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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一

    是夜。

    洛阳宫中,靖元殿内。

    被大唐皇帝李治以国礼相待,留宿于此的新罗国主金春秋,神魂不定地坐在原地,呆呆看着前方。

    不过这样的呆怔,很快便被飞身而入的金德俊打断了:“陛下。”

    “如何?”

    金春秋坐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看着金德俊。

    金德俊神色凝重,点了点头道:“大燕一万神弩铁骑,已于一刻之前,受大唐太尉与英国公二位重臣亲自前往纳籍。其诸军将士,都已受了官阶眼下,已然俱是大唐官籍。”

    金春秋闻言,向后一倒,靠入椅背,半晌不语。

    金德俊见状不由出言安慰道:“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忧自责。说到底,谁又能想得到堂堂大燕国皇主,竟然为了一个中原女子,多年来一直扮做女子,隐于大唐皇室之中游走?再者,那大唐皇后这些年来一直隐而不发,只是暗中与之交好使力,为大唐皇帝拿下这支海内除去大唐帝国外的诸国诸王都是梦寐以求的铁骑神兵,又是谁能想得到呢?毕竟以她的手段,区区一万神弩铁骑,本来根本不必花上这许多时间的。”

    金春秋沉默,好久才轻道:“那是因为,你太小瞧了这支神骑也太小瞧了这位大唐皇后……于她而言,一万神弩铁骑,对于本便坐拥百万雄师,又有海内第一神卫的大唐影卫守护着的大唐皇帝实在不算什么毕竟只论这弓弩一道上,大唐皇帝手中便还握着一样令海内诸国将军闻之丧胆的神兵利器在手。要是大唐皇帝真的想有一支神箭队,那么只消把这样稀世之兵大量制造,配备诸人……便是亡燕这支神弩铁骑再如何神勇,与之相较也不过平手。可是她知道,这支神弩铁骑的意义,远非在其战力,而在于收服它所用的手段,和象征的意义。”

    金德俊却是一怔:“陛下的意思,德俊实在不明白。若大唐皇帝手中果有那等神兵,何必大唐皇后要这般费心收服这支铁骑?会不会是陛下太过高估了这位皇后娘娘?”

    金春秋沉默许久,才轻道:“你听说过天机弩么?”

    金德俊一怔,蓦然瞪大眼:“天机弩?!是……隋帝时,天机老人所造的……天机弩么?!”

    金春秋点头。

    金德俊倒吸一口冷气,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世间但凡弓弩之属,均需以指力腕力勾发;且为求其力其准,均是越大越重为妙;而且所有弓弩均有一特性,无论一次可发箭发弩矢几枚,都需人力补箭添弩。是故世间步军相争时,弓箭一道往往需三五成列,以为替补箭弩之时不必断了空白。唯有这天机弩,传因其制者天机老人洞彻天机,了其奥秘,竟以天赐之灵意,巧夺鬼神之工,制出这体仅长尺许,轻盈便利的小巧弩矢;更奇绝当世的是,天机老人以其神赐之妙念,将这弩中机关加以强制,一次装制弩矢三十六至四十五枚,便可每次以四至五枚之数,可为九次连射!加之其弩矢细如指节,却是力道极狠劲,准头极精绝!世间人言,但有持天机弩之人有意出手之处,一弩一命必无虚发!传说当年隋灭之时,此物已造有一千之数,但因天机老人深知若其落入杨广手中,必定生灵涂炭便尽数毁之……怎么就会落到如今的大唐皇帝手中?何况若是真的话……那也应该先是给了大唐先帝。这……这说不通啊!若果有这天机弩神兵在手,当年辽东之战,大唐先帝便是只得百千之数,高句丽便是如何国雄也要受其重挫……”

    “那是因为,便是大唐先帝,也根本不知道,这天机弩,就在自己身边人的手中。”金春秋静静道:“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的皇后,那位文德皇后娘娘,一直因为担忧此物若落入丈夫手中,必然会成为祸害天下的大恶物,所以便将这样东西,交给了一个她的丈夫,也就是大唐太宗皇帝陛下,万万没想到的人手中。”

    金德俊看着金春秋,一眨眼,立时明白:“当今的大唐皇帝,他们的儿子……”

    “不。”金春秋缓缓摇头,目光平淡:“是那位被大唐太宗皇帝陛下怨恨了一辈子,却痴心不改地爱了他一辈子的大隋公主,淑妃娘娘。”

    金德俊张大了嘴,半晌合不住。

    金春秋想了一想,却摇头笑道:“不过你说的,倒也有一半是对的。准确来说,此物却非只是交与了那位淑妃娘娘,交与淑妃娘娘的,只是当年大唐文德皇后娘娘从大唐高祖皇帝那位尹德妃手中搜出来的天机弩制图中的一半而已。另外一半,却被这位文德皇后娘娘藏在了自己小儿子的身上。若孤没有料错,只怕直到她死,都不曾告诉自己的儿子,这样东西的存在。”

    “可是她怎么会交给淑妃娘娘?还有如今这位大唐皇后怎么会找到……”

    “你想一想当年你陪着孤在长安时,听那些皇室宗亲们议论的宫中秘事就应该都明白了……杨淑仪,一个前代帝女之尊,今朝皇妃之尊,竟可以为了一个情敌之子,放弃复国之念,专心只陪伴着那个让她一生难忘的帝王,甚至为此不惜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两条性命都做为那位帝王最宠爱的小儿子,登储之后首份大祭的牲礼……她又为何不能为了这个孩子,好好保存着可以制霸天下的神兵半图,以待他长大之后,定了仁慈心性之后再代为转交?只能说那位文德皇后娘娘,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把这样东西交给了大唐太宗皇帝陛下最想不到的一个人手中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不能得到它,但对儿子而言,这却是一样可以给他带来好处的登基大礼。”

    金春秋淡淡道:“那半张图都如此费尽心思,叫人意料不到,所以文德皇后娘娘藏这剩下半张图的地方,大唐太宗皇帝就更想不到了。不过这个地方她的丈夫和自己的儿子或者会想不到,但她……这位同样身为人母的大唐皇后,她的儿媳一定要能看得到毕竟女子最是懂得女子,她知道以自己儿子的心性,会娶的女子,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而这样的女子,自然也会像她一样,知道这样的东西该如何处置。”

    “那……可是文德皇后离世,与这位大唐皇后封后之间,还有这些年,而且还有一位废后王氏……”

    “所以她这一招才聪明她把这样宝物,天下帝主人人欲求而得之的宝物留在了一个特殊的地方,一个唯有极灵极慧,极富慈母之心的女子才能发现的地方。而极灵极慧又极富慈母之心的女子,一朝身为大唐皇后,又怎么会舍得天下生灵涂炭?又怎么会不明白文德皇后这一番苦心?所以她必然会好好良加使用的。所以,文德皇后藏天机弩半张神图的地方,一半是个宝处,一半,也是个试炼之处。为的便是保证这发现它的人,真正是个灵慧慈仁,四者无一缺漏的奇女子。”

    金德俊怔怔半晌,才轻道:“当年臣陪侍陛下于长安之时,也曾陪着陛下多番打探这天机弩的下落,可却不曾听说这些事……”

    “那是因为,这些事,便是孤,也是这一次来到洛阳,方才得知。甚至……就是那天机弩半张神图的下落,也是直到今日见着了抱着新生皇子的大唐皇后,才知道的。”

    “什么?”

    “你也应该听说过,如今的大唐皇帝当年出生之时,是如何的荣耀无比罢?便只是一件小小的襁褓,都是希世之宝。今日那位小皇子的襁褓,你可曾仔细瞧过?”

    金德俊惊得目瞪口呆:“那……那半纸图……在……在……”

    金春秋点头,闭目道:“人心就是如此有趣,总觉得越宝贵的东西,越不容易得见……所以当文德皇后娘娘把它当成花样绣在那只小小襁褓之上时,又有谁会想得到呢?无论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儿子,谁又能想得到,他们怀中抱着的儿子,或者儿子的儿子身上裹着的,就是可以制霸海内的神兵制图?所以从一开始,那位文德皇后娘娘只怕都料到这些了,所以如今的大唐皇后才会找到它毕竟这东西,从一开始她就是打算留给自己的儿媳,代为转交儿子的。”

    金德俊张口结舌半晌,才讷讷道:“原来如此,不过说到底,这位文德皇后娘娘终究还只是个女子,却是过于妇道之见了,有失贤后之名……这天机弩不过是一样武器。便是威力过于强悍,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而且有了天机弩,又何必要费尽心机拿下一万神弩铁骑?如今这位大唐皇后也不过如此。”

    “说这话的你,才是鼠目寸光。”金春秋看着他,目光平静道:“但也不能怪你,毕竟只怕这天下间能将这天机弩利弊之事看得清楚的人,也是五指可数。”

    金德俊看着金春秋,一脸不解。

    金春秋目光微凝:“孤只问你,若是你为唐帝,得了这天机弩,最想做的事,却是什么?”

    金德俊一怔,想了一想,却迟疑道:“自然是立时大量制发,配与诸军,以壮其威。”

    “那再问你,若你为那突厥西凉……等诸国善骑善战之主,闻得这大唐军中竟得了这等神兵,第一个想的,是什么?”

    “自然是加强防备……啊……”金德俊终究明白了,闭口不言。

    金春秋点头:“没错,这便如同在一群老虎之中,挑了最强大的那一只,与它配上了翅膀。这样的情形之下,其他诸虎为了自保,便是明知那只飞虎无意害人,也要联合起来,设法抢在这飞虎发动之前,先一步将它杀死;又或者设法夺他双翼以为自用;再不济,自己也要设了法子,得了这么一副双翼来,或者将利爪加上些暗来……贪婪之心,人之根性也。这等神器现世,若只是人与人之间,那么便还可说只是一场血腥杀戮;可若是国与国之间……那便必然是一场人间浩劫,生灵涂炭。所以,那位文德皇后固然是要让自己生性仁慈的儿子稳稳坐上皇位,可她更要的是天下安定,这天机弩,永远都不会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金德俊沉默良久,才轻轻道:“看来如今这位大唐皇后武娘娘,是了解了她的母后用心了。”

    “没错。所以她费尽心力,把这向来不为任何国主所招延安置的亡燕神弩铁骑,用数年之功感化而来,为的便是能够在这天机弩现世之前,先一步让天下人明白,她的丈夫,大唐帝王,并非一个穷兵黩武之徒。所以便是天机弩也为他大唐帝王,李治陛下所有,他也断不会拿它来做些不仁不义不道不德之事……甚至……”

    金春秋说完,苦涩一笑道:“接下来,这位大唐皇后娘娘为了能更进一步让自己这位大唐帝王的好夫君不会滥杀滥屠的仁君形象昭立于天下人面前,应该会主动建议大唐皇帝下明诏,要他把这天机弩只会是这天机弩,命大唐军匠打制足数。

    然后再赐与而且还是要明文严辞指定只能赐与主动依附于大唐的这支神弩铁骑使用,更要加上强调,除去这刚刚归附的大燕神弩铁骑之外,大唐本土的其他诸军却皆不可备。

    这样一来神兵配神骑,总都是她夫君手中又多了一把绝世宝剑在手;

    二来……在天下人看来,对待一支亡国之兵,多年来一直扰乱大唐边境的叛逆之伍都如此宽仁厚待,那么这位大唐明主,真是一位万不可多得的好天子;

    三来,大唐军士们虽未得恩赐,却和那些得了恩赐的大燕铁骑心中都一样清楚,赐下去的只是一支弩,却不是制弩的军匠制弩的军匠,却还是在大唐军中,是真真正正的大唐军士……这中间的区别,明眼人谁都看得出。”

    金德俊闻言,半晌震惊无言。好一会儿才轻道:“这位皇后娘娘……这些手段……真的是从大唐后廷艰难折磨数载,好不容易走出来的一介女流么?”

    金春秋闭目,好一会儿才轻道:“那要看,这位你口中的一介女流,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以及能让她这样的人物备受折磨的大唐后廷,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了。若只是之前那位废后王氏,或者是废妃萧氏一样的人物……哼……”

    金春秋冷笑,睁开眼,目光灼灼:“只怕便是让她烦一烦心,都是她们要费尽一生心思才能做得到的大事情了。”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二

    金德俊听毕,一颗心只觉都如被热血点燃了一般沸腾着!

    眼前浮现出今日那个白马凌空,率金吾神卫击鼓威舞的小小身影,他的心底,突然浮出一个念头:若是她身上穿着的不是大唐皇后的衣,而是新罗……

    只是想到这里,他便立刻惊了一跳地拼命摇头,骇然自己竟有这等念头。接着,深吸口气,他正待向金春秋痛悔其罪念时,却无意惊觉……

    片刻……虽片刻之间,但金春秋却是一脸黯然神失之色,痴痴地望着远处某座巍峨入云的大殿方向,同时轻轻地,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袖。

    接着,他很快闭目,收敛起那样从未出现过的失落之态,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与自持。只是松开的手指,仍轻轻地在衣袖上抚触着,像是要隔了那衣料,感受什么温度一般。

    立时,他心中闪过一道闪电,雪白一片地照亮了心田!紧接着,这个英俊的青年,便心底浮出一丝同情来。

    只是一丝,便立刻平复,轻道:“陛下,大祭已毕,明日便当早定盟约,早应归期。”

    金春秋点头,只是默然,挥手让他退下。

    ……

    次日。

    正如金春秋所预料的那样,李治听取媚娘之意,将天机弩之事昭告天下,更令大唐英国公帐下亲信军匠即日起工,三月为期,尽其所能赶制出第一批军用天机弩,与一批由其亲自督工,制样制图而成的新甲种金锁软甲出来,交与已由慕容钧亲率,被编入大唐皇帝亲卫之下的金吾卫中的神弩铁骑。

    同时,李治更亲赐御墨,易神弩铁骑之名为大唐天机神燕卫,与原本便名震海内的金吾卫中其他八神卫共计八万精兵一道,同为大唐皇帝钦自节制调用之近卫!

    一时间,海内诸国,尽皆震动!

    而最受震动的,莫过于近来与唐日渐生隙的高句丽、百济、东瀛三国。其中尤以高句丽国中民情最为汹涌,议诽之声,尘嚣日上。

    百济国中本便是以高句丽之风而易,自然也是议论不止然而到底国小民弱,又早已是多年之庸属,民心麻木,竟自也只是议论几日,便复做那歌舞吟唱之态。

    百济如此,加之高句丽国中泉盖苏文着实有意隐瞒,一应关乎大唐的消息,全望百济与高句丽国中民情刺探的东瀛,便更只是几个无甚重要的言官们,在廷上就神燕卫这名字,言议取笑了一番李治,说他堂堂一国之主,竟连取个名字也如此小家子气,便一笑了之。

    尽管有那大紫冠中臣镰足察得此间利害,几番当齐明帝之面进言,直陈大唐皇帝此番先得神燕卫再得天机弩与金锁甲,分明便是如虎添翼,东瀛本便不敌其军势威重,若再强与高句丽为助,只怕却是要大受亏耗;而那泉盖苏文分明知此番大唐得此三利之事态如此严重却有意隐瞒,分明是要蒙蔽东瀛受害……

    病已沉疴的齐明女帝却都只是一味不听,甚至还因此以为他有心破断三国之盟,一怒之下,将之贬谪左迁!

    一时间,整个东瀛朝中,再无一人敢就停战之事进只言片语。

    而大唐显庆三年,便在这样风云动荡的局势下,缓步而来。

    ……

    大唐显庆三年正月初一。

    洛阳宫。

    海内大朝会。

    国宴之盛,何况大唐又得如此新喜事,朝中文武无不欢喜若狂,而诸国国主,更是庆幸自己此番所至,却非虚行。

    自然,言语便再已难其尽其极兴。只见那流水般的歌,流水般的舞,流水般的酒水珍馐,奇果异蔬,一壶壶地来了,一盘盘地下去。

    酒至浓兴时,这两日里出足了风头,也为大唐赢得了无数尊重的大唐皇后武昭,终究还是抱着孩子,被已然欢喜得意到有些忘形的李治给拖出了后廷,强拉到了诸人面前。

    而在一番诸国国主蜜里掺油,繁花着锦般的盛赞之下,于阗国主一时昏了头,竟然应了流鬼国国主之议,出席向李治请求,要请媚娘与他国中舞娘共舞一曲。

    而此言一出口,诸国主乃至一些阶位较低的大唐文臣武官都纷纷叫好,只是李治与诸重臣面色微愠。媚娘却是一脸无谓。

    不过,叫好声刚刚响起,便有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响了起来:“国主陛下莫不是美酒过饮,竟是醉了?一国皇后,母仪天下,皇后娘娘何等身份?你竟要她与一介舞伎同台?可不是荒唐?”

    诸国国主与文武诸臣闻言,立时哑了声,左右看去,却正见金春秋手捧玉爵,淡淡含笑,直视于阗国主。

    立时,于阗国主脸上一红,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到底他也是一国之主,所谓天子一言也有其分量,此时自然不能退让,便要错到底时……

    媚娘的声音却含笑响起:“多谢二位国主如此厚爱,本宫身为大唐国母,依我大唐之礼,早应以舞奉酒,以主母身份亲自迎候诸位国宾。只是奈何怀中娇儿仍幼,这些时日便只得匆促。如今既然于阗国主如此厚看本宫,本宫自当借机一谢诸位国主之谊。不过,新罗国主之言,却也不失其礼,常谓上下有份,何况舞制有矩是以若本宫要舞,只怕却得劳动我大唐陛下亲同……”

    “岂敢岂敢……这……岂敢……”于阗国主一听,冷汗便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深悔自己简直便是酒中混子,竟一致忘形。

    李治见状,便淡淡一笑,扬眉轻道:“无妨,若是于阗国主真要一观,朕倒也是不介意一试。”他是真的不介意,真的不介意眉目之间,甚至还泛出些温柔笑意。

    可于阗国主闻言却不知这位上国皇帝陛下的心思早已飞到了身边坐着,一脸无奈的娇妻身上,只以为这却是中原人常说的笑里藏刀,整个人简直都要僵于当地。好一会儿,他才突然扬声道:“哪里劳动得了陛下?哪里劳动得了陛下?若是皇后娘娘想一展舞姿,那自当是臣属亲自奉带侍乐!为娘娘助兴!”

    侍坐在金春秋身边的金德俊也好,易了男装,坐在弟弟慕容钧身侧只做个近臣吃吃喝喝的慕容铮也罢,甚至是台上李治与媚娘近侍们都齐齐翻了个白眼:

    本来媚娘这话只是给他个下台的阶子,不想在这等盛大国宴之上,这位大唐天子李治竟还有心思能存下私念要跟他的宝贝娘子共舞一曲以图一乐……

    偏偏这于阗国主太过忌讳李治,竟是两种心思都没看出来,反而做了个颠倒葫芦……

    几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他那黝黑硕壮的高壮身形,都不由叹息这唐舞之制中的迎宾之舞本取自胡风民舞,原来就是最讲究舞伴之间容貌身姿都要相近的……

    以媚娘之风姿,只怕他这一声出口却是要自取其辱了毕竟在座的可都是诸国君主,哪个不知其中之妙的?便是他自己,也未必不会想不到的。

    果然,他话刚一出口,便立时流露出些尴尬之色。而在听到那些哄笑与取乐之声后,于阗国主的脸色,更是涨红一片。

    李治媚娘也不曾料到这于阗国主如此直耿,竟将他自个儿置于这等难堪情形之下,心中不免有些不忍。李治欲相助,可到底他是一国天子,虽然刚刚被尊高了也没什么失了体面的,但要再开口言共舞,却也需要些由头……但这理由……一时间还真是想不起来……真是,事关媚娘,他竟反应慢了起来。

    倒是媚娘,反应比他己快不知多少,含笑道:“哪里哪里,于阗国主一国之主,岂可做这些奉带之事?却是要尊折本宫了。不过说到奉乐,于阗国主乐音之妙,便是本宫也颇有耳闻。是以还要斗胆,待会儿还真要劳请国主一展长材呢!”

