个天子一脉的一点忧心,但这并不是您真正最怕的东西。

    您真正怕的是……”

    又是一顿,接着语声再响:

    “您真正怕的是,一朝本宫真正被整个大唐天下,文武百官,百姓万民所正视,所正待,那么您……一位耆耆老矣的大唐功臣,一位日渐无力把握朝局的国之肱股,便对大唐变得可有可无,不再重要,最终渐渐淡出朝中,为人们所遗忘……

    您这一生所追求的一切,也都会从您手中彻底流失。

    而且,您过往那些因为这份担心害怕,对本宫所作诸番见不得光之事,也将一朝大白于天下,您长孙无忌的声名,终将染上无尽污点,永世不得清脱!

    至那时,在您百年之后,盖棺定论,您便永远失去了可入昭陵侍葬先帝与先后……这整个大唐天下,您最在乎最在乎的二位圣者身边的资格与机会!

    这……才是您之所以不惜利用自己爱徒一片愚忠之心,甚至牺牲他性命也要将本宫永远钉在妖后之名上的理由!

    因为只有本宫永远是妖后,您大唐长孙无忌,才能永远是国之重臣,帝王心腹!也唯有如此,您才可以永远高枕无忧长孙无忌这个名字,也会因为将妖后从大唐朝廷之上摒除之德,被人制功碑造德亭,风风光光,大礼高仪地送入昭陵,侍葬先帝之侧,巍巍然享流芳百年之名!”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九

    媚娘一席话,却说得德安面色数转,双眼直勾勾看着李治!

    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李治的面上非但没有半点儿怒意,反而带着些慨然与伤感……但更明白的,却是一种欣慰的笑意。

    德安看着李治,头一次觉得自己面前这个男人,似乎陌生得出奇即使他们二人血脉之中,流动着非常近似的鲜血。

    “怎么?元舅公为何不答?是因为媚娘说中了心事,还是因为直到现在,元舅公都不愿,不敢也不能认下这样的事情来?”

    媚娘的声音响起,淡淡道:

    “又或者说……元舅公所想,别有所据?”

    “……娘娘所言,字字有据,理理应当。但是老夫……却也未必便真如娘娘所想便是那般不堪了。”

    终于,长孙无忌开了口,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媚娘的声音轻轻传来:

    “是么?那本宫倒想听一听,元舅公的心思了。”

    “敢问娘娘一句,比起先皇后,也就是舍妹来……娘娘与之,何如?”

    “元舅公此问却是有趣,逝者为尊。何况先皇后娘娘其品其德,其才其智,事事桩桩,样样件件,不都在媚娘之上?媚娘何德何能,与之相提并论?”

    “娘娘若如此说,却是过谦了……若娘娘不如先皇后娘娘,也便是舍妹……那老夫身为大唐第一臣,何必如此防备着娘娘?何必费尽心机,倾尽心血,也要防着娘娘,算着娘娘?”

    “……看来元舅公是认了……真的认了……”

    “娘娘,您还没有回答老夫的问题。”

    长孙无忌的声音平静得出奇,莫说是墙壁那边的媚娘停顿了半晌,就是墙壁这边的德安也怔了怔,看向李治,却发现他的双眼之中,欣慰,坦然,却也带着些悲怆与无力。

    他突然觉得心中一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正呼之欲出……

    甚至,他有一种冲动,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把眼前的时光叫停,把一切都扳回原位的冲动……

    可到底要把什么扳回原位……

    他尚不及思索,便听到了媚娘的回答:

    “……本宫从来不妄自菲薄,可是若论起品德才智来,本宫也只输先皇后娘娘一人而已。这大唐天下,开国至今,能叫本宫认输的女子,也只有一位先皇后娘娘毕竟本宫没有亲眼见过太穆皇后娘娘,不知其人如何,其德何在。”

    “……娘娘最教老夫欣赏的,除去才华智德,便是这一点真诚可爱。不错,虽则人人都说太穆皇后娘娘其才其德如何如何……可那毕竟已然是去了的人,娘娘年轻,没见过,自然不能比也不可比。但是舍妹,娘娘是见过的,也是能亲近感觉得到的,自然该比。娘娘说只输于舍妹一人……这句话,其实不止是娘娘这般想,便是老夫,便是去了的先帝,便是如今的主上……

    又何尝不做如是思?而正因如此……娘娘,老夫防您,难道不应该么?”

    “为何?媚娘有才有德有品有智,能够做得治郎贤辅,这不是元舅公您最应该乐于所见的么?”

