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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六

    李治看着长孙无忌道:

    “所以此人可恶可恨,犹在那东瀛齐明之上。舅舅,于公于私,你都须当力查此案,务必将那些暗中放冷箭行毒计的东瀛凶武一一活捉,朕要亲审,亲判,亲眼看他们受刑。舅舅可明白?”

    长孙无忌定定看了一眼李治,长行一礼,道:

    “老臣定不辱命!”

    ……

    良久。

    李治呆呆坐在贞观殿中龙榻之上,怀抱暖炉,看着李弘与李显两个孩子,由着安西都护府送入京中的西域驯狮师调教着,在殿中与那三只嗷呜乱叫的白狮子滚成一团玩闹。

    一侧,李德奖快步入殿,徐徐上前,微行一礼之后,低道:

    “主上。”

    “都查清了么?”

    李德奖低道:

    “已然查明,此番所行之事,长孙太尉确不知情。

    而且,据那些暗中监视的密卫所报,这一向来元舅公亦未见有暗中针对娘娘的动作。甚至连安插在娘娘身边的暗线,他都亲手一一拔除。

    可见自上次娘娘与他无形之盟后,他便是真心与娘娘保持互不相犯之势了。”

    李治沉默良久,才缓道:

    “其他那几个人呢?”

    “韩王处,近来只一心与那几个出击突厥的大将们往来一处,似有意借力突厥,显已弃欲纳新罗为盟之意。”

    “可查准了?”

    “是。金春秋早在入殿朝拜的三日前便微服轻从甩开了慕容姑娘与玉明先一步到了洛阳城中,但却一直在三日后才入殿进朝,这样的事,便是没有臣的吩咐,风云兄弟们自也格外着意去查的。何况还有在后面一路缀着他们来的几个影卫统领……

    早就查明金春秋三日之中,先先后后,见了三个人。”

    “韩王叔,素节……还有阿史那弥射。”

    李治淡淡一笑。

    李德奖虽早已习惯了他如此洞察人心之能,但也仍免不了有些心中暗起敬意,点头道:

    “正是。”

    “而且……前二人,只怕他金春秋是碍于其情其势,无奈一见,可那阿史那弥射……只怕他却是亲具礼书,才得一见罢?”

    李德奖点头,亦道是,但又立时补上一句道:

    “不过,金春秋虽上了门,但却没得见阿史那将军。”

    李治突一扬眉:

    “未得见?”

    “未得见。金春秋甚至还亲自于阿史那府在洛阳城中的别苑三百步前停留王驾,着一等近侍四人亲携拜帖上门,可阿史那将军之妻虽着令留在京中的幼子与大总管一道出门迎客,却始终不曾接下王驾,更直言阿史那弥射不在洛阳,有事日后当见时自见。金春秋倒也未曾强求。”

    李治闻言,半晌不语,接着招来德安,着他传旨道:

    “自即日起,征突厥军中萧嗣业阿史那弥射一部内,但有大事小情,阿史那可独予定夺,务于年底大祭前,凯旋而归。

    还有,两个孩子玩得也够了,带他们去洗一洗,该好好儿休息一会儿了。”

    李德奖闻言默然不动,德安则应声而去,走之前也不忘记带走了李弘李显两个孩子。

    看着一大两小三只小兽一道离开的背影,李治突然问德奖:

    “他们兄弟呢?你可曾一一查问过,确定与此事无关了么?”

    德奖闻言,沉默良久方道:

    “查过。”

    李治抬眼看着,目光从平静渐至怨愤,最后微一闭眼,神色恢复平静,轻道:

    “……至何等地步了?”

    德奖又沉默许久,才轻道:

    “透露消息出去,与元舅公府中那几个前些日子才混进去的东瀛密探的……正是德安私邸中的一个侍儿。”

    李治闻言,紧紧绞住自己手边的流苏镶玉袖角坠子,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可定准了?”

    “不会有差。”

    李治有些意外于德奖如此肯定的语气,不由轻道:

    “师傅?”

    “这个孩子原本是……”犹豫一下,李德奖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是当年吴王府中,那个只肯独忠于吴王殿下一人的老侍之孙。自沾在王殿下便待他极为亲厚,更加事事以吴王殿下遗愿为要。

    所以……

    当他得知自己为德安利用,险些伤了皇后娘娘之时,悲愤百思之下密信一封传与吴王妃娘娘阎氏。王妃娘娘接信时,正巧慕容姑娘小妹真如海在一侧,听得事关自己姐姐口中那位至交好友的皇后娘娘生死大事,她便求了长世子(李恪长子李仁,即李千里)殿下,请王妃娘娘将此事报与臣知。

    王妃娘娘本便与皇后娘娘颇有旧情,事关娘娘性命,自然不敢怠慢……所以最早,臣便知晓了此事与德安兄弟有关。

    不过如今看来,他们兄弟之中,涉与此事的,还是只有沉书、阿罗、德安三人,其他的……特别是瑞安,应该从头至尾都不曾知情。”

    李治闻言,愕然半晌,才轻转头,看了一眼一侧案几上那只精心养护,光泽如新的多宝盒,伸手轻抚半晌才含泪笑道:

    “三哥……

    三哥……

    你去了这般久……

    竟还是在暗中佑护着稚奴和媚娘平安……

    三哥……

    你叫稚奴……

    如何报答你才好……”

    李治一时间哽咽难止,泪如雨下,李德奖在一侧看着,也心生不忍,欲劝,又不得劝。结果李治竟一发哭得心胸中气荡难平,渐渐头痛呻吟起来。

    李德奖见状大惊,急忙着人立时传了秦鸣鹤来,又是汤药又是针穴,这才渐渐平了李治胸中气郁。

    李治定了定神,头一句话便是要将此事严谨暗埋着,不许让媚娘知道。

    天子一意孤行,自如山峦倾倒无人可逆。

    抚头微叹之后,秦鸣鹤只得依李治之意,与他开了些清心定神的方子,又定好了每日一灸便做罢。

    看着秦鸣鹤离开,李治才缓缓道:

    “德安便罢了,阿罗那里,舅舅可知情?”

    李德奖微一思忖便道:

    “便是不知,亦不会久。”

    李治闭目,良久方道:

    “师傅之见,朕这最后一次的宽容,是该给谁?”

    李德奖沉默片刻才道:

    “元舅公之前虽有诸多针对娘娘之处,也曾数次欲谋了娘娘性命,可此番毕竟非他所为。何况如今他年岁已长,一颗铁石之心也日渐柔软,何况主上今日不是已经对元舅公那般申饬了?于他而言,已是致命一击。”

    李治倒也不奇怪德奖会知道自己对长孙无忌今日所言所事毕竟昨日夜里,他得了这消息之后便与李德奖约略提过要与长孙无忌有此一谈。

    故而李治点头道:

    “这般说来……”

    他停下眼,看着李德奖,李德奖点头道:

    “反观德安兄弟,虽主上多番宽容,但仍屡失大义。利用主上对娘娘一片情意也好,计涉娘娘对主上一片痴心也罢,实实在在,无视主上这些年来,对他们兄弟多少宽容庇佑。

    论义,论恩,都是德安兄弟太过偏执,元舅公与他们之间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该将与此事无关的皇后娘娘扯进去。”

    李治面上波澜不兴,袖中双拳却早已紧握:

    “所以,师傅以为……”

    “毕竟德安兄弟也是命运堪怜,这些年来对主上也算是一片忠诚,论罪当诛。但……

    还请主上念及瑞安,留他兄弟一条生路。”

    李治闭目,似万年凝于一瞬,后道:

    “留他们一条生路……

    是啊……朕的确不曾想过要他们性命。可若是贬了他们,于今时今日这等情势,与杀了他们,又有何异?”

    “主上,阿罗沉书不提,德安是您多年所用,又岂会不知您懂您?既知你懂您,却还要以主上之心系所在,为自己谋取复仇大计……

    此本属无义无德悖逆之行,主上再如何不忍,也得良加处置。

    若主上轻纵之,只恐日后人人效之,这一点主上其实很清楚,万是不能轻纵的。”

    李治默然,半晌方道:

    “不错,朕知晓,但正因为知晓,朕才要想清楚,到底如何安置他们。因为朕不愿意自己成为如他们一样无义无德之人。”

    李德奖欲言,却也知当年玄武门事变,影响的却不止是太宗兄弟,更影响了整个李唐宗室。

    李治自小便深受其母教诲,有心弥合这些旧恩仇,故多年来一直听之任之。若非此番触及他底线,只怕他仍不肯轻涉于德安兄弟与长孙无忌之事中。

    所以,此事该如何处置,的确是他不能开口提议的。

    他都明白,何况李治?

    所以从一开始,李治都不曾想要借助他人之力来解决这个问题。考量许久之后,眼看晚霞渐生,夜色将至,李治轻道:

    “明日……劳师傅你亲自出手,于冬猎之时,把他们三兄弟一道带至京郊猎苑中。待得朕明日冬祭之后,自会与他们见上一面。”

    “那……瑞安……”

    李德奖谨慎问道。

    李治沉默片刻方轻道:

    “还请师傅知会玉如一句,教她引瑞安入猎苑罢……

    让他亲耳听一听,自己做个选择的好!”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七

    李德奖本待言是,闻得玉如之名,略一犹豫,没有作答。

    李治本来心烦,见李德奖这一犹豫,微一怔后,反而扬眉轻咳了声,叹气笑道:

    “是朕错了……人常言最难消受美人恩,此话之于师傅,也是受用的,是不?”

    李德奖满面无奈之色,李治见状也不愿多加调笑,只正色道:

    “师傅,于君臣,于师徒,于良友,朕都该对您说一句,若果然流水无情,但只言明,切不可踌躇不定,反渐入泥淖之中。”

    德奖闻言,眉目微展,默默点头,轻声言是。

    李治自知德奖看似洒脱,实则对素琴一片情深,玉如虽神女竟有心,却偏偏德奖此次做了一个无梦襄王。

    便是他身为大唐天子,媚娘夫君,愿意管这一桩事,替玉如安排一段良缘解其情困,遍思朝中可为其良配者,却均已有妻室,又想此事终究不宜他出面,于是作罢不想。

    定议之后,李治便自起驾,往凤台而去。

    ……

    片刻之后,笙角之声起,殿门洞开两扇。

    紧接着,两队身着红衣流金云帛,头戴步摇环佩叮当的女子,一队执云磬,一队执手铃,徐徐自门中一步一停,一停一击,踩着清而脆的编钟声,轻而密的金鼓声,缓缓地走出来,舞出来。

    一步一止,一止一击磬;一步一停,一停一摇铃。

    三击一易向,五步一移形,红袖挥动之间,皓腕如雪,翻成玉兰朵朵;榴裙转曳之中,绣履如火,点出红莲丛丛。

    兼之流金云帛于纤臂间随风之飘拂舞动,直似仙女临世,飞天降凡。

    一时间,那些台阶下驻立方待大唐皇帝宴的诸国君主,都不由看得一呆,纷纷暗叹。

    一舞之后,大唐都六宫内侍少监,宣令使清和怀抱碧玉拂尘,急步出列,长颂帝号威德后,乃道:

    “今有诸方贵主于至,朕心甚喜,特以钦制佳舞清音一洗诸君一路烦尘,今曲已尽,兴已扬,有请诸君入殿,共饮同乐!”

    一声长呼之后,所有正殿大门徐徐洞开,大唐皇帝李治,一身冕流玄衣正着,巍巍然立于朝堂之上,玉阶之旁,右手扶怀中宝剑,左手扶殿侧金龙,含笑颌首为礼。

    诸国国君见李治先至亲迎,心中多少有些意外,但不多言,自以相应礼份谢之,乃入殿中。

    入位之后,李治含笑晏晏,起手便是酒满一爵,先谢诸国国君尊移至此,一饮而尽后,又复满一爵,以谢诸国同乐之谊,尽后,再满一爵,谢诸君一路辛劳之念。

    此番国宴之酒,自然非同寻常,三爵下肚,诸君已觉酒兴上涌,开怀解忧。加之李治此番礼敬,着实出乎诸君意料之外,于是言笑之间,便再无觉拘束之处。

    李治见势,心中多少也有些微轻喟叹:

    果然,媚眼妨比他更了解为君者之心。

    这一番下来,其实全是媚娘召了礼部官员入内相议后,苦心扒了许多书籍,更请了曾远游西域诸国的玄奘法师入内,一一问及诸国礼仪才定下的流水行程:

    且先一曲清歌曼舞,却是按着西北诸国胡风之俗,行以舞迎宾之礼。而没有一味选择胡舞,却改用李治钦制的乐舞,为的也是颇有新意之外,再彰显大唐之风。

    如此一来,既解了诸位国君一路长途跋涉之辛劳,又略表了大唐悦纳海内宾朋之心,更加柔和了诸国国主须得以一国国主之尊,亲身前来赴此一会的微懑心境。

    毕竟,诸国国主虽未曾得李治与大唐国书先邀在前,却为了能了解即将发生的唐新联盟共战高百之事,而不得不先发国书访唐,这对一国主君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

    而且,按着媚娘与礼部一应人等的安排,李治身为东主,虽未曾下得国书便得诸国国主访国,却依旧不曾轻视这一场严格而言,尚且不能算是国制正宴的洗尘初宴。

    不但以大唐天子之尊,冠冕巍峨亲迎于朝堂之上,甚至还降驾至立于玉阶之侧,以东主国帝尊之位,平礼亲身奉宾……

    无论是比起远迎出殿的失份,还是高踞阶上宝座的过于倨傲,盛气凌人,这样处置都是最好的。

    一来,不失大唐国威国势。

    二来,也是尽足了地主之谊。

    三来么,更以大国之度,给足了诸国国君体面与应有的尊重。

    更不必提按着媚娘私下的吩咐,酒宴初开时,李治便依唐礼唐俗,以东主家自斟自饮三爵谢远宾的最高礼遇,来谢过诸国国君远至之情,这样的亲切实实在在,也最是情暖人心。

    ……这一套迎宾之礼走下来,分寸拿捏得实在恰当,适得其在。却远比那些就是要与理应操持此事的中宫皇后唱反调的,那些所谓重臣们一味叫嚣的“为显大唐国威盛大,须诸国君礼行三匝之后方可主上现身……”

    诸如此类愚昧无知的蠢话,来得更为合宜。

    思及此,李治益发笑容满面:

    没错,她行事,便如她为人虽非咄咄逼人,却自有其应得应受的尊严在……

    这是媚娘最叫他心折的……呃,无数处的好处之一。

    目光微柔,他再一笑,应金春秋之请,进一杯,再奉一杯。

    ……

    同一时刻,长生殿中,一片安静祥和。

    媚娘看着一边小床中咦呀舞手而乐的小儿子,不由含笑道:

    “这孩子,可真是爱笑的。”

    正呆呆望着殿外夜色的玉如闻言,回头淡淡一笑:

    “真的……像极了娘娘呢。”

    媚娘看她一眼,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将来的孩子,也必会如你一般温厚,沉稳。”

    玉如闻言一怔,欲笑,却是泪如雨下,忍不住膝行一步,将手置于坐在圈椅中的媚娘膝上,由着媚娘轻抚手背,落泪强笑。

    媚娘黯然:

    “……他……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子,你亦是一等一的好女子。你欢喜他,再应当再寻常不过。

    只是奈何……

    人对了,情对了,这时间若不对,也的确是懊恼伤心。”

    玉如泪如珠下:

    “……娘娘,您说,玉如是不是一个下作的女子?竟曾存了心思以为自己若能与他比翼双飞,便是为妾为侍都好……

    再不曾想过,他是不是要这样的玉如?

    玉如竟曾想过要这样告诉他……却又总觉得他不会想要这样的玉如……所以一直不能言明,只能暗中盼着他能懂,能知……

    是不是玉如下作?”

    媚娘再叹一声,郑重摇头:

    “你不是下作,你是犯了痴……将自己摆得太低……”

    她顿了一顿,轻道:

    “这世上,本来便没有谁该如何待谁,谁当如何对谁的道理。但凡你不做害人之事,不伤他人之心……

    你爱慕他,也只是甘苦自知,又有哪里的人,有权利来评断你这般是下作不是?”

    玉如怔怔半晌道:

    “只要不害他人,不伤他人……

    便是自苦亦无过?”

    “何过之有?你一未曾为自己私情,欲说出口强拆他夫妻情缘;二未曾为解自己一片情痴,向他百般索求,让他左右为难……

    只是一片倾情难吐露,终究被他看出,不忍你继续自苦所以言说分明以求断你痴念……

    你何过之有?”

    媚娘反问一句。

    玉如沉默,半晌才复哽道:

    “真的……无过?”

    “何过?”

    媚娘再反问一句,让玉如无言可对,唯有沉默。

    正在沉默间,忽闻殿外玉明求见。

    闻得妹妹归来,玉如急忙擦了眼泪,向媚娘一礼,便去后殿急急补了妆来,复出时,便得见玉明春风满面,正与媚娘言笑晏然。

    虽说玉如向知玉明灵慧机变远胜于己,此番前往新罗又有慕容嫣与诸暗卫暗中照应更必无事,但到底姐妹挂心,如今见她一切安好,倒也才觉心宽。

    只是毕竟情伤初起,正哀影怜孤之时,便不似媚娘敏觉,竟再不察妹妹一反常态,将那新罗国国主身侧一众花郎卫频频提及,夸赞不已特别是那为首的金德俊,玉明前前后后,反复提及了三五次之多。

    她不觉,媚娘却心知肚明,于是含笑听时,便立下意来,寻机要去见一见那个能将这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丫头折服的花郎少金德俊。

    只是……她没料到的是,这会面,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相谈片刻,媚娘便觉有些疲惫,于是便着玉氏姐妹安排一二,欲小憩一番。

    两姐妹喏喏,正待起身,却听得殿外一阵呼喝之声,于是玉明立时便飞身出殿,留玉如在媚娘身边警惕。

    相较起两姐妹的些微紧张之态,媚娘神色却只是淡淡,再看一眼殿外情形,起而道:

    “正嫌今日无趣,陪本宫殿前一观。”

    玉如闻言犹豫,但立时喏喏,起而扶媚娘徐至廊下,却遥遥可见殿院外一队数十黑衣人正与玉明所率十八神凤卫酣战一处,人数之上,显然是对方更胜一筹,而且论起武力来,对方也并非弱于己方若非两队金吾卫即时赶至,只怕这十八名自己苦心调教出来的神凤卫,还要折上一两个。

    莫说是玉如变色,便是媚娘也大感意外,只掠了一眼正看着自己的玉如,玉如便立时意会,伸手怀中正待甩出,却被媚娘及时按住:

    “不可。”

    玉如立时省及此刻贞观殿东侧凤楼之上,李治正设宴待宾,若甩出消息烟火,岂非反而正中这些贼人下怀?

    于是她请了声罪,便打个呼哨。立时,两声尖长的鹰啸便在洛阳宫上空响起,枭枭不绝。她再看了眼媚娘左右,直言一声:

    “但请慕容姑娘护驾。”

    接着便自双脚一蹬,凌空一跃,同时反手抽剑出腰间,娇叱一声如天女临世,衣袂飘飘处,已轻轻掠过殿门。接着双手再一甩,便三五条血花淋淋!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八

    媚娘站在高阶之上,远望长空,见那对白鹰在夜空中盘旋不去长啸不止,高挂于天灯(唐时宫中用来照亮高处防备警戒用的灯台,一般为九丈左右的高台之上,再竖以九丈左右高度的气死风灯,每隔三五米就是一盏,用来照亮暗处)之上的红色烛光,映得它们全身银尖雪羽如染烈焰,分外艳丽。心中多少定了定,便看了一眼左右有些紧张的瑞安与明和,对那无人处道:

    “果然是你慕容姑娘调教出来的鹰儿,机警灵敏非同寻常。”

    “那也得有对知道珍惜的好主家才行。不然再灵的鹰儿,早晚也给毁了。”

    伴着晏晏笑语,阴影中走出一个笑容艳若桃李,却让人觉得冷若冰霜刺骨的红衣女子却正是慕容嫣。

    媚娘回首,对她一笑嫣然:

    “多谢你家程公子送了这对你特别调教过的宝贝入宫。别说是弘儿贤儿,就是显儿也爱得紧。他虽尚在襁褓,可每每听见它们啸叫,便是欢喜不止的。”

    慕容嫣挑眉,转身将脸凑到她眼前一寸处,趣味盎然地看着她问道:

    “那你呢?你欢喜不?我送你的鹰儿?”