    这几句话说得便是诸国国主与诸臣暗叹:到底是一国之母,一番言语,既给自己留足了体面,也保住了于阗国主之颜面。毕竟天子一言出口不悔。于阗国虽属下国却到底也是一国之份,说了要侍乐,那便必然是要侍乐的。但为舞奉带也的确太**份,便是对方是上国皇后,也是失份。所以媚娘此言,却是救了于阗国主的颜面,也保了自己上国皇后的身份上国皇后为舞,下国国主侍乐,无论如何,都是极为配称的了虽然其实论起来,这样对身为大国皇后又是宗主国国母身份的媚娘,实在有些委曲,但若非如此,也不能顾全了于阗国主的颜面了。

    李治见状,也只好悻悻将那点小心思收起来:毕竟他也知道,以自己今时今日之身份,要想再与媚娘如当年延嘉殿后庭之中月下一舞,已是难上加难。可他到底心存了一些痴念不肯轻易干休。

    于是,媚娘便将孩子交与身侧玉如,一边抽紧了袖口流苏金绳,一边徐徐步下阶来也幸得她方将为了方便抱哄孩子,如往常一般更易了衣而做便利些的朱色绣金箭袖凤服,否则还真是不好处置这等胡舞,本便是抖腰甩臂的动作多些,若是着了衣自然要换,可换成广袖宫装,抖动之间难免衣领要松一点点。

    虽然也不会有甚大事,只是难免露出肩颈处些许而已……便是两指宽也不见得有的……

    但别说她不乐意,只怕就是某人也……

    唉,总之又要被某人回去之后喝斥衣着太过随意;甚至舞至一半便被那暴怒天子给抓回去不教露了一点肌肤也不可能了。

    如此行径会不会大失国体什么的,只怕他是不会理的比起她失了点颈间背肩,在跳舞迎宾时被离得近的男人也就是那于阗国主瞧了去来,他只怕更喜欢多失些国体一项。

    叹息着,她刚行几步,便又闻得一声轻道:“如此一来,于阗国主你是得了无限荣耀,可对皇后娘娘,似乎便是大委屈了。却是不妥罢?”

    立时,所有人便将目光都投向了金春秋,连媚娘也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李治闻言大喜,正待开口,却又见金春秋徐徐起身,向着自己拱手一礼,恭声道:“陛下,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如此一舞,一来有违迎宾舞制,难免会有些有心人要借机议讽娘娘其心不诚;二来只有于阗国主侍乐,却无人奉带(唐时迎宾舞,女子手中多有帔带,帔带很长,在开舞之前,一般会由男性舞伴代为捧起,称为奉带)侍舞,实在太委屈娘娘。孤不材,却也曾于长安城中得遇良师,习得迎宾舞制。此时诸君酒兴意浓,宾主融融,愿为皇后娘娘奉带侍舞,还请娘娘赏恩。”

    此言一出,诸国主无不欢声雷动,连大唐诸臣都觉甚是妙思,大声叫好,纷纷附议。

    只有李治,几乎要跳起来掀了桌子翻了脸给天下人看……

    媚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叉手对着自己的金春秋,坐在慕容钧后面的慕容铮与坐在金春秋侧后的金德俊,则是震惊地瞪大眼看着他。

    金春秋只是平静地立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几乎要把自己脸上瞪出两个坑来的李治,微笑着。

    好一会儿,李治深吸一口气,正待严辞拒绝,却听得媚娘含笑谢道:“国主如此爱重,却是媚娘之福……那便有劳国主了。”

    登时,李治眼前一片金星乱闪,几乎要气昏过去!

    但他还是努力地支撑着自己,张口欲言……可乐声已起,那朱色绣金的丝帔舞带,也被徐徐出席,向自己行了一礼之后便果断走入场中单膝跪于媚娘身侧的金春秋,只手捧了起来。

    这个……这个……天杀的……

    李治只觉额头青筋突突乱跳!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三

    夜已如水,洛阳宫中。

    李治坐在御座之上,面沉如水,不发一语。

    一侧清和见状,不由轻轻劝道:“主上,夜已深了,您还是早些归殿休息去罢。”

    “今夜留宿贞观殿,传旨。”

    李治不假思索地回答。清和闻言,只得心中默默一叹,自去宣旨。

    不多时,一道身影便悠悠然出现在殿中,向着他一步三晃地走来,然后,立定在他几步之远处,抱臂而立,直视他半晌,才突然“嘿嘿嘿”地笑了几声。

    李治扬眉:“看到朕不欢喜,你却是欢喜了。”

    易了男子装束,一身青金长袍的慕容铮咧开一口白牙,手上一抽一甩,一柄写了自在随心四个大字的纸扇刷地甩开,轻轻扇动着:“没错,看你这般烦心,可是我留在这里的最大乐子了。”

    李治微眯了下眼,却哼了一声起身负手于背后,傲视他道:“你可别忘了,如今的你,早已是我大唐子民。”

    “那又如何?我还是你家宝贝娇妻的兄长呢,论起来,也算是半个国舅了罢?”慕容铮扬眉,不以为意。

    李治脸色铁青:“既然你身为兄长,今日之事,你为何不早些禀来?”

    “我说了,你当没听见,我有什么办法?”慕容铮叹了口气道:“你呀你呀……做人不能这样啊……吃了亏,不敢去找你家那大宝贝去吼,就来欺负我……这可不行,要让你家大宝贝知道了,岂非要把你瞧得更加不起?”

    “……大冬天里甩把纸扇装潇洒风流,朕看,这样的事情传到你家那位女公子耳朵里,你也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李治哼他一声,赏他一个白眼。

    慕容铮脸色不变,但手上快速一甩收了扇子,点头道:“今日国祭国宴已毕,如此盛事,你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有时间来找我打这嘴上功夫仗的……说罢!又要叫我来替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还要这般……避着你家大宝贝?我那好义妹?”

    李治不语,负手慢慢走下来,行至殿中,望着殿外夜色,与那一片灯火阑珊,低道:“朕要你去替朕拿回一样东西。”

    “拿回一样东西……去哪儿?”

    “……金春秋处。”

    “哦……那块儿锦帕啊……”慕容铮立刻明白过来,笑了一笑道:“不干。”

    李治猛地回头瞪着他,目光如有实质一般刺人。可慕容铮却只是笑着说:“虽然我也顶不喜欢那个见着了我家宝贝义妹就跟年轻了个十岁的大叔叔……可若能看你这自命天下第一妙人的妻痴被一个比你年长了十岁的大叔叔给气成这样……嗯,有趣,实在太有趣。所以我选择继续看戏。”

    李治脸色已可研墨,好一会儿才咬牙道:“你果然不去?”

    “果然不去。毕竟你家宝贝在这儿呢,你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慕容铮得意洋洋,看着李治气得几乎厥过去,又幸灾乐祸地加了一句道:“你也别怪我,要怪也得怪你家宝贝娘子……谁叫她今日叫我看戏看得不足?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叫你饮一饮千年老陈醋,偏偏她还选了一曲敬酒舞……别说摸一摸小手揽一揽小腰了……她连个让对方近自己五步之内的机会都不给人家……啊,对了,也不是完全没给嘛!一开始不还奉了带么?不过总之一句话,她既然不叫我看好戏,那我只好自己找戏看喽……”

    “你……”李治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只说了一个字,便被一声清清淡淡的女声给打断了:“这场戏看下来,可是要了你家程姑娘的命,兄长可还要继续看?”

    立时,慕容铮脸色一变,大殿中咬牙切齿的男子又多了一个他:“女生外相!”

    看着翩翩而来的媚娘,李治面色尴尬,但很快便扬起头,一脸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怨怼的表情转身过去,赌气似地背对着她。

    媚娘看着这两个半斤八两的男子,一时间有些头痛,但毕竟还要顾及自己夫君的面子,于是便徐徐上前两步,转头瞪着慕容铮道:“兄长还不走,真的等着他动了你家心肝么?”

    慕容铮眯起眼,好一会儿才轻道:“今日此言若非出自你口,只怕我掌中宝剑,早已取了他项上人头。”

    “未必罢?你莫不是当修罗君子二剑是死人?还是你觉得能敌得过就在殿侧守着的李师傅?”媚娘扬眉一笑,冷冷以对。

    慕容铮气结,眯了眼好一会儿才道:“你认真的。”

    “若是今日你与治郎易地而处,你会喜欢自己开的这个玩笑么?”媚娘毫不退让,扬首而问。

    慕容铮一怔,品味了几句,却有些尴尬但他到底是慕容铮,却也大方,便道:“好,是我错了,玩笑开得太过。但你……”

    “兄长认了错,媚娘自当认罚。”一边说,她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只金臂钏:“这是当年先帝尚在时,赐与媚娘的金臂钏,上有太宗亲书铭文。这东西戴在身上,程姑娘便等同有了先帝手旨护身。莫说是大唐天下诸王诸臣,各下国邦主……便是治郎自己,在这臂钏未落她手臂之前,也是不能轻易动她分毫的。此物本来你是不稀罕的毕竟大燕百年国运所私藏的宝贝,比这好的不知多少……但现时现日,这东西,只怕一件便抵得你那一库的宝贝。”

    慕容铮闻言,动了动唇,目光微暖:“是我太小气了。对不住。”

    “无妨……这些年,也是难为了你,兄长。”媚娘一句兄长,却叫得慕容铮淡淡一笑道:“好一句兄长……之前听你叫着,多少心里有些谋利算计之意……如今听来,却大有不同。好。这东西,我接了。做为回礼,自即日起,你也好,妻痴也罢,但有所令,我只去了便是。”

    媚娘闻言,温柔一笑:“能得你此一诺,实在是小妹与夫郎的大福气。”

    慕容铮却自嘲一笑道:“这些体面话还是不必讲了,你知道我的。不过就是一条命而已。不过……”

    他想了一想,却又笑道:“不过今日你家妻痴这令,我不能接了,从明日起罢。”

    媚娘点头,含笑道:“本也不必劳动兄长……这锦帕既然是我自己的东西,当然还是我自己去取回的好。”

    一边儿说,她一边儿从袖中拉出一块儿锦帕。

    李治闻声早已讶然万分,转头看时更是瞪大了眼:“这……这……”

    慕容铮见状,含笑向媚娘使个眼色,自己悄然而退。

    媚娘会意一点头,转头却抛给李治一脸面无表情,只行个礼调身就要走,李治见状,只急得喊声站住,见她不停步,急忙跺了跺脚,大叹一声,抛开天子架子追上去从背后紧紧拖抱住她。

    媚娘本便只是存心气他一气,见他抱了自己,自先柔软了几分,然后停下来,沉默不语。

    一时间,殿中一片静寂无声。

    ……

    一盏茶之后。

    金春秋所居客寝之内。

    他呆呆地坐在一张小几边,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自从怀中摸了一把酒壶两只玉杯来,只取其中一只自斟自饮的慕容铮。

    好一会儿,他才淡淡苦笑一声:“是来要回那东西的么?不必了……”

    “被她要走了罢?”

    慕容铮一笑:“我看见了,她让我看了。”

    金春秋沉默,俄顷自己也拿了另外一只玉杯,一样自斟自饮。

    好一会儿,金春秋才放下酒杯,涩然笑道:“孤一直以为,会来找孤拿回它的,是你。”

    “别说是你,我也以为是我自己。”慕容铮哼了一声:“谁想到是她自己,谁便是个大王八孙子。”一边说,一边愤愤然将玉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看着金春秋替自己斟满酒杯,接着继续一饮而尽。

    金春秋闻言,却是苦苦一笑,半晌才轻道:“孤……一生所见女子,不知凡几。称奇道怪的,也为数不少。可似她这般的……却只一人……只她武……一人。”

    他本欲说出那名字,可犹豫了一下,却终究没说出口。

    “得了,知道你想她,若想说,便直说就是。我也不是那妻痴,我只是她义兄而已。你想我家妹子,想说便说,只是别在那小醋坛子面前说便是。”慕容铮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我知道,我家那妹子……但凡喜欢上她的男子,除去那她倾心以待的小醋坛子,没一个会好受。”

    金春秋失笑,摇头,好一会儿才道:“不,她是个好女子。难得的好女子。至少她没有给孤,给任何一个她不希望的人,以任何一点的希望。”

    慕容铮闻言,重重地把手中酒杯往桌子上一扣,也不管酒水四溅而出:“所以我才说她惹人心烦!你说那妻痴有什么好的?偏偏就挑中他了……跟着他这些年,哪一样不是吃苦?外人看来大唐皇后,天下第一女子,如何如何风光……可事实如何?真是……傻也没见傻成她这般模样的。”

    金春秋垂目,好一会儿才道:“正因她如此,才值得天下男子珍爱。才值得那位大唐皇帝陛下珍爱。”

    “嗯,他是珍爱她了,可你就倒霉了。我劝你呀,赶紧点儿地走罢!左右你们俩之间的盟约也算是定下了,大战在即,你也没啥心思在这里伤春悲秋。何况那妻痴未必肯让你久留。早走早了。啊,对了,还有你那位金大将军……若是叫他知道你这等心思,只怕……”慕容铮摇头道:“只怕对唐新两国之事,大为不妙。”

    金春秋闭目,深吸一口气,再张开时,已是一片清冷:“孤知,所以当她来时,孤便知道,孤与她,这一生也仅此而已。只是有一桩事……孤实在悬心难下……还请慕容国主代为传达。”

    “什么国主,早就没国了,还主什么?你想让我带什么话,直说便是。”慕容铮有些同情地看着金春秋他不讨厌他,事实上,他和初时的李治一样,都是挺欣赏这位英雄一世的男人的。

    金春秋点头,目光清冷道:“孤与她,此生本便不该有多少纠缠,奈何情动念生……只怕接下来的日子,孤的日子会很难过,何况,孤亦有需要去珍惜的人。幸好,她心非系于孤,日子总算不会受此所苦。这也是此事于孤心中,唯一一点宽慰之处。所以孤不求今生,只求来世,孤非新罗主,她非大唐后。或者,能一续此缘……”

    沉默了一句,他又继续道:“但有一桩,只怕却要劳慕容国主相帮虽孤已定心决念,断不再与她相见,却到底也不能立断这一丝牵挂……何况她如今于这大唐国中,未必便是万全之境。所以孤只求慕容国主,若有朝一日,她身陷困境之时,还请国主务必知会孤……让孤多少,也能为她做一点点事,也算多少一解心中酸楚。”

    慕容铮闻言,却只半晌不语,良久,他才轻轻一叹:“疯了……一个两个的,都竟成了疯子了……”

    “还请国主应诺。”金春秋目光温和道:“便当是孤欠了国主一个天大人情……日后,但有机会,只要孤力所能及,不伤新罗国民之幸,孤必当倾力以报。”

    慕容铮无言,也只能无言……

    半晌,他默默点头。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四

    夜如酒,醇醉。

    金春秋痴痴望着殿外月色,面前摆着一壶好酒,几盘珍果。

    手中握爵,可酒忆冷,爵已冰。

    心,却依旧是滚烫一片。

    他忘不了。

    怎么可能就忘?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

    眸子炯其精朗兮,多美而可视。

    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

    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

    既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故纵而绰宽。

    动雾以徐步兮,拂声之珊珊。

    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

    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

    澹清静其兮,性沉详而不烦。

    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

    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

    褰余帷而请御兮,愿尽心之。

    怀贞亮之洁清兮,卒与我兮相难。

    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

    只念到这两句,他的声音,蓦然便低了下来。

    手中酒爵微顿,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时刻……

    “国主果然应约而来。”

    他心神不定地捏着那张侍女传来的纸笺立在贞观殿下小廊内等待,内心一时欢喜,一时电忧虑,一时又似春风满怀,一时又似电闪雷鸣……

    总无一刻安宁。

    但很快,这样的心情便被一声轻语打断。他顿了顿,收拾了下心情,转身,看着那道徐徐而来的倩影。

    深吸口气,他微勾身便一礼:“皇后娘娘相诏,不知有何要事。”

    已然更易了平常宫着的媚娘也行了一记平礼,便淡淡道:“却非要事,只是小事一桩。只是奈何此事说大非大说小非小,若是差了别人来办,少不得流言纷纷,不但坏了国主声名,只怕也要断了唐新两国之盟。”

    金春秋目光一凝,好一会儿才轻道:“请娘娘直言。”

    “原本拿出去的东西,本不该再拿回来。但如今既然事态如此,那件东西,还请国主归还本宫。若他日仍须用时,直言便好。只是此时还请归还。”

    她淡淡的言语,却像拿了一枝针扎在他心头。好一会儿,他才强笑道:“娘娘说得甚是模糊……”

    “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清楚。若太清楚了,那便必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想来于国主而言,是不乐于事态至此的。”媚娘平静道:“其实不止是国主,便是本宫,身为大唐皇后,也不乐于如此。”

    金春秋凝然,好一会儿,垂首不言。半晌才抬头复问:“娘娘此番前来,便觉得不会惹出什么事端了么?”

    “自然不会。因为他离本宫左不过五步。”

    金春秋闻言,却是一怔,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星空:“那孤……岂非更加不能将那东西还与娘娘?否则若是他误会了孤……”

    “是否是误会,国主应当清楚。”媚娘淡淡重复道:“最清楚。”

    金春秋顿时沉默,一双眼睛只是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突然失笑道:“看来娘娘,很是瞧不起孤这等行径。”

    “有什么瞧起瞧不起的?”媚娘的表情却依然平静:“国主的心思,是国主的心思。那是国主的事,与本宫无关,与治郎无关,与天下人更无关。能瞧不起国主的,天下间只有国主自己而已。此事不是本宫该置喙的。本宫此来,只是为了拿回本宫的东西,不教治郎因为本宫一时的疏忽,而心中不快而已。”

    金春秋平静地看着她,却依然只是背负着双手,轻轻道:“这些话儿,娘娘是说与他听的么?”

    “虽近逾五步,但他若不想听,那也是听不进去的。同样,便是远如天涯之边,他若想听进去这些话,自然也是听得进去的。”媚娘还是一惯地表情素素,无甚浮动。

    金春秋眉目之间,流露出些伤感之色:“……也是,天下间能瞧不起孤的,也只有孤自己而已……所以从一开始,孤便自知此事不妥。但奈何……奈何……”

    他看着媚娘,一双凤目之中,却只是温柔难掩:“奈何……”

    媚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也不阻止,也不回应。

    半晌,他笑着,在心底暗自叹声“痴子”,便自从袖中抽出那方锦帕,在手中只紧紧握了一握,迟疑着,举到了她面前。

    媚娘伸手取过……

    他只觉一点柔嫩如新笋的指尖划过掌心,如酥如麻,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阖起掌心,将那点如春风柔软的触感,牢牢握住,再不放开。

    但春风,又如何能握得住呢……

    他刚刚微勾起手指,媚娘的手指,便已然归复于身前,随随便便地握着那锦帕,向着他微躬身一礼,便拂袖转身要离开。

    看着她离开时流转如花的裙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喊了一声:“且住!”

