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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七

    大唐显庆三年六月十五。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太极宫,太极殿。

    上邀日月,最是王者气象。

    下纳星辰,自是风云暗藏。

    李治高坐在大殿之上,一如往常般听着殿下诸臣进表,叙着与往日里几如一样的国事只是,人名,事名,地名,换了一换而已。

    他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了。

    厌倦了这等日复一日的重复,厌倦了这般年复一年的相同。

    他闭了闭眼,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挥手打断阶下正絮絮叨叨地报着国库收存与赋税所得的户部侍郎的冲动,时时泛上心头。

    殿内只有这位年轻侍郎的声音,激昂顿挫,但是……

    也极为催眠。

    甚至有几位年迈的老臣,怀里虽然抱着玉圭,却已然双目垂垂,眼看昏昏欲睡。

    ……

    …………

    ………………

    突然之间,真的是突然之间!

    三声从远而近,层次传来的长呼,带着意外而震动的长呼,打破了整个大殿的平静,也撕破了数百文武臣员们面上的平静。

    “报!皇后娘娘奉圭求见!”

    “报!皇后娘娘奉圭求见!!”

    “报!皇后娘娘奉圭求见!!!”

    声音随着手执金斧的金吾卫首领,一路扬长而入,仿佛一道闪电,点亮了整个大殿中所有人的表情。

    寂静,先是一片寂静。

    整个大殿里站着的人们所有的男人们,起先都是有些茫然的。

    他们似乎没有听懂这个紧张到险些在红色的大毯上打了一个滚才得进来的金吾卫,到底说了什么。

    甚至是李治自己,也是颇为意外的。他扬着眉,有些意外地看着那个金吾卫,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什么?”

    那金吾卫气喘吁吁地奔到他面前,却在这样的一句问话之前,呆呆地张了半天的嘴,才叉手大礼道:“回……回陛下!皇后……皇后娘娘,奉表持圭求上殿见驾!”

    沉默。

    但只是片刻。

    立时,一阵喧哗,便炸开整个大殿!

    阵阵热议的声浪,几乎要把整个殿顶给掀了起来!

    “荒唐!岂有此理?!”

    “皇后此番大为失礼啊陛下!自古以来,这金殿之上,除封后封妃大典,哪里是女子可以轻易涉足的地方!”

    “请陛下即刻诏斥皇后娘娘!”

    “请陛下即刻诏斥皇后!!”

    “请陛下即刻诏斥皇后!!!”

    李治看着那一张张大怒的脸,一时间有些闹不明白

    他有点儿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般愤慨。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一脸的气愤,惊恐,不可思议……

    好像他的媚娘,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不就是要上殿见一见自己么?有什么大不得的错?

    李治纳闷地看着那些大臣,转头到处找着几张熟悉的脸,习惯性地想在那几张自己最熟悉的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神色。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且不提长孙无忌和李绩。就连韦待价,狄仁杰,甚至是那个平素里总表现得一脸唯皇命是从的许敬宗……

    居然都是一脸的不满。

    他扬了扬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对了,这是金殿,是太极殿。

    整个大唐帝国,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的所有叔伯皇兄皇弟们……每个人,每个李姓男儿,都为之抛却了一切的太极殿。

    这大唐天下……

    不,这整个海内第一的大殿,百国来朝的金殿,万邦仰望的王殿。

    所以……

    大概他们是不喜欢,也绝对不能允许,看到一个女子在他们不允许的时候,走上这大殿,踏上那红毯的罢?

    了然地眨了眨眼,目光投向长孙无忌与李绩,然后,他瞪大了眼

    和其他人不同,这两个人的表情,却是一点儿都不意外。甚至长孙无忌的表情,是近乎冷淡的。

    李绩虽然不似他那般冷淡,但他的表情,也是毫不意外的。甚至是有些意料之中的神色,存在眼底。

    李治不言语,垂下双眸,想着自己的心事。

    往常当他这样的时候,整个大殿里,最多只会再闹片刻,便立时恢复了安静。今日却不同,他越沉默,整个大殿之上,便闹得越厉害。

    但是……

    他们越闹得厉害,李治的心里,却越是平静,甚至是有几分喜悦与得意。这般的喜悦与得意,甚至明显到了一边儿被这等阵势惊得满头大汗的清和都看出来了。

    “主……”

    清和咽了咽口水,开口,欲言,却看到李治徐徐地,起身,负手于身后。

    刹那间,仿佛是一座巍巍大山立了起来,整个大殿中的男人们,全部闭了口,一个个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帝王,然后叉手,行礼,沉闷闷地一声唱礼。

    “陛下恕罪!”

    李治没有说话。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整个大殿下所有的人,然后,突然扬眉一笑:“既然皇后奉圭而入,便是以臣礼觐见。依制,准!宣皇后上殿!”

    哗然一声,全体文武,以长孙无忌与李绩为首,齐齐跪下:

    “陛下!”

    每个人的脸上,都现着哀求。这一次,连长孙无忌与李绩的神色,也终于动摇了!

    但是李治却没有理会,只是扬眉,看着他们,轻轻一笑道:“诸卿以为朕此旨有失礼数?皇后奉圭而入,有失礼数?那好……礼部侍郎何在?既然身为礼官,自然详知礼矩。你便向朕说一说,大唐国母,一国之后,奉圭而入,有何失礼之处?有何失礼之处?”