    媚娘双瞳之中,映着慕容嫣娇艳无双的笑容,却一发平静如水:

    “治郎也很欢喜啊!”

    “我问你欢喜不欢喜,谁理他那个无趣的?”

    慕容嫣脸一垮,懒懒把手臂一伸,环了媚娘在怀中,固执追问。

    媚娘有些儿头疼,伸手拍掉了她的毛手,再看一眼被慕容嫣这番惊人之语震得目瞪口呆却发不出声更动弹不得的瑞安与明和,只得叹口气,揉揉额头道:

    “治郎都欢喜了,我自然也是很欢喜的……”

    接着,忍无可忍地再次很没皇后仪态地粗鲁拍掉慕容嫣嬉皮笑脸地抚上自己面颊的另一只毛手,接着一句话几乎是低喊出来的:

    “给本宫把他们穴道解开!

    你剑已出袖预备着要下场去打架玩了……

    再把他俩穴位封了叫他们叫也叫不得,动也动不得算什么?

    呆会儿本宫有什么事,还得自己去叫去跑么?!显儿可还在里面睡着呢!”

    慕容嫣委实不满媚娘这个答案,却也只好哼哼两声以示愤懑之情,接着伸指虚空点了两下,就听瑞安明和双双“啊呼”两口大气喷了出来。

    两人尚不及发声,就见慕容嫣红袖一甩,整个人已凌空飞起,如飞天穿云而舞一般,空中折转两个回身便旋至殿院之外,同时长声道:

    “你们两个给姑娘看好了这个痴女子!

    要是她出了一点事,纵然那个爱妻如命的皇帝陛下能饶了你们,我慕容嫣手中长剑也得留下你们两条命来!”

    这话一出口,立时震得大唐都六宫大内侍监瑞安,与大唐都六宫内侍少监明和两位五品以上大员,不约而同地往媚娘身侧后方闪了一闪,缩了一缩颈子,咽了一咽口水

    虽然娘娘出了事,头一个要他们命的必然是主上;可比起性格温和的主上来,这位把折磨人当是乐子的女魔头,才是更值得害怕的一个……

    毕竟比起生不如死来,痛痛快快地死,实在是一种幸福。

    媚娘也没心思笑他们,只是凝神看向前方但很快,她便神色一沉,轻道:

    “什么声音?可是显儿在哭?”

    此言一出,主侍三人只倏忽间便俱是神色大变,一齐转身,奔入后殿!

    果然,一入后殿,主侍三人便立见一个黑衣裹身黑巾蒙面的人,怀中正抱着哇哇大哭的李显!

    主侍三人登时齐发一声大喊,那黑衣人却早看见他们,反手将长剑抵在了李显小小的脖颈中间,逼得那些闻声立入的金吾卫与剩下的十几名神凤卫俱是团团围住他,却无一敢上前!

    任媚娘如何冷静自持,如今亲眼看见幼子被劫都只能如遭雷噬一般震在当地,失声尖呼一句“显儿!”便欲狂奔上前!

    幸好瑞安明和及时回神,两人同时出手,死死抱出了状若疯狂的媚娘,才不让她落入那个正抱着李显一步步狞笑着退出殿中的黑衣人之手!

    媚娘到底是媚娘,虽然当时冲动了一下,可被这一抱,立时也反应过来,虽然心神仍旧大乱,却已能高声下令:

    “不可妄动,切勿伤了显儿!”

    同时,她一步步地跟着诸卫连同瑞安与明和,跟着那黑衣人一步步地走出了殿门,走下了殿阶,直走到开阔的殿院之中!

    媚娘见左右地势开阔,又耳闻得殿院外那些打斗声并未停止,心急之下突一沉声含泪道:

    “留下显儿,本宫可容你等平安退出,如若不然……”

    语未竟尽,但她的目光,却教那黑衣人无端端全身泛起寒意,下意识脱口一句生硬的汉语道:

    “你过来,交换!”

    瑞安听到此言便立时欲拦,明和更快,手已先行伸出……

    可他们都还是慢了一步,媚娘连一声都没有吭,更加没有给他们两人阻止的机会,他一开口,她便大步走向那黑衣人。

    “娘娘!”瑞安明和齐声惊呼,丢了怀中拂尘!

    “娘娘!”诸金吾卫与神凤卫,俱是骇然大呼,抛下手中兵刃!

    那黑衣人似也没想到媚娘如此果决而来,也怔了一怔,但很快便伸手,将走近自己的媚娘一把抓过,单手挟住了她的颈子,只盯着对哇哇号哭不止的幼子一脸心痛的媚娘长笑一声,依旧用那有些生硬的语气道:

    “你知道么?你比这个孩子更值钱……真是……为什么他们觉得你很难抓,很聪明呢?不过一个女人……哼!”

    他哼声刚落,便被一道突然之间无声无息地划过眉前的寒芒,惊得全身猛然冒出一身冷汗!

    也算他回神极快了,看到剑芒至时,脚下已自退了三步!

    但事发突然,慌乱之下,他还是下意识随手把呜哇大哭的李显抛向高空,左手勒紧失声尖叫的媚娘颈子,右手反手出剑!

    “显儿!”

    被他紧紧钳在臂中的媚娘,望着那被高高抛起的小小包裹,一时只觉肝胆欲裂!一声凄厉长呼,鬼神亦不忍听卒!

    其他人见状也一阵怒喝惊呼!更有无数奋不顾身地往前扑的人影闪动!

    但是!那小小包裹下坠之势太快太猛,他们离得太远……眼见李显已是断不成活!

    媚娘竟忘记了自己几乎要窒息的感觉,更加忘记了自己是一国皇后……

    她只是一边狂怒张口咬下那只几欲勒断了自己颈子的臂膀,一边发出几不成声的哀号,其状几如疯魔

    就在这一瞬间!

    一条裹着蓝锦绣金龙纹箭袖的手臂,倏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稳稳地接住了那只小小的,已然离地仅一尺的锦绣襁褓!

    异变突生又再平,莫说是那黑衣人与诸卫惊骇异常,便是媚娘自己,也是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抱住了李显之后,立时转身挥剑向着自己方向而来的高大锦衣男子!

    一个照面之下,这金冠乌发,虽是难掩沧桑清瞿之态,却仍旧英气勃发,刚毅峻雅,通身更是一派威严华贵之气的男子,让媚娘颇觉得有些面善。

    不过不及细思,便见他手中又长又宽的大剑一挥,直抢上前刷刷几剑,竟将挟制着自己的黑衣人逼得拉紧了她连连退后!原来方才剑逼此獠,让他丢了李显出去的人,正是这个锦衣男子

    但她不及细想,便险入一种惊险万状的情形中:

    黑衣人被这锦衣男子几剑辛辣狠绝的奇招攻得手忙脚乱,一唯乱闪,又不能丢了她,于是便几次三番,那剑尖在她眼前,额前,鼻尖划来划去,有一次甚至都离她的瞳孔只有一指之远,她甚至都能感觉到那如针砭一般的剑气,刺向眼球的痛楚!

    但她到底是武媚娘,最挂怀的孩子眼下平安,心神自然便定了下来,是故便是被那剑气刺痛了眼睛,她也没有眨一眨眼,更没有落一滴泪,只是平静而淡然地一直注视着抱着显儿的锦衣男子手臂。

    那个锦衣男子似乎也被她这样的态度给震住了,目光中泛出一股奇色来。接着,手中剑式一软,显然是顾及了她,有意放松一二。

    而那黑衣人见势自然大喜,正待伸手将媚娘往前再推一推,勒紧了她以备逼停锦衣男子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臂膀一阵剧痛,忍不住大叫一声,手一软,媚娘便如一条滑溜得抓不住手的鱼儿一般,生生从他铁钳之下逃了出去!

    黑衣人惊痛之下急忙闪过了锦衣人刷刷几剑庇护媚娘的招式,后退一步看向自己手臂之时,忍不住咬牙切齿:

    一支原本插在媚娘头上的尺长金步摇,竟生生地被她插入自己手臂之中,插了个对穿!步摇的那钝尖一头,此时正从他下臂一侧穿了出来,血珠顺着金色尖端正汩汩而流!

    “你这个……”

    他恨恨一用力,把那柔软变形的金步摇拔出来,正待痛骂几句,却被齐齐怒吼着奔上来的诸卫给惊了一跳,不敢恋战,转身欲逃!

    立时,形势大转,他左右冲突之下不成事,反而白白挨了好几下子,满身血流如注。痛怒之下,他一咬牙,反身扑向已转身奔向那锦衣男子,欲接过李显的媚娘,竟隐有决死也要拉媚娘一道的心思!

    这让诸卫慌了手脚,正急折身而围时,那锦衣男子却似浑不在意地将身形一转,高大的身躯立时稳稳挡在媚娘身前,一手抱紧了哇哇大哭的李显,一手继续挥动那柄巨宽的长剑,继续威猛异常地向着那黑衣人攻击!

    媚娘此时,终于想起他是谁,却无心开口相询,只是眼盯着他怀中大哭到声音渐哑的李显,满脸焦急地想要寻机接回幼子!

    但那锦衣人身手虽然不弱,却也到底并非如慕容嫣或李德奖一般的绝世高手,加之手中剑式虽猛却似后继乏力,加之怀中还抱了一个李显,要应付那本来身手便不弱的黑衣人以命相拼的攻势,还要保住李显不被黑衣人伤到……

    更遑论还能分神来将孩子交与媚娘?

    一时之间,媚娘也只能眼看着李显被他抱着,险象环生地闪躲那黑衣人的攻势!

    她五内如焚,耳中听着孩子越哭越弱的声音,她的一颗心,也随之一点点地往下沉!

    正在此时,一声极为熟悉的怒喝远远传来,那黑衣人闻声浑身一颤立时分了神!锦衣男子见状反手将孩子送至媚娘面前!

    媚娘立时接了孩子,一颗心这才稍微安定,立时扬声传太医!

    而锦衣男子只看着她淡淡一笑,反身双手握剑,大喝一声,与那再度回神的黑衣人战在一处!

    立时,场中情势大变!

    那黑衣人身手的确是一流中的一流,可比起这全无顾忌的锦衣男子,竟似也只强得平手!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九

    媚娘唤了太医,一时间却也未便得及时,于是想起那锦衣男子来。

    定睛看时,锦衣男子剑风极为狠辣刚猛,虽并非走的是似李德奖一般刚柔并济,灵动沉稳的路子,与慕容嫣轻灵绝巧,精入毫巅的剑法也有所不同,但独有一种辛辣刁钻,剑剑皆出奇不意发于无影之处的长处在。

    是故很快,那本就伤重不成的黑衣人被逼得无处可退,狂吼连连却渐无反击之力!

    其他诸卫见状,心知此人并非意在取此人性命,反而有意留其活口,于是有心相助一二。

    孰料为首一卫剑未触及场中,便被那锦衣男子反手一剑挑了脱手,抛到好远去。那卫士转头一看,却正被锦衣男子眯了眼沉声一喝:

    “退下!护好了皇后娘娘就可!”

    这一句沉喝,竟似有种说不出的威压之感,叫一众金吾卫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自收了剑,牢牢守在媚娘之前。

    媚娘心中一叹,也再无心理会这些事,只是看着一路大步狂奔而至的秦鸣鹤上前,迭声道:

    “不必多礼!快看显儿!”

    秦鸣鹤也知媚娘心怀李显,也只应了应礼,便连药箱都不及放下,单手一握,把住了李显被媚娘掏出的小手,细细诊脉。

    “如何?”

    看着秦鸣鹤诊过脉后立时吁了口气,媚娘虽然心中多少有些数,却还是不免要问一句。

    秦鸣鹤擦擦汗水,这才放下药箱,轻道:

    “虽臣有些匆忙,但多少也能断得无甚大碍,还请娘娘准臣调匀了气息之后再行诊一次,以免失误。”

    媚娘连声称是,看着秦鸣鹤深吸几口气,平了自身心脉气息之后,伸手再诊。

    这一次,花的时间稍微多了些,可是看着秦鸣鹤的眉目之间,越来越平静,媚娘心中自然也就越来越安定。

    很快,秦鸣鹤看了媚娘一眼,松了手道:

    “娘娘稍安勿躁,殿下只是受了惊吓,哭得有些气短了。好在他母胎之中便是身体强健远胜两位兄长的,只消好好通了脉络,顺了气理,便可立时醒转。”

    言毕,也不待媚娘再行催促,便伸手自药箱中取了针包出来,觅了小儿胸前穴位走针微炙,接着再轻捻两下,便见李显原本苍白的小脸涨得通红,于是迅速收针,抱起李显,一手托住他颈口胸口放在跪着的双膝之上,一手在他背后快而准地拍击一下……

    只听“咕哇”一声,李显大呕一口流涎在地,接着便如初生小猫儿一般,响起微弱娇小的哭声来。

    媚娘顿时热泪夺眶而出,也不待秦鸣鹤交手,便自一把抱了李显在怀中,含泪带笑地拍哄亲抚,吻遍了幼子头脸小手……

    她只觉自己如死而复生一般。浑不理耳边刀剑之声似有渐止之势,只是一味地带着笑容,无声流泪。

    待她回过神来时,庭中争斗早已停止,同时,她也终于发现,自己与李显,被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温暖怀抱紧紧地保护着。

    抬头,看到了那双再熟悉不过雪夜晴空般的凤眸,不由心中一酸一痛,委屈得像个小女孩一般,扁了扁嘴,呜咽一声抱着李显扑入那宽厚的胸膛间痛哭失声。

    李治一生爱恋这个女子,最头痛的也是这个性子倔硬得以流泪为耻的女子,又几时曾见过她这等痛哭无措的样子?

    兼之眼看着爱子受苦,心中更是怒火如炽,却又不敢发火,生怕再吓着了惊魂初定的她与孩子。于是只得泛红了双眼将她与孩子搂在怀中好声劝哄着,目光中泛出凌厉杀机!

    但未及他出声,一声惨号,便已响了起来

    诸人一惊,回头看时,一身红衣的慕容嫣正拿着长剑,点住了那个痛呼哀号,一脸刷白的黑衣人之口,慢悠悠道:

    “再喊一声,你的舌头也得断下来。”

    原来刚刚赶至的她,竟将那人的双手齐腕切了下来!

    那锦衣男子见状,却也浑似不在意,反而是他身边与面色肃杀的玉明对面而立于一处的金德俊,忍不住道:

    “慕容姑娘,你断了他双手……”

    “他碰了他不配碰的人。”

    慕容嫣含笑说了一句,看着那黑衣人惊怒痛恨交集地昏厥过去,满意地点点头。

    “那你还说要断他舌头?若不留他性命,如何探知此人到底是……喝!”

    金德俊话未及尽,便被接下来的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被两个金吾卫牢牢架住的黑衣人胸前,一点窄窄的剑尖透胸而出。接着,整整一尺余长的剑身,也破膛而闪在他胸前。

    这一剑下去,黑衣人立时醒转过来,可是他只能口吐一口鲜血,怨毒地缓缓回头,看了面无表情地握着那剑柄的李德奖一眼,怔住,悔意浮上眉目之间,虽未被慕容嫣断了舌头,却终究再不能发一言一语,缓缓软下身子瘫倒在地,抽搐几下,断了生机。

    李德奖顺势抽回了长剑,微微一抖,剑身血滴便尽数落尽,恢复了雪般寒芒。接着反手归鞘,向着李治行礼道:

    “主上赐罪,臣救驾来迟……”

    “与你无关。”

    李治淡淡道:

    “这些人冒充新罗使者,藉大朝会之机欲行刺皇后,以图嫁祸……其实便是你们,只怕便是新罗国主,也未必想得到。”

    他的目光,看着面色沉定的锦衣男子新罗国主金春秋,与他身边侍立,神色大变的金德俊,缓缓扶了媚娘起身,点头道:

    “毕竟,他们从一开始就隐身于朕赐予新罗二皇子所居的别苑之中,数年蛰伏只待此机……莫说是新罗国主与仁问皇子,便是朕也不曾想得到,朕亲自赐予二皇子的别苑中,竟能混入东瀛刺客。”

    言一毕,也不理旁观者一阵哗然,只是伸手拍了拍怀中目光一沉的媚娘,同时看着面色沉然的金春秋谢道:

    “此番能保得皇后与皇子,全凭了贵客出手。朕实在感情念义,日后,朕与国主,便是生死之交,再不必多言其他。”

    金春秋眉目一扬,看着李治,突然依唐礼,叉手轻道:

    “孤亦须代皇儿谢过陛下与贵国不罪之恩。”

    “何罪之有?论起来,春秋兄与新罗上下,特别是仁问,才是被设计最深的。”

    李治一笑:

    “其实她会的,都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仁问都尚且可以看得透,朕虽然年岁不及春秋兄长些,却也断然不能被蒙了过去。”

    金春秋点头,轻轻道:

    “这般说来,陛下是已然定了计了?”

    “她既然非要挑了咱们两国为敌,那咱们若不回敬一二,也着实有些太过客气了。”

    李治冷笑一声:

    “朕不欺女流,但她若认定欺了朕之妻,朕之子,朕也不会与之计较……

    大唐皇后与大唐皇子的颜面不讨回,又何来朕这一国之主的身份?”

    金春秋点头,刚欲再开口,却在目光触及他怀中的媚娘时停了,视线只在她已然平淡下来的脸上,缓缓扫了一下。

    这下犹豫,并没有被一心只看着媚娘的李治收入眼底,却被一侧盯着他的慕容嫣看得分明。只是她眉毛一扬,没有说什么,反而颇有兴味地扬起唇角,环起手臂看着他。

    金春秋到底非凡等男子,即使觉察了慕容嫣的目光,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常态以对,这让慕容嫣觉得有些无味,哼了一声,转头过去不再看他。

    金春秋垂眸,下意识地反手捉了捉箭袖,不再言语。

    ……

    一个时辰之后。

    长生殿中。

    眼看着李显在秦鸣鹤妙手施术与自己安抚下,终于回复了平静,沉沉睡下的小脸,媚娘咬了咬下唇,轻道:

    “是齐明帝?”

    “嗯。”

    李治咬了咬牙,红着眼眶将她搂在怀中:

    “……今日……你真的吓着我了。

    我都听他们说了,你怎么能……

    怎么能就往前……”

    “显儿在他手上……我……忘记了……对不住……”

    媚娘眼眶一红,流泪不止:

    “叫你担心了。”

    “不是你,是我对不住你们……身为一国天子,你的夫君,显儿的父皇……我……我竟不曾察觉那些人……

    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

    李治一边儿说,一边儿便是泪湿于睫。

    媚娘抬头,伸手拭去他眼泪,含泪笑道:

    “可罢了,咱们俩可不是这等缠绵悱恻的矫作夫妻,还是说些旁的。”

    李治本来心中痛悔,闻她以此言打趣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抱她在怀,半晌无言默默流泪。

    好一会儿,媚娘才终于打破了沉默道:

    “那个人,便是金春秋?”

