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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番外——只为是你(下)

    一个月过去了。

    吴朝还是没想好,到底要怎么让这个叫栗秩的疯子离自己远一点。

    无论是在教学楼还是宿舍,又或者是食堂,操场……总之他能到的地方,一定可以看得到这个疯子。

    最奇葩的是,他无论出现在哪儿,永远都可以瞬间锁定自己的方向,然后准准地走过来,准准地锁定自己,直到他吴朝再找另外一个借口逃脱……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托他的福,吴朝也成了名人。无论是在哪儿,都被人格外优待或者格外排挤……

    就连他上课教授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毕竟永远不离他五步之外坐着的,是某个原本该在研一读书或者成为个天才的混蛋。

    ……管他什么事?!他不过就是个小人物!想安安份份过完四年大学生活,安安稳稳娶妻生子的小人物!

    焦虑的情绪一天天地聚集着,聚集着……

    终于……

    “嘣”地一声,正在球场上运步如飞的吴朝用力向外倏地一甩,手里的篮球快准狠地往篮球场外,某个被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远远围着的高个子青年身上狠狠砸去,同时怒吼一声:“滚出我的视线!”

    球如闪电般奔向了栗秩的……手心。

    五指一张,稳稳地扣住了那只打到脸上的皮球,他含笑点头:“准头不坏啊!”

    吴朝的脸青了。

    栗秩再笑笑,丢下书包,长腿一蹬一跳,轻松越过一米多高的护栏,然后大步走向场中,站在吴朝面前立定,俯视着他的小脸:“要不要来一场?”

    “我赢了,你滚。你赢了,我再也不见你。”吴朝咬牙说。

    栗秩一挑眉,哈哈笑了一声:“怎么算都是我吃亏啊?这不行。不行。”

    吴朝眯眼:“嫌吃亏?那就给我滚滚地滚!滚滚滚!”

    “我又不是熊猫,怎么像熊猫一样滚?”栗秩再一笑,一句话引得周围围上来的一群球友大笑不止。

    吴朝的神色反而平淡了起来:“你是不是存心的?”

    “存心?存什么心?”

    “好,你不承认没关系,我认就行。在你那住的那几天,吃的你那些饭,你算算多少钱,我一笔补给你,从此咱俩两不相欠!”吴朝冷然。

    栗秩目光一闪:“你真要补?”

    “你不敢算?”吴朝挑眉。

    “有什么不敢算的?只是怕现在的你,担负不起这个价格……毕竟一千多年的饭钱,十几世的旧情呢!”栗秩抿唇一笑。

    “嘣”地一声,吴朝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

    晚上。

    吴朝宿舍。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自己的下铺上。

    对面坐着,人手一罐啤酒的许辉和袁书秦也不多言语。好一会儿,“啷呛”一声丢了空酒罐的许辉抬头,看着整个跟傻了似的吴朝:“你确定他不是疯了?”

    “……应该不是……”吴朝揉着头脸,整个人无助得像个孩子:“他……亲上来的时候……呃……很清醒……”

    “清醒?!他清醒能叫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媚娘?!还在篮球场上那么多人亲你?!甚至你把他打得猪头一样他还在笑?!”

    袁书秦炸了一样地跳起来,焦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跟吴朝一样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我tm看他就是一疯子!一学疯了的疯子!他是不是成天脑残穿越剧看多了?然后以为自己叫栗秩就真是那个妻奴皇帝,以为你叫吴朝就真是武则天了?!绝壁是这样!疯了!疯了!我跟你说哈!你可不能容着他,你得想办法解决!不然这种疯子,还是这种高智商的疯子,跟你说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别把你一条小命搭进去了,让我跟老许没地儿哭!”

    袁书秦咬牙切齿地恨骂了一通然后一步过去,拉扯着吴朝道:“走!大爷的!咱们去找老师去!告诉老师,要这事儿不管,你就把你爸妈叫来!再不然给他传微博或者微信上!网友力量无穷大,看不骂死他丫的!天才咋啦?!天才就应该是变态啦?!天才变态别人就该忍啦?!哪儿惯出来的臭毛病!”

    “我说袁大炮!你冷静点儿行不?!”许辉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地吼了一声,把袁书秦吼得立时转过来对着他炸开了:“滚!我就炸了怎么的吧?谁准你叫我大炮啦!”

    “好啦!你们别吵啦!”吴朝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嗓门,立刻,袁书琴和许辉都住了嘴,同时看着他坐直身体,目光有些茫然,但却语气坚定:“我不会告他的。”

    “为啥?!”两人一起跳了起来:“你不会真的……”

    “无论怎么说,他都只是说了些疯话,还有……”吴朝停住嘴,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毕竟都是男生,就算叫了我爸妈来,要是对方说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那也没路用。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到证据,证明他心理有问题的证据。这样老师们才会站在我这边儿,将来如果闹上法庭什么的,咱们也有理说。”

    “呃……真是,你还真是能想……都这关头了。不过也对,这种情况,疑罪从无。你又没啥举证就提主张的话,肯定得挨怼。毕竟对方的形象太好。”沉默了一会儿,袁书秦抓抓头,讷讷地说。

    许辉想了想,也点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跟踪他?”

    “那咱们就成有罪的了。”吴朝眯了眯眼:“何况他很聪明,要是被他再抓到一点儿把柄……”

    “那你……”

    “等他来,等他再主动来找我。”吴朝静静地说:“然后,一入虎穴,必不空手而归。”

    许辉和袁书秦看看彼此,只得沉默。

    ……

    三天之后。

    法学院教学楼门口。

    一边理着书一边儿低头往外走的吴朝,突然被身边的许辉轻轻撞了一下,接着袁书秦的一声低语在他耳边响起来:“来了。”

    “嗯。”漫不经心地低哼一声做为回答,他依旧头也不抬地往外走。

    直到他走下台阶,一双黑色皮鞋映入自己的眼帘,他才停下,抬头,一脸不意外地看着面前那个额头嘴角还带着淤青的漂亮青年。

    “看来你是受虐狂啊?欠打?”吴朝眯眯眼,冷笑一声:“要不要帮你上网查查哪儿有好的smclub?”

    “你没有那样兴趣,我也没有。”栗秩温柔一笑:“何况接下来你有好多事要忙要查,如果只凭你那点手机流量,恐怕还不够用呢!”

    吴朝一怔,一句“什么意思”还没出口,栗秩就笑了起来:“应该接到了吧?短信。”

    听到他这么说,吴朝才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似乎一个劲儿的振动好像不止是一条。立刻,他掏出手机来一看,抬头看着栗秩:“什么意思?”

    “六张机票,你,你的两个朋友,这周六长……不,西安,下周六洛阳,应该够了。一起去吧!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疯了。”栗秩温和地笑。

    ……

    当晚。

    三个好朋友聚在图书馆里,瞪着眼前的东西,好一会儿,许辉袁书秦齐齐抬头看着表情莫测的吴朝:“他说还有我们俩?”

    “嗯。不过你们可以……”

    “去!为啥不去?免费旅游呢!”袁书秦冷笑一声:“再说了,洛阳啊!你家后院儿的地儿,长安呢,就离我跟老许家十几分钟的路……他一个外地人,难不成能在咱的地盘儿上把咱仨怎么地了?哼!正愁着没借口把他弄一弄呢……”

    “可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是什么人,难道不查一查咱们仨都是哪儿的人就这么缠着吴朝?他要是查了的话,又怎么就敢这么大大方方地请咱们去咱们的地盘?”许辉一句话说得袁书秦无语,只能抬头看着吴朝。

    吴朝沉默,好一会儿才说:“跟着他去,就知道了。”

    ……

    周六。

    中国陕西咸阳市,乾县北,梁山之上。

    乾陵。

    下午五点。

    斜阳如血,映得司马道上一片如金如朱的华彩。

    当吴朝和许辉袁书秦三人一起,跟着一身洒落的栗秩慢慢踏上第一块石板时……

    轰然一声,他的脑海里,似乎浮出了些什么东西。

    一些模糊的人影,一些模糊的声音。

    但格外清楚的是似乎有两个字,一张脸,一直穿插在这些碎片似的声音和影像之中。

    他想弄清楚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那张脸到底是属于谁的……

    但他脑中一片混沌。

    “怎么了?”栗秩的声音响起来,温柔而熟悉。

    吴朝慢慢地摇摇头,让自己的精神清醒一些,然后转头,看着同样有些目光迷离的两个好朋友,怔了怔,转头看着他。

    “要去看看那个吗?也许,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里。”栗秩一笑,伸手指着司马道东侧,一块巨大的石碑。

    碑当无字,只待儿父……

    又是轰然一声,脑海里突然响起这么一句有气无力,却异常坚定的话语那说话的人声音苍老,可分明却是个女人。

    而且……那声音,好熟悉……

    熟悉得让他几乎都能感觉得到,说出这八个字的时候,那种解脱,那种渴望,那种……念念不舍!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吴朝扣着头,泪水突然流下来。

    许辉和袁书秦看着这样的他,突然警醒过来,几步上前刚要把他从栗秩身边拉开,却被栗秩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大步走向无字碑:“你想知道她是谁……那就去那里问一问吧!它在等你问,已经又等了一个轮回。”

    吴朝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任这男人握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咚……

    咚……

    咚……

    每一下脚步声,都像一把大槌,重重地槌在他的胸口……而脑海中的影像与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了。

    ……终于,他立在了碑前。

    栗秩看了看他,眼底满是温柔,满是怜惜。然后他先伸左手当空一划刚刚还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之间都不见了。

    留在碑边的,只有他和有些惊惶的许袁二人,以及泪流不止的吴朝。

    拦腰一抱,将吴朝托起来,轻轻一跳,竟然“飞”了起来!凌空落在无字碑顶!

    “这tm是怎么回事……”

    听到许辉的声音,栗秩探头俯视一眼,一笑,然后他轻轻拉起满面泪水的吴朝双手,轻轻地,但极为坚定地按在了那碑一侧的龙首之上,轻轻道:“呼唤他吧……他已经又等了你一个轮回,这一世,该是他了。”

    吴朝仓皇地转头看着他:“呼……唤?”

    “呼唤,呼唤它。你知道他的名字。”

    栗秩温柔地笑。

    吴朝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脑中一片空白,接着,一句话从他口中,叹息似地响起竟是以一种他再也没有听到过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女子的声调吟起:“平阳郡公安在……”

    “吼……”一声低低的吟唤声响起,整个天地之间,似乎都在震动。

    吴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栗秩按在石碑的石刻龙雕,突然活了过来!

    一时间,风云变色,乌云翻涌,雷电大作!

    两声大叫,许辉和袁书秦齐齐瘫坐在地上!和吴朝一道,眼睁睁看着那条活过来的龙雕翻滚着银鳞遍布,锐气千条的巨大身躯,一路长吟着向上窜入空中,雷电之中打了几个翻滚,再度俯冲下来,化做一道闪电正劈中无字碑前的空地上!

    一阵银色火花过去,一道银甲朱盔,做一个武将打扮的挺拔身影,仗剑立于当地!

    吴朝怔怔地看着那张对着自己微笑的脸,脑海里的影像,越来越清楚了。

    栗秩看了他一眼,默默伸手握住他的,然后俯视着那道身影,含笑道:“千年一诺,爱卿有劳。”

    那武将一甩身后迎风猎猎的朱色大氅,叉手长行一礼,单膝跪地,声若晨钟:“臣薛礼,参见天皇大帝,拜见天后娘娘!”

    轰然一声,吴朝只觉自己眼前一片漆黑!

    接着,所有的影像,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一切……突然都挤进了他的脑海里!

    这样巨大的冲击,让他忍不住大喊一声,痛苦地抱着头蹲了下来……

    然后,失去了知觉!

    ……

    阳光,很好。

    这是吴朝睁开眼睛之后,第一个的感觉。

    灿烂的阳光,像是一泻流地的黄金一般染得眼前的一切都变了颜色。

    无论是白色的墙壁,还是白色的床单,又或者是……

    那个穿着白衬衫,正坐在一侧,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庞,对着自己微笑的青年。

    他慢慢瞪大眼,看着这张笑脸。

    是他……那张一直困着自己的笑脸。那双一直在自己心底存着的凤眼……

    千年……

    他……已等了自己千年么?

    十二世的轮回……

    他……真已等了自己十二世么?

    “是。”

    栗秩低声地回答着吴朝心中的疑问,含笑:“是。”

    吴朝咬牙,半晌眼圈微红:“薛卿他……可知我……”

    “知道。他离世之时,我已与他言明,我的打算。”栗秩伸手,轻轻抚着吴朝的面庞,低声道:“所以,没有人在怪你的。你实在不必担忧……”

    “……那你呢?你可怪过我?”

    “怪你什么?”栗秩温柔一笑,让吴朝泪流满面,控制不住地扑入他怀中,悲怆痛哭:“怪我任性自私,怪我不解你一片苦心,怪我一千多年来从来不肯见你一面,听你解释……怪我……让你苦苦守在这里……千年寂寞……”

    栗秩再一笑,温柔道:“所以,你要赔我这一千三百三十二年的饭钱呢……毕竟这一千三百三十二年,可再没人与我煮我最爱的雪耳枸杞吃……每日里仅以风露裹腹……甚至如今还要想着,你现下是个男子,我也是……你个性又那般倔强,以后可该怎么生了法子拐走你,让你老老实实再做我的新娘……”

    “治郎!”

    他言语打趣,吴朝不,武昭却再难忍心痛,凄怆一唤。

    而只这一声,栗秩不,李治便眼底水光一闪,落下泪来。

    闪着金光的泪珠划破了平静的表情,也撕破了他隐忍千年的思念之苦。

    伸手,他紧紧地抱住了面前这个女子,喃喃道:“只为是你……只要是你……都好……都好。

    都好……”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四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尚书房,李治与儿子隔几相坐,正调教着六岁的李弘书体规整之事。

    “父皇,弘儿想先练飞白么……再不然,右军行书也行么……父皇……”练了一阵子曹全碑拓帖的李弘,觉得无趣,便立时撒起娇来。

    李治闻言,也不生气,只是对着儿子淡淡一笑道:“弘儿是觉得自己书体规整了呢!”

    “这个自然……连许太傅都说弘儿书体很规整呢!”李弘得意洋洋道。

    “许敬宗?”李治口角噙笑,便道:“好,既然如此,那弘儿与父皇打个赌,可好?若是父皇输了,父皇便立时叫你母后把兰亭序送来由你品玩。若是父皇赢了……那你便得乖乖听着父皇教法,可好?”

    “好啊!怎么赌?”李弘立时来了兴致。

    李治一笑,附于小儿耳边嘀咕几句,听得李弘连连点头。

    一刻之后的太极殿正殿内,许敬宗因李治诏,急急入内,回禀国礼修订一事。李治听了之后,倒也赞了他几句事体妥当,然后便看着他上奉的疏折道:“说起来,许卿书体很是规整啊!难怪弘儿近日来书体大有长进。”

    许敬宗笑意盈盈,再三谢过之后,便听得李治又道:“爱卿无需过谦……以朕看来,那些弘儿所书之体,字字均是爱卿之功啊!”