    媚娘的脚步停下来,回头,一双明眸在雪夜盛的梅花中,璀璨一如这夜空中的星光,几乎夺了他呼吸去。

    但……雪夜晴空,便有星,也是冰冷的。

    他闭了闭目,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一笑,叹道:“罢了。早知答案的。却不劳烦娘娘金口玉言了。”

    接着,他再睁眼,目光中,已是一片平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当日一帕之恩,孤永世不忘。他日若皇后娘娘有需要孤……时,但只需着人拿了这锦帕来传信与孤,孤自当倾力而复。便孤非在,但有孤之儿孙,有娘娘此锦帕在时,便自可为娘娘行效鞍马之劳,倾尽其能。”

    媚娘闻言,只说一句谢字,便回以疏礼一笑,转身,离开。

    金春秋怔怔地看着那道越行越远的身影,再看着那暗中突然亮起来的一点红灯,跟在那道身影之后,仿佛要阻绝他目光似地挡在他与她之间,跟着离开……

    突然之间,他便笑了。

    笑得苦涩而淡然

    也是,本便不是该当的时机……本便不是该当的人。

    他摇头,一味苦笑,一味摇头,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回那座冰冷而华丽的宫殿中去……

    他是新罗帝王,他是人之夫,人之父……

    默默地,他闭上双目,轻轻地念着这些话。

    他是新罗帝王,他是人之夫,人之父……

    ……

    同一时刻。

    长生殿中。

    虽已是殿中烛光昏暗,正是好眠时,可李治也好,媚娘也罢,却都无半点儿睡意。

    李治只将媚娘紧紧抱在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她的面颊。然后叹口气,再抱得更紧些,几乎叫媚娘喘不过气来。

    “……想问什么,便问罢。”过了一会儿,媚娘实在觉得喘气都不舒服,便微推了一推他,正色道:“你再这般紧抱下去,我便要憋死在你怀中了。有什么话儿,便是你想听也再说不出来了。”

    李治闻言,立时便撑起上半身,直愣愣地盯着她,半晌却只说了个你字,再无二言。

    媚娘倒是好心性,只是静静地躺着,仰视于他,好一会儿才道:“说罢。”

    “……他对你……”

    “嗯。”

    “你知道。”

    “嗯。”

    “你还去见他!”

    “嗯。”

    “……你便只会嗯?!”

    “那又该说什么?”

    “……你不觉得该与我一个交代么?”

    “为何要与你交代?”

    “……我是你夫!”

    “我是你妻。”

    媚娘平静地看着李治。二人便这般你望我,我望你,好一会儿,李治才垮下肩来,整个人趴下来,躺在她胸前,半晌喃喃道:“……对不住……我不该疑你的。”

    “却不奇怪。你要不疑,我便要疑了。”媚娘淡淡道:“只是你不信我,这让我难受。”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自己……”李治把脸埋在她胸前,闷着声只道:“我不信我自己。”

    媚娘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发,温柔低道:“因为当年?”

    “……嗯。”

    媚娘摇头,再叹道:“我心中再无他人,只有你一个。”

    “嗯。”

    “那你还担心?”

    “你……是吾妻。”

    “你是吾夫。”媚娘含笑,伸出双手,将他的头从自己胸前扶起来,一脸温柔微笑地凝视着他:“你是吾夫。”

    李治盯着她,半晌突然浮出一抹孩子般顽皮而欢喜的笑容,接着淘气地一扬眉,手上一扯,便将整张锦被,从头至脚牢牢裹紧了他们二人。

    接着,便是无数欢笑嬉闹,腾挪闪躲。也传出一阵阵告饶求情,一阵阵娇嗔不止。再接着,笑声,娇嗔声,都渐渐低了,却化做阵阵温吟柔叹,腾挪闪躲也慢慢变成了红浪轻翻,玉臂悄现,朱唇微启,凤眸迷离……

    夜……

    春正浓。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五

    将军锦衣夜行兵,一路风沙平。

    大唐显庆三年正月初。

    洛阳宫中。

    年节未完,李治便急急地召了薛礼入内。

    一身金甲银盔的薛礼刚刚走入大殿,便听得李治沉声道:“虚礼不必多了前方战事如何?”

    薛礼虽得李治诏令,却还是好好儿行了一记大礼,才起身道:“主上安心,一切均妥。”

    虽只八个字,可从面前这个白袍青年口中说出来,似乎便是八只定海神铁一般,让李治的心一时间安定不少,又叹道:“只可惜……父皇多年经营,突厥一部,到底还是要免不了的一场纷争。”

    薛礼称是,又道:“其实眼下若究论起来,到也未至那等不平之势。只是西突厥一部生事不安。若能将之平定,则日后必然无碍。”

    李治扬眉,看着薛礼道:“以你之见,如何?”

    “若薛礼八语可定君心,则苏烈二字可平西域。”薛礼傲然道。

    李治闻言,失声一笑,点着他道:“你这话儿说得巧……”

    “非臣所言,此乃皇后娘娘之语。”薛礼谨声道。

    李治再一怔:“皇后?朕怎么未曾听闻?”

    “此言娘娘金口所出,内外尽传。军中将士,更是人人以为善。”薛礼肃容道:“还请主上勿要责怪娘娘将为知己者死,得国母如此,实为大唐军士之福。”

    李治目光一凝:“哦?听起来,似乎皇后在军中声威甚高。”

    “非只军中,便是民间,亦视娘娘为圣人菩萨。只可惜……”薛礼闭口不言。

    李治倒也了然:“又是那些氏族。”

    “其实主上实在无需为那些镇日里酸气四溢的文士们烦心。娘娘且不在意,何况主上呢。”薛礼诚道。

    李治点头道:“这话倒是真的……说到这儿,朕倒还真是好奇了媚娘说苏烈二字可平西域……她这不是把英国公扔到没边儿去了?”

    薛礼闻言,忍不住一笑道:“却怎么会?”

    “那你说说看,她如何评价英国公?”

    “娘娘说,主上曾亲口道,始皇虽有秦长城,难抵如今英国公。”

    李治闻言,又是摇头失笑:“罢罢罢……她倒是把那些话儿都学出来了……好。”

    薛礼微微一笑道:“娘娘此番苦心,任谁都能明白的。所谓国母者,大抵都是足不出宫中半步的。能说出这些话儿来,自然是因为日日听着主上如此评定。所以皇后娘娘此言,其实便是主上之语。”

    李治微一笑,却不答。好一会儿又道:“如今西突厥已近相平,我大唐与新罗联盟亦树。时机已至。”

    薛礼肃然:“臣谨遵圣命!”

    “嗯,不过你要仔细,记得朕当日与你之言……行事要万般谨慎,切不可教高句丽与百济东瀛等探得明细。”李治轻道。

    薛礼再应,后又道:“另有一事,只怕不日便要有消息传入主上耳中,甚于相烦主上。英国公以为此事颇有为难之处,便着令仁贵先行一步告与主上。还请主上品察定夺。”

    李治闻言便一怔道:“何事?”

    “也是些无聊之事……”难得见薛礼一脸无奈,甚至当着李治的面儿,叹了长长一口气。

    李治一发好奇:“到底何事?”

    薛礼看看左右,再叹口气才道:“是龟兹国……”

    李治再度扬眉:“龟兹国?你是说布失毕?那人又如何了?”

    薛礼沉吟半晌,才犹豫道:“不知主上可曾听闻,布失毕为人……呃……于……”

    “嗯,你是说性好美色之事么?”李治点头,坦然道:“朕倒是有所耳闻,怎么,又在这种事情上败了锅?”

    “不,不是……”薛礼一发为难,好半晌才叹道:“罢了,左右也是他自己有些不是处。明明没有那等能耐,偏偏还要娶了一个漂亮年轻的正妃。而这正妃又与其大相那利有私多年……结果君臣之间,竟一日不似一日。”

    李治闻言,登时不悦:“这布失毕也是荒唐!一国国主,竟连这等小事也处置不得!朕还自奇怪,他平素最是喜好热闹欢腾,可偏偏此番大朝会,却不曾见朝……连他大相也不曾前来。真是……”

    李治气没打一处来,便道:“这等事,也劳你来告诉了。你且只去告诉英国公,若那对荒唐君臣来闹至朕前,朕便只一人一杯酒,赏了他们上路滚回自己国中闹去!便是他也一应不必去理会!都是什么人物……简直荒唐至极!朕不过是挂了个海内天子的名儿,他们便真当朕是天下阿父,这等子鸡毛蒜皮子的小事也要来烦朕了?”

    薛礼闻得此言,一时不得暗叹幸好李绩先行有言告诉,便低道:“可是主上,英国公与臣在潼关一别时,却说得分外清楚,说务必请主上将此事与娘娘商议了再行定夺……”

    李治闻言一怔,好一会儿才轻道:“英国公心怀边事,朝会初三刚毕,他初四便向朕请令,启行出关……你算起来自上月初由边关而归,至洛阳,怎么也要一月之数……今日初十。也就是说,你与他不过是三日前便于潼关相遇……三日,便由洛阳至潼关……这等急行军,莫非……”

    李治目光一凛:“把龟兹国中事详说分明。”

    薛礼闻言,立时称是,将事情前前后后,说与李治听。

    ……

    是夜。

    长生殿中。

    李治一进殿,便拉着媚娘要与她说李绩今日之言,而她一闻事关军政,便有心要躲,可听得李绩竟亲自开了口,托薛礼特别进言要李治与她商议之后,立时便知事情非同小可,于是也不再去躲,只是着清明兄弟净了近侧人,夫妻二人叙话。

    “……也就是说,那龟兹国中诸将其实早已归心其大相那利?龟兹国国主布失毕,如今已然形同虚设?”媚娘闻言倒是一怔,看着李治点点头才道:“也对……若非如此,一国国母与国中大相私通这等事,又怎么竟能闹得国主被逼到欲向上国天子来求助?”

    李治叹道:“所以才说这是个烂摊子……这布失毕也真是的,镇日里放着自己国中事务不理,每日每日的,只知道闹这些事出来!之前刚刚替他把长安京中那几个成日里哭着闹着要跟着他去的胡姬给安定,如今又闹这出子事……真是烦死朕了!惹急了眼,索性把他带着他的龟兹国踢出大唐域界,随他爱附着哪个附着哪个去!烦人!”

    一边儿说,一边儿赌气一喊,往后一倒。

    媚娘翻个白眼与他,却道:“你这话说出倒是轻巧,只是在这儿说说便罢了,可别在别人面前说去……一来自有那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等着别忘记,那龟兹国王妃可就是他阿史那家中本族的,与他阿史那贺鲁更是至亲;二来你要真不理会这事儿,想想其他那些小国,可怎么能捱得住这份儿惊吓?原本他们依附于我大唐,图的便是大唐天子仁义礼信,肯照拂着他们保他们国中平安。可你若撒了手不理这事……岂非是教他诸小国纷纷不安?”

    李治腾地坐直,直愣愣地看着媚娘:“那你说,我可该怎么办?若是别的事,我倒还能帮上一把。可这……这……这等腌事……”

    李治咬牙切齿,一脸窘迫。

    媚娘闻言,倒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道:“治郎且静下神来,再定夺的好。是不是又头痛了?看着你烦得紧。这样可是处理不好事情的。”

    一边儿说,她一边儿去端了一杯温蜜水来与他喝了两口,接过杯子放在一边儿,便被李治一把搂在怀中,埋了头面在她颈子中,闷声道:“嗯,好,那你别动,让我静会儿。”

    媚娘失笑,忍不住拍他背道:“叫你静会儿可不是叫你……罢了。”

    她言至于此,想想也无奈,便随手拍拍他的背,任由他抱着自己。

    好一会儿,李治才动了动头,想了一想,平静道:“这是阿史那贺鲁的意思。”

    “嗯。”媚娘点头。

    李治又想想道:“他这是想借自家族妹的机会,要橇开龟兹国,好在这西域一地,求出一块儿生路来的。”

    “所以他需要龟兹国的支持。而布失毕虽然为人有些荒唐,却是对我大唐忠心不二。他自然容不下布失毕。”媚娘轻轻扶起李治头,一边儿小心替他拆着簪子,一边儿轻声道。

    李治乖乖坐着张开双手,任媚娘替他除簪取冠,易袍更衫,一边儿转着眼珠子道:“所以……我还真不能不管这事儿。英国公所言极是。此事若依我心性儿,早就不理会毕竟我最烦的便是这些他国中之事要我来插手的……但此事事关大唐边境与诸国安然,我不能不理。”

    “无错。”媚娘低道:“那治郎可想好了法子?”

    “这等事,又有何难?”李治扬眉一笑,伸手抱她入怀:“英国公真是知我心啊……一点小事,看似无甚紧要,实则却能影响全局。而眼下我一心二心都放在三韩与东瀛之事上,加之对布失毕为人甚是失望,所以自然会有些怠忽。但若是要我与你说了这事……你便如方将一般,好好儿替我想透了中间关窍,提醒我……嗯,好好好。实在是好。”

    媚娘翻个白眼与他:“你还乐呢!连英国公都知道你现下定不住性子,你还乐呢!”

    “为何不乐?便是我定不下性子,有你在啊!为何不乐?”李治皮皮一笑,伸手将她搂在怀中,笑吟吟道:“有你在,我又有何不乐?”

    媚娘失笑,摇头不语。

    ……

    大唐显庆三年正月末。

    龟兹国国王布失毕有密疏上奏大唐天可汗,高宗李治,言道其国中大相那利专权跋扈,欺君罔上,多年来竟把持朝政,更与国母阿史那氏私下苛同。且其与西域叛将阿史那贺鲁暗中多有联络,恐欲兴于大唐上国与诸近邻国不利之事,还请大唐上主李治定夺。

    李治闻疏,甚为恚怒,便着召布失毕、阿史那氏、那利三人同入洛阳宫中见驾,以定其份。

    长孙无忌等人闻之,纷纷力劝当以诏奉之事为由,免得打草惊蛇。

    李治准。

    于是二月初,布失毕三人入洛阳宫。

    三人一入洛阳宫,李治便立召龟兹国中诸人证,乃历数龟兹国大相那利之罪,囚之。更因忧布失毕年老体弱,恐其有失,乃着令左领军郎将雷文成亲送布失毕归国。

    雷文成领命,至东境泥师城,龟兹国大将军羯猎颠与那利、阿史那氏同党,更多受阿史那贺鲁之利,乃叛其王布失毕,竟发众拒之,更遣其使,伪作国书,明降于阿史那贺鲁。

    李治闻奏震怒,乃立诏左屯卫大将军杨胄发兵讨之!

    战行一时,布失毕因气怒忧郁,加之年老旧疾,卒于军中。一时间哀报入京,更是惹得李治大怒,乃亲笔书斥罪诏,着令神燕卫统领左神卫将军慕容钧,亲率神燕卫一千,代天子而征!

    一千铁骑一至,杨胄大军如得神助。

    天机弩一千在手,金锁甲护身之神燕卫于慕容钧亲率之下,如神兵神将,两日便攻破泥师城,斩敌数千,神燕卫更无一人折失!

    一时间,西域诸国国主闻之,惊畏大唐神军莫名!尤以阿史那贺鲁为甚!

    五日后,慕容钧更生擒羯猎颠与其残党,于城中宣大唐天可汗皇帝诏书,痛斥其罪,诛。

    后杨胄与慕容钧亲率大军,护布失毕遗体归其国都,其子素稽乃哀号痛哭,道迎于侧,更亲奉承恩疏于大唐天子神燕卫首领慕容钧为谢。

    慕容钧受疏,乃片刻不停,着令流星飞马六百里加急奉入洛阳。

    李治阅后,感怀落泪,怜其失怙之苦,又因其有依附之盼,乃亲书诏令,以泥师城为龟兹都督府,立素稽为龟兹王兼都督。更宣告天下,日后但有敢犯敢扰龟兹者,便视如犯大唐尔,必兴兵伐之以雪大耻!

    一时间,诸国尽是议论纷纷!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六

    大唐显庆三年二月中。

    洛阳宫。

    晨起之时,一片微光。

    媚娘看着殿外一片青蒙光色,再看看枕边早已空空的床榻,一时间有些茫然。很快,她便定了神,转头轻唤。

    很快,清和匆匆而入。

    “明和跟着治郎去了殿上?”媚娘微一扬眉,有些诧异。

    清和摇头道:“回娘娘,是主上说的,自即日起,清和与兄长二人且易得几日相侍。”

    媚娘再一怔,却不多言,只点头道:“好。”

    更衣洗漱已毕,媚娘便着令召几日前便入宫的素琴进殿内。

    姐妹二人一见面,便是一番欢喜不胜,又絮叨了一会儿,乃着人备好了棋酒果点,就在后殿的暖廊之下相弈为乐。

    “姐姐最近可听了些风言风语?”素琴抬眼,看了下媚娘,轻轻道。

    媚娘纤纤指尖只拎着一枚棋子,左右寻着落处,却是漫不经心道:“风言风语每日都有,怎么,又有什么新样话儿了?”

    “……有人说,姐姐诸子之中,有一位,却是抱得来的。”素琴一语毕,便直盯盯地看着媚娘。

    媚娘不动声色,只晃着指尖寻着落处,轻道:“是么?抱谁的?”

    “还能有谁?姐姐的那位好姐姐,贺兰氏的。”素琴冷哼一声,轻道:“她还是不死心呢。”

    媚娘凤眸微眯,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一枚棋子道:“看来是有人想从她身上做些手脚了。却不知是哪一位呢。”

    “只怕,总是脱不得东市那几家。”素琴细道。

    所谓东市,在长安城中自是指东市坊里几位公爵之府。在洛阳,自然也是指他们的别苑。

    媚娘心下品了一品,看着面前棋局,先自言声承让,然后看着素琴掷子认输,接着却只摇头道:“未必。”

    素琴一怔:“姐姐信长孙无忌?”

    “不是信与不信的事。如此他于朝政之上,只是一味专心应对外敌。之前海内大朝会之上,我那等闹腾,故意惹他,他都不曾理会,现在便更不会理。何况,这样流言传出来,最受其害的并非是我,而是治郎。这可不是他的为事之风。”

    素琴想了一想,却也点头道:“姐姐说得有理。长孙无忌爱惜主上,更甚亲子。这等流言,莫说要他传,便是让他听见了,也是要动了真火的。那姐姐以为,又会是谁?”

    媚娘想了一想,却道:“这等时光上传这流言,实在有趣……想来对方也是个有心人了。”

    素琴一怔道:“有趣?有心?”

    “天下人都知道,我那对不成气的母姐,被囚在长安城中。而这等流言偏偏不挑别的时候,就挑了来到洛阳之后再传……不有趣么?”

    “姐姐的意思,素琴实在不明白。”

    “你应该听说了罢?前些日子,有大臣上疏,请治郎转驾归长安,却被治郎拒回。所以好多人都在猜,若非是我又身怀有孕,便是我这个皇后娘娘,又有什么心思,不愿归回长安了。”

    素琴目光一冷:“原来那人是想借此时人心浮动之机,坐实了姐姐抱子之事也对,在常人看来,若非姐姐心中有虚,为何不肯归长安?哼,好心计。只是不知是谁?”

    媚娘饮了一口茶水,漫声道:“无论是谁,他这一次,却都是惹错了人。别的不提,只说治郎便是头一个容不得这等事情的。我便说奇怪呢,今天好端端的,怎么就换了清和守在我这里……原来是怕我听了这些鬼话儿生气。真是……”

    素琴闻言,下意识看了看殿外守着的清和,便道:“那姐姐可要……”

    “这孩子多半也不知道。再说,这等小事,也实在不必去让他涉入毕竟他只是留在我身边几日,早晚还是要归入贞观殿治郎身边的。后廷之事若他牵涉太多,日后难免受其中连累。女人家的事,还是我们自己解决的好。”媚娘放下茶碗,随手从一边儿取了丝帕来拭净手掌,唤了一声玉明。

    很快,玉明便出现在媚娘面前:“娘娘有何吩咐?”

    “听说最近有些下三滥的话儿宫里宫外的乱传,你去弄清楚,到底是从哪一府哪一苑里传出来的。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更不要妄自处置。事关孩子们的清白身份,明白么?”媚娘轻道。

    玉明应声而去。

    素琴看着玉明离开,这才转头看着媚娘:“姐姐不要从那两人身上下手么?此番流言至此,她们也是受利的。想必会有人对她们相机游说……”

    “不必。”媚娘傲然道:“她们眼下,只怕躲还躲不及。”

    “为什么?”素琴却是一愣:“她们?”

