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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一

    “……元舅公此言却叫媚娘无法理解……难道以您之见,治郎对于媚娘,还有别样心思么?”

    “没有么?娘娘……”

    长孙无忌一声问,震到的不止是媚娘,还有德安。

    德安蓦然转头,看着李治。

    他的表情,却依然平淡。这份平淡,德安原本早已看惯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由得有些心惊。

    媚娘显然也是被震住了,墙壁那边,许久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轻道:

    “娘娘……

    您的夫君,是帝王。您是皇后……

    您必然,便要立在他的立场上,想一想这个男子能为您抛弃天下之名,那么他所希冀的,他说不出口的那些,深埋在他内心的东西,又是什么?”

    沉默,许久的沉默。

    德安茫然地看着李治

    他实在想破头,也想不出来,李治说不出口的那些深埋在他心底的,对媚娘的希冀,又是什么?

    “娘娘不愿说……可是看来,娘娘已然懂了,是么?”

    “……”

    “或者说……娘娘不愿,也不敢相信,是么?”

    “……”

    “娘娘……您真的想过主上的处境么?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又是看着什么样的人长大的?

    他看着的女人,又有哪一个,是真正不如他或者是他的父亲,他的舅舅,他的亲生兄长的?”

    “……元舅公……”

    “便是不说这些他近身的女子……如今海内,又难道没有这样的例子么?东瀛,新罗,甚至是我大唐……”

    “够了!”

    媚娘突然大喝一声:

    “元舅公!您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您这是想让媚娘自己认了自己有谋位之心么?!”“您真的没有么?”

    长孙无忌平静地问。

    媚娘断然道:

    “从来没有。”

    “那么,主上这些时日身子不好……您可曾想过要替他分担一二?”

    “……”

    “有过的,是么?甚或者,有些事情,您已然在替主上去做了因为您的后廷,已是清净一片,无甚忧虑了。”

    “……”

    “那么容老夫再问一句主上身子如何,您与老夫,还有那几个亲侍,最清楚不过……

    孙思邈生性那等散淡之人,为何肯留滞主上驾至左右,我们也都明白。

    这样的事情一旦传扬开来,会对整个大唐朝局带来多大的影响……您更清楚。而那些暗伏伺机的人又会如何反应,您更明白。

    那么,若有朝一日,这个秘密真的保不住了……您会如何?主上又会如何?”

    “……元舅公过虑了,治郎身子,尚且安泰得紧,而且还有孙老哥……”

    “这样的话,先帝也曾对老夫说过在先皇后娘娘将逝前的一年无数次地说过。”

    长孙无忌顿了顿,又轻道:

    “还有主上,也曾这般对老夫说过在先帝病渐成疴的那些日子里,也曾这般对老夫说过。”

    长孙无忌停了停,最终轻道:

    “但最后的结果……娘娘是知道的。”

    德安不安地看着李治,可他还是平静,平静得让德安有种**,想冲上去问他,这一切,是不是他早就想过了的**。

    李治只是听着。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继续道:

    “还是那一句话,娘娘是最亲近主上的,自然也是最了解主上的人。所以主上的心思,主上的想法,娘娘最清楚。

    坐上这大唐江山,本非他所愿所喜。但他生性如此,选择了一条路,无论是否自愿,都会好好走下去。所以他不会怨天尤人,更不会像他的父亲一般,因为深爱之人的离去不能承受,而转于渴求长生不老,神迹之临……自小所闻所见,早已让他深信只有自己才可为自己前路。所以他自然会打算周密地要立您所出的弘儿为殿下。

    因为他深谙一个道理,就是人之品性才德能否堪为大用,全在父母于他幼时的情份相处。

    若父母才知贤德俱备,且在这孩子面前相处之时,更鹣鲽情深如初得主上的先帝与先后,那么所出之子,必然品性高洁可为大材。

    若父母有才有德,在这孩子面前相处之时虽有情有义却微有闲隙之心,那么所出之子,必然如主上两位亲生兄长一般,虽大材伟德却难免有囿于其旧日之痛,终再难逃心魔之困。

    若父母有才有德却偏偏无情无义……那所出之子必然如主上的异母兄长,当年的吴王李恪,生性再如何善良贤德,也难逃偏激,落入死局……

    主上是不会要这样的结果的。他希望的其实与当年的先帝一般模样,每个孩子,无论是否是您所出,他都希望孩子们都能得到最好的人生而所谓最好的人生,其实便是能让他们各自因着各自的心性,过上最好的生活而已。

    因为主上明白,这世上真正乐于成就帝王伟业的人,真正乐于身为帝王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大多数的人,都只是眼羡着帝王手中的权与威,名与利,却无视帝王二字真正的含义。这也是为何很多人在登上这天下至尊之位后很快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无可救药之人的原因他们想要的并非帝王二字所代表的一切,只是要帝王二字所代表的权力与威名而已,要的只是让天下人仰望他们的欢喜而已。”

    媚娘一直沉默不语,好一会儿,长孙无忌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无比期待着他与您的孩子们的诞生除去他对您的一点私心,希望就算有朝一日他离开您,您也一样可以凭借着帝母的身份,好好儿地在这风云变幻莫测的帝王后廷中有所慰籍,有所希望,有所依靠地活下去之外……

    他更明白,唯有他与您的孩儿,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帝王,才有可能真正乐于担起做为帝王的一切

    因为他与您的恩爱缱绻,这孩子会成为一个真正品性高洁,心怀日月,光风霁辉的好孩子,好帝储。

    也因为他与您日常所经历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让这孩子看在眼中之后,这个孩子会更好的明白什么是帝王,什么是帝王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最不堪担负的东西……这个孩子会在好好儿想明白之后,做足了心功,坦然接受,正视一切。

    ……这样的一个好孩子,一个真国储,是值得所有人花时光去等待的。

    可是娘娘,这样的孩子是出生了,也的确是正在向着这样的路一步步走去……但是主上,却未必能一直陪伴保护着他了……所以他需要您日渐成长,成长为一个可以保得住这样的太子殿下的女子在他可能为病体所困,甚至早一步离开的日子里……

    替由主上亲自挑定选好的,那个大唐江山,那个您的守护之主暂时看管着这大唐江山,保护好他所珍视的一切……特别是您自己。

    娘娘,您明白了么?您在将来或有干政之意并非老夫过虑……

    而是因为您与老夫都明白,如果有朝一日您知道了主上这等心意,哪怕您再有所不愿,为了几个孩子为了主上,您都会硬把这大唐江山扛下来的。

    而至那一步之时……

    娘娘,您会有的名声,会因为这般诽议您牝鸡司晨而有的念头有的举动……您想过了没有?

    您与主上一般心高气傲,但却并非如主上一般,真能彻底厌恶世名的。若果有那一日,您会在乎这样的名声么?

    如今尚有主上,尚有这些人在您身边,知您懂您……

    可当您有朝一日,真的为了主上,为了太子殿下,不得不背上这一切沉重又无人可诉,独立大唐实权最高之处时……

    以您本性,您会不会为这名所苦,心生愤懑,甚至做些惊世骇俗狂叛之举?这样的举动,又会于先帝也好,主上也罢,甚至是将来的新主太子殿下最在意的大唐天下造成什么样的灾难……

    您可曾想过?”

    沉默,良久的沉默,然后,媚娘终究还是再一次开了口:

    “……元舅公如此说,本宫却不明白了……既然元舅公都将一切看透了,既然本宫恶名早晚都要背……

    那为何还要替本宫提前一染恶名?难不成这般对本宫而言,会更好受些?”

    “不会让娘娘更好受,但会让娘娘时刻记得,这大唐天下,您是为谁而背,又是要为谁而守的。”

    长孙无忌淡淡道:

    “其实今日便是娘娘不召老夫,这番话老夫业早已手书成信,留与老夫幼子,只待有朝一日娘娘真的手握天下大权之时,面呈娘娘的。

    所以遂良必然用自己的血,书下娘娘妖后之名正因为娘娘是妖后,所以至那时,才不必再如如今一般,顾忌所有人的目光,以舍妹为范,去做一个缚手缚脚的所谓贤后却将真正利国利民之举抛之一边。

    正因为遂良为娘娘立下妖后之名,将来太子殿下真正有能力替主上承继一切,守护娘娘您时,您就不会有机会……也不能去做一个为了权利可以滥杀亲骨肉的女人。

    因为天下人会反您,会有无数人时时刻刻提醒您,您是一个母亲,那个您因为不舍其权而欲杀之的男子,是您的亲生骨肉!”

    “……元舅公以为本宫会走到那一步?”

    媚娘的声音,一发寒彻骨髓。

    “若娘娘不是娘娘,若老臣并非老臣,那么老臣自然不会在乎。但娘娘是娘娘,老臣是老臣……

    所以老臣必然要防,必然要做。

    因为老臣不怕娘娘今日听了此言怨恨老臣,只防将来万一娘娘真的走到那一步之后,会悔不当初!”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二

    德安大气不敢喘地看着李治。

    可他的表情,却一直是平静,甚至是默然的。

    他忽然不明白了,呆呆地看着李治,好一会儿不说话。

    半晌,媚娘的声音才响起来:

    “原来元舅公今日是有备而来……您这是要把守护大唐江山的担子,提前交与本宫了……是么?

    只是……您担心本宫在得到这份权力之后,会变了心性,或者成为一个祸国殃民的真妖后,又或者是若东瀛新罗那几位女主一般,这大唐江山守着守着,便守成了自己的,断了李氏血脉……

    所以要先加与本宫一个妖后的名头,还要让本宫认下来。

    如此一来,日后若是本宫本性尽失,那么自有天下人来讨伐本宫。若是有朝一日本宫断了李氏血脉,将大唐江山易主……那么本宫生性顾及名声,自然也会在日后,设法将这李唐一脉延续下去……

    您这是要给本宫头上加一把刀,替大唐天下的百姓,替李氏一族的血脉,保一线生机啊……元舅公,本宫从来不知晓,您竟然是真的这般看待本宫的。”

    “娘娘,若您是舍妹,那么老夫是不会去担忧的。因为老夫知道,她自小儿便从无那等激过的心性,更加不会在意天下人的言语

    她的性子最是闲淡无争,所以只要别人不去伤了她所在乎的,那么其他的,她是顾也不顾理也不理的。

    但您不同。

    您与舍妹有一般的才华德智,却也是生性激过,又极在乎主上的声名。所以一朝若是真有了这样一日,您是会走到那一步的。

    所以……便当老夫是个卑鄙小人也好,老夫要为自己从小看护到大的甥儿,自己豁出性命去守了一世的大唐江山,向娘娘您强加这一个保约……

    日后若您真有这一步时,也会有人能拉您回头的保约……”

    “……你不在乎治郎知道?”

    “主上知道了又如何?

    纵然论智计论谋略,老夫不及主上。

    可若老夫把所有的一切都拿出来,与他与您做这一场豪赌的话……谁会赢?

    若是老夫可以用自己与爱徒两姓两族无数人的性命与名声为牺牲筹码,赌您会为了主上,为了太子殿下与诸位皇子,为了您自己都不确定的那一点儿本性中的心魔所在,接受老夫压下的约束……

    赌主上他会为了能让您得到老夫最终的支持而忍痛做出这个约束……

    谁赢谁输……娘娘难道想不到么?”

    德安屏住了气息,震惊地看着李治。

    李治的目光,依然坚定,但是却已然浮出了点点湿意。

    “元舅公是要告诉本宫……若为了本宫日后想,治郎是会看着您这般逼迫本宫的?”

    “主上年寿,虽主上与老夫比娘娘更加不希望……但却已成既定之实,所以必然,为了娘娘自己,也为了大唐江山与几位殿下,娘娘有朝一日会执我大唐朝政,成为与主上并肩分担之人,已属必定之局。

    但是至那一日时,娘娘会面对的一切,会有所反应的心情,也是可以想像得出的。所以为了娘娘好,为了大唐江山与几位殿下好,老夫必然要提出这样的约束……

    虽然主上似乎并不做如是之想,可主上也很清楚,只要老夫一日不肯退离,那么娘娘便一日不能真正立于朝堂之上。

    他费尽千般心机万般谋算,废后宫妃嫔之制,让您只能转视前朝;又或者是时时刻刻将您视为真正的辅政之人,所做的一切调教与努力……

    那便都是无用。

    所以他尽管再如何不想您背上这个名声,却也不得不让您自己做出这个选择

    是要继续走下去,守住了他与您的幸福,还有他与您的孩子们的幸福,这整个大唐江山大唐江山的福祉……以注定背上一个恶名为代价。

    还是要白白浪费掉这最后一次机会,白白牺牲掉让老夫与遂良,将无论如何都注定都要被您背上的这个妖后之名所能做的最后一点小事来换主上所希望的一时之快……

    这个选择事关于您,所以只能让您自己来决定。”

    ……德安几乎已然忘记了呼吸,只能静静地听着。

    李治垂下眼眸,手中握着的茶杯,已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轻微响声。

    沉默,良久的沉默。

    仿佛过了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媚娘的声音,再度幽幽响起:

    “治郎他……

    不会喜欢我选第一条路的。”

    “是。”

    “可是……选了第二条路,现在的我……也不会快乐。不是因为我真的以为,将来我可以成为辅政之人……而是因为我知道,治郎是不愿看着自己的亲人死的。”

    “……是。”

    “您逼的,不是我,是治郎。”

    “…………是。”

    “他知道了,会恨您很久很久的。”

    “……”

    “可您还是要做的。因为诚如您所言……您与遂良死与不死,不仅是关乎我的名声,更关乎治郎的心。

    所以从一开始,您便知道,我必然会选择恶名加身的……因为为了治郎,您知道我不会愿意让遂良死,更不愿意让您从小看护他长大的亲娘舅惨死。”

    “……”

    “所以您真的很狡猾……不愧是长孙无忌,真的很狡猾……甚至您都知道,如若此事您暗中进行从来不明言与我听,那么将来我还可以说是怨恨您有理由的……

    可您偏偏明谋明算,让我无以怨恨。看似把一切的决定权利都交与了我,其实却早已替我下好了定议。

    我……没得选择。是么?”

    这句话,长孙无忌没有回答。

    同时,也是李治与德安在这间小屋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是夜。

    洛阳宫,长生殿。

    今日李治没来,因为媚娘着人传了话儿去,说她想与孩子们好好儿呆着一夜,请他便在贞观殿下休寝便是。

    若在平常,李治自然是不肯依的。不是使尽各种小性子,设尽千方百法来使赖不走;便是要光明正大地赖着不走的。

    可今日,李治没有来,更加不曾有什么异议,他只是着了德安传过话儿来,叫她好生歇息着。

    而德安呢……

    也不及传话儿回去。

    因为他被媚娘留住了,她说有些话要与他说。

    就这样,长生殿的偏殿里,她坐在案几后的圈椅上,他立在他面前,二人相对,却不相视。

    半晌,媚娘突然开口:

    “阿罗此番所为,其实本宫是很厌恶,甚至有些想处置了他的。”

    德安垂首不语,只听着媚娘继续道:

    “因为本宫知道,他之所以要让明和传于本宫而非其他人……便是因为知道本宫为了治郎甥舅不闹起大事来,必然会将这个消息暂时隐藏起来,只待日后想清楚了再向治郎婉言表明。如此一来,从本宫口中说的话,治郎便再不情愿,也会多少信一些,肯原谅元舅公一些。

    但若从明和口中说出这番话……

    他是会加倍怨恨元舅公的,甚至会动了贬谪元舅公的念头也不定……

    无论元舅公的本意如何,他都会恨元舅公竟然意图让他心爱的女子受这等恶名之苦的。

    而阿罗与沉书……”

    媚娘看了德安一眼,好一会儿才道:

    “正是看中了明和事事处处都只肯为本宫与治郎所想的耿直性子,又知明和毕竟非瑞安,或者你……有那般高的眼光,能看出此事由谁来说的利害所在……

    所以才交与他的,德安,你说是不是?”

    德安沉默,半晌才轻道:

    “德安愚昧,实在不明白。”

    媚娘又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才似极疲倦地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才道:

    “罢了……你既然不明白,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罢了……只是有一桩事,你需得老老实实告诉本宫……

    今日午后,治郎是在宫中,哪儿都没去,对么?”

    德安心中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主上今日的确什么地方都没去……娘娘这是何意?可有什么是德安最好不知道的事情么?若如此……”

    “没有。”

    媚娘轻轻地打断了他,直视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

    德安闭口。

    好一会儿,媚娘才突又问道:

    “说起阿罗与沉书……也是时候了。你找个机会,提点一下他们二人罢!只怕元舅公也好,韩王殿下也罢……

    如果他们兄弟两个一直刻意隐瞒一直低调着,不露半点儿形迹,不做任何事,倒也还好。若是他们开始动了起来的话……

    那么或早或晚,都会被看透的。

    该收了。”

    媚娘垂目,叹道:

    “别等到一朝被毁得灰飞烟灭,还不知所为何来……便是可惜了。”

    德安心中再一紧,好一会儿,终究低头:

    “多谢娘娘美意!”

    媚娘却不多言,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然后……

    她回到榻上,呆呆地看着今夜听闻李治不来,便非要赖过来与母后同睡的两个孩子,然后凄然一笑,也和衣倒下,搂着两个孩子,轻轻拍抚着,口中却喃喃道:

    “对不住了……我的两个宝贝儿……看来母后,注定要带上这恶名儿了……你们不要怪母后,好不好?”

    稚子无言,只是沉睡。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三

    洛阳宫中。

    皇城广庭,演武场前,凤台之上。

    李治金甲劲装,宝剑拄地,神色淡然地前倾身子坐在龙位之中,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着台下。

    三千六百金吾卫,身着青红白皂四色,分成四相(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列,听四方领军令旗行止演行。

    一呼,惊山;一喝,震海。

    行转之间,手中斧钺动如雷霆,电走银蛇!

    李治淡淡地点头,捻了一捻手指,转头问着身边年幼的李弘。

    “弘儿,你看如何?”