    “嗯,刚刚听玉如说,前些日子救了你们的商人便是他?”

    “是。我一时还未曾认得他出来,倒是对不住人家。”

    “你当时一心只牵着显儿,连我都给抛到一边儿去,要是还能想起这么个一面之缘的男子是谁,那我才要慌张起来呢!”

    “人家救了我与素琴的命,我却连人家的脸都记不起,这才是不应当呢!你反而还高兴?”

    “为何不高兴?我家娘子在想不起我的时候,也同样想不起别的男子,哪怕是救过她一命的也想不起……我为何不该高兴?”

    “谁说我想不起别的男子了?那时我可是全心全意只想着一个男子呢!可不是你。”

    李治登时沉了脸:

    “哪个混帐东西?好大的脸!”

    “那张脸倒还真是不大,刚刚不过你手掌大小而已

    便是刚刚被你抱着心肝肉一通乱哄的宝贝显儿。”

    媚娘叹了口气,看着满脸哭笑不得尽是尴尬之色的李治道:

    “治郎怎么变得这般蠢了?方将你自己不是还说着,媚娘当时一心只牵着显儿么?”

    李治气结,一脸狼狈泪痕地瞪着同样是满脸泪痕未干的媚娘,半晌无语以对。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零

    好半晌,李治才气哼哼转过身去道:

    “好好好,你就厉害,你就了不得……左右你也是了不得的……除了我,你哪个都让着。”

    媚娘见他这一闹,下意识地便想起李弘生气时闹别扭的样子,不由哭笑不得道:

    “治郎这是做什么?越来越像弘儿了。”

    李治转头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媚娘不笑了,正色看他:

    “金春秋救命之恩,也只是救命之恩而已。”

    “我何时说过他来?”

    李治扬眉。

    媚娘一怔,反倒愣得结实:

    “那这一坛子陈醋,又是从哪里倒出来的?”

    李治本来正待答,闻得媚娘一坛子陈醋的说法,登时气结,看她半晌,又气得不再理会,只起身去拿了书卷看。

    这些年的夫妻做下来,媚娘如何不知他?所以也不理会,只是拍哄着李显,看着他睡着了,才听李治慢吞吞地道:

    “那个慕容嫣,不是要与那个一直与她相好的男人订了亲了么?怎么样,朕赐她一桩婚,如何?”

    “……你在乱想什么!”

    媚娘哭笑不得,立时摇头道:

    “罢了……她是个女子!治郎……你……”

    李治不言语,也觉自己所想,颇为荒唐,便不再去想,但却是嘴硬道:

    “那又如何?前朝史卷之中,又不是不曾有这等事。而且她行事那般,任是谁,不要多想一份?”

    “……若是如此,还请治郎便索性将她召来,问一问她,如何?”

    媚娘已然忍不住翻白眼给他看的冲动。

    李治自己也觉得可笑,但不知为何,看着如今一发容颜清媚的媚娘,心中就是有一种不安感……

    到底在不安什么?

    他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直觉,从来不曾出错现在的媚娘……他的媚娘,似乎正在被什么人,什么事,一点一点地,从他身边夺走……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

    同一时刻。

    大唐,洛阳城。

    国宾馆内。

    金春秋处所中。

    更了素袍寝服的金春秋,闭目微憩,好一会儿才启唇轻道:

    “人找到了么?”

    一侧侍立的金德俊立时上前一步低道:

    “花郎们已然出去寻了,如今有了大唐皇帝的御令,要找起这几个人来,更是方便。”

    “要快,一定要快。”

    金春秋徐徐睁开眼,目光中寒芒尽现:

    “一定要赶在那位韩王殿下之前,找到这几个人。”

    金德俊一怔:“韩王?”

    金春秋冷意浸然:

    “韩王。”

    “陛下的意思是……这一次刺杀大唐皇后的事情,与那位韩王殿下有关?”金德俊皱了皱眉,微一思忖道:

    “那个韩王殿下,德俊也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似乎是个很贤德的亲王,而且一向与世无争,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吧?”

    “若说这大唐国中,有谁是能让这位大唐皇帝陛下多方顾忌的话,那么就只有这个人。”

    金春秋轻道:

    “他是这大唐国中最阴狠最毒绝的人。如果说大唐皇帝是隐身云中,不露真容的神龙,那么这个人就是匿形潭底,搅动暗涌的邪蛟。

    大唐皇帝陛下虽然行事果烈,但却是个讲信义的人,只要他出口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做到。

    而那个男人,他不会……

    于他而言,天下间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为了得到至高权力的踏脚石,所以我们新罗,都绝对不能与这种狼子野心之辈为盟。

    否则,一旦被他利用起来,就会像被邪蛟死死咬住,拖入寒潭底的白虎,纵然有千种能事,也只能为他腹中的食物。”

    金德俊再一怔:

    “陛下是不是多虑了?这个韩王殿下似乎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若无这样大的野心,为何会想要见孤?”

    金德俊再一怔,却无言以对。

    的确,从身份而言,无论如何,金春秋都是一国之主,而且还是即将与大唐联盟的一国之主。身为大唐国中皇族宗室,与之交往,本便是犯了帝王大忌,何况还是在这样的时候。

    思及此,金德俊也立时品出些不对来:

    “陛下这么一说,倒也真是这样的事情……而且很奇怪的是,这位韩王陛下的消息似乎很灵通啊,陛下微服入洛阳之事,他怎么知道的这么快?”

    顿了一顿,金德俊道:

    “毕竟大唐皇帝陛下身边的人知道的会快一点,但他……”

    “所以孤才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金春秋目光寒意森森道:

    “当初他要见,孤拒绝了他,所以他心中是存着芥蒂的。而他与大唐皇帝之间,自然是有仇隙的,所以他会借孤入宫受宴之事,唆使那些东瀛齐明派来的刺客扮成新罗国士行刺。一来是为了寻机制造事端,破坏大唐新罗两国的联盟大计,得到东瀛的支持;二来,也是为了给孤一个警告,让孤明白,对于大唐皇帝身边的控制这种力量对比起来,他是不输给大唐皇帝本人的。但是……”

    金春秋微眯起眼,轻轻握住了拳头:

    “但是孤不明白……

    为何是她?”

    “他?陛下是说……那些刺客么?”

    金德俊一时不解他的言中之意,不由一怔问道:

    “难道那些刺客陛下认得的人?”

    金春秋摇头,微吐了口气,轻道:

    “不是……孤只是不明白,为何他要选择大唐皇后下手。这不像是这么一个男人的行事风格。毕竟都已然能安排到这种地步了,为何不借机行刺皇帝,而是去刺杀皇后?”

    金德俊这才反应过来地点点头,想了一想却突然道:

    “关于这件事,臣下曾经听过玉统领说过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呢。关于这位皇后娘娘的一个预言。”

    金春秋意外地转头看着他:

    “预言?”

    “是的。听玉统领说,这位皇后娘娘原本是在大唐先帝一代时便入宫侍奉的才人。而且论起姿色与才智来,她都是当时整个大唐后廷之中,最出色的三人之一。

    原本大唐太宗皇帝最喜爱的也是她。但后来因为一个预言,说她是必定要成为皇后的。甚至因此还产生了一些不好的流言,于是太宗皇帝就认为她是一个有野心的女子,把她贬了又贬,甚至几次都活不下来。

    但是奇怪的是,她在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宫闱内斗之后,不但没有死,反而在大唐后廷中的根基越扎越稳,甚至最后直接参与了太宗皇帝嫡子双龙争储的事情,妙手施计,把现在的大唐皇帝,嫡三子给推上了储位,并且借此一步步封妃立后。

    所以很多人都说她是个极有心计的女子,甚至还有人说她那个皇后的预言本来就是错的,真正的预言应该是她当为女帝。

    真是……

    女帝这样的事情,在现在这样的大唐国中,只怕是很难的罢?

    倒不是说大唐国不可出女帝,但她一来非皇室骨血,二来非李姓,三来……

    如今这位大唐皇帝陛下,可是很厉害的角色,若她真抱着这样的心思,只怕会被彻底打压呢!”

    金春秋听着金德俊的话,目光灼灼:

    “你的意思是说……大唐国中,有传言说她会是女皇帝?”

    “嗯。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近来无论是东瀛,还是……”金德俊看了眼金春秋,小心翼翼地道:

    “还是我新罗,甚至是其他几国,都前前后后出了几位女帝,若说大唐国中出一个女帝倒也不奇怪。

    但若这女帝是她……便有些奇怪了。毕竟她非李姓,而且她的丈夫,大唐皇帝真的不是一般人物。那位小太子,虽然年幼,但在德俊看来,品德心性,竟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且小小年纪就胸有韬略,颇近其祖父太宗皇帝之风。

    甚至就是那位次嫡子殿下,看着也是很聪明机敏的人物……

    这样国储可备之选如此充分的情况之下,她要易朝为帝,只怕是很难的。

    不过这么一说来,倒也通了。会不会那位韩王殿下认为这位皇后娘娘是他的大敌,所以要借栽赃我新罗的机会来对她下手,永绝后患?”

    金春秋眯眼,半晌轻道:

    “你刚刚说,这位太子殿下,颇有其祖太宗皇帝陛下之风,是么?”

    “是。”

    “那你想过没有,这样的孩子,一出世就没有见过,亲近过他那位伟大祖父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风骨?”

    “这个……不是有大唐皇帝陛下么?”

    “做为一个皇帝,做为一个男子,如今的大唐皇帝陛下,与他的父亲,都是完全两种样子的。

    太宗皇帝陛下为日刚烈,则如今的大唐皇帝陛下便是如月柔和。虽然同样都是光明磊落,虽然同样都是一国雄主,但他们的为人为政,都是完全两种。

    你说说看,这样的父皇,怎么能调教出一个像太宗皇帝陛下一样的孩子?”

    金德俊一怔,若有所悟地看着金春秋。

    金春秋的表情平静,目光却是浮起阵阵激涌:

    “原因只有一个,这位太子殿下,有一个行事胸怀,都像他的祖父一样的母后。

    或者说……那位大唐太宗皇帝陛下,那位神断如此的男子,早在生前便看出了自己弟弟对皇位的渴望与图谋,也看出了自己的儿子柔和的性子,注定会让他陷入与皇叔们的争斗之中

    所以他早早地培养出了这么一个女子,用来保护自己虽然胸怀韬略,可为天下英主,却性子过于仁慈失了些狠绝血煞之气的儿子。”

    金德俊闻言,立时变色:

    “陛下的意思是,这位皇后娘娘……是……是那位太宗皇帝陛下……一手……”

    金春秋叹了口气,点头道:

    “以如今这位大唐皇帝的性子,他无论如何是不会去杀掉他的亲叔叔的。

    无论他把自己想得如何狠绝,在这一点上,孤是可以断定的,他下不去那个手。所以那位太宗皇帝陛下自然也能看得透。

    而他下不去手,那么便会如龙困于浅潭之中,一身本事也不得使,受尽折磨。

    所以,他的身边需要有一个能够像他那位可以亲手诛兄的父皇,大唐太宗皇帝陛下一样的明谋果决,可以让这父子两位大唐皇帝陛下都全心信任,甚至托付性命的人物在。

    这样一来,所有那些大唐皇帝陛下做不了,不能做的事情,这个人,都能替他做了。

    所以这位皇后……”

    金春秋垂眸,半晌轻道:

    “所以韩王才会这般忌讳她,甚至到了不杀皇帝,也要杀掉她的地步。

    因为韩王只怕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女子,是先代的大唐皇帝,太宗陛下留给他儿子最强有力的一把宝剑,一张盾……

    能够替他挡下一切的盾,能够替他诛灭一切的剑。

    何况……”

    金春秋沉默半晌,才轻道:

    “何况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分明那位大唐皇帝陛下做为一个帝王的才能,是当世……不,是几世都罕见的。

    所以任何一人,想从他手中夺走这个大唐皇帝的位子,都是妄想。

    至少原本都是妄想。

    但是……这么一个原本做为帝王而言毫无破绽的男人,偏偏有一个深爱至此,胜过性命更胜过帝王位,江山权的女子……

    那么他就有了一个致命的罩门,一个绝杀的弱点。

    任何人,无论是谁,只要把这个罩门打破,或者对准这个弱点下手,这位大唐皇帝陛下,必然会自毁。

    这对一个皇帝,是极为忌讳的事情。

    所以韩王也是在赌,他希望自己能够借助对这个女子下手的机会,一举毁掉大唐皇帝。”

    金德俊闻言,半晌啐了一口,咬牙道:

    “卑鄙!想争皇位,不靠自己的本事计谋,不敢在前代皇帝在时动手,却要对一个被人算计了一生的女人这样……

    真的卑鄙至极!”

    金春秋目光微闭,半晌轻道:

    “的确……他真的是很卑鄙,可他也真的是很聪明……

    聪明到足以拿捏好分寸,掌握好这个度。只是他错了一点……”

    突然,金春秋睁开双眼,语声轻寒:

    “他不该以为,孤也罢,新罗也罢,会像那些被他控制着的人一般,成为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传令诸花郎卫,自即日起,但有韩王动静,一一来报。这一笔,孤不但要好好与东瀛齐明帝算一算,也要与这位韩王殿下,好好算一算!”

    “是!”

    金德俊立时应声而退,金春秋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笑意,目光清寒:

    “如果你选别的人……

    不过也没得选择了罢?毕竟他的身边,只有一个她不是么?

    韩王殿下?”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一

    次日午后。

    洛阳城中。

    金春秋午憩刚起,便察觉出殿中多了一个人……一个不速之客。

    他淡淡一笑,沉眸不惊,徐徐坐起身,门便被推开,进来的是一脸沉凝的金德俊。

    金德俊刚欲开口,便被金春秋挥手退下:“下去吧,备些好酒水。”

    接着,他看着金德俊出去,自己换了一件外袍,在几边盘退坐下,看着金德俊奉上酒水后微礼一退,再度沉眸。

    半晌,抬眸,看着不知何时坐在几案另外一边与他面面而对的慕容嫣,淡淡一笑:

    “姑娘果然轻功天下一绝,能避开德俊耳目的,着实不多。”

    慕容嫣一哼:

    “井蛙之鸣么?”

    “虽为井蛙,却亦有自己一片天下。”

    金春秋再淡淡一笑:

    “反而是姑娘说这样的话,未免失了大国上将的身份。”

    慕容嫣一扬眉:

    “谁说我为唐廷所用?”

    金春秋若有所悟:

    “原来姑娘并非唐人。”

    “谈这些又有何意义?江山家国尽易,旧衰新替。但求过得潇洒自在无拘无束,便可无愧于天地。”

    慕容嫣的话,让金春秋心中一动,轻道:

    “慕容…………

    不知姑娘可知……”

    “不知,我什么都不知。”

    慕容嫣打断他的问话,转过脸,是一派从未出现过的正色:

    “慕容嫣,便只是慕容嫣。”

    金春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也点头笑道:

    “不错,是孤着了形……慕容嫣,便只是慕容嫣。”

    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慕容嫣才悠悠开口道:

    “不过,如今的慕容嫣,已随舍妹入了吴王府中籍毕竟她也是半个吴王府的人了……是故论起来,我也是唐王座上宾,这一点,尊主倒是没有说错。”

    金春秋再复一笑,乃问:

    “那么,此番姑娘来此,是为大唐皇帝而来?”

    “不该么?”

    慕容嫣一脸理直气壮地反问,金春秋也只好笑笑,连说应该。

    慕容嫣这才点头道:

    “既然尊主亦无他言,那么慕容嫣便问了:敢问金国主,昨夜暗杀一事,为何国主竟几可与唐帝同时得知,甚至抢先一步,救下大唐皇后娘娘?”

    金春秋微敛笑容,再复抬头之时,表情平定:

    “慕容姑娘是聪明人,孤亦不必打什么言语机锋。

    如今大唐是我新罗最大的盟友,东瀛如此行事无非是要行离间之计,以图断我两国之交,困我新罗于瓮中,为国为民,孤必要将此事解危。

    何况事涉幼子,孤如不出手,抢先将此事解决,便是大唐皇帝陛下仁德不疑,唐廷之中重臣只怕也会暗生疑心,对仁问儿不利。”

    “只有这两个原因么?为了唐新联盟,为了你的儿子?”

    慕容嫣扬眉一笑:

    “便无半点私心?”

    金春秋一笑,眼神蓦然冰冷:

    “私心自然是有的……

    毕竟孤与大唐皇帝一般,都不甚喜欢那位东瀛女帝,并且……”

    他看向慕容嫣,目光桀骜不驯:

    “孤欲振新罗中兴不假,欲与唐修好亦不假,但并非只要是唐主,便可与之为友的……

    坐在这大唐帝位上的到底是谁,于孤,于新罗而言,都是极为紧要的。”

    慕容嫣哈哈一笑:

    “所以国主是不喜欢那位急着踢走他的亲生侄儿,自己戴冠加冕,坐上帝位的韩王殿下了?

    妙极,妙极,我也很讨厌这个不讲信义的伪君子,所以若是国主你有心收拾他的时候,不妨叫上慕容嫣。

    便是不肯让慕容嫣同乐于收拾这个无耻小人之快,好歹也让我看个热闹。解一解心气。”

    金春秋含笑称是,又道:

    “却不知姑娘可还有他事相问?若无……大唐皇帝御旨早下,今日晚间便须得入猎宫之中……”

    “有,怎么没有?不过你话尚未说完,不是么?”

    慕容嫣侧首轩眉,似笑非笑,一双乌黑的眸子却盯紧了金春秋。

    金春秋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颇有种莫名其妙之感。

    慕容嫣见状,忍不住翻个白眼:

    “我是不知新罗国主心中到底如何作想,不过有些不该留的东西,实在不必留的好。

    免得惹出什么纠缠不清的麻烦事来,坏了唐新联盟大计。

    如此一来,金国主两救大唐皇帝那块儿宝贝心头肉的大功夫,岂非全数白费?”

    金春秋闻言,这才啊了一声,道了一句惭愧,起身便从一边架子上取下一只木匣,复归原位,轻轻推到慕容嫣面前:

    “还请姑娘代孤谢过皇后娘娘救伤之恩。”

    慕容嫣再扬眉,伸手打开,却只见满满一匣子的指肚大小明珠,形状并非极圆润饱满,但其色泽之奇,其中含花纹之艳,却宛如含了满满火焰在内般的金红琉璃一般。

    毕竟慕容嫣也是自小将珍珠作弹子儿玩的人,但这珠子的颜色实是少见,就连她也忍不住脱口轻道:

    “这是……龙珠?”

    金春秋含笑微一勾身,算平了礼。

    慕容嫣微一笑,轻轻拿纤纤细指在珠堆中一滑一挑,便勾出条绣帕来扬了扬,点头道:

    “好,一绢之恩,龙珠为报。先代吾友谢过金国主厚谊了。”

    金春秋再复一笑,然后一怔:

    “贵友……”

    “自是这绢帕的主人!”

    慕容嫣淡淡一笑:

    “就此别过,但愿……慕容嫣不必再来烦叨国主。”

    言毕,抱起珠匣,她便转身离开。

    金春秋含笑起身,叉手行了一记平礼,送离慕容嫣,接着平直身子,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金德俊纵身而入,面色尴尬:

    “请陛下治罪。”

    “输给慕容嫣,不算你丢脸。相反,以她身手,你能在她开口说话之前便赶至孤左近,已是不易,无妨。”

    金春秋转身坐下,金德俊却愤道:

    “这个慕容嫣也欺人太甚……无论她与大唐皇后如何交好,论到底也不过是个江湖游侠,凭什么与陛下您平起平坐,还要陛下您如此礼遇?”