    许敬宗闻言,便随着李治目光转向一侧书几之上的那些随意放置着的习字纸张,于是含笑起身,走去拿起来,看了两眼之后才笑道:“主上如此一言,却是折煞老臣了……这些字分明不是太子殿下所书,而是主上所写的。”

    李治扬眉:“此言何来?”

    “太子殿下书体规整,字态隽卓,的确是几位皇子殿下,乃至是皇亲宗族的少年之中,最长于书体一道的。可到底殿下仍然年幼,笔力微弱,搦管之时,虽倾尽其力,却到底难得这等笔锋力透纸背之感。

    这几张字虽写得都是太子殿下正在习练的曹全碑,看起来笔划用功也极为相似,但却全无半点儿太子殿下的烟火气。

    且细观之,其清灵自然,得脱天地逍遥之形,意致古拙,潇洒随自然造化之意,已脱于其体而超于其神。

    自先帝在时来的诸名书家,但论法体之隶书一类时,均言除主上外,便唯有当年颜真卿柳公权二位,可得这等神意锋锐。便是当年先帝也诚如欧阳询所言,于隶书一道也只是长于其形,而远未及其神,先帝虽于行书上颇有大材,更造飞白一体,但却不及当年尚为晋王的主上更长于隶书。

    所以老臣斗胆说一句,这绝不是太子殿下可以写得出的,反而是主上代写

    毕竟当年主上年方四岁起便因先皇后娘娘之命,至十四岁先帝令止之间,习曹全碑兰亭序两法帖这十载不辍之功,无论如何刻意掩饰,却都非太子殿下短短三年之力堪为比论的。”

    许敬宗很聪明,自然知道在李治这样绝顶聪明的人面前,一味地吹捧不实,只会让他看不上自己。所以他只是说些事实……

    而李治要的,却正是这样的事实他虽然不自傲,但是却也知道,自己于隶书一道上下的功夫,并没有白费。

    所以他点头笑着谢了两句,又赏了他些东西笑道:“如此一来,朕却是该好好督促弘儿练一练隶书了。诚所谓隶者,后世诸法之源也。若是隶书练不好,又如何能习得正书(楷书),进一步入行,继而可习飞白法?而这曹全碑,也是隶书之中基石之属了。他若练不好,只怕日后要吃大亏。”

    许敬宗连声道是,又表示自即日起,定尽力督促李弘严加修习。于是,李治便又与他说了两句话,便放他离开。

    许敬宗前脚离开大殿,李弘后脚便从龙位之后转出身来,一脸的不高兴,愤愤道:“哼!怪不道舅公公说这许敬宗是个小人……果然他是阴阳两套的!这样人,真的不能留!”

    李治却摇头笑道:“许敬宗的确是个小人,可小人也有小人可用之处。只要你定准了他不能看破你心中所想所计,只要你小心着,别让他反过来破了你的计就好。”

    李弘看了一眼李治,却不说话。

    李治扬眉,伸手把他拉到怀里抱好,却笑道:“觉得父皇做错了?”

    “这等小人……留之毁社稷。”李弘不高兴地说:“且论,圣人云,身为君子,当避与小人同行。”

    “哪个圣人也没说过这等话!想说父皇不该同流合污就直说!你啊,纯属小聪明。”李治大笑一声,刮了刮儿子的小鼻子,然后放他坐直,正色道:“许敬宗的用处,以后父皇会慢慢告诉你。但是现在,你告诉父皇,你知道自己哪儿做得不是了么?”

    “……知道。”

    “那你可愿好好练习?”

    “……如果父皇告诉弘儿,为何一定要留这小人的话,弘儿就好好练习。”

    “你这孩子……”李治哭笑不得,半晌摇头道:“罢了,让你知道也好……”

    他想了一想,却问李弘道:“前些日子,父皇赐了你一匹小马,你可还记得?”

    “这个自然。”

    “那父皇问你,若是有人告诉你,父皇在行军祭旗之时,需要一匹小马为祭品,所以想让你把这小马做为献祭……你可舍得?”

    “为何?那小马很是聪明灵气,而且脚力超强,这样好的马儿,怎么能拿去祭旗?”

    “若是那人说,此次行军事关重大,必须有生灵来做献祭呢?”

    “那为何不寻已病到不能存活的马儿为替?弘儿听闻,自父皇登基以来,军中但有祭旗之事,都只用倍受病痛折磨大限将至的老马为祭的呀?”

    “若别人问你为何一定要用老马呢?”

    “那老马老来倍受病痛折磨,于它而言,若是每日活着只是受苦,那还不若早早儿留个痛快呢。何况弘儿常听闻军中老马但有大病将死之时,多半都会自己伏在军旗之下,依旗而终,竟是自为祭旗之意……所以让它们来祭旗,一来算是解它们痛苦,二来借它们雄心与征战沙场多年的雄魂壮行,三来也算是给了它们一个一生所求的归所。”

    “这便是了。”

    “是什么?父皇的意思,弘儿不明白……”

    “在旁人看来,病朽老马已无用处,一般都只会放着,任它自病自亡。然事实上,对它们而言,它们自觉还是颇有用处的。不止是马儿,便是人,也是如此。弘儿日后要治国时,便需得明白一件事无论是忠臣,弄臣,奸臣……他们其实都有可用之处的。只是看你能不能用活而已。”

    “弄臣**臣也能用?”

    “为何不能呢?你想一想,弄臣者,玩弄权利之属便如眼下这许敬宗。看来便是个阿谀奉承,趋炎附势的小人。但是你想一想,若非他的存在,这朝中又哪有一个人会时时刻刻揣度着父皇的心思,帮着父皇提一些父皇自己绝对不能先开口的意见,替父皇造势做局,给那些真正出身贫贱但却才高无双,品行两全的大才大德一个往上走的机会的?你指望你的舅公公么?他便是再如何有远见之明,又如何能抵得过这满朝出身华族甚至是氏族直系的官员反对?”

    李弘眨眨眼,好半晌才道:“那为何不让忠臣……”

    “忠臣者,首要之理便是刚正不阿。而过刚易折,所以自古忠臣易得罪人,惹来是非之祸……倒也不是说就没有能够参破外柔内刚之道的,但这样的人,已然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现在满朝中尽是些刚正过了头的忠臣,你叫他们来做么?他们只怕是会被那些人打击到无意仕途的。至那时,你不但不能得了大材,还要失去一个忠臣……你觉得合适么?”

    李弘闭口,半晌才道:“那奸臣……该如何用?”

    “奸臣者,多半属通敌弃国,又或者心怀叵测之辈。而这样的人,其实用得好了,却是大利于我大唐的。”

    李治顿了顿,半晌轻道:“因为这等人,其实就是你手中的一块试金石,你可以借着它,轻易地试出这朝中无数文武大臣中,有哪些是你真正可以托付性命与家国两事的。”

    李弘恍然,点头道:“弘儿明白了,所谓奸臣,自是大恶之人,只看与他同流合污者,或者有意奉迎者都有哪些,便知这朝中忠奸,谁是擎天之柱,谁是毁基之鼠。”

    李治点头,含笑道:“我儿聪慧。”

    正说到这里,突然见李德奖匆匆而入,向着李治行了一礼,便低道:“主上,臣有事,需单独面奏。”

    李治见他神色肃然,立时心中有所领悟,便着李弘自行退下。

    李弘刚一走,李德奖便上前几步,低声道:“主上,元舅公要对寿材铺里那两人动手了。”

    李治闻言,头也不抬,好一会儿才轻道:“舅舅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可知道?”

    李德奖一怔,眨了眨眼李治此句虽是疑问,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早知其答案的意思在内。

    李治头也不抬,只伸手从一边小匣内捡起一张纸条,看了一看,然后递与李德奖。

    李德奖接过,看了一眼,神色大变:“这……”

    “所以,师傅,你没有说过这件事,朕也不知道……明白么?”

    李治目光灼灼,看着面色犹豫的李德奖:“两匹已然行将就木的病马而已,祭旗却正适为其所。”

    沉默,李德奖良久才叹了口气,谢了礼,有些失神地离开大殿。

    李治闭目,良久不语,半晌才自叹了口气,再张开双眼时,却有一丝内疚与狠决并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五

    是夜。

    李治端坐高阶之上。旁边清和见他呆呆怔怔一语不发,不由有些担心,上前一步道:“主上……夜深了,您是不是……”

    “舅舅如今却在何处?”李治转眸垂首,轻声低问。

    “回主上,元舅公他……此刻多半还在弘文馆。”清和眨一眨眼道。

    李治点头,沉默,半晌才轻道:“去往立政殿传话,便说今日朕政要在身,便不归立政殿了……正好李夫人也在,便由她陪着些儿媚娘罢!”

    清和点头应是,刚要离开,李治又道:“另,但有人来问时,只说朕已然休下了……朕想去一趟长街,看看他们。”

    清和一怔,好一会儿才低道:“明白了。”

    李治起身去后殿,清和的目光却含着些悲伤之意。

    ……

    片刻之后。

    长街一间小屋内。

    一身黑衣裹身的李治坐在德安面前时,德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主上……您……您怎么来这儿了……这种龌龊地方……”

    “朕本也不想来的,至少,不想在你们还未曾准备好时来。”李治淡淡道:“但现在,非来不可。”

    德安沉默,好一阵才轻道:“前些日子,沉书先生传了消息来……”

    “朕知道。”李治打断了他,轻道:“朕也知道,你没有答应他,瑞安更不愿答应他。”

    他点点头:“这就够了。”

    德安垂下头,好一阵才低道:“主上此来,可是有什么事,要交待德安的?”

    “不是交待你,而是要你看着,要你记下。”李治目光平静:“从今天开始起,朕会让你记下很多很多事……如果……朕是说如果,如果朕有朝一日,先媚娘而去,那你就需要代朕将这些事情,一一地说与她听。明白么?”

    德安抬眼,看着李治:“主上?”

    “朕要去一个地方,见两个人。但是不到朕离世之时,你却不可告诉任何人,今日朕去了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事……便是媚娘也不可。非待朕离世之后,方可说明,知道么?”

    “是……”

    半个时辰之后。

    寿材铺内。

    密室之中。

    李治端坐正位,看着面前与自己隔了一道栅栏里的那两个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淡淡一笑道:“你们不是想见朕?朕来了,有什么话,却尽管说罢。”

    荣国夫人杨牡丹子,与韩国夫人武顺二人,全身颤抖着,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一个是恐惧,另外一个,却是兴奋。

    “陛下……陛下……”武顺努力地微笑着,想要做出些妩媚之态来事实上,她也的确仍旧美丽,仍旧动人。

    只是……这样的妩媚之态,总是叫李治想起那些旧事来,忍不住地,他皱眉,按下满心欲吐的厌恶之感,淡淡道:“说不出来?那朕来与你们说罢。”

    李治看了一眼身边的德安,然后继续道:“说起来,你们也是媚娘的母姐,长久这般囚着你们,也是不妥。朕可以给你们机会,自此复了自由之身。但是……”

    李治看着她们,轻声道:“但是你们绝对不能再说出一句,对媚娘不利的话来。否则,便是天涯海角,朕也容不得你们活着。明白么?”

    言毕,便自起身,甩袖负手,背对着她们,轻道:“至於以后的日子,你们自己好好过着便是了。好歹也是媚娘的母姐,应国公妻女……德安。”

    德安应了声是,平静地将手中捧着的小盒子,打开,隔着栅栏放在她们面前。立时,一片金光点亮了她们的眼。

    “这里是黄金百两,另有爱州中房契田产契四张,二位夫人便当做盘缠与下半生的过活罢!爱州虽离京城千里之远,可到底也是个繁华之地,别再回来……送死了。”德安轻声一句,却叫荣国夫人全身打了个颤,有些惊骇地看着德安,迟迟不敢动手去接。

    武顺虽也有些惊疑,却到底贪念过盛,仍旧伸手去轻抚,但当她看到李治离开之时,又一迭声地唤起李治来。

    可惜,李治连听也不听,便自离开。

    她失望了,但只失望了片刻,便立时起身,试着去推开平日里锁得严实的囚门。

    果然,门开了。

    她欢叫一声,抢先一步奔出那布置得极为华丽的囚笼,接着便将那一盒子东西全数捧在怀里,看了一眼迟疑着的母亲,想了一想才唤道:“母亲!你真不走么?”

    “走……走去哪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觉得我们能走到哪里?”荣国夫人突然明白了什么也似地,怔怔地问。

    武顺看着这样的母亲,终究还是不忍,叹了口气,从怀中的小盒子里掏出两枚金元宝,犹豫了一下之后,又拿出一张房契来,一并压在囚笼之外,说了句:“若是母亲不想跟着女儿走,那媚子也是个肯收留母亲的。你留在此处也好。这些元宝,与那里面的东西,足让母亲好好儿打扮梳洗,光明正大地入宫去见那媚子了。母亲到底是母亲,若母亲堂堂皇皇地入宫去,她也不能不见的。所以只待他日女儿得了宠幸,也入宫去之后,母女自会再相见。不过……敏之那孩子,母亲还是别再见的好!顺儿走了!”

    接着,转身,又想了一想,从怀里又掏出一枚金元宝,转身过来,再压在那张房契上,低声道:“以防万一,母亲还是多拿一枚的好。”

    这一次,她转身,再不回头尽管杨氏突然跟发了疯一般扑出囚笼,抓着她衣摆,苦苦地求着她不能走,但她到底年青,到底还有渴望,所以竟奋力一挣,摆脱了那已然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自行离开了。

    夜,一片静寂,整个囚笼里,只听得见那一阵阵的哀嚎痛哭之声。

    天色将白。

    杨氏瘫在囚笼之外,呆呆地看着天空泛起紫光。

    一阵开门声传了过来,她转过头去看,却不意外地见到了捧着一只摆了酒壶与酒盅的银盘入内的德安。

    眨眨眼,她呆呆地问:“你捧着的,可是我女儿的东西?”

    “主上有旨,赐酒一壶,立着荣国夫人即时便去崇圣宫,为先帝过世之韦昭容奉礼。”德安朗道。

    杨氏勾起唇角,目光渐渐从茫然变得清醒,复又变得狰狞:“他连老身也不放过……他连老身也不放过……”

    全身簌簌地发着抖,她直若全身筛糠一般地尖叫起来:“好一个大唐皇帝!好一个仁慈君主!他连老身这般一个年迈老妇也不肯放过!”

    “老妇?是老物罢?”德安冷笑一声:“或者说,非得您的亲外孙来接,您才肯离开?也可……那咱家现在便着人去接了贺兰公子来,请了八抬大轿来……”

    杨氏全身一僵:“住口!住口!”