    “甚好,只是……”

    小小年岁的李弘看了一眼四方兵列,却摇头道:

    “青龙镇天,白虎伏地,玄武攻势如水渗之无声,可朱雀……”

    他侧着小脑袋,却犹豫半晌才道:

    “却无有侵略如火之威势。”

    李治点头,再问:

    “那依弘儿之见,为何?”

    “但行兵军心不稳者,将无信也;军气不振者,将无德也;军令不灵者,将无威也……弘儿觉得这朱雀一列军心军气其势不弱,唯乏其灵,故多因其将无威,威者,则方能行令即至。”

    李治点头,莞尔道:

    “弘儿果有进益……那你要不要试一试亲自引兵领将?”

    李弘早就存了这念想于心只不敢言,如今听得李治此言自是欢喜不胜。

    但他亦知自己年幼,虽有国储之名加身,却未必便能驾驭得了这数千金吾卫,于是便笑道:

    “父皇,弘儿年幼……”

    “凡事尽须一试,方能知其成败。”

    李治含笑道。

    得了父亲的鼓励,李弘自便振奋精神,抱了自己小剑来,好好儿系在腰间,一紧腰带,便神气活现,连跑带跳地下了台阶。

    一侧立侍的德安眼瞅着李弘踌躇满志的小小背影,不免有些犹豫地问李治:

    “主上,这对太子殿下会不会有些难为了?整军演武,太子殿下年纪尚幼,是不是还早了些?”

    “不早。”

    李治摇头淡道:

    “所谓治军,其实也是与治家治民治国治世一般的道理,说到底都是治的人,治的人心。万变不离其宗,这孩子已知治国治民之理,那治军基本的脉络便可一触而通。唯一不同的是……”

    李治停了停,轻道:

    “他要学的最难一课,便是如何立威。”

    德安心中一凛,不多言语。

    正如德安所忧急的一般,李弘一下凤台接了朱雀一列令旗之后,便引得金吾卫诸将一阵侧目。

    待他果真拿了令旗立于九百朱雀卫士之前时,那小小的身量与无数彪形大汉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的情形,更让所有近侍都捏了一把冷汗。

    清和忍不住要开口,却被李治似有所觉地举手制止:

    “这一步,他总要开始,别抢了他自学可知的机会。”

    清和立时沉默。

    于是凤台之下,就见一个珠堆玉砌眉清目秀,粉嘟嘟惹人怜爱的软软小娃儿,与一群朱甲金盔,一身肃杀之气的金戈大军对视,良久。

    终于,李弘软嫩嫩似乎还带着些儿奶气的童声响了起来:

    “朱雀诸卫听令!”

    声音很稳,清和得意刚想夸一句,却见李治微叹一声,目光中流露一丝憾意。

    虽则他脸上仍淡淡地,但清和心中已如火浪般翻滚起来。

    原因无他,他虽与德瑞安一般都侍于帝后之侧,可论起来自李弘出世后,他与明和却伴李弘更多些,自然也对这位小主人更是疼爱得多些。

    于是他提心吊胆往场中一瞧……

    果然,那些兵士虽也齐声应喝,可那气势,那声音,那样动作,却还远不若方才那掌旗将官令行进止之态。

    甚至列中有几个兵士,平素也与李弘熟悉的,此时脸上都露出有些好笑又有些忧心的神情来。

    这些混帐东西!平日里太子殿下待他们千好万好的,今日竟至如此……

    清和在心中暗骂着急,当着李治面儿又不好说出口毕竟他是臣侍,若开口替李弘说了这些话,岂非是要让李治一发觉得李弘此番却是大失利?

    虽则李治疼爱李弘人尽皆知,可毕竟李弘身为国储,不能这般丢了脸面,他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眼珠儿一转,却道:

    “主上,太子殿下此举却有些莽撞了是不?总是主上在侧,要行令也得先宣主上帝令以镇军心啊!太莽撞了太莽撞了……”

    李治侧他一眼却道:

    “朕不帮他,因为朕若帮了他便是让他赖着了。可朕却没说过不允你们帮他的话儿……须知天子之名亦得万民齐呼方成真……”

    德安闻言微微一怔,偷偷瞄了李治一眼,便转头去,欲笑却强忍。

    清和则长舒一口气,可又苦恼道:

    “可主上若不相助,太子殿下还能找谁相助呢?元舅公么?他可正忙着……何况论文政元舅公其材伟也,论武功……他老人家可比不过主上……

    这四相神卫可是主上您多年亲手调教出来的,虽比不得那另外几支神卫英武非凡,可也非元舅公可以轻易驱使的啊……

    嗯,算来算去,大唐朝中虽有好些理兵治军的强将,可都在边疆……而且便是他们出面,这些人平素可都是天子亲兵,未必能服他们的管。

    总不能去烦英国公罢?

    他老人家眼下倒是在京中,可昨日一回来,便着主上之令去制定与新罗议盟之约的事了,怕是忙不过来……”

    “真是……说你灵时你偏不灵了!这宫中现成不是就有一位长于兵法之道的大人物么?真是……舍近求远做什么?”

    德安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开口便骂。

    他这一骂却叫清和彻底懵了,翻着眼睛朝天,傻怔怔想了半晌才道:

    “擅于兵法之道的大人物?除了主上?还有谁啊?这宫里如今又没别个大人物了,除了咱们主上,便是咱们娘……”

    言至一个“娘”字,清和突然哑了声,低头下来,傻傻地看着李治。

    李治头也不抬,旁边德安倒是直对他翻白眼。

    好一会儿,清和才讷讷道:

    “可是……可是娘娘那儿啊……哈哈……”

    他咽咽口水,缩缩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德安。

    跟了李治与媚娘这些年,他就从来没见这两天俩人闹得这般大。平素里一个口中说着要赶人,转身就会留门的,一个就直接粘着不肯分的……

    这一日多来,简直就是一句话儿也不说了。

    膳倒是一处用,就是晚上俩人都不一处窝着了……

    清和却不傻,只是拿眼看着德安。可德安呢却就装看不见。

    可怜兮兮地呆了半晌,清和咬咬牙罢了,英国公他老人家不常常念叨,说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么?便去拼这么一回也无妨……

    思及此,他长吐口气,便向李治行了一记大礼,转身小跑离开。

    德安看看他,再看看李治,忍不住摇头,再摇头。

    台下还是一片纷乱,甚至在李弘越来越小的声音之下,那些兵将们个别胆子大的,偷偷拿眼瞧了瞧李治之后,甚至都显出了些微敷衍之态。

    李治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

    李弘的额头之上,开始冒出汗来,圆圆的小脸儿,也开始染上两抹羞恼的红霞。

    不过很快,他的窘境就被打破了。

    一脸大汗的清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场内,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

    李弘瞪大眼看着清和,还不及言语出口,便听得清和立正了身子,喘好了气息,清清嗓子道:

    “皇后娘娘有令!诸朱雀卫听宣!”

    皇后娘娘四字一出口,李弘便立时感觉到,面前这些刚刚一直在敷衍着自己玩的大汉们,面色一凛,那出口的一声齐喝颂礼,也远比面对他时来得更加认真恭肃。

    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清和继续宣道:

    “今有朱雀神卫掌旗将某,以侍臣之份,竟行欺主之道!主君在上,太子在下,国储有令,竟以储君年幼可意欺之,视龙威如无物,暗中敷衍,实大不敬也!

    金吾卫者,虽属大唐军兵,却亦为内廷之制,身为大唐中宫之主,理应加以着教!”

    他停了停,看了一眼面露惊恐的那个掌旗将,再看一眼有些了悟的李弘,继续扬声道:

    “传皇后娘娘令,赐军棍八十,行杖者当庭而处!”

    八十军棍!

    所有人都震住了!而那个刚刚还笑得有趣的掌旗将,立时面色刷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凤台之上的李治。

    李治没有动,连表情都没有变一变。

    那个掌旗将的脸终于白成了一张纸,看着不敢大意地小步奔上前来,甩军棍架住了自己的诸卫,立时大声哭求起来!

    李弘见状着实不忍,正待开口,却听得清和清清楚楚地低声道:

    “殿下,娘娘说了,您要替他求情,可也,但得主上答允。让主上赐这个面子。另外,便是可以恕他少几棍,却不能不罚您明白么?”

    李弘突然侧头看了眼清和,见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突然心中一动,转头大喊:

    “且住!本宫有事待与父皇议!议毕再论!”

    立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那个掌旗将见有生机,便哭得更加大声。

    李弘不理他,只向着李治的方向大步走回去。

    立在李治面前,看着李治的微笑,李弘有些难过地道:

    “父皇,是弘儿的错,饶了他罢?”

    “与你何干?你母后罚得对,他身为一军之将,竟敢带头敷衍储君之令,他是该罚。若是你母后罚得不应该,或者罚得过重了,那些军士们早就跪下替他求情了。”

    “他们不求情,不是因为母后罚得不重,他们不求情,是因为瞧不起他这般哭求,对不?父皇可不是说过,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所以他们不替他说话。”

    李治目光中透出几丝激赏之意,点头道:

    “你懂了……那你知道你母后的用意了么?”

    “母后身为后廷之主,罚之应当,这人无视主威,罚也应当。但母后向教儿宽仁,此时用刑如此之重,一来是因为父皇在此,弘儿也在此,她虽身为后廷之主,如此惩罚并无不是之处,却毕竟有越矩之嫌,所以由弘儿向父皇请令少几棍惩罚,一来保住皇威不失,二来立了弘儿的威势,让诸将听令,父皇不语,是因为知道母后用心良苦,弘儿也明白。”

    李弘轻道:

    “可是……弘儿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是他?”

    “是他什么?”

    “他是一个掌旗令……”李弘扭头看那人一眼,然后转头再看李治,轻道:

    “之前弘儿听父皇和英国公说过,这掌旗令之位非同小可,轻易不可罚。罚之则必废易重立……母后如此一番,弘儿便是少罚他几下,他也逃不掉的被除了功名,贬为小卒……甚至连金吾卫都不是了。父皇母后行事向来慎重,尤其这金吾卫中的四相神卫非同小可从不轻毁……如今一来,是否别有深意?”

    李治抬头看着李弘,目光中满是赞叹:

    “我儿长大了……不过这些事,与其让父皇说与你听,不若你自己看着,如何?”

    李弘想了一想,点头道:

    “好。”

    于是转头,着德安宣旨:

    “今有太子殿下仁怀怜悯,请恩主上赐福,着减为三十军棍,然其性如此,不能入四相神卫之列,着即时除去朱甲金衣,剥官绶,去职贬为素卫,即日离开皇城之中!”

    那人闻言,却怔忡半晌,哭得更加痛苦,而周围的将士闻言,却更加敬畏地看着那个立在李治长剑旁边,像他父亲一样背负着手的小小身影!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四

    片刻之后,太极宫中长生殿。

    明和看着媚娘一遍遍地抄着《国策》,抄得其专注致志,其淡定恬然,忍不住道:

    “娘娘,主上纵了清和来问,其实也是……”

    媚娘转头看他一眼,他便闭了口再不多言。

    好一会儿,又见清和抹着满头大汗奔入殿中,向着媚娘深行一礼,然后乃道:

    “娘娘,太子殿下问了那金……那被贬的金吾卫旗将何等出身竟敢如此大闹之后,便气呼呼地又罚了他抄大唐朝制礼规十遍,定其两旬日后上交……

    娘娘,这罚得是否太重了些?毕竟那人可是博陵崔氏宗子……”

    “明和……”

    媚娘突然轻轻出声,打断了清和:

    “本宫记得,你最熟知的便是<左传>,可否还记得其中<昭公>七年中‘普天之下’一句出处?”

    明和闻言,看了清和一脸懵懂之状,便微躬身,放亮了声音道:

    “出<诗经>中,<小雅>篇,<北山>一首。”

    媚娘点头,退后一步,边欣赏面前书字,边含笑,头也不转道:

    “果然你记得清楚。”

    清和眨眨眼,若有所思看向兄长,却见明和抛来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只得告退。

    可他心中到底有所难解,于是便立在殿外阶上,呆呆好念了一遍儿方将媚娘与明和所说的那诗名儿几字,接着眼一亮,忍不住猛拍自己脑袋一下,结果手劲儿使大了,痛得捂着脑袋自骂:

    “好蠢材!脑袋可不是荷花缸么?全成摆设了!”

    接着,大步而去。

    是夜,中收省官舍之中,长孙无忌便服轻装,正与难得闲下来的李绩议论与新罗结盟盟约己方条款,便见李绩近卫李风匆匆奔入,径直二人面前,双脚一并“唰”地一声端正行了个礼后,将今日演武场中,凤台之下发生的事情择要说了一遍与二人听。

    两老本倒也听着无谓,但闻得媚娘以中宫之名惩于那旗官,却被李弘所驳,借李治之口轻罚重贬的时候,不由齐齐扬眉“哦?”了一声。

    李风一怔,住了口,便看着李绩。李绩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理会,只用继续。

    于是李风一眨眼,便续道:

    “原本事至此也算了了,偏偏那厮竟好不知事,挨了军棍之后,竟还去哭求太子殿下念在他是博陵崔氏宗子,一门之中尽是忠杰的份上,莫除去他旗令之位。太子殿下闻言便极不悦,主上也是不得之色。

    所以诸将见状正待斥他几句叫他断了念想呢,孰料他又作妖一味哀求,甚至还将自家崔氏一门说得功绩震天,氏族一门如何高华贵德,甚至还说如此惩戒他一介氏族名门宗子,直不若杀了他云云……”

    长孙无忌闻言便冷笑一声,李绩也拿鼻子哼了一声笑道:

    “好一个氏族名门宗子!真是荒唐至极!且不提主上天子之威,百姓臣服;便是太子殿下年幼,那也是国储之尊!他算个什么东西,敢这般当着主上之面辱折太子殿下?!

    看来老夫明日是要见一见那了不得的崔氏族长了,问一问他九房之中,是不是个个宗子都如此贵重,竟要天子国储向他崔氏礼议了!”

    李风也道:

    “可不是什么呢!当场那四相神卫大统领罗英罗大将军的脸都黑了,几乎就要拔剑斩之。”

    长孙无忌摇头道:

    “不妥,主上太子面前,他无论如何气愤,也不该无令而行。”

    “正是呢!罗大将军眼瞅着要动手了,结果却被太子殿下拦了,说既然他崔氏宗子入了四相神卫,眼下又是主上与殿下本人面前,那他此命不由那掌旗令自己决着,便是要死,那也得看主上肯不肯让他死。然后又道无论生死如何,此贼不知法制规礼着实有辱其崔氏一门大名,便原判仍罚,又加他抄大唐朝制礼规……呃……”

    李风说到此处,却突然停了一停,古怪地扫了一眼长孙无忌,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眼珠子直溜溜乱转了好一会儿才清了一声嗓子道:

    “呃……十遍。还要他两旬日之内便要抄完。”

    “抄十遍大唐朝制礼规?两旬日内抄完?奇怪……这话儿怎么听着有些儿耳熟?好像哪儿听过啊……”

    李绩本以为李弘给的惩罚会是更进一步的除名剥籍甚至流放,可却没料到是抄什么规制,加之这样的口气与罚法,实在听着耳熟,忍不住便复述了一遍,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转头“呃”地一声看着同样愕然的长孙无忌,两老对视一眼,突地齐齐拍膝放声大笑,直笑得泪水直流。

    笑了一会儿,李绩抹着眼角笑出的泪意道:

    “罢罢……这太子殿下到底小孩儿心性,竟是将辅机你平素拿来罚他不听话的那一套全学齐活了,备着收拾这些人扬一扬威呢!且如此一来,日后你老兄要再罚他时,他便可借机省事偷懒了……

    唉!可见他平素有多怨恨你这元舅公动不动就罚抄十遍,限期上交的办法!”

    长孙无忌自己想想也颇觉可笑:

    “老夫便觉奇怪……之前倒也罢了,可自从几个月前起,每次但有罚他抄书,总见他完成甚快,且除云第一张与间中杂夹的几张外,其他的字迹总觉不太对……

    还以为他年幼儿童心性,写了几张写急了,书法难免不用心……

    如今可知他这鬼主意了,真不知是学了谁?”

    “还会像谁?还能像谁?当年主上为太子时,先帝也是着令咱们二人为太子师,那年不也是因为疏于兵道之论,懋功便罚他抄写兵法三十六卷,结果主上转头便寻了个什么借口,罚了一个懋功手下同样书法王右军的文曹,抄了三十六卷兵法,接着自己抄了每卷中几章以作应付……真是父承子能!”

    言及旧事,两老又是一阵可笑。

    笑了一会儿,长孙无忌才道:

    “无论如何,太子殿下是真长进啦!只是不知主上……”

    “主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态。”

    李风见问,急忙补上,然后又道:

    “但那被贬的掌旗令便很是不知死活,眼见事态都那般了,他竟又在主上与太子殿下起驾欲离之时,大哭大叫叩首不止,一个劲儿地求得复其名或请赐其一死……

    太子殿下毕竟年幼,心又软,眼见他身上已是伤痕处处,额头又叩得血淋淋地,自觉也是为难。他看着主上罢,主上又偏不与他直言,反而也只看着他怎么办。还好是清和机灵,看出太子殿下心怀慈仁有意纵之,便奔云问皇后娘娘此事可妥当。”

    长孙无忌闻言便默默看向李绩,李绩点头,也看向李风:

    “那娘娘凤令如何?”

    “皇后娘娘却没有传什么着实的凤令,只是清和回来的时候,悄悄儿地跟太子殿下说了几句什么话儿,太子殿下听了,立时便一改犹豫之态,正了脸色,着人再罚那崔姓掌旗令二十军棍,说他得恩不谢,还妄图以死逼主,着实狂妄大不敬,又叫他加罚抄念一首什么什么诗,要抄念百遍才可复入皇城做一个素衣卫,还说若他敢以列入皇卫之身斗胆寻死,那其宗族之罪且不论,便是其宗族之名便当被太子殿下教令天下以斥之。

    说来也怪,那掌旗令本来一直都是胆子大得破天的,可不知为何听了那诗名,却立时脸都又红又白的,也不敢再闹,乖乖认了罚。”

    “诗?什么诗?”