    “她凭的不是大唐皇后,而是她左手之剑,与……

    右手之玺。”

    金春秋徐徐一句,叫金德俊先是一怔,继而瞪大眼,正待开口,却见金春秋紧紧揪住了自己箭袖,于是沉默……

    是夜。

    洛阳郊外,皇家猎苑之中。

    慕容嫣瞪着面前神色悠然,自斟自饮的媚娘,脸色沉如鬼魅:

    “这不是你的?”

    “这是素琴的。

    当时本宫的丝帕先拿出来的不假,但却是与他系了伤口近心处,以防毒血逆流入心不治。素琴的才是拿来裹伤的。

    想来,他一开始是以为你去想要回的是素琴丝帕了

    毕竟你说故友,他头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被你烦了无数次要决战的德奖。

    后来知道你说的是本宫,可他也不好再拿出来了。”

    “好个狂徒!竟敢欺我慕容嫣……”

    慕容嫣的表情已黑到极致,接着,媚娘眼前一花,便失了她踪影,于是急忙扬声道:

    “那是他的筹码!他是不会与你的,你去也无用!”

    眼前再一花,慕容嫣再度出现媚娘面前,戾气满面:

    “筹码?何意?”

    “欲与唐联盟,他又对我大唐国中情势如此洞悉,自然明白此番韩王设计不成,日后必要再行他计,逼他或迫他不得不就范。

    至那时,且不论他能不能从韩王手中逃脱,便是治郎便是一个难过之关。被夹于治郎与韩王两者之间的他,有了这块绢帕,便等同有了一样可以让治郎与本宫念些旧情面的东西。

    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便能派上大用场。

    毕竟他于大唐,不止是救了本宫,还救了大唐皇子。”

    慕容嫣本极恚怒,闻言却扬眉,不可思议地看着媚娘:

    “……你不会真以为,他保留你的丝帕不与我,就只为了将来亟待解困这冥顽,可以拿这个去向你家那位妻痴天子要得一点情义罢?”

    媚娘淡道:

    “他实在很聪明……”

    “而你便实在太蠢!至少在这种事上非常之蠢!”

    慕容嫣两手叉腰,毫不客气地开骂,然后叹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媚娘:

    “罢罢罢,由你去,反正好歹是要回来一块儿了,至于玉明玉如……

    算了算了,我来我来!”

    慕容嫣丢下这么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便赌气坐下喝闷酒。

    媚娘看她像个小孩子一般,忍不住摇头失笑:

    “你何时会有这等女儿心肠了?难不成你还真以为金春秋这等人物,竟会为这些皮相所迷,失了本心?”

    “你说得没错,这个男人的确不一般。单只是皮相而言的话,他做为一个男子,或有不为所迷之处,可若他是一国英主,是个又有绝顶聪明又有绝顶野心的男人,那他便必会为……”

    她话说一半,突然停住,侧耳细听片刻,立时丧了脸,重重将酒杯放在几案之上:

    “这男人,怎么这般可厌?没了你,他是不是不得活了??”

    接着,身影一闪,消失,临行前还抛下一句让媚娘哭笑不得的话:

    “总之你最好留意一些罢!他既有心留下丝帕,便断非你想的那般简单……

    你别再犯了傻,只盯着你家男人,却把身边的男人都不当男人看……

    迟早你要在这上面吃大亏的!”

    媚娘闻言,眉目微微一动,却终究只是淡然一笑,抛下杂念,起身去迎李治。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二

    次日午后。

    猎苑之中。

    当已有两日不受诏的德安满腹惴惴地走入殿中,看到跪伏于地的沉书与阿罗,以及高居上位,眉目肃杀,一身铠甲金衣,只手拄剑于地的李治,若有所悟,面色顿时一白。

    他徐徐走到李治面前,双膝叩地,放下手中白玉拂尘。

    李治平静地看着他们三人,但太阳穴两侧的青筋,却出卖了他的愤怒。

    半晌,他缓缓开口:

    “为何?朕曾说过,你们不要动她……为何?”

    李治平静地问。

    德安面色一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刹那间,那夜沉书要他设计传话入长孙府,阿罗在府中的接应……

    他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

    不,他在心底对着自己缓缓摇头:

    他早就明白了,早就感觉到了,只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说如此无妨而已……

    他侧头,呆呆地看向自己两位兄长。

    二人无言,只是默然。

    “你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李治寒声发问:

    “知道吗?”

    半晌,沉书轻轻开口:

    “沉书与阿罗,的确有负君恩,但请主上处置。但此事,与德安瑞安均无关系。瑞安根本不知,德安……德安也只是被沉书与阿罗有意欺瞒……”

    “但凭处置……好!”

    李治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突然沉声一喝:

    “驾前金吾何在!”

    “臣在!”

    一阵雷鸣般的轰喝声中,闪身跃入十八金吾卫,跪伏于地:

    “臣受令!”

    “此二人身受君恩国泽,不思报国不知献君,是为不忠不义;明知事涉敌邦,仍为私仇蒙蔽双眼为敌行计,是为不仁不德;身被先慈之遗念而不顾,置宗亲于危境,是为不孝不悌;与奸徒恶党合流同污,是为不廉不耻;无视与朕一诺,狂狷以对兄弟盟誓,是为不信不礼……

    此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德不孝不悌不廉不耻不信不礼之徒,当行国法家规!

    来人!杖赐一百,以净其罪!”

    “得令!”

    金吾卫再度齐声一喝,便亮杖待行刑,却闻得德安凄厉一喊:

    “主上!臣……”

    “你不能为他们代罪,因为他们没有说错,你的确不知情之下做了帮凶……

    但以你之智,以你之谋,不会想不到他们叫你做那些事的原因。

    所以你亦当有知情不报,明晦不言之罪!按理,应罚!但朕不罚你体肤,只叫你于一侧观之……

    这便是朕赐与你之罚诛你心念,唤你良知!动刑!”

    李治沉声一番言语,叫德安再不敢言,只能瘫坐于地,呆呆看着诸金吾卫齐声喝“是”,愧悔不已的呜咽声从口中响起,伴着棍棒撞击人身的沉闷扑扑声,与从阿罗沉书齿缝之间时时逸出的闷哼声,交织而成一曲痛歌!

    ……

    雨下得极大,这样的天气,显是不宜行猎的。

    李治呆坐殿中,看着殿外,身边,坐着黯然无声的媚娘。

    好半晌,一阵匆匆脚步声打断了夫妇二人的空望却是明和。

    立定,先行一记叉手礼,明和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叩首不起:

    “臣斗胆,请主上与娘娘,饶了二位师傅这一次罢!”

    李治沉默,久久地沉默,好一会儿才抬眸道:

    “朕从来不曾想过要他们的性命因为他们……”

    李治言至此,却无力地阖上眼,好一会儿才缓缓垂下头: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无论是善果是恶终,都只能是他们自己承担。谁也改变不了已定的事,唯有接下来的选择……

    朕希望,他们不要再选错。”

    明和闻言,咬牙忍泪,却只是叩首不起。

    媚娘徐徐起身,走到他身边立定,半晌伸手轻柔而坚定地拊起他,然后对着满面泪痕的他说:

    “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替本宫把他叫起身来,让本宫好好儿地教训他一番才对。”

    明和抬眼看了媚娘一下,又看了下殿外,于是咬了咬唇角,再行一记大礼,爬起身,转冲出大殿去。

    媚娘就这么呆呆站着,约摸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明和的叫喊哭求声便先传进殿中,让李治与媚娘不约而同地攒紧了手心。

    接着,在一众小侍的帮助下,淋得唇青面白的瑞安,被明和硬生生地拖抱着,强拽进了殿里。然后用力一推,推到了媚娘面前。

    瑞安一个没有刹住脚步,竟整个人伏跌在媚娘身边。

    他们师徒身后,只留下一道又光又亮的水痕,无声漫延入无边雨幕之中。

    看到媚娘的刹那,瑞安咬了一咬牙,艰难地爬起身,跪好,扬手,抬袖,一遍又一遍地行着大礼。

    第一遍,媚娘尚能自持,可眼眶已是微微发红。

    第二遍,她已难忍泪水,转脸低首,看着地面。

    第三遍,她已再忍心痛,泪水潸潸而坠,强咬牙关,方未曾叫喊出声。

    三匝礼毕,瑞安直起身,叉手,呆呆怔怔地看着前方李治宝座之下的金云。

    李治坐在烛光中,鲜红的火焰映得他面上泪流微红: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瑞安闻言,收回目光盯着地面,半晌吐出丙个沙砾般粗沉的字:

    “赎罪。”

    “替谁?”

    李治咬牙,却仍是轻声发问。

    “兄长们……”

    瑞安木讷讷地回答。此时的他,早已无了那般神采飞扬,仿佛灵魂已从身体里抽离,只剩下一具空躯壳。

    李治再闭目,半晌哑声道:

    “他们的罪,与你无关。”

    “罪臣之……”

    “住口!”

    瑞安一语未竟,便被李治平地雷般的一声厉喝压住!

    诸侍齐齐惊得面色如土,同时跪下,行礼不止!

    瑞安只呆了一下,便再度徐徐开口:

    “罪臣……”

    “你的话一出口,有罪的,便不是你,与你的好兄弟们,而是主上。”

    媚娘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虽然很轻,却意外地压住了瑞安欲出口的话语,也平定了李治几欲脱口而出的暴怒叱骂。

    瑞安浑身一震,微犹豫了这么一下。

    媚娘继续:

    “普天之下,最大的罪,莫过不忠不孝。你这一句罪臣出口……

    主上要做些什么才能弥补起来……

    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瑞安全身剧烈颤抖,良久恢复平静,满面绝望之色。

    三人一时间,俱是沉默。

    良久,李治方道:

    “你要替他们赎罪,朕不会再拦你……你要随他去长街为役,朕亦会顺你心意……但只一桩,”

    李治看着他,哽咽轻道:

    “你不得死。他亦不得死。

    甚至便是他们二人,亦不得死。

    凡是你们之中任一人,有萌生死志,为朕所知……朕必会叫你们九泉之下亦不得安眠听明白了么?”

    瑞安闭目,泪水却不停流下,耳边又传来李治声音:

    “你们非但不得死……但有朕……与媚娘有诏用时,便得立时来听宣受使……

    这是你们该赎之罪,明白与否?”

    李治轻问,瑞安却是痛哭无声。

    李治咬牙,含泪大喝:

    “听明白没有!”

    “主……上……

    主上……!”

    瑞安哽咽不成声地从齿间吟出几字,最终难忍心痛,瘫伏于地,放声大哭不止。

    而宝座之上与殿下立着的媚娘,亦两两茫然地或坐或立于原地,任凭泪水冲刷着面庞。

    ……

    次日。

    天算是晴了一些,可天边乌云,仍旧没有半分要彻底散去的迹象。

    媚娘坐在猎宫凤楼之上,任寒风将衣袂吹卷得烈烈做响。

    她的身边,立着肿了双眼的明和,与一脸叹然之色的慕容嫣,以及泪痕未干的素琴。

    四人都看着前方,一辆粼粼而驶向西北方的简单马车。

    好一会儿,明和才轻道:

    “娘娘与主上嘱咐的几件事,明和都办妥了……

    师傅们……一回到长安,立时便会有周师傅来接应,把他们在长街里安排下来……那边的人也都打点好了,上上下下人等,都知道要好生照顾着他们二位的……

    还有……还有,一路上的盘缠吃食,也都安排好了……

    还有……”

    明和说不下去,只是流泪。

    媚娘却不哭,只是静静问道:

    “瑞安的身子,刚刚淋了雨,可请孙老哥给抓了药?”

    “抓了……也着了李云师傅与一路伴着回去的静安师傅一道照应着,总是会让他好好儿吃药的。何况主上也好,娘娘也罢,都下了令着他不得轻生……

    师傅他……他不会……”

    明和再也说不下去,只是躬身行礼。

    媚娘眨眨眼,挥手叫他退下。

    一边儿的慕容嫣摇头,叹了口气:

    “瑞安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惜有那样的哥哥们拖累着。”

    媚娘沉默,素琴也感伤着说:

    “还有德安……他也是个好孩子……”

    “他?他便罢了。”

    慕容嫣轻哼一声:

    “她家那位妻痴天子虽然一扯到她的事,便是疯疯癫癫地活像个幼稚小儿百计千狡,但大事上还是明透于心的。这一次他没说错,若是德安有心,这等事情如此蹊跷,他断不会真的就听信了自己兄弟的……

    说来说去,在他心里,她还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人不似他德安一心效忠的那位妻痴天子一般,便是牺牲了他自己,他兄弟们,也万不能利用的。”

    素琴闻言,有些犹豫地看了她一眼:

    “姐姐……”

    “无妨,她虽说得不中听,却是实情。”

    媚娘淡淡道:

    “至少德安在此事之上……不,是一直以来,考虑治郎的立场,总是多过于本宫的。其实这才是本宫最喜爱他的一点。”

    微吐口气,媚娘低下头,轻道:

    “其实本来此番,本宫亦无心去怪他些什么的……但是……”

    媚娘抬头,看着那辆马车在地平线上消失成一个小黑点,半晌凝目道:

    “但是他不应该……不应该把显儿给扯进来的……

    虽然他绝对不知情,也绝对想不到对方竟会利用显儿……

    但确是他,让显儿受了这般惊吓。

    所以,给他一些教训也好,让他知道自己错了什么,反省些日子,再回来……

    也好。”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三

    慕容嫣点头道:

    “而且阿罗与沉书那两个,也的确是该到清出去的时候了。这一次已然是大罪,若是继续这般下去不加惩戒,只怕早晚出大事。”

    媚娘与素琴闻言,也只能叹息。

    看到她们不开心,慕容嫣叹了口气,摇头道:

    “得了,得了,知道你们俩便是一个个嘴狠心软的。

    左右我也着了门下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顺带着办你交与我差事儿的机会,一路护送他们兄弟二人回长安,等他们一切安顿下来,周六儿也好好儿地照顾住了他们,才去办事的……

    别操那些心了。

    不过先说清一点啊,我便是照应,也只照应他们两个,那两个大的,别的不提,阿罗的身手就非弱,而且老实说我也看不过他们的眼,所以就直接不管了。

    无事罢?”

    媚娘闻言,却是一怔:

    “你没派人跟着他们?”

    “怎么,你不会是想把他们也一路护去流放之地罢?”

    “不……不是……”

    媚娘垂眸半晌,才轻道:

    “阿罗的一身武艺,并不输玉明多少。所以根本也不必护送的……本宫只是担心……他们会不会不死心……”

    慕容嫣闻言却一怔,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担心的是他们兄弟二人会对复仇一事不肯罢休?不是担心他们会被韩王和长孙无忌……”

    “有治郎在,他们会被保护得很好。”媚娘淡淡道:

    “昨夜里,李风李雷兄弟已然先一步动身各自前往两处安置了至少在宫中的德安与瑞安,是不会有什么大事。而且元舅公早知阿罗身份却一直隐而不发,除了有些利用之意外,显然还因其已无心追究旧事。何况他知道以后,对阿罗诸番纵让,显见其已有为当年之事,向阿罗赎过之意。至于韩王……”

    媚娘目光微懒:

    “只怕接下来,他会很忙很忙,半点去找沉书的心力也没了。”

    “因为你家妻痴不会放过他?”

    慕容嫣扬眉一笑,满是逗趣之意。

    媚娘眸光流转,看她一眼:

    “他将本宫视为劲敌,若本宫不配合他一二,岂非太对不住他一片殷殷期待?何况,便是治郎与本宫能饶了他,你能么?”

    慕容嫣想了一想,哈哈一笑:

    “不错不氏,这新帐旧欠,是该合在一处清算一番了。”

    媚娘勾朱唇,启皓齿,唇角含笑:

    “还有那位新罗国主金春秋在本宫看来,他可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以及那位险些被他算得丢了性命与家国之安的新罗二皇子金仁问……甚至就是元舅公与英国公二位早将他视为大患的重臣,也未必便能饶得了他何况此番之事,还直接把元舅公给扯进来,摆明着要背后一击。元舅公老来性子弥辣,或者面对治郎,甚至是阿罗,他会心中有愧,多少容让,但韩王……他这是惹错了人。”

    “我看他惹得最错的人便是你。”

    看着她眉间的肃杀之气,慕容嫣却正了色道:

    “不过能被你家妻痴视为劲敌,他非凡人。”

    “他根本不是治郎之敌,论计谋才智,或有几分,可若论胸怀气度,他是低若尘泥。这些年治郎忌讳他,不动他,处处避开他,不过是因为一点李氏宗族的血脉之情而已。本宫可不同。”

    媚娘冷笑一声,轻道:

    “既然他成日间带了头喊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那本宫又何必与他客气,领其名而不行其实?”

    慕容嫣目光一亮。

    ……

    大唐显庆二年的最后一个月,似乎注定不会平静。

    冬猎祭典之日,晨起。

    依礼行祭大典之前的一个时辰,圣驾未至,但却已是群臣尽齐聚于龙帐之前。

    一片安静之中……

    先是不知哪儿窜来的一只小兽,惊了英国公李绩坐下战骑,几乎将李绩这般神骑手摔下马背去。

    接着在李绩使出浑身解数,以多年驭马之术平了座下爱骑的性子之后,却发现在冲突之中,爱骑竟将旁边的韩王李元嘉轻伤。

    惊怒之下,李绩又心知此事非常,立时着人查探。这才发现原来是太子殿下所得之龙种狻猊,不知为什么突发狂性。

    于是诸臣尽皆以为此事事属意外,然有前些日子方被召入洛阳的杞王于一侧,轻道:

    “若以初见,是为意外。然此龙种凶性未除,竟生此变故,实教人忧心国储之安危,宜设法除其凶性,解太子殿下隐忧。”

    诸臣闻言,纷赞杞王怜幼惜储之心可嘉,英国公李绩与元舅公长孙无忌,则立召驯圣人前来相询。

    驯圣人上前得闻,却断言非属意外:

    “雪狻猊灵性乃万兽之首,几可通人。其本性更属温和一类。若非有何变故,或以血腥之气污其口,引其狂性,再不至此。”

    两公闻言,均感忧心,韩王更迭声称是,着府中此道中人上前来相助详查。

    然韩王府中驯兽师几番审视,亦不得其解,韩王乃不悦,又易杞王所奉驯兽师上前,三人同查。

    果然不多时便查出,雪狻猊竟为人喂食了一种名唤曼陀罗的药草,且其口中犹有血腥生肉残留,显是有人以药草特意混了血肉饲之,以致其发狂。

    李绩大怒,长孙无忌更厉声传令拿下驯圣人。

    奈何其连呼奇冤,兼之太子剑师德奖亦于一侧力证其于今日尚未及亲近雪狻猊,根本没有机会下手。而有知医道之官员亦道曼陀罗药性发作极快,断不至能拖得一夜。

    于是元舅公着令相关人等立时查问查验此物何时入得雪狻猊之口。

    不多时,便有内御侍医前来共验之,报与诸公曰:

    “这血肉食于腹中,至多不过一刻之时。”

    立时,诸臣哗然于此候驾,至此时已有半个时辰之久,也就是说,那下手之人竟是当了群臣之面下掺了药草的血食喂圣兽,又在这等时候……

    显是意存了弑主刺储之心!

    一时间,诸人立时万分紧张,人人喝查,个个闹问。正在此时,李治驾至,共行者除皇后武氏与太子、潞王李贤外,紧随其后的便是新罗国主金春秋与其他诸国国主。

    眼见祭典重地,却是如此纷扰,李治便是龙颜不悦,又闻得长孙无忌所报之事,更是面色铁青,便着令立查此事!