    “你走,还是不走,咱家都不关心。只要你喝下这杯酒,便万事罢休。”德安冷笑一声,倒了满满一杯酒,放在她面前。

    ……

    东方已然大白。

    李治站在高高的城门楼上,依旧是一身黑衣黑裳,看着那辆粼粼向北的破旧马车,低声道:“如何?”

    “主上安心,那两个已然送出去了。”德安低道。

    李治点头,转身离开,再也不看那马车一眼,甩袖负手,大步走下台阶,同时轻声下达最后一个指令:“将鸽子放出去罢!”

    “是!”

    ……

    片刻之后。

    马车里。

    被颠簸得终于醒来的杨氏母女二人,很是茫然了一阵,接着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两个人惊恐地抱头大哭。

    哭了好一阵,武顺才仓皇道:“母亲……这到底……这真是……为什么我一出门,就被人迷昏?他为什么母亲会在这里?”

    “有人在酒里下了迷药,又叫人在门外用迷药掳了你走……

    把我们送上马车……

    这是想让我们死,但不是死在长安啊……

    所以不是媚娘……

    是他……

    是他……

    是他!是那个男人!”

    杨氏哆嗦着嘴唇,好一阵才轻道:“娘知道的,娘听说过那韦昭容的!她早就死了……当年就是被那个男人因为怨恨她害了文德皇后,所以在先帝走时,送了她去崇圣宫!

    那崇圣宫就是冷宫一般!里面无衣无食,只有饿死在崇圣宫里的孤魂野鬼!外面却有重兵把守,不许里面的宫妃宫嫔出门半步!

    他想杀了我们,可是又害怕媚娘知道,所以才会把我们像韦昭容一样处理。先送去崇圣宫活活饿死,然后再偷偷被埋进野狐落里……”

    “陛下?怎么……怎么可能……”武顺瞪大了眼,脸色苍白:“他若有心杀我们,为何这般费事?又为何留下敏之与敏月……”

    “因为他怕媚娘!他怕媚娘怀疑他!所以他这样费心,又留下敏之敏月在京中……

    你想想看,他给我们爱州地界内的房契田产,却把咱们母女往北送……

    他这就是想让我们母女活活饿死在崇圣宫啊!

    不成,不成!我们得活!我们得告诉媚娘!告诉媚娘这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恶毒人!我们要活!”

    杨氏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武顺颤抖着:“可是我们……我们怎么活?怎么告诉她……”

    “……敏月……敏月!你告诉敏月!你写封信!告诉敏月!那孩子现在还小,那个男人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所以孩子入宫,他不会不让她去见自己的姨娘的……她会去告诉媚娘的!媚娘她会信的!你写信!现在写!要快!要快!”杨氏尖叫着抓住了武顺。

    ……

    一个时辰之后。

    长安北门外,三十里的官道上。

    魏神通看着那粼粼而来的破旧马车,微一打个手势,身后数十黑衣人,便都拉上了蒙面面巾。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六

    午后,李治醒来时,便见周围一片大乱。

    扬起眉,他不动声色地召来清和相询,便听清和有些紧张地道:“回主上的话儿,荣韩二位国夫人,今日巳时在城北官道上,被人劫了马车……已然身故了。”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那两个孩子呢?”

    “太子殿下?”

    “贺兰敏之,贺兰敏月。”

    “呃……回主上,眼下正在娘娘殿里哭着……”清和犹豫了一下。

    李治扬眉:“怎么?有什么不妥?”

    “是……回主上,那敏月小姐说……说……”

    “说什么?”

    “说她母亲临终之前有书信留下,说自己是被人害死的,而害死她的,却正是……主上您。”

    “被朕所害?”李治失声而笑:“她为何这般说?”

    “这个……清和却不知道。不过娘娘显是不信的,因为她将她母亲留下的信交与娘娘看时,诸人都在旁边,大家都看得清楚,那上面虽写明了是主上欲对她们母女二人动手,却只说是要将她们送入崇圣宫行饿杀之事。可现在她们二人死于山贼之手,而且据太医验过,说她们在生前便已经中了子午断肠散,便是没有这些山贼动手杀人,她们也活不过午时了。”清和低道:“何况那驾车送她们去崇圣宫的马车夫也不见了踪影,而且这说是为山贼所杀,却一未动财二不劫色,主上所赐的那一箱子黄金与地契田产也好好儿地握在韩国夫人手里……任是谁也不能信的。”

    李治淡淡一笑道:“你不信?”

    “清和实在不信主上会这等轻忽,要这么两个人,却费了这般大的功夫都让她们逃过,最后死在别人手里。”

    李治勾唇,淡淡道:“说不定这正是朕的打算呢?想她们死,却不想亲手让她们死了。毕竟她们可是媚娘母姐。无论她们待媚娘再如何不好,她们都是媚娘的亲生母姐,朕为了媚娘,是不会亲手杀了她们的。”

    “可是她们中了毒啊!而且还是子午断肠散这等只有宫中才会有的剧毒……显是有人想要让娘娘以为是主上所为。这一点,娘娘也清楚得很,所以根本没信那两个孩子的。不过娘娘倒也让明和传话儿来了,说是今日她心里不舒服,主上还是过两日再……”

    “也好。那便如此罢。不过正如你所说,朕为了她,是不会杀了那两个女人的……即使朕非常非常想让她们死。”李治点头道:“时间一长,媚娘自然就会想明白了。”

    说完,他又道:“既然如此,那便传师傅入内觐见罢!”

    清和应声退下。

    不多时,李德奖带着一脸沉重之色走入了殿内,先深深地望了一眼李治,然后才行了一记大礼。

    “师傅看起来也不高兴,看来你也认定,是朕杀了她们母女的?”

    “……子午断肠散,是德奖亲自上了天山老怪处寻来献于当年尚为晋王的主上的,仅只一瓶。宫外再不可得。”

    “宫外再不得?未必罢?”李治含笑:“这东西放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极为珍视,就连当年要赐死王萧二人都没有再用过,为何现在要用?又偏偏用在那两个不值得的女人身上?”

    李德奖轻轻道:“因为在主上心里,她们两个比王萧更值得这一瓶毒……不是为了她们二人,而是为了娘娘。”

    李治摇头,半晌轻叹道:“罢了,你随朕来。”

    李德奖一怔,起身,跟着李治走向太极殿后殿的小书房前。

    李治推开房门,走入书房,在那架巨大的檀木书架前停了一停,转头看他一眼,伸手按下了书架某处。

    立时,一阵机关轧轧声响起,巨大而沉重的檀木书架向两侧徐徐打开,露出一道刻有龙纹的暗门。

    李治伸手,戳下那龙纹上的龙晴,暗门无声滑开,露出一间刹那间亮起无数灯光的小小密室。

    君臣二人步入其内,李治关上暗门,甩袖负右手,左手指着一排摆满了小盒子的珍宝架:“第二,第七只,师傅去看看,那是什么。”

    李德奖看了他一眼,迟疑着上前,伸手取下李治点着的白玉小盒子,打开,目光立时明亮起来。

    他转头看一眼李治,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再从盒子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紫色琉璃瓶子,晃动着里面泛着怪异光芒的液体,仔细查验了封住瓶口的火胶,半晌才低道:“封口毫无动印的情况,看来娘娘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信错主上。”

    “师傅呢?师傅可信过朕?”

    李治反问一句,却叫李德奖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捧着盒子转身跪下:“臣愿……”

    “够了,师傅是师傅,朕是朕,无论如何,这一桩事上,师傅疑朕再正常不过……毕竟朕的确是想她们死。”李治顿了顿,微有些怅然道:“但想让她们死,和真的杀了她们,是不一样的。”

    李德奖起身,好一会儿才轻道:“那……这毒药,便只有一人可得了。”

    “你是说……舅舅?”

    “……元舅公虽手段通天,但这一次,只怕却非是他。毕竟用毒非他所长,何况此毒身为天山老怪之物,此老个性怪异,最讨厌的便是元舅公。所以……英国公,李绩。”

    李德奖深吸口气,轻道:“只怕这毒,是从他处流来的。因为天山老怪为人,却是极喜英国公为人的。”

    这个答案,让李治也怔了一怔:“你说是……他?!怎么可能?!”

    “子午断肠散虽为民间久远流传之物,但毕竟毒性霸道,取材罕见,真正能制作出来的,当世唯有此老一人。而他既然断不会与了长孙无忌,那么能从他处得了此毒,又知主上心思,欲借此机毒杀武氏母女二人的……便只有一个英国公。只是德奖实在不明白,向来明哲保身的英国公,为何……”

    “为了媚娘。”

    李治微一沉思,便说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同时,面上也带了些伤感之色:“更是为了朕。

    毕竟,她们母女活着,只会继续伤害媚娘,也害得朕落得千古昏君之名……

    这样的事情,舅舅看不下去,英国公,更不能容忍。”

    李德奖又沉默,好一阵才道:“说起来,之前荣国夫人之事,也是他老人家察觉的……而且听说,贺兰敏之那个孩子,本来是他的夫人最喜爱的侄婿人选。而英国公又是最疼爱夫人的……”

    “无论如何……此事到底是不是他所为,都只能存疑。朕不愿意怀疑他,更相信,便是他有此心,也未必便真行了此事。毕竟他一生光明磊落,英国公三字,更是我大唐长城。朕不能疑他。”

    李治咬牙,轻道:“所以……此事,你务必要查个清楚。务必要还英国公一个清白,让朕与师傅你的心里,都要清清白白。师傅可清楚?”

    “德奖遵旨!”

    看着李德奖听令,然后转身大步离开的样子,李治长叹口气,半晌才轻道:“师傅,你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么?素琴,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么?”

    沉默,复又沉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七

    是日夜。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立在殿下,看着前方夜空,好一会儿才长长叹息一声,低道:“明和。”

    明和向前一步行了礼:“娘娘,何事?”

    “她们……现在在哪儿?”

    “娘娘是说……”

    “嗯。”

    “这个……明和也不知……不过听主上说,此事事关娘娘家亲名声,着人暗中严查,所以现在暂秘不发丧。两位夫人的遗体,是被安置在了清净居里了。

    媚娘沉默,再沉默,好一会儿才又道:“明日传话,本宫要去,看一看。”

    明和想了一想,却轻道:“娘娘,不妥罢?”

    媚娘立时转身,看着他:“你说什么?”

    “娘娘……明日可是主上要与娘娘一道去慈恩寺拜祭先皇后娘娘的,您只怕……”明和犹豫了一下,迟疑道。

    媚娘想了一想,淡淡道:“那便后日罢。”

    “后日……”

    “莫要说,便是后日也有本宫离不开的事情。”

    “……是,燕太妃前些日子入宫,已然向娘娘求了情面,后日纪王长世子大亲,娘娘是要去见一见的。”

    “……”

    “娘娘,两日后,娘娘却无任何要事的。不若……”

    “不必了。”媚娘轻轻道:“既然治郎有心要对此事秘查,若是本宫再这般专挑了日里去看,多半会惊动了人……”

    深吸口气,她轻道:“便明日夜里去。”

    明和应声称是。

    夜色深沉,李治悄然无声地从榻上起身,走到殿外,召来明和问:“明日夜里媚娘去清净居里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主上安心,一切俱备了。”

    “这些日子里事情烦要,还是叫师傅来陪着的好。”

    “明和明白。”

    “……还有,毕竟是媚娘的亲生母姐,孝道也是她本份。明日午后,朕便会安排着她早些离寺,去清净居。你准备好了东西,别叫缺了少了。”

    “明和明白,那……几位殿下……”

    “明日朕会问她的,贤儿的,显儿的,都备上,你把素衣也给弘儿备上……不过多半……”

    李治摇头,再不复言。

    次日午后,慈恩寺。

    李治与媚娘拜祭已毕,便拥着她到了后殿稍做歇息。

    一入室内,李治便问媚娘:“你可要带着弘儿?”

    “弘儿是国储,这样的事情,他还是不要去的好。何况……”媚娘顿了顿,又摇头道:“罢了。等事情平定了,发丧之时,再叫他去的好。”

    李治点头说也是。接着便问:“那……便让师傅陪着你去罢!毕竟那里离此处还有些时间,而且此事甚为蹊跷……”

    “治郎。”媚娘突然平静地开了口。

    李治一怔,轻道:“何事?”

    “……算了。”媚娘看着他,久久才吐了这么一句话。

    李治也不再追问,好半晌才轻道:“嗯,是。”

    媚娘神色一动,却不多言语,只是沉默。手里收拾着的东西,却慢慢慢慢地停了下来。李治却不回头,只是立在原地,看着窗外那一株已渐渐绽出绿芽的新柳。

    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呆呆坐在殿中,目光茫然,好一会儿,他闭目,叹息,又复张开眼,眼神遽然变冷:“长安何在?”

    “主上有何吩咐?”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白衣青年翻身入内,向着李治行了一记大礼。

    李治只看一看他,便伸手拔下右手玉交与姬长安道:“你持此物亲往大理寺,与卢光明看过之后,告诉他,放了那个少年。然后……”

    他顿了顿,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一并交与姬长安:“把这东西,一并与那被释放的少年。明白么?记得,要告诉卢光明,一定要放了那孩子。还有,你一路上也好好好安排,要让他平平安安地回他的家乡去。”

    姬长安应声称是,这便转身离开。

    ……

    一个时辰之后。

    长安。

    太极宫。

    苍白着一张脸,从清净居里走出来的媚娘立在门边一棵树下,停了一停,闭上眼,微微扶着树停歇一会儿。

    “娘娘……”一边抱着李显的玉如见状,不由有些忧心,上前一步,却被她摇头示意无妨,又低声道:“你把两个孩子,带回去。本宫……本宫还要在这儿停一会儿……好歹听一听经。”

    “……是。”玉如看了眼妹妹,再看一眼沉默立于一侧的李德奖,便躬身退下。

    一会儿功夫,媚娘身边,只剩下了德奖一人。

    她没有说话,德奖更没有。

    很快地,这种平静,便被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来者,却正是明和。

    “娘娘。”

    见到媚娘,明和的脸色,却是极其难看的这让李德奖不由有些意外……这个孩子,他是认得的,更是知道的。能叫他这等神色的事,想必不是什么小事。

    “如何?”

    媚娘没有睁开眼,只是闭目而问。

    明和看了一眼德奖,却犹豫着没有开口。

    “事已至此……没必要再避讳了,你直说便是。”媚娘的声音,仿佛突然没了生气。

    “是……”明和顿了顿,轻声道:“方才主上……派了姬师傅去往大理寺,找卢大人了。姬师傅去的时候,带着一枚主上常年不曾离身的玉,还有一瓶药。”

    明和只说了五个字,德奖的目光便立时凝利起来,当他听完之后,更是睁大了眼。

    媚娘却不理会他,只是继续轻声问:“什么药?”