    长孙无忌一怔,追问。

    李风看了眼李绩,神气之间竟是恭肃敬畏至极,眼睛里似乎还留着发令时的李弘那小小的身影,停了一停,他才正色轻道:

    “太子殿下罚他的,是<诗经>小雅之中的<北风>一首。”

    长孙无忌与李绩双目之中,突然一齐爆出灼灼亮光,同时紧握双拳!

    好半晌,长孙无忌才长吐一口浊气,点头朗喝一声:

    “好!”

    李绩也起身,似是心情万分激动竟至不能自持,左手握拳狠狠砸入右手掌心之中,直似个小孩子一般,一边大声叫好,一边在屋内大步流星地踱来踱去!

    半晌,他突然定下身形,转头看着长孙无忌,目光灼灼道:

    “辅机啊!辅机啊!我大唐终于再得英主啊!”

    “那是明储!”长孙无忌兴奋得目光微湿,半晌念了几遍,忍不住笑骂道:

    “你可真是欢喜疯了!”

    接着,突然一击拳,大声唤中书省张侍郎。

    很快,张侍郎奔入行礼。长孙无忌正色道:

    “今有太子殿下深感内侍储卫如此近帝驾之便,竟也荒于教礼,乃赐教令,着罪官受罚<诗>经之篇,其德其悯,其恩其善,实为国之大幸也!吾辈当以太子殿下教令为范,为德!

    着令,自明日起,中书、尚书、门下三省,齐发官檄,遍行大唐天下各道各州各县,每日晨起,当奉诵<诗经><风><雅><颂>三篇为善!”

    “是!”

    张侍郎立时便退下。

    一边儿李绩也转头唤李风:

    “传令下去,四边诸军将士,亦为我大唐子民,自然也当习大唐太子风德,自即日起,此<诗经>亦当以官印付梓,三军人人有份,处处得学!”

    李风亮生生应了一句是,便匆匆奔出!

    ……

    大唐显庆二年六月初。

    如一夜风起般,整个大唐上下,突兴一股习《诗经》之潮。

    一时间,洛阳长安两城之中为首,书肆人流如涌,半日尽空,接着,竟引得海内诸国书商尽印《诗经》,以问得知。

    自此时起,大唐街头巷尾,海内诸国贵胄,尽以诵熟《诗经》为荣,谈论之间,三语不离风雅颂……

    只是却无一人知道,这股《诗经》之风,到底因何而起,又会给未来的大唐,乃至整个海内,带来何等巨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五

    大唐显庆二年六月中。

    百济。

    南原京。

    郊外临江岸边,一片清寂月色下,一个容姿秀丽的女子,手牵独马,立在一株大树下,仰头望月。

    很快,一阵马蹄之声便传了过来,她转头,看到马上那个身着锦绣,面容清峻的年轻人时,微一勾唇角,原本如珠的红唇,便染上了一抹美丽笑意。

    奔至面前,他便轻吁了一声,马儿立时停下。

    年轻人翻身下马,看着女子,微微低头行了一礼,这才牵着马儿走过来:

    “玉将军为何在此处等着?金大人没有陪着将军么?”

    那女子正是玉明,她却笑道:

    “金大人说这毕竟还是百济境内,眼下却不是甚得安稳,叫本官在此处稍候,他去寻个妥帖的船家,过了这条江再说。”

    年轻人看一眼面前的江水,倒也点头:

    “的确……过了这江,便入了旧伽地界了。”

    玉明笑道:

    “如今,却该说是新罗地界,是也不是?”

    年轻人转头看她一眼,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玉明也不再多问,只是半晌才轻道:

    “不知秋娘眼下过得好还是不好……”

    “原来贵使也会关怀一个被贵国那位无上尊荣的皇后娘娘派来做为策应棋子的女人。”

    年轻人笑了起来。

    玉明看他一眼,好一会儿才道:

    “你了解她么?”

    “虽见面不多,但却也知道秋娘姑娘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有什么样的日子。”

    玉明摇头道:

    “本官说的却不是她……本官说的,是我大唐的皇后娘娘。你见过她么?”

    年轻人看看她:

    “没有见过,只知其艳名远播海内。”

    “海内知芳名,天下传慧心。这才是我大唐皇后娘娘。”玉明轻道:

    “有些事情,虽则不宜拿来与贵国陛下一言,但本官与兄台这一路走来,也多少算是生死之交,那不妨便说一说与你听。”

    “哦?”

    年轻人扬眉:

    “什么不方便与陛下说,却方便与金某说的?”

    玉明笑了笑,好一会儿才正色轻道:

    “敢问金大人,在金大人看来,女子,该是什么样的才好?”

    年轻人正是新罗金庾信的侄子金德俊,因为自小便受金庾信亲调,武艺自是非凡,加上为人机敏聪慧,沉着冷静,此次迎接大唐密使的任务,身为当代花郎国仙的金庾信会选他出来,也是再慎重不过的考量。

    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个平素里看着不擅言辞的侄子,竟然颇有些傲性,从知道自己要迎接的是什么人之后,他便是满腹的不痛快毕竟在天下人眼耳口中,那位大唐的皇后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也是听过一些的。

    而他见玉明这般一问,便自淡道:

    “女子而论,金某知者不多。不过有一桩却是知道的……大唐的皇后娘娘,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玉明听出他言语之中的淡淡讽意,却也并不太在意,只是问:

    “却不知金大人所谓的有本事,是指哪一方面?”

    金德俊奇怪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玉明倒是替他说了:

    “是说……我家娘娘,以前帝一介才人身份,得入今主之闱么?”

    “这一个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金德俊却道:

    “虽金某对贵国宫制所知不甚,但也知道这才人一职自贵国开朝以来,便成了内侍女官了。她既本是女官而无妃籍嫔制,那便是前帝可以轻易赐与任何一位皇子为妾侍的。倒也没什么不妥。”

    “那……就是觉得我家娘娘竟能以这才人身份,在大唐后廷宫中,一步步走到如此地步?”

    “……能从一个被忽视的女官,一步步接近当时的太子殿下,然后在被预言惹身的情况之下,还能在被贬出宫之后,再回到宫中,走上如今的地位……她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玉明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很多事情,在外人看来,她是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可是没有人知道,她走到如今这等地步,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停了一停,她笑道:

    “而这样的娘娘,身边却总是聚集着无数视名利如粪土的能人异士,名扬四海如药王孙老神仙,天下第二剑的慕容姑娘,甚至是秋娘姑娘的师父,一把琴艺震宇内的罗姑姑……金大人可曾想过,为何?”

    金德俊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这三位的名声,金某倒也是听闻的。别人自且不提,那位天下第二剑的慕容女侠,金某的叔父便曾有幸与之交过一次手。

    以叔父那等剑法,在她手下,尚且走不满百招……可见其剑法何等精湛了。当时叔父曾重金礼聘,更以荣华相许,欲请这位慕容女侠入新罗国都之中,奉为我们这些花郎少的新源花。

    但这位慕容女侠却没有半点儿心思在此处的尽管对当时正被你们大唐某位亲王殿下到处寻找的她来说入我新罗国中为源花,显是解决当时麻烦最好的办法……”

    “因为于她而言,在大唐国中,她发现了一个极有趣的女子,有趣到她不愿意放弃。”

    “你是说……皇后娘娘?”

    “是。”

    “……只是因为有趣,她便可以留下来东躲西藏?”

    “自然还因为,大唐毕竟是她的母国生土,无论如何,她是不能离的。”

    “……那位慕容女侠的剑法,叔父一直惊绝,更趁着当时交手之机,强记了两招在心中,平素里来总是爱演练与我们看。玉将军的剑法剑意,依金某所见,倒与之一脉相通。看来……玉将军也是慕容女侠的座下高徒了。只是金某从未听闻慕容女侠有徒……

    那么也就是说,她因为贵国皇后娘娘的请求,曾经提点过玉将军了?”

    “不是要求,是赌注。”

    提起自己这一套剑法,玉明不由笑了起来:

    “是一场赌注。”

    金德俊一怔:

    “赌注?”

    “赌注。”

    玉明再重复一遍,然后看着金德俊有些好奇的表情道:

    “在初欲行离间之计时,当时的娘娘,其实却根本没有想过要用秋娘姑娘。而且事实上,当时秋娘姑娘是非常巧合的一个机会,在跟着罗姑姑入宫侍乐时,得知娘娘有意派人行离间之计,以为主上征东大计为前局,所以便自告奋勇,请求娘娘赐她复仇的机会。”

    金德俊一怔这是他所不知的。好一会儿,他才轻道:

    “秋娘姑娘与高句丽……”

    “不共戴天之仇。”

    玉明淡道:

    “秋娘姑娘本是高句丽前代国主所出小公主之女,只因当年小公主发现泉盖苏文有意让自己成为他使计毒杀自己亲父的凶手,便被灭口。

    接着又因与公主恩爱非常的驸马,在爱妻与前代国主先后暴死后终知真相悲愤难平欲行复仇,却被泉盖苏文抢先一步,逼着新主拟定圣旨,诛绝了小公主遗族满门。

    此案惊天,想必金大人也有所耳闻。

    但其中不为外界所知的是,那泉盖苏文为了震慑当时朝中其他有意诛奸的大臣们,竟将小公主所出三男两女中的三个长男全数行宫刑,入宫中幽院为娈,日日唆使部下军士借那位新立的傀儡主君之名行侮躏之实……

    可怜那三位世子出身高贵性情品德皆是人中龙凤,却因奸恶所害,受尽折辱……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数日不食而死……

    甚至其尸还被那些恶魔乱马分尸,丢入山中任由野兽啃食。

    那两个女儿之中的长女也就是秋娘姑娘的长姊,因事先得了消息,所以被兄长们与几个老家人拼出一切掩护着,好歹得以带着当时尚且未成年的妹妹秋娘逃出高句丽。

    只可惜,她在入我大唐京都,将妹妹交与小公主旧交罗姑姑代养之后,便就此失去了踪迹,不复其闻。”

    玉明言至此,金德俊已是震动难言,半晌才轻道:

    “原来是她……金某便觉得奇怪……早年里见她时,便觉得她总是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如今看来……竟非巧合了!

    只是,想必她的这些事情,皇后娘娘也是早就知道的吧?”

    “不,此事事关秋娘姑娘安危,罗姑姑根本没有向外人透露一星半点儿。这还是当时秋娘姑娘知道了皇后娘娘有意使离间之计时,决意为自己父母兄长复仇,跪在皇后娘娘面前足足一个时辰哭求倾诉,娘娘这才知道她竟是高句丽皇族后人。”

    玉明轻道:

    “但即使如此,娘娘最后也没有明确答应她,所以她便向罗姑姑求计之后,去以自己替爱琴如命的慕容姑娘弹三天琴为条件,请慕容姑娘替自己向皇后娘娘请下此诺。”

    “于是慕容女侠便与皇后娘娘打了一个赌?”

    “对,一个赌。”

    “赌的什么?”

    “赌……”

    玉明一笑道:

    “若是有娘娘一纸凤令在手,慕容姑娘到底能召得多少早已淡出江湖,不愿再露一次面的不世高手出来,暗中相助秋娘姑娘大计。

    皇后娘娘赌了最多三人,可慕容姑娘赌了她的两倍,也便是六人,甚至更多。她们约好,若是慕容姑娘赢了,那便得由娘娘凤令一道,让这些高手暗中相护秋娘姑娘入高句丽,行复仇大计;若是皇后娘娘赢了,那便得依着皇后娘娘之意,由秋娘姑娘入百济与大唐边界之所,行侧应之计。”

    金德俊盯着玉明,半晌才轻道:

    “看来是慕容女侠赢了……”

    “皇后娘娘一生,很少输。这一次是她输得最不甘心的一次。”

    玉明莞尔一笑道:

    “因为就连慕容姑娘都没想到,一道凤令一出,便是数百高手而应。其中顶尖的,上了各国国主枕边袖内欲纳才取贤名册的,便已有一百三十多人。而那不世出的高手……则是十八人之多。”

    她笑得一发愉快:

    “虽然皇后娘娘很不甘心也不高兴,但她还是守诺的人,自然便会答应了秋娘姑娘。只是……她也不会白输的。所以慕容姑娘身为虽未淡出江湖,却仍然是不世出的高手,自然也得跟着一道来了。”

    金德俊突然瞪大眼,半晌才道:

    “什……什么?!慕容女侠……在……在……”

    “她就在秋娘姑娘身边。”

    玉明笑得极为愉快。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六

    数日后的早晨。

    洛阳宫中。

    李治朝冕冠佩,正静静听着诸臣议新罗联盟之事,忽一眼瞥见后殿转过来的小步廊里,明和正气急败坏地奔往前殿而来。

    李治心中一沉,立时“蹭”地起身,盯着明和。正在向他禀报军备情况的兵部侍郎韦待价一怔,还不及说话,便立刻听到身后诸臣一乱,不过很快地,便又复了安定。

    德安见状早已机警地快步奔上前相拦明和,但李治却眼睁睁看着他也在听到明和低语之后大吃一惊,心中更加焦虑。

    一扬手,他示意听了回报的德安快快入内,接着问:

    “怎么了?可是媚……可是皇后如了什么事?!”

    德安长行一礼便立道:

    “娘娘于方将亲蚕礼之时,竟因天气炎热,晕了去,不过好在眼……主上!”

    正在回报的德安被突然起身就走的李治吓了一跳,急急欲拦,不成,乃呼。

    这一闹,整个朝堂之上都炸了锅,连长孙无忌面色也凝重起来,只见他转身伸手微一举,群臣便立时安静下来。

    同时,李绩也大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只脚踏于朱阶之上叉手行礼而呼:

    “主上!”

    正在急急走向后殿的李治面色不动脚步不停,只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德安则闻声立时转身回殿立定向诸臣一礼,肃道:

    “诸位大人,方才内宫回言,道皇后娘娘礼蚕之时,因不堪暑热而昏倒,主上切怀,着令诸臣可暂退朝休憩。今日之事,改时再议。”

    立时,群臣一片哗然。

    ……

    片刻之后,贞观殿外官舍之中,整个大唐官居五品以上的在京官员齐聚于此,眼巴巴等着长孙无忌与李绩开口。

    而他们二人却都摆出一副老僧入定的神态,端坐椅上,只闭目沉息而内观于心。

    等了片刻,几个年轻些的朝员们到底忍不住,便低声议论起来:

    “哎,你说皇后娘娘这一倒……是吉是凶?”

    “什么是吉是凶?孕中女子身子弱,这等天气去行礼蚕这等大仪,自然会抗不住的。休息休息便好了。”

    “哎呀……我可不是说的皇后娘娘,我说的可是龙嗣!那龙嗣啊,眼下可还在皇后娘娘肚子里呢!”

    “这……女子妊娠之事,还真是不好说。不过应当是会无事的罢?

    毕竟娘娘身边可还有个药王老神仙呢!”

    “这倒也是……论起活死人起白骨的本事来,这孙老神仙认了第二,宇内可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只是我实在不明白,老神仙慈名济世,医者悯世之怀可谓海内蜚然。怎么就甘为这是非缠身的皇后娘娘忘年之交?

    我可是亲耳听过的啊,那秦太医可亲口说了,连咱们主上称呼这孙老神仙时,都免不得的一声道长。

    可偏偏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就叫孙老神仙一声‘老哥儿’,连老神仙也叫娘娘一声‘小友’呢!”

    “咦?不会罢……嗯,不过细想也不足为奇,毕竟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可也是得了好些子奇人异士在左右相应着的。

    不然以她这等家世,居然能这一路顺风顺水的……怎么可能!”

    “啊?孙老神仙在前,还有哪个能称一句奇人异士的?你可别把那位天下第一剑论错了主!他可是咱们主上手中最利的一把剑啊!”

    “唉呀,我说的不是天下第一剑,是那位天下第二剑的大美人慕容氏娘子啊!”

    “她?!她不是韩王殿下门客么?!怎么就成了皇后娘娘的人了?”

    “你这是哪一年的旧黄历了……不过到底怎么样,我也不知,反正前些日子,我才听说那位慕容娘子入了皇后娘娘麾下,且与娘娘相呼为友。

    此番被派去高句丽行刺泉盖苏文父子去了。却不在国内呢。”

    “真的?!哎呀难怪了……

    我说怎么主上好没端端地,突然就想起要打高句丽了,原来是皇后娘娘已然动了手了。

    看来这位皇后娘娘也是没白在先帝面前侍墨多年呢!竟然有这等眼光,知道擒贼擒王的道理,怪不得主上如此宠爱她。”

    “可不是?高句丽能苦撑至今,不过全仰赖了泉盖苏文这个人。

    若是此番慕容娘子真能出手谋了他性命去,那高百之盟形同虚设,两国也只怕要不攻自破了。”

    “不过如此一来,我大唐信威之名岂非尽数扫地?”终于,旁边一个年轻官员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插了嘴:

    “大唐多年来能威镇海内无人敢轻犯,全赖仁信义礼之名深得人心。如今皇后娘娘行事如此暗诡……虽则那泉盖苏文确非良辈,可也终究是一国大将啊!岂可行此阴谋轻易刺杀?”

    “你这人……书可不是整本囫囵吞下肚子了么?怎么张嘴就是一股子烂酸气!”另外一个年轻武官忍不住插嘴:

    “所谓兵不厌炸,前些日子长安洛阳两都一张大网捞起那许多高百暗探,哪个手上没沾血,无人命的?”

    立时,这句话引起更多人赞同,有个年轻文官也看看长孙无忌与李绩,壮着胆子便先道:

    “可不是?

    别人不提,咱们太尉大人与英国公二位,家里前些日子不都碰上过几个出身高百二国的刺客么?