    两句轻问,却问哑了出列的礼部侍郎,也问哑了整个大殿下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

    每个人都愕然甚至是长孙无忌与李绩,也是一脸愕然。

    他们答不出来。

    因为大唐礼制,又或者是更早,更高的礼制,本来就没有任何一条明言,一国之母,一国之后,怀奉帝赐玉圭这等以臣礼而入殿,有什么不妥,有何失礼之处。

    甚至……

    在他们看来,之前这样的事情,或者也是有的。只是他们不知道也不确定而已。而正因为不知道不确定,他们便无从反驳。

    更无从阻止

    阻止那个身着绣金朱红飞凤袍,头顶凤冠,腰系流云龙凤带,肩绣山峦风云纹的女子,带着自己的两个挺秀女官,左手持青色绣金后疏凤表,右手抱日月星辰盘龙雕凤玉圭,肃然而优雅地大步走入大殿。

    一步一步,她走得极快。

    越过每一个人,把每一双怨恨、惊恐、怀疑、愤怒、不安、猜忌……包含着各种情绪的目光,结结实实地踩在脚下,踏在地上。

    她走向那个立在宝案之后,含笑看着她的男人面前。

    这一次,是她自己要来的,没有任何人逼她,也没有任何人设计她。

    是她自己要来的,她自己想来的。

    所以,这些人的怨恨惊恐怀疑愤怒不安猜忌,都是无用的。

    因为他们拦不住,拦不了,也拦她不到!

    媚娘早在来之前,便已然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但她没有一点儿的担忧,更没有一点儿的犹豫。

    因为她明白眼下手里这桩事,无论她武昭怎么处置,又或以什么样的姿态去怀柔办理,都会让天下人非议。

    所以于她而言,若要保证自己不再受那些本就对她不满的臣子们苛责非议,面对这桩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理会不插手。

    但她已然不能等,更不能还像以往一般,怀柔以待。因为这件事已然扯到了她最心爱的人。而且已经情势紧急到了不容她再设法着左右斡旋,又或者如往常一般叫人设法去通知什么的处置!

    时不我待,她只能顶着这些人的目光,捧着她象征大唐帝国第二人身份的玉圭,戴上她的凤冠金明,穿上她的凤袍,大步走向她的男人,她的丈夫,然后……

    “妾身参见主上!请主上恕妾事急从权,失礼上殿之举!”

    玉臂一挥,如凤展翅般扬起双袖,媚娘盈盈陈礼!口吐之言,更如珠裂冰盘,铮铮作响!

    原本各怀心思的李治与诸臣,一时间都被她这等急切的神态与语言吸引了过去。李治扬眉,微一正色:“皇后此番奉圭而入,本便依足臣礼,何来失礼之说?且先平身,却有何急事,一一说来!”

    媚娘琅声谢礼,起身便奉圭在手,神色肃然道:“启禀主上,妾身为大唐皇后,自有整治后宫,协助主上之理。然今日晨起之时,内侍上报,声言截下皇弟纪王府中妃妾与逆贼阿史那贺鲁妻私信议及军中机要之密件。妾闻之,知此事事关军国之重,不敢轻忽,便着令验之。然未及验,乃得消息,那上报内侍已被人行刺,欲灭其口于立政殿西南角楼之下,幸得殿下金吾卫统领李云发现及时,出手相救,保得性命!

    原本此事亦非其大,但有主上洞察如日月昭然,我大唐文武能贤斐斐,自然便不为所重。

    然其最为妾恐惶之事,乃在此内侍本为太子东宫近侍,近日因太子微染风寒,暂居妾立政殿后寝之内,才得侍于妾身前。

    而此番其被人欲行灭口之时,太子只与其三步之遥!其受刺之时,血溅太子明袍!更惊得太子立时昏厥不起!

    如今虽得药王圣手通神,已然救醒转,妾亦几番安慰,勉强睡下,但于梦中仍惊泣难止!妾身为母亲,心中之痛,之愧,难以一言而尽!还请主上赐妾看护不善之罪!”

    媚娘一番言语,越说越响亮,越说越心急,到了最后这一句,已然是群臣动容,李治变色!

    而她自己,而是红了眼眶,柳眉怒扬,凤眼嗔威:“主上!国储之重,承嗣社稷之担!妾有看护不善之责,又有无能自保之罪,更有偕越失礼之亏,自愿身受千刀万剐之刑!

    然此番逆贼竟敢如此大胆,大唐皇后寝殿之侧,竟敢血染太子春驾,谋害太子近侍!此行此径,分明无视天威,藐视帝尊!

    还请主上严查此事,还妾与太子一个公道!”

    言毕,媚娘双眼含泪扑通一声抗表奉圭而跪,夺手拔了簪子甩开凤冠,长发一散,便只将额头重重向玉圭之上叩击下去!

    “嗵”地一声重响,她的额头立时红肿一大块!

    她此举又急又快,便是身后玉氏姐妹也不曾防,更不必提李治等人,一时间,殿上殿下俱是大乱!

    人人骇然惊呼!

    李治本以为她只是来说些要事,却万不曾想时至今日竟有这等狂徒敢闹到他看护至重的立政殿中,他的枕边眼前!

    听着话儿便气急败坏又担心李弘的他尚不及问话,却又见媚娘这般一跪一叩,竟将额头都磕破了似地,登时惊得魂飞魄散,心碎肠断!

    立时高喊一声“你干什么!”便自己抢先一步飞奔下来,把她整个人硬生生托起来,死死抱在怀中,不允她再胡闹!

    而媚娘几番挣扎,欲再行叩礼,却是被李治紧紧压了手脚不叫她动!又有玉氏姐妹跪叩相求,一时间,只得揪着李治龙袍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悲子之恸,怜子之伤,整个大殿之中人人不忍闻之,侧面而掩!