    “……初时明和也不知道。不过后来听那安排在大理寺的孩子说,连他也不知道那处关着一个少年,而且更不知道的是,那少年竟是年岁轻轻便发色尽白,瞳孔更是吓死人的鲜红色。似乎是天生有什么奇症一般。他接了瓶子的时候,似是极为欢喜,尽说些西域方言,一个劲儿的谢姬师傅,后来姬师傅摇头,他才以唐语为答,道有了这药,他这一身的病性也算稍解了便是当个怪物,也算是个活得长的怪物了。”

    李德奖立时变了神色:“你说那少年全身发色尽白,瞳孔鲜红?!”

    “是……”

    闻得这一声是,德奖脸色几乎一片惨白。而媚娘却只是摇头道:“那孩子……现在离了长安了罢?”

    “是。”

    “往西而去了?什么方向?”

    “方向倒是往西,但却不知方向。不过他曾与姬师傅说过,他想回家,想回天山他父亲身边。”

    “他父亲……”媚娘转眼,看着德奖淡淡一笑:“看来,你知道他父亲是谁。”

    德奖神色惨淡,好一会儿才轻笑道:“天山老怪,因其族中素患奇疾,自其高祖以来数代子孙尽皆单传,寿均不过三十九。且但一出生,便是全身毛发尽白,瞳色鲜红。是故为人所恐忌,视为怪物……因此,他们一族从不轻易出天山所居之地,为保自己安全,更以种植调养毒物为生。”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看来,那孩子真是……”

    “去年我为主上求药之时,曾闻其有一子,自幼天资颖慧,于毒一道上更是远甚其父……但于两年前中秋时,来中原采办珍贵药材时为一众东瀛浪人视为异兽竟强掳之,于海外诸岛之上以猎奇集市得金银……想来这一次,主上叫慕容铮去东瀛,却是起了大心的。”

    德奖苦笑一声,轻道:“只是……他为什么……”

    “连你也瞒?”媚娘扶着墙壁,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挪着步子,拒绝德奖要叫人前来服侍,只低声道:“因为……他要想瞒本宫,便必然要瞒得天下所有人。只可惜……他终究没有瞒得过天下所有人。因为这世上……”

    她停步,抬眼看着天空:“本也没有什么事,是可以瞒得了天下人的。”

    李德奖沉默,半晌才道:“可便是主上要这孩子替他作出子午断魂散来,也未必……”

    “的确是未必。因为有人会替他下手。”

    媚娘平静道:“因为有人比他更不希望……”她转过头,看着那一片沉寂的清净居,目光茫然而伤感:“更不希望她们活着。”

    她垂下头,半晌无言。

    李德奖沉默,紧紧握了手中之剑。

    ……

    是夜。

    长街之中。

    当一身墨色大氅的媚娘推开那扇门时,毫无意外地,她看见瑞安一身齐整地坐在几边,守着一盏青灯,一壶两盅,微笑地看着自己。

    “姐姐来了。”

    他勾起唇,起身,微微一礼。

    媚娘嗯了一声,徐徐地转过头,低声吩咐着玉氏姐妹守好外面,便独自一人关上门,走到几边坐下,接着看着瑞安徐徐落座。

    瑞安点头,一笑,伸手拿了壶,倒了两盅酒,奉了一杯到媚娘面前,自己面前也端好了一杯道:“却是比瑞安想得还要快。”

    媚娘沉默,却不去碰那酒,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为什么?”

    “姐姐既然来了,却还要问为什么?”

    “她们与你,无怨无仇。”

    “但她们对姐姐,无仁无义。这对瑞安而言,便是最大的怨仇。”瑞安微笑着:“其实姐姐以为,这一切都是主上指使瑞安所为么?”

    他摇头:“不,不是。主上本是想亲手送她们走的。是瑞安抢了这桩差事从哥哥手里抢了这份差事。”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八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道:“可她们,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我的姐姐。”

    “姐姐当她们是母亲,是姐姐……她们呢?她们当姐姐是什么?”瑞安反问:“一个一心只怨恨着姐姐的出生,一个只怨恨着姐姐的存在……

    姐姐,二十一年了。整整二十一年了。

    姐姐贞观十一年入宫,至今已是二十一年。瑞安认得姐姐,也整整二十一年。

    这二十一年里,瑞安知道的姐姐,从来不曾因为她们而欢喜而快乐过。反而是一直因为她们的存在,痛苦,折磨,受尽屈辱,甚至……甚至屡陷险境……

    可她们呢?可有半点儿悔意?半点儿羞惭?半点儿……半点儿想要改正的心思?”

    瑞安反问着媚娘。

    媚娘无答。

    瑞安摇头:“没有。一丝都没有。相反,她们只是更加贪婪,更加怨恨,更加……苛求。”

    他停了停,低声道:“所以只要她们活着一日,姐姐便一日不能完全安心。所以只要她们活时,姐姐便一时不得完全快活。”

    他轻轻道:“姐姐,你已不是当年的应国公次女武昭了,你现在,是大唐皇后武昭,是我大唐天子正妻,我大唐国储之母,是我大唐天下将来的皇太后!你不能再容着她们了。便是为了主上,为了太子殿下,为了二位小殿下,您也不能再让她们留在身边,有机会祸害您了!”

    媚娘倏然抬头,看着瑞安,含泪低喝:“可她们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姐姐!她们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是陪我伴我的姐姐!”

    “那又怎样?!”

    瑞安大喝一声,又重复道:“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你……”媚娘欲怒,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反驳。

    瑞安停顿,好半晌才轻道:“瑞安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您曾念过的女则第七卷……

    先皇后娘娘曾经在女则中说过的那些话,瑞安记得,您都不记得了么?

    她说,这天下间最昏昧的,便是愚孝之人。因为这天下间但凡身为父母的,首先也都必是个人。既然是人,那自非圣贤,自不可能全然无过!只是,大凡父母,心怀慈爱怜孺之心,自然肯为自己的孩儿拼尽一切,便是性命丢失亦无妨。

    但也有些父母,自己本便是些混帐东西,自然连自己的孩儿也不会去爱,不会去疼!哪怕是自己的骨,自己的血,那也不会改变他们的铁石心肠!

    所以,若是真有这等混帐双亲,那子孙辈的越有孝心,便越要活得堂堂正正,做个不肖儿孙!只为人之一本,首当先以德立世!

    姐姐,你聪慧一世,如何便竟堪不破这等道理?还是你根本早已堪破,却因不愿承认,不愿承认自己的母亲根本不爱自己,自己的姐姐根本不喜自己?”

    瑞安正色,轻道:“姐姐,你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你会与这般母姐纠缠不清,为其所苦,究其根本,其实是因为你根本便知道,自己一味的愚孝懦弱,一味的依赖才是让她们能与你纠缠至今的理由!否则,以今时今日的你,哪里还需要为这等人所苦?!因她们受尽世人轻贱?其实根本……你根本才是从一开始,那个天下最最轻贱着自己的人!

    你轻贱自己,觉得自己不配眼前所有的一切……无论是主上的万般情深,还是大唐皇后的尊贵,又或者是朝中群臣的肯定与畏敬……你觉得自己不配!因为你觉得自己根本不曾有这般的力量,这般的本事,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你遇上了主上,根本不是你自己一步步挣出来的!

    因为你根本不想努力!根本不敢努力!根本不敢,继续往前走下去!

    所以你要给自己留一个理由,留一条退路……

    你之所以留着她们母女至今,不过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你发现自己的一切终究将落成一场空时,你便可以告诉自己……这一切的一切,并非你没有努力,而是因为有她们在……因为有她们在,你身为女儿,身为小妹,不得不为了她们所造出的一切荒唐,背下业果……所以,便是你失败了,也不是你的错,而是你要为她们放弃!”

    瑞安一席厉声言语,却将媚娘说得面色苍白,却无力反驳。

    “……姐姐,瑞安知你,瑞安也懂你。所以瑞安不会看着你,这般白白糟践了自己的大好人生,更不会眼睁睁容着你这般将主上与你的一片清深,还有太子殿下与二位小殿下的慈仁母亲,便就此断送!所以……

    既然你不想也不敢动手,主上有心,却不能动手……那么就让瑞安来!瑞安会替姐姐动手,将这一切,清理干净!将姐姐的后路截断!”

    瑞安停了一停,好半晌才轻道:“这也许是瑞安能替姐姐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

    他举杯,一笑,欲饮,却不意被媚娘挥袖甩掉在地,一阵嗤嗤声响起,阵阵白烟从地上冒起。

    瑞安一怔,抬眼看着媚娘,却见她起身,将整壶酒端起来,轻轻地按着把手,抬手,碧色酒水如线一般从壶中倾出,落在地上,又是一片嗤嗤之声。

    酒尽,壶空。媚娘伸手一甩,壶应声落地而碎,接着,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在泪涌如雨的瑞安面前一饮而尽,抻手将杯子就地摔碎,立定,含泪,寒声轻道:

    “……无论如何,她们都是本宫的母姐。”

    “……是。”

    “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对她们下手……”

    “……是。”

    “无论如何……她们与你,其实本无怨无仇。”

    “是。”

    “所以,你还是杀了她们……因为治郎有心要杀她们,但因为本宫,他不能亲自动手。所以他把毒药交给了你。然后又怕你做不到,于是又将她们安排上了那条路,放了消息,给长孙无忌,让长孙无忌有机会,安排人往那条路上等着,送她们走……”

    这一次,瑞安没有再回答。

    媚娘落泪,好半晌才轻道:“所以……从一开始,真正杀了她们的人,不是递了毒酒的你,也不是传了消息的德安,而是他。对么?”

    瑞安摇头,正待开口,却见媚娘轻声再问:“对么?”

    他停住了。

    媚娘不再言语,转身,甩袖大步走到门前,伸手拉开门,停住,好一会儿才轻道:“本宫不会恨你……但也不会再原谅你

    因为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本宫,可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只是为了自己……为了你觉得自己愧对的他,与本宫,为了自己认为可以做到的牺牲为偿,为了自己以为的以命相抵……

    你说本宫自私,留她们活着是为给自己可能会有的失败留一条退路一个借口,本宫确是如此。

    可比起本宫,更自私的是你……你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不清楚,就随意将别人的人生,定义成你想要的样子……

    甚至,你明知他……明知他这般行事,本便是不会让本宫欢喜的,本便是会让本宫心中存怨,让本宫与他,心中生隙的……

    可你为了自己的成全,为了自己的心安,你还是从了他的命,听了他的令,将他……将本宫丈夫所交与你的毒酒,亲手端给了本宫的母亲,本宫的姐姐……

    你让他一生一世,都心中存下了这等悔恨,这等愧意……你说是为了本宫?

    不,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让他一生一世都记得你,记得你为他做的牺牲。

    也为了让本宫一生一世都记得你,记得你为本宫做出的背叛!

    瑞安,你比他,比本宫,都更自私,更懦弱。

    你这样的人,不配本宫再信任,再依赖。

    瑞安,你给本宫听清楚……

    本宫此生此世,都不想再见到你,但若是让本宫知道,你还想一味求死,那么本宫来生来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你。”

    言毕,她大步离开,头也不回地离开。

    只留瑞安一人,坐在几边,痛哭无声。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七九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轻道:“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该在这等时候以这种方式,惹怒了这位皇后娘娘的。”

    魏神通闻言,一怔,但却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去行事。

    ……

    三日后。

    太极宫,立政殿中,媚娘看着递呈上前的密报,好半晌沉默不语。

    一侧明和见状,急忙问:“娘娘,怎么了?”

    “……这两个孩子,真的是半点儿都不得消停!他们自小儿便与忠儿不和,常常凌辱那孩子,本宫都念着到底一脉相出,只在居中调停不予理会了……可他们如今竟一发放肆,竟设计诬告忠儿!”

    媚娘青着一张脸将折疏重重摔在地上。

    明和自服侍媚娘起,便再没见过她生这般大气,急忙与诸侍跪下行礼,又捧了那折疏看了一眼,心惊肉跳道:“这……这是郇王殿下与……杞王殿下……”

    “这两个荒唐孩子!”

    媚娘只气得咬牙。

    好半晌,明和与玉氏姐妹等,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敢言语,只是沉默。

    良久,媚娘才道:“把这些东西,送到太极殿去罢!本宫也懒得理他们,且看他们的父皇如何处置!”

    言毕,便自起身而去。

    见她离开,一众侍从急忙起身,玉明不安地低问要去奉令送物的明和:“明哥哥,怎么这般看着,娘娘还没消气?”

    “你说什么玩笑话儿呢?那般大的事,这般容易便气消了?唉!也真是……主上明知娘娘就是气……”玉如在一边儿抢过话头吵了妹妹一通,却也不由自叹。

    三人沉默叹息半晌,便各自忙去。

    ……

    片刻之后。

    太极殿里。

    李治看着呈上面前的那封密折,好一会儿才道:“这是她叫送来的?”

    “是。”

    明和咽了咽口水,低声回道。

    李治又沉默,好一会儿才涩涩地问:“她……最近可还好?”

    “倒是都好……只是……呃……宫外总传些不太好听的话儿进来,让娘娘有些心烦……”

    “不太好听的话儿?什么话儿?”

    “……呃……就是有人说,主上数月未入后宫,是因为留在前殿,与……与那韩国夫人贺兰氏……”

    “荒唐!谁在那里嚼舌根!”李治怒声厉喝,惊得明和急忙下跪不起。

    深吸口气,李治也不再追究于他,只寒声问:“你可知是谁?”

    “这个……明和不知。但明和听闻,此言多自纪王别苑而出……”

    “……朕知道了,你且下去罢。”

    “是。”

    李治看着他离开,立时便转头看着清和:“你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和言是,立时告退。只留下李治一人呆呆怔怔地坐在殿中,好一会儿,突然起身,大步走出殿,向着立政殿方向走去。

    ……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零

    当李治大步走入立政殿的时候,媚娘正在喂李贤吃粥。见到他走回来,她也没有动了声色,只是转头,含笑对着李贤说了几句,便让儿子自己去玩了。

    接着,她起身,走到殿后去。他便跟着她身后,一步一挪地走。

    这样的情形,在进来回禀事态的玉明看来,分明便是平日里李显跟着媚娘走的情形。那模样,让她忍不住勾唇一笑。

    但也只是一笑,便上前道:“参见主上与娘娘。”

    李治闻声有些狼狈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再看看媚娘,不多说话。

    媚娘淡淡道:“何事?”

    “娘娘,那李义府又着人送了些东西来。请问娘娘……”

    “交入国库。”她转头,不再言语。

    李治闻言立时开了口:“且住,什么东西?”