    真是……都这样了,还论什么仁信义礼?若是有朝一日他们把人都送进宫中剑指龙榻之上了……才算可以还击之时么?”

    “那也要讲大国之名……”

    “人都死了还论什么名不名的……”

    “报!”

    正争论得热切时,一声长长急报声响起,立时,舍内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那个匆匆奔入,满面灰尘之色的背旗兵士。

    长孙无忌与李绩也齐齐睁开眼,看向那个流星飞马探子,奔到面前,叉手行礼,单膝点头后,满头大汗面带紧张之色道:

    “流星飞马六百里急报!

    高句丽国中日前突起民暴!泉盖苏文次子泉南建季子泉南产被伤!”

    一时间,诸臣哗然,但立时又静下来,听那飞马探子继续道:

    “另据所传消息,皇后娘娘近侍,神凤卫大统领玉明玉将军与其师剑侠慕容氏,因奉皇后娘娘密令,暗中护送新罗国主所遣密使金氏二人归国。

    其途中救下被一支东瀛皇室暗卫追杀不止的大唐商队,后方知此队人马之中有高句丽国中难民逃出。

    据这些难民所言,高句丽国中日前民暴,起因乃是大相泉盖苏文为谋私利,假利民利国之由,收其国中贡盐水晶碎为私贩聚剑之用。

    且之与百济东瀛两国皇主暗中相谋,共以此物经百济转运东瀛然后售卖他国,以易之兵武珠宝备军战之用。

    高句丽百济两国欲并新罗,攻我大唐,灭金官伽,三分其土等谋……均有剑侠慕容氏在那些被俘获的东瀛暗卫身上搜出的三国密信可证!其上加盖有高句丽国玺,泉盖苏文金印,百济国玺,国中大将鬼室福信金印,以及东瀛帝主国玺印与中臣镰足金印!

    另,有神凤卫玉明玉将军与新罗国花郎少将金德俊出手相救的难民一百九十七人,与相俘的高句丽泉氏亲兵数十人可为人证!”

    一阵静默之后,突然间爆发出了一阵惊天之哗!

    愤然与奋然的情绪漩涡中,所有人都在心中暗自惊讶着同一个问题:

    那位刚刚因为暑气过热就昏倒了的皇后娘娘……到底是有怎么样的惊人之慧,竟能明略如此?!

    ……

    所有人都在热议着这桩足以定下高百新三国终局的大事这冥顽。

    洛阳宫中长生殿。

    几乎是一路狂奔而来的李治终于可以停下脚步,喘口气,目不转瞬地盯着榻上神色恹恹的媚娘,难忍心痛地微微红了双眼,转头低喝道:

    “娘娘孩儿心性起了,你们便也要跟着她胡闹?!什么身子了,还容她去亲蚕!”

    一边儿玉如扑地下跪,好半晌才道:

    “请主上赐罪!”所有侍臣见状也跪了下来,李治也只得摇头:

    “罢了,她的性子……你们起罢!”

    诸侍这才平身谢礼,李治又一挥手,诸侍退下。玉明见李治也有意将她摒退,便立时一礼离开。

    出殿时,却正与端了药汤入内的瑞安打了个照面,于是做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些。

    瑞安点头,却不以为意只端了汤药入内,眼见媚娘醒转,正待说话时,却猝不及防听得刚刚左右看了一遍她全身上下安好的李治,对着她突然面色大变,大发脾气:

    “你可闹够了没!?”

    莫说媚娘一脸错愕,便是瑞安这辈子也不曾见过李治这般面如寒冰大声怒喝的样子,一惊之下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险些将手中的汤碗抛了出去。

    好在他最终把得住了脚,终究稳住身形,可这一来,他站在离榻几步远的地方,却进也不敢退也不能了。

    另外一边,媚娘呆呆地看着李治,满面惊怔。

    李治咬牙,一边儿伸手揪了一条刚刚浸换了清水的巾帕过来用力拧干,一边儿将巾帕搭在她额头,继续斥骂:

    “前些日子你说不舒服,我便知你只因着那些懊糟事不喜,想着你总是最会照顾自己,能清静清静也好不会有甚大事,这才肯让你自己呆这几日……

    可你呢?你呢?!”

    李治这般一迭声地问,却教媚娘又是莫名其妙,又是委屈难抑。

    于是一赌气从额头上扯了巾帕下来,用力一丢,扑地一声丢在李治怀中,转身便躺倒在榻上默默流泪。

    李治见她这般倔强不服,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忍不住便又气红了眼眶骂道:

    “你还觉得委屈了啊?!你还觉得气了啊?!你还觉得冤了啊?!

    你自己说!这等天气,你去亲什么蚕……你你你,你这般任性时,可有半点儿想过我和弘儿贤儿么?!”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七

    真是说人人到。

    李治话音刚落,便听到李弘大呼小叫着“母后”,手里还牵拖着个跟着他一样呀呀怪叫着的李贤一道,奔了进来。

    见两个孩子来,李治且先住了嘴,伸手先将李贤抱起,怀里拍拍哄哄,看着李弘上前胡乱一礼便上榻去搂了媚娘颈子撒娇耍痴地软软亲亲。

    媚娘反手过来抱抱李弘,一脸委屈地正待言语,便又听得李治道:

    “看看两个孩子都知道痛惜你,你可想过错了?”

    媚娘闻言气结,倏然转身过去,又只丢给李治一个背影,继续委委屈屈地流她的泪,不理这个人。

    其实见她如此,最心疼她的除了李治还能有谁?两个孩子毕竟年幼,又不曾见过这等架式,自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只知担心。

    但尽管早已心疼得恨不得立时上前搂了娇妻在怀中亲抚亲哄,李治还是觉得,着实有必要让这个最近被自己惯得有些无法无天的任性小女子知道些好歹厉害毕竟天子不是真的天之子。一旦她出了什么生死之事,他这手中皇权却是半点儿也无力回天的。

    于是他便忍一忍心,正色道:

    “你还觉得委屈了?好,你既然再不曾替我与孩子们着想过……那自即日起禁足!

    这几日你且好生呆在这长生殿院内,好好儿想一想为什么今日我要冲你发这般大的火气!

    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殿院门外!”

    此言一出,立时整个殿中都是一片震默!媚娘更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次日午后。

    刚刚哄走了带着弟弟前来,哭跪求闹耍赖撒娇了足足两个时辰要他解了媚娘禁足令的李弘,这边李治又一眼看见了顶着一张壮烈成仁的脸来的瑞安。

    李治顿时只觉得自己头都要炸了。

    “主上,娘娘只是孝念先皇后娘娘,顺带也想替您分担一二,尽尽孝道而已……娘娘也不是有心……”

    “你也来,是罢?”不舍得瞪自己儿子那张颇有七八分神似媚娘的小脸,可瑞安这张脸,李治还是瞪得下去的:

    “弘儿年幼不知事,有些大人的心事不便与他详言……你是不知道其中道理还是怎么的?”

    瑞安沉默,半晌才轻道:

    “主上是担心……高句丽泉盖苏文之事已发,又是经着娘娘的设计……所以会有人对娘娘不利?”

    “泉盖苏文虽为人狠决,行事毒辣,却到底是个颇有些清高自许的枭雄,除非媚娘眼下手握大权,能直接决断政事,否则他是不愿意放下身段与一个他以为不成事的女子相争的。

    便是他知晓此事与媚娘有关,也不会以行刺媚娘一介女流这等他自认的下作事为先计。

    反倒是那东瀛齐明帝,朕素知她心肠狠决,意气用事……当年只因他国中某贵氏子拒绝为她入幕之宾,便狠下杀手灭其全族性命……

    兼之在朕看来,她之所以着人务必诛杀玉明毁媚娘大计的很大理由,便是怨恨媚娘虽与她同为女子,却比出身高贵的她还要幸运……

    那些有几分才华聪慧姿色出身,便自以为比旁女子更加应当如意的女子,一旦起了嫉妒之心,那将会无理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你也自小跟着朕见识不少。

    这样的女子,往最坏处想也不为过……

    所以无论如何,在朕看来,她是必不能轻容了坏她好事的媚娘活着。”

    瑞安沉默半晌,才迟疑道:

    “原来主上是忧于内患会勾结东瀛人对娘娘不利。”

    李治默然半晌,才轻道:

    “媚娘眼下不得有半点儿闪失……毕竟眼下诸暗卫都尽数出动,四散各处,仅凭这些人只怕难护她周全……

    说不得,要暂时移避一番。”

    瑞安一怔:“移避……主上,您为何如此忌惮那齐明帝?以瑞安所见,论文韬述武略,她都尚且不如当年新罗国主善德女王。

    何况这些年来风风雨雨,主上几度生死,都未见如此紧张……

    主上,您是不是过于忧心了?”

    李治看他一眼,淡道:

    “朕坐上这大唐龙位那一日,便从未将自己的性命置于度怀之中。

    所以朕输得了天下也输得了这天子身家,甚至是自己的生前身后之名,

    但有一样,朕是绝对输不起媚娘的。”

    瑞安闻言,也只能沉默。

    ……

    次日。

    因着昨日早朝忽止,便着旨今日复朝。

    而刚刚一上朝,唐高宗李治便宣布了一个教人颇感意外的定旨:

    因着中宫皇后有疏忽己身之责,乃着令自即日起禁足宫中。

    这一道含糊不明的旨意刚刚一下,整个大殿里便炸开了锅,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但还不及诸臣发问,便听得李治又再起一旨:

    因皇后有孕,洛阳宫中虽暑气非极却也不宜为孕中女子所居,故自即日起,天子驾移明德宫。

    旨意一出,便是立时诸臣一脸叹然之色。

    午后的长生殿中。

    媚娘呆呆坐在榻上,身边围着无数侍人,想尽方法地想要逗得她一展笑颜。可她却只是呆呆地坐着。

    见状,瑞安不由叹息道:

    “娘娘……其实主上也不过是因着担忧您把自己的身子累着了,这才……”

    “……”

    媚娘张了张口,却不言语,微眯了眯眼,突然轻道:

    “纸笔。”

    ……

    一个时辰之后。

    贞观殿内,退朝之后,却仍不知更替身上朝服,只是双手支颐,怔怔发呆的李治突然听到殿外有请见之声。

    闻得是瑞安有报道媚娘有纸墨请呈,他立时目光一亮,却仍旧镇定道:

    “传。”

    很快地,那张碎金描红笺便展开在他面前。

    只扫了一眼,他便登时哭笑不得地垮下肩膀,无奈地皱着眉揉搓额头。

    好一会儿,他才扶着脸,呆呆道:

    “她可好?”

    “娘娘?娘娘倒也还好……”

    瑞安本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一时间竟呆了呆才回应。

    李治点头,疲惫半晌才道:

    “朕知道了……去罢。”

    瑞安张了张口,欲待言时,却也自觉无语以对,只得默默叹息一声,点头退下。

    德安在一旁立着,目光一斜,便将那张纸上的字迹看得分明:

    昔年太极九成宫,翻天浪起素手平!

    今朝贞观长生殿,玉葱未点便成空?

    蓝田生玉本是喜,怀璧其罪却非功!

    惟愿君知妾意,纵得雀出金丝笼!

    咽了咽口水,德安抿着唇,只看更加发愁的李治,却轻道:

    “主上……其实娘娘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这些年那么多的……”

    “你给朕闭嘴!”

    李治烦得不行,偏偏又听他在这里劝,自然火气大,张口便一句喝,怂得德安立时闭紧双唇,不敢再出一声。

    喝完了德安,李治只觉自己心中一股无明火腾腾地往上窜,一边儿咬着牙捋高了袖子直露出双肘,一边儿高喊着侍墨小监伺候纸墨!

    可待他搦了玉管啜饱烟墨提在手中时,却对着雪白的玉版纸发起呆来。

    回什么?

    他回什么?

    想啊想,他想得头痛欲裂,不由再发一声烦吼:

    “武昭!

    武昭!!

    武昭!!!

    你便就是要急死我气死我疼死我了才算好是不?!”

    接着用力一拍,“啪”地一声将一支上好的蓝田玉笔便拍折成两截在案几之上。

    立时,旁边诸侍齐齐跪下,同呼请罪。

    “罪罪罪,罪你们个大头鬼!”

    李治怒喝:

    “朕自己在这儿心里不舒畅着,你们又跑来凑什么热闹!?

    一个个的还嫌烦得不够?!

    起来!

    收拾东西备驾明德宫!”

    就连一向镇定从容的德安也被这般狂燥的李治吓得有些失神,呆愣愣地,竟脱口问了两句叫他至死都引以为羞的话:

    “主上,您……不先问问娘娘么?

    要是万一娘娘更生气再不准您踏她闺榻半步……

    那个……不是……

    呃……德德德……德安知……”

    他最后一个“罪”字还没说完,就突觉眼前一花

    原本气得向后仰躺在龙榻上单手遮脸的李治闻言反手一抽,抽出身下金丝掐龙纹绣绫软枕就狠丢出去,正中德安脑门!

    “嗵”地一声巨响,他整个被砸翻过去,四脚朝天仰躺于地,头顶乌纱金带帷帽被砸飞满地乱滚,连白玉拂尘也叮当一声掉落在了一边好在这白玉拂尘极是结实,落地力又不重,这才没有折断。

    半晌,德安眼前都是金星乱冒李治虽说身体不安,可到底也是天下第一剑的徒弟,手上劲力,又怎么会弱呢?何况又是极狂极燥之下出的手……

    所以会被一只软枕砸翻这等情形,是德安再如何聪慧百变也不能想得到的,一时间只懵得他整个人仰面瘫平在地上,眼直勾勾地望着殿顶努力想弄明白: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整个殿中的侍监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千年不遇的奇景,不知该大笑还是该忍笑。

    只有李治气得呼呼直喘,接着

    “你个蠢材!”

    李治气得满面通红地大吼:

    “给朕滚出去!”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八

    次日,启驾明德宫。

    所谓明德宫,其实就是早年间修缮于西郊的一所离苑。但它其中景致风物,倒也半点儿不输洛阳宫,只是格局尚不及洛阳宫一半大而已。然正因其格局不大,才得以引入洛水绕宫中一股支流,给整个宫殿带来了些凉意。

    所以闻得李治要驾至明德宫避暑,最欢喜的,却是文武百官。

    毕竟金殿比长安太极宫还高好些的洛阳宫,虽凉爽许多,却万比不得这明德宫夏季清爽的。所以一路上,所有随驾官员都是喜形于色,有些人甚至早早儿便穿了初秋便服比起只是一味求轻薄的盛夏官制袍服而言,又轻便又柔和,又格外能显得人身长潇洒的初秋便服,自是最得官员们的欢喜。

    只是……大家都很欢喜,唯独李治不欢喜。

    因为李治今朝却没有与媚娘同乘一驾。

    于是下侍们便议论纷纷:

    “咦?天降不祥了么?怎么陛下竟与娘娘分驾?”

    “你不知道么?陛下禁了娘娘的足,娘娘正气着呢!陛下哪里敢去惹娘娘!”

    “不敢惹?未必罢?我听说今日一朝早,陛下还从长生殿里出来了呢!司花儿的药儿亲眼看见的,你也知道她不是个乱嚼舌头根子的丫头呢!”

    “那是被‘请’出来的!药儿?药儿又怎么了?不过就只能远远儿看一眼罢了。我可是听了长生殿下内阍令的廖公公说了,陛下去是去了,可娘娘殿门都没给开,还着人回陛下说,既然陛下有旨,禁足之时不可轻出,更不许得别人探望,那便还是守规的好……”

    “什么?可我怎么记得陛下旨意是禁足,没有不许别人前往探望这一句呀?

    再说这是陛下,又不是别人……”

    “是没有这一句。”

    “那娘娘怎么……”

    “唉呀,娘娘自己加的呗!还用问?再说了,明摆着娘娘就是要使小性儿气激陛下,你怎地如此不识情知趣的一直问……”

    “……可陛下毕竟是天子。天子之威,不可轻犯吧……

    娘娘拂了陛下天威,只怕却是不好……”

    “说你呆,你便真开始犯蠢了!

    ……真是!天子怎么了?天子也是男子!

    天下间哪个男子见着心爱女子对自己撒个小娇使个小性儿,会巴儿巴儿地就上了纲常提了线领,要责要罚的?

    何况咱娘娘平素凤仪鸾态如此端庄,从不多言多语却已是天生的娇态可掬,这等使起小性儿来,那更别有一股子娇痴妩媚在……

    陛下便是爱都爱不过来了,可哪儿还有半点儿心思想罚的?”

    “呸呸呸!

    瞧你把娘娘说得像个以媚侍人的女子一般……仔细瑞安公公听到不扒了你的皮!”

    “那又怎地了?

    这又有何不妥的?

    怎么?女子家妩媚便是失德了?娇娆就是有失大家气度了?

    未必吧?

    你看牡丹真国色罢?可不也照样美得妩媚娇娆,憨俏可爱?

    谁说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便得一举一动皆如矩量尺测出来的了?

    那可不叫风范叫矫作!

    还是你觉得之前那位王氏比娘娘更好些?”

    “呃……这个……似乎有些道理……”

    “就是说罢?再者了,陛下与娘娘,虽为帝后至尊,可也究竟是夫妻,既然是夫妻,那起些油烟闹些灶火也是再寻常不过。

    只不过他们闹的油烟灶火……

    或与寻常夫妻家的不大一样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其他诸侍甚至那说这话儿的侍者自己听到此处,俱已是默默地心中齐齐暗道:

    话是这个理……

    可这夫妻二人起油烟闹灶火的方式也太……惊天动地了些罢?

    怎么,就因为怕娘子怀中玉胎有育却还爱到处乱跑,担忧她会多劳多动伤了自己,所以这位天子夫君便要赐旨禁足?

    然后又因为担心被禁足了的娘子会在自己殿里被热昏,所以大手一挥,连人带东西一起挪了窝到明德宫?