    “她们。”媚娘淡淡一笑:“因为治郎安排了些事,让她们很是清楚,一旦自己接受这样的相机游说……便会注定是身败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素琴闻言,再不追问李治的手段,她多少也是知道的。

    所以,她也算微微放了下心,然后便看了眼身边的侍女。那侍女立时会意,转身捧了一只小盒子跪进上来,素琴看了媚娘一眼,伸手取过小盒子,含笑放在媚娘面前:“这个。”

    “你拿去罢,随便赏了谁都好。”只扫了一眼那盒子上的封条,媚娘便淡淡道:“还有,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东西递到德奖面前入内务司的话,你只管替我接了丢了便好。”

    “为何?”素琴大为不解:“人家依礼而贡的。何况素琴虽未曾见过这盒中之物,可依所见,这新罗国主能看上眼的,也不会是什么差强人意的东西。何况之前所贡的龙晴明珠,还有迦南手串,那可都是连咱们大唐也少得见的宝贝……姐姐,人家一番谢你救命之意,你为何要这等冷漠?”

    “我之所以救了他的命,全因他先救了我们一命在前。这样的恩,你不觉得来得奇怪?”媚娘扬眉有些奇怪地看着素琴含笑的脸,接着便立时一脸了然:“你知道!那你还来乱!”

    说着,不由眉生薄嗔之态。

    素琴笑着救饶,推了她一把,这才正色道:“姐姐,若依素琴性儿,这等东西实在是瞧不上眼,也不愿意姐姐收的。可如今,素琴却觉得,姐姐还是好好儿收了的好。莫叫它流了出去,再惹什么大乱子出来。”

    媚娘眯眼,正待言语,却听得素琴续道:“素琴知道,姐姐最是不愿扯在这些不明不白的事情里面。可是姐姐,如今你可是大唐皇后,这新罗国主依礼入贡,你理当收下。若是不收,岂非显得我大唐对新罗另隔了一层肚皮?姐姐,若他金春秋不依礼而贡,你若收了,我还要骂你糊涂。可他依礼而贡,你收了才是正当。不但要收,你还得回赐呢……不,不是你回赐,而是主上回赐。”

    媚娘闻言想了一想,却叹道:“到底是你想得周全,我没想到这一层……罢了。”

    她扬扬手,招了清和近前,将这些话儿复说与他听了一遍,叫他去告诉李治回赐新罗。

    一边儿素琴看着清和一脸青白之色地奔出殿去,忍不住笑道:“说真的,姐姐,素琴还真是好奇,咱们主上会回什么赐给新罗呢!”

    “随他爱赐什什么都成,只要别来烦我。”媚娘不耐地摇摇手,又正色道:“说到这些事,我倒想起一桩事来……听说前些日子,韩王府中很是得了几件西域中来的宝贝,你可曾听得消息,知道是什么宝贝么?”

    素琴会意,点头道:“知道姐姐在心这韩王府中的动静,所以前些日子特别去看了一次韩王妃呢。她也托我交与姐姐一样东西。”

    一边儿说,她一边从袖口中掏出一只锦绣小袋,交与媚娘。

    媚娘接过,解开,倒出来,只看了一眼,便立时扬眉:“豆子?”

    “豆子。”素琴点头道:“但这豆子,似是与常见之豆大有不同。”

    媚娘闻言心中一动,垂目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叫玉如来看一看这豆子有什么蹊跷。

    玉如接过,只在手中辗转一次,便不假思索地道:“这豆子已被人挖空了,内里只怕有些什么名堂。若要知其底细,只怕却需得打开来看。”

    “那便打开。”媚娘立时道。

    玉如应是,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小心一剖,便将豆粒剖成两半。果然,内里中空,却已是无一物。

    玉如看了两眼,却有些不解:“竟无一物?奇怪了……”

    媚娘不答,只是伸手去拈了那豆粒来,在手心里左右看了半晌,突然轻道:“不是无一物,而是它已被取了出来。这豆粒一端,还有针尖大小的细口,上有余蜡,也有被融化过的迹象,显是什么紧要的东西被装进去过,然后又取了出来。”

    玉如素琴一看,也都啧啧称奇,于是素琴便道:“据韩王妃娘娘说,这东西是她身边的人在韩王府中拾得的,不过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她却也不曾能打听得出……姐姐也知道,自从沉书事发之后,韩王几乎是将王妃姐姐当做了囚徒一般盯着若非有主上与姐姐在,又命素琴时时去看一看韩王妃姐姐,多少震慑他一二……只怕他便要对王妃姐姐下手了。”

    媚娘点头,神色凝重道:“所以这等事竟能劳得王妃如此费心相传,相来她也是觉察到了些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几粒豆子,又能装得了什么?”

    “会不会是……什么可流动的东西?这等细小的东西,又扎了这么一个小口子,又以蜡封之,显是里面装了什么流物。”玉如一句话,却似在媚娘心中点了一把火,轰地燃了起来。

    她腾地立起来,好一会儿发呆,突然转身厉声大喝:“来人!速请秦御医入殿!要快!”

    ……

    是夜。

    贞观殿中。

    李治平静地看着面前神色有些凝重的德奖,好一会儿才道:“你去传话儿给媚娘,告诉他,朕已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情,朕会处置好。叫她别担心。”

    德奖应声称是。

    李治又续道:“既然如此,那朕这几日,便不得入长生殿陪她了。所以要有劳你家夫人,自即日起,便陪着她几日,好让朕安心去处理这些事。”

    李德奖再应一声是。

    李治想了一想,又道:“也把此事传与舅舅知道罢!便说这几日,弘儿与贤儿,便要劳他多加照顾了。”

    “是,那小殿下便留在娘娘身边罢。”

    “嗯。显儿还小,离不得母亲。所以你告诉修罗剑,这几日跟着媚娘。”

    “是。”

    “慕容铮呢?”

    “他此时尚在程家堡中,只怕是不得空归来。说也奇怪,程家堡那边儿已是多年不曾出过什么程大姑娘控制不住的大事了。这还是几年来头一次。”

    “看来他连慕容铮都给算进去了……这一次,他怕是要拼了。也对,弘儿日渐长大,深得诸臣爱顾。贤儿又聪敏伶俐,加上显儿出生……他不急,反而不应该了。否则又怎么会想得到利用那等小人,来传这等流言中伤媚娘?三个孩子,能解决一个,便是一个罢。”

    李治淡淡一哂道:“只可惜,他选错了人,也料错了人却不曾想到,便是小人,也有小人的心机与忖度的。”

    李德奖应声称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七

    大唐显庆三年二月末。

    洛阳城中,洛阳宫。

    因天气日渐和暖,加之边关事盛,着李治令,乃不日起驾,返长安京师。

    令一行,便天下动,诸人均闻而盛议之。

    洛阳城中,西市一处小巷内。

    人群熙攘之中,一个白衣斗笠的男子坐在一处茶档子的招风之下,饮了两口茶,便坐着,似在等什么人。

    原本这样的人,若是搁在别的城中,甚或是换个地方,都是极打眼的。可这洛阳东都之名定后,城中便是各样人物都多了起来。各式各样,五胡四色的人群之中,他反而变得不那么显眼了。

    毕竟他好歹还是汉人打扮,汉人样貌那些红发蓝眼外貌惊人的胡僧还满街地走呢。

    何况他也没有等多久……很快,一个身着新罗服色的男子便走了过来,向他行个礼,他便搁下几枚大钱,与他一道离开,走向小巷深处。

    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店里坐着的一个妙龄少女,仔仔细细地看在眼底。

    然后她抬头,微微点了下头,便见街这边另外一个穿着世族侍女服饰的少女行了一礼,转身跟着消失在小巷深处。

    ……

    是夜。

    洛阳宫。

    长生殿内。

    媚娘看着正在忙着跟清和一道清点东西准备行李的明和,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着素琴道:“你是说……那人的确是入了纪王别苑?”

    “没错。纪王别苑,我那几个小丫头,虽然不似玉氏姐妹这般手段,可到底是赢在一个机灵,身上又没什么功夫这样的女孩子,整个洛阳城中如今处处皆是,自然他们不防备。”素琴端起茶碗来,正色道:“所以,要比起拿人来,她们是比不过神凤卫的。可若比起打探些消息来……她们却是好得多。”

    媚娘点头道:“所以密探者,若非大能,便需大俗。好,你费心了。”

    素琴却摇头,凝色道:“姐姐,如今看来,这纪王别苑里,的确是有些猫儿腻在内了。姐姐可要如何决断?”

    媚娘想了一想,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方将说……那几个人,都是扮作了新罗商人的模样入了其府的。”

    “如今大唐新罗联盟,自然处处可见这样人等。”素琴低道:“而能做这般打扮的,自然不会是那些高鼻子深眼窝的胡人甚或是大秦大食等国中来客。东瀛人虽与我大唐,乃至新罗国中民众外貌多有相似之处……但毕竟他们身量比起我大唐与新罗两国国众而言,却实在不算是高。多半,还是百济或者高句丽之属。”

    媚娘点头,低道:“你说得没错。多半就是高句丽了。百济国中虽有能人,但能让纪王看上眼的,只怕却还只有一个盖苏文。”

    素琴脸色微沉道:“想不到这纪王殿下真是疯魔了……为了争那早已拿不住的皇位,竟然放了这等心思在。只是难为了主上……想他向来与兄弟之间最是亲睦的,如今却要面对这等手足相残的事情。”

    “坐在这最高之位上,便等同于坐在刀山之上。这一点治郎很清楚……无论他能不能接受,他都很清楚。所以从一开始,他也是防着纪王和越王的。眼下这等情势,他只怕也不会想不到。只是想得到跟愿意去看得见……却是两回事。所以还得你帮我。”

    媚娘转头看着她:“帮我去见一个人。”

    素琴一怔,立时会意:“越王妃。”

    “眼下也唯有通过她,才能在不打扰纪越两王的情况下,吃准拿定了他们心事与动向的了。何况……”媚娘微眯了眯眼:“何况此番之事,还有韩王插手在里面……只怕不会是小事。所以必然得要拿准了才行。”

    素琴想了一想,却轻道:“姐姐是担心,韩王久不见动静,如今突然与纪越二王联手,怕是有别的心思在里面?”

    “若只是别的心思,我倒是不怕了。”媚娘缓缓摇遥头,轻轻道:“他的性子,越是把握十足,我们越好拿得住他的把向。可若是他急疯了眼,要拼死一搏……反而让我们不得不万分小心了。”

    素琴再一怔:“姐姐意思是说,韩王已被逼急了眼?那个韩王?可怎么会?”

    “当然会。今年海内大朝会,治郎先是与新罗联盟,定下了三韩未来之势;再又与东瀛决裂,拿准了东海一战必胜之局;接着借龟兹王一事拿下了龟兹国,阿史那贺鲁之败已成定局,安西一府已归大唐之域;最后,他还将神燕卫收编,得了北漠之上最强的一支战力……你算一算,东有新罗为盟,三韩局势已定;偏南又有东瀛必败,平定海疆指日可待;西有龟兹等国归望,突厥已成败寇;北有大燕归附,北漠之上再无敌手……”

    媚娘言至此,微顿了一顿,接着才轻轻道:“这大唐疆域东南西北四方,眼下已尽在治郎手中掌握……朝中大臣,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诸臣又是日发畏服……甚至连那些在先帝时都自命高贵的氏族子弟,如今见了治郎也要心服口服地称句陛下盛德……你觉得,这对一心想着以明主之身登上帝位,成就万古功业,成为另外一个先帝的韩王而言,是好事么?”

    素琴立时了然:“当然不是……所以,他要设法破了这个局?”

    “他破不了了。”媚娘摇头道:“当金春秋拒绝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然知道,自己破不了这个局了。治郎的局,已大盘终成。他破不了了。所以,如今的他,只有决死一战。”

    “他要……强行……”素琴立时倒吸一口冷气:“兴兵?”

    “不,他不会。”媚娘摇头道:“于韩王而言,让他在史册上留下一个造反登基为帝的名儿,那他宁可不做这个皇帝。否则早在十年前,他便已然兴兵。”

    “可他之前也暗中有布置兵力……”

    “兴兵可以是造反,但也可以是讨伐。不过一个理由而已。”

    “姐姐的意思是……韩王原本的打算,是要让主上成为天下人所唾弃的昏君,然后再行讨伐,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没错。”

    “那现在……”

    “兴兵可以是造反,也可以是讨伐,更可以是剿逆。既然不能讨伐昏君,那么便剿灭逆贼,也是可以的。事实上,这对韩王而言,兴许是最容易的,实现他之所愿的方式。”

    媚娘的话让素琴再一怔,接着很快便又道:“原来他是想利用纪越二王来兴逆兵,待主上与纪越二王兄弟之间拼个你死我活之后,他再趁机收渔翁之利?好卑鄙。”

    “卑鄙也好,高尚也罢,只要他韩王在天下人眼中是个贤王,他便高兴了。所以,纪越二王和治郎一样,都不过是他通往自己愿望之路上的拦脚石,全数死了才是他所愿的。”媚娘静静道:“只不过,治郎他们三兄弟固然都是要死在他手上,但却也有个非死不可,与可留一命的区别。”

    素琴微一思忖,便明白了媚娘的意思:“主上是必然要死的,而且必然要死在纪越二王之前。”

    “没错。”

    “但纪王也好,越王也罢,都不是傻瓜。自然也能想得到这些,断然是不会主动动手的。所以,他韩王要么想出什么良策来,逼他们动手行刺主上,要么……”

    素琴目光一沉:“要么代他们动手!”

    媚娘点头,目露寒芒:“而如今纪越二王有燕太妃看着,还有韦太妃盯着,加之局势也还未到逼得他们不得不动的地步,所以自然是不会去吃韩王那一套的。”

    “所以韩王唯一可走的路,便是代他们动手!”素琴深吸口气,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清明兄弟,低声道:“而眼下,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洛阳至长安,行程千里。便是防备再谨慎,他要找机会的话,也不是全然没有的。但这样一来,他冒的险,也就大得多……毕竟若是行刺不成,他的本来面目,便会被昭于天下……且不论他性命会不会保得住,只说这些年他在朝中的苦心经营,便会毁于一旦。所以他这一次,也算是拼尽全力了。”

    “那些豆子……”

    “秦太医来看过,内里却没有什么东西,也不似曾经装过什么剧毒之物的样子那些红色细点儿,看起来也不过就是普通的朱砂。看来,这些中空的豆子曾经装过朱砂,但为何将朱砂倒出,又为何保留下这些东西来,只怕另有深意。”

    “素琴曾听德奖说过,眼下韩王府**外外,上上下下,都被主上身边的影卫盯得死死地。后来再加上一个慕容……慕容铮先生有心收拾他,把他身边几大侍卫都暗中换成了自己的弟子易容改扮,他更是不好动弹。所以眼下他要传递消息,却是难上加难。会不会,这些豆子就是用来传递消息的?”

    “我与你想得却是一样。这些豆子,多半便是他设了法子,想要暗中传递消息的。只是这消息代表着什么……我眼下还想不透。毕竟韩王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这些年来若非治郎与元舅公等人细如毫发地查控着,只怕早不知被他寻了多少机会去。”

    媚娘摇头,却叹道:“所以眼下,不只要去找越王妃,这韩王府上,也得设法再想些办法,从他口中探出些风声来了。”

    素琴却摇头道:“哪里有这般容易?自从沉书事发之后,他便如惊弓之鸟般,连平素里那几个心爱的小妾也不给近身,每晚都只是独身居于密室之中……再加上雪狻猊一事后,他更是借口自省,再不出门半步,明面儿上,更是除去一个近身的聋哑老侍外再不与二人多言……加之他私下里到底还有什么暗手暗侍,我们一概还未知……真是难。”

    媚娘凝神道:“便是难,也得想法子,否则真是……怎么了?”

    她言至一半,便看见玉明沉着一张脸进来,向自己行了一礼,便有些诧异道:“怎么这般神色?”

    “娘娘。”玉明犹豫了一下,最终轻道:“娘娘,玉明有一事,还请娘娘恩准。”

    “什么事?”媚娘见她如此凝重神色,一时倒也好奇,便道:“说来听听。”

    “此事本为私事,玉明不该来求娘娘。可……可玉明与那新罗金德俊有约在先,此番他邀一战,玉明实在不能不去。”

    媚娘闻言,便是展眉一笑:“哦,你说过的,你们在新罗之时,曾有明约。有闲之时,你们要一较高下。”

    “事关娘娘名誉,我非打得他认服不可……”玉明想起那个死心眼儿不知趣的,还是忍不住咬牙暗恨:“此番一战,玉明必拼尽全力,打得他自己至娘娘面前来跪下叩头认输!”

    “这与本宫何干?便是他不喜欢本宫,也无妨。”

    “他哪是不喜!根本便是瞧不上娘娘!还说什么娘娘平素里总是爱插手些男子才该做的事,又说什么内外有别,主上太宠着娘娘了……我非……”玉明越想越气,甚至气到脸红。

    素琴看得有趣,却也不说破,媚娘却点头笑道:“好,你要去,也成,只等归入长安之后,你便可召他入长安来,当着本宫的面,你们一决高下,可好?”

    “谢娘娘恩赐。不过……只怕他却入不得长安了。”

    “为什么?”

    “听他约战书中所言,左不过下月末,他便要随其国中大将金庾信一道,往其边境驻守。说是此番一去,只怕便是数年之久。且生死不知,所以才会如此急切了结旧约。”

    媚娘闻言却是一怔:“他说跟着金庾信?”

    “是。”

    “跟着金庾信,尚且还说生死不知数年之久?”

    “是。”

    “这便奇了……我大唐新罗联盟如此,攻势又未定,又是跟着金庾信那样的人物,怎么就会让他如此急切,认定自己生死不知?”

    “这个……玉明倒是听他说过一嘴,说是若将来要攻高句丽时,头一个要面对的,便是高句丽的大将豆方娄与其麾下三万精兵这也是泉盖苏文最自得意的一支精兵,其战力强劲,便是咱们大唐国中也多有知其名的。加之新罗国主之意,是要先破百济再定高句丽,能给他们的军力并不多,其实便是要让他们以最小的代价牵制住高句丽最强的战力,所以才会说他也不知自己此番能不能……”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高句丽的大将叫什么?”媚娘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提高了声音问。

    玉明一怔,眨了眨眼:“娘娘……”

    “你刚刚说,高句丽大将名唤什么?!”

    “豆……方娄……”

    媚娘脸色大变,转头看向仍有些茫然的素琴,急切道:“素琴,你记性甚好,大唐疆域与周邻诸国域图你也都记在心里,是也不是?”

    “是……姐姐?”

    “高句丽边城之中,我记得有一个叫赤烽镇的地方,对也不对?”

    媚娘此言一出,素琴先是点了点头,接着也脸色大变:“……姐姐!是……是……”

    “娄豆守朱砂,赤烽镇为首!韩王……高句丽……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关系!传侍衣!本宫要立时去见治郎!快!”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八

    同一时刻。

    洛阳宫,贞观殿中。

    正在听着军报的李治,忽然揉了下额头。

    这让刚刚走入殿中,在一侧侍立等待的清和不由紧张了一下,上前一步低道:“主上,要不要进些茶水……”

    “不必。”李治只手拒绝,便继续看着面前因清和一语而停下来的传令校尉:“继续。”

    那校尉立时应声称是,便续道:“龟兹王素稽,已初定其国中之势。另外我大唐守军,亦将周围诸叛尽诛。眼下西域三十六国尽数平定。”

    李治点头,想了一想又道:“可前些日子,朕还听闻说于阗国中闹了大灾……可有此事?”