    玉明看了看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道:“说是……说是一些新样玩物,进与娘娘的。”

    “留下。”李治只说了两个字,便扫了一眼媚娘。

    媚娘却不理会,只是继续转身去找书。

    玉明看看媚娘,再看看李治,倒也机灵,应了声是便离开。

    “……以后他但有送东西来,你只管收。到时我会处置。”李治哼了哼,便道。

    媚娘神色淡漠,不语不言。

    “你打算到什么时候才跟我说话?”

    她还是不开口。

    “我在问你……”李治实在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强迫她转身看着自己。可一与那双平静而淡漠的双眼对上,他自己又失了底气,松了手,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你……你到底是恨上我了么?”

    “为何要恨?毒非治郎所下,人非治郎所杀,一切都是他人所为。”媚娘言语轻柔,可在李治听来,却是如滴血白刃,字字伤心。

    李治全身发冷,好一会儿才颤抖着轻道:“你……你真的……不肯……”

    “媚娘不应怨治郎,更不会恨治郎的。只是……”媚娘微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叹然道:“只是有些事,便是媚娘,便是她们……便是治郎……我都需要时间……”

    她停了停,艰涩道:“无论她们再如何不是,她们始终都是媚娘的母姐。就像无论治郎再如何不该,治郎都是治郎一般。

    你们三人,都与媚娘血肉相连,骨络相通啊!”

    李治全身颤抖着,好一会儿才轻道:“你这般说……竟是还在怨我了。可我……我是为了你……”

    “治郎为媚娘,媚娘清楚。只是治郎更应该知道,这些事,实实在在不应该由治郎来出手的……哪怕媚娘自己亲手来,也不应该是治郎来的。”

    媚娘看着李治,目光平淡:“这是媚娘的冤,也是媚娘的孽。媚娘从来没有打算放任不管过。所以这些事,本该由媚娘来处置的。”

    李治垂首,好半晌才轻道:“你若动了手,那你便是一生之罪……”

    “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让她们远离我,远离治郎,远离大唐的。只是治郎不曾费心想过。因为治郎觉得她们不值得。也因为她们不是值得治郎费心的人。但是于媚娘而言,却不然……

    因为媚娘本已安排好了一切的。”

    媚娘转头,看着窗外,好一阵才轻道:“我本已算好了一切的。”

    同一时刻。

    纪王府中。

    “你此言当真?”纪王妃目光明亮地问。

    “千真万确,小的亲耳听到那李义府派来入京的人这般说的。”一个小侍僮立在她身侧,低眉顺眼地道:“而且听那人还说,皇后接了这些东西,可半点儿没有要不满的意思呢!”

    “好……好。”纪王妃勾起嘴角,微笑一笑,便传道:“你把这些话儿稍做些改动小处改动便可,大体真实却不可乱改尽速传了出去,明白么?传得越广越好,越多人越好。”

    小侍不解:“娘娘,咱们便传了出去,只消说事实就好了啊……何必擅改真实?本来那妖后便收了东西来的。”

    “越是太真实的,越是惹不起人的兴趣便如看山看水一般,一眼望得到深望得到底固然可喜,然却是不耐看不耐品的。反而越是这些看似朦胧模糊的事情,却更给人些余地去多思多疑,明白么?”

    纪王妃一笑。

    ……

    三日后。

    中书省。

    听着几个官员慷慨诽议当今皇后武氏私下收受罪臣李义府进物,更对他多加庇佑之说,长孙无忌却一脸不以为然。好一会儿,他才冷笑一声道:“这样的话儿,却不知诸位是从哪里先听出来的?”

    那几个官员闻言一怔,你看看我看看看你,最后还是资历最老,也是今日座上之客的萧嗣业开了口:“大人似是不信?”

    “不是不信,老夫只是好奇,到底这李猫是得了何等好东西,竟能让坐拥天下,守着立政殿先皇后娘娘半生所得的皇后动心,竟可让她安护于他。”长孙无忌一句淡淡的言语,已让诸臣沉默。

    他们一味地厌恶这武媚娘,却忘记了一件事:这个女人,可是大唐皇后。更是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之妻。

    别的自且不论,每月里李治特旨专赐与她的各样赏玩之物,已是为海内诸国国君都大为眼红了。何况那一年三十万的脂粉钱?

    “也对啊……”一边儿同与萧嗣业为今日座上客,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过什么话的任雅相有些局促地一笑,开了口道:“下官长年居于塞外,可也对陛下宠爱皇后娘娘之事,多有所闻。只怕便是这位娘娘开口要了国库钥匙,陛下也会允了的。这李猫儿到底是得了何等宝贝,竟然能让皇后入了眼,还力保他一个显是被陛下所弃的无依寒门……下官实在好奇。”

    这话一出口,萧嗣业立时转身瞪他,直瞪得他莫名其妙,这才转头过来看着长孙无忌,张口,却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是啊……雅相所言,甚是有理。这李猫已然落到这等地步,显是为主上所弃,断不能再回长安。于皇后而言已是弃子。撇关系还撇不清呢,怎么就能这般护着他了?”

    又顿了一顿,他再冷笑道:“或者,是为了念及当年封后时的一点情分?”

    萧嗣业等人正愁无话可说呢,听得长孙无忌这一言,立时来了精神,纷纷点头大赞长孙无忌。

    一边儿韦待价便头一个哈哈笑了一声,放下手中茶碗道:“若是为了这个,那倒便罢了。综前断今,只怕这一事上,武皇后厌他还厌不及呢!”

    众人一齐看向他,萧嗣业眯着眼,想说什么,却碍着他韦氏之名不敢开口。

    倒是任雅相好奇地问:“韦大人这是何意?”

    “你想啊,武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那般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只怕咱们这满朝文武之中,能让她瞧上眼的,也只有元舅公与英国公二位了。

    所以当年为了能顺利易后,这位皇后娘娘可是没少在二位身上下功夫。

    虽说因二位碍于主上,加之废后王氏的确为人不堪大用,又有先帝遗诏在手,不得不让她登了后位,可她到底也是知道二位根本没有摆出一个明确姿态支撑于她的。

    自己这皇后来得这般不容易的,如今怎么就会让这等人来坏了自己名声,再给满朝文武一个反对她继续为后的机会?

    若是别个女子便罢了,若是这武后为事如此糊涂……

    别人不提,只怕萧大人自己头一个便信不得罢?不然能让当年淑妃娘娘功亏一篑的人物,如今竟会变成这般蠢笨?”

    韦待价一番言语,却是合情合理,更让萧嗣业无言以答。

    长孙无忌冷眼看着情势,却也不多言语。

    韦待价这一番话,却说得许多人也觉得颇有几分在理。更有些官员直言道:“韦大人这般一说,末员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头了。

    别的自且不提,这武后最爱自立仁义的。这样的事情,的确不似她素来做风。”

    “不过那也不好说啊……毕竟现在已是皇后,太子又已安立,她一切在握,又在乎这些做什么?”

    有人说好,自然便会有人说不好,这千年以来的人性,却总是如此。

    而有人说不好了,自然便会有别人为了反对而再说句势若中立,实则卖弄聪明的中庸之语:

    “不过也不好说啊……毕竟现在她最紧要的,不是想这些事,而是防着陛下再改了心意,重开后宫,广纳嫔妃。所以于她而言,这事到底是不是她所为还不一定呢。”

    ……

    半晌之后。

    整个中书省议事厅里,便只剩下长孙无忌与韦待价二人。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悠悠道:“你已探了底细了,如何?”

    韦待价笑了笑,肃容拱手道:“元舅公明查,待价佩服。但是此番乃奉主上之令,容待价失礼不答。不过……”

    他又笑一笑,乃道:“以元舅公之能,便是待价不答,想来也早已了然于心。”

    长孙无忌点头,好一会儿才轻道:“此事事关阿史那贺鲁部逆案,不得小视。老夫理当帮你这一把。”

    顿了顿,他又道:“如此看来,任雅相虽持中立,却非会里通外奸那一人。至于萧嗣业……”

    韦待价点点头接了话道:“他虽对皇后娘娘满心怨恨,却也不是真的便要为此叛我大唐。所以固然此番之事与他大有干系,只怕却还是被利用的居多。”

    长孙无忌闭目,好一会儿才道:“看来,懋功挑了你回来查探此事,却是挑对了人。”

    韦待价谦言两句,便又正色道:“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需得元舅公相助了

    毕竟此事事涉军中,若一唯指凭着主上与皇后二位圣人出手,只怕却会引得天下震动,民心不安。”

    长孙无忌连连称是,揉着太阳穴好一会儿才低道:“你去城西居德坊,金光门那儿,找一个叫顾老头的人,他自会给你需要的一切。”

    韦待价闻言声声谢过之后,便自离开。

    他前脚离开,后脚魏神通便出现在了长孙无忌面前,看看韦待价的背影,低道:“主公,如今看来,只怕这韦待价早已倒向皇后了。”

    “他不是倒向皇后,而是从一开始,他忠于的,便是只有主上而已。所以,于主上而言谁很重要,他便会也一样重视。”

    长孙无忌慢慢地说了这么一句,便疲惫地起身,看着殿外阴沉沉的天色,轻道:“要下雨了。却不知这一场仲春之雨,到底是主丰年,还是主歉岁呢?”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一

    同一时刻。

    太极宫,弘文馆。

    李弘皱眉,丢下手中绘卷,轻道:“你说什么?父皇与母后,已是几月不曾好好儿说过话了?可前些日子,父皇不还去了立政殿?显弟可是亲眼看着他们在一块儿絮叨的。”

    静安行了礼,好半晌才轻道:“殿下,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其实内宫里人人都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主上虽日常里还留宿立政殿,可向来都是等着娘娘睡下了,自己再去偏殿休息的。

    否则,清和也不会这般忧心了。”

    李弘垂下眼,好半晌才道:“那……母后为何如此,你可知晓?”

    静安张了张口,终究摇头:“殿下,娘娘向来不喜多言这些事的,谁又知道呢?”

    李弘想了想却道:“那这样,你来……”

    静安依令上前,听着李弘附于自己耳边交待了几句之后,就立时瞪大了眼:“殿下,这样……会不会太……”

    “无妨。你只管去办。父皇不会生气的。再说,便是父皇生气了,母后也不会叫他真的责罚本宫的。去吧。”

    李弘笑眯眯地说了这么一句。

    静安想了一想,始终还是觉得不妥,想再进言,却被李弘挥手退下,眼看着一众东宫辅臣鱼贯而入,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点头称是,走出殿门,想了一想,硬着头皮往掖幽庭而去。

    ……

    三日之后深夜。

    新罗国都,宫中。

    金春秋看着面前书信,好半晌犹疑不定。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头看着送书信入内的慕容铮道:“有劳慕容先生,可这……”

    “这是大唐太子殿下的手书教令,我也不好不代传一下。不过话虽如此,他毕竟是个孩子,做些孩子才会做的事,也不奇怪。如果金国主真的不想做,倒也没有人会勉强你。只是……”已然易回了男服的慕容铮笑得咧嘴:

    “金国主啊,便是你如何心胸宽广,可看着那位大唐皇帝陛下气得半死的好玩事……你不想试一试么?”

    这一番话却惹得金春秋也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一抹少年般淘气的微笑,扬眉道:“说起来,倒也真是想这般一乐呢!何况大唐太子殿下聪慧体贴,早早儿地将这后解之法给说明了……也好。来人!”

    他一扬声,慕容铮便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

    半月之后。

    大唐显圣三年四月初一。

    长安。

    太极宫中。

    李治看着面前的新罗贡册,脸色阴得几可磨墨:“把慕容铮那个混蛋给朕拿来!”

    一边儿的清和努力忍着笑,有些为难地道:“可是……可是慕容国主早半年前便已向主上告明,要带着程堡主出西北,远游塞外,顺带一探西北之势啊……”

    李治转头,瞪着他:“那就传那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给朕过来!”

    清和咬紧了牙关,才不致让笑声泄露出去,只是头却不得不埋得极低:“主上是说……太子殿下么?可殿下此时正在立政殿中,帮着娘娘给您清点那些新罗贡女……”

    李治闻言,蹭地一声便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那些子女人都送到哪儿去了?!”

    “那个……外邦贡献美人,自然是要充实后宫。依着规制,自是娘娘亲自拣选,以充后宫嫔侍……”

    “胡闹胡闹胡闹!”

    李治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叉着腰大骂不休:“你们是不是嫌朕身子坏得不够快?!没得挑那些祸秧子进来,是让媚娘要朕的命,还是让朕自己要了自己的命?!”

    此言出口份量却是极重,唬得清和立时变了脸色下跪叩罪。

    李治见他如此,也不好就在他身上撒气,只是恨恨地骂了几声慕容铮,又咬牙道:“那个金春秋……便是慕容铮出了主意,他也一定要跟着来么?!还是他根本就巴不得朕与媚娘不安睦?!”

    清和这才意识到,他们似乎是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于是真的仓皇起来。

    不过李治倒是真的没有半点儿怪他的意思,只是恨恨地骂,一味地骂。骂了一会儿,他才咬牙看着清和道:“还跪着干什么?不赶紧的去看看媚娘那儿的消息!”

    清和立刻起身,先谢了罪,这才连滚带爬地捂着乌帷往立政殿里跑去。

    ……

    同一时刻。

    太极宫,立政殿内。

    看着那十八个新罗贡女,媚娘的神色却是极淡极淡的。

    “母后,那个金国主倒是真的很诚心呢!你看这些美人真的长得都极美的。”李弘仰着一张小脸说着完全与年岁不称的话儿。

    媚娘眯了眯眼,看看他:“的确是很美……不过你父皇却未必喜欢呢!”

    李弘一怔,却道:“怎么会呢?母后,这样的异域风情,弘儿听那些金吾卫的首领们都议论着,说是极美极美的……还说父皇一定会喜欢呢!”

    “那你的意思是说……母后该替你父皇收下这些美人儿了?”媚娘不答反问。

    李弘想了一想道:“毕竟前朝那些大臣这些日子里,一味地只是吵着要父皇多纳些皇妃,好给弘儿和弟弟们多添些良伴。”

    “弘儿喜欢多些弟弟么?”

    “这个么……若是都如贤弟和显弟那般可爱,弘儿便是再要一个都觉多了。但若是有个妹妹乖巧可爱,那便是再好不过。

    便如师公与师母家里的那双小妹妹,可是真讨人喜欢呢!又可爱又极灵慧的。”

    一说起妹妹,李弘便双眼发光。

    媚娘挑了挑眉,却表情淡淡道:“原来弘儿不喜欢弟弟们。”

    “喜欢啊!弘儿很喜欢。只是想着若是多个妹妹,那便是最好的了。每每里,弘儿都是最羡慕师公的。若是弘儿也有个小妹妹,弘儿定将她保护得好好儿地,让她作个天下最幸福的妹妹。”

    媚娘闻言,心中微微一酸,却不期然想到了那张小小的,娇俏的脸蛋,恍神之间脱口问道:“若是你有个姐姐……”

    “姐姐?可是弘儿是长子,母后再为弘儿添,也只能添妹妹弟弟了啊……不过若是有个姐姐那也是最好的,无论姐姐妹妹,便是再多个弟弟,也是最好的。”

    弘儿笑嘻嘻地依偎入媚娘怀中,笑道。

    回了回神,媚娘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从未曾忘记过那个可怜的孩子。垂下眼眸,她半晌才轻道:“你本也有个姐姐的。”

    “啊……母后是说那两位和素节哥哥同母的皇姐么?说起来,弘儿却是没怎么见过她们的呢!”