    再反观这大唐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呢?

    就因为嫌弃自家那位妻痴的天子夫君把她保护得过度,像只金丝雀儿一般玉衣锦食地藏在宫中太无趣,于是就写首诗去,义正辞严地跟手握天下大权却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天子陛下抗议要求自由行动的权利?

    甚至还在她的天子夫君拒绝不应之后,烈火性子一起来,直接大门一关不给他回房睡觉的机会?还赶他去“书房”打铺盖卷去?

    ……这夫妻俩的枕头仗也打得……

    也打得……太那个……了罢?

    事实上,关于李治与武昭这对夫妻的枕头仗,他们还是真得太天真了。

    这,只是这对夫妻接下来几十年的夫妻生活之中,数量多到连负责起居注的史官都懒得记载的……

    荒唐夫妻战役中的……

    嗯,第一场的

    开始……

    而已。

    ……

    大唐显庆二年六月中,一直到七月初。

    洛阳。

    就算驾移比起洛阳宫更加清凉的明德宫,李治武昭夫妻俩的这场仗,被难得进宫一趟看热闹的李德奖与孙思邈评为宛如两小儿赌气一般……

    也依旧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星半点儿也没因了明德宫的清凉与旁人的长吁短叹好说歹劝降了温度。

    这不,刚在明德宫落驾的李治,当然不肯就听着自家那个小娘子的话儿睡书房去

    开玩笑!书房很凉的好吗?

    所以他一入正殿,便立刻着人传令,给早一步入自己寝殿安置下来的媚娘,明确地表示要她做好心理准备晚上接驾

    他的理由很充分,毕竟弘儿贤儿俩孩子玩了一整天了,朕得盯着他俩写课业,你叫人备好茶点软榻,朕也好看着他俩别烦你休息。顺带李治还亲书打油诗一首,着一并与她

    稚子荒一日,青春少一秋。

    此时不待教,及老空白头!

    诗成令下,送诗传令的德安前脚刚出了殿,他李治后脚便跳起身来收束衣冠,预备着驾幸后寝……

    可惜他还是小瞧了媚娘这一次的决心。

    他刚刚把自己拾整齐了,德安与瑞安两兄弟,也苦哈哈地一个抱着呀呀怪叫的李贤,一个拖着满脸不情愿的李弘回来了。

    当然也是顺带,他们还捎了媚娘回诗一首:

    稚子自当教,青春亦当留。

    只请念母心,至夜莫强留!

    “……娘娘……娘娘说了,两位……呃……殿下……还请主上至夜便放他们归殿……一来莫扰了主上夜理书政之心,二来也不要教……教娘娘心系娇儿……”

    瑞安说完这几句话,头也不敢抬地躲避着李治几可杀人的目光,自己觉得自己至少折寿十年。

    另外一边,德安也战战兢兢道:

    “呃……还有一句……娘娘说……说主上有心恪尽为父之德亲教幼子,那是……是天大的好事……自即日起,那便……便请二位殿下日留父皇侧,夜归母后寝……”

    李治闻言气结当场。

    接下来的日子里……

    这样你一来我一往,诗去诗回的日子,一直在胶着。

    有纯属好事者譬如韦某某之类,又或者别样心思者譬如李某某之流……

    便放大了胆子,暗与了些金银之物哄着那些送诗的小侍们,偷偷钞了这些诗来一阅,然后无论抱着何等心思,个个都是大呼酸倒了牙落肚。

    为何?

    ……诸位还是自看的好,比如……

    花开上苑榭,柳青意正浓。

    脉脉良宵短,曼曼风诉情。

    这一首,是当今天子,大唐皇帝李治所书……与他的妻子,大唐皇后武昭。

    然后这位皇后回的是……

    年年花榭盛,朝朝柳意浓。

    良宵时时有,何事风诉情?

    ……

    李治气结,但立刻再奋笔一首:

    龙游九霄亦觉寒,凤卧梧桐难独眠。

    但得比翼双飞时,自有煦风意暖暖。

    武昭回:

    龙在九霄方为天,凤卧梧桐才可眠。

    鳞绞翅结比翼难,煦风意暖也不堪。

    ……

    又或者李治书:

    为夫为天为,为妻为地为坤。

    夫妻乾坤天地。太极阴阳正理!

    然武昭回:

    为为天为夫,为坤为地为妻。

    坤天地夫妻,当重江山社稷!

    …………

    整整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样叫人叹息的打油诗,几乎每日都要有两三对诞生,笑破诸人肚皮。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三九

    同一时刻。

    东瀛都城的后飞鸟川冈本宫。

    正殿之中。

    微有些昏暗的室内,一道纱帐垂下,遮住了宝座之上的齐明女帝,只留一个朦胧而华美的身影于诸臣之眼中。

    室内很是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大紫冠中臣镰足上前一步,行礼,低道:

    “陛下,请问您是否真的要对大唐进行征讨呢?”

    一道有些苍老的女声响起:

    “孤所言,卿有何不解之处么?”

    中臣镰足沉默良久,才轻道:

    “臣不敢,只是以臣之所见,目下大唐国势强雄,未必是我国可以相争之时。还是应当养精蓄锐……”

    “孤听闻,中臣卿的长子,对大唐皇后娘娘很是欣赏……怎么,打下唐国,您不高兴么?”

    中臣愕然,环视周围,看到无数怪异的目光投向自己,他转头轻道:

    “陛下,请无论如何,对征唐一事多加揣思。高句丽本便是强弩之末,百济更是不堪重用,三韩之中,唯有新罗可称强厚,却也已与唐国结盟。以臣之见,单是新罗国主金春秋便已是难以应付,何况还有金庾信这员猛将镇国。

    至于唐国,更有号为长城的李绩,与声震宇内的唐国九麒麟十白虎(九麒麟十白虎,唐高宗时期东瀛新罗高丽等周边受汉化影响的国家,对高宗朝中十九位诸名年轻文武官员的称呼,其中有狄仁杰,韦待价等),而且那些曾经的重臣老将如长孙无忌,尉迟恭等人也都战力仍留。我国其势虽弘,却未必可与之同时为敌……”

    “唐国便强,也被那位大唐皇后娘娘给搅得一摊浑水了,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好了,此事孤定意已决,不必再议。”

    齐明帝如此一言,中臣镰足只得沉默,只是离开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纱帘之后空空的宝座,最终叹息离开。

    回程途中。

    镰足近卫信雄见他如此苦恼,忍不住轻道:

    “大公子的确是太任性了些……才会使得主公刚刚受到陛下那样的羞辱。

    但皇帝陛下也说话太过了些,毕竟您可是大紫冠,大公子也已经被您处罚过,收治在家中寺院内了,她为何还不肯放过?”

    “她也放不过的不是真人(中臣镰足长子,僧定惠),而是她自己的那一点怨执之念。”中臣镰足闭目沉思:

    “女人的嫉妒心,有时伤害最深的,是她自己。”

    中臣信雄闻言一怔,却道:

    “陛下嫉妒那位大唐国的皇后娘娘?为什么?为了大公子么?”

    “不只是因为真人,还因为她有了咱们皇帝陛下费尽了一生精力才苦求到的一切。而在咱们皇帝陛下的眼里,这是不应当的。因为她的出身和种种外力靠山,都是远不及我们的宝……我们的女帝陛下的。”

    “可是……她的确是很美丽啊?而且也很聪慧有才艺,女帝陛下对这样的女子,应该都是很欣赏的吧?为什么她会嫉妒她?这些东西,女帝陛下自己也有啊!”

    “因为这些是只要努力就都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

    美丽的容貌可以修饰出来,聪明才艺可以苦学得到,女帝陛下并非输在此处。”

    中臣镰足慢慢地回答了他之后,信雄呆了好一会儿才摇头继续:

    “属下还是不能理解,到底女帝陛下输在了哪里?”

    “目光,远见,气度……

    我们的女帝陛下输的,是境界。

    那位女子的境界,在那位深爱她的皇帝陛下的培养之下,已经达到了宇内无一女子可及的地步。女帝陛下会输给她,实在是太正常的事情了。但女帝陛下不能理解这样的正常。

    但事实上……

    虽然那位女性没有高贵的出身,但她却为此庆幸努力,于是有了如此的地位。

    她没有背景家族依靠,但她也感谢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一切,于是她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

    所以,我才说女帝陛下是的确不如她的。

    女帝陛下拥有了一切,却自怨自艾,总觉上天亏待自己,于政事上,她也只知借势而为不知追求正义真理,所以最终落得一生都在怨念不止中转来转去。

    而这位唐国的皇后娘娘呢?

    她没有任何东西,但她一直因为心怀温暖感善,感谢上天给了她更多选择的余地,所以活得更加如意,这是女帝陛下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

    所以女帝陛下恨她,其实也是在恨自己,怨恨自己没有能像她一样活得如此张扬肆意。”

    “……主公真的很了解这位皇后娘娘。”

    “我了解的不是她,是我的儿子。

    他可以在我们的女帝陛下最美丽最有权势的时候拒绝她的垂青,却逃不过那位皇后娘娘的魔力,一朝成痴……

    这样的女子会是什么样的人物,我想也可以想像得出来。

    何况做父亲的,虽然再不喜欢他爱上这样的女子,可也难免要妄想为他取得一切他想要的东西,只是……”

    中臣镰足垂首,半晌才叹道:

    “只是越了解她,我就越明白,这样的女人,不是像那些深宫贵女们一样被娇养起来的名花。

    她是帝王之女,并非是我的儿子这么一个只是沉迷于她美丽外表,出众才情的世家子弟可以得到,留住在身边的女人。

    用一句他们唐人的话说就是:

    她是舞于九天之上的神鸟,我的儿子却只是地面千万株渴盼能引来凤凰停留身边,栖息进食的梧桐之一而已……

    他的一切心思,都注定只能是妄想。

    而最糟糕的是,他的妄想,只怕还要为他带来一场杀身之祸,却没有半点儿好处于他。”

    “为什么?”信雄大吃一惊:

    “难道是女帝陛下么?

    可是当年大公子拒绝了女帝陛下之后,她不就已经死心了么?

    何况大公子现在业已出家为僧……

    大人您不是亲自替他取发了度牒了么?

    女帝陛下不也知道这件事么?

    她还有什么可以继续追究的?

    女帝陛下的身边……有很多的选择不是么?”

    “越是女帝陛下这样美丽高傲的女子,一旦动了情,执念与嫉妒之下,就越是可怕。

    她得不到的,是绝对不会允许别的女人能得到的何况还是一个她最嫉恨的女人。

    至于为什么……

    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帝王。所以在她看来,她得不到的东西,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自然也都不配得到。”

    中臣镰足闭目,满面沧桑:

    “所以,那孩子,必然要‘死’。而且越快越好。”

    信雄沉默,良久才道:

    “请主公放心,无论您做任何决定,信雄都会为您做到!”

    中臣沉默地点点头,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阿史(中臣镰足次子藤原不比等又有日史记载单名为史)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所以明天就让他去寺里给他的哥哥送些东西去罢!”

    信雄一怔,表情纠结:

    “您要次公子……可他还是个孩子……”

    “他会为我们中臣一氏带来崭新的将来,所以这个……就做为初次的考验吧!”

    次日。

    东瀛国中重臣中臣一门突生惨变,其已出家的长子中臣真人,亦即僧定惠,在久病之后食用了来看望自己的幼弟中臣史所奉上的点心之后,不幸加剧病情,突然亡故。

    这件事让整个中臣家族都蒙上了一层悲影,大紫冠中臣镰足为此告病三日。就连女帝陛下齐明皇,也着人特别入中臣家中慰问。

    然而只是三天后,这件事就传出了新的流言:

    据说这位中臣家的长公子并非正常病死,而是被心怀夺取继承权之念的幼弟不比等暗中下了毒手,在食用的点心里掺了毒粉。

    一时间,东瀛朝中议论纷纷。

    这也让一直为中臣真人之死耿耿介怀的女帝陛下有了插手内臣家事最好的理由。

    于是在女帝陛下的授意下,中臣真人之死被重新调查,经过了十几天的调查之后,一份文书被秘密地送到了齐明帝面前。

    深夜的飞鸟川冈本宫中,帝寝内。

    齐明帝轻轻抚摸着那封文书上的名字,几滴浑浊的泪水流下,冲刷着脂浮粉飘的面容,露出一张苍老如干瘪橘皮般的脸孔来。

    她的心里,只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话:

    他真的走了……

    宁可不要这条性命,他也走了。

    是的,她比谁都更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或者说,他为什么想寻死。

    没错,寻死。

    她自四十岁上遇到年方二十二岁的他,便知他断不是那种会死于一个小孩子之手的愚蠢男子。

    而那个被人说成是杀他亲兄凶手的,叫不比等的孩子……

    她也见过,也知道那样的一个孩子,没有那个能力,也不会有那种本事,竟能毒死自己的亲兄长。

    何况在她的记忆中,他是最疼爱那个孩子的,而那个孩子,也总是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地叫着,从来都是十分依恋自己兄长的。

    所以……

    她不能相信,也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死于那个孩子之手。

    她以为,他只是逃掉了,但是……

    不……

    她缓缓摇头,目光已是一片冷静与怨毒:

    不是但是,是一定。

    他……一定是逃掉了。

    不过他逃不多远的……

    逃不多远的……

    她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零

    他一定是到了那个女人身边……

    那个他心心念念,不肯遗忘的女人身边!

    好……你不能遗忘,那孤就帮你遗忘!

    齐明帝紧紧握住拳头,无声落泪!

    ……

    同一刻,飞鸟城外一处民舍之中。

    布衣平冠的中臣镰足坐在披着袈裟的长子真人也就是原本早已应该死去的高僧定慧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她不会相信这个死讯的,所以必然会继续追查你的下落,你必须走。”

    “父亲,是我……”

    “生为儿父,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你去唐国,去找你生命中最终的答案,即使你我都知道,那不会是什么你喜欢的答案。”

    “您……”

    “无妨,做为中臣镰足,女帝陛下是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才是你的弟弟将来最大的希望和可以依靠的存在。”

    “什么?”

    “如今的女帝陛下,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女帝陛下,她已是一个老人,已然失去了冷静的智慧,变成了一个固执呆板,不知变通的老妇人。

    而且她的身体已经注定会和我一样,很快都要走向毁灭。

    所以你要去唐国,用尽一切办法,去接近那两位,让他们成为我们中臣一脉在未来继续光扬的希望。”

    “父亲……”

    “她不会爱上你,但一个多情男子的痴心,一个温柔真诚的女子是无力拒绝的。

    事实上于你而言,也是只须爱她就能获得幸福。

    同时,她也终将会成为能左右唐国政局和唐帝决策的重要人物……不,应该说现在的她,已经是这样重要的人物。

    能够得到这样重要的人物的支持的话……到那时,你的弟弟,阿史就会长大,借助唐国皇帝的力量,成为一个真正的谋略家……

    对他而言,唐国的支持,比任何国家的支持都更加重要有力。你如果是他的哥哥,就需要为他赢得这一切,明白么?”

    定惠沉默了很久,最终点头:

    “我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我会做到的。”

    ……

    大唐显庆二年八月初。

    整整闹了足一个月诗灾的洛阳明德宫,终于在昨天平静了下来。

    原因?

    自然是那位倔到让大唐皇帝陛下跳脚的皇后娘娘病了。

    不知是动了胎气还是怎么地,皇后娘娘在用早膳时,突然腹痛不止。

    这可吓坏了大唐皇帝陛下,听到这个消息的他急匆匆奔下台阶要去看自己的皇后时,还被长衣给绊了一跤,险些摔个正着幸好旁边有人及时扶了起来。

    他急匆匆地就这样赶去后寝听了孙思邈的回复之后,终于还是松了一颗心:

    好在把了脉后,证明皇后娘娘只是这几天心里存了些积气,一时间动了真火罢了……

    “才怪!都这样了,还能说罢了?!”

    明德宫中后寝内,传说中松了一口气的李治,此时却一脸狰狞,几乎都要拍着案几跳起来叉腰骂人了。

    嗯,传说果然都是骗人的。

    德安默默点头之下,不得不依着他的这位好主上执意的要求,去请了那位被先帝极为讳忌,又不得轻动的高僧玄奘法师入宫内,做法为皇后娘娘的肚子……呃,是龙嗣祈福。

    不过这位高僧一入宫后,李治便发觉了不对

    名为做法,可这位高僧与他的皇后见面之后更多却是在谈佛论禅,言语之间尽是机锋。

    甚至因为嫌他烦,媚娘还着人在后寝里摆了一帐纱屏,叫人客客气气地把李治“请”到了纱屏之后坐下。

    李治在这一侧,听着虽有不喜,但一来政务是真的繁忙,二来高僧许多纶语佛音他听着也着实中听,静心,于是他便索性着人将东西都搬了过来,备了案几圈椅就坐在纱屏这一侧,静静聆听,静静务政。

    很快,他原本有些焦急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但是更快地,匆匆奔入的瑞安打断了他难得的沉静。

    听得瑞安附于他耳边细语的几句话之后,李治立时眯起了眼,半晌才轻轻合了手中折书道:

    “可认准了是他?”

    “主上,玉大人是见过此獠的,她断不会认错。”

    “打听过来意否?”

    “呃……听说是齐明帝当年对他……

    总之也是一本糊涂帐。”

    李治面色不豫,转头看了一眼纱屏内的媚娘身影,半晌微思,低道:

    “去查清楚他现在何处。”

    “主上,玉明大人已然回报了,说此刻他已经百济水路而出其境,看样子是预备着要往新罗去,借新罗商队入我大唐国域之内了。”

    瑞安低道:

    “主上,此獠之心,其实可诛。

    玉大人此时留在新罗,只待主上旨下,便立时拿他人头来报的。”

    李治沉默片刻,半晌低声道:

    “不妥……你传令,着她立时归入新罗宫中,只待消息。另外,金庾信是不是还留了几个可以传通的密使在京中?”