    “若易换时空,又或时局不若此……那老夫不但乐于所见,只怕还是欢喜的。”

    “元舅公到底想说什么?还直明言!”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李治忍不住,喝下了一整杯的茶水,目光灼灼,直若喷火。

    “……娘娘,老夫想问您一件事,当年主上初诞之时,老夫曾被舍妹所设计,退出金殿玉廷之上(指大唐朝局最中心,早朝上的列位,站在玉廷之上的都是正二品以内的重臣之中的重臣),足足数年之久……不知您可曾听闻过?”

    “……这件事,本宫自然听过。只是本宫不知元舅公为何在此时有此一问?”

    “是啊!若是老夫有心苛难他们二位不公,原本就应该去问他们二位的。事实上,老夫也从未做如此想。其实外人们都以为老夫应当因此事怨恨他们与那些有意相难的大臣们……实则老夫却是很高兴的,甚至……”

    长孙无忌的声音停了停,轻道:

    “甚至当年,老夫早就料到,也知道最终舍妹会这般做。从一开始,老夫便已想好,要应她所愿,退出朝局的。”

    德安呼吸停了,半晌不能吐息,震愕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李治:

    长孙无忌当年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视若珠宝的妹妹算计他?!甚至还有意相迎?!不……他胡说!怎么可能!

    媚娘显然也被震住了,半晌才失声叫了起来:

    “您早就知道?!可为什么……”

    “因为老夫知道,如果老夫再不退出,那么接下来必然会有一个擅宠专权的名声落在老夫头上。外戚干政的流言就会动摇当时尚且不算稳牢的大唐朝局……

    而老夫的妹妹……只怕也会被外人说成是另外一个吕后,甚至是……祸国妖后。”

    半晌沉寂,李治放下手中茶碗,目光微湿。

    好一会儿,媚娘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充满了困惑:

    “本宫不明白……为什么?文德皇后如此贤德……”

    “不是她的问题。问题出在她的夫君身上。

    娘娘,您难道没有想过么?若是您的夫君,如今的主上,并非帝王,更加不是大唐这等疆域无边,国威军势如日中天的一国之主……

    如果如今的主上……稚奴,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夫俗子,又或者只是一个家族兴旺,却无忧承继之责的贵家子弟……

    娘娘,您会被人如此污名加身,如此一生坎坷受尽磨难么?”

    听不到媚娘的声音,只能听到长孙无忌继续叹息的声调:

    “您不会。相反,您会过得无比快乐。因为对于一个小人物,您身边的人都是能包容能忍耐的。因为您离他们近,您的一切,他们都懂,都明白,都能想象得出。所以他们能容忍。

    可帝王之家,天子一族……

    不同。

    娘娘,老夫知道,您曾出宫,伴着主上几次出行,那自然也常常听到那些平民百姓如何称呼主上的罢?

    天子,天之子。龙种,真龙之种……

    既然他李氏一脉有心要做这被天下万民,文武百官视为神裔的天子龙种,那自然……他们是不能有一星半点儿的污点与秽名的。

    娘娘,就好比那庙中神仙……您看但凡能登列仙班(就是有正规系统认可的大仙)有多少是无能无德形态丑陋的?那些无才无德其貌不扬的便是能成了仙……又有几个能被万民大庙奉敬受尽百姓世代供奉的?

    一个都没有。

    因为所谓神者,便是天下人心目中最完璧无瑕的希望。所以被视为神之裔的天子一系,龙种一脉,自然会被万般挑剔检视哪怕他只是有一星半点儿的错误,都会被人近乎苛求地责备……”

    “……因为若是普通人,做错了事,受害的只是身边人;若是天子龙种犯错,受害的人便是天下无数黎民百姓的希望与生活……

    所以他们身边的人,也会被要求与天子一般,万不能出半点儿错了?”

    “至少现在……是如此。”

    长孙无忌轻道:

    “至少在一国之帝之主,还不能抛掉身上这层神之裔的光环之前,是如此。”

    “……便是抛掉了,只怕也会如此罢?只不过或者……或者很久很久的以后,若是天下人能明白,所谓一国之主,一国之帝,说起来也不过是凡骨俗胎,也会有喜怒哀乐愁……所谓的神之裔,不过是他们所站的地方与平凡人有所不同,能看到能学到的东西也自然有所不同而已……

    那么至少那些有些见识已多少能开些蒙智的人,会觉得便是他们出了些无伤大雅的错误,也是能接受的……是么?”

    “那要很久很久以后了。娘娘。至少眼下不是如此。因为在如今这等世情之中,即使是我大唐这等繁荣富华的大国中,也还是有无数民众维持温饱都尚且艰难,又何来开蒙启智之谈?