    而李治更是双目赤红如焰,咬着牙,长声一喝:“传纪王纪王妃!传!”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八

    当媚娘再度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李治一脸愤怒的面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她叹了口气,转头欲再闭眼,却被李治哼了一声,喝破道:“既然醒了,便莫再装着睡了。”

    媚娘认命地眨眨眼,转头看着李治一笑。尽管这一笑妩媚婉转,温柔万方,却也难引得李治欢喜,直愣愣地,他看着她,只问一句话:“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媚娘不言,好半晌才轻道:“媚娘一时情急……”

    “你不是一时情急,你只是一时气急!”李治哼了一声,淡淡说了一句,便自起身,由着一边儿秦鸣鹤上前来,与她把脉诊拿。

    看着秦鸣鹤点头说了句无事,他一颗心方才放下,然后淡淡道:“媚娘,我只与你说这一次,望你下次莫再叫我说这等话儿出口你要任性,要胡闹,我都无妨。但那需得是拿着别人任性胡闹,若是你拿自己任性,拿自己胡闹……就别怪我不念夫妻情份了

    若你再这般拿着自己胡闹,我不将你锁在立政殿下,直到你反省自身之失,我便不是李治。”

    淡淡抛下这么一句话,李治便转过头,自向前殿而去。

    媚娘一张脸只半躲在锦被里,看着他离开,好半晌才轻道:“玉如何在?”

    玉如闻声上前来谢罪,媚娘见状,知她必被李治好骂了一通,却也不去多怪她,反而多加勉慰之后,才道:“纪王夫妇,现在何处?”

    “主上此番大怒非同寻常,之前纪王夫妇已被带到了太极殿尚书房中,由主上亲自问话儿。自然,纪王殿下是一百个不认的,纪王妃更是连声地只将冤枉二字往头上迭着。但主上也不去理他们,只交了元舅公来亲审此案。”

    媚娘垂眸,好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可到底纪王是治郎亲弟,又是韦太妃独子,只怕这朝中韦氏一门,便断不能见他如此被责罢?”

    玉如立时轻道:“可不是?一大早的刚下朝,便有几个韦姓官员联名上疏,要求主上严查此事,还说什么皇后娘娘此番贸然上殿,虽则心切太子,可到底也是有失礼数……

    方才娘娘未醒之前,主上已然大发了一通脾气,责罚了好几个官员,甚至还将那些折疏都拆成了碎片,丢在他们面前。

    只是他们一味地不肯罢休,还是跪在太极殿外,说什么也要主上还纪王夫妇一个‘公道’便是。”

    媚娘眯了眯眼,冷笑一声:“看来他们还真是不肯死心呢!真以为此番本宫还会似之前一般,见着他们一闹,便要将此事按下不提了!好……真是好!”

    玉如见她这般掀眉冷笑,心中便知大事不好,急忙便道:“娘娘,方才主上可还为了您不知爱惜自己身子而大发了一通火气,您可万万不能再这般……”

    “本宫可从来没有说,还要拿自己的身子去坐实了他们的罪。他们还不配。”媚娘冷笑一声,便着传纸笔。

    纸笔一入,媚娘自起身疾书。

    俄顷书信一封,仔细阅过,吹干墨色,便折好交与玉如道:“你拿了这东西,去叫人传与弘儿,便说是本宫的话儿,叫他这一两日里,但身子好些时,将这信好好儿背记了,且自去两仪殿,奉先帝灵位,入太极殿下,高声念诵这封信。”

    玉如闻得要李弘去捧信念诵,便是瞪大眼,好半晌才道:“娘娘……这是不是……”

    “现在便去。”

    媚娘根本不曾与她半点儿质疑的机会,平淡直言。玉如闻声闭了口,讷讷应了声是,便转身而去。

    是夜。

    立政殿中。

    李治今日着实是动了怒,竟连立政殿也不曾踏入,所以整个大殿里,便只有媚娘与一脸无奈的李弘。

    “母后,您要弘儿将这信在大殿上背诵,这便罢了。可为何要抱着皇祖灵位?这不是让父皇难堪么?”

    “难堪的可不会是你的父皇。”

    媚娘淡笑一声道:“弘儿听话,你只管抱了圣灵,依着母后的要求,自去办理便是。你且看着,此番难堪的,受辱的,到底是谁。”

    李弘眨一眨眼,欲待再言语,却又想起,媚娘最是将李治放在心尖儿上的人,而且……

    此番自己眼睁睁看着近侍险些被杀,虽然当时的确是惊得他心颤欲裂,可昏睡了一夜,再复醒来时,已然心情平静了许多

    毕竟那小侍只是受了伤,流了血,看着吓人实则却是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加之自己醒来之后眼见着那小侍前来谢恩的模样虽然有些颓靡却是健全,所以也只一日便再不往心里去。

    但他不曾真被吓着,却真是吓着了媚娘。自那日太极殿上以玉圭击叩之礼求李治严办此事起,她便整整昏睡了半日。

    这让李治心急如焚,也着实动了真怒。这些事,他都看在眼里,也都分外明白其实这一次最大的问题不在他,而是在她,他的母后身上。

    对他李弘而言,虽则他年仅七岁,可自幼生长在这险象环生的帝王家,自有记事以来,所见被诛被杀之人,已不知凡几。闻诸等逆邪手段,也不止一桩,所以于他而言,他早已不再将这些生死之事看得过重虽然他只小小七岁,但他已然比很多大人都更早地弄懂了一个道理:

    生死有命。

    这件事里,他在乎的,还是媚娘因他近险而无法平定的一颗母亲之心。

    所以,他虽心知媚娘此番所命,实在有些荒唐,但却也不得不动为了他的母亲一颗亟待保护幼子的心,他不得不依令而行。

    大唐显庆三年六月。

    长安,太极宫,太极殿。

    一上朝,诸臣便对昨日间的那桩大事议论纷纷,更对自昨日起便跪在太极殿外不肯离开的那几个韦氏官员或多或少地表示出了一些同情

    除去那素惯一副中立态度的臣员外,其他的人,都是站在那几个韦氏官员身边,甚至是站在纪王夫妇身边的。

    但这样的情况,也只维持到原本应该奉命留于立政殿,留在那位昨日里一怒登殿,掀起万丈波澜的皇后娘娘身边的太子殿下捧着先帝原本应该放在两仪殿**养的圣灵,大步入殿的时刻。

    李治原本以为,有了昨日媚娘那般一番胡闹,今后无论她再做出如何荒唐的事情,他都能好好应对了。可当看到李弘这般入内时,他还是愕然发觉,自己把这个平素里太过柔顺的爱妻,其实本有谋略天下的手腕之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原本因为被母亲逼着前来抱了皇祖父的灵位给父亲为难而觉得有些郁闷的李弘,在看到李治这般憋屈无奈的表情时,莫名竟觉心情瞬间平静下来。

    他这才察觉,自己其实也是非常渴望看一看,这位平日里永远都无比英明的父皇,措手不及的模样。

    于是,他淘气地偷笑一笑,整了一整衣衫,好好儿跪下,怀里抱着太宗皇帝的圣灵牌位,起了礼之后,便将媚娘亲手所写的信,一字一句地当殿诵出。

    ……

    是夜。

    长安,长孙无忌府中小花厅内。

    已经有很久很久,长孙无忌府上,都不曾这般热闹过了。

    今日里,整个大唐朝中,一半的五品以上要员,都坐到了长孙无忌面前,只问着长孙无忌一件事:

    今日太子殿下奉先帝灵位上殿,宣称但为保得大唐皇室宗亲安定之故,甘愿退储位,让春宫与皇弟纪王殿下……

    此事到底是太子殿下的本心,还是皇后娘娘的授意?

    长孙无忌闭了闭眼,然后再抬眼看看坐在身边闻询飞马赶回的李绩,转头过来,只正色问了一句:“诸位是不是找错了要紧之处?”

    屋子里的人闻得他这句话,先都是怔了一怔,再欲发问时,便听得一边儿的李绩冷笑一声道:“诸位,无论此番太子殿下这言论,是出他本心,还是皇后娘娘教授,其实却都非是打紧之处。真正打紧的,是那位纪王殿下……

    若是此番太子殿下所言,是属皇后娘娘所教,那他到底有何德何能,能让皇后娘娘如此费心相谋?竟至教着太子自让储位与他?

    若是此番太子殿下所言乃属本心,那便是更加堪忧:一个七岁的孩子,一个天真善良,淳朴仁厚的孩子,到底纪王是使了何等手段,又或者有何等大功业,便能让太子殿下这等坚决,一定要让出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甚至坚决到了要抱着自己皇祖灵位上殿,逼主上与诸臣应允的地步?

    诸位,无论到底真相是何,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纪王殿下夫妇二人,到底在此事之中,担得何等戏角才是。”

    李绩一番话,立时教群臣恍然。而且好几位老臣的面色,已然开始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是啊,他纪王殿下,到底在这桩事里,扮演什么角色,能让那位厉害到先帝留下的首辅重臣都忌惮至斯的皇后娘娘忌讳到这等地步?

请假一天,明天复更

一来就看到有人说我偷懒,虎头蛇尾……我没有啊……没有啊……没有啊……我只是这段时间一直在纠缠在大结局之中……唉……算了,总之今天我要请假。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在工作中遇到了一点让人觉得很难过的事,她跟我说了之后连带感觉自己心情也不太好……三条小生命啊……唉,可怜得要命,总之楼里谁家有宝宝的,尤其六岁以下的,一定一定要记得,把宝宝看好了,不要让他们随便接近陌生人,特别是一些情绪不稳定的人……感觉真的不舒服。抱歉。让我歇一天,缓缓劲儿,明天复更。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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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宫,立政殿。

    “娘娘,主上方将……已然传了话儿来,说今日夜里,还是不来。这……”听完了小侍来报,明和不安地走上前来,看着媚娘低声道。

    媚娘却连眉毛也不动一动:“知道了。”

    “娘娘……主上……”

    “本宫说过,知道了。”媚娘转身走向殿内,看看殿顶,又看看殿外,轻轻道:“今日里阳光这般好,本宫倒想出去走一走。传驾山水池。”

    明和张了张口,却终究只得叹口气,应声是,便立时传声起驾。

    一路上,媚娘都摆出一副闲庭信步,无事游玩的气势来,直到走入山水池长廊之下,才坐下,问着后来才跟上来的玉如:“如何?”

    “回娘娘,那纪王夫妇二人,此时正在自己府上由着大理寺狄仁杰等众搜查。至于元舅公等一众重臣,昨日聚于元舅公府上,似是将此事理了个头绪出来。”

    “英国公可也同在其府中?”

    “在。而且狄仁杰等也都俱在。”

    媚娘点一点头,又问玉如:“那……纪王夫妇还是一味地咬死,说他们与此事无关?”

    “这个自然。娘娘,咱们是不是要做些什么,让他们乱了阵势,才好露出马脚?”

    “做是要做的,不过要等。”媚娘挥动衣袖,转身看着廊外水景,淡淡一笑。

    玉如看了看一脸不解的明和,迷惑道:“等?娘娘是要等狄仁杰查出些什么吗?”

    “若论查案访谋,怀英若非天下第一,也当是大唐第一。可此番若要在纪王府上搜出些什么,只怕却是难成事。毕竟此事与纪王本来无甚关系。他们夫妻二人,也不过是被人利用了野心,做了个挡箭牌子而已。”媚娘勾唇一笑,轻摇宫扇,望向廊外水面那些盛开的红莲。

    红莲灼灼,阳光之下,仿若烈火燃烧,灿烂了整个湖面。

    玉如睁大眼,与明和玉明异口同声:“挡箭牌子?!”