    “她们很好。过得很好。”

    媚娘不愿多谈因为现在的她还算幸福,而且还在儿子面前……

    所以她不愿再提及那个害死了嫣儿的女子所生的两个女儿。

    即使……她是武昭……

    即使……她是大唐皇后……

    可她也终究是个女人,终究有些一生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所以,郇王的生活安定,那两个孩子衣食无忧,性命不愁,便是她能给她们最大的宽容与仁慈了。

    所以她要让这三个孩子,离她远远地,远远地,永远不要出现在她和孩子们的面前。

    她不想听到这三个孩子之中的任何一个叫她一声母后……哪怕她知道这根本便不是他们的错,也与他们无关……

    她也不想听到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或者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流着王萧二人骨血的人,这般叫着她。

    沉了沉眉眼,她看着李弘天真的小脸,好半晌才道:“你这些日子跟着太师傅们,好的没有学,倒是把些小机灵小乖巧学了不少。改明儿,母后非得请了他们入立政殿来,问一问到底教了你些什么了竟把你教成这样子。”

    李弘虽机灵,可到底也是个孩子,听到媚娘这话儿,心知她必是已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于是便撒娇耍赖一味否认。

    媚娘也不想再多开口,好半晌才道:“罢了,由你去。这些美人便各自赏了银帛,由她们去留愿留在大唐的可赐了唐籍,愿归于故里的,便着金吾卫与来使一道,好好儿带回,别叫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一边儿明和就等媚娘这句话,立时便含笑称是,迟疑了下,在李弘不停打过来的小眼神下,又硬着头皮笑着问了句:“可是娘娘……这……这进贡美人,可是新罗国主奉了国书与贡册与主上跟前儿的。

    如今国书贡册尚在主上处,娘娘便先将人这般或安置或遣送……会不会不大好?”

    “有什么不大好的?这一大早的人都送到立政殿来了,今夜,难道他还会不来给些说法?至那时再将国书贡册从主上那里取来,连着些赏赐一并打回去给那特使带回便是了。”

    媚娘淡淡道。

    明和闻言,目光一亮,急声称是,便自转身去安排了。

    至于李弘则是含笑晏晏,看着媚娘。

    ……

    片刻之后。

    立政殿院门外。

    坐在李治制外特赐的小玉辂上的李弘,却没有了刚刚的笑容,只是看着前面走在队前的静安发呆。

    好一会儿,他突然叫落辂,然后步下辂来,走到静安面前,交待了几句。

    立时,静安摒退了一众小侍,只留下两三个心腹,跟着李弘一路往掖幽庭而去。

    片刻之后,掖幽庭那扇自李治登基以后,便再无人所知的小门前。

    李弘抬眼望望小门,一边静安道:“殿下确定这里能往掖幽庭去?会不会殿下记错了?”

    “不会。”李弘摇摇头:“母后曾经与本宫说过的,当年她尚为皇祖父的侍墨才人时,曾被人陷害,关在此处许久。父皇时为晋王,因为心怜母后,便在这儿陪着母后隔扉弈棋为乐。后来母后出险,父皇不忍封了此处,便就此留了下来。至于钥匙……”

    他伸手至胸前,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你且试试,看开不开得。只怕年久日深,这锁头也锈得不好使了。”

    静安看看那锁,诚如李弘所言,的确是锈迹斑斑。

    于是,他便上前去试了一试,结果不曾想,一投之下,竟便应声而开,他连称幸甚,可李弘却在他背后目光明亮地轻摇着头道:“幸甚倒是幸甚,只是却未必是你与本宫今日来得幸甚呢……”

    静安闻言一怔,刚欲再问,却被李弘摇头不答,于是只好小心推开了门,引着李弘走入内园。

    这一路上杂草盘生,只有一道天然小路仅一只脚掌宽,蜿蜒而往深处去。

    李弘见状,也不假思索地往里走,却被静安再次急叫道:“殿下,这样真的妥当么?毕竟娘娘都说过两位公主安好……娘娘她断不会对她们不好的……”

    “母后不会对本宫撒谎,所以说她们好,那么她们就是真的很好,至少衣食无忧。只是……于母后而言,嫣儿姐姐之死,实在是她一生之痛,让她永难释怀。所以她虽不会怨恨报复那淑妃所出的两位皇姐,却也断然不能再与她们相见的。

    至于把她们放在掖幽庭内……

    她们毕竟是公主,自古以来,向无未有婚配的公主自行开府这一说。所以母后自然不好将她们送出宫去。

    何况送她们出去,只怕却也是将她们往那些有心借其身份大兴文章,根本无视她们生死的恶人手掌心送了。

    所以这一点,好歹也得让她们明白……”

    李弘头也不回地负手向前,口中轻道:“因为,本宫断不能容天下间有谁误会了母后这一片柔善心肠。”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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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宫,立政殿前。

    李治看着立政殿门口那几个大字,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转头,自向太极殿而去。

    “主上?”

    清和看着这样的李治,不免有些不解,一边儿跟上的同时,一边儿也低低地叫着:“主上?”

    “……”

    李治不说话,依旧沉默。

    “主上!”

    清和有些不安地再叫了声,李治却还是沉默。

    片刻之后。

    坐在立政殿中心神不定的媚娘,突然见一个小侍匆匆奔入。

    怔了怔,她坐直身子看着那小侍:“何事?”

    那小侍只是行了一记礼,便自将所奉之物捧于媚娘面前,请她阅纳。

    媚娘微皱皱眉,看了眼一边儿立着的玉明。玉明会意,立时上前,将那东西接过转身奉与媚娘。

    是只盒子。

    挑一挑眉,媚娘伸手开了盒子,却是一方锦帕。有些眼熟,却叫她始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咦?这样的精致绣帕,却是少见呢!而且还绣了娘娘的名讳……看来是主上特别准备的礼物了呢!”玉明一笑。

    媚娘突然心中一动,看了一眼那名字,突然想起来了:这是……那一天。贞观十一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她入宫的那一天……

    她初次见他的那一天。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其实她也是。但她比他大些,所以总是能比他勇敢一些。所以……

    那般地便在寒天冻地中,跳入了冷意浸骨的湖水里,救下了他一个满心只想着替他的母亲摘下一朵荷花的少年。

    她还记得他,那个时候的他,又瘦又小,柔弱得像朵养不成的娇花,风一吹便倒的娇花。她以前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少年的。

    在遇见他之前,她所接触的少年,总都是坚韧而自信的其实他也是,后来她发现,他也是个坚韧而自信的少年。只是却没有她之前认识的那些少年一般,张扬着,恣意着。

    他活得总是很小心。好像如果他太过放肆,就会让身边的人离他而去一般地小心活着虽然在她看来……不,应该说是当时的整个大唐天下看来,最有资本,最应该活得张扬恣意的少年,都非他莫属。

    可他就是活得分外小心,分外提心,也分外用心。

    媚娘的目光,微微柔软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正在这时,又有一小侍捧着另外一只盒子,快步走了进来,向着媚娘一礼,同样不言不语,只将盒子高高奉过头顶。

    媚娘看着那盒子,好半晌才叫了一声玉如。

    玉如应声是,便立刻快步上前,将那盒子拿过来。

    盒子捧到媚娘面前,她却没有立时打开,直到玉如疑惑地唤了一声娘娘,她才恍然回神,伸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接了盒子,捧在掌心

    这个盒子,她再熟悉不过。打开,果然……满满地,装着一整盒的朱红小果,却正是枸杞子。

    她微抿了下唇,却不说话,只是默默抓了一颗,在口里嚼着……只是眼眶里,已是微微泛了些酸意,有些发红。

    又甘,又苦,还微有些奇异的酸涩感。但是……她却觉得,味道好得,什么样的奇珍异果都比不过。

    越嚼,眼中越觉得酸意难止,甚至有些潮湿气,已慢慢弥漫了眼前一片,于是急忙转过头去,微微抹了一抹眼,却听见明和低道:“娘娘……又来了一个……”

    她深吸了口气,转头,看着殿下不知何时跪着的另外一个小侍,和被他高高奉过头顶的另外一只盒子。

    咬了咬牙,她看看明和:“去。”

    明和应声称是,立时便下了台阶去,急奔向那小侍,取了盒子在手,转身奔向媚娘:“娘娘。”

    媚娘却只是沉默,看着那形体大了好些,看上去也份量重了好些的盒子好半晌,才抬手开了盒子两只用得已然旧了的棋瓮,正安安静静地摆在盒子里。

    它们真的旧了,可是却并没有半点儿残破之处,就好像时光停滞在了它们被收藏进这盒子的那一刻一般。掀开棋瓮,里面的棋子,也是颗颗润泽如玉,仿佛就在昨天,还被那两只属于她武昭,和他李治……

    不,属于武姐姐,和稚奴的手,捏在手心里对弈取乐过。

    这一次,她用力地咬了咬下唇,提醒自己莫要流泪失态。

    她现在,已是皇后。

    他的皇后。

    她深吸口气,正待开口,却又看到一个小侍,捧着一只盒子,快速地奔入内殿来。突然她有些期待起来这一次,会是什么?

    当打开盒子,一样她万万不曾想到的东西,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柄画扇。虽然她已无法记起,自己到底是在何时何地,曾经描下这么一副画扇,可上面的笔触,那题字,却样样都熟悉,处处都明白地告诉她

    这是她自己亲手所描所绘之物。

    握着那被镶金嵌玉,精心修整过的画扇,她半晌不能回神,只是呆呆地想着一件事:自己到底是在何时,竟描了这把扇子的?而又是为何,她竟再也想不起这画扇的过往呢?

    就在她恍神的时候,一个接着一个的小侍,陆陆续续地都奔了进来,同样人人都或抱或提或二人一组或三人一队地将手中的盒子奉与媚娘看。

    她怔怔地看了半晌,徐徐起身,握着手中的扇子,缓缓走到那些小侍们面前。

    这一次,没劳她动手,那些小侍们自己一个个地打开了盒子:

    重新绣了花儿与诗的手笼;几络被金丝细裹的青丝;一只她曾亲手装了小点心谢他赠纸抄史之谊的八宝盒;一张写满了她小字的细笺;一点原本是被她贴过在眉间的梅花……

    每一样,每一物,都仿佛把这如梦似幻的二十一年岁月,慢慢地,如画如卷地展开,如诗如赋地问着她的心底:

    你真的,还怨他么?

    你真的有怨他么?

    你真的怨他么?

    媚娘心潮难平,却依旧强忍着泪水。

    但这般苦苦的压抑,却在看到最后一只盒子里装着的东西时,瞬间决堤:

    那是一枝花枝和一套衣裳。

    一枝还带了两三朵干花犹自不去的桃花枝,下面压着一套艳红如火,隐隐流金光华彩的凤羽罗衣。

    那是……

    他曾执过的桃花枝,她曾着过的红舞衣。

    瞬间,她哽咽不成声。下一瞬,便被轻轻而坚定地揽入一个温暖而宽广的怀抱中。一双温热的大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

    一双明亮如雪夜星空的眼睛,如春水泛潮般,看进她眼底。

    委屈得像个小女孩一般,她抽泣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便手握着那桃花枝,扑入他怀中,环住他的背不肯松手地放声大哭。

    似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心痛与委屈,全数都哭出来一般在这个天下间,最温暖,最可依靠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三

    李弘的步子,轻得像猫儿一般,若非他走近到了李下玉抬头便可见的地步,只怕是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想到抬头看一眼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而就是这一抬头间,李下玉看到了那个漂亮的孩子。眉目清秀,又带着几分英气。腰间的小小宝剑上,还拴着精致的缨络。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就是……那个公主?

    权毅有些不知所措因为那双眼睛,美得不似真实的一般。

    “皇长姐……”李弘犹豫着,怯生生地看着李下玉,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让李下玉有些茫然,眨了一眨眼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同样漂亮,甚至比起那个漂亮的佩剑少年更加美貌几分的孩子,穿着曾经被自己的母妃无数次念叨过的太子服。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好一会儿才起身,拉着一边儿正盯着草丛中到处乱爬的小蚂蚁看个不停的宣城起身,便要敛而拜。

    但她的腰没弯下去,就被一双小手紧紧地抓住:“皇长姐,你不要这样……”

    她抬眼,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脸的哀求,有些不安地紧紧绞着衣裳,好一会儿才轻道:“太子殿下好。”

    一边儿说,一边儿回过神来,去拉拉自己的小妹妹,叫他也跟着拜下。

    可是李弘头摇得更加厉害,伸手又去抓住连名字也不曾有过的宣城公主,半晌才轻道:“皇长姐,你们不要这样……”

    他停下来,咬了咬下唇,好半晌才含泪轻道:“今日弘儿是来看你们的。你们……过得还好么?”

    李下玉眨眨眼:“好。”

    “真的好么?”

    李弘心痛地看着她们背后那间简陋的小屋,忍不住想直接冲进去看个究竟,可是看了看李下玉,他最终还是换了一张脸,微笑着问:“那……皇长姐可不可以给弘儿倒杯茶喝?弘儿口好渴。”

    下玉转转头,看着那间小小的屋子,咬咬下唇:“好。”

    “没茶叶……”一边儿的宣城突然呆呆地开口:“没茶叶……”

    李弘心里如同被大槌重重地击打过一般,好半晌才咬着牙笑起来:“无妨,弘儿随身带得有。若是皇姐们喜欢,弘儿再给皇姐们备下,好不好?”

    宣城抬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下玉,可是在权毅看来,那目光却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远方。

    他有些不忍地想劝李弘,可在下一秒,李下玉却轻声道:“太子殿下请进。”

    ……片刻之后。

    李弘也好,权毅也罢,坐在这间外表简陋,内里却极是精致的房间里,意外之情,溢于神态之间。

    也难怪,从外面看来,这间被草蓠围起的简陋小屋里,除去一开始迎宾用的小堂的确是简陋不堪,几无落脚之处外,再往里走一进,竟便是别有洞天。

    且不论那样样处处,皆是内司精作的御用规制器具,便说那迎面的一面八折绣金屏风,李弘便清清楚楚地认得

    “那个……太子殿下,那不是萧嗣业萧大人说,进贡给了义阳公主殿下,却被皇后娘娘给自己拿去用了的……绣金屏风么?怎么会在此处?”