    老夫也好,先帝也罢,甚至是先皇后娘娘与主上,与您,我们都知道人性本善,但我们也知道比起人性,更重要的是,要能先活下来。只有自己温饱不忧,衣食不愁了……有了己身安稳无虑之感存于心中了……

    在那之后,方有人性本善可言。

    所以……对于所有人而言,先帝也好主上也罢……他们背负着天下的所有善良与希望。同时,也注定要背负天下的所有恶念与绝望。

    这,才是天子一脉的宿命,逃不掉。”

    德安脑中一片空白地盯着李治

    他从未想到过,李治会有的负担。他只是平日里看着他,为帝,为主,为夫,为父……

    他从未想过,这个年轻的堂弟身上,会背负着的一切。

    突然之间,他的心中跳出了两个问号:

    ……他的父王,真的会喜欢当这个皇帝么?

    还是……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过当皇帝之后会面对的一切,争储争帝,只是为了与别人的目光,与自己的渴望,赌一口气,想用权力证明自己?

    他茫然了。

    ……

    反观李治自己,在刚刚的激动之后,他始终平静地看着前方,目光淡然。

    好一会儿,媚娘的声音传了过来:

    “……元舅公说这些与本宫听,倒像是想让本宫知难而退的一般。可本宫实在不明白,先皇后娘娘贤德俱备,本宫以她为范,努力成为治郎的贤佐良伴,难道有错?

    治郎身负天子之责,本宫身为他的妻子,努力为他分担,难道有错?

    难道元舅公不希望本宫成为第二个大唐贤后?或者元舅公真的只希望本宫成为一个妖后?

    元舅公,媚娘也略通文史,所以多少也知道些帝后同德的道理。

    若是本宫真的成了妖后,那治郎又会被后人如何评说?您想过没有?”

    长孙无忌的声音再度响起:

    “娘娘,您还是没有明白老夫的意思……

    老夫方将已然说过了。当年肯配合先皇后娘娘退出大唐朝局的理由,便是不希望她会因为老夫而成为另外一个吕后,或者被人骂为祸国妖后。

    为何?娘娘可曾想过?”

    “本宫实在不明白。以本宫所见,当年元舅公于大唐有开国定邦之功,先皇后娘娘于大唐有扶德助贤之劳……天下人怎么就会骂她是妖后了?”

    “娘娘,玉洁惹人怜,然争抢之中自易碎;冰清引人爱,然伸手一触便自融……您如此机慧,繁花过艳却自败,松柏无色自常青……

    这点道理您不会不懂罢?”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零

    媚娘仍是沉默。

    长孙无忌轻叹一声,半晌才道:

    “娘娘……老夫敢问一句,如今主上为何要将整个大唐后廷废除,只留娘娘一人……您可曾想过?”

    媚娘的声音很快响起:

    “因为……他……”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又沉默。

    “既然娘娘说不出口,就让老夫替娘娘来说罢!

    在娘娘看来,主上如此无非是因专情娘娘一人,心怜娘娘多年受尽宫闱倾轧相争之苦,所以决意给娘娘一个清净的后廷,叫您独伴他身边,再不必事事处处为那些女人之间的事情忧烦。毕竟帝王枕侧又怎么可能尽是普通女子。若留宫中妃嫔之制,那些氏族一派又或是关陇一系自然会想尽办法来争这后廷重地。

    至那时娘娘日日处于危境且不提,便是朝局也将再复归于当年先帝在时的模样,那是力求改变的主上万万不愿看到的。娘娘是这么想的是么?”

    “……有何不妥?”

    “无甚不妥,只是娘娘却看得不够透。您想过没有,主上是何等人物?他可是先皇后与先帝二圣亲身调教出来的。他看事又怎么只会囿于这一星半点呢?

    娘娘,您是真的不知道主上为了您,为了能与您长相厮守共坐天下……

    他到底做了……又在打算着什么样的石破天惊之事吧?”

    “……”

    “娘娘……主上与娘娘自幼相识相知又一道经历过前朝如许风云,难道他会不知您手腕本事?

    莫说是他,便是有什么人敢与老夫面前,说一句娘娘无镇得住整个大唐后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的本事……老夫也是要大笑三声,再骂说这话儿的人无知愚昧的。更不提娘娘自己,更当心知肚明了。

    那主上既知为何还要这等行事?只因为忧之万一?

    未必罢?