    “对。”

    三侍呆呆半晌,玉明才上前一步,温声骇道:“这大唐宫中,竟还有这等人物,将堂堂纪王夫妇玩弄于掌心的么?”

    “为何不能有呢?治郎不便是一个?”媚娘斜眼看着他们三人惊骇难言,又笑道:“不过此番,的确不是治郎所为便是。”

    “娘娘的意思是……此番之事,竟是有人能若主上一般暗中……”

    “本宫说了,此番行事之人,只怕却如治郎一般能谋善略,不过他与治郎最大的不同,便是治郎擅者,乃为造势。此为治天下之上法。而这个人,却不过是用些暗中手段,此为下法。却是断然不同的。”

    三侍的确是被媚娘搞得糊涂了,好半晌才道:“娘娘……那依您之见,此番之事,却是何人所为?”

    “虽说手段胸怀,俱是高下有别……但这行事手法之绝之妙,却的确是一脉相承。莫说是兄弟叔伯,便是近身侍儿,怕也难习得这行事手法的。所以……”

    媚娘不笑了:“能使此计的人,必然是深知治郎手段,又有意借此番之事,挑起本宫与纪王府间争执,取得些大得益的。但若论如此,有理由行此事的,只有一个人……”

    “越王殿下?!可娘娘方才说这等事非兄弟叔伯可为啊?”玉如失声发问。

    媚娘摇头:“若只是他一人,又怎么能有这等手段,进得本宫这立政殿?自然还有人从旁相助。而这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也是最大的赢家他将自己深深地埋在纪王越王这两重大山之后。所为之事,不可谓不重。”

    她这一番话出口,立时诸侍沉默,好半晌明和才迟疑道:“那这人是谁呢?”

    玉如看看玉明,好半晌才道:“依娘娘所断,此人一要与主上一脉相承之亲,方可习得这等手段;二要能在此事之中取得大得益;三又要能让越王为他所用;四又要能轻易安排了人,入咱们立政殿……这……怎么听,怎么都像咱们的太子殿下?”

    这话一出口,莫说是旁边的玉明与明和,便是玉如自己也吓了一跳,急忙道:“玉如胡言……”

    “你说得,却正到了点子上。”

    媚娘含笑道:“若依明面儿上的人事,论起能行这般事的,自然只有本宫的弘儿。毕竟他身为太子,又受治郎多年调教,更加因其年幼,能让越王觉得他可以利用,而借机反用之,至于立政殿……本来就是他的居所,行动更是方便。所以乍一看来,只有他可能行此等事。只是你们忘记了两点,第一,他毕竟只有七岁,虽然之前处置萧淑妃二女之时,他所行之事确让人觉得颇为早慧,却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若然他果竟早慧至此,便不应当自己置身于此事之中心。反而应该将本宫扯进去才对。第二,这大唐天下,可不止他一个人,穿过这太子朱袍。”

    媚娘一语,便让三侍变了神色:

    “废太子,梁王?!是他?!可是他……”

    “没错,乍看来,此事像极了弘儿会做之事,别的且不提,只说这立政殿,实在不是随便什么人便可轻易进入的。

    便是本宫,在初见弘儿受伤之时,也是惊怒交集,真以为他自己胡来,意图借此机会,叫他纪王叔省一省心。所以才又气又怒又急,做出那等上殿告状,帮着他将纪王为凶之事坐实的不智之举。

    可后来治郎那等怨怪本宫,态度实在不对,所以本宫才仔细品觉出不对来。

    无论如何,弘儿还是太过年幼,这等周全,他是做不到的。再者,纪王平素待他,至少面儿上是极为亲和的,他是个厚道孩子,便是对自己两个兄长意图毒害自己亲生皇姐嫁祸本宫这等事,都尚且要斟酌再三才下定决心那般处置,何况是平素向来不惹他的纪王?

    至于越王,便更不必提,自弘儿出世以来,二人见面的次数五指可数,越王更加不将他太当做一回事的。

    所以思来想去,就只有忠儿那孩子。

    也唯有他,会有这等本事,在立政殿里安排进人一来他是前太子,治郎也好本宫也罢,总是待他有亏,所以这立政殿于他而言,直若自家后院,若想安排个把人进来,虽不能便到了你们这等高位,但做个内阍令什么的,却是容易。

    二来么,他与纪越二王,乍一看来是没什么冲突,可之前纪越二王在他身边,也没少使心思虽然不若韩王那般都算计到他身边的永安,至少也不会少。所以他一来也是存着怨的,再来……”

    媚娘眉目一黯,转过话题道:“本来本宫不想怀疑到他头上,可问题是这孩子实在也是个心眼儿好的孩子,虽然恨他父皇伤他母妃,也怨这大唐诸宗室中的叔伯兄弟们将他那等伤害,却从来不曾怨恨过本宫与本宫的孩儿们。所以便露了破绽。”

    “破绽?”三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知媚娘有意回避李忠的心事,便自跟上话儿去。

    “弘儿。若是纪越二王所动的手,剑都已然使到了本宫的立政殿,那被伤的小侍血都已然溅到了弘儿太子朱袍之上,为何不能借此良机,将在一侧的弘儿一道灭口?当时弘儿身边,可只有那小侍一人。”

    媚娘轻道:“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暗卫之事虽然内外尽知,可他们又怎么能想得到,便是在治郎层层安守的立政殿内,也有四大暗卫于暗中,寸步不离地守着本宫与三个孩子?左右看着无人,若依纪越二王的心思,早就已经动手了。”

    玉如恍然:“所以只有梁王殿下了……毕竟他的母妃刘氏,曾经受娘娘多番庇护,他本人更是亏得娘娘数次巧计方保下性命,所以自然不忍伤了娘娘所出的太子殿下。”

    媚娘点头。明和便道:“不过无论如何,此番梁王殿下再怎么好意,也毕竟是惊吓了太子殿下,娘娘都不可轻恕了他的。”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本宫自然会给他些教训,但在这之前,忠儿这手棋却落得极妙,本宫无论如何,也要良加利用,趁机收拾一番那纪越二人。也好叫他们知道,无论是忠儿,素节,上金,还是弘儿,贤儿,显儿,甚至是下玉与吉儿那两个孩子,都是治郎骨血,更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利用的棋子!”