    “正是,这些人尚在京中,如今盟约正是关紧之时,正须消息灵通,所以金大将军从来不敢懈怠的。”

    “传话儿与那些人,叫他们替朕捎封信,请金庾信帮下手,该清理的,清理一下罢!”李治淡道。

    瑞安一怔,微犹豫了一下道:

    “主上,却不经金春秋么?”

    “他会知道的。”

    李治淡道:

    “而且他也会知道,朕为何要找金庾信,没有直接找他这个主君。”

    瑞安低声应是。

    ……

    数日之后。

    新罗都城宫中。

    金春秋看着收到密信便立时入宫来交与自己的金庾信,再看看手中显未启封的文书,轻道:

    “大唐皇帝与你之令。”

    “是与主君您的。”

    金庾信含笑看着同样微笑着的金春秋双眼道:

    “若欲与臣,便是私下往来,无论如何都不应当题款新罗国大将军金庾信这样的款额。”

    “所以现在没有直接写你的名字,反而将你于国中之职点出来,便是要提醒你要尽忠于国于孤了……好。好一个惜才识才,爱才知才,也明白如何能够招得大才之心的大唐皇帝。”

    金春秋淡道:

    “好心思,可惜他错估了你对孤的忠诚。”

    一边说,金春秋一边拆开密信,扫了一眼却扬眉:

    “嗯?这还真是……”

    他迟疑了一下,才笑着点头道:

    “真是很有趣啊……

    原来这位皇帝陛下,是不得已才要请你帮忙的。却非有心避开,或者有心在孤面前炫耀他的识材拢材之能。”

    “什么?”

    金庾信也有些意外地皱眉,接过金春秋递给他的书信一阅,半晌哑然。

    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瞪着金春秋道:

    “唐皇陛下要我佯装无意地杀掉那个装死逃到新罗来的东瀛僧定惠?那个中臣镰足之子?

    为什么?”

    “……孤在长安京中曾听说过,这个定慧曾经妄想天开,要把大唐的皇后娘娘偷偷带回东瀛去。

    所以当时的大唐皇帝陛下头一次被人气得下了杀无赦的旨意,几乎就差公开向东瀛和中臣镰足去申斥了。

    而且似乎为了能达到自己的私心,这位世家公子,还在回到东瀛以后,一力鼓动他国中那位对他很有几分情意在的女帝陛下进攻大唐……

    如今他甚至还逃到了这里……

    真是……

    太有意思了。”

    金春秋越想越有趣,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唉呀,实在是真的很遗憾,上一次去洛阳,竟然没有能够见到这位把那个中臣镰足阅尽诸国美色,最终还因为他自己招延下的桃花劫给逼得出家的风流儿子,给迷得神魂颠倒,视天下名花如无物的皇后娘娘……

    实在是太可惜。

    下一次,下一次孤一定要亲眼见一见这位皇后娘娘了。”

    金庾信却有些不以为然,好一会儿才道:

    “不过就是一个美貌些的女子,又能有什么样的本事了?只是陛下,您真的同意把这个东瀛重臣之子诛杀么?”

    金春秋扬眉:

    “你似乎很不赞同?”

    “我国与东瀛,并非生死之敌。”

    “没错,所以孤也不打算真的杀了他。

    好在听说他身边跟了一个与他相貌相仿的死忠之士,说是要效仿当年温氏替孤代死一事,以备不时的……

    那就留下他来……”

    虽然已是年近花甲,却依然英姿焕发的金春秋勾唇一笑,竟有几丝小儿恶戏似的顽劣意味:

    “寻个机会亲自绑到那位从来都是镇定从容的大唐皇帝面前,看一看他被这么一个迷恋他的心头至宝竟至魔执的疯子气到变色的场景……想来也是很有趣的。”

    金庾信闻言,哑然无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一

    大唐显庆二年八月初,因着天气渐凉,李治驾返洛阳宫。

    同月,贬韩瑗,来济,遂良。再贬柳。

    九月初。

    长生殿中,一直被李治当成三岁小儿来看着的媚娘,终于盼来了她的解脱

    李治与她的第三个儿子,就好像在应他的母亲所愿一般,比所有人预料的早了十日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李治自然是很欢喜,在与诸臣议论之下,便将当年年号取了一个“显”字,为这孩子的名字。

    问及何故时,他笑道:

    “既然年号显庆,那吾儿自当为这显字。天下无数岁月尽为显庆,一庆延年,二庆增寿……孩子福寿安康,永续其德。”

    一时间,海内皆言:

    “怜子弗如唐王。”

    至于媚娘呢?

    非常可惜,不如她愿地,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她依旧是被李治着令禁足长生殿,好生调养着。

    在孩子出生之后,李治的一片苦心,身边的人也便能告与她知,于是便自复夫妻和睦。只是无论她如何求,如何使性儿,李治还是不允解她的禁足令,更加拒绝了她想带着三个孩子出宫一览东都景的请求。

    ……不过在十一月中,孙思邈入宫替媚娘看过脉象之后,李治再也没了能困住她的理由毕竟连神医如孙思邈都说她困囿太久,会成积气的,李治又怎么敢再囚着她?

    而她被解禁令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传令把之前自己未能好好儿完成的亲蚕礼再复一遍。

    李治在听闻这消息之后,能做的也只是长叹三声,由她去。

    只是暗中还是吩咐了德奖,请他将素琴送入宫中陪一陪媚娘毕竟近来媚娘身边那些神凤卫多数都跟着修罗剑外出接应各方暗卫去,玉明又不在,只有玉如一人,他还是不能安心。恰好最近新罗国主金春秋即将第二次密入洛阳与自己会面,一谈两国结盟之事,德奖又忙得无日无夜,素琴又是早就念着媚娘,又因着想到在宫中时,能见到德奖的机会自然是大大增多,所以自是皆大欢喜。

    德奖有心,素琴有意,于是便加意加紧地收拾好了东西,当天午后便入了洛阳宫。

    姐妹相见,自是欢喜不必多言。又兼之新得娇儿,两女更是欢谈至夜,以至于当夜李治欲驾归长生殿时,又吃了一枚软软的闭门羹

    “主上,娘娘说近日国政烦忙,便不劳主上奔波两殿了。娘娘又亲手炖煮了玉蕊羹,请主上好生服了之后,便在贞观殿安歇罢!”

    玉如奉上媚娘的话儿与一碗羹之后,便转身欲离,结果却被面带不甘的李治叫住,长长短短地问了许多话儿之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

    “且告诉你家娘娘,若今夜戌时过半仍未入寝,那便又是大不敬之罪,依例,仍是禁足的。”

    玉如闻言,且强忍了笑,便自告退,留下一脸怨念深沉的李治在原地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当夜媚娘与素琴到底把这悄悄话儿说到了几点却无人得知,但第二日亲蚕礼毕,媚娘便安安巧巧地自己正装朝冠,入朝贞观殿,在李治看到她便亮得跟蕴了满天星辰似的眼神中徐徐道:

    “媚娘因有某事,欲微服出宫,还请治郎恩批。”

    立时,满天星星被一层乌云笼了起来。

    最终他还是答应了她,在她附于他耳边,把她为什么要出宫的理由告诉他之后。

    “姐姐,主上真的信了您出宫是为去那汤饼老伯的摊铺给主上带份汤饼回来么?”

    出宫的路上,素琴含笑问。

    媚娘淡淡一笑:

    “他信或不信,我只管把东西给他带了回来,便是了。”

    素琴微一抿嘴:

    她自知媚娘此举名为取汤饼与李治食,实则却是因着念李治近日不得出宫一访民情,心中烦闷,故便借此出宫,有心探一探民情,再借机取些新鲜物事与他和几个孩子借一借无趣。

    她心中自也欢喜,但仍面露犹豫。

    媚娘知她担忧自己容貌会被人认出,于是从车内好容易找出两顶带纱帷笠来,与她先戴上笑道:

    “这样,还有谁看得见?”

    素琴这才忍不住一笑,也便与她戴好。

    于是,一路欢笑声中,二人便只带了一个玉如与几名神凤女卫,扮做寻常官家女眷模样,离了洛阳宫,由北门而出。

    毕竟之前因着李治与媚娘多番私服出宫往此的原因在,玉如驾轻就熟,倒也极快地来到了那家汤饼摊子前。

    然而却见摊前冷落如斯,于是相询这下,方知原来今日那老夫妇家中有事,不能支摊,失望之下,二人微议,便欲转回宫。

    只是方才坐在车上走得累了,加之来时路多属御道,清净无人,这里却是集市正中,人多杂涌,车行不便,于是二人便下车步行一段,待至御道之上再行上车。

    可刚行两步,便闻着前方呼喊有西域新种波斯猫儿贩售,引得人群躁动,眼瞅着那摊贩前围人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不由得引她们这一行人注目。

    素琴闻声,惦记着上次自家猫儿老故之后,几个孩子因失良伴伤情不止,有意上前一看。但又因念着媚娘,不好开口。

    媚娘看出她心思,本也有心去看一眼,可又难免微微犹豫毕竟她自封后以后,虽私服出宫无数次,却从未在外多做停留……

    可想到素琴那张近年来已然如惠儿再生般的面容上露出失望之色……

    她却实在不愿就此回宫,于是笑道:

    “论起来,洛阳也是我大唐副都。在这儿住的百姓,便是贩夫走卒之属,那也都是见得识得的。此番倒是奇了,到底什么样的奇种猫儿,竟这般引动人心?走,去瞧一瞧。若是可爱,弘儿也正好嚷嚷着要得一只猫儿来玩一玩呢!”

    媚娘这般一言,素琴自然欢喜,于是便收束一番,移步近前。

    只是那摊位前人流拥挤,素琴媚娘二人走近了才发现人的确多得有些过,后悔,商量一下欲行退离时,却已被后来人群裹挟其内。

    这下子,虽幸有玉如等神凤卫暗中相护,她们还是被卷入了人流之中,几番碰撞这下,连头顶的帷笠都险些被扯掉。

    幸好玉如与几女机警,几番巧推暗送之下,也是把媚娘素琴平平安安送至摊前,终得见那所谓“波斯异种猫儿”。

    媚娘见后,沉默不语,素琴却是见那白白绵绵的两三头小东西如雪团一般在铺着的锦布上滚来滚去,只觉稀罕得紧,笑道:

    “不怪人这般多,这猫儿种确实稀罕得紧……竟从未见过的。观它容貌,竟与常种波斯猫儿好有几分不同,直似前些日子里天竺国异僧那罗迩娑婆寐前来朝见时奉上的豹种异猫。

    只是那豹种猫儿浑身上下俱是石样斑纹,却少见这等纯白如雪的。那眼儿也小了许多……且这尾巴……可不是被刮了毛么?怎么只剩下一点小球儿也似的在尾尖了?”

    她问媚娘,却不见媚娘出声,转头欲瞧时,却因隔了两重纱帘看不清媚娘表情,正待张口再问时,却突觉一阵拥挤,猝不及防间头顶帷笠不知被什么人推掉下去,露出一张娇美容颜!

    她多年隐藏身份已成习惯,是以下意识便是一声惊呼,以袖掩面!

    正满心仓皇时,眼前一花,一顶帷笠便复遮住了她的脸。

    惊魂未定之间,隔了纱帘,却见媚娘刚刚还有些模糊的脸,此时却极是清楚地对着自己笑道:

    “明明还有些病着,还不好生戴好了帷篱,仔细冲了风可不好。系紧了。”

    素琴这才意识到,媚娘竟将自己帷篱让了与她,惶惑感动之中正欲拿下还她,却被媚娘伸手紧紧系了丝结在下颌,又将朱唇附于她耳边低道:

    “此处人多,你好生系着。玉如正找着那一顶掉的呢!系好。”

    素琴闻言,泫然欲泣,便急忙转身与玉如一道寻找起自己那顶被挤掉的帷篱来毕竟媚娘国色,何况几个孩子出世之后,她更添着了许多妩媚韵味,如今便是素颜淡服亦是华贵明艳,难掩珠玉缀露,日月映霞……

    果然,周围片刻安静之后,一阵惊叹之声便响了起来。素琴大急之下,见诸众已都将目光放在了媚娘面容之上,更有几个看面相便是轻佻纨绔的富家儿郎,已是目光发直地往此处挤来。

    越急,越挤。好容易她寻着了那帷篱,却是天不从人愿,已被踩得竹笠尽碎,纱帘也扯脱了好几处,断然不能用了。

    素琴见状,不假思索便要解开颈中丝带,却突被媚娘温稳柔和的声音吸引了心神,停下了手。

    事实上不止是她,几乎所有人都被媚娘突如其来的发问,吸引了心神去

    “老丈,你这‘猫儿’是自己捉了来的么?”

    摆摊的却是个耆耆老者,见这仙女般的娘子有问,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做着夫人打扮,可面容却似是将及笄的少女一般,一时不好定夺称呼

    毕竟时下洛阳都中那些官家千金,一朝定了亲事,无论是否已嫁入夫家,便都争相做妇人装扮的……

    于是便笑着摇头,斟酌称呼道:

    “小娘子却是过誉了……小老儿哪有这等本事?其实是小老儿家中开了一家任氏客栈,供南北往来的行商做个歇脚处。前些日子里来了一队西域商人,歇了几宿之后才道没什么现钱丝帛之属。其实咱家里倒也不缺这一口吃食,于是便叫他们自去,待有时来还便是。

    可偏偏那为首的客商任侠,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些东西来与小老儿为抵当。小老儿来来回回,也就看中了这对儿小东西,于是他便留下来,说若他有缘再来时,自将钱来赎,若无缘便将这什么宝贝留在小老儿身边,任小老儿或卖或寄,听凭处置。”

    听得他这般一说,媚娘倒是一怔,看了看身侧正全力替她挡下那些已然冲挤近前,欲相询芳名登徒子的神凤卫们,再看了一眼玉如。

    玉如会意,上前一步含笑道:

    “老丈,我家娘子很是喜欢这几只小东西,不知要如何得蒙您老割爱?若以此易,不知可否?”

    手掌展开,避他人耳目时,却是三枚金通宝。

    那老丈久于洛阳城中,哪里不识得这等宝贝乃是宫中之物,除去那些王公贵胄们能得些赏赐之外,便是三品以上大员才得?一枚金通宝,一铺东市肆,这话儿可不是假说着玩的。

    是以他立时眉开眼笑,便要应允,结果却被一个轻佻声音给打断了:

    “且住!看这位小姑娘的手势,也不过就是几枚大钱罢?真是……这等异物,却怎是几枚大钱便可轻得?本公子出彩帛十匹,老丈,从商者,自是价高者得!”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二

    媚娘闻言,声色不动,却反是玉如面含威色地转头而视,然后咦了一声:

    她也认得此人,九门守将司马统领长子,叫司马行风。因司马一门亦在氏族谱上,自然也有恩荫在身。

    只是这厮生性风流好色,出了名的没品无德无才不学,是故多年来一直上下活动,却连金殿的殿顶镇兽都看不到。纵使玉如身在宫中,常年陪伴媚娘,也多闻得他与几个同样氏族出身,最爱仗势欺人的恶薄郎的名儿。

    于是便加意防备,免得被他钻了空子。

    也省得主上手中又多了几条无知蝼蚁的性命。这样的东西,只会脏了主上的手。

    玉如心中暗暗嘀咕。

    可偏偏这小子竟不知死活,眼看着硬是要往前挤,惹得玉如这般的好性儿也忍不住突突突额间青筋直跳,伸手便去摸腰间软剑,有心要给他些教训时,却被媚娘拦住。

    玉如见状,心知媚娘有意亲自与他一个教训,心想媚娘出手,这厮只怕会生不如死,于是幸灾乐祸向后一退。

    司马行风的确是个不知死活的,眼见媚娘一副听之纵之之态,心中自以为风流倜傥竟至佳人芳心暗许,于是得意更胜,便欲再近一步道:

    “是了是了,此物其为矜贵,却还是要有些身份的才能玩得起,来来来,与本公子……啊唷这小畜牲!”

    一边儿见势不妙的素琴正待去拦,忽闻得这一声尖叫,急忙去看,便忍不住要笑出声

    原来那司马行风因着玉如挡在媚娘与自己中间,便有心借去抱那小兽的机会狎近离几只小兽最近的媚娘,结果却被那些尚不睁得眼,饿得“嗷呜”乱叫的小兽一口咬下,立时见了血。

    立时,司马行风身边几个家丁便气急败坏地冲来欲替他们主子解围,结果却被神凤卫一一挡住,只能听着周围人群传来阵阵哄笑,站在离主子不过三步远的地方跳脚不止。

    那老丈见状,惊得急忙欲上前来帮,被玉如巧妙一挡,再也动弹不得。

    素琴笑了一会儿,眼见那被司马行风拼命甩也甩不掉的小兽,虽尚未出乳月的软面团模样儿,竟一口便将司马行风手背咬出好几个大血洞,甚至血流如注也不肯松口,咬得更力时,立变色低呼:

    “好凶的猫儿!”