    正待此时,新罗国二皇子金仁问眼见一侍鬼祟,便机警一叱,那侍竟心虚立逃,却被当时拿下,带至李治面前。

    李治震怒之下未及开口,便见此侍面色突发青墨,倒地不起

    原来他竟于口舌之下软肉里暗囊了毒药,见机不对,便舌头一绞,服毒自尽!

    天子一怒,非同寻常!

    正待李治欲着令左右立时查明此人身份时,新罗国主金春秋近侍,花郎卫少统领金德俊却出列启奏道,自己曾于旧时见过以同样行事手法混于新罗国宫廷之中的奸徒,却是东瀛志能便(就是后来的忍者)一流的武者。

    李治闻得东瀛二字,更是沉郁,便先问此侍以何身份入宫,尚未言落于地,便有杞王近侍惊呼那死去的侍臣乃是韩王府中五世子李讷新得宠侍。

    韩王闻声便色变,转头喝出幼子那李讷却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被刚刚一惊吓,已是大哭不止,如今被父亲喝骂出来,更是口齿含混,不能为言。

    韩王见状,竟更不生半点儿怜悯之心,一怒之下便伸手夺过幼子高高举起,往地上狠狠掷去!

    诸人惊呼之时,却是李德奖眼疾手快,随手马鞭一甩,便好好儿卷起李讷小小的身子。

    复又有皇后武氏急令宫娘上前抱过已然被吓昏厥过去的李讷,着御医立时来诊后方道:

    “一个孩子,又非他之过,韩王殿下何以如此动怒?”

    可韩王尚未及言语,便听得新罗国主金春秋点头,却赞叹道:

    “诚所谓易牙烹儿之忠,实为韩王殿下之德也。”

    此言一出,立时大唐群臣人人神色怪异,乃有长孙无忌肃容道:

    “易牙烹儿,乃恒公之败象始也,国主此言,未免有些失当了。”

    金春秋闻言,亦自觉失语,连连告罪,李治却婉谢道:

    “国主非中原之士,却能言而于此,已属难得。何况皇叔此举虽因忠君而起,却也着实有失慈父之德。此事既为东瀛之谋,便是皇叔也难防得住。幸得今日只是暗中使些小伎俩,不曾坏了大事。”

    诸臣纷纷言是,李绩更直谏道:

    “东瀛三番两次行此等卑劣之举,实不可轻忽!臣以为,当以此事为戒,彻查韩王殿下左近,以防王府之中再有这等宵小之徒!”

    长孙无忌亦趋前一步紧道:

    “事关皇叔安危,臣以为当早不宜迟。立时行动,以免予了那些东瀛刺客逃离之机。同时也算为韩王殿下一洗险些被疑通敌,不得不手掷爱子以示清白之冤!”

    诸臣闻声,齐称甚是。

    韩王见状只请李治下旨彻查。李治闻言便着李德奖立率诸卫即刻赶赴韩王府,务必将韩王府中上下那些隐藏着的东瀛刺客全数搜拿至御驾之前!

    ……

    是夜。

    冬猎首日祭礼之后,猎宫正殿之中。

    李治与金春秋相对坐饮,俱是淡淡笑容。

    放下酒杯,金春秋看看李治,淡然道:

    “听说今日搜查韩王府时,那位曾于新罗国中大扬神威的玉明,亲手抓到了那个东瀛派来的女刺客,果然是神勇无敌!”

    李治含笑,点头,然后正色道:

    “可不止是个女刺客。”

日月明空,弘治相争一五四

    金春秋闻言,眉目一扬:“并非只是一个女刺客?”

    李治重复,点头:“并非只是一个女刺客。”

    金春秋微沉了面色,却突然拍手失笑:“对了,对了!倒是忘记,这位齐明女帝,也是一位很迷信天下男儿尽是难过美人关的人了。”

    李治淡然一笑:“自古男儿难过情关。可不是难过美人关。”

    “这美人,也要看如何一个美法。”金春秋淡道:“美在皮,则可得两分人心;在骨,则可得五分人心;在其风姿,则可得七分人心,得其情怀,却可得足九分。”

    李治讶然失笑:“国主好生苛求,美人者,皮骨风姿情怀四者兼得,世上女子如星河沙砾,可得两三人皆备的已属天赐;这般天赐之造化人物,竟只得九分人心?”

    “只得九分,还有一分,却还在一个心字上。”金春秋勾唇一笑:“无心,便是皮骨风姿情怀齐备,也不能算是万无得一的绝色女子了。”

    “无心,无心……”李治拊掌而笑:“好一句无心非绝色。确是如此啊!”他一边儿说着,不期然便念起媚娘,面上神色,不由柔和脉脉。

    金春秋举杯待饮,见着他这般情态,不由一怔,心念电转间如有所失,便搁下杯子道:“不过陛下却是得了一个十分绝色的。”

    李治闻言倒露出鲜现于人前的少年腼腆之态来,叉手含笑半晌才点头道:“朕是个有祖德庇佑的。”

    “所以陛下对皇后娘娘,爱惜更甚。知福惜福,实在无量之德。”金春秋一笑,举杯饮净。

    李治抬眸看了金春秋一眼,半晌垂眸:“人说国主一世雄材,最知人心,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言毕,同样举杯,一饮而净。

    金春秋慢慢摇头:“春秋此言,并非有心挑唆陛下对那宝皇女,对东瀛赶尽杀绝。其实陛下与春秋心中都很清楚,我等诸国势已至此,无论如何,东瀛也好这宝皇女也罢,都必败无疑。所以便是春秋不多言,她也再难逃得一败之境。这一点,不仅春秋明白,陛下更是清楚。”

    李治默默,良久才道:“朕倒是想听一听,国主之意。”

    “春秋以为,此时既然已定东瀛败局,那何不再多加思忖周全,生得一计,以求速平此乱?少造杀孽,也算上天有德。”

    李治扬眉,立明他心意:“国主之意……是欲夺东瀛龙首,以牙还牙?此计只怕有些不妥罢?”

    “若直行刺杀,确属不妥,但若要这宝皇女自败性命,以春秋之浅见,倒也未尝不可得计。”

    李治心如明镜,却依旧道:“国主这意思,竟是欲行三激周瑜之法?这个……”

    他微前倾其身,想了一想,竟是笑了起来,摇头道:“国主果然深知人心,这齐明看似聪慧过人,胸有大德,实则狂妄自大,不知其短。这样的人,对她使起激将法来,却是最得效的。只是……”

    金春秋见李治犹豫,深知其心,乃淡淡一笑道:“陛下是因觉这般使计对付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有失陛下堂堂大唐天子海内之王的身份?可是陛下,您可莫要忘记,您还有一重身份,一重你最是看重的身份在一个父亲,更是一位丈夫啊!”

    李治猛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金春秋,半晌冷笑道:“果然金国主辩才无敌只是国主以为拿朕的皇后与皇子之事来激朕,朕便会如国主之意行事了么?”

    “春秋未有激陛下之意……因为春秋知道,这句话,陛下只是在等一个有足够份量在陛下面前说出口的人出现而已。如今既然长孙太尉不便说,英国公不好说,皇后娘娘自己更不会说……那么就能有春秋能来说了。”

    李治盯他半晌,突然一笑,如春风破冰湖:“果然,瞒不过国主啊!”

    金春秋再淡然一笑,垂首微礼道:“若非陛下信任春秋与新罗诸卫,那以大唐皇帝影卫这等神影无踪的手段,姬长安这等角色,要在新罗国中悄然无声地拿走一个人……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李治叹道:“只是可惜,国主行事太快,竟然真的把那贼僧给……”

    金春秋摇头道:“这等人若不除去,只怕日后便成大患。不过陛下倒也不必替这等人可惜,其实有些时候,人死了,比活着更有利用。”

    李治扬眉看着金春秋。

    金春秋含笑伸出双掌轻轻一击,便有金德信闪身入内,怀中还抱着一只匣子,向李治与金春秋一礼,然后便扬声道:“东瀛逆僧定惠项上首级在此,另有其手札数卷,请二位陛下过目!”

    言毕,伸手轻轻一拉,匣门打开,一颗光秃秃的人头便现于两帝面前。

    李治只看了两眼,便点头淡道:“有劳金少将了。”

    “皇帝陛下宽仁。”金德俊再行一礼,立时阖起匣子,交与旁侍急速送出之后,复从另外一匣中取出一叠手札道:“此为定惠手札……”

    他顿了顿,犹豫地看了一眼金春秋。

    李治却在一边淡道:“无妨,都已经死了的人,再多妄想也不过是一片痴想……”一壁说,一壁传人前来笔墨伺候。

    不多时,李治手书一封,火漆封口,加以玉印(皇帝个人私印)传与德俊:“有劳金少将,便与朕左近玉明将军一道,再走一趟东瀛,将这手诏手札连同那人头一并送与东瀛国主罢!听说她刚刚得了新宫,正是要办国宴的时候,这等厚礼,不送不妥。”

    金德俊先接过东西,金春秋便含笑道:“是的,须谨记了再半月,便是齐明帝新别宫大成之时,又值她大寿,即是这等盛典,那这份重礼,也自当于其时奉上。切记切记。”

    金德俊立时应声称是,李治又笑道:“齐明为人阴毒不依常理,但于她国中臣民之前,却是极好摆那副宽怀大度的明君虚像。是以你们可带足十八神龙卫与诸花郎顶尖的高手,光明正大地持两国国书入其殿中,堂堂正正地递上大礼。”

    金春秋亦点头道:“不错,比起暗中前去,这等事明着来更好一点。毕竟与出家人有私之实已让齐明心虚,求之而不得于她这等自命艳冠天下无人能挡其魅力的女子而言,更是难堪至极的耻辱;兼之定惠竟对一国国母之妄念属实;这两桩事都有定惠手书手札记录在此,证据如铁,任齐明帝如何恨毒了,也只能咽下这口毒气,放你们安稳离开毕竟大宴之上,她没有那个气度,能够将这档子污杂事现于诸国使臣之前。”

    “若她不放……那可是正合了朕与你们陛下的心意了。”

    看一眼含笑淡然,自有一股睥睨之态的金春秋,李治向后一靠,纤长十指轻轻敲打着扶手,一笑中目露寒芒:

    “你们便只管动手杀出一条血路来以十八神龙卫和花郎诸高手的本事,东瀛那些皇家暗使却远非你们对手。只要你们出得飞鸟都,那么守在沪津(今日上海华亭县左右的地方)与白江口(即今日锦江口)两处各自操练水战的二十万大唐精练水师,与你们陛下直接指挥的五万新罗水师便即时可乘我大唐新制军船急发,先锋扫平她东瀛岸边诸城。

    接着八十万大唐陆上雄师自会跟进,为你们打出一条通天大路,正好也教她好好学学悔之不及四字该如何写!”

    金德俊闻言振奋,热血如涌浪般涨上头脸,扬声高道:“德俊与玉将军,必不辱命!”

    ……

    是日夜。

    闻得此事,慕容嫣在媚娘寝殿内,先是叉着腰仰天大笑三声,又向媚娘执意道:“妙极!妙极!你家那位妻痴此番行事,实在太合我脾胃!金春秋这计也让我很是欢喜!好好好!那这一趟热闹,我是一定要去瞧一瞧的!你可别拦我啊!”

    媚娘会将此事说与她听,本便为的是希图最爱热闹,也是最讨厌齐明女帝的她可以自请出手,多少也保得几分金玉诸将平安归来的生机。闻得此言,自是暗暗松了口气,点头笑道:“如此最好,有你在,他们也算是拿了一张最管用的保命符了。”

    ……

    次日,一艘载着三名绝世高手,与三十六名宇内最强暗卫的快舰,便张足风帆,经沪津以最快的速度,驶向东瀛。

    仅仅半个月的时光里,一封接一封的流星飞马急报,便从沪津特设的驿站源源不断地传入洛阳城,传入人人尽忙备于年终大祭的洛阳宫中。

    三大高手,已顺利抵达东瀛,登岸入城。

    唐新大军,已严阵各守沪津口与白江口两处。大唐精健水军二十万,共舟一百五十艘精制新舰,巡行东海之上,以备接应。

    东瀛齐明帝国宴,高句丽百济均有国使至。

    唐新两国联使现身东瀛齐明帝国宴之上,将日前逃于新罗境中之东瀛逆徒,僧定惠首级与大唐皇帝手诏面呈齐明帝。齐明帝阅后,惊怒交加,几欲死,左右见状欲拔刀斩唐新两国使节时,为齐明帝所喝止,乃含泪称谢。又于同时,得闻其境边守将传来军报,道大唐英国公李绩,新罗大将军金庾信二将亲率百万大军,以二十五万水军镇为先锋,擂鼓传讯,急唤唐新两国特使返程,速归国中参加除夕大祭!

    齐明帝与高句丽,百济两国来使闻军报,色败如土,乃着左右恭送唐新三十九使安然出其国境。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五

    消息如火如荼地传至大唐高宗皇帝耳边,却被每日里只专心与各国国主行猎,饮酒,庆宴,比武,弈棋的李治给统统不耐烦地推到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也推给了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媚娘。

    只是大唐皇后娘娘同样无心回应

    年终大祭虽因刺杀之事捡到了最后的除夕之夜,却并不代表她就可以自此轻松了去,不必再行舞祭了。

    所以她一味只是忙,忙着练习新舞制,修习新步伐。

    连慕容嫣使了自己门下那个日行百里的神行爱徒来传手书,也只是接了便丢与一侧玉如,叫她代念。玉如接了信,展开一阅,便是吃惊,尔后忍俊不禁。

    媚娘见状催促,她才忍笑道:“慕容姑娘好记心,竟是把主上写与齐明帝的手诏原样默了一篇与娘娘……一乐。”

    媚娘正做折腰舞,闻言一怔,却更不曾停步只转身继续练着舞姿,额头细汗沁出地道:“治郎手诏?念念罢。”

    玉如言是,便举了信纸先挡了一脸忍不住的笑意,然后朗声道:

    “书东瀛帝主齐明君启:

    今有贵国僧定惠,以出家之名,怀俗极之欲念。一面之赐,竟生狂昧之心。三番数次,探吾后而妄图近云一寸。

    虽因尊卑云泥之别无一得逞,却实属无礼无德无廉无耻至极。

    因其罪无成实,朕本欲轻责以斥归其国,然其竟先窥天机逃于新罗,意以其三寸不烂之舌,复兴搅动帝心之实。

    奈何新罗国主春秋陛下明察如炬,德正行彰,不耻其为人,将其拿下,亲诛其罪,钦除其首,以为贵主止羞。

    另有其狂言种种成札,其秽难堪一阅,一并奉于朕前。

    朕念此等有羞贵国国体之事万不可再生,故以之为礼,一净贵国国辉……”

    “哎哟!”

    玉如刚念完这一句,便听媚娘低唤一声原来一时走神她竟闪了下腰,唬得左近诸侍与玉如一道丢了手边事,哄抢上去扶了问安。

    好在媚娘本便习于舞艺,也无甚大事。

    只是她自己无防之下笑得寸了腰闪了气而已,于是诸侍这才安心各归其位,该拿药膏与她擦的去拿药膏,该传御医侍疾的传御医侍疾。

    只留一个玉如在一侧,看着皱眉又叹笑不止的媚娘道:“罢了罢了,主上这封信可是了不得:气疯了一个齐明帝,逗乐了一个慕容嫣,如今又闪着了娘娘的春柳腰……”

    媚娘甩一记白眼到她脸上,自己却也忍不止地摇头大笑:

    “他也真是……这岂非是要活活气死那宝皇女么?”

    玉明点头笑道:“可不是?什么叫辱人不点半个污字,这便是了。”

    一边慨叹,她一边扶了媚娘到一边坐下,微歇一歇道:

    “所谓三寸不烂之舌搅动帝心,这本来也无甚不可取之处,但多了一个复字,便等同是直言定惠与齐明帝之间那些暧昧不明之事属实了。

    再加上这一句,新罗国主金春秋斩其首是为齐明帝止羞……

    这不明白的人看了呢,就说定惠为人可鄙,金国主大义,竟可为其敌国国主灭奸贼如是;明白的人看了呢,却心里都明镜儿似地,知道这句话儿的意思实在是说金春秋诛杀此人,其实是为齐明帝掩下了那些丢死个人的龌龊闱帐中事。

    如此面子上的高情大义相加之下……那齐明帝便是再怨毒了他们二位,这掺足了暗剑剧毒的情面儿她也是得伸伸颈子,硬生生地给和着血带着泪吞下去的。

    还有把定惠手札奉上,一来呢是将执念于他已成心魔的齐明帝气个半死;二来么,也算是给足了她贬谪那个意图借定惠发力我大唐朝中,为其族谋利的中臣镰足的理由。

    末了再补一句有辱国体

    这几乎已是点着齐明帝的头面教她收敛行径,直言她这等腌把柄可是落在主上手上。

    若是她再如之前那般行事卑鄙,想打娘娘或者几位小殿下的主意,那这一张老脸可就要彻底被主上撕碎了丢掷于地……”

    玉如越想,越忍不住拍手叫痛快:

    “主上这封信,字字是剑句句是刀,再加上玉明那张字冰词霜的利嘴,还有金德俊的冷淡鄙视之态,慕容姑娘气死人不偿命的狂语傲言……

    可不就得把齐明帝给气得疯崩了心不可么?”

    接着,她想了一想,又点头笑道:

    “不止这信,便是这主上选人也真是选得毒。

    若只有玉明与慕容嫣去,那便是再如何厉害,也终究是难把齐明帝气得如何的。

    可偏偏还有一个名扬诸国,风姿潇洒品貌两出众的金德俊在……

    啊,还有主上这些年精心挑选良加培养的十八神龙卫,个个俱是神武英挺,最是好男儿气概的;再加之新罗国中以其才貌两全,文武皆通为要而扬名海内的十八花郎卫……

    以齐明帝那等表面上以高贵艳冠自许,暗中却是多情自卑要强好胜的女子,便是再如何生气,看在这许多大好男儿,俊朗少年在的份上……

    无论是从一国之主,还是从一个女子的身份上去想,她都总是要硬生生地把这口气压下去的。

    何况国宴之上,诸盟国使节满朝重臣之前,她身为帝主,被人如此羞辱已是大耻,心爱之人一心欲得而不成竟未得死于她手,又加上那手札

    她只怕本要气得发狂的立时发作,下令对玉明他们诛尽灭绝才是本心呢!