    目光一寒,她轻道:“诚所谓欲安内,却需先平外。也该让他们知道,这大唐天下,虽然是姓李,却绝非他们这两个人都担得起的!”

    三侍目光一凛,立时应是。

    大唐显庆三年六月末。

    太极宫。

    近日来在宫中前朝闹得沸沸扬扬的太子遇袭案,又有了新的转变。

    一朝早,便有大理寺中狄仁杰拿着了纪王事涉与此的铁证上殿回报李治,更将李治的另一兄弟,与纪王向来交好的越王,也一并扯入了其内。

    一时间,整个大唐朝堂为之哗然毕竟纪越二王贤名在外,任谁也不愿相信,不能相信此事与他们有关。再加上皇后武氏在此事之初便表现出针对纪王的极端态度,所有人看着狄仁杰的目光,自然便有了些异常。

    但狄仁杰却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便是期待着这般的目光的,因为他从他的皇帝李治与皇后武昭身上,学到了很重要的一句话:

    人之本性,越是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被自己亲眼所见所证推翻时,便越加抛弃至底。他此番所为,所求,也正是这抛弃至底的态度

    并非为了那位提拔自己的皇后娘娘,而为了面前这位比他的父亲,更加适合成为一个守业之主的皇帝李治。

    李治自然也懂得狄仁杰这般心思,所以便着左右取了笔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手书圣诏一道,加盖国玺交与他,着他凭此诏,上可拿一品公卿亲王,下可囚白衣素民,紧急之时,更允他无虎符于手便可调动宫中金吾卫千人……

    只有一桩,他在办案之时,身边,却需要跟着几个由大理寺卿唐俭亲自指定的人。

    这话儿一出口,文武百官立时便安了神色唐俭何人?自然不会让任何皇后一党,轻易出了他的手掌。

    于是有人便想起来,这狄仁杰,本便是当初反对皇后最厉害的元舅公得意门生,更是遂良与唐俭裴行俭等人,一力推荐的良材。

    随之,风向开始改变了:既然这狄仁杰断然是反后一党,那为何,他此番竟然会赞同皇后的意见?

    莫非……那贤德为名的纪越二王,真的做出了那等大逆不道之举?

    随着李治这两道旨意一下,随着唐俭亲自捡选了几个与纪越二王平素也算颇为交好的官员参与查案……一丝怀疑的种子,便在整个大唐朝堂之上的每个人心中,牢牢地种下了。

    而长孙无忌看着这样的情况,也只是向着李绩二人淡淡一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的确,虽然皇后该约制,但是那些意图不轨的逆宗叛室,更要多加小心。

    ……

    有了李治的圣旨在手,又有那几个纪越二王平素有心讨好的大理寺官员在一侧做着公证与协助,狄仁杰查起案自然便更加畅通。

    不过三日,此案中牵涉诸人,便一概被他拘拿到位。

    消息传到立政殿时,媚娘正在替李弘梳理着长发。

    “怎么这般快?”

    媚娘却还有些意外,扬着眉,一脸不敢相信。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零

    “谁说不是呢?不过要论起来,此番也真是亏得了主上英明,先着唐俭捡人帮着办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唐大人呢,又是个向来会公正办事的,有意捡了那几个纪越二王平素里有意交好的官员,与狄仁杰一道办理此案一来图个案情明白公正,不落了糊涂晦暗。二来也让纪越二王自以为平素与这几个官员交好,他们断不会暗中对自己不利,加之他们在纪越二王手上的人里也算旧识,自然比狄大人更熟悉从哪里下手……这一来,纪越二王的老底儿,都被掀得一干二净了。”

    明和笑道:“说来也算是可笑,直到此时纪越二王算是回过劲儿来,知道自己被主上算了一把,开始知道着急着把家底儿藏起来了。可哪儿还来得及?只怕眼下,狄大人那份清单已经奉入主上案前了。

    那单子上的东西,好些都是他们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呢!”

    媚娘点头,这才轻道:“那便好。”

    一侧李弘听着,却抬头看着媚娘:“母后在做什么?对二位皇叔伯……”

    “弘儿若想知道,不妨自己去问一问你的父皇啊。”媚娘微笑,看着儿子的小脸。李弘嘟了一嘟嘴,哼了一声,便摸了摸束好的发,向着媚娘一礼,自出殿去。

    看着儿子离开,媚娘的笑容消失,转而肃然道:“元舅公那边儿如何?可有什么结果?”

    “这个,目前倒是没有。”

    明和摇一摇头,又道:“不过娘娘,您真的要让太子殿下自己去问主上么?主上那边儿……”

    “无妨。”

    媚娘缓缓一摇头,好半天才道:“无妨。毕竟他去问,治郎该说的,都会说与他听。不该说的,自然也会说的。”

    目光一黯,她低声道:“也许正因如此……有些事,才能好好儿让他看明白,看懂,也好让治郎将心里埋着的话儿,一一都说出口。”

    停了半晌,她才转头看着玉如道:“本宫要你做的事,你可做了?”