    校尉点头道:“正是。却是百年难见的雪灾。”

    “雪灾……”李治沉吟半晌,才袖起手,转身看着清和道:“传朕旨意,请舅舅开国库,调棉帛共三万匹,粮草共三万石,即日便发往于阗以资其国中大难。”

    清和闻言却是一怔,还不及言语,那校尉便大着胆子小声道:“可是陛下,那于阗国上下通不过数十万之众……这等厚助……”

    清和见他言语之间尽是一派武人作风,却不知敛于其礼,急得只眨眼,李治却看出他心思,笑道:“无妨,朕也不是没在军中呆过。”

    此言一出,那小校立时便觉自己出口不当,唬得立时欲跪叩行罪,却被李治一语拦止:“都说了无妨,不必在意。”

    校尉点头,感激莫名,又闻李治再道:“你也是为我大唐着想,不过这些东西,却不止是与他们渡过饥荒之用。”

    李治深吸口气道:“大雪之后,必是一片荒废。于阗地处西域,本便所产不丰,连年下来,只怕无甚积攒。所以这三万匹棉帛与三万石粮草,除了与他们保得一时之难之外,还为了将来。唯有粮草丰盛,于阗国中民众方有希望,人有了希望,于阗方不致乱。于阗不乱,西域自然短时即安。”

    校尉恍然,诚道:“陛下英明!”

    “不过这样大一批东西往于阗而去,想来一路上必有盗贼觊觎……传朕旨意,眼下薛礼尚在京中,便由他率三千精甲骑士,再加上慕容钧亲率的三千神燕卫,想来大漠也便纵如官道了。”李治微一思忖,便道。

    校尉应声而喏,接着李治便手书慰旨,加了帝玺,叫他带着,一并送入于阗国主手中,以示抚慰之意。

    那校尉刚刚离开,清和便立时道:“主上,有些事,却需得您立时下了定论。”

    李治揉着眉头:“什么事?”

    “是李义府。他眼见着这些时日,元舅公身子渐不利发,不能上朝理政,竟暗中排挤着元舅公。甚至还撺掇着那个太常博士萧楚材,以豫备凶事非臣子可以为言之论,将元舅公呕尽心血所著而成的凶礼中<国恤>一篇给焚了。”

    李治腾地坐直身子,直愣愣地看着清和,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他敢!”

    清和见李治动怒,慌忙来劝道:“主上莫慌,主上莫慌……德奖师傅早就小心着他,所以见事不对,早已将那书卷换过了。李义府他们焚的,不过是一本未定的手稿而已。”

    李治咬牙,好一会儿才低道:“舅舅怎么连个奏疏也不上!就任这两个在这儿胡闹?!”

    “主上,近来这李义府许敬宗二人多处宣扬,说身受主上恩宠云云……那些大臣们多半都是信的,又有谁敢说什么呢?元舅公近来身子一发地不好,主上也知道,他老人家这些时日,一心二心地只是盯着韩王,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这两个小人?只是此番之事,实在让人心痛。若非德奖师傅心细,这样一番心血岂非全数白费?主上可得为元舅公拿个主意!”

    清和说起此事,仍然痛心疾首。

    李治哼了一声,半晌才道:“无论舅舅与朕之间,如今是何等光景,却也还论不到他们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来这等欺侮舅舅!好大的胆子!下道诏旨,给李义府一点教训!”

    清和称是,接着又道:“不过主上,只是一道诏旨,只怕也还是有些不妥。”

    李治闻言却一怔,道:“何意?”

    “这李义府所行之事,可不止这一桩。”清和看看左右,附在李治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登时,李治的脸色阴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好半晌才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此事当真?”

    “姬大人亲自去查对的,万不会错。而且李夫人处似也有所警觉,已报与了娘娘。娘娘已派了玉如去查这事情到底怎么起源了。想来左不过明日晨起,便能得知真相。”

    李治深吸口气,半晌才咬牙道:“传朕旨意,中书令李义府,恃宠而骄,妄自议非论是,已属大不敬,日前更与杜正伦争诽于君前,实属大失臣子之德!着,即日起令杜正伦闭门自省,不得轻出。李义府诽议君前,着令除中书令李义府之职,停俸停职,另听查办!”

    “是!”清和轻应一声,又道:“那娘娘那边……”

    李治正待答,便听得殿外传来媚娘觐见之声,于是只低低对着清和说了几句,便起身相迎。

    媚娘心怀重事,也不曾多加看测李治面色,只是匆匆奔入,便对着李治道:“治郎,你可看看这是什么!”

    接着手一张,那十几粒豆子呈现在李治面前。

    李治扬眉,看着媚娘:“几颗豆子而已,有什么不妥?”

    “那治郎可知此物从何处而发得?”

    “何处?”

    “韩王府。”

    这三字一出口,李治登时神色一变,转身看了眼清和,他却早已奔至殿外,嘱咐金吾卫紧闭殿门,又着令上下严防闲杂人等出入。

    李治这才转身看着媚娘:“韩王妃带过来的?”

    “正是。”

    媚娘深吸口气轻道:“不止如此,这豆子,还有些蹊跷,治郎一看便知。”

    李治闻言,便握住媚娘手,就着一边儿清和递上来的灯烛看了半晌,神色怪异:“这……朱砂,豆子里怎么装了朱砂?而且还被封了口……这是什么意思?”

    媚娘看着他,轻轻道:“治郎可还记得,高句丽国中有员大将,却是泉盖苏文最是仰仗的人物?”

    “豆方娄?他……”李治只说了一句,便立时满脸震愕,接着便是狂怒,咬牙恨声道:“他竟敢……”

    “他的确是敢。”

    媚娘叹息,亦一脸痛心:“之前,还只是猜测,如今,却已是一槌实音。治郎,你不能再纵着他了。”

    李治面色铁青,好一会儿才伸手搂了媚娘在怀,喃道:“我知道……我知道……”

    目光中,浮出些清清泪意。

    媚娘叹息着,伸手抚上他宽阔,却日益显得消瘦的背脊,满是怜意。

    ……

    五日后。

    官道之上。

    久已未入内觐见的长孙无忌接到李治诏令时,还觉得有些诧异,但当他匆匆打马,从长长的侍驾队伍中段,一路紧赶慢赶,赶到李治驾前时,看到同样一脸惊异地等在车门外的李绩时,心下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英国公如此匆匆奉诏而来……”长孙无忌只说了这么一句。

    但对李绩而言,却已是足够了。

    二老对视一眼,深吸口气,同时打马上前,在李治驾前叉手而礼,高呼请见。

    接着,李治的车驾大门,徐徐开启,露出一个身着玄龙袍,肩披墨龙裘,金冠乌发,一脸沉着,不怒自威的年青帝王。

    而他的身边,则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身着朱色凤袍,同样金冠乌发,奉圭于怀的年青皇后。

    二老神色一凛,各自从怀中奉起玉圭金简,向着同驾而行的大唐帝后,长行一礼。接着,徐徐上车。

    车门,紧闭。

    ……

    是日夜。

    李治驾停都畿道与京畿道交界处的商州城中。

    天子入城,自然是州牧百官奉圭而迎。原本也该有一场浩大的礼宴。

    但李治这几日来,一直身子不安。今日更是觉得格外疲惫,是故便传旨赞商州州牧盛德,宣旨各自平息,不必扰民安宁。

    城中百姓自然是感叹圣德,但州牧诸官,心中却难免颇多揣测。于是一番上下走动暗探,定准了确是李治身子不安,而非他商州中诸员有何引得圣心不悦之举,这才纷纷放下心来,各自归府安歇,只待明日李治身子大安,再行礼宴贡奉。

    一时间,整个商州城中俱是安寂一片。

    ……

    夜半时分。约摸丑时一刻许。

    突然之间,真的是突然之间,一阵喧哗吵闹之声,从圣驾所在的行宫中,吵了起来。

    接着,便是一片鲜红的火蛇照亮了半边天空!

    整个商州城都被惊动了起来!

    但是,这阵喧哗吵闹来的快,去也是奇快……不过半刻光景,火蛇也好,吵闹也罢,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归复于沉沉墨色夜空中,再不见半点儿声息。

    百姓们议论纷纷,却也只能猜测,是不是这刚刚新建了不过半年的行宫中什么地方不曾安置好,竟致走了水。

    ……

    “幸好,有这么一把火在,明日里对外只消说句走水,便能堵得住悠悠众口了。”

    此时,行宫之中,一处被烧得漆黑一片的废墟前,满脸乌灰的李风大口喘着气,累得连手上的木桶也不及丢开,便瘫坐在地上,断断续续道。

    一边儿李云也喘着气点头:“可不是?幸好主上英明,早早儿算准了韩王这老小子,若要行事必是从这纪越二王所能掌握的地方来动……不然咱们还真是要累得两头儿跑呢!也不知阿雷与阿雨那边儿如何?”

    “你且只安了心罢!大哥。”李风接过一边儿手下小将递来的湿布巾,胡乱抹了一把脸,直到脸上复归平素里的白净精神,这才甩手一丢,把布巾给了自家大哥,看着他也擦着脸,然后嘱咐手下兄弟们稍做歇息,等会儿专心去接了那些逆犯入押之后,才继续道:“他们俩可是元舅公跟英国公二位大人亲自带着的。又有师傅与玉姐姐他们在一边儿,绝对出不了的事儿。”

    李云想想也是,便只笑了笑道:“这一次,总算是能把韩王这个不安份的给平了……天知道,这些年来日日夜夜盯着他,看着他做那些事……我有多想杀了他!”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他死么?”

    李风冷笑一声:“这老小子,一辈子干下那么些子坏事,想他死的,可不止咱们兄弟这一个两个的呢!哼!善恶到头终有报,主上这等待他亲和,对他这等敬重,他却自己不知收敛……活该落个这等不堪之境!”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六九

    李云闻言,神色一凛:“你……你这意思……莫非……”

    李风正嫌自己颈子里也脏透了,正抓起披风打湿了擦着颈子,闻得李云此言,便淡淡一笑道:“嗯,拿到了。”

    李云变色,半晌轻道:“他真的不是……”

    “不是。”

    李风看了眼周围无人,这才低声淡淡道:“所以主上一直纵着他。因为从一开始,从那破血衣开始,主上便知,他非天子李氏一脉,根本没有资格去觊觎这大唐天子之位。所以从一开始,主上便不曾想过要把他放在眼里。”

    李云变色。

    ……

    同一时刻。

    行宫之中。

    天牢之内。

    一身褴褛的李元嘉,直愣愣地看着面前那道破血衣,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莫想骗本王……你莫想骗本王……你莫想骗本王……”

    “朕是不能骗你,可你自己更加骗不了你自己。”

    李治一身龙袍墨裘,堂堂正正地立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脸:“从一开始,你便觉得不对了,不是么?”

    他看着越来越将自己身形缩得小起来的李元嘉,轻轻道:“从一开始,王叔你便怀疑着了,不是么?”

    李治轻轻道:“为什么?为什么同父同母所出,高祖皇帝也好,先帝,朕的父皇也罢,待鲁王叔,总是比待你韩王叔亲厚更多些?”

    李元嘉一缩,再缩,似乎是有什么可怕的怪兽,正在一步一步地侵向他身边。

    李治不放松,继续道:“为什么一直以来,鲁王叔与韩王叔你,虽同为先帝亲宗,但你却一直不能为重用,连个三公都未得晋封……相反,鲁王叔年幼于韩王叔你,却处处事事,都受尽父皇所重?难道您不曾这般问过自己?”

    李元嘉再度缩起自己的身子,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本王知道……本王知道自己的事……本王比你知道得清楚……本王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本王……”

    “你一直以为,自己的生身父亲并非是高祖皇帝,而是当年被人盛传曾秽乱后宫,与高祖妃嫔私通的隐太子建成,是也不是?所以你即使早已知晓沉书身份,却一直念着一点儿血脉之念或者说,认为这一点血脉之念,将会是你未来可以利用的最大武器,一直不曾对他们下手,是也不是?”

    李治一语出口,李元嘉便跳了起来,双目猩红如血:“你又知道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朕当然知道。朕知道,你的生父,的确非高祖皇帝……可你说你的母亲,宇文太妃曾为隐太子建成所辱而产下你……那你才是真正侮辱了你的生身之母,也侮辱了你的生身之父!更侮辱了宇文太妃,与隐太子建成!”

    李治一字一句道。接着,手一扬,身边的清和便立时奉上一件沉旧的衣裳上上面还沾着些褐色血迹,而且仔细一看,分明是以血写就的手书!

    李元嘉神色大变,看着那被捧到面前的血书,却半晌不敢动弹。

    李治闭目,好一会儿才轻道:“这个东西,你比朕更熟悉。所以也自然比朕更清楚,这东西的真伪……毕竟,朕从出生起,便再不曾得见宇文太妃一面。王叔,这也是朕最后一次唤你一声王叔……你且好生看一看,看一看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荒唐至极的大事!”

    接着,李治转身,离开。

    只留下李元嘉一人,在原地浑身发抖,如见蛇蝎般地看着那件破旧的血衣。

    ……牢外。

    担心地原地乱走的媚娘,在看到李治走出牢门之后,一时间松了口气,便迎上前去,低声道:“治郎……”

    “无妨。”李治摇头,微显苍白的脸,对着她一笑,接着伸手将她搂在怀中,闭目半晌:“无妨。”

    媚娘依在他胸口,听着他原本紊乱的心跳,渐渐平复正常,心中一口气也慢慢放了下来,轻道:“不早了,归殿休息罢!”

    李治默默点了点头,就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默默走回了寝殿之中。

    易裳已毕,李治便立刻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半晌不语。

    媚娘轻轻地拍抚着他的背,扶着他坐上榻,仔细盖好锦被,也在他身边半躺着依入他怀中,这才低声道:“你……做得很好。”

    “嗯……”李治红着眼眶,看着殿顶,半晌才轻道:“嗯。”

    “所以,你不必太过自责……”媚娘看着他,轻道:“这是韩王殿下自己选的路……”

    “嗯。是的。”李治依旧是这一句,点头。

    媚娘再叹口气,伸手将他抱在怀中,半晌无言。

    李治只是依偎在她怀里,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我从来没见过宇文太妃……可是,我很喜欢她。”

    媚娘不言,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因为文德皇后娘娘,是么?”

    “嗯。母后很喜欢她。还常常说,当年若非是她,只怕父皇也好,母后也罢,大哥,三哥,四哥……整个秦王府,都不能得活的。”

    李治的声音,闷闷地从她怀中发出来:“所以,小时候每逢她寿诞之日,母后都是让我在她灵前叩首行礼,以谢其恩的。”

    媚娘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轻道:“我也不知道宇文昭仪是何等人……但……能让先帝甘愿因为她的恩,而广施圣泽,乃至被及其兄长一家人……可见她真的是个难得的好人。”

    “父皇的确是很恨宇文一族的,特别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两兄弟……说当年若非是他们兄弟二人,那父皇的母后,也就是我的皇祖母,便不会那等受难……可是,他对宇文昭仪真的很好。”

    媚娘闭目,低声道:“是的,先帝也好,先皇后娘娘也罢,真的是很念恩德的人。甚至好到了……好到了……”

    她停了半晌,才轻道:“好到了可以容着她,把自己兄长之子,做为大唐皇帝亲生皇子抚养成人,甚至还像高祖皇帝一般,给了这个原本应该被贬被诛的孩子,一个大唐皇子,应有的一切。”

    又顿了一顿,她才轻道:“即使……韩王殿下……不,宇文禅师……他并非大逆之子……可他到底,也是杨广最疼爱的帝女,南阳公主所出之子……论到底,前朝骨血,本来也该诛该贬的。”

    李治不言语。

    媚娘轻道:“够了,真的够了。治郎,真的够了。当初,是宇文昭仪因怜悯兄长宇文士及失妻失子之痛,先向先皇后娘娘求救在前,先帝才会因着先皇后娘娘之请,单枪匹马甘冒大险夜探洛阳,与窦建德一番论武,这才将刚满周岁的韩王殿下带回……这是先帝先皇后娘娘先种善德在前,方有后来宇文昭仪以助先皇后娘娘平定张尹二女之乱的良果在后……所以,真的够了。你不欠他什么的。”

    李治闭目,好一会才轻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欠他的,我只是……”

    他沉默,终究,还是沉默。

    媚娘叹息,半晌才轻道:“我知道,你不舍得的,其实是那一份叔侄之情……我也知道,小的时候,其实韩王殿下他……待治郎也算是很好的……所以你不舍得他死……没关系,你不想他死,那他便不必死的。你是天子,他不必死的。”

    “不必死么?”

    李治抬眼,有些他仓皇地看着媚娘。

    媚娘平静一笑:“不必死。只要你不想他死,那他……便一定不必死。媚娘向你保证。他不必死。”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零

    大唐显庆三年二月末。

    李治驾至长安。

    而刚刚一入太极宫,他整个人便病倒了,一时间,上下皆惊慌。

    好在他这病,也不过就是一场风邪入体,只消几副汤药下肚,便再不曾多有重症的。一时间,诸人都是心松许多。

    尽管如此,被吓坏了的大唐皇后武昭,还是下了凤令,要求宫中内外,一定看好了李治,病体未痊愈,便不许他近政。

    这样的话儿传出来,自然惹了不少是非与暗议,但她却是一概不管不理。每日只管将那些政事全数丢与长孙无忌等人去处置,自己只一心一意地看着李治,不教他再作践自己的身体。

    然而,心中存事,李治又如何能够好好儿平了心静了气去调养?是故虽然病征虽然很快便好了,可脸上却殊无欢色。

    媚娘看在眼里,却也不免急在心上,这一日,便着令传请长孙无忌入宫中一议。

    ……

    “娘娘的意思是,要宽宥韩王。”太极殿后殿尚书房偏厅内,长孙无忌听了媚娘的话儿,下意识便是一皱眉。

    媚娘见状,不由叹了口气道:“本宫知道,元舅也好,英国公也罢……大家都想借此良机,将韩王一举剪除。可是从一开始本宫便在想一个问题……韩王所指凭的,其实只是一个身份而已。若是咱们拿下了他这身份……那他还有什么指望?以他那等心性,多年期待,一朝尽空。甚至还发现,自己一直相信的东西,其实全是虚假……他会如何,想来元舅比本宫更清楚。”

    顿了顿,她看着长孙无忌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又续道:“无论如何,主上心中念旧,这一点仁心,是免不了,也不得免的。既然如今,这韩王已无了再能复起的本钱,为何不能看在主上颜面上,给他一点生机?”

    长孙无忌抬头看着她,轻道:“可是娘娘,您能保证这韩王,再无复起之机?”

    媚娘淡淡一笑道:“自然有。”

    长孙无忌却是一怔,半晌才点头道:“好,既然娘娘如此一言,老臣倒也愿意为娘娘权当说客,去劝一劝懋功……不过……”

    “本宫明白。还请元舅只待明日得了信息再动。”媚娘复是淡淡一笑。

    长孙无忌深深地看她一眼,好一会儿才轻道:“那便有劳娘娘了。”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看着李治服了药汁之后,沉沉睡下的表情,媚娘的眉目一宽,便向着帐外点了点头。立时,玉明掀帘而入,向她行了一记礼,才替她披起凤裘。

    她淡淡一笑,起身,裹了凤裘,便戴上兜帽,由着玉明只灯前引,玉如在后侍从,一主二仆迤逦而行。

    过廊穿殿,渡桥踏径。

    一刻钟的时光,三人来到了宫中北角的角门上。正看守角门的守卫见有人前来,刚欲喝止,便看清了灯光下那一抹朱唇与凤裘。立时一惊,长行大礼:“皇后……”

    “免礼。”媚娘扬了扬手,也不多客气,看着玉明依例亮了腰牌,便直言:“开门。”

    “是。”

    宫门徐徐而开,媚娘左右看了看,便行向天牢方向。

    又是一刻钟后。

    天牢之内。

    媚娘停在韩王被关押着的牢囚前,伸手缓缓除下兜帽,向着背对着自己的韩王淡淡一笑道:“韩王殿下,久未曾见,一切可还好?”

    李元嘉定了定身子,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原来是皇后娘娘……真是……本王何德何能,竟劳得皇后娘娘亲自来见?”