    奈何到底国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她于公于私都是理亏,又有这许多自觉见不得人的事体裹挟于内,面前站着的又偏偏都是些她万不想被其轻视的人……

    于是自觉气短,再加上咱们唐新百万大军严阵以待,只等她一个控制不住动手于前,偏偏眼前慕容姑娘与玉明等人又是个顶个的高手,以她身边那些所谓高手只怕尽数齐出也未必能伤得他们多少……

    无论如何,里算外算,这个脸面她都急撕却是撕不得,也不敢不能撕,所以只能强忍下此时这口气,好好儿地送他们回归……

    这只怕便是主上与金国主的本意了。

    气她个半死,却叫她不能不伸着脖子挨这口气。”

    媚娘点头,淡淡道:

    “除去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儿家私心揣度不说,大体如此。

    既然你齐明帝与东瀛暗中行谋,欲借与大唐、新罗朝中逆徒联谋之机行刺之事,阴计暗算要毁乱大唐新罗联盟之势之气与两国颜面。

    那以治郎的性子而言,无论如何也得光明正大地行阳谋明略十倍以报,同样毁你国宴辱你国体灭你国威……

    才算是称符得他这大唐天子,海内可汗这一身份的回击。”

    媚娘这等说了,那玉如自然也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只是不免笑道:

    “说起来此番之事,主上可真是费足了心思。不止如此,他还肯与新罗国主联手……足见主上也是为了娘娘,动了真怒了。”

    媚娘却摇头道:

    “联手却是未必,依治郎的性子,多半与新罗金春秋,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她一边说,一边徐徐起身,漫漫道:

    “于治郎而言,他却是看的清楚的金春秋如此大力相劝,不过是图着要此机会,让治郎与东瀛彻底断了最后一点情份,便如治郎当时断新罗后路而已。”

    玉如纳罕:

    “娘娘的意思是……金春秋是怕主上会反悔,竟与东瀛为盟?他怎么会这般想?”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道:

    “大唐国威如此,他新罗又是这些年饱受高句丽侵掠之苦,有这等心思,也不奇怪。只是需得提醒治郎,既然金春秋心有此忧,那难免日后会被其他人利用。还是多加安抚,不教他间离此心的好。

    毕竟唐新如此,若是间离,于此于彼,都不是什么好事。”

    玉如也叹:

    “娘娘说得极是,论起来那位金国主其实也是个雄主仁君。玉明在他国中之时,也是极受照拂。就连慕容姑娘也说他胸怀民生,实在是个好皇帝。只是可惜新罗如此势态,他也难免要多替自己国中百姓想一想,谋一谋。”

    媚娘点头正色道:“所以对如今的治郎,如今的大唐而言,如何让新罗与金春秋明白,我大唐非但不会像高句丽一样侵他国土,掠他国民,更不会背盟弃义,于紧要关头将新罗丢之不理。”

    玉如想了一想,却有些犯愁:

    “可这却是难……这些年三韩如此动荡,于新罗而言,只怕这块心病是难除的。”

    媚娘淡然一笑:

    “难除却未必是除不了的。所谓坚冰遇暖阳,亦可轻易融之,要是治郎有心,那金春秋与新罗这块心病,轻易便是可除的。”

    玉如一怔,好一会儿才道:

    “娘娘有了主意了?”

    媚娘淡淡一笑,只伸手从一侧拿了一张纸笺来,书了一个“孤”字,便交与玉如道:“你去送与治郎,他自然明白。”

    玉如见状,虽有满腹之疑,却也只得依命行事。

    ……

    是日午后。

    猎宫之中,李治与诸国国主,使节同猎共兴,其于猎中时,有新罗侍进宝弓于诸国君,行礼后便先进与李治。

    李治不悦,轻道:“你乃新罗国臣民,依礼依制,都应先见国君再见于朕,如此甚是失礼。”

    闻言,诸国国君俱是感慨,金春秋更是动容,乃拱手道:“春秋得陛下如此爱重,实为大幸。”

    李治闻言,更不悦,半晌才复轻道:“国主乃朕之密友,更乃一国之君。平素亲交之时,因国主年长于朕,每每得闻自呼姓名已感不安,如今于诸位国主之前仍如此,实在叫朕难堪承受。

    一国之君者,非孤即寡。国主当以礼复之。朕虽年幼于国主,却也知这些虚礼总是少不得,还请国主勿要过谦。”

    李治一席话,叫金春秋动容几至泪下,半晌乃道:“得陛下如此视重,孤此生无憾。”

    言毕,两帝相视一笑,在观诸君,亦赞叹纷纷。

    ……

    是夜。

    猎宫中,金春秋所栖之所。

    看着面前摇曳的烛火,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茫然之色。

    不过很快,一道身影便闪了进来,却是一个比金德俊更加年轻些的花郎卫。

    他抬头,看着那个向自己端正行礼的少年,淡淡一笑道:

    “免礼,如何?”

    “回陛下,已经打听清楚,今日午间之时,大唐皇后娘娘曾遣近身侍将玉如大将军亲奉一封手书入大唐皇帝帐中。上书仅得一字。”

    金春秋微一眯了眯眼,轻道:

    “何字?”

    “是个孤字。”

    金春秋双眼陡然睁大,放出无数异彩,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挥挥手,赞了那花郎卫一句,又嘱他口风要紧,便着他退下。

    门扉合起,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缓缓地伸手,从右手箭袖暗袋内,掏出一块锦帕,小心地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

    清峻而削瞿的脸上,布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色……有温暖,有感怀,有伤感,有遗憾,更有……

    一点牵挂,一点思念。

    缓缓地,他长叹口气,将锦帕好好收起,抬眼看着窗外明月,半晌,无言垂首,肩头微垮,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走向榻边,缓缓平躺而卧,可是双眼,却仍是迷离难阖,久久地望着帐顶,不动一动。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六

    良久,他突然翻身坐起,扬声高叫:

    “左右何在?”

    立时,便有一个花郎卫应声而入,向他躬身行礼之后谨问有何吩咐?

    他张口,半晌又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更衣。”

    花郎卫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快地去捧了广袖大冠来,他坐在榻上,怔怔地看了那衣裳一眼,却摇头道:

    “不合适,轻便些的,素气……不……”

    他说了一半,那花郎卫刚应声转身而去,却又被他叫住道:

    “那身蓝的猎袍便好。”

    花郎卫下意识地应了,转身去从柜中捧出一身簇新的重蓝色织金绣云纹箭袖猎袍,然后下意识抬头看看柜边窗外的月光,想了想,转身回来,奉上衣装,便动手帮他更衣。

    “不必,放下罢。”

    金春秋却摇头,缓缓否决。

    那花郎卫只得应声称是。

    门吱呀一声阖上了,金春秋注视着那放在榻边的蓝色箭袖,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口气,伸手,来来回回地慢慢抚摸着,仿佛在抚摸着什么柔软易碎的东西。

    好一会儿,他长叹口气,闭了闭眼,缓缓解开衣扣,慢慢地,更衣。

    ……

    片刻之后。

    猎宫后花园中。

    他孤身一人,独自走在花间小径上,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着左右,发一阵呆,再复走上一阵,然后继续走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就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一处可以让他停留的地方一座小小的花亭。

    伫足半刻,便很快走上前,徐徐坐下,感受着阵阵寒风抚过面颊,然后缓缓睁开眼。脸上一片平静。

    “若是有一杯酒……那便是最好的了。”

    淡淡一笑中,他垂下头,喃喃自语。却在下一秒,被送至面前的一杯酒,一只纤纤玉手,给着实地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长剑。

    “陛下不是要一杯酒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抬头,愕然看着面前那个正对着自己淡淡微笑的女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一会儿,他才倏然起身,俯看了一眼这个小小的女子,然后急急垂首行礼:

    “原来是皇后娘娘。”

    一身红装的媚娘捧着酒杯含笑一礼,然后继续将那酒杯送到他面前:

    “陛下不是要一杯酒么?”

    金春秋抬头,迟疑地看着媚娘,好一会儿小心地从她手中接过酒杯,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娘娘……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要事?”

    “这话,却实在应该是本宫来问。”

    媚娘淡淡一笑,伸手从一侧玉如端着的银盘之中,端过另外一杯酒,向着金春秋一敬,一笑,一饮而净。

    金春秋见状,也急忙一饮而净,一侧持壶的清和,立时急急上前斟满。

    “此处本是猎宫后殿范围所在,近日为大祭,本宫也因主上旨意而于此处,带领宫中诸乐调教舞艺。这后花园开阔,又兼之多少有些遮挡不至过寒,所以选了此地。却不知陛下是为何走到这里?一路上,难道就没有卫士阻拦?”

    媚娘含笑,伸手做个请势,二人便行至一侧,早有明和与其他几侍添炭燃起的暖几边坐下,看着诸侍兴起风雪帐,一挡其寒。

    金春秋局促一笑,垂首道:

    “说来惭愧,孤因夜色如酒难寐,这才出来小行,却是没有什么人拦着。”

    “看来治郎对陛下,真的是一点儿也不防备呢。”媚娘扬眉,意外笑道。

    “治……郎?”

    金春秋看了媚娘一眼,目光有些探询之意。

    媚娘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将些不该说出口的出了口,于是不免腼腆一笑,然后道:

    “真是……平素无礼惯了……”

    “无妨无妨,孤觉得……这样……

    ……很是好。”

    金春秋淡淡一笑,眉目平敛。

    一时间,二人无言。只有远处一两点烛光,闪烁不定。似是在等待着那夜游之人早时归来一般。

    壶空,壶满,壶复空。

    媚娘看了一眼面无改色的金春秋,不由笑道:

    “国主果然好酒量。”

    金春秋抬眼,目光微有些茫地看了媚娘一眼,复归清醒,摇头,好一会儿才笑道:

    “娘娘过誉。”

    媚娘一笑,也复不语。

    好一会儿金春秋才抬头叹道:

    “果然,大唐皇帝身边人,非同一般。”

    媚娘一怔却看着他:

    “国主此言何意?”

    金春秋扬眉,淡淡一笑,倏然一掌伸出猛击桌面,接着人影一晃,再定睛看时,人掠过了几丛花树,惊起一条黑影来,双双立于庭中,两相对峙。

    媚娘一扬眉,却不复问,只是看着两条同样高挑的身影对峙着,突然淡淡一笑,徐徐起身,微拢流云帛,漫步亭边含笑道:

    “果然金国主非比寻常,德奖师傅身为我大唐第一高手,其轻身功夫早已非常人可能察。这等情状之下,国主尚能点破他行迹出来……好。”

    金春秋负手而立,看着面前一派渊停岳峙气度的李德奖,不由放声长笑道:

    “如此说来,孤实在是该欢喜的……万不曾想到,这位停留于此的,竟然是人称海内第一剑的逍遥剑李德奖……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之后,已是一派淡然之态:

    “身为海内第一剑,大唐皇帝驾前第一卫,今日李统领如此雅兴,竟肯月下相会,孤也想一试锋芒了!”

    言毕,便敛息错步,欲行动脚。李德奖更不多言,只是一句承让,便移步动势。

    “二位且住。”

    媚娘一声笑语,却叫两个已然蓄势待发的男子停下脚步,齐齐转头看她,然后便见她笑着伸手从清明兄弟手中接了两把宝剑在手,掂了掂份量,道:“既是一试锋芒,自当应有如虹剑光。”

    言毕,便扬手一甩,两把剑被投掷向二人。

    稳稳接了剑,二人也不多言,拔剑出鞘。李德奖依礼做个请,金春秋回势表个谢,便各自一抖剑身,三尺青锋闪出剑花朵朵,直逼对方!

    媚娘在上面看着,却只是看着,嘴角淡淡含笑。

    一侧清和倒是憋不住了,看了几眼之后便低声惊呼道:

    “咦?这位新罗国主,剑法竟是不弱呢!”

    “听说他早年也曾身为质子,在咱们大唐长安呆过好些日子……好像是曾师从一位剑侠学艺的罢?”明和也低道。

    媚娘点头,淡道:

    “当年他尚为少年之时,曾因自己身为皇嗣,又是男儿,受尽朝中诸臣猜忌,故而不得不避其锋芒,自向其姨母善德女王陛下求为质子,贞观十四年四月,乃入长安中。

    其后两年间,他师从烈火剑裴炎,剑法精绝刚烈,便是裴炎独子裴秋行亦称其尚在己上。复归于其国中,竟可以三尺青锋之勇,在先帝有意拒其联盟,因而被囚高句丽之时,自奋图强,从高句丽追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

    后来又与如今的大将军,当年的花郎首卫金庾信二人一道,内应外合,奉善德女帝之命,于金殿之上,以一剑之恃,身受百创迎敌百人而不倒,一身白衣尽染朱,亲诛其为首二逆大真骨……

    其勇武有谋,时有尊称其为朱衣真骨……

    是因如此,后来在其姨母,也就是真德女王逝时,他虽非圣骨,却因其功勋赫赫,而成为整个新罗第一位立为主君的真骨帝王。”

    明和低咦了一声道:

    “原来如此……明和还以为,他能以真骨之身称帝,是因为他本便是真智王之孙,又有金庾信这等大将相守才能成事呢……”

    媚娘摇头道:

    “金庾信何等人物?若是这位金国主本便是无能之辈,他又怎么会看在眼里?”

    缓了一缓,媚娘却叹道:

    “只是可惜……当年先帝若是能好好儿见一见这位国主陛下,或者……今日治郎也不必为此人而患得患失,时臧时喜。”

    明和再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主上并非完全信任金国主?可他一直待金国主很是尊敬啊!而且新罗国中上下如此齐心同力,又与我大唐一心同谋,为何主上不能完全信任他?”

    媚娘看他一眼,淡淡道:

    “信任,是信任。可那是这位新罗国主凭自己的本事赢来的敬意与信任。与那新罗国势无关。”

    只此一言,却不多话。

    而此时,场中之势,业已尽现其高低,显然,金春秋并非李德奖对手。

    又斗了几招,金春秋卖了个破绽,便自收剑,笑道:

    “果然,逍遥剑下无敌手,孤实在不及。”

    李德奖见状也收了剑,摇头认真道:

    “若论剑意,烈火剑裴老前辈之绝学,非不能成敌。只是国主方才饮了些酒,加之数日劳累,体力难免有所不及。”

    金春秋却摆摆手,笑道:

    “能认自己不若人,方知自己如何存身。只是孤尚有一事想问一问李统领。”

    “但请明言。”

    “孤此番访唐,喜逢师亲,与之论剑之时,师尊曾亲口言道,他虽将一身剑法精学尽传于孤,可只怕孤却未必是能承继他之衣钵,甚至将之发扬光大之人……

    此言叫孤耿耿于怀数年难息,却不知是何意?”

    金春秋不解地看着李德奖。

    李德奖一怔,立时了然:

    “原来如此……看来国主是没有见过裴炎老前辈的小孙儿了。”

    “您是说秋行兄长的长子?孤自然见过。可又如何?若师尊之意指那孩子……”

    “不,国主误会了,老前辈所指的,并非裴晟那孩子,而是秋行兄四年前方得的幼子,裴。”

    金春秋一怔:

    “四年前方得的……也就是说那孩子只不过四岁而已。”

    “虽只得四岁之龄,然只消十年,德奖便再不是其对手。至那时,裴之名,必扬于海内,人人得闻。”

    李德奖一言,却叫金春秋登时瞪大了眼,热血涌上头颈,好一会儿,才突然慨叹道:

    “罢罢……江山代有人材出,岁月从来不饶人。”

    “岁月的确不饶人,所以国主,千万不要因为过往岁月,便也与自己为难。”媚娘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金春秋转头,看着媚娘。

    媚娘微微一笑,有些憾然道:

    “这些话儿,从媚娘口中说出,实在是不该。然既然是上代的恩怨,还请金国主务必不要因此而怀疑治郎挚诚相盟的这份真心。”

    金春秋额头闪过一丝阴云,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

    “原来比孤还放不下当年旧事的,还有皇帝陛下自己。”

    媚娘徐徐步下阶来,行至金春秋面前,看着前方,轻轻道:

    “如今国主已为一国之帝,敢问国主,若易身而处,当年之事,您会做何回应?”

    金春秋不言。

    媚娘点头道:

    “的确,当年先帝于善德女王前来求援之时,曾经提出过要易新罗女主方可应求之款。但是敢问国主,当时大唐朝中,何等情势?”

    金春秋不言。

    媚娘再轻道:

    “当时的大唐,远非如今之时之态,东西南北,尽有强敌。大唐军力虽能支撑,却也断然没有多余的力量,再插手三韩之事……何况当时的高句丽,兵正强,马正雄。

    更重要的是,彼时新罗,世世代代,均向高句丽进贡,向高句丽称臣。也就是说,当时的新罗,正是高句丽臣国。

    若我大唐在高句丽时与我国亲好,外交友盟的情况下,贸然答应了善德女王之请出兵相讨,那便等同是善德女王谋逆,引狼入室谋其上国,而我大唐也成了不义不德之流。

    若我大唐先纳新罗为藩国之属,那善德女王为帝,这又算是什么?”

    金春秋依旧不言不语。

    媚娘轻道:

    “所以万般无奈之下,先帝只能提出这等看似不得人心的要求以唐宗室为新罗国主之请,绝新罗之求。只是谁都不曾想到的是,当时尚未登基的国主,竟然因此被高句丽所困,受尽艰苦。”

    “也就是说,太宗皇帝陛下求的只是一个出手相助新罗的理由而已。而在第二年高句丽便给了他这个理由。”

    金春秋淡淡道。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七

    金春秋皱眉:

    “不能杀。”

    “……陛下,臣担心,若是被那齐明帝看出破绽来……”

    “不会。那是一颗人头,却不是一个活人。

    那齐明便是癫狂成痴了,也不会日日夜夜抱着入眠。何况她便真疯狂至此……只说已经三番五次确认过,真正的中臣真人头顶之上,甚至头皮之上并无任何印记特证……

    找来为代的死囚又是如此相像,只怕他亲生父亲也看不出来真伪的。”

    “可是陛下,万一中臣镰足真的看出来了呢?”

    “那更好……”

    金春秋冷笑道:

    “若他真的看了出来,那么自他看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只会做两种选择:一,沉默不言;二,成为我新罗于东瀛国中一大助力。”

    金德俊微怔,立时明白:

    “没错。既然不惜抗圣命,也要将自己的儿子送出国的人,那么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有死,在可以危及他儿子生命的人们没有完全除去戒心之前,他是断然不会开口说出真相的。何况他送中臣真人出国,一是为了避难,二也是为了能够替自己一族,在他国寻找一些可为助力的人。

    虽然咱们新罗不比大唐势雄,可眼下罗唐联盟势已成定局。中臣真人在咱们手里,算起来其实比落在那位视妻如命的大唐皇帝陛下手中,可好得多。”

    金德俊此言虽然带着几分调侃,但金春秋却毫无笑意,是故金德俊立时警觉:

    “陛下似乎非常担忧此人?”

    “……这个中臣真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虽然咱们留他在手,等同是把中臣一族这支死而不僵的东瀛大族捏在了手心里,可也并不代表,他或者他的族人,就肯乖乖为我们所用。”

    金春秋目露寒芒,半晌才轻道:

    “传孤旨意,自即日起,中臣真人左右,片刻不可离诸花郎卫守领,明白么?同时,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均需向孤来报!只字不可留!”

    金德俊刚要应是,却又听得金春秋道:

    “一旦若发现他有意图不轨之时,可先斩后奏!”

    金德俊悚然一惊,立时言是!

    ……

    同一时刻。

    猎宫之中的上书房中。

    李治难得闲了片刻,正看着手中史卷,突然便听得一声喝问。

    抬头看时,却见一身火红的慕容嫣正满脸无奈地立在殿中,一双眼只俯视着比自己低了半个头的清和。

    那模样,让李治难免莞尔慕容嫣的身量本就比平常男子还高许多,平素立着时,几可与李治相当,何况清和身量也本便平常……如此看来,实在有趣得紧。

    看见他笑了,慕容嫣却没了好脾气,扬声道:

    “我说那个妻痴,你就这般看着他挡着我么?天大的事情,关乎你家宝贝娘子你也不理了?”

    李治突然不笑了,目光灼灼直盯着清和,好一会儿才轻道:

    “清和,退下。”

    清和闻得面前这个比自己还高,比媚娘还美的女子竟这般称呼自己心中如神一般的李治,本都快炸了,可听得李治这般一言,不得不退开一边,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都说让你退下了,没听见么?”

    慕容嫣何等气势,一句话儿便将清和喝得一缩肩,但仍旧死持着不肯退下。

    李治见状,也不生气,只点头道:

    “退下罢。想来慕容先生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与朕说。”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八

    清和闻得李治此言,自然也只能退下。

    看看左右无人,慕容嫣也不待李治再细问,上前一步便直道:

    “中臣真人没死。”

    李治神色未变,淡淡道:

    “朕知道。”

    “你知道?”