    “猫?这才不是猫儿。”

    媚娘眼见司马行风惊痛得大叫大喊,却苦于无法甩掉那小兽的模样,淡然一笑,伸手要了玉如手中坏掉的帷篱来,掉下面纱裹住双手,拒绝了玉如与一众神凤卫的相助,示意她们把紧了不叫别人近前,自取了帷篱上的竹片在右手中,转身四顾,便向自己左侧身后立着的一群商人打扮的男子中,为首最高大的一个淡然一笑,请借他随腰间系着的小酥酪壶中盛着的牛乳一用。

    那高大男子原本正负手含笑看热闹,见她有问,一怔,看她一眼,这才取了腰间酥酪壶来与她。

    媚娘接过,倒了一点出来,浅浅盛了竹片芯中一点,还了酥酪壶,就去凑到那小兽口边。

    原本咬着司马行风手掌不肯松的小兽闻得**,哼哼唧唧地松了口,立时咬住了竹片。媚娘趁势闪电出手,柔柔软软地揪了它后颈中雪白闪金尖的毛皮提起来,由着它对着浸透了牛乳的竹片啃啃咬咬,自己却只抱它在怀中,捉紧了颈子不叫它再突然咬到别人。

    接着,玉如取了丝绢来,急忙勒上这小家伙的嘴可不能再让它呆会儿嫌竹片啃得无趣,转性儿咬着了媚娘。

    媚娘这才转头,看了眼抱着自己那只沾满鲜血,瘫在地上哭爹叫娘的司马行风,对着那老丈悠然道:

    “此兽便是白狮,亦即传言中的龙种九子之一,雪狻猊。属天生祥瑞之神兽。千年一遇。老丈不识,拿来当成是猫儿贩售,也算是它合该有此一劫,所以便是它心中如何委屈,但老丈想来素常为人善乐,自有神佛积佑,便是龙种也不好轻伤老丈。

    只是毕竟是天生龙种,虽非真龙之体却灵威非常。

    这高贵的祥瑞神兽却被这不知天地之威的蠢厮辱折成了猫儿……

    只被它咬这一口,实在是你祖上积了大恩德,福缘莫浅哪!”

    这最后一句,自然是对着正在地上哀嚎的司马行风所言。

    接着,她转头再看向吓呆的老丈,轻道:

    “本……来,只是因着老丈年长为善,并非有意贩售龙种祥瑞,故有心隐而不发,带走便是……毕竟龙种祥瑞现世,寻常百姓家得之不报已是大逆,若再行私贩自售,老丈处境堪忧……”

    她言未尽,便是一片哗然,旁边好事者尽数一哄而退了好远,怯怯观望只因她虽美丽明艳,言语之间妩媚温柔,却自有一股威严在内,教人不得不信。

    于是原地只留下那已吓得面色雪白两股栗栗几欲昏倒的任姓老丈,与那震得不能言语的司马行风,还有那拨刚刚借了酥酪壶与她的商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媚娘也懒理会司马行风,更加不曾多看一眼那些商人,只向那老丈点头道:

    “不过倒也无妨,您毕竟不知此事,拿了这几枚通宝便自回府上安心就是。狻猊龙种已不在您府上,自然无人会责难与您。”

    言毕,那老丈看着玉如复递上的金通宝,却呆了半晌才咬牙摇头道:

    “小老儿已是将朽之人,犯下这等大错,自当受责。小娘子你青春年华,韶光正好,小老儿万不能让小娘子替送了性命……”

    “老丈安心,龙种在我手中,我也不会送了性命的。”

    媚娘平静一笑,一手抱着幼雪狮,一手从玉如手中拿了三枚金通宝放在老丈中。那坐在地上的司马行风这才看清她递上的竟是三枚金通宝,一时直了眼后,突然眼珠子一阵乱转。

    另外一侧,玉如示意那些神凤卫放了司马府侍卫来救主后,一行几女便都自取了纱帕或裹手或勒口,将剩下两只小雪狮子捉了起来。素琴在一侧,便也松了口气,转头低声吩咐近身侍婢去安排车驾,尽速回返。

    那老丈本便胆小怕事,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全因为媚娘仪容气度所折,实不忍这等一个娇丽柔弱的好女子替自己挡了罪。

    如今再冷静下来,见她如此笃定又气度泰然,再看看手心几枚金通宝,心中多少有了些谱毕竟他也是几十岁的人,三十几年来家中客栈茶肆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兼之远戚之中还有一位身居都护要职的亲侄在,他识人眼光倒也毒辣。

    于是便不敢多言,只趴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媚娘生受之后才觉有些不妥,却无言,只看他起身后正色向自己道:“日后若因此事有所牵连,任阿大不逃不离,便在洛阳城东中任氏客栈内恭凭官家处置,小娘子切勿过怜反累及娘子家中。”

    言毕,便千恩万谢地退离。

    媚娘一直平静的表情些微破冰,转头看着他离开的佝偻背影一眼,轻轻念了一念任氏客栈四字,才勾唇一笑:

    “原来如此。”

    素琴见状,正待再问,却忽听一阵呼喝吵杂之声将她们围了起来。吃惊之下,她下意识扫视一周,只见那些刚刚还守着司马行风如丧家之犬的司马府侍卫们,此时已凶神恶煞地将她们这一众女子围了起来……

    不,还有她们身边不远处那一队商人。只是看样子,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眼下自身也被困了起来,一行七八人,都是立在原处看热闹也似。

    素琴咬了咬唇,转头去看媚娘。

    媚娘淡淡一扫,便看出那司马行风多半是垂涎自己一行女眷柔弱,又是财色兼备,又有可为他荫生之格加上一笔进献祥瑞朱记大功的龙种在手,有心要在光天化日下,使些昧心灭性之事了。

    本来她也有心借计使计,由他们动了手,佯装被动之后再行反击,让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知道这是大唐天下朗朗乾坤,并非无有王法之处。但一来顾念几个孩子在宫中离母已久,二来素琴在侧,三来……

    她虽淡然处之,可那一直立在一侧,默默注视她却不发一语的高大商人,也让她很有些怀疑。

    刚刚一扫之下,这个男人看起来而立年岁,容貌清瞿规正,须发乌黑,目光温淡,衣着也极是朴素可以说除去身量颇长,竟似比李治不相上下之外,第一眼看出去,他并无甚特色。

    但不知为何,媚娘就是有一种感觉,这个目光温淡的男子眼底,分明就有一股桀骜不驯之意……

    再想到刚刚从他手中接过酥酪壶时,虽只一眼,却分明看到他两手虎口、关节、食指侧俱是硬茧厚结。

    而借还壶之机再留心看他双手时

    指腹柔软,甲尖大都异常干净,只两个食指甲尖隙中隐隐有些朱色浸积其中……

    目光一沉。

    这样的手,她素常里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而那个人……

    所以,此人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不可轻忽。

    念及此,她向玉如看了一眼,便抱了雪狮子带了素琴与四个神凤卫要走,只留玉如与剩下三个神凤卫收拾那帮不知死活的东西。

    只是她没料到的是,刚走一步,便听得“嗖”地破风一声,眼前一道白羽飞影竟冲着素琴而来!

    猝不及防下,她下意识奋力一推推开素琴,却正好撞到了那只飞箭之前!倏忽之间,那抹白羽便已直奔她颈间而来!

    耳边响起一阵惊呼“娘娘”“救驾”之声!

    而接着,一只着青色衣料的手臂突然横在她面前!就听“扑”地一声入肉闷响,那箭便结结实实地扎在了那只青衣手臂上,尾羽晃动不止!

    立时,场面一阵大乱!

    而媚娘只能愕然抬头,却看见正是那个高个商人,挡在自己面前!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三

    素琴本来突然被推倒在地正不知何事,待及回神之后正在惊恐时,却见刚刚借了酥酪与媚娘捉狮子的高个商人不知何时竟转身挡在媚娘身前,以臂挡下这一箭,心中这才微定,立时被侍婢扶起身,转手便从腰间掏出一枚李德奖交与她使用的消息烟火,拔芯用尽全力一甩,嗖地一声,便有一道亮光闪耀空中!

    转身奔过来时,却见媚娘早已取出自己绣帕,替那只是一味好奇似地盯着她看的男子扎好伤口之上近心处,伸手握箭尾用劲一拔,那箭便被拔了出来。

    而那男人,竟吭也不吭一声,只是好奇地盯着媚娘看得出神。

    素琴虽觉有些奇怪,但媚娘验看之后大变的脸色更叫她在意:

    “姐姐,怎么?莫非……”

    “解毒丸!”

    媚娘转脸看着玉如。

    素琴闻言神色大变,玉如更是紧张,先打个手势与那些神凤卫,示意务必将那些已经被她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司马府人等拿下之后,立时从怀中取了一只小玉瓶来倒两颗黑色小药丸在掌心,托与媚娘。同时,那些一直在旁边观望着的商人们也脸色大变,纷纷围上前来,却被玉凤闪身挡下。

    两方眼看就要起冲突时,那男子伸手一止,诸人立定。

    接着,其中一颗被媚娘托住送到那男人眼前:

    “速服!”

    男子一怔,看她一眼,伸手拈过药丸,接过奔侍上前的随从手中水壶一仰首吞下,就看媚娘拿另外一颗药丸掌心轻轻一压碎成粉末,撒在伤口,看了眼素琴递上来的锦帕,犹豫一下,含笑摇一摇头,取下自己的那一块,替他扎严了伤口。

    男子眼看那透衣而出的血液渐渐由乌青转成殷红色,正待对媚娘报以一笑,却见她已大步离开自己身边,向着远处滚滚而来的无数扬尘铁骑看去。

    他微眯了眼,看了看侍从一眼,一行几人便不动声色地向后退离。

    临转过路口时,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被李德奖带着的金吾卫护住周围的娇小身影,目光微柔道:

    “原来是她……难怪……”

    淡淡一笑,看着那些在金吾卫一出现便立时傻了眼,瘫跪在地的狂徒,他转头大步离开。

    身侧递水的年轻侍从见状,也急步跟上,但仍不免好奇道:

    “陛下,这个女子似乎来头不小,不但认得龙种祥瑞,出手就是金制通宝,连大唐皇帝的近卫金吾卫都动了起来。

    特别是那个为首的,看起来便是剑术高手,就连她身边那几个看似侍女的女剑卫只怕任一个都是名震海内的人物……

    她到底是谁?”

    他沉默不语,反而是另外一个年青英俊,眉目冷淡的的侍从开了口:

    “你没有听到吗?那些女子尊她为娘娘。

    而那个你说是剑术高手的……

    没错,他就是大唐皇帝御前第一侍,号称海内第一剑的李德奖。

    至于那些金吾卫更不会是普通的金吾卫。至少……大唐皇帝近身的四影卫中出动了一半。”

    高个男子终究开了口,扬眉道:

    “德俊认得他们?”

    被称为德俊的年轻侍从淡淡道:

    “那个为首的侍女,容貌与玉将军如同印刻,分明便是玉将军的长姐,大唐皇后身边的神凤卫大统领玉如玉将军。

    至于那些金吾卫……

    别人不认得,但为首的那个剑法利落气度非凡的男人,臣还是认得的

    观此人剑法只在李德奖与那位慕容嫣之下,可说是宇内能与臣,与高句丽泉盖苏文的长世子男,三人并为紧随李德奖与慕容嫣之后的剑法高手。

    所以他必是那位平素只守在大唐皇帝身边半步不离,除非李治亲自下旨否则再难为他人所用的四影卫之首姬长安。

    陛下想必也明白,能让那位将海内风云搅动至此却依旧气定神闲的大唐皇帝如此紧张挂怀,几乎将身边可用的高手全数派出来保护着的女人……

    放眼整个大唐,除去那一位一直被他藏在后宫中不肯示人的女子之外,还会有谁?”

    男子看着其他随从震惊的眼神淡淡一笑,说出了身边这个倔强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口的答案:

    “没错。她就是武昭。”

    皱了下眉,男子古怪一笑:

    “她就是让那位大唐皇帝,让那位李治痴迷成狂的大唐皇后武昭。

    原来这个女子,就是武昭。”

    被称为陛下的男子目光一发明亮起来。

    ……

    次日夜。

    洛阳城中,国宾馆。

    身材高大而沉默的男人由着身披斗篷的周六儿带同往中馆而去。

    “还请贵主在此稍息,有何不便,但请直召末员便可。”

    六儿客气了几句,便自欲退去,却被男人留住,客气道:

    “敢问大人,仁问处……?”

    六儿早料到眼前这个男人新罗国主金春秋会有此一问,于是便含笑礼道:

    “还请稍候,主上早已有所嘱咐,是故仁问皇子早已动身,想来旋即便可至。”

    金春秋闻言微一颌首,便再不多言语。

    很快,六儿退了出去,金春秋微闭双目,轻轻握一握拳。

    金德俊推门而入,却正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道:

    “陛下,若不然……便次日再见……”

    金春秋目闭更紧,眉间微起皱折,半晌轻道:“……是孤欠这孩子的,无妨。”

    金德俊沉默。

    金春秋徐徐睁眼,好一会儿才复问:

    “如何?”

    “已然打听过,大唐皇帝对二皇子殿下很是亲厚,高官厚禄,也常视为良伴,时时召入宫中倾谈,但并不狎近,仍是十分尊重。只是……”

    金春秋转头看他,眉目仍旧一片沉寂:

    “什么?”

    “只是前些日子,皇子殿下因闻得大唐皇后娘娘重病,有心示好,便请大唐皇帝旨,准皇妃娘娘入宫探视,却被大唐皇帝陛下婉拒。为此,唐皇还特地赐了好些珍宝以示谢意。大唐皇后娘娘也对皇妃娘娘有所赏赐,但二皇子殿下仍颇耿介于怀。”

    金春秋默然,半晌才道:

    “那孩子……是个聪明的人,他应该不会表现出来。”

    金德俊颌首称是:

    “殿下只是与近侍微言,并未流于人前。”

    金春秋猛地一睁眼,轻声道:

    “近侍?”

    “陛下安心,是我国内带去多年侍奉的旧臣,肝胆日月可照。”

    金春秋目光微凝,好一会儿才徐徐道: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金德俊一怔,立时会意,面色微变:

    “是一个小下侍说的……那下侍是那旧臣故交之子因其父早亡,所以被那旧臣视如己出,带到了唐土……”

    他停而不发,呆呆看着金春秋。

    金春秋闻言,眉目一松,淡道:

    “视如己出……可那旧臣还是有自己的亲生儿女的,对吧?”

    “回陛下,确有一子,年岁相当,陛下是疑心那小子……”

    “虽说不防一万只防万一……”金春秋迟疑了下,沉声道:

    “去查清楚,若他果有通敌之嫌自然立诛。

    若无,便言明利害,厚禄以赐,叫他下次莫再犯。”

    金德俊微一皱眉:

    “陛下,便他未通敌,可私漏密议已属大罪,不责已是恩宽。”

    “若他并非背叛自己的案外人,那便说明,他还是那个知恩念德的好孩子。这样的好孩子,你给他的越多,他越知感恩。孤只怕,若他真是这样好孩子,反而会不肯轻受别人恩情。”

    金德俊点头,又道:

    “可陛下,即知恩,那便不应该再行这等事……”

    “若他知恩,那他这般泄密……只与你……便是只有一个理由了。

    为了替他的恩父开脱。

    否则此事已过去如此之久,不早不晚偏在孤驾至洛阳将与仁问皇儿见面时道出……”

    金春秋徐徐道,停了一停,又微勾一笑:

    “他只是知道,孤对仁问皇儿的关切,必会著微俱至,所以知道他恩父与仁问议此之事,早晚会被孤得知。

    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但做为……质子辅臣,他恩父知其事,而不报于孤,是逆罪。

    所以为免他恩父知情不报之责,才会无奈出此下策

    如此一来,孤便只会把心思都放在他窃听主人议事或有异心的事情上,而轻责其恩父……

    若如此,那他还真是当年那个好孩子。”

    金春秋言毕,目中满含欣慰:“一个懂得感恩又聪明的好孩子。”

    金德俊仍皱眉:

    “陛下会否太过仁怀?那孩子……”

    “孤知他,他的父亲便是那样的人,他也是。”

    金春秋沉眸,仿佛许久不曾浮现的一切过往,再度浮现。

    金德俊见他如此,忍不住轻道:

    “其实陛下很疼爱二皇子殿下的。否则不会把您最信任最忠诚的臣子送到殿下身边陪他,更不会为殿下特别安置了许多密卫在暗中护佑的。”

    金春秋闭目,半晌轻道:

    “仁问是个好孩子,法敏也是。但仁问……他跟在孤身边,还是会痛苦的。两个都是。”

    金德俊轻叹,却无言以对:

    上一代的恩怨,终究落在了下一代身上。

    好一会儿,他才轻道:

    “臣年少无知,但依臣所见,太子殿下其实也很疼爱幼弟,只是……”

    “他是太子,应该的。”

    金春秋简言一句,二人便闭了口。

    因为他们都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四

    门开了,一个年青俊秀,身形颀长的青年走进来,向着金春秋含泪倒头便拜:

    “儿臣参见父……”

    他额未及地,便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紧紧稳稳地扶起来,目光也落入一双含泪的熟悉双眸中。

    金春秋努力地克制住胸中的激动,上上下下只是扫视着这个已有六年未得一见的儿子,半晌拍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

    “好,很好,仁问长得更结实了。”

    新罗二皇子,金仁问腼然一笑

    此时的他,已是一个29岁的青年,可笑起来时,却一如当年初出新罗时的那模样,更是与年轻时的金春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意见侧脸,看到自己在一边镜中的模样……

    虽然仍旧鬓发如鸦,虽然仍旧英姿焕发……可是站在儿子身边,他的身上,明显就是满身的岁月沧桑……

    这一眼看得金春秋微生慨叹,却不言。

    接着,父子二人对坐,一侧安排好了酒菜的金德俊看着他们,淡然一笑,悄然行礼后退出门外,阖扉,静守于外。

    屋内,几杯酒下肚,金春秋欲言,却犹豫半晌才道:

    “孤虽常听人言你在此处一切都算还好……但总是要见了你才算安得下心了。”

    “一切都好,父皇安心,大唐皇帝也待仁问极为宽厚,诸事诸时也都多有照应。”

    金仁问温厚一笑。

    金春秋却是沉默:

    身为质子,生活在他国便是盟誓之邦,又能如何好得过在故国皇宫中,金枝玉叶地养着?

    身为一国皇子,尊贵至极,却还不是浪荡他国,属为人臣?

    这……又有什么好的?

    可是他也只能沉默,因为这个决定不是别人,正是他做的。事实上,也是他必然要做的。

    若要与唐联盟,他便必得付出代价。哪怕这个代价是他心中多年以来都难以释怀的隐痛!