    便是万一真出一两个如当年韦阴杨燕那般的人物,且不讼当时尚且年幼的娘娘便已能将其一一扳倒,便是如今真的心有所顾不方便……

    娘娘的身后可还站着主上呢!

    如今的主上可不是当年的晋王稚奴了。天子之威,便是天下生杀大权在手。

    又有你们十几年风雨同舟同生共死的情份在此,那主上便是娘娘最大的靠山

    谁还能将娘娘怎么了?娘娘,您也说了,从一开始,老夫便将您视为大敌,可这些年相争之下,老夫又有哪一桩哪一件,真正能将娘娘置于死地的?

    没有,因为一直都有主上守着您,护着您。老夫自认,论才论智或可与娘娘一战,却绝非先帝先后的对手。那既然连他们二位都敌不过,又怎么能敌得过他们二位……甚至是与老夫自己一并联手调教出来的主上?

    既然老夫都不敢说一定敌得过娘娘……那这大唐天下的女子们,甚至是海内的女子们……

    又有谁真能将娘娘怎么了?

    既然海内无一个女子敢说将娘娘怎么了……

    那为何主上还要如此行为?”

    长孙无忌的声音略停一停,又续道:

    “娘娘其实也清楚的,凡事有弊自然也会有利。有自己家的女儿在内宫,那些外臣们,总还是一心归望的多些。而至于主上……

    这天下间,再没有一个人比娘娘更清楚主上的性子了。

    毕竟比起您来,主上才是更不愿意与那些徒有皮相的无知丫头们长相处的一个。

    他天性本好洁好简,看似谦和实在目光极高极傲而不自知,又自幼便尽见识些了不得的女子,一如他的母后,前朝帝女杨淑华,大家出身的韦氏燕氏阴氏……

    哪里还能看得上如今那些深闺娇养出来只知争宠斗能,读了两本政经史记便自以为有些可以立为舍妹第二的愚昧千金们?

    何况红花尚需绿叶扶,有那些愚昧短视之辈在,才能一发衬得娘娘您贤德有善不是么?才更利于娘娘不是么?那为何主上弃此不理,只一心废除?因为娘娘擅妒么?未必罢?

    天下人说王萧之事如何……可咱们心中都清楚,娘娘从来,也不会因为这等事而在意的。

    他的性子看似随和,实则却是最固执的……那只是因为如此么?只是因为他不愿去为了稳固政事而留后宫?

    也未必罢?毕竟主上虽固执,可也是知道分寸的。眼下后宫妃嫔之制留与不留到底哪一个更利于您与整个大唐……他也是明白的。”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平静的表情。

    很快,媚娘的声音再度传来:

    “因为……他不希望……我在这后廷……之事上……分神?”

    “对,他不希望您在后廷之事上分神。因为从一开始,他打算给您的,便不止是这大唐后廷……他希望的,是与你分坐这大唐江山,他的一切,他人生的一切。”

    “可是……可是我不想要……”

    “……娘娘,老夫方将已然说过,对于您自己的了解,主上比您多得多。正如您对主上的了解,比他自己以为的多得多一样。

    所以,他知道,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也愿意与您同享。

    但是老夫……不希望您这样。”

    长孙无忌的声音停了一停,半晌才轻道:

    “因为老夫不希望,您最终成为了第二个舍妹。”

    “文德娘娘?文德娘娘,不是很好么?”

    “她好么?娘娘,您以为她真的很好么?”

    “……”

    “娘娘,如果您是舍妹,您会如何做想?为了自己的夫君,牺牲了自己的才德,明明有治政之能,却要为了做个贤后,隐忍不语。明明有一腔抱负,却要为了自己的夫君,困于后廷宫闱那些不得见人的争斗之中……

    甚至为了自己的夫君,还要努力地去治理那些于她而言根本看也不愿看,理也不屑理的女人……甚至还要为了自己的夫君,三番两次地做一些自己都觉得厌恶的事情……

    娘娘,您是舍妹,会如何做想?”

    长孙无忌的声音顿了顿,半晌才再度悠悠响起:

    “舍妹年幼之时,曾与老夫说过,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伴得一心人,身骑桃花马,红裙艳妆乐行天下……

    娘娘,您觉得这般的女子被困在宫中,一生一世都陷入相斗之中……

    她真的觉得欢喜么?”

    李治垂眸,半晌不语。

    长孙无忌的叹息声悠悠响起:

    “帝王之责,重。然而嫁与帝王的女子,不但责重,而且还悲命。所以老夫不希望您成为第二个舍妹。因为爱才因为惜才,也因为……看透了主上的心思,所以才希望您能成为一个简单的皇后,做一个单纯的女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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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