    慕容嫣立时瞪大眼,好一会儿,突然失笑,整个人放松下来,在一边儿踱来踱去,负手走了几步才笑道:

    “也对,瞒不了你。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不……朕也是看到金春秋送上的那颗人头时,才知道的。”

    “那颗人头?那颗人头……没什么问题吧?真然,我并不是说它是真的中臣真人项上人头。但至少在我看来,那人头是绝对难辨真假的。”慕容嫣想了一想,摇头道。

    李治看他一眼,淡然道:

    “难辨真假……到底也不是不能辨。”

    慕容嫣再一怔,好一会儿才扬眉:“愿闻其详。”

    “其实本来,朕也未曾看出什么破绽的。只是……中臣真人无论已是削发为僧多年,当初入僧门,都非他自愿。俗心如此,必然对自己的容貌外表极为在意。何况他在东瀛国中,也是一等一的贵族子弟。

    这等人物,便是死前受了再多折磨,肌肤纹理,都断然不会粗糙成那种模样。何况朕素来听闻此人在东瀛国中,素有玉僧之号,起因便是因他肌肤细腻,胜过处子。”

    慕容嫣立时省悟:

    “可是那人头……虽然五官像了个十足十,肌肤却是粗糙松垂得紧。”

    “不止如此,那颗人头头顶青皮,显是临终前不久才剃过的。

    据金德俊所言,此人被新罗国中花郎卫擒下,已有两月之久。虽说因念他到底是东瀛贵族,未必便不可能给他这一个临终之前的尊严体面,但若真是给了他这个体面,为何面上胡须青碴却邋遢如野草丛生不加修剪?剃发的时间都给了,一点整理胡须的时间,给也无妨罢?”

    李治漫声道。

    慕容嫣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去找金春秋,叫他把中臣真人交出来?”

    “何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中臣真人这颗棋子逃出他掌握的。那于朕而言,岂非更好?眼下毕竟大唐新罗是属盟国。中臣真人落在新罗国主手中,与落入朕手中,到底哪一方更合他心意,让他痛快些,还真不好说。”

    李治淡然一笑。

    慕容嫣站在原地,突然笑道:

    “我看你是知道金春秋对你那块儿宝贝心肝的一点小心思,知道他断然不能让中臣真人来捣乱,对这贼秃也是万般瞧不起,所以才这等放心的罢?”

    李治闻言先是一怔,接着双眼立时一眯。

    慕容嫣见状,心头大乐,拍手笑道:

    “好好好,你竟是真的不知道的。”

    李治沉着脸,不说话。

    慕容嫣却话多了起来:

    “你要想知道的话,明日舞祭之上,你看看那金春秋的眼睛便知道了。其实也无妨。论年轻气度,他可是原比不上你……”

    “朕前些日子听见弘儿背一首诗,很是欢喜,只是觉得莫名有些伤感。如今看着慕容先生,突然明白有些事,真的并非人力所能强为。有时,还是需要看天意。”

    李治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说得慕容嫣一怔:

    “正跟你说金春秋呢……”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好一句当户织,也不知这样的奇女子,在当户而织时,想着自己阿父有难,阿弟不能代担,心中如何滋味。”

    李治悠悠道。

    慕容嫣立时变了脸色,好一会儿轻道:

    “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也无甚么。只是想起幼时朕的母后曾借养小兔儿的机会,教朕些手段而已。其实换来换去,反反复复也只得一句话:但有所欲,径自取之,世人闲言,无需听之。”

    李治淡淡一笑,看着慕容嫣的目光,深远而悠长。

    慕容嫣半晌沉默,良久才轻道:

    “你真觉得,人力难强为,天意却可轻得?”

    “先生以为天意强不过人力?”

    李治反问,含笑晏晏。

    慕容嫣好一会儿才轻道:

    “看来我是要做些事,来争取天意了……”

    “木兰这等征战沙场的女将,想来多年岁月侵残,早已不复当年花容月色,可一朝贴得花黄着旧裳,依旧还是叫军中火伴皆惊忙……”

    李治淡淡一笑道:

    “何况是其他女子?”

    慕容嫣扬眉:

    “嗯……这话说得很对。人靠衣装马望鞍……何况国之重典?好,你果然是妻痴。”

    李治淡淡一笑:“妻痴,可不止朕一人。”

    慕容嫣看他一眼,却冷笑道:

    “好,这一次,我欠你的,自然会好好儿地替你把这件事办了。但有一桩,一年为期,刚刚你承诺我的事也得办到了。

    否则我便把今日这些事,告诉你家心肝去。”

    李治抬眼看他:

    “朕自然不会再给你这等机会……多见她。”

    慕容嫣哼了一声,便自言告辞。

    ……

    大唐显庆二年岁末。

    国祭前一夜。

    正在洛阳宫中勤练舞艺的媚娘,突闻急报,道内司奉命特制的祭舞凤羽罗衣,竟于一瞬之间,消失不见!

    立时媚娘惊怒交集,传令宫中内外,务必于祭典之前寻回!同时着人封锁消息,又派人前向李治报得此事。

    ……

    “你说什么?治郎说无妨?”

    媚娘闻得回报的明和所言,眉头高高扬起,半晌不下:

    “你可听准了?”

    “是,主上的确说无妨。还说娘娘正赶好昨日夜里伤了腰,正该好好歇一歇。而且虽然那帮子内司的糊涂侍监们该打该罚,这十个时辰便要寻出凤羽罗衣,也是难了。刚巧诸国国主为向我大唐贡献,都各自带了舞娘乐工来。主上刚才已然向诸国国主发了国书,说娘娘因修习舞艺,腰伤未愈,重祭如此,不可轻忽,所以请他们诸国国主将舞娘乐工一同奉上,与我大唐破阵曲并演同乐,以同祭天地呢!”

    “原来他打得这个主意……可也不必叫人把舞衣藏起来啊!”

    媚娘闻言,眉目一舒。

    明和一怔脱口道:

    “娘娘这话的意思是……这舞衣……”

    接着他立时省觉不对,左右看看无人,这才转脸向媚娘,正待再问时,却被媚娘道:

    “你去找慕容嫣来。”

    “是。”

    ……

    不多时,慕容嫣便出现在媚娘面前,依旧是一身红衣,一只金环束起一头乌发垂在身后,百无聊赖道:

    “难得我能得会儿清闲……你这么急着找我来,做什么事?”

    “那舞衣,是你拿走的罢?”

    媚娘一句话,便问得慕容嫣立时挑眉一笑,很是兴奋:

    “素来知道你聪慧,可却不知道你这等聪慧……说说看,怎么发现的?”

    媚娘翻他一个白眼,坐下,这才冷冷懒懒地端起一杯茶道:

    “偏偏就是你去找治郎没多久的时候,这舞衣便丢了……任凭是谁动脑子一想,也知道必是你跑去找他,又把那些金春秋的话儿拿出来说一通,他才会这般做的罢?只是本宫太好奇,治郎到底允了你什么,居然让你这样的人,如此这般轻易就做了一次梁上君子。”

    慕容嫣脸一红,正待说什么,却被媚娘摇手道罢:

    “不必说,让本宫来猜一猜……嗯。他是要给你,给那位程家公子一个机会罢?”

    媚娘抬眼,目光如电地在他惊世绝艳的脸上转了一圈,突然一笑: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么些年来,你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为她而痛着罢?”

    慕容嫣的神色变了,变得沉肃,好一会儿,才长吐口气,徐徐坐到媚娘对面,看着她把茶碗捧在手心里转着,轻轻道:

    “原来你早知道了。”

    “治郎知道了,本宫自然也知道了。何况本宫并非那等傻子。有些事,一查便知。”

    媚娘转头看着他,目光微柔:

    “这些年,真的苦了你了。”

    “我不苦,苦的,是那孩子。”

    慕容嫣淡淡一笑,却是一派温柔如水:

    “看来……这些年程氏一门诸多利于她之事……都是你与那妻痴,有心安排了。特别是那位修罗剑这些年来只盯着程氏一门中那些不肖子弟……

    想想也是,那等的性子,若非是得了天子圣命,她又哪里屑得理会那些无用之人?”

    媚娘垂眸,好一会儿才道:

    “治郎并非有意隐瞒知情,本宫也是。本宫其实……”

    “一直在等我自己说出口是不是?”

    慕容嫣淡淡一笑:

    “一直在等我亲口告诉你,告诉那个妻痴,我的真名,叫慕容铮,是大燕皇室末裔第十八代太子,堂堂正正的男儿身……

    而那孩子……”

    慕容嫣……不,慕容铮轻轻道:

    “她叫程嫣,是程氏一门,第十九代掌门之女。”

    说到这儿,慕容铮突然拍手哈哈一笑:

    “对了……对了,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我就觉得奇怪,按常理,以我这等皮相,你家那妻痴便是天子,便是阅尽天下美色,也该多少为之迷惑一二才对。可他从一开始便是明摆着看我好大不爽……更是处处摆出一副讨厌我在你身边打转的态度……

    原来他早知道我是男子呢。哈哈,这些年,看来因为我,他可没少往肚子里灌闷醋呢!好,好,真值得了。”

    媚娘虽然也觉他说得在理,可到底也是要偏一偏自家夫君的,于是便轻道:

    “你这话却是错了。虽然他的确是……有些……”

    言至此,她自觉也无话可出口,便强转道:

    “但他信任你的。因为……”

    媚娘看着慕容铮,目光平静:

    “一个男子,可以为自己心爱的女子,抛却最在乎的皇族末裔尊严,与她永结鸳盟,生死不离,甚至甘愿为她复仇大计,互易其名,互换身份,甘愿让人以为自己是女儿身,以此图守护在易了你名字,扮成男儿模样的她身边……

    这样的男子,别人看来惊世骇俗,荒唐无稽,可对治郎而言,却实在是同病相怜,同知其心。”

    媚娘一番话,却叫慕容铮沉默,也只能沉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五九

    好一会儿,慕容铮才淡笑一声,目光温暖地看着媚娘道:“想不到我慕容铮最瞧不起的妻痴天子,却是这世上唯一不为这骇俗之行而避我如蛇蝎的人。”

    媚娘眉目流转,好一会儿才漫声道:“为帝者,胸怀可容天地。”

    慕容铮想了一想,摇头却失笑道:“好一句为帝者胸怀可容天地,好。”

    又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媚娘,忍不住道:“我还是奇怪,你看出来,便罢了你向来仔细,且又与我最常相见。可为何他也能如此轻易看出来?我可是有心避着他的,还有李德奖也是。他看不出,李德奖那个呆子,心里念着的只他家小娘子,避我唯恐不及,自然也是看不出来,更不必提去告诉你家那妻痴。”

    “就是因为你一直避着他,他才觉得奇怪”媚娘笑吟吟道:“他若只是个普通天子,你慕容氏倒也是看他不上眼的。可他这般有趣,人又生得风华绝世,又是文章书画诗酒琴茶样样精通的妙人儿,又是你一心二心要与之斗个高低的李德奖的高徒,你却一直避着他,只来缠着本宫,治郎自然要好好儿查一查你的底细。何况……”

    媚娘看着慕容铮一脸听得酸水快吐出来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下他身量,笑道:“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太……高了么?”

    慕容铮一怔,垂首看着自己的身材,却讶然道:“是么?可我觉得也只比你高一些儿而已啊?”

    “你自觉只比我高一些,可在别人眼里看来,已是这整个宫廷之中少见的身长了。再加上你虽一直身量纤细,可到底骨骼架子不同。别的且不提,这肩便比普通女子宽了许多,再加上手指虽纤长好看,可你腕骨却比一般的女子都粗得多……还有这手臂……唉,也亏你天生这么一张美艳阴柔的脸。便是当年宣容二华都比不得你一分神韵,所以多少也叫见你的人来个先入为主,认定非若女子不得这等绝色。否则可不是一碗水硬撑百颗肉圆儿……生生要破了馅儿?”

    媚娘笑道。

    慕容铮再一扬眉:“哦……如此说来,你家那位妻痴天子从一开始便知道我是男子了?可惜可惜,本来还想替你试一试他,看看他是不是个风流天子呢。”

    “他并非一开始便知道。但便是你不试,也无妨。因为本宫知道他……并非慕容策。”媚娘轻叹,一语出口,便见慕容铮面色一变,良久不语。

    媚娘沉默一刻才轻道:“对不住你,但这事,总该过去的。”

    慕容铮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提那人是为了提醒我,既然我都能被你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妻痴当做了知音,那说明我这当儿子的,断不会与他这等混帐老子一样,见一个,爱一个,最终惹得最爱的女子伤心而死,是么?”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媚娘看着他的眼睛,真诚道:“这些年来,慕容兄一直视媚娘如亲妹,媚娘感怀不尽,这句话,也是媚娘最想说与慕容兄长听的。”

    “……好,好一句视你如妹。”慕容铮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微暖,伸手去,轻轻抚了抚媚娘的头,眼底微有些湿意:“原来你知道……”

    “想来那位真正的嫣姑娘,长得与媚娘很有几分相像?”媚娘淡淡一笑。

    慕容铮沉默,好一会儿才道:“若论容貌,你其实不过她六分毕竟她是我们五兄妹中长得最像我们的母亲的。其实也是奇怪,真如海与她是亲生姐妹,可连真如海都不似你这等的像她。但若论气度灵慧,她也好真如海也罢,却都是连你半分也不得。”

    媚娘却失笑道:“居然能得你这等高赞,看来媚娘也算是得了些好了。”

    慕容铮也忍不住笑。好一会儿才道:“罢了,我慕容铮一生最是狂傲乖戾,从来不曾把别人放在眼底。想不到认识了你们,却真真的识得了些值得一交的人。”

    媚娘一笑:“原来如此……看来治郎是真的得了你心了。否则以你这等傲气,叫你去做梁上君子,便是如何能帮你与程姑娘复归正位,永结鸳盟……只怕你也是不肯的。”

    慕容铮说句那是,又立时反应过来:“不会吧,你也……”

    媚娘抿唇一笑:“正是。”

    接着,便向他招手示意他将耳朵靠近,附于耳边嘀咕几句。

    越听,慕容铮双眼便瞪得越大,好一会儿他才转头,瞪着媚娘道:

    “这可不成!我可答应你家妻痴……”

    “你答应他的只不过是替他将舞衣偷走而已,与答应我的,却并无甚大冲突我又不是叫你把舞衣复偷了回来。”

    慕容铮张口结舌,看着媚娘继续一脸理直气壮地道:“再者,他一为大唐天子,二为我武昭之夫。本就应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如今既然答应了我以舞祭神仙娘娘圣灵,那便是断然不能收回前诺的。可他只因心怀猜疑,便使这等小心思取巧谋机要把我关在宫中一人独闷着……我又何必去理会那些有的没的与他客气?哼,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这一局谁输谁赢,还是未定之数。”

    媚娘扬眉轻哼,娇态傲然,恰如立在旁边正殿罗盖下,凤座背靠一点横扶上昂首踮步,悠然自行的雪色波斯猫儿,直看得慕容铮合不住口地啧啧啧,再说话时都险些咬了舌头:“可……可那金春秋……”

    “且不论我不觉得他金国主真有那份闲心,便是有又如何?他有,是他自己个儿的事,与我武昭何干?我对他始终以礼相待,光风霁月无不可示人之处,他自己生了那些暗昧心思,那便是他的不是,却与我无关。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自然也不会不敢来惹我。但若他日后敢来惹我,武昭也非是那等不知机断没有半点手段的女子。怕他不成?”

    “你这人……人家哪是要惹你?人家那是对你……”

    “对我的心思如何那是他的事,我无法判是断非;但若要惹得我不欢喜,那便是惹我,便是大不是。我管他心思如何?一照地应教便教当训则训,该治他时,照治管他是谁这都是为人之本,万不可轻忽。”

    媚娘一番话,说得慕容铮便忍不住无语望天,半晌才抓头几欲长叹道:“罢!罢罢!罢罢罢!苍天在上啊……我慕容铮改日非要去庙里,好好替我自己……对!也要替天下痴情男子与多情女子们,都烧上一柱高高的香谢谢神明!天幸天幸!天幸你是他妻他是你夫!天幸你们这种的人偏偏找到了彼此!要是都换了个旁的人伴着,只怕任是谁都注定要被你们给活活算计到死,算到一生都搭进去了还不自知!”

    “你想酸我,随便,你爱怎么,便随你爱怎么怎么去!便是你想,改日我传了令,与你单单开了一座庙烧香也成!只是你现在莫逃别躲,且告诉我,我这一桩差事,你应还是不应?”媚娘不高兴了,凤眼儿一扫,便是一片凌厉。

    这样威势,竟惊得慕容铮这等人物也忍不住咽咽口水,嬉笑道:“皇后娘娘这句兄长都叫了,我若不应岂非太不自知好歹?何况这等好玩的事,我怎么可能错过?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办得妥妥当当,帮你气坏你家小妻痴。只一桩啊……事发之后,你可千万得替我挡着别叫你家妻痴真恨上我了……唉,被你家妻痴惦记上的人,这些年我也算看了个遍,除了你可都没什么好果子吃。我看啊,以他本事便不是天子要算我也是轻轻松松……呐,我可还想留条命,与我家那个傻娘子一生相守呢!你可别害得程姑娘一生孤苦!”

    慕容铮从来没像今日这般后悔自己当初为何多事,偏偏自己招惹上了这对天下最惹不得的夫妻?如今却也只能自叹倒霉。好在媚娘虽是女子,却是言出必践的,那妻痴虽则在情字上又执又拗又顽固不化,但在他慕容铮看起来,实实在在是个胸怀极广敢挑敢扛的汉子,所以倒也不甚怕他什么只要眼前这位答应了,那一位就不成问题了。

    “这个自然。”果然,媚娘答应得极痛快。

    慕容铮见她答应了,心里自是舒坦许多,可想起来自己以后只怕这等事要做下不少,一股闷气无出可出,再一想若非是韩王那个王八羔子害他如此,他堂堂慕容氏又如何落到这等地步……

    于是咬牙决定,今天晚上便去韩王府里,拿他出点气。

    这边媚娘哪里知道慕容铮这许多弯弯心思?只是一味想着明日庆祭之事。

    于是一时间,整个大殿中,好生安静,只有白猫儿偶尔喵地一声,又复呼呼睡下去……

    大唐显庆二年末。

    洛阳宫中,正殿之前的皇庭之上,早早设下高台,上置高鼓香台,以备祭天地圣灵之用。

    大祭当日。

    幡旗幢幢,旌帜猎猎。金戈斧,铁骑铮铮。

    十八国帝王驾至前庭,各应其玉礼奉仪,以冠冕正服的李治为首,各分主宾,李治为诸帝之首,先登龙位,随后诸帝同行,共升御座。

    紧次,十八帝主随侍之文官武臣与大唐文武五品以上重臣共计三千余,待十九位帝主定驾安座之后,乃分列两队,朱袍金带,冠簪乌顶,玉圭在怀,金简并举,齐步默声,徐徐入庭中立定。

    宣仪令清和一扬怀中碧玉拂尘,千官同时高举手中玉圭金简,扬衣舞袖接着,便是大唐三公之首,文有太尉长孙无忌,武有英国公李绩为起,共率各国各阶臣侍共八千余人,唱帝德,颂帝恩,扬帝泽,称帝威……三千重臣,伏地三叩!

    一时间,云静川止,日停月驻!

    李治淡淡一笑,兴主礼,举手示平。宣仪使再宣诸臣拜谢,方乃各自起身,谢帝恩。

    待大唐诸公诸爵率诸唐重臣复位后,各国诸公重臣亦向己国主君,与他国主君各行叩首礼,谢过恩泽,乃归复其位。

    接着……

    鼓鸣,角吟,笙起。

    李治起身,诸国帝王亦同起,十九帝主,以李治为首居中,其他十八帝主分成两列,缓缓同步高台,同兴盛礼!