    权毅意外地看着那屏风轻问他会记得它,完全是因为当初为了它,还闹了好大一场风波。

    当年在萧淑妃被贬没多久,媚娘未及封后之前,萧嗣业等兰陵萧氏族人,很是担忧二位公主殿下的安危,是故便借口义阳公主诞日,欲赖借贡奉绣金屏风之机着人往掖幽庭一探究竟。

    然媚娘何等人物,这样的小心思如何看不出?自然便立时下令,外府人员无旨不可轻入掖幽庭,叫他们只把东西送入宫中便再不允进一步而入。

    是故,萧嗣业只得着他人探问。结果却得信说那绣金屏风被媚娘摆在了自己的立政殿,根本没有给二位公主送去。

    于是气得萧嗣业破口大骂媚娘,朝中诸人也都对媚娘此举议论纷纷。

    权毅时年未得元服,还不像现在一般可为太子伴读小侍随意出入宫廷,是故也只得从父兄辈们那里听得此事。

    当时幼小的心灵里也颇觉悻悻,谁曾料,竟于今时今日见这样情景,他不由有些茫然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李弘垂下眼睛,好一会儿才轻道:“母后从来不会稀罕这些身外之物的。毕竟她身边有的可是父皇。”

    他虽身为太子,可素常里待人却是极为亲厚温和,半点儿不带架子的。是故权毅说这些话儿的时候,只还当做平时戏言。

    可等他说出口这些话,立时权毅便觉自己说了最不应该的话,急忙惶惶然欲行赔礼,却被李弘摆手示意无妨:“你这一年多才进宫,又不常得见母后,不知她为人,会这般想再正常不过。本宫实在是要谢谢你不将本宫视做那等心胸狭隘之人才是。”

    权毅闻言,不免有些羞惭,同时心中暗暗生出一股赞叹之意:

    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孩子,在接触他之前,自己本是极不愿来服侍他的。

    无他,他有一个这天下间名声最恶的母亲。

    可是父兄着他入宫为侍,他也不得不来。但不曾想这入宫的一年多里,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却都处处颠覆了他过往的那些所见所闻。

    似乎……

    一道高高的宫墙里外,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般。

    他眨了眨眼,不再说话。倒是李弘看着煮了茶汤备着小点准备招待自己的下玉轻道:“皇长姐,母后不是给皇长姐派了些宫娘做侍用么?怎么……”

    他左右看一眼,有些犹豫道:“怎么一个都不见?”

    李下玉闻声,全身微微抖了抖,却不再说话。

    一边儿的宣城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猫儿正呆呆地抚摸着,闻言抬头,声音木木然地道:“因为她们想杀我,所以就被皇后娘娘给抓走杀掉了。”

    正谢了下玉,端了茶水往唇边送的李弘立时变了脸,放下茶水,微颤着声音问宣城:“宣城姐姐说什么?!谁……谁想……”

    李下玉还是全身发抖,权毅看得有些可怜,忍不住伸手掏出一块帕子给她,她抬头看他一眼,半晌没有接过,只是摇一摇头。

    权毅搔搔头,怪不好意思地对着她一笑,正待收回手,却没想到下玉突然出手,把帕子拿了过去。

    看到她接了帕子,权毅也挺欢喜,便又笑了笑,转身仔细听着宣城继续用那种平平板板的声音说:“那两个宫娘。她们拿了别人给的银钱,在茶叶里下了东西要我喝。我看见了,我不喝,她们就要往我嘴里灌,说是皇后娘娘要我一定要喝的,而且还要我告诉姐姐,她最后也会这样,所以最好什么话也不要说。

    后来有个会飞的大叔冲进来,一把打翻了那茶碗,把她们俩抓走,还告诉我不要信她们俩,说她们俩是别的人派来的。”

    李弘抖着唇瓣,面色铁青,好半晌才追问:“那……宣城姐姐是怎么知道……她们被杀了……”

    “那个大叔后来告诉宣城的。”一直面无表情的宣城,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朵微笑:“大叔后来给宣城送花儿来的时候告诉宣城的大叔说皇后娘娘没有要杀宣城,也没有要杀姐姐。皇后娘娘也没有讨厌宣城和姐姐,也没有喜欢宣城和姐姐。

    所以皇后娘娘只是不知道拿宣城和姐姐怎么办好。所以她不会杀宣城和姐姐的。

    大叔说的……

    大叔不会骗宣城的。

    他从来都不骗宣城的。

    他看到宣城在哭,就给宣城拿了好多好玩艺儿,还跟皇后娘娘求情,带了姐姐和宣城出宫去看外面的世界。

    看到小白,就给宣城带回了小白。

    大叔不爱说话,可大叔爱笑,而且大叔也对宣城很好,不会骗宣城的。”

    这一直木愣愣的少女声音平板地念着,呆呆地笑着。

    她一笑之间,竟似有万千春花开放,又似是观音慈吟,真是说不出的撼动人心。

    一时间,权毅竟是看得呆了。李下玉看了一眼他,又转头看着妹妹,目光也是温和了许多。

    李弘却是别样心思,只是好半日不说话。

    ……

    出了那小小的陋屋,李弘双手负背,转头看着那间困住了两个少女的草篱,突然开口轻唤:“何人在此驻守二位公主?”

    权毅一怔,左右看看无人,正待说话,便见两道身影一闪,惊得他剑欲出鞘,却在看到对方一身影卫中神龙卫服色之后,放下了手。

    “臣崔升,见过太子殿下。”

    李弘闻言扬眉:“崔升……你是博陵崔氏出身?崔综是你什么人?”

    “回殿下,正是臣祖父。”

    看着面前这个沉默而英气的青年,李弘点了点头,好半晌才轻道:“那两个宫娘……辛苦你了。”

    崔升扬起英气的眉,好半晌才道:“殿下怀疑皇后娘娘?”

    李弘被他这般直接的疑问惹得有些不快,权毅在一侧更是唬得不轻,也不管对方比自己大了足有十岁,上前一步便喝道:“你这是在对谁说话呢?!”

    李弘扬手制止他,也摇头示意崔升不必在意,然后续道:“本宫若是怀疑,便不会来问你。直去问母后了。”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四

    崔升见李弘态度如此,反而眉头微舒,淡淡一笑道:“若果如此,臣实在是万分幸喜。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知为何,权毅看着这个青年,就是一股子的不舒服,忍不住上前一步呛道:“你这话是在对谁说呢?太子殿下问话,你好好答了便是,哪儿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权毅。”

    李弘虽知自己这个身边陪侍了一年的小侍性急如火,平素也算知礼。如今这样,反而叫他有些意外。

    但意外归意外,他还是制止了权毅。

    权毅闭口,好半晌不言。

    倒是崔升痛痛快快地认罪,李弘直言无妨之后他才轻道:“殿下,那两个宫娘本便不是皇后娘娘派来的。皇后娘娘派来的宫娘,人未出了内侍省,便被这两个刺客暗杀,然后易容改名,顶替了进来。

    毕竟这里为了保证二位公主殿下的安全,是皇后娘娘明令的禁地。外人不得轻入。所以便是她们高矮胖瘦,音容笑貌上有些什么不妥的,臣等一时间也未能发现,还请太子殿下宽罪。”

    李弘摇一摇头,却道既然二位皇姐无事,那便无妨,又问:“那她们的来历,你们可曾审问清楚了?”

    “当时便立时查清了是……宫外的人。”崔升看了一眼权毅,表情却有些犹豫,显是顾及他,不能直言。

    李弘倒也明白,转头就吩咐权毅先去前面把着些风。

    权毅便是有诸多不满,也知自己如今还只是个孩子,何况身份尴尬,整个东宫之中都知道他被送入东宫做太子伴读的理由……

    李弘能带他来这里,已是太过信任自己。

    于是便点点头,自向前边守着。只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两眼。

    远远地,他听不到二人在说什么,但看李弘面色,却是极为愤愤并无意外之色。显然,那个背后主使之人,早已被他看穿一切尽在掌握。

    权毅微笑了一下,转过头来盯着前方

    这位平素在外人看来娇生惯养如同任性小儿一般的太子殿下,根本不像别人看着的那么天真无知。

    否则,只怕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他抱起手臂,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一个问题: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白痴,居然敢惹上这只看起来如他所养的雪白爱宠一般无害可爱的小狮子?

    哼哼,不管是谁,都有好戏看。

    想着想着,他笑弯了眼,却在不经意见,看见一张俏丽的脸在一边的草丛中正直愣愣地看着他

    是李下玉。

    他怔了怔,正待发问,却见那张脸一闪之间,再不复见。

    搔一搔头,他为难地看一眼正缓步走来的李弘,最终决定将这一切咽下,不多言语。

    走出了小草屋,李弘主侍二人便看见了被他留在外面,带着诸卫守住大门的静安。

    “太子殿下……”

    静安迎上前来,正待开口,却看出李弘面色不善,于是急忙闭了口。

    李弘摇摇头,定定地站了半晌才道:“传辂,回……弘文馆。”

    静安闻言扬了一扬眉:“太子殿下今夜竟是要……留宿弘文馆么?”

    “嗯,传话儿与母后罢!今夜……本宫有些事,要自己想一想。”

    是夜。

    弘文馆。

    李弘一身素衣,小小的身影坐在正殿之上的宝座内,表情却是平静而沉定的。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初满七龄的孩子。

    他的表情那样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有些可怕。烛光打在他脸上,将他高挺而透白的鼻子映出一点阴影,将另外半张脸隐藏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轻唤:“静安。”

    “静安在此,殿下可是要休息了?”

    “权毅……回去了罢?”

    “是。殿下,权侍卫已离去一个时辰了。”

    慢慢地点一点头,他又长吐口气:“传崔升。”

    “崔升?”

    静安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正待问,却想了一想,若有所悟,点头退下。

    李弘便这般静静地等待着,很快,崔升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单膝跪下行礼后,乃道:“殿下召臣前来,可有何要事?”

    “你今天下午说的话儿,可仔细查证过?”

    李弘只问。

    崔升颌首,低道:“半点不错的。此事曾向宫外那位的府中管事相询。管事说虽那位颇有犹豫,但最终还是准了。”

    李弘咬牙,好半晌才恨声颤道:“他竟……竟答应了?!”

    “……是。”崔升的目光,也颇有些黯然:“虽然出了这主意的并非是他,但……他的确是准了。”

    李弘闭目,好半晌才揉着额头道:“……崔升。”

    “臣在。”

    “本宫问你,若是……若是本宫要你将方才,还有今日午后对本宫说的话儿,一一向父皇说过一遍,你可敢么?”

    李弘颤抖着,轻声地问。

    崔升猛地抬头:“殿下是要……将此事告与陛下?可是殿下,皇后娘娘也知道此事啊!一直不加处置不就是为了能够保住那位的名声……”

    “母后保他,是为了本宫。因为母后在外的声名,如你所知已被那些人败得不成样子。所以为了本宫以后的路走得更顺畅,她才要容忍着他们往自己身上泼污水……可这件事……

    不,不行,一定要让父皇知道!”

    李弘摇头,咬牙:“何况,他们为了所谓的仇恨,竟连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又有什么不敢做的?!本宫只问你,你敢,还是不敢?”

    “……臣明白了。”

    崔升定定地看了李弘一会儿,长长行了一礼,便受了令。

    李弘闭目,好半晌才叹息道:“你下去罢……今晚且不必去见。明日……明日本宫会修书一封,你直接交与李大人,他会直接带你去见父皇的。”

    崔升再行一礼,便自退下。

    看着崔升退下去,静安走上前来,行了一礼,低低道:“殿下,您真的要……”

    “本宫知道,这事不容易办。可越是如此,本宫越要一试。母后一生,已为父皇牺牲太多,本宫断不能让她再这般继续替本宫担这污名!本宫召权毅同行,就是为了要借他的口让天下人知道,他们到底都把本宫的母后想成了什么样的恶人!本宫……

    本宫要替本宫的母后正名!本宫更要让那些真正一肚子坏水的人,自现形于天下!”

    李弘目光坚定,小小的双拳,紧紧地握在自己的身侧。

    静安看着这样的李弘,心中一阵潮涌激荡,扬袖蹈礼:“臣静安,谨遵太子教令!”

    次日,午后。

    太极殿中。

    好容易带了些笑意来的李治,在听到被李德奖带入殿中回报的崔升所说之事后,笑意尽无。

    半晌,他才轻道:“此事既然已有经年之久……为何你竟今日想起来回报?谁叫你来的?”

    崔升沉默一下,便立道:“回陛下,太子殿下昨日午后前往二位公主处,探视公主,无意间得知此事,甚为气愤,直言要替皇后娘娘洗清污名,这才着臣来报。”

    李治闻声,原本一片冰寒的目光一暖,好半晌才点头道:“好,你做得好。弘儿也做得好。只是……你下一次,但遇到这等事时,可不必经过弘儿,更不必等这么久。清和,赐金令。”

    清和应声而去,不多时捧了一块儿金令来,交与崔升道:“此乃主上九龙金令。见令如见人。还请崔大人好生保管。”

    崔升谢恩,接在手中,李治乃又道:“自即日起,但有那两个孩子之事,你便直可向朕来报。无论皇后如何做声,你直管来报便是。但有什么不妥,自有朕在,你不必忧虑。”

    “是。”

    “好,你且退下……”

    “陛下,臣尚有一事,还请陛下恩准。”崔升突然开口,叫李治一怔:“何事?”

    “臣斗胆,还请陛下为宣城公主殿下赐名”崔升抬起头,目光诚恳:“陛下,无论当年萧氏做了何等大逆之事,二位公主殿下却非是那等忤逆之人。所以,还请陛下……赐名于宣城公主。”

    李治一怔,半晌低下头,好半晌才轻道:“是朕的不是……忘记那孩子……自出生以来,都不曾有个真正的名字……

    也难怪……难怪那个狠如蛇蝎的,竟能对自己同胞亲妹下手……

    若非朕这等轻忽于她,她又怎么会……”

    闭口,他的面上露出些内疚之色,很快地,他道:“名字……早有了……只是……”李治叹口气,轻道:“她们……可还好?”

    “一切都好,皇后娘娘虽然不能将她们释放,可衣食用度,都是最好的。也常常允了臣带着二位公主出宫去见一见世面。所以她们只是想……”崔升沉默。

    李治知道他想说什么:那两个孩子,想的只是见他而已

    动摇了一下,他最终还是闭了闭眼:“罢了,便叫吉儿罢。愿她接下来的光阴,永远都大吉无忧。”

    李治抬眼,看着殿顶,有些茫然,接着,起朱笔,调金墨,手书了一个大大的吉字,交与崔升。

    崔升接过,行礼,谢李治,转身离开。

    李治闭目,无力瘫在宝座之中,好半晌才轻道:“清和,你说朕是不是一个最坏的父亲?”