    父子二人又沉默半晌,金仁问突然看向自己一杯一杯只是喝酒沉默的父亲,轻道:

    “多饮伤身,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金春秋闻言,腼然一笑,放下手中酒杯他笑起来时的模样,真的是与金仁问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免不了地,总有一些沉厚的东西,在他的眉梢眼角。

    这让金仁问忍不住有些恍神在像自己这般年纪时,面前的这个人,他的父亲,会有什么样的笑容呢?

    好一会儿,金春秋才抿一抿唇道:

    “听说前些日子因为大唐皇后生病了,你想让王妃去探望,结果被唐皇陛下拒绝了……是吗?”

    “嗯,父皇知道了?”

    金仁问眉目一沉,却没有多言,只是讷讷地问。

    金春秋看着他,不动声色:

    “他们是为你好。”

    “……或许。”金仁问淡淡一句,问:

    “父皇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因为孤想告诉你一件事。”

    金春秋眉目清定,顿了顿,他才继续道:

    “一件很重要的事。”

    “何事?”金仁问见金春秋如此郑重,不免一怔。

    “不要试图靠近那个女子。”

    金春秋锐利的目光直视入金仁问闻言有些闪躲的双眼中:

    “不要。她不是你可以靠近的人。”

    “儿臣……并无他意,只是想替父皇分忧。皇后娘娘如今对唐国的重要不言而明。”

    金仁问叹了口气,恳切道。

    金春秋瞳孔一缩:

    “你见过她?”

    “未及。”

    金仁问摇头:

    “大唐皇帝很是珍爱她,加上这几年她一直安居后宫,不曾涉及朝中政事,所以尚未得见。”

    “那就不要见她。”

    金春秋郑重道:

    “永远不要。”

    金仁问愕然地看着他的父亲:

    “父皇?”

    “她……”

    金春秋的目光,有刹那间的茫然,很快又恢复了清明,淡道:

    “她是大唐皇帝的命中罩门,所以他会格外关怀于她。如果你的意图被唐皇发现,你的处境会很危险。至那时,只怕父皇远在千里之外,想救也救不得你。”

    金仁问默然

    金春秋所言,他自然明白,可他还是不甘心:

    为什么他不能成为皇长兄的左膀右臂,与皇长兄和睦相处?他的皇长兄,难道不是一个比如今的大唐皇帝陛下更加宽和仁厚的人么?

    为什么父皇一定要说他的皇长兄终将有一日,会无法容忍他的存在?为了在那一天到来时,保住他不丢了性命……一定要送他离国背井,前来大唐?

    的确,大唐繁华,洛阳富丽……这里,他也的确认得了许多可以交为知己的唐人……

    可这到底不是故乡,不是他的故乡。

    他……

    想回自己的国家。

    他想回新罗。

    他想用这些年来,在唐中所见所学所识,为新罗中兴出一份力!

    希望自己能够留在父皇与皇长兄的身边,成为一个真正对他们有用处的人……

    更希望能像皇长兄一般,陪伴父皇身侧,父子三人,议政论酒……

    他,想回家。

    想回已经没有了那个让他,让父皇,让皇长兄,让……他的母后,都感到痛苦的女人的国家。

    看着儿子迷茫的眼神,金春秋微微敛起了视线,盯着眼前酒杯:

    “……今年中元,你还是没有去拜祭你的母亲。”

    “母后尚在人世,儿臣何来拜祭一言?”

    金仁问的目光微冷。

    金春秋心中一揪,好一会儿才道:

    “无论如何,她也是养你这么多年的……”

    “也是她让儿臣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分离了十年的。”

    金仁问淡漠一语,让金春秋半晌无言。

    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道:

    “既然你心意已决,便如此……也好。”

    金仁问沉默,良久才问:

    “母后福体……安康?”

    “一切安好。”

    “舅父未曾前来?”

    “国中有事,不日便至。”

    结束这几句叙话,父子二人便陷入了最终的沉默中。许久之后,金仁问才又道:

    “父皇手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金春秋一怔,下意识地扫了眼手臂上的裹纱,好一会儿才笑道:

    “已无妨。”

    “若无妨,便是最好。”

    金仁问含笑点头,又道:

    “只是父皇总要小心些了。这洛阳城虽在天子脚下,可毕竟也是龙蛇混杂之所……

    父皇虽然英武一如当年,可为国为民,都到底还是要小心为上。”

    金春秋一笑:

    “好。”

    “对了,说起父皇受伤,儿臣听闻父皇是为救一个唐人女子,才会受伤的。却不知那女子是谁?”

    “一个寻常女子罢?孤倒是不甚上心,只是看她当时被那些所谓的唐人氏族少年郎欺凌太甚,苦于无法脱身,心中有所怜悯,所以才出的手。”

    金春秋皱眉,微思了一番才道,同时再度端起一杯酒来饮净,放下。

    “原来如此……”

    金仁问点头道:

    “这些唐国之中的所谓氏族,的确是无法无天。就在前几日还有一个氏族子弟险些伤了出宫寻祥瑞的大唐皇后,被大唐皇帝下旨杖杀,其全家也都被贬,流于桂黔了。”

    “有这等事?那位皇后不是从不出宫中么?“

    金春秋面露讶然之色。

    金仁问摇头道:

    “她的确向来不出宫,但这一次,似乎是得了什么祥瑞狻猊流于民间的消息,因为大唐皇帝忙着政务,这才微服出宫的。

    说来也巧,大唐皇后遇袭之处,似乎正在父皇龙驾行经之所……

    不会这么巧,父皇救的,刚好是大唐皇后罢?”

    像是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很可笑一样,金仁问忍不住笑出声。

    “竟有此事?”

    金春秋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儿子,目光微含沉思之意:

    “若果如此……那你便得去打听一下,当日那位皇后,到底穿着何样衣饰,身边都跟着什么人了。

    如果孤真的无意间救了她……那么此番联盟之议,会有大好处。”

    金仁问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终究还是点头,含笑应下。

    ……

    一出国宾馆,金仁问立时转头,深望一眼夜色中的灯火辉煌,眼前仿佛浮现那道默然独坐几前的魁伟身影。

    目光微一黯,转身,他大步走向自己车驾,上加。

    马夫一声轻吁,马蹄的的。

    坐在车里的金仁问闭目半晌,方轻问:

    “你可打听准了,前日父皇所求下的,正是微服出宫的大唐皇后?”

    旁边小厮看了眼车外,低声道:

    “殿下,当时来救驾的,正是大唐皇帝近侍李德奖,周围人又都唱颂尊号再三,不会错。”

    金仁问沉默,好一会儿才道:

    “父皇呢?他竟不曾听到见到这些?”

    “这个……却不知了。不过据当时在场人之所言,陛下肯定是在李德奖前来救驾前便离开了。否则李德奖却是认得陛下的,当时便会要请入宫中,哪里还能让陛下在东都洛阳里这般自在地到处查探唐风民情呢!”

    金仁问闻言,长舒口气道:

    “如此便好……”

    小厮见他如此,不免讶道:

    “殿下,您似乎极为不愿让陛下与那位大唐皇后相见……为何?”

    “你知道的,王妃曾经见过她。

    而王妃见过她之后,回来告诉本王,说这世上,有一种女子,越是真正的英雄豪杰,一国雄主,越难逃出她的一颦一笑,一语一言……

    越是有雄心壮志,胸怀韬略的男子,便越不肯将这等女子轻易从自己身边放走……

    哪怕她已是人妻,已为人母……

    这样的女子,世间罕有,百年能得一位,便已是天下男儿的福气

    只因她不止能助男子立功建业,称霸天下,更能为妻为母,相依相从……

    这对一个聪慧而又胸怀韬略的女子而言,太难太难,所以就更加珍贵。

    而这位大唐皇后,便正是这样的女子。

    聪慧绝顶,胸怀韬略,却又不骄不躁,愿与自己的夫君,同心同德。”

    金仁问叹了口气,闭一闭眼,才又徐徐睁开眼道:

    “这一点,本王是信她的。便是不曾见过这位大唐皇后一眼,可看一看那位仁和宽厚又胸中韬略至此的大唐皇帝,被她迷至这等神魂颠倒,不知日月的地步,便可知……

    父皇雄心壮志,与唐帝比起来,不相伯仲……所以……

    父皇还是离这等女子,远一些的好。”

    小厮闻言却道:

    “可不日便是大唐皇帝与咱们陛下相会之期……于那时,只怕他们……”

    “不会的。如果有可能,大唐皇帝是不会想让她见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男人的……尤其是像父皇这般的男子。

    所以……

    只要此番父皇事毕,离了洛阳,那么按理,便再也不必亲眼见到她了。

    这样……母后也好,父皇也好,都是能平平安安地忘记过往伤痛,白头偕老度过下半生的了……吧?”

    金仁问怔怔地问自己,也问着那个遥不可及的存在。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五

    大唐显庆二年十一月末。

    新罗国主金春秋现身洛阳,欲与大唐共结盟绝。

    两国帝主一面,自有一番密议不提。

    洛阳宫中。

    因之前媚娘在孕中诸事频出,故先后错过了李治诞辰与文德皇后祭,于是此番便向了治请旨,欲于年底之时,一庆三典。

    李治闻言笑与诸臣言道:

    “若果如此,恰逢诸国国主都将入洛阳朝会,朕又新定乐制,可当于此时,朕为乐,皇后为舞,亲行祭母之仪。”

    百官闻之,无不慨叹兴奋

    慨叹的是李治与皇后孝道尽顺;兴奋的则是李治尚俭,登基数载,此番还是首次海内大朝会。

    于是天下诸国均动而起,原本要离开的新罗国主金春秋,也只能淹留,着令自己的妻舅,大将军金庾信先行回国,安定国中诸事。

    午后,洛阳宫。

    看着来来回回忙碌着的宫侍们,一身轻装新裘的李治很是满意,轻问着身边随侍诸臣:

    “诸国使节来朝之情如何?”

    “回主上,除已在京中的新罗、吐蕃、于阗、月氏等十七国国主之外,另尚有三位国主已入城中,今日夜宴之上,便必可现身。”

    “哦?居然都是国主亲至?”

    李治讶然一笑。

    长孙无忌淡然一笑道:

    “毕竟此番大朝会也是数年一次的盛会,又事关未来大唐于海内之大动向……

    诸国主会亲自前来贺喜,加上有心留问国情,也是当然之举。”

    李治点头,又道:

    “只是可惜了,高句丽与百济……到底也是没有来。反而是东瀛……派了人来。”

    “正是,听说来者,却是淹留京中的外使。也并非本土亲至的什么大将。看来……齐明帝如今,已然连最后一点的余地,也不想给自己留了。”

    李治闻得齐明帝三字,便是眉目一沉,半晌才道:

    “看来前几日宫外发生之事,舅舅已然知晓了。”

    “主上龙体……”长孙无忌说这四个字时,却先看了看周围,见左右无人,才轻道:

    “主上龙体如此,娘娘虽看似浑不在意,实则早已是心魔暗生。前些日子天竺僧入国中之时,臣便听闻娘娘四处探问那僧人本事……想来娘娘急切于主上安复之心,已是不辩晦明了。

    所以有人算准了娘娘会因着以为那所谓祥瑞果然能替主上化危为夷之事,也不奇怪。

    只是箭射那位李夫人……老臣却着实不解。”

    李治眉目黯然,心知媚娘为何护素琴,但却不能直宣于口。

    伫足良久,他才仰首望天,叹道:

    “因为那孩子,长得与她的姐姐太相似。”

    这句话却非虚言如今的素琴,一发地似当年延嘉殿中的徐惠。一样的娇俏可人,温婉雅丽。每每媚娘见时都不免伤怀这也是为何李治一直不希望素琴太长久入宫的理由。

    但这样的话,在长孙无忌听来,就是另外一番感觉……

    虽然也多少解了他心中疑惑,可在他听来,媚娘透过素琴看着的,却不是徐惠,而是当年的太宗昭媛元素琴。

    叹了口气,长孙无忌点头道:

    “若如此,那贼人倒也真是将娘娘的心性摸透了底……就连娘娘会在箭来时下意识将故人幼妹推走而正中箭程之内,也算到了。”

    “的确,若是直接箭射媚娘,以媚娘的机敏断然不会中箭。但若箭射那孩子……那便是必然要让媚娘自己送上门去的了。”

    长孙无忌又点头道:

    “便如娘娘会为了主上龙体,选择相信那所谓天竺僧,与祥瑞之事?”

    李治沉默,半晌轻道:

    “舅舅知道,朕一向不信这些个的。”

    “您不信,是因为您看得透。娘娘信,是因为娘娘看不透……

    她看得透自己与天下人,唯独看不透生离死别,爱恨嗔痴皆是空。更看不透主上一生所求,不过是与她厮守韶华,两相白头。”

    长孙无忌看着停下脚步的李治,自己也停了下来道:

    “所以她苛求,苛求主上能一世安康太平……她苛求您……”

    他看着李治的目光,微微一黯:

    “苛求您一定要走在她身后……至少,此生终了时,您能好好儿活着,送她安眠黄泉。”

    李治闻言,眼眶一红,转身,背对长孙无忌,半晌道:

    “媚娘一生,别人欠她的太多太多,可她从不抱怨,更不苛求。哪怕人人都以为,如此的她,必然早已是满心怨怼,处处苛利……

    她不苛求,只因她已从小习惯了失去,习惯了努力之后,依旧空空两手,独自凄凉……

    她已以为,这样的人生,才属她之常态,所以……”

    停了一停,似是深吸一口气吐出后,李治才道:

    “她比谁都更懂珍惜,也比谁都更会珍惜。所以被她放在心中的人,是天下间最幸福的人。因为她会拼尽一切,只为守住她想守住的一切……

    而这,也正是父皇偏偏选中了她,要如此设计她的理由,舅舅偏偏不想是她,如此针对她的理由……

    因为你们都知道,她越是失去,便越珍惜现有的一切……

    父皇……舅舅……淑母妃……王德……

    乃至三哥四哥……

    你们诸般设计,无非就是断尽她一切可退之路,让她只可仰赖于朕……

    只能依赖于朕……这样她一身才华韬略,才能为朕所用。

    甚至为了达此目的,舅舅您都能客留武氏母女……

    因为您知道,以那对母女欲壑难填的性子,必会自败其行,不可立足于宫中廷内……

    如此一来,媚娘最后一点支持,也会被尽数了断,从那以后,她可依靠,可信任的,便当真只有朕了……

    对么?”

    长孙无忌沉默。

    李治也没等他再开口,便突然转身,目中含泪,凝视长孙无忌半晌才轻道:

    “舅舅,稚奴一生,敬您,尊您。可唯有此事……

    虽知您一切均是为稚奴……

    稚奴也无法原谅您,同样,九泉之下见到父皇,稚奴也无法原谅父皇……”

    转头,李治深吸一口气强咽下泪意,眉目凄然:

    “无论在你们眼中,她是什么人,但在稚奴而言,她便只是稚奴一生挚爱的女子,也是在父皇母后离开后,稚奴于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牵念与依恋,是稚奴之血,稚奴之骨,稚奴之心,稚奴之魂……

    若非是她……不会有今日的李治,当年的稚奴,更难活得下这数十年的风云莫测,苍驹瞬息……

    所以……”

    再吐口气,李治目光冷绝:

    “倾此一生,舅舅,稚奴都不会原谅您与父皇;倾此一生,稚奴都断不会让媚娘和孩子们成为任你们为了所谓李唐江山可轻易牺牲抛弃的棋子。

    稚奴……不……”

    李治傲然抬头,意淡淡,心远远:

    “今日在舅父面前,父皇英灵之下,我李治以母后长孙氏之名起此毒誓:

    终此一生,必护吾娇妻爱子,一生自在随意,断不再受尔等所欺,所弃!”

    每一字,每一句,李治都说得极轻极轻,可那坚如泰山的吐字,却仿佛一把利刃,一刀又一刀地穿刺进长孙无忌的胸口。

    那剑上,仿似有千古不化的寒冰,又似有万载不灭的烈焰,让他一时灼痛如死,一时又如寒意摧心……

    这位侍奉了大唐三代君主的肱股重臣,在这般沉重的打击下,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

    可他……

    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茫然地看着李治已然比自己更加挺拔巍然的背影,想着,反反复复地想着:

    他……

    做错了什么?

    但李治听不到他心中的声音,更加看不到他的表情。

    李治只是顿了一顿,然后轻道:

    “所以,这一次,朕头一个不能饶恕的,便是那齐明帝……”

    一股肃杀之意,从李治身上渗出来,弥漫于空气中:

    “无论如何,身为一国帝主,竟因一些私心便意图加害我大唐皇后……

    她这个皇帝,也算是做得到了头,更可恶的是……”

    李治转身,眉目之间肃杀如秋:

    “她竟敢利用媚娘关切朕之心意,以所谓祥瑞之物欲行诱杀媚娘……只此一条,朕便断不容得她与那些暗中与她相谋的恶徒!”

    李治此言一出,长孙无忌心中登时一沉:

    “主上之意,娘娘此番遭人暗中设计,欲以狻猊引诱之事,是有人内应外合?可是娘娘平素心思缜密,加之方将得孕皇子,常理而言不会出宫。

    这一次她会因求主上安泰而为神兽所滞,又恰好是那个时间那个地方……这……”

    长孙无忌突地住了口,目光愕然,了然,惨然。

    李治看他一眼,淡道:

    “没错,媚娘心思缜密,加之她方将得孕幼儿,一般不会出宫。何况便是出宫,外人又哪里想得到,她因此事关乎大唐政局平稳,故便是为朕将心煎碎了,也必忍耐不发,平淡如常?

    仅凭那几个不成气候的东瀛密探,便妄想能混入洛阳宫,探得她心事,也是万无可能。

    所以,能切准了她心事,又能知晓她何时会出宫,何时会选择去看一眼那所谓的神兽狻猊,然后一步步定下毒计寻机刺杀她的……

    只有同时知晓了朕身受风疾之苦,又知表面平静的媚娘早已是为朕忧心成魔之态的……

    交心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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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