    ……

    祭典刚刚行至一半,位列诸国国主次首的金春秋,便听到了周围诸臣的议论之声,于是一扬眉,看了眼身侧的金德俊。

    “陛下可有事吩咐?”金德俊见状,急忙上前一步,低声发问。

    “怎么回事?”金春秋低声问,只拿白玉爵挡着唇动。

    “哦……好像诸位国君都是在议论,说大唐皇后娘娘竟于事到临头绝了舞祭之念,实在是有些不妥。”金德俊看了眼左右,低声道。

    金春秋皱眉,好一会儿才轻道:“叫左右管好了自己的嘴,这样的话,孤不喜欢听。”

    金德俊应声,看了眼身边跟着的另外一个花郎卫。立时,那少年便自去传密旨。只留金德俊道:“陛下,其实依德俊之所见,此番大唐皇后之举,确有些不妥。无论如何,一国之母,何等身份?言出必行这一点,还是应当做到的。如今十八国帝主同聚洛阳,这是百年甚至千年一遇的大盛事,她于情于理,都该现身一应的。”

    “你也说了,她可是一国之母。大唐皇后那是何等身份?以舞祭大唐先皇后文德氏,于孝道上虽是大善事,可到底在诸国帝主面前以舞献人,也是极**份的。”金春秋皱眉,忍不住低道:“大唐天子做事,自有他分寸。何况人家自家的事,你还是少插嘴的好。”

    金德俊立时住了口。

    他刚刚住口,君臣二人便被一阵阵喝列之声吸引过去了视线……

    原来,一百面龙纹凤雕裹金漆朱乌皮巨鼓,被四百精悍金吾卫分四人稳稳抬起,不知何时竟现身于庭中。

    更叫人目瞪口呆的是,鼓上各立着一金吾卫,手执红锦裹头金流苏坠尾的漆雕龙鼓巨槌,金盔朱缨,金甲宝剑,英挺卓然,如株株经雪益翠的青松,如神将天兵,傲然立于鼓面!

    百面巨鼓,分做五纵二十列,脚步齐如一人,一步一喝,一喝一击,一击一步……如此循环往复,徐徐走向祭台!

    鼓声喝声整齐,轰动如雷,震动人心,直叫场中诸人俱是心神一震!

    “这是……”金德俊瞪大了眼,满面涨红,目光也灼灼如电。

    金春秋神色倒还平静,轻轻道:“秦王破阵乐舞。”

    立时,金德俊紧紧捏住了拳头。

    不过片刻,百面大鼓便被抬上了巨大的祭台。接着,同时一声大喝,齐齐沉默!

    场中诸人,一时为之震撼,一片肃杀!

    再然后……

    风声猎猎之中,突然传来一阵长长的嘶鸣!

    接着,一串马蹄马铃之声,噔噔地响起,随着一匹通身雪白,只四蹄翻朱色的金甲神骏,奔入庭中!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接着,一片惊呼突然如山呼海啸般,从宾席间,从大唐诸臣主席间,齐齐爆了出来,却都是说的五个字!

    “那马上的人……”

    “那马上的人”

    “那马上的人!!!”

    ……

    坐在高台上支手撑颐,举爵悠然自品美酒的李治,在鼓起初时,还只想着这一次的秦王破阵乐舞先跑出一百面大鼓来……气势倒是比当年他亲排的那一次还更加排山震海,大震国威,正该大赏……

    可当他听到诸人惊呼,再去抬眼看到那马上的人时,先是不敢置信地几乎将口中酒水喷出去,接着脸色刷地铁青一片:

    那个……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女子她竟敢!!!

    ……

    马上的人,金盔朱缨,金甲铜护,只手高举一仗大唐国号流金旌旗,迎风挥扬猎猎洒洒,带出满身肃肃神威!

    这一路狂奔而来,直若天神落世,竟有一种教人无法控制的战栗感!

    马声踏踏,直奔至祭台之前,一声女子娇叱突地响起,座下神骑立时长啸一声仿如应和,后足平地一踢,前足凌空一跃竟生生拔起三丈之高!

    一人一马,便在这般的蔚蓝天空金色朝阳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直烙人心的灿烂金光!场中每个人就这样,被这灿烂无匹的金色身影生生夺去了全部心魂!

    马儿凭空划动几下,便直若胁生双翼一般飞跃过祭台高栏,稳稳落于鼓阵前方正中!停住不动!

    接着,马上人儿缰绳脱掌,双手一握,一挥,手中大旗立时卷起一片慑人风声!

    她高呼大唐国号,复尊大唐皇帝号,三行大礼,然后奋力一掷,大旗便脱手直直投向祭台前方旗座之上,“嗵”地一声,稳稳当当地直立于旗座正中,迎风展日,烈烈生威!

    ……沉默。

    全场俱是沉默。

    每一个人,都在看着那张脸。

    那张纵然金戈映面,铁甲遮眉,却仍旧挡不住明媚如朝阳般的,叫人沉醉的美丽笑脸!

    所有人的血,都瞬间沸腾!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零

    金春秋在发抖……无法克制地双手发抖。

    他无法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无法从那个自放下了唐字大旗之后,便自取了一柄凤纹令旗在手,凭空一转,令行如神,点诸将,阅各军,同落金槌,共奏鼓乐……

    接着便落马举剑,巍巍然立于诸将之前,朱唇一启,喝令行止;身形一转,折腰甩袖;一踏一行之间,舞步矫如惊龙,翩如游凤的娇小身影上……

    移开!

    他无法移开!

    她是晴空灿日!亦是耀夜明月!

    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男子……

    你叫他如何能够无视这披日华,着月辉的女子!

    他的目光,也只能跟着她……

    跟着她手中的剑,跟着她腰间的流苏,跟着她脚踝的金搭扣……

    跟着她纤长洁白的手指,跟着她明亮动人的眼神,跟着她微笑如新月的唇角……

    不停地转!

    不停地舞!

    他的眼睛,根本移不开!

    根本移不开!

    那样的灿烂明媚,那样的温暖强大……

    那样的……

    慑人心魄!

    你叫他如何移得开?

    如何能移开?

    每一分,每一眼,他都不舍得移开!他都不能移开!

    只要少看了一眼,便是千年万载;只是少看了一眼,便是千秋万代!

    他的一颗心,也只能跟着她转,舞,转,舞,转,舞……

    不……不止是他!

    你看这每一个场中的男子,每一个场中的女子,都只能跟着她的身影,转,再转……

    每个人,每双眼睛,每一颗心……

    都只能如此!

    鼓声隆隆,日月摇摇欲坠!

    杀声震天,山川颤颤若颠!

    刹那间,天光为之洞开,紫霞为之东来!

    大唐皇后武昭,一曲秦王破阵舞,势动天下,威震宇内!

    ……舞毕,许久许久。

    震默一片!

    每个人的脑中都是茫茫空白,只留下那阵阵隆隆鼓声,那如天香国色,如神女降世的曼妙身影;盘旋矫折,宛如火凤临空的绝世舞态!

    ……

    台上的李治双拳紧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因为,他在不安……

    不安得几乎要发抖……

    他看到了,每个人的眼神,每个男人的眼神……

    他看到了,他都看到了。

    他,大唐天子,李治,竟然在这一刻,突然害怕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肯听他的话呢?

    为何她不能像别的女子一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做他一个人的媚娘?

    为何?

    茫然地,他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徐徐地向自己走来。

    一步一步,她的身影,她的身态,在他的眼底,在他的心底,一发清晰起来。

    接着,他看到了她一直明媚的笑脸上,一点点的顽皮之色,心底那个抖动的小小稚奴,突然就平静下来,安定下来。

    然后,他竟突然笑起来,忍不住地有些懊恼地微微摇头,失声笑起来……

    是啊,他竟忘记了……

    他爱的这个女子,本便不是那等该被他能被他李治独占,独做他李治一人情囚的女子啊!

    这一点,他不是早就了然于心了?

    可为何此时,还是会不安?

    ……原来,情之一字,到了深处之时,竟会叫人变得如此贪心。贪心得只怨老天竟偏偏生出如此女子给他,又竟是这等美丽得让他李治想独占;却灿烂得叫他终究难以独占;更加爱怜得不忍独占,生怕害得她如失了生机的花儿,渐渐凋零了的女子……

    偏偏叫他遇着了她……

    真是,不知上天这般待他,是重罚?还是厚赐?

    想着想着,笑着笑着,他的眼底,竟微微浮出些感激的泪意来……

    幸好,幸好,幸好。

    幸好你遇见的人是我……

    也幸好,我遇见的人是你……

    ……这位大唐天子的目光,渐渐恢复了平静。

    接着,他徐徐起身,伸手取下一边呆若木鸡的清和双手捧着的墨龙狐裘,好好理顺了搁在臂弯之中,一步步走下高高的台阶,走向他挚爱的妻子,他痴爱的皇后。

    然后,夫妻二人相遇于阶中,两两相对,相视一笑。

    李治伸出双手,温柔细心地解下那冰冷坚硬的金盔,交与一边终于回过神来,紧紧跟着他的步子上前的清和。

    再复一扬手,墨龙狐裘便整个将媚娘裹了起来,紧接着,轻轻一搂,将她整个虚圈在怀,仿佛在昭示着什么一般地微笑。

    媚娘半倚在他怀中,低头看着他纤长洁白的手指在墨色狐裘中有力地穿梭着,把细细的织金束绳系好,理好金丝流苏,然后便抬头对着这个男子娇憨得意地一笑:“认输了罢?”

    “早就认了。”李治目光柔若春水,脉脉生情地在她面上,眼底流恋不去:“自遇上你那一刻起……我便认输了。”

    媚娘眼睛立时笑成两弯月牙,在一阵山呼海啸的高颂大唐帝后仪德声中,让李治无法转开也不愿转开那温柔似水的目光。

    片刻之后,只是片刻之后。

    整个场中,突然爆出一阵阵的欢呼高喊之声!

    ……

    一盏茶之后。

    贞观殿后殿里。

    媚娘微微含笑地由着玉如玉明姐妹替自己着衣,簪花树,预备着待会儿便出殿去共李治宴国宾。

    一边的明和,则是笑着将方才的情形,一一报与媚娘:“娘娘是不曾见到,方才娘娘白马一骑而出时,整个场中都是撼然一片呢!特别是流鬼国、朱俱婆国、甘棠国的三位女王陛下,个个都是赞叹不已呢!甚至那流鬼国国女王陛下,还着人暗中使了银钱来问,说要问一问娘娘身着金甲,洛阳城中可有何处高人能依样做造的,她要打了一套去呢!”

    媚娘淡淡一笑,却道:“何必打?宴毕,便告与治郎,将那一套原样送去罢。”

    明和却是一怔,轻道:“可是娘娘,那套金盔甲看似与常用金吾卫神甲相同,其实却是慕容姑娘特特地为您找来的慕容氏神弩铁骑才有的特制甲衣呀?这慕容氏的神弩铁骑,之所以名震海内,可不就靠得这特制神弩与神甲?人都说千金难得一求……而且这毕竟是慕容氏不传之秘……”

    “你都说了是慕容氏的东西了,眼前就有一个慕容氏的,还怕不得一求?尽管去通报治郎便是。再说……”媚娘淡淡一笑:“正正好,治郎前些日子不是刚刚与薛礼捣鼓着制成了什么金丝锁甲么?有那东西,这等又笨又重的铜金甲,只怕他慕容大当家也看不上了。回头来赐了他一万神弩铁骑人手一套,不就好了?”

    明和张大嘴,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可是那金丝锁甲是主上绞尽心思才制成的,娘娘便是这般轻易赐了慕容姑娘……”

    “你且安心,只怕治郎听说要赏慕容氏,他比谁都欢喜。”媚娘淡淡道:“就是怕那个犟脾气的不肯接着呢!”

    “笑话!这么好的东西,你家妻痴只要肯赐,我有什么不敢接的?”立时,一道不满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一道红衣身影一甩长袖,刷刷接下两道寒光却原来是正在替媚娘妆发理簪的玉如玉明闻声,闪手便是两记莲花镖甩了出去。

    依旧做慕容嫣打扮的慕容铮看着把朱红长袖扎出两个大洞的莲花镖,不由啧啧道:“瞧瞧瞧瞧,这便是你家待客之道?”

    “客者,自分内外。之前慕容公子多年不亮真实身份,以女装行于宫中,狎近娘娘,我们姐妹无德无能未得识破,已是大渎之罪。如今再让公子继续这般下去,岂非要让天下人笑话我玉氏姐妹无用?”

    玉如上前一步,温婉一礼,口中言语,却堪比冰寒。一边的玉明更是甩袖出剑,眉目带煞,一副不宰了这个胆敢骗她们这么多年的混蛋誓不罢休的修罗表情。

    媚娘叹息不止昨日,眼见已是不能再忍着这个嚣张小子的李治,便将此事说与德奖听了。而德奖知道之后,第一个会告诉的,自然也就是守在媚娘身侧的玉氏姐妹。

    慕容铮见状,立时转头看着媚娘,跳脚大呼道:“好你个小丫头!居然出卖为兄……呃……不是你?”

    他话说了一半,便立刻从媚娘满脸无奈的神色上看出端倪,当场气结地瞪大眼,接着愤愤然扬天长呼:“那个混蛋妻痴……!!!”

    所有人中,只有明和如遭雷击,呆怔当地,满脑子想的只是一件事:

    慕容嫣……那个绝色倾城的慕容嫣……居然是个男人?!

    居然是个男人?!

    居然是个男人?!!

    ……

    闹了半晌,媚娘好歹算是把因为这么多年居然被慕容铮这个西贝货骗了,而羞愤欲杀之后快的玉氏姐妹给安抚住了,慕容铮这才算逃过一场血雨腥风的拼杀。

    然后,他在明和一脸防备与猜疑的目光下拍着胸口庆幸万分地与媚娘隔案对坐,叹道:“天幸天幸……幸好你还能劝得住她俩。不然要是她俩真拼起命来,只怕便是我也得留一条胳膊腿儿在你这长生殿里了。”

    媚娘好不客气翻个白眼儿与他,一边儿自替他倒了茶水:“活该!叫你成日里爱玩成性!也不看看,这谁是可以让你闹着玩的,谁又是不可以的。”

    慕容铮被她这一说,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半晌只得苦笑一阵道:“罢罢罢,算是我欠了你们的,也欠了她们的。你想的事,我都一一应了,这可还好?”

    “我想的事?我想什么事?”

    “你想什么事,还用我直言?这么多年你一直事事处处,都让我瞧着你家妻痴人品行事,不就是为了让我看到,他是个多么值得效忠的明君英主?你这般为他思谋,不就是为了……”慕容铮抬眼,看着她淡淡一笑:“为了能将我家那个混帐老头子留下来的一万神弩铁骑,收为他用?”

    媚娘看着他,却也不否认,只是淡淡一笑道:“但若你不想交出来,谁也不能勉强你。不是么?”

    慕容铮看着她,半晌突然失声摇头笑了起来:“罢罢,你果然还是最懂我的。没错,我不是慕容策,早已忘却了那些什么复兴大燕的皇室遗命……虽然还挂着个慕容的姓氏,却早已非当日之旧了。所以,这东西,今日便交给你了,你待会儿便替我直接给你家妻痴,也算是我谢他言而有信,好好儿地将那些一心只打着嫣儿主意的程氏子弟给收拾一番的劳苦了。”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不小的紫檀木盒,双手高举在媚娘面前,神色平淡。媚娘看着那紫檀木盒,却是半晌沉默,不肯接过。

    “接下罢!早说过了,大燕已是前尘旧事,如今天下,早已是大唐盛世。莫说是我这等闲散性子,便是钧弟,也早就想着要率一万神弩铁骑归附了。这些年……这个担子,背得我们兄弟好累。”慕容铮目光恳切而温柔地看着媚娘:“虽然对不住你……但你既然也叫我一声兄长,就当是替我,替你那素未谋面的钧兄长,接下这副早该丢下的重担罢!”

    媚娘目光微湿,好一会儿才起身,先对着双手举着那紫檀木盒,稳稳坐于位子上的慕容铮舒袖展臂,行皇后叩陈天地之大礼,然后复起身,看着那紫檀木盒好一会儿,方慢慢地,接了过来,稳稳地抱在怀中,含泪带笑地看着慕容铮:“媚娘是该谢谢兄长的……谢谢二位兄长,这份厚礼。”

    慕容铮却像是得了解脱一般拍手哈哈一笑道:“无妨无妨!你只告诉那个混蛋小妻痴,便说这东西,以及那一万神弩铁骑就算是我慕容……不,是我大燕成武皇帝(即慕容垂)九世嫡长孙,大燕皇主,英烈皇帝慕容铮,送与我义妹大唐皇后武昭的一份嫁妆。他日若是他李治敢有对不住我义妹一星半点,那便是与我大燕有天地之仇。纵是大燕国在别人眼中早已亡废三百载,可大燕神军仍在,一万神弩铁骑仍在,便是拼尽最后三分血骨,也会让他付出代价。明白么?”

    媚娘泪水,几已盈眶!

    ……

    片刻之后。

    贞观正殿之上,李治正等得不耐烦时,却一眼扫到了正神色庄肃地捧着紫檀盒子,缓缓而来的媚娘。

    不止是他看到了,便是左右诸位国主,也都看到了,于是一个个目光灼灼地停下手中酒杯,看着易装改簪之后,更显得华贵无方的媚娘。

    李治见状,正欢喜欲起身,却觉得有些不对,便扬眉欲问。

    可媚娘却没给他这样机会。

    只再行一步,媚娘便稳当当地停在殿正中,手捧那紫檀盒子,立在了离李治足有半个大殿远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停下来了,不止是李治与诸国帝主,连丝竹之声,舞乐之伎,亦都停了下来。

    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她。

    媚娘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了口气,缓缓地将那紫檀盒子高高举在胸前,抬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朱唇微启,朗朗声道:

    “大唐皇后武氏今代吾主大唐皇帝陛下,迎大燕成武皇帝九世嫡长孙,大燕皇主英烈皇帝慕容铮亲奉圣物……

    传国玉玺。

    圣玺流世已久,今得日月同辉,上天显圣,复归帝主!

    妾乃斗胆,恭请吾主亲临圣驾于此,奉圣玺而归正位!”

    言毕,她在一阵轰然炸开的哗然声中,缓缓打开了那只紫檀盒子

    一只通体洁白,一角包金的帝王玉玺,现于诸人之前!

    李治的双眼瞪大了!

    每一个帝主的双眼,都瞪大了!

    传国玉玺!

    是真的传国玉玺!

    所有人的热血,再次被这个永远出人意料的女子,点燃了!

    每个人都在看着她,听着她,每双眼睛,都在盯着她!

    而媚娘似乎并无什么感觉,只是平静地继续道:

    “另,大燕皇主英烈皇帝慕容铮与驾下皇弟明王慕容钧,亲率一万大燕神弩铁骑,此时已待命洛阳城西郊,以国书盟誓,原永入大唐治下,永世誓为大唐臣民!”

    立时,所有的帝主都瞪大了眼,直直地盯着媚娘:

    一万神弩铁骑?!那支横扫西域三百年,一直让早已灭国三百多年的大燕皇室,仍可傲视西域诸国,甚至是辽东一隅的神弩铁骑?!

    他们……要永入大唐,永为大唐臣民?!

    所有的国主,都摒住了呼吸,直愣愣地看着李治。

    李治的目光,却只是温柔,只是温柔……

    只是温柔。

    他只是温柔地看着那个含泪盈眶的女子,看着那个比他这个原本最应该激动的人,更加激动的女子……

    他挚爱的,痴爱的,一心只为他想着,念着,一心只为他好的……

    那个为了他,甘愿谋尽天下人的女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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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