    清和摇头道:“若是主上不好,那二位公主殿下,也不能这般思念主上了。只是主上到底不能面对她们……因为跟娘娘一样,主上也从未忘记……”

    清和说至此处,闭了口,有些不安地看着李治。

    是的,他跟媚娘一样,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是同样一张可爱的小脸。

    他的嫣儿。

    李治眼角微湿,心中一痛,但立刻强自镇定,清了一清嗓子,沉下脸来道:“传旨,着舅舅入内觐见。另,着金吾卫即时备下车驾,今夜便请舅舅往申州一行!”

    清和一怔,好半晌才道:“主上这是要让元舅公去见郇王殿下?可是……据崔升所言,此番定谋杀公主的是杞王……”

    “传旨。”李治平静地说了两个字,再不多言。

    清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得微叹一声,行礼而去。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五

    李治旨意刚刚出了金门,便有人将这话儿传到了弘文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原本心神不定的李弘,听到这消息,反而定了心下来。好半晌才道:“那舅公公那边儿,可有什么消息么?”

    “回殿下,眼下还没得出皇城门,估摸着便是他老人家接旨,也要一半盏茶水的功夫了。”

    李弘嗯了一声:这两日长孙无忌身子不大好,告了病在家里休养着,一应事务都是着了府上人来传的。所以他没得来,李弘倒是半点不意外。

    纠了纠手指,李弘想了一想,又问道:“那……父皇可曾还有别的旨意传下来?比如说……要见见皇姐什么的……”

    “这个倒是没有。不过听那太极殿下的小侍们说,那崔升离开时,手里却是捧了一卷纸的。好像是主上赠了名字与宣城公主。”

    静安轻轻道。

    李弘闻言,心中一痛,好半晌才哀然道:“父皇也是太过了些……姐姐们又有什么错呢?他竟连看也不看一眼。这么些年来,都只是母后在照顾着她们二人。甚至连名字都……”

    静安看着李弘,好半晌才轻道:“太子殿下觉得主上此事做得绝了么?那太子殿下可曾想过,当年她们的母亲,为了她们,又曾经做下什么事呢?”

    李弘皱眉轻道:“便是……便是嫣儿死于淑妃之手,可到底那是淑妃做的恶,她也以己命偿了。还有什么不成的?”

    “殿下此言的确不假。然殿下可知自己身子旧来便不好,又是谁的过错呢?”静安轻轻一问。

    李弘一愕,好半晌才轻道:“你说本宫那咳喘的宿疾?那不是本宫生了之后受了些寒意才致如此么?却与姐姐们有何关联?”

    “与二位公主殿下确无关联。可是与二位公主殿下的兄弟,却是有关联的。”

    静安看着李弘,淡淡地将当年李弘曾被李素节与李上金二人算计,以毒鼠咬了手脚以致落下旧疾之事说与他听。

    这样的事,李弘却是头一次听说李治不愿让这个本性淳厚的孩子伤心,媚娘亦是如此。就是长孙无忌也不希望他因为这样的事情,而让他们兄弟之间生了间隙。是故也未曾言过。

    是故今日里李弘听得此事,不免震愕难言,小小的心灵,也受了极大的冲击。

    但他毕竟是个淳厚仁朴的孩子,何况因为义阳宣城二位皇姐之事,他对自己这两位皇兄的为人,也算是彻底有了了解,因此反而不像静安所料想那般怨恨他们,反而认真想了一想才道:“倒也不奇怪。毕竟郇王兄为了能够抹黑母后名声,连杞王兄用计毒杀自己同母姐妹再嫁祸给母后这样的事情都能容得助得,对于非与他一母同胞所出,又小他好些的本宫而言,他自是不满。”

    顿了顿,他在静安惊讶的目光中继续平静地道:“而且,其实算起来,郇王兄也好,杞王兄也罢,也都非本性便如此之坏的坏人。他们会这般做,无非是希望父皇多多关注他们而已罢了。

    可是因为他们不是父皇最爱的母后所出,甚至他们的母妃还曾因为嫉妒怨恨而让父皇最爱的母后痛苦,所以父皇迁怒他们,更进一步无视他们……这让他们伤心,所以也像他们的母妃们一样,怨恨嫉妒身为母后长子,倍受父皇宠爱的本宫。这也不奇怪的。

    其实若是易地相处,本宫也会怨恨的。

    这样的局面,其实并非完全是他们或者他们母妃的不是。追根究源,到底还是在父皇身上。

    只是……”

    李弘垂下头来,看着案几,若有所思道:“只是母后曾经告诉过本宫,哪怕是权倾天下如大唐天子,也终会有些不得不不能不的事情。所以父皇想来,也有他的难处,当初才会这等对待他们和他们的母妃。这些,都不是本宫能顾及的事情。”

    李弘抬头,看着静安道:“事实上,本宫也不想顾及。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本宫无力相助。静安,本宫眼下想做的,只是想帮着母后把这些兄弟姐妹们安抚好,让他们都过上性命无忧富贵自在的日子,这便算是妥当了。明白么?”

    静安看着李弘,好半晌突然目中含泪道:“静安明白。”

    李弘点头,好一会儿才道:“既然父皇下了旨,那么看来,舅公公这一次去是要申饬郇王兄了。也好,让他知道自己此番答应杞王兄这等事情是多大的罪孽,也算是让他能好好反省了。至于杞王兄。”

    李弘眯了眯眼:“依本宫所见,此事之中,最不该的最罪过的便是他。这等玩弄人心,狠绝阴杀的手段他竟也使得出,实在是非人所为。

    不过父皇如今刚刚跟母后安好,又逢着纪王叔叔与越王叔叔他们二人在外面不停地弄些事情出来,只怕他无心安顾于杞王兄,所以必然接下来会派德奖师傅去暗诫于他。甚至是软囚了他也未尝不可能。只是……”

    他微微有些犯难道:“只是这样难免会吓着梁王哥哥就是了。”

    静安初闻那个耳生的名字,好是怔了一会儿才道:“殿下是说……废太子?”

    “梁王哥哥。”李弘非常不喜欢静安这般称呼李忠,眯着眼纠正一次,见他低头认错,才道:“梁王哥哥对父皇的心结,是我们几兄弟之中最大的。他本就怕父皇,平素呢也与杞王兄私下有些来往虽然他也不见得多看得上杞王兄为人,可到底他孤身在外一人,又与郇王兄旧仇在身,能交往的自然只有杞王兄了。

    父皇此番暗诫杞王兄,梁王哥哥自然会知道消息,他又不知杞王兄之所以被暗诫却是因为他意欲行计毒杀亲妹的内情,所以会害怕担忧猜疑也属常态。甚至杞王兄会因此事倒过来利用他一把,将一切错事都往他身上推也不奇怪。”

    李弘嘟哝了几句,却听得静安瞪大眼,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这个年方七岁的少年这真的只是个七岁孩子么?

    他还不待问,便听李弘又道:“不过呢。倒也不是无法。只是需得母后出面,将梁王哥哥好生安抚一番才是。毕竟本宫听说,他还是很听母后的话的……”

    “此事万万不可!”

    静安闻言,断然直道。

    李弘倒是被他这等急切果断的语气给震得一呆,眨巴眨巴大眼,好半晌才道:“为何?”

    静安张口,却又闭口,好半晌才叹道:“无论如何,太子殿下。您都万不可请娘娘向废……,不,向梁王殿下说些安抚之语。万不可,万万不可。”

    李弘皱眉,正待直言,但想了一想,又看着静安道:“你平素里最是稳重的,又是最体贴顺从的。从来不说这等话。

    而今这等着急落相,看来的确是不妥了……似乎,也是些本宫现在不宜,或者不能知道的内情,是么?”

    看着静安叹气点头,李弘也跟着点点小脑袋:“那便罢了。本宫不问便是。只是这梁王哥哥,无论如何都是要让他明白此番之事与他无关的。而且这人,还不能是太轻了的身份,至少得让他信了才成。只是如今父皇不能出面,母后也不行……那又能是谁?”

    静安看着李弘,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您不正是最好的人选么?”

    李弘一怔,指着自己的小鼻尖:“本宫?”

    “正是殿下。”

    李弘眨眨眼,想了一想,抱着手臂咬着唇,有些犹豫道:“本宫的话……只怕不太妥。毕竟……毕竟梁王哥哥这太子之位,等同是本宫给……”

    他不再往下说,静安却笑道:“若是殿下担心这一桩,却是不必。静安敢跟殿下打一个赌:梁王殿下纵然失了这储君之位,却从来不曾怨恨过登上太子之位的殿下您。甚至对于殿下您,他还颇有一份怜爱之意。您若不信,尽可借此良机一试。”

    李弘眨眨眼,却似有些动心。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六

    同一时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看着李治着人送来的那些东西,忍不住又是叹了口气,好半晌才道:“这样的东西,他也送得不嫌烦。本宫都看得烦了。”

    一边儿明和笑了起来道:“娘娘,主上这是一片真心为您好,您这是何必呢?”

    媚娘只摇头,恹恹道:“眼下边境战事吃紧,他这般地往立政殿里费东西,少不得是要被人说道些什么不好的。真是……就不曾想过么?”

    明和想了一想,却道:“那娘娘的意思,这些东西……”

    “一并赏给前线有功将士家中。”媚娘闭了眼,只挥一挥手,便再不看那成几十箱的钱帛。

    明和应声是,便自退下。

    ……

    片刻之后。

    太极宫,太极殿。

    正在处理政事的李治闻得此番之事,不由扬眉道:“你说媚娘把那些东西全都送出了宫?”

    “是。”

    “送到了哪儿?”

    “各府各地,与那些前线有功将士家中了。”

    清和一语方毕,李治便摇头笑叹:“罢了罢了,朕看以后这些东西,送了她也是被她往外送。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他顿了一顿道:“不过如今她老是这般闷闷地,却也是不好。毕竟日日里守着宫中半步不得出外,她只怕也心烦。”

    “那主上的意思……”

    “过了这些日子,正好儿赶上封禅泰山。依着规制,弘儿贤儿显儿都要跟着,她也好跟着出去转上一转。”

    李治摇头道:“只是怕委屈了她。毕竟是堂堂国母,却还得因着皇儿年幼才能跟着去。”

    清和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由着李治大声替自己娇妻抱曲

    天知道自古以来,便不曾听过什么皇后可以跟着皇帝去封禅的。这样的事儿,只怕将来主上在庭上说出口又是一番纷争。

    不过管他的?有主上在,他倒也什么都不必担心的。还是想想怎么提前安排着,别到了那时一应的东西跟不上使用挨骂的好。

    思及此,他便自道:“主上既然有此一言,那清和便就去安排了。”

    李治点点头,但又问道:“不过你且先不急着走,朕问你一桩事。听说此番那两个无心儿干的事情,是弘儿给着人引了德奖去,带了崔升报来的。是也不是?”

    清和心知李治早晚会问此事,却也还是为他消息之灵通惊了一惊,于是便点头道:“是。”

    李治微眯眯眼:“那孩子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心事了。也罢。总不是什么坏事。”

    他点一点头,又吩咐几句,便自放他离开。

    接着,想了一想,便向着旁边人传旨:“起驾,回立政殿。”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目瞪口呆地看着换了一身骑射胡服的李治兴冲冲地在殿里走来走去显摆的样子,好半晌才迟疑道:“治郎你这是做什么?”

    “去划画舟啊!今日阳光明媚,正是去采莲的好时候呢!走走走!你也快去换了衣裳,我们一起去!”

    他一边说,一边小孩子似地推着一身宫装的媚娘就往里殿走。并且在进到了里殿之后,一把把她推入纱帐内,就开始急燥燥地要去替她除衣裳。

    这可把媚娘吓得惊叫一声,反手拍掉他的毛手,又裙下飞起莲足踢掉他的毛脚,接着娇叱笑骂着,把他整个人推出纱帐外,又叫了玉氏姐妹来把一脸怨念的大唐皇帝陛下,她的夫君给“请”出里殿去……

    这才自己摇头又气又笑地去换衣裳。

    而李治呢?便像个毛头小子一般不停地在殿门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时不时停下来,三步一挪五步一蹭地移到殿边来,背负双手脖子伸得老长,试图看一眼里面情形。

    可惜,每一次都被坚决依媚娘之命办事的玉氏姐妹给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任他如何摆出皇帝陛下的架子来,也是无用。

    无奈,他只得嘟嘟哝哝地继续做他的无头蝇转。

    不过好在媚娘也没叫他等太久

    一盏茶的时光,她便一身猩红胡服,纤腰一束地从里殿走出来。那样的英姿妙态,着实是让李治看傻了眼。

    好半晌,媚娘才忍不住笑道:“不是说要去荡舟采莲?治郎去还是不去了?”

    “去去去!当然要去!”

    李治回过神来,立时便叫起来,一壁便上前来,嬉皮笑脸地捉了媚娘小手,紧紧握着,不肯放开。

    如今李治虽已是而立之年,可因着他天生长得便清秀俊俏,皮肤白,加之双眼明亮又清澈,便自有一股子少年气在身上。因而此时看来,竟一如十年前的他一般模样。

    而再看媚娘,十年前的她,尚且还能勉强看着与李治同龄的模样,如今十年过去,已数为人母的她非但不见半点衰老之态,且还一发显得清灵可人。此刻一身鲜红如火地站在一身雪白的李治身边,竟似比李治还小上好几岁。

    一双璧人如此,叫诸侍儿看得俱是啧啧称奇。

    李治更是得意非常毕竟这世间可不是任哪一个男子都能如他一般好运气,娶得一个越来越漂亮越来越青春年少的妻子。

    是故一路上,无论媚娘如何挣扎,他都不肯松了媚娘的手,反而将她的小手握得紧了再紧,一副只恨不得生就与她便是连身人的模样。

    这般到了莲池边,李治眼见着若不松手便不好将她接上船,这才不甘不愿地松了手,改成环抱她纤腰,一把将她挟上了船。

    媚娘本待自己上船,却不想他竟这等做,一时免不得受了一惊,小小叫了一声,立时便引得他得意大笑,叫她好生羞恼。

    于是上了船,立定之后,她便寻思着怎么叫他也出个丑,总是要让他也知道她的厉害才好。

    只是她想得尽管存心,可当看到那一大片的田田莲叶,与浮在其上的朵朵莲花之后,她便将这些小事尽数抛之脑后,只专心地看着,找着,挑着她想要采得的莲花了。

    而李治便在一侧撑着浆,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一时间,只觉万事已足,此生无憾。

要请假!要休息!

好吧……完蛋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整个就是挠头挠头……有点点瓶颈了!!!!!请让我放飞自我一次吧啊啊啊!因为现在写好的,都是结尾部分的啊!!!!!没错我很过份,假期里存的稿子,全是倒着来的!也就是说从结局开始倒着往前写的!所以现在中间整个断篇儿了!我快疯……大家给我点时间让我自己想清楚接下来怎么写吧!抱歉抱歉抱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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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