    “韩王殿下不必客气。以殿下这等人物,若是本宫不亲自前来拜问一番,才真正是托大。”媚娘淡淡一笑。

    李元嘉不语。

    媚娘续道:“有些事,本宫也不必再多赘言……只有一桩,殿下是打算继续在这牢笼之中,颓堕不起,由着自己的儿孙们,因为殿下之名而倍受欺凌,一生孤苦,还是打算另谋他法,以求生路?”

    李元嘉背影却连动也不动一动:“果然……人人都说娘娘狠绝,手段凌辣……却是半点儿不假。本王实在不该放着娘娘不管的。”

    媚娘再淡淡一笑道:“管也好,不管也罢,那都是前朝之事。本宫只问殿下一句话,您自己的儿孙们,是打算如何处置呢?若是殿下不介怀的话,本宫倒不介意替殿下动手,早一日送他们到黄泉路上,去陪着殿下。也好让殿下在九泉之下,阖家欢聚。”

    李元嘉终于动了,转过头来,他直直地看着媚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娘娘以为,这样的威胁,便能让本王叩求痛哭?娘娘也真是……被咱们那位好陛下,你的好夫君保护得太好,都忘记了本王是谁了么?”

    “怎么会忘呢?”媚娘再一轻笑:“殿下是韩王……不,不对,是宇文禅师。是宇文世家之子。也是南阳公主之后。骨子里流着的,却是前朝帝王之血。本宫从来不会轻忽这样的人物。”

    韩王眯眼,咬了一咬牙,却笑了起来:“罢了,原来娘娘是来报当年仇的……看来,本王那位亲生的姨母,淑妃娘娘,可没少做些让娘娘您记恨至今的事呢……”

    “若是淑妃娘娘还活着,韩王殿下以为,您还能活到现在,本宫还能像现在这般,与您共言么?”

    媚娘不笑了,神色清冷:“韩王殿下……不,宇文殿下,本宫这一辈子,虽不敢言事事如意,但却也算是处处凭着自己本事,都算得上称心。是故那天下间的女子,本宫看在眼里的,也只有四人。一个是先文德皇后娘娘,一个是本宫的姐妹,托您的好兄弟设计早早亡故的先太妃徐惠,另外一个是更早离开的元素琴,最后一个,便是这位杨淑妃娘娘。您要说别的人,便罢了。可若说这四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还活着……哼。”

    媚娘冷笑一声,才轻道:“便是最天真的素琴妹妹,只要她还活着,你也断然不能这般与本宫说话儿的……更别提是淑妃娘娘。”

    她向前一步,轻轻道:“韩王殿下,本宫知道,你从来不将天下女子正视于眼中……可是呢,殿下,若是淑妃娘娘还活着……殿下觉得,自己此时,还是个活人么?”

    韩王立时住了口,沉默,还是沉默。

    媚娘冷冷一笑:“没错。若是淑妃娘娘还活着……莫说你不过是她一个异母姐妹之子,便是她亲生的吴王与蜀王,又何如?只要你敢伤害她所在乎的当今主上,先帝与先后娘娘的爱子,那个你一直不放在眼里的晋王稚奴……她都会要你后悔曾生而为人,竟活在这世上。”

    顿了一顿,看着面色苍白的韩王,媚娘再一笑:“所以韩王殿下,您说得不错,本宫此番是来报当年仇的。而且本宫说了,本宫虽然也不觉得淑妃娘娘那等为情狠绝,但也却很是欣赏淑妃娘娘行事手段。所以,本宫此番,也有意效仿她一二。若没记错,如今馔世子(李元嘉三子)已近成年了,是罢?”

    李元嘉微微动了一下面颊,却什么也没说。

    媚娘继续道:“本宫今日也问过元舅公了,若依殿下这等事态,一旦殿下非皇室血脉之事昭扬天下,那么殿下这条命,是保不住的。然后,便是几位世子阁下,也是少不掉的罪。便是主上再如何怜惜……一桩宫刑,净身入内永世为奴是逃不掉的……”

    “宫刑”二字一出口,李元嘉便如一头猛虎般咆哮一声,扑上前来,竟震得牢门都巨响连连!

    那气势端的惊人,连玉明玉如也刷地长剑出鞘,紧张地挡在媚娘面前!

    “无妨。”媚娘淡淡笑道:“殿下还是很明白的……毕竟,如今殿下还是殿下,阁下还是阁下。”

    李元嘉喘着粗气,双目圆睁欲裂,青筋迸出,好片刻才咬牙道:“武……媚……娘……”

    “大胆!”玉明闻声,立时不假思索地大喝一声便要上前教训这个假充皇室命脉的逆贼,却被媚娘再度拦下:“无妨,名字既然起了,便是让人叫的。何况,韩王殿下如今也不会能对本宫如何的,对不对?”

    媚娘巧笑嫣然:“而且为了几位世子阁下,殿下也会好好活着的,对不?”

    李元嘉的气息,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

    媚娘不笑了,神色渐渐冰冷:“你记得,便是最好……本宫只说这一次,也只给你一次这样的机会……无论你想,还是不想,接下来,你都最好乖乖地给本宫以李元嘉的身份,以大唐韩王殿下,高祖亲子,今上亲叔叔的身份活下去。永远不要妄图什么复你本名本姓,然后以宇文化及或者宇文智及亲侄,前朝南阳公主亲子,大隋皇帝亲孙的名头,去搞什么光复大隋的名堂……如果你要这样做,那么本宫保证,你所妄图的一切,都会在没开始之前,便被付之一炬。最终,你这所谓的贤王名头,也只不过是史册之中最大的一个笑话。你的儿孙,也只能按着大唐例律,走向他们应该有的道路。而你的血脉,也注定要就此断结。所以你最好给本宫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活着,活在本宫的治郎,给你留下的一点慈念里……否则的话,你的一切,都将会被本宫一手打碎!记得,本宫不是治郎,也不是文德皇后,更不是杨淑妃!本宫之名,是……”

    媚娘眉目平淡地看着他:“武昭。”

    接着,她便转身离开。

    看着她离开之后,韩王突然倒地,唇青口白,好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竟落下泪来:“武昭……好一个武昭……武昭……好一个武昭!武昭!!好一个武昭!!!皇兄啊皇兄……你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布得一手好局……哈哈哈!好一个武昭!”

    ……

    大唐显庆三年三月初。

    太极宫。

    李治身体方安,便因念及朝政,启朝复议。

    而朝初升,便有太尉长孙无忌与英国公李绩二公双双上奏,恳请李治为前些日子怠忽职守,竟致府中内贼与敌国细作相通而待罪的韩王李元嘉,宽恩一次。

    李治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便是一叹,最后,只着令大内侍少监清和上前接了两位国公的奏疏,便着令退朝……

    其余诸臣有疏者,只需尽数入内,待议便可。

    此言一出,诸臣不由微诧……这样的李治,却是他们从来不曾见过的。

    不止是他们,便是清和,也不曾见到这样的李治:匆匆上了朝,却在接了两本奏疏之后,不到两刻钟便退了朝。接着,一不入尚书房,二不换朝服冕冠,三不召玉辂迎驾,却只是一身玄衣,一边儿急急向着后方立政殿方向走去,一边儿展开手中两本奏疏,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读。

    读了三遍之后,他将手中奏疏甩手丢入清和怀中,接着,大步奔向立政殿。

    清和见状,吓了一大跳,心里隐约有些感觉,便急忙跟着一边儿跑一边喊着主上息怒……

    可在他跟着李治一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入立政殿时,却被眼前的一幕给弄得昏了头

    原本预想中会出现的夫妻二人相质的场面没有出现,出现的,却是李治抱着媚娘在怀中,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而媚娘,则是一边儿小心地替他除下沉重的冕琉冠,一边儿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安慰地劝哄着。

    清和怔了怔,还不及反应,便被急急上前来的明和给拉开到一边儿,低语几句。

    接着,他便一脸恍然,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再看一眼李治,跟着明和,还有其他知趣的小侍们,小心地退出了大殿。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一

    半晌之后。

    暖阁之下,李治躺在坐在榻上的媚娘膝上,心情平淡如天边白云。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问她:“你还是觉得,不当告诉他真相么?”

    媚娘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治郎应该清楚的……韩王殿下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怀疑自己并非高祖皇帝亲子,而是宇文氏遗骨了。不是么?”

    李治沉默不语。

    媚娘继续道:“即使这样,他还是一味追求帝位登极,可想而知,他这份心,已成执念。若是叫他知道,自己其实并非宇文士及之子,而是杨广遗腹之子……治郎觉得,他会如何?”

    李治叹了口气,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南阳公主的确是个人物……为了自己的父皇,竟然能容忍险些杀了自己亲生母亲的女子,产下一个孩子。更没想到的是,在国破家亡之时,还能将这孩子,当成自己的亲骨肉抚养长大。”

    媚娘点头,轻道:“若非当年宇文士及曾在酒后向高祖皇帝抱怨,说南阳公主性若其父,早已于外有私,宇文禅师非他亲生骨肉……又有谁能想得到,在杨广身死之后三个多月,他的小儿子才降生于世?”

    媚娘顿了顿,又道:“又有谁能想到……这个孩子的生母,后来竟然会成为了高祖皇帝的尹德妃?”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纵容王叔了?”

    “如果认真算起来,他该姓杨。而治郎,你莫忘记,你始终姓李。这天下虽是李氏天下,可一朝被姓杨的算计上……治郎,也要防些才是。”媚娘温柔轻语。

    李治闭目,好一会儿才疲惫道:“我是天子,天下间百姓,皆为吾民……无论他姓杨姓李,他都是我的王叔。”

    “……治郎决意如此,媚娘自然应着便是。只是有一桩,治郎需得明白。”

    媚娘静静道。

    李治睁开眼,看着她无比认真的神色,低声道:“什么?”

    “治郎心怀宽仁,信得过他,我却是信他不过。所以,我早早做了些准备……至少,这件事,要让元舅公与英国公知道。”

    媚娘沉声一语,登时让李治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你……”

    “治郎莫急,媚娘知道元舅公的性子,更明白若是被英国公知晓,韩王便是杨广遗腹子,那他便是赔上身家性命,乃至自己的妻儿,都要将韩王一门诛绝……所以,我只是把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与两件信物,交给了两个人。两个绝对不会背叛……不,应该说是再也不会背叛治郎的人。有朝一日,若是韩王知晓自己真正身世,察觉了治郎也好,媚娘也罢,其实都一直在联合起来欺骗他,因此想有些什么别样心思,但治郎却不忍对他动手时呢……”

    她淡淡一笑道:“这两人便是可以挟制韩王,将他野心彻底打散的最后一击。”

    李治立时明白了:“是他们兄弟……你……”

    媚娘静静道:“我信他们,便如治郎信他们一般无二。”

    李治看着她,好一会儿点头,轻轻道:“嗯,我也信。”

    接着,他复躺下,在她怀中,任她抚着自己额头,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不知道,今日里,我本来都已然准备好了……要在百官之前,宣明王叔真实身份……然后听凭百官处置他的……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即使这个结果我难以接受,我也做好强行接受的准备了……可我万万不曾想到,你比我,想得还要更周全……”

    媚娘淡淡一叹:“治郎这些年是一发地果决了。可到底这些年的果决,却都非因这宗亲中之事。所以一朝碰上至亲,又是这等恩重的宇文昭仪在内,又是高祖皇帝与先帝的默许纵容在前……治郎会有心顺先亲之为而行,继续留韩王一条活路,给杨氏一脉一点血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心思。”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低道:“可他……到底……”

    “他不懂,便不懂罢。原本治郎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让他懂,让他感激,不是么?”媚娘低声道:“治郎做这些事,不过是为了治郎是治郎,你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想,你就是想做自己要做的事……不是么?”

    李治微一笑,好一会儿才低道:“你懂我。”

    媚娘点头,嗯了一声,微有些埋怨道:“可媚娘还是觉得,这韩王……治郎留他,终究是个大祸。”

    李治静静地听着她抱怨,好一会儿才低道:“媚娘,我问你一件事。”

    “何事?”

    “若是……我非我……我的意思是说,若是你非我的妻子,我非你的夫君……你……会这么对待韩王叔么?”

    “为何不会?无论我是不是治郎的妻子,我的心里都是治郎在的。既然韩王有心要算计你,我为何要容他?”“那……若我不是李治,而是……别的什么人呢?”

    “那又有什么二样呢?你是李治,你不是李治,你不都是我的夫君?又有什么二样?”

    媚娘不解一笑:“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李治沉默,接着孩子似地赌了气,转身将脸埋在她怀中,半晌才轻道:“我的意思是,若是……若是你心中没有我呢?”

    “这个啊……”媚娘一怔,却有些茫然:“这个我也不知……你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可是又有什么人,在你面前说些让你不痛快的话儿了?”

    媚娘扬眉,不解地问,接着眼睛一定,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不会又是那个……唉……”她重重叹了口气,头有点儿疼:“不都将一切都交给你了么?你还想什么?从他归国起,我便再没见过他的人,也没接过他的东西了……”

    “……他人是走了,可心却给你留下了……”李治闷着声,好一会儿才嘟哝着道:“你自己看罢!”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从袖袋里掏出一支小小的卷轴来,交与媚娘。

    媚娘眨眨眼,展开一看,便是一怔:

    那是一幅极精致的小像。画工细腻,神姿宛然,显是画者功力非凡,更是倾心之作……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小像中的女子,却正是她武昭。

    而更要命的是,落款,却正是那位新罗国主金春秋再看时间,显然是他归国之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绘成。

    她叹了口气,再摸了摸已然因为无数次展开收起而磨损严重的丝绳,摇头道:“你这又是从谁那里拿来的?我可没听说,那金春秋善画……”

    “善或不善,他都作了。”

    李治立刻抬头,瞪着眼看她:“这可是慕容铮亲自交给我的。”

    慕容铮……很好,看来你是不想再见你家程公子了……

    媚娘眯眯眼,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你也不用打他主意……我答应他了,只要他替我盯着金春秋,不叫那老小子再打你什么主意,那我就保他家程公子万事如意……所以眼下,程家堡里都是暗卫。你别指望着把程嫣带进宫来,逼得他倒戈向你。”

    到底是多年夫妻,李治一眼便看出媚娘心事,立时毫不客气地道。

    媚娘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不过一幅小像,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幅?!”

    李治立时蹭地坐起来,瞪大眼看着她重复:“一幅?”

    他咬牙切齿道:“别说一幅,便是一寸也不成!”

    气哼哼地,他盘腿而坐,面对媚娘,正色道:“你是我李治之妻,大唐皇帝佳偶。他是什么人,居然也敢来肖想我的女人?!我当初就不该轻易纵他回国!就该好好儿给他一点儿教训!”

    媚娘翻个白眼,也盘起腿,懒懒道:“你这是不信我?”

    “我有什么不信你的?我哪里不信你了?”

    “你若是信我,为何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你有什么话,大可自己写信去骂他无德,或者直接要他永远别再进大唐国土……做这些事的又不是我,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这些?”

    李治一时语塞,好半晌才哼哼哼道:“总之你就是离他远一点……这男人,可不是什么专情之辈……哼……明明已有正室儿孙,却还念着别人家的妻子,真是……”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偷偷拿余光看着媚娘,见她一脸无谓的样子,不放心,又继续道:“总之,你也还是离他远一些的好……你呀,这辈子都没出过宫门,可也没见过几个男子,每日里总是见的也都是些像我这般只对妻子一人好的男子,自然便会以为天下间的男子都是这样……你可想错了。咱们李氏一门的男子便罢了。那外面的男子,但凡有点儿家世财产的,我成日里还没颁得一纸禁妾令呢,便是无数人来抱怨抗表不遵……男儿本好色,似我们李氏男子这般的,真没几个……”

    媚娘与他夫妻这些年,头一次见他念念叨叨,如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婆婆一般。不觉有些好笑,可听了一会儿,又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于是翻个白眼道:“可罢!你说我别的就算了,说我一辈子没见过什么男子……莫不是忘记,我可是十四岁上才入得宫中?”

    一句话,便噎得李治登时无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二

    媚娘眼见李治被自己说倒,终究也不忍心让他太过不快,便软声道:“媚娘知道,治郎说这些,不过就是担心媚娘会被他所迷惑,有所柔软……但治郎,媚娘心性,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媚娘心中只有治郎一人,也只存得下治郎一人……其他人,莫说是去多加理会,便是有些别眼相待,也是难得拨了出些心思来。”

    又顿了一顿,她才续道:“所以,你实在不必多心。”

    李治闷声,好一会儿才淡道:“我也是知道你的,但是……”

    “但是就是因为当年旧事,所以治郎一直放不下?”媚娘摇头:“这么多年了。治郎,该走的人,走了,该去的人,去了。只剩下你与我……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李治抬头,看着媚娘,半晌无言。

    ……

    近夜。

    太极宫中。

    太极殿上。

    李治抱着手臂,坐在玉几之后,静静发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长叹了声,轻道:“你放心,你家程公子,不会离开你。”

    话音甫落,一道玄色身影便稳稳立在殿中

    慕容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你怎么听得到我……”

    “倒不是听到你的。”李治伸手,指了指地面月光:“看见的。”

    慕容铮看了下脚下月影,难得地在脸上露出些尴尬之色,然后续道:“这般说来,倒是我多想了。还以为你会因为你家娘子跟你吵架,所以发闷无心理我呢。”

    “朕与媚娘,从来没有吵过什么。何况这一些小事。”李治淡淡一哼,便自道。

    慕容铮翻翻白眼,点头嗯嗯嗯地哼了两声,状甚敷衍,然后一路走上前来,看看左右,便在左下首第一位上盘腿坐下,然后仰头看着他道:“怎么,你家娘子又给你白果儿眼吃了?”

    李治扫他一眼,却不作声。

    慕容铮一怔,不由道:“没有么?倒是奇了……”

    “朕怎么觉得你这话里话外的,都透着些儿指望朕与媚娘有些不合的语气呢?”李治眯起眼来。

    慕容铮哈哈一笑:“怎么可能?我可是为了你好,一直与你相盟的。”

    李治哼了一声,说了声“如此最好”便再度沉默。

    见他沉默,慕容铮也不再多说,只是跟他一般无二地发着呆。

    好一会儿李治才道:“朕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若是让你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期……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李治声音平静,却叫慕容铮没来由地心头一紧,抬头看看他。

    李治没有看向他,却好像能看到他这表情一般地笑笑,轻道:“不用担心……朕身子还未到那一步……朕只问你,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慕容铮沉默,好一会儿才低道:“多半……是要把自己想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都做个完全。”

    李治又问:“你想做,却一直没有做的事情,都有什么?”

    “嗯……陪着我家程儿,游历天下,阅尽神州之美。若有良机,自然也要远舟海上,向东而寻其尽,得觅神仙之踪。”慕容铮的目光中,突然充满了勃勃生机。

    李治看着这样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有些艳羡之情浮于面上:“……朕实在是羡慕你。”

    慕容铮一怔,转头看着他:“你羡慕我?为什么?就因为我这心思?”

    “能做到如你这般自在的人,实在不多。”

    李治淡然一笑。

    “什么叫做到如我这般自在的……这样的事,人人想做,人人尽可以做。不过就是看自己的选择。”慕容铮正色道。

    李治却失笑道:“你这话儿,也只是在这时说一说……若你此时还是大燕帝主,你可还能这般豪言?”

    “有何不能?”慕容铮不解:“帝主亦是人。既然人人可做之事,帝主又有何不可?”

    这句话,倒是让李治结结实实地一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知道啊!不就是说,帝主若是想游历天下之事?”