    “回娘娘,已然去问过了。”

    玉如行了一礼,温柔婉雅。

    媚娘嗯了一声转头看着玉明和明和道:“你们两个,去殿外守着,别叫旁人进出。”

    二人应声称是,便自退下。但在退下之前,还是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玉如毕竟连他们都要避着点儿的话,这些年来,他们都还没见媚娘对除了李治之外的人说过。

    看着他们二人退下,媚娘这才沉声道:“忠儿说什么了?”

    “正如娘娘所料,梁王殿下一得闻是娘娘相询,便将什么都说出口了。”玉如轻声道,脸上犹自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之色:“此番之事,他竟是半点儿也不知的。而且早早儿安排在梁王殿下宫中左右的人,也都查出来了。那些人业已备好了话头,只消娘娘这边儿问起,便一口咬死此事为梁王殿下所为。”

    媚娘目光黯然:“那……忠儿可知道这些事?”

    “看他情状,多半早已知晓此事了。只是尚不知他心中做何感受……”

    “还能做何感受?自己亲生的父亲与舅公,这般算计利用于他……他还能做何感受?”媚娘痛心道:“这一次,治郎也好,元舅公也罢,实在都太过份了些!无论如何,他还只是个孩子!”

    玉如沉默片刻,也才叹道:“谁说不是呢?若非娘娘觉得此番太子殿下近侍遇刺一事,实在处处机巧,又故意先放了风声与主上,让主上以为娘娘真的如他所想,将此事怪到梁王殿下头上……

    谁又想得到,这太子近侍遇刺,太子殿下受惊之事,竟是对太子殿下宠爱最深的主上与元舅公一手操纵而成?!

    娘娘,便是直到现在,玉如都难以相信,此番之计,竟真是主上所为……”

    “弘儿自出生之后,便被治郎百般小心地看护着,他的身边,四大影卫带了数十绝顶高手轮替值守,便是夜间入睡,身边也不会断了五名以上的绝顶高手相护……

    怎么此番他在立政殿里受惊,竟一人也不见现身相救?

    再者,便是影卫一时疏忽,俱被人引了走……为何在听到弘儿惊叫之后,却仍旧不见一人现身?

    最后……”

    媚娘顿了一顿,才轻轻道:“为什么,此事偏偏最受益又是本宫与弘儿?”

    “娘娘受益,是说借此良机,便可将之前便一直给娘娘处设绊脚的纪王夫妇与越王一并除掉?这一点,倒像是主上的作为,可是太子殿下……此番在玉如看来,分明只有惊吓伤害,却无受益呀?”

    “那是因为,你非弘儿,自然不知这一番惊吓,对弘儿有多大的好处。”

    媚娘慢慢道:“前些日子弘儿为了他两个皇姐,设计治郎一事,在旁人看来,是仁善之心,最好不过。可在治郎看来,这便是妇人之仁,实属不当之举

    毕竟下玉与吉儿两个孩子在某种情况之下,便是素节与上金两个孩子,以及那些前朝重臣们对付本宫的最大利器。所以这些年来,治郎一直有心将她们的存在彻底抹杀,不只是为了本宫,也是为了弘儿。

    毕竟身为一国之后,一国之储,母子同荣共辱,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是将来有心人为了将弘儿拉下这国储之位,要对本宫下手,那最好的办法,便是从这两个孩子身上动手脚。

    治郎既然不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那也只好将她们放在掖幽庭内,等着她们自己渐渐消失在人们视线之中,然后寻机远送他乡,永绝此患。

    这也算是他身为一个父亲的两全之法:他没办法原谅她们的母亲参与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没办法原谅她们母亲之前所作所为,更加不能让她们的存在,成为本宫与弘儿的大隐患……

    但他毕竟是她们的亲生父亲,他下不了那个狠心杀了自己的骨血,哪怕这两个孩子身上,还流着他最厌恶的女子之血也一样。

    所以他只能选择,将她们彻底遗忘,然后远送他乡。

    但是偏偏弘儿年幼,天真淳厚,不知他父皇这般幽深心思,直以为只要不让他两个皇姐出现在本宫的面前,那么便是将消息传入他父皇的耳中,求他父皇多加庇护也是无妨……

    却不知,这让治郎觉得,他把弘儿宠爱得太过,保护得也太过,应该借此机会,让他知晓些人心险恶……

    所以,他就先借着纪王之名安排了这么一出戏,同时把越王与忠儿一并扯了进来。

    为的只是教给弘儿一个道理,便是亲如他的兄弟叔伯,在这天子皇家之中,也未必是全可信任的。他能信任的,除去他的亲生父皇,便只有他的母后。”

    媚娘含笑,却是一脸凄然:“所以,从一开始这桩事便根本不是为了除去越纪二王,又或者让忠儿在整个大唐朝堂之上,彻底失去最后的一点支持……

    治郎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像他的父皇,当年的先帝一般,用这样的铁血手段,来教育自己的孩子,什么叫做万人之上便是危如累卵;什么叫做身坐龙位其实便临深渊……而已。”

    玉如仍旧难以相信:“可是……可是当年的先帝虽然也曾这般调教过如今的主上,却从来没有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做试啊……主上仁厚远胜先帝,又怎么会……”