    “不,朕是说……罢了。”李治摇头,半晌才轻道:“也许是朕错了。”

    “你的确错了。”慕容铮不再笑了,只是淡淡道:“我是不知道,袁天罡那老儿与你说了什么……但有一桩事,我是知道的。”

    他转头,看着李治,神色郑重:“人之为物,既然称万物之灵,宇宙之种,那自然便有它与众不同之能。便如鹰可展翅翱翔九霄,燕可南飞北徙一样……人,自然也有它的与众不同。而在我看来,这一点与众不同,便是其心其能,常常神鬼莫测,更能屡屡有大神通之生现生。”

    再顿一顿,慕容铮轻轻道:“所以,我从不信命。无论如何,我只信命在我手,唯我是从。”

    李治目光一凝。

    ……

    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仍然坐在玉几之后,目光茫然地看着前面。

    但是,他的表情,已然柔和了许多。一边儿立着的清和,在看到这样的李治之后,心中多少也放下了。于是便道:“主上,是不是召大国师入内?”

    李治沉默,良久才道:“好。”

    当袁天罡入内之时,看到的,便是一派坦然的李治。看到这样的李治,袁天罡的表情,也是坦然的,甚至是欢喜的。

    而李治在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之后,心中也是微定了一定。

    “大国师果然守约。”李治淡淡一笑。

    袁天罡笑了一笑,复又正色:“看来,陛下已然有了定论。”

    李治起身,长舒一臂,好一会儿才道:“对。”

    “那么……”

    “无问,无知。”李治一笑,却若春雪初融,朝阳初升:“人说身后是百年……那既然是百年之事,便自当百年之后,再去烦扰。所以,这些事便罢了。”

    袁天罡长舒口气,笑道:“这般说来……淳风此番却是赢了老朽一局。”

    李治一怔,立时了然:“看来二位也是果然亲信于朕的。”

    袁天罡莞尔之中,难免带些感叹:“自古帝王人雄,无一人不是渴盼着自己能创造一个千秋万载,永不覆灭的王朝,子子孙孙,永为人君极尊。便是先帝,也为此而烦苦,是以,才会让老朽与淳风一道制出这天机图,意以此图留于陛下,以守大唐万年江山长……可如今看来,陛下却是不曾有半点心思在此之上。”

    “若是朕的儿孙个个英明神武,可保大唐江山永图,天下永宁,那便是没有这天机图,这天下也会一直姓李。若是朕的那些儿孙有一个无能两个昏庸,祸害天下百姓,那便是有这天机图,这大好江山,锦绣天下,也难留于手中。所以,何必费尽心思在这些事上?”

    李治淡然一笑,长身而起:“这天机图朕还是不看了,也不太想看,徒增许多无谓的烦恼。大国师若是想留着,朕自然会与你寻个好所在,留着。大国师若是不想留,那便烧了就是。”

    接着,李治徐徐走到一边多宝格上,伸手摸了一处,轻轻按下,立时玉几雪净无痕的几面上便裂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来。

    他再一使力,那洞里便轧轧作响,一只小木盒便出现在诸人面前。

    李治上前拿起,便直接转身而下阶,大步来到袁天罡面前,将盒子递与他:“这东西,依朕之见,大国师顶好还是焚了的好。免得留在身边惹出祸端毕竟天机图之名,实在太过诱人。”

    “陛下所言甚是,然此乃淳风与老朽心血……何况,于陛下而言,它还另有功用。所以还请陛下代老朽保管。以待后日大用。”

    李治又一怔:“于朕而言另有功用?何用?”

    袁天罡却不答,只笑道:“不知陛下可接了淳风的音讯?他应该是把陛下所交待的事情,都预备好了。”

    李治闻言,便是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是。”

    接着,他长舒口气:“只是……这梁山……”

    他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袁天罡:“莫非,大国师是以为,朕与皇后百年之后,终不能同穴而眠?”

    “若果如此,那老朽当年便不会答应陛下那样的逆天之事,做下那等空诺。”袁天罡淡道:“不过倒也不能怪得陛下……毕竟陛下不肯看这天机图,所以自然不知晓将来之事,更加不会对将来之事,有何信心。”

    李治摇头,好一会儿才道:“可是……”

    “娘娘是变数。”袁天罡静静道:“陛下,老朽与淳风二人,自启蒙起,便与人为相。各色人等的时命运数,也都看过许多。天地之大,宇宙之苍,其中自有定数,然人之一属,乃为万物之灵,万灵之长。所以自有它的能力在内。定数之变,便是人之一属大能。”

    他顿了一顿,轻道:“而所谓定数之变,是在定数之中,就连大罗金仙也不可定之数。人虽非仙非鬼,无神通无异力,但若其心坚时,便常可触发变数。”

    李治扬眉,好一会儿才道:“若似大师这等言论……人人皆有变数,为何你单单说媚娘……”

    “人人皆有变数,但却不若娘娘,她这一生,均是无解的变数。”袁天罡平静道:“她之心,虽人人可知可懂却不能尽如人意人算……这便是她的变。当年先帝因忧娘娘身为贵星落世,或有克制,于是便着老朽于她身为才人之时,便设法以制煞之计,破其贵格……”

    袁天罡停了一停,才轻道:“但谁能料到,她竟以一己之力,借着先皇后娘娘遗德,破了这制煞之计。不但保了自己性命,更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妥妥?”

    再停一停,他看着有些微讶的李治道:“再后来,因为眼看着陛下与娘娘日益情深,先帝忧心会连累时为晋王的陛下会受其所累,一步步卷入争储之战中,白白耗了性命。于是便再令淳风设法破其必身为大唐皇后的命局。淳风则向先帝献法,将娘娘身为皇后之命,娶之即可为大唐帝主的消息,传与宫中,以求可借与娘娘天命相克,又对帝位势在必得的韩王之口,将时为才人的娘娘赐出宫去,就此断了与皇室之缘……谁又能想到,这原本连先帝都认为万无一失的良计,却被情执已深的陛下给打破。最终易储另立,反而将陛下一步步推上了大唐国储之位?”

    李治的眼睛,睁大了:“你说……什么?”

    袁天罡点头轻道:“所以后来,先帝便破釜沉舟,做下了一个决定:一方面,他要利用娘娘,让娘娘一步一步与陛下走到一处,成为陛下手中最坚利的剑,与最可靠的盾;另外一方面,他还要防备娘娘,不能让娘娘应了天机图中的箴言……所以,他才会设下重重障碍,让娘娘出宫为尼也好,给陛下另娶正宫也罢……都是为了他对天机图中的预言,耿耿于怀之由。”

    李治闭紧了唇,好半晌才轻道:“只因为这一张图?”

    “只因为这一张图。此图既号天机,自然便是有它神用之处。所以陛下,您若是不打算看此图,那至少也不能轻易毁了它……因为,它于先帝是一个心魔,可于陛下,说不定却是一大助力。”

    袁天罡一言,让李治心中一动:“什么叫一大助力?”

    “陛下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呢?”袁天罡轻道:“陛下可还记得?”

    “既然是一生最大所愿,又怎么会忘记?”

    “那……若是老朽告诉陛下,陛下若要如愿,便需得此图伴身,直到百年之后,沉眠于梁山之下,亦需有它在侧,借其暗含天地之理之力,助命运轮回,成陛下十世之愿……陛下可还会觉得此图当毁?”

    袁天罡一语,却叫李治立时脑中一片空白:

    成他十世之愿……成他十世之愿……

    成他十世之愿!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三

    好半晌,李治才回过神来,轻声道:“你是说……十世之愿,仅凭此图,便可成?”

    “若只凭此图,却未必可成,但若再加上陛下一番可动天地之意……却也未必不成。”袁天罡静静道:“有些时候,规条,便是为了让人打破的。”

    李治屏息好一会儿,终于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媚娘有些讶然地看着明和:“你说今日治郎传了话儿来,不到立政殿了?”

    “是。”

    闻得明和之语,媚娘尚且未出什么声,一边儿的玉明便先笑了起来:“这倒是稀罕了……平素里只有主上传话儿说叫娘娘等,等着他来然后又因为什么急事来不得的……倒是头一次听到主上说,今日里定准了不来的。而且还这般早……”

    明和看了看玉明,好一会儿才道:“听说,刚刚宣了袁大国师入内了。”

    媚娘闻言,登时一怔:“袁天罡?宣了他?”

    “是。”

    下意识地,媚娘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卷轴,好一会儿才道:“好,我知道了。”

    “娘娘……”玉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媚娘的神色之仓皇,是她从未见过的。

    “传令,着秦鸣鹤觐见。”媚娘丢下手中卷轴,匆匆走向前殿。

    ……

    片刻之后。

    当秦鸣鹤来到媚娘面前时,很是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未见过这般惊慌的媚娘,他也从不曾想到,这个一直坚强如是的女子,竟会有这等神色出现。

    “娘娘……”

    “你们先退下。明和留下便可。”媚娘一句话,连玉氏姐妹也吃了一惊,看看彼此,正待开口,又听得媚娘道:“你们两人要看好了,立政殿正殿方圆五十步之内,不得有任何人停留。”

    玉氏姐妹再看看彼此,心知媚娘此言,分明就是叫她们莫再擅自动意……但又奈何凤威难逆,只得低低应声是,便自退下。

    过了一会儿,殿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看着这般架式,秦鸣鹤不由有些吃惊,他先是向媚娘行了一记礼,然后再待开口,却听得媚娘先道:“本宫问你话儿,你要实说,不许做伪,听明白了么?”

    “是。”

    “本宫问你,主……主上的身子……”媚娘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轻问。

    秦鸣鹤闻言心中雪亮,然后便立道:“娘娘不必多虑,虽然为臣不知主上为何要召袁大国师入内,但想来却与寿年之事无关。一来主上为人,向不信天命,之前天竺僧之事便可知一二;二来,如今主上春秋正盛,如初升朝阳,虽则有些旧疾,却远不至当忧心寿年之事的时光。”

    媚娘闻言,双肩微微松了下,却又不放心道:“若果如此,那为何前些日子,本宫听闻你给治郎的药,又加了几味药材?”

    秦鸣鹤点头道:“确是加了几味,但都是些温补之药。为的是主上身子渐安,正该是时候行补,以填其伤虚之处。”

    媚娘眉头一展,好一会儿才道:“如此,却是辛苦你了。”

    接着,便叫明和去取了好些东西赏下,又续道:“接下来,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娘娘且自安心,臣自知该当如何处置。”

    秦鸣鹤一言即出,媚娘便也自安了好几分心思。

    当秦鸣鹤离开之后,明和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既然主上身子无恙,那为何……”

    “本宫也不知……这些日子以来,治郎行事一发沉默。原来事事处处都与本宫商量,如今却……”她言至一半,便停下口,呆了好一会儿,才低道:“总之,接下来的日子,你要万分仔细,小心看着太极殿身边人的动静。特别是清和……虽然有些对不住他,可到底他是治郎如今最亲信的人了。”

    明和沉默。

    媚娘见他不答话,便轻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倒也无妨,只是觉得主上如此实在无必要,明明知道娘娘会去查问的,不是么?”明和有些困惑。

    媚娘也沉默她又何尝不曾想得到这一桩?但无论如何,眼下最紧要的,是要搞明白李治召了袁天罡入内,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这个答案,却比她想象得还要早,还要快地到来。

    大唐显庆三年三月初五。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李治一早,便入了立政殿,来与媚娘同进早膳。

    一碗雪耳羹下肚,他抬头便笑着欲问媚娘些话,却见媚娘怔怔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由有些担忧道:“怎么?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媚娘闻得他发问,方如梦初醒地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道:“无事,只是想着弘儿如今的学业,是一发精进了。”

    李治点头,笑道:“正要跟你说这事呢。过些日子,罗韦国使者便至,听说带头的那一个,便是罗韦国小王子。年岁呢,算起来也与弘儿相当。我可是有些想法,就怕你不高兴。”

    媚娘含笑道:“若是叫他们同岁的孩子相处,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不要动不动就谈些国事,年岁小小,便心累得紧便好。”

    李治连说这个自然,又拿起一团玉尖糕道:“说到弘儿了,那贤儿与显儿便得早做打算了。毕竟孩子不小了,该入学的,入学,该开蒙的,开蒙。”

    媚娘闻言,不忍笑道:“这时便说这些……也太早了些罢?”

    李治却扬眉道:“怎么会早?哥哥都那般出众了,弟弟自然也不应当差太多。”

    媚娘含笑,却只得应声称是。

    李治又道:“不过呢,毕竟他们两个都小,也无须学那些经国治世之事……所以课业上想来是轻松的。”

    媚娘一怔,立时会意,收起笑容道:“看来治郎……也觉得这两个孩子不学这些的好。”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做也罢,不知也好。”李治淡淡道:“否则,只会让孩子们无端端地被那些人教出了些野心来。”

    李治一句话,却叫媚娘听得心沉,好半晌才道:“也是……有时,真的无知是福。”

    夫妻二人沉默了一阵,李治突然开口发问:“听说你这几日里在找袁天罡。怎么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媚娘闻得他发问,先是垂头一怔,接着快速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一脸平静,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李治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将被她快搅凉了的羹又换了一碗,才递给她道:“你不必担心。我身子还好。只是……”

    李治淡淡道:“只是有些事,我要问一问他。”

    “若在平时,治郎不会信他的。”

    “平时自然不会,可若涉及孩子们与你,那便得问了。”

    李治淡淡一语,却叫媚娘目光一利:“孩子们?”

    “……没什么。”李治笑了笑,轻道:“只是有些人,就算你饶了他,他还是会惦记着某些事。”

    媚娘目光一转,便知其中深意,不由叹道:“是纪王,还是……”

    “纪王弟不会那么直接。自然是越王兄。”李治垂头,轻叹了口气,搅了搅自己那份羹,好一会儿才道:“总之事态没有闹大,便是最好。只是……你也要小心些,莫叫那个越王妃钻着了你的空子,寻着了你的机会才是。”

    媚娘一眯眼:“她?”

    “她。”李治淡淡道:“若非是她,又有什么人,能将你旧年间的事情,查得如此清楚?甚至连你母亲之事,都能查得明明白白?”

    媚娘神色微变:“母亲……”

    “……你不必在意,我已下旨,封她一个荣国夫人的虚名,又给了你姐姐一个韩国夫人的号。然后叫卢光明设法把她们的出籍(相当于现在的户口资料)改了一改。如今的她,再也不是那个空有虚名的杨氏小姐,你姐姐自然也不是无名无份的……”李治说到这里,突然顿了口,抬头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低道:“总之,你是不必担心的。”

    媚娘面色微有些苍白,突然省悟道:“所以……治郎这才要召袁大国师前来,替弘儿与显儿正名?”

    “……总之就是这样,你不必担心了。舅舅此时正在尚书房中等我,我先行一步。”李治说完,便含笑轻轻抚了她的面颊一下,转身,离开。

    媚娘呆呆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扬声直唤明和。

    当明和一路小跑过来时,媚娘劈头直问一句话:“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关于贤儿的闲话在外面生传着?”

    明和闻言,立时色变,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娘娘……”

    “看来果然是贤儿了。”媚娘目光微红了一红,低声问:“到底是什么事?”

    “……说是……有人说是殿下是……是娘娘的姐……”明和只说到这里,便再无语。

    媚娘咬了咬牙,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她们二人,现在何处?”

    “……却不知……只知主上把她们二人囚在一处外人不知的所在。”明和讷讷道。

    媚娘闭目好半晌,才低声道:“传本宫口令,把她们二人找出来……限于明日落山之前。”

    “是……”

    片刻之后。

    太极殿中。

    正与李德奖说些什么的李治,听得一个影卫来报媚娘动向之后,立时便向后一瘫,闭目无言。

    德奖看了看那影卫,便低道:“主上……”

    “人何在?”李治闭目,好一会儿才低问。

    “修真坊。”

    李治点头,轻道:“那就有劳师傅,替朕将她们转到安平坊。”

    “安……平坊?”李德奖心中猛地一抽,看着李治,有些犹豫。

    “无妨……眼下还不到那等时候。”

    李治睁开眼,看着有些不安的德奖,轻道:“毕竟她们是媚娘的亲人,无论再如何不堪,朕都不会轻易伤了她们。”

    德奖低道:“明白了。”

    “只是……这样的事情,如果再发生一次……”李治咬牙,轻道:“那就真的再也不能容得下她们了。”

    听到李治这样的言语,李德奖全身不禁一抖。

    是夜。

    长安。

    卫国公府中。

    看着丈夫回来之后,心事重重的样子,素琴不禁有些担忧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德奖看看她,又看看左右,便携了她的手,小步小步走入内室,然后对烛而坐,将今日李治在宫中与他的一番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素琴。

    素琴听毕,脸色微白,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主上这意思……是想……想要把那母女二人……”

    李德奖点点头,又摇摇头,好一会儿才道:“眼下虽起了这心,却还不曾到这一步……只是,那对母女再这般不知死活下去,天子一怒,逆鳞一起,她们必难保全。”

    素琴半晌无言,好一会儿才叹道:“也是姐姐前世的冤孽……怎么就摊上这等母姐!别的自且不提,这等事,她们怎么就能说得出口?而且人都被关在那儿了,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还在这里兴风作浪,任人摆弄……”

    李德奖叹道:“若她们是别人,那倒也好办了,可偏偏,她们一个是娘娘亲生的母亲,一个是她的姐姐……只怕……若是主上真的对她们动了手……便是娘娘再如何深明大义,再如

    何对她们恨之入骨,也是难免夫妻生隙的。”

    “所以断不能让主上动手。便是咱们来也不能让主上动手。”

    “你莫这般胡思乱想,若是真到那一日,你也好,我也罢,都不能做这等事……”李德奖正色道:“别的不提,你愿意让娘娘恨你?”

    素琴无言,好一会儿才道:“那又该如何呢?这样的人……真是……”

    李德奖沉默半晌,也终无言以对。

    次日午后。

    太极宫中。

    听闻素琴求见,原本心事重重的媚娘,很是欢喜,便起身而迎,姐妹二人见面之后,好是说笑了一阵,媚娘才复道:“说起来你这些日子也是不得闲,怎么今日便有空来看我?”

    素琴笑了笑道:“想姐姐了,便不成么?”

    媚娘失笑,点头连说妙极。于是便着人安排酒菜,二人自到后庭之中小坐。

    酒过三巡,二人皆是粉面桃花之色,于是便停了杯,说些家常话儿。而这一来二去的,自然便提及了孩子们。

    “说起来,主上也真是心急,素琴听说,昨日主上便着旨,要显儿贤儿一道开蒙入学了……这会不会太早了些?”

    素琴含笑发问。

    媚娘闻言,也是一笑道:“我也觉得有些早,可现在想来……其实早入学也好。身边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

    言至于此,她忽然住了口。

    素琴知道她心思,于是轻声道:“姐姐实在不必为那些不干之人担心。毕竟她们……自己作下的事,也怪不得别人。”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但愿如此。”

    接着,她又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继续与素琴说说笑笑,可在素琴看来,她的眼神之中,却满是忧虑与悲伤。

    ……

    近夜。

    原本要留在太极宫中的素琴,因着听闻德奖又被召入宫中,惦记家中孩子,便向媚娘告辞。

    媚娘自然是不舍得她走,但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放弃,由她而去。

    马车粼粼行驶在长安的街道上,她却无心于此,只是想着心事。

    很快,车马回了卫国公府。下车时,她的表情,已然回复了镇定与坚决。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步入内室之后,便摒退左右,坐在案几之前,微一思索,便提笔疾书。

    不多时,一张小简已成,她看了一看,吹干墨迹,便小心卷起,以小筒贮之,封以火漆,再转身,从一侧小门走出。

    后园之中,鸽架之前,她左右张望了片刻,见四下无人,便伸手去抓了一只灰色的小信鸽,将小筒装在鸽脚之上,轻轻抚了两下,拍拍鸽背,扬手放出。

    灰色信鸽在夜色之中,几乎只闪了一下,便再不见踪影。而自出宫以来,便一直紧锁着的,她的眉头,也总算是微微舒展开来。

    ……

    深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手上的小信筒,好一会儿沉默不语,良久才抬头看着面前那小侍道:“信鸽何府所出,你竟看不出来?”

    “那鸽子极小,看着便未至当龄的。加之它又根本没有给下属拿住它的机会……所以……”小侍嗫嗫道:“连这信筒都不是下属取下来的,而是它自己扑扑楞楞地给甩下来的。它根本不曾停伫下脚。”

    长孙无忌闻言,却轻轻一笑道:“果然……好一个无影无踪。”

    他沉默片刻,又看着手上信筒,传令道:“知道了,你且下去,召魏神通上来听话。”

    “是。”

    不多时,一个精壮男子便走入房中,向着长孙无忌行了一礼,低道:“大人,您召神通前来,却是有什么事?”

    “你去替老夫办一件事……”长孙无忌顿了顿,慢慢道:“安平坊有一家寿材坊,据说里面近日来了两位女客,你去查一查,看看那两位女客,到底在安平坊是否属留居……”

    “是。”

    ……

    次日。

    午后,一大早,长孙无忌未及上朝,便听闻魏神通来报,立时便着令左右退下,只召了他前来问道:“可是有消息了?”

    “是。正如大人所料,是前些日子夜里入的坊。不过,却不是走的正路。”魏神通低道:“寿材坊里有些门规,所以他们入货都是夜半时分。那母女二人,是借着入货的机会,躺在寿材坊里进去的。听说……直到后半夜,她们才醒来。”

    长孙无忌又微眯一眯眼:“寿材坊这种地方,只怕她们一介女流,是要被吓坏了的罢?”

    “正是。次日晨起,便听说那年轻的要借机逃走。不知为何却被发现,然后留了下来。如今是软禁在后院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还有许多高手把守着。看来,这寿材坊的主人,来头不小。”魏神通低道。

    长孙无忌嗯了一声,又道:“不过便是高手,若是那二女有心逃出,也总是能逃得出来的罢?既然那位寿材坊的主人如此费心将她们囚禁,想来她们是有什么天大的罪孽在了。你也要盯着紧,不叫她们寻了机会走脱了,让那主人担心。”

    “是。”

    “不过……说起寿材坊,其实老夫倒是觉得,像她们这般的人活着,永远都会让人担心。你说是不是?”长孙无忌看着魏神通。

    魏神通一怔,立时明了:“正是如此。大人不必担心,她们很快就不会再让任何人担心了。”

    “那便好……只是既然那位主人不愿让她们永远安宁,却要费心费力地软禁着她们,想来是有什么不好动手的理由。你行事之时,也要多替那主人顾上一顾……何况寿材坊里若出了这等事,只怕以后生意也做不得了。给人家积些福罢!”

    “属下明白!”魏神通立时轻道。

番外——只为是你(上)

    时间,2015年5月31日。

    地点,中国,南方沿海某市,某知名大学研究生院门前。

    大门口。

    看着那个白衬衫黑长裤背着个黑色超大号书包在校门口东张西望的瘦长身影,栗秩有些头痛……

    他是想过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但也未免太……那个了吧……

    叹了口气,他摇摇头,把手里的书抱好,然后大步上前,走到那道身影背后,低下头,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身高只到自己下巴处的小个子……然后尽量放柔了声音发问:“同学,你找谁?”

    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的吴朝猛地一转身,头顶结结实实地磕在栗秩的下巴上。

    闷哼两声,两个人下意识地就连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继而,又各自停下揉着下巴或者额头的手,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吴朝头一个停了笑,抬头,一双黑白分明,大大圆圆的凤眼儿瞅着面前这个黑衬衫黑长裤黑背包,一身黑得很奇葩,个子也高得挺奇葩的漂亮青年,笑着回答:“抱歉,请问……您是这里的学长吗?”

    看了一眼他指着的大门,栗秩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嗯,是这里。”

    吴朝哦了一声,然后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通知书给他看:“那个……学长不好意思哈……我是新来的,请帮忙跟我说说大礼堂在哪儿吧?我……呃……找不着地儿了。”

    栗秩毫不意外地接过那张通知书看了一眼,然后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还是这样……还是这样啊……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着满眼星星的小个子吴朝,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但你这是法学院的通知书吧?那个……这里是研究生院啊……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吴朝的脸色僵了起来:“这……不是法学院?”

    “不是。至少不是本科段的法学院。”栗秩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毕竟我在这里上了一年了。”

    他看着一脸快哭了的吴朝,强强把笑意憋回肚子里,看了看他,然后继续道:“那个……法学院离这里有点距离呢!学弟你要是再不去,只怕就真赶不上开学典礼了。”

    “可是……那个……”吴朝懵懵地张着嘴左右环顾,一脸仓皇的神情,让栗秩一颗心似乎奶油般地化了……

    滚烫着甜蜜着,焦灼着叫嚣着。

    抿了抿嘴,栗秩看看左右,笑了笑:“呃……正好我也有点事,要去一趟法学院,找以前的教授……那个,要不你跟我一起来?”

    吴朝看着他的表情,简直就可以用感激涕零四个字来形容了。

    ……

    十几分钟之后。

    当吴朝终于在一片漆黑中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也找到了跟自己一起考进来的死党兼发小许辉和袁书秦时,院长讲话环节,也已经结束了。

    “我x,你跑哪儿去了?真是……呆会儿就该学生会长讲话了,你搞毛?”长手长脚的许辉见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拿手肘捅他一顿。

    吴朝还不及开口,袁书秦已经翻了个白眼,丢开手里的薯片袋子低声说:“还用问?百分之百跑错地儿了呗?不赖不赖,这次好歹只花了……嗯我看看哈……”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咦,还真不赖!只花了半个小时啊!”

    “才半个小时?”许辉立刻瞪大眼:“哇!这么少?”

    吴朝也不去争辩反正跟这两个痞子抬起嘴来,自己就只有吃亏的份儿。他翻翻白眼,伸手夺过许辉手里的单子:“听说法学院的学生会长是个女的……正不正?”

    “废话!不然你以为这一堆堆的饿狼为了啥守在这儿?你以为这是x大,所以每个院长都跟那位s院长一样好玩儿啊?”许辉夺过吴朝手里的单子,呸地一声把口香糖吐在里面包起来,左右看看,瞄准,精准地投进旁边过道里的垃圾桶里。再对那个被他引过目光来的漂亮学姐眨了眨眼,惹得对方笑了笑,这才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片口香糖嚼上,然后问:“唉,你包呢?”

    “包?”

    “行李!你不会把这也丢了吧?”

    “没啊……不是,刚刚有个学长挺好心的,帮我把行李送到男生宿舍去了。他说正好他知道男生宿舍在哪儿。呆会儿我直接去宿管阿姨那儿认领就行了。”

    吴朝的话让袁书秦很是不解:“学长?哪儿来的学长?今天开学典礼,整个x大所有学生都在这儿了好吧?”

    “说不定有个别请假的呢?”许辉立刻怼回去,然后转头问吴朝:“不过小书说得有道理,你哪儿认识的学长?就算是请假的吧,人家怎么就那么好心帮你?”

    “嗯,他是研究生,跟咱不是一个学段的。”

    “我去……行啊你!什么时候勾搭上个研究生啦?研几?学什么的?嘿嘿,听说x大的研究生宿舍条件可是杠杠的……怎么样?要不要跟人家结个兄弟,然后方便咱们去蹭个酒……”

    “有毛病吧你!人家就帮我一会,你就把人家当倒霉鬼?可拉倒吧……我看他这会儿应该都走了……”

    ……他没走。

    当典礼结束,三剑客跟其他人围成一堆,拥去会堂前的公示栏里看宿舍分配时,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倚在看板前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引得无数女生注视并且窃窃私语着的颀长身影。

    “咦?学长你怎么还没走?”吴朝错愕了一下,大步走上前,然后对着那个听到自己的声音,就立刻收好书站直身子的漂亮青年发问。

    “等你啊!”栗秩笑了起来:“就想说还没跟你说我的名字呢。”

    “呃……啊!对啊,都忘了问学长的名字了。哥你叫啥名字啊?今年研一啦?看来是脱离苦海了。对了,今天真是谢谢你啦!留个联系方式呗!改天我请你吃饭。”吴朝被他这不按牌理出牌的方式给搞得有点儿昏头,但想想也便坦然。

    栗秩笑了笑,还不及开口,就听到一声意外的呼唤:“栗秩?你怎么在这儿啊?”

    转头一看,看见是自己本科段的季长武教授,栗秩立刻笑着点了点头,问了声好,跟他聊了几句。然后就告别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季教授,转过头来,看着一脸想笑不敢笑的吴朝,有些奇怪地笑着问:“怎么了?这副表情。”

    “你叫……李治?是那个李治么?”吴朝有些失笑:“不会是那个妻管严的李治吧?”

    栗秩目光一亮,复又一静,然后笑着摇头,从包里掏出一本便笺一支笔,刷刷刷地写下几个华丽的字:“我叫栗秩,政经学研一的,名字呢,是这么写……另外这是我的个人电话和宿舍固话,以后有什么事儿的话,随时联系我都可以只要你觉得我能帮上你忙的。”

    吴朝怔怔地接过漂亮的洒金牡丹便笺,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那字,正要开口,却发现他已经走开了几步,急忙叫了一声:“那个学长,我还没说我的名字……”

    “wuzhao。对吧?”栗秩停下脚步,回头一笑,接着转身离开。

    吴朝眨着眼,身边一直闷着没吭声的袁书秦眯着眼问他:“奇怪了……他怎么知道你名字的?”

    “应该问,他为什么能把你名字发音念对的?”许辉的目光也有些明暗闪烁着。

番外——只为是你(中)

    中午。

    一上午的忙碌,让三剑客整个都快累趴了。所以当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一群新认识的伙伴来叫他们一起去吃饭时,被他们温柔拒绝。

    很快,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喂,那个政经系研一的栗秩,你到底怎么认识的?”看看左右没人,许辉抬起头,问一脸无趣地打着哈欠的吴朝。

    “哈啊?怎么认识的……不早跟你说了么?我迷路跑到研究生院那边儿去了,然后他正好经过就把我带到法学院这儿来,顺便还好心替我把书包放好了……到底怎么啦?”吴朝伸手擦了擦眼角浮出的泪水,有些睡意朦胧地看着一脸警惕的死党没办法,他认床,每换一个新地方,没有个三两周是别想睡安生的安眠药吃了也没用,跑操场五十圈也没用……总之各种办法都试过,没用。

    袁书秦看许辉脸色严肃,不由有点担心:“阿辉,怎么了?这人有问题?还是他是在骗小朝?”

    “他要是骗这小子的倒也好了。”许辉有点儿头疼地看着一对完全状况外的死党:“这个栗秩……不是个普通人。我还真希望小朝认识的这个,是个冒名顶替的家伙。”

    吴朝一怔:“他怎么不普通了?哦……对了,他姓挺少见的,又是读政经,难道是那位大元帅……”

    “去你的!”许辉一脚跺过去,差点把他从凳子上跺摔下来,然后正色地说:“他要是真再跟那位开国大元帅扯上什么关系反而不是什么大事了。其实他是个海外归侨。”

    “那又怎么了?这x市里多少海外归侨?”吴朝眨眨眼:“顶多也不就是条件好了点……”

    “是,他要只是个普通的海外归侨倒也无所谓了,最多有钱点儿,长相……嗯,也太出众了点……”许辉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但是他要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史学奇才……你说是不是就有问题了?”

    吴朝眨眨眼:“他不学政经的吗?”

    “你不觉得以他的年纪而论,现在还读政经研一有点儿太大了?”许辉低声道:“他是读完了b大历史系研究生,拿到了硕士学位之后才来x大从本科段读政经的!要知道他来的时候,整个x大的研究院都轰动了好吗?”

    吴朝眨眨眼:“为什么?不就是想修个双硕学位么?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哈!”许辉怪笑一声:“别人是不奇怪,可他是栗秩!你知道不?他是栗秩!当年b大史学院的院长就因为一再邀请他就在b大修完博士学位或者干脆留b大他不肯,反而跑到x**学院来的事儿,专门带了一堆大神级的导师打了个飞的跑到咱们x大来跟咱法学院的院长大闹了一场,还公开在好几家知名媒体上发文,声讨咱们法学院院长是个堂皇大贼,堂堂x大竟然偷他b大史学院镇院之宝……总之搞得声势别提有多大了好不?”

    吴朝还是一脸懵圈:“为啥?不就一个硕士?”

    “不就一个硕士?哈!当年人家b大的法学院院长在文章里都怎么说的?嗯,让我想想来着……对了,他栗秩一个人的知识量,足以顶十个b大史学博士……栗秩就是一部中华文明传承的活字典……他把中国历史资料,特别是自唐代以来的历史资料完整地串联了起来,第一次有机地,完整地成就了中国历史近两千年的资料链……你说,牛不牛?这样的人物,居然就让你认识上了,你说是不是有问题?”许辉严肃地问。

    吴朝真的很想弄清楚,但是也真的是困得没心思弄清楚。所以这个问题只好滞后处理。起身,在许辉碎碎碎碎念的声音中,慢慢地走出教室,往食堂方向走去。

    一路上,许辉的声音就没停过,这让吴朝越来越想睡,越来越想睡……

    “小朝!”

    “吴朝!”

    突然两声大喊让他整个人一激灵,脚下不稳,接着感觉自己使力一空突然急速下坠……然后整个人就突然浮在了半空中……稳稳地浮在了半空中。

    眨眨眼,看看周围的吴朝还没弄清楚什么状况,就听到一把温醇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还好吧?”

    转头,他看进一双几乎是带着几分责备气的温柔目光里

    居然是他们刚刚还在讨论的栗秩。

    眨了眨眼,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个大男人,居然被另外一个男人用极为少女化的方式公主抱在怀里。于是呃了一声,急忙长腿一甩,翻身跳出他的怀抱,拉拉身上的衣服,对着他笑笑:“哈哈,又被学长救了一回……”

    栗秩淡淡一笑,看了眼站在台阶上,一脸惊魂未定地边往下狂奔一边喊着好友的许袁二人,若有所悟:“看来你还是找到了……”

    “什么?”吴朝怔了怔,眨着眼睛看他。

    “没什么。走路要小心。边走边睡可不好。”栗秩笑着上前,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吴朝一边抱怨着一边整理好头发,一边对着追上来的许袁两人说着没事,一边转身跟着栗秩走:“学长怎么会来这儿?”

    “来找你。”栗秩看着他,淡淡一笑:“有点儿事想请你帮个忙,就当是回报,行不?”

    吴朝立刻安下了心:“行啊!什么事?”

    “嗯……先吃饭吧?边吃边聊。”看了眼警惕又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许辉和袁书秦,长腿一跨,就先行一步。

    吴朝刚喊了一声唉,就只能叹了口气,跟着他一路快步走向食堂。

    ……

    “所以,这就是你要我帮你的忙?”

    一个小时之后,被栗秩强行带离许袁身边,来到研究生院宿舍里他自己房间的吴朝,手里捧着一张被裱过了的脆黄宣纸,翻着白眼问好整以暇地在书桌边坐下的栗秩。

    “嗯。我最近遇上一个难题,思路一直不是很清楚。往常念念这首诗也就能平静下来了。可这一次无论如何就是静不下来。正好想起来你的声音挺舒服的,念着也许能帮我静静心。所以就靠你了。”栗秩笑笑地说。

    吴朝再翻个白眼,没好气地捧着那张看起来很像是经过了好几百年的纸,左右看看,问了一声能不能在床上坐下,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就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那张纸。

    因为他有点近视,所以头低得很低很低,所以……

    他没有看到,栗秩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到底是如何地温柔。

    “嗯,这不是武则天的<如意娘>?那首写给她丈夫李治的情诗?”吴朝有些怪怪地看着他:“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李治了吧?这么一首呃……”

    栗秩失声而笑:“只是随手抽出来的一首,你看那边还有好些……”

    随着他修长食指看去的吴朝,在看到那满满一面墙壁书架上的同款不同色的卷轴之后,了解地点点头,然后道:“那要不要换一首……看来你不赞成。好吧。”

    他只问了一句,就换来了栗秩坚决的摇头。于是只得叹了口气,高举卷轴,轻声念了起来: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吴朝念着这样的诗句,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种复杂的感觉:

    似乎心被什么东西绞在了一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中最隐秘的角落,但是同时……

    他又觉得,无比无比,无比地安心。

    这份安心如此深沉,如此强烈。竟让他慢慢地,慢慢地感觉到了困意袭来。慢慢地,慢慢地,他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他已然失去了清明的意识,可是奇特的是,那四句诗,二十八个字,却像是烙印一般,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中印着,如永不熄灭的火焰一样腾腾燃烧着。

    ……

    当他再度醒来时,已是天色微蓝。

    茫然只茫然了一两秒,他就立刻腾地坐起,瞪大眼睛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轻便的白衫黑裤,依旧坐在椅子上,对着自己微笑的栗秩。

    “那个……抱歉……我……”

    “八点了。”

    “啊?”

    “你第一节不还有课?”

    “啊……呃……哇啊啊啊啊!”吴朝傻傻地应了一声,接着就是一连串尖叫爆出嘴,引得栗秩忍不住笑出声。

    “你还笑!我我我……我一夜没回……”吴朝气急败坏地从床上跳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条毛毯。心里一暖,后半句也说不出来了。

    “安心吧,你的那两个朋友,应该已经替你向宿管阿姨写了假条了。昨天你睡着了没多久,他们俩不放心就来找你了,看见你睡得香,又不好叫醒你,就求我收留你一晚,然后回去拿了你的衣服和书包过来其实论起来的话,这里离你们教学楼还更近呢。时间还早,吃了东西再去吧!”

    栗秩一边说,一边起身替吴朝收拾东西,一边再问:“早餐你要吃什么?”

    “啊?呃……”吴朝傻愣愣地跟着起身慢慢地走向走向小阳台上的他:“你这里有小灶?”

    “算不上是小灶,不过能让你吃口热的。吃什么?反正一个人的量是煮,两个人的也是煮。”栗秩笑着系好围裙,挑锅,装米,接水,淘净,添水,再开火,动作如行云流水:“银耳枸杞粥配玉尖馒头,炒个青菜,煎个蛋,再配点腌菜……行不行?”

    “嗯,好。”吴朝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听他的话,但就是傻傻地点了头,然后傻傻地由着他安排着,去洗漱。

    直到他由着栗秩送到法学院大楼门口,看到那两个抱着手臂一脸戏谑地看着自己的家伙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会这么自然地就赖在人家宿舍里混睡混吃混喝……而且他的床看起来不太大,被自己占了,那他睡哪呢?

    肯定不是跟自己挤一张床,他的敏感度已经高到连只蚊子趴在脸上都会惊醒的了。

    ……无论如何,总之他下次再也不能再去挤人家了……

    他下定决心。

    ……但很快,他知道了一件事……

    他吴朝居然也会有下了决心也没用的这么一个人一件事。

    ……

    一个月以后。

    在又一次的连续三天没回宿舍睡觉之后,这天下午放学铃刚打,吴朝就铁了心地转身往宿舍方向奔去,同时发誓今天无论如何不往研究院宿舍那边看一眼

    他已经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了。而这些传言如果叫他那对传统到不能再传统的父母听到……

    他不敢想象后果。

    事实上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和栗秩之间有什么,甚至也不觉得自己在栗秩那边过夜有什么不对

    其实他也明白,这一切的流言,都因为对方是栗秩。如果换成了是其他人,比如许辉或者袁书秦,那一点儿事也没有。

    但尽管如此,他也不想给这个挺讲义气的好哥哥添麻烦。所以……

    当他一路脚下生狼烟地奔回自己的宿舍,打开门看到那个拽得像个端坐龙床的皇帝一样地,坐在他吴朝的床上悠闲自得地看书的颀长身影时,内心是崩溃的

    看着听到声音抬起头,在一屋子三个整整齐齐地排排坐在他对面床边的室友们敬畏如神的目光中,毫不在意地对着自己笑的很温柔的栗秩,吴朝忍不住揪着头发大声呻吟:“老天啊……让我先死一死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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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