    媚娘轻轻一笑,半晌才道:“他的确是仁厚远胜先帝,但他的仁厚,却是只对他想要仁厚的人才会有。

    若非他想要的人,那无论是他的至亲骨血,还是他自己本人都不会有机会得到他这样的仁厚。

    甚至如果他觉得有必要,哪怕面对他最在乎,爱逾生命的人,他也会一样地铁腕无情,用最快,最深的刀,给那些人一记深刻如烙的警告

    只要他觉得这样能保证他最深爱的人,以后永远永远地能够在同样的伤害面前,自保安全;那么他一定会比任何人都能狠得下这颗心,第一个动手,刺下这一刀

    哪怕他会因为这亲手刺下的一刀一生痛苦一生内疚,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这便是他真正的一面。”

    明明就是热如流火的六月天,可玉如却觉如坠冰洞,全身僵冷,好半晌都动弹不得。

    好一会儿,玉如才轻轻发问:

    “所以娘娘……您其实早就知道主上的心思,也正因如此,您才一直故意无视二位公主。为的,就是能够尽快将主上的心愿达成,平平安安地把她们送出宫,保下这两条性命……免得中间,再出意外,让主上不得不……”

    她停了一停,才问:“是么?”

    媚娘不回答她,却只看着殿下与那小狮子玩耍的李弘,好一会儿才道:“本宫和治郎的心,从来都是全无异向。他怎么想,本宫便也怎么想。萧玉音害死了本宫的嫣儿,是事实;本宫不能容下她们两姐妹,也是事实;为了她们身上流着治郎血脉,本宫下不了狠手,同样是事实……

    这不止是对她们两个,便是素节,便是上金,便是忠儿,都是一般无二。只要流着治郎血脉的,本宫都不会也不能下狠手。但这并不代表,本宫会一再纵容他们。

    此番忠儿虽然是被治郎所利用,但他自己,却未必对此事全然不知至少他父皇的心思,从那些刻意安排到他身边的人身上,他是能看得出来一二的。

    可他却一直没有发声……本宫实在是不解他这等心思。

    再有就是元舅公,他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本宫眼下也还未看透。所以接下来,你要一直盯着国公府,还有梁王府处,一旦有什么动静,立时回报,明白么?”

    “是。那主上那边儿……”

    “一样,该每日里去请,就每日里去请。为了将此局做到足,治郎至少还要十日不肯前来立政殿,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只是无论如何,不叫他知道本宫早已知晓事情真相就好。”

    媚娘低声一语,却叫玉如心中慨然。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一

    是夜。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长安,长孙无忌府中。

    看着面前的魏神通,长孙无忌神色平淡,好半晌才道:“你说的这些事,皇后娘娘,可知道了?”

    “目下却还不曾。”魏神通这一句,却让长孙无忌半晌无言,良久方道:“这般说来……离她知道,也不远了。”

    “娘娘那边儿,早已派了玉氏姐妹在暗中探查,所以……只怕不太久。”魏神通眉聚忧然之色,看向长孙无忌:“主公,要不要将此事禀于主上,好教他多少得防着一二……”

    “不必。”长孙无忌断然道:“此事主上万不可再插手下去,若再继续插手,他们二人之间,必生间隙。目下正是绝了纪越二王后路的好机会,他们二位正需得同心协力,共应强敌,却不能于此时分了神。这些须小事,便由咱们来处置就好。”

    魏神通犹豫一下道:“那主公的意思是……要神通去将那梁王的口封上?”

    “梁王那孩子,倒也是一心为了皇后……”长孙无忌说到这儿,便摇头闭口,半晌才道:“毕竟他还念着当年他母子受尽皇后所保的恩情,此事之上,他必会站在皇后这一边。老夫担忧的,却是郇王与杞王。他们二人,每日里目光只盯着梁王与太子,此番之事,只怕难得瞒过他们的眼。”

    “主公所言极是,毕竟此事于那二位殿下而言,一旦闹开来,必是极好的大局。无论如何,他们也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看来,神通需得安排一二,把梁王殿下身边那些个郇王与杞王殿下的耳目喉舌,一并清理干净了。”

    “你清得了谁呢?”长孙无忌再摇一摇头:“目下里这二王安下的人,任是哪一个都不是轻易角色。何况他们是在谁的府上?在忠儿那孩子的府上。

    若论主上诸子之中,谁最得先帝与主上祖父两代真传,那目下便只有这梁王殿下了。所以在他而言,是断然不会让这两枚棋子,离开他的视线的。”

    “棋子?主公是说,梁王殿下当那些人是棋子?”

    “当年先帝尚在,废太子承乾与魏王青雀二人,为了储位斗得你死我活。尤其是青雀,为了能得储位,连自己这个同母的小弟弟也要利用,在时为晋王的主上身边安插了无数耳目。你可知,当时的主上又是如何相待的?”

    长孙无忌一问,却叫魏神通呆了一呆,摇头道:“这个……属下不知,多半,就是将之拔除罢。”

    “当时的主上没有设法将这些耳目一一拔除,却反其道而行之,设法将诸宫诸殿所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眼线,俱放在了一处神通,世人只知这等内贼最是需防,可反过来一想,若是用得好,这些所谓的耳目,到底是为敌所用,还是为己所用,却是两说呢。”

    长孙无忌若有深意道。

    魏神通瞪大眼:“主公的意思是……梁王与当年的主上一般,留着这些耳目汇在一处,便是要利用他们向郇杞二王报假消息?反过来利用?”

    “不,这孩子,却还远不到主上那一步。”

    长孙无忌摇一摇头,缓缓踱了几步才低声道:“这等耳目奸细,为人必是机敏的。若是欲用反间之计者本身无那等瞒天过海,生造世界的本事,那却是难得控制,反而会曝了他本来意图。何况便是这些人信了,他背后的主人信或不信又是另外一回事。便是那背后主人一时信了,日后一再因此而出了错犯了误,总会有惹疑的时候。所以若要长久用此计者,却需得有天时地利人和三处俱得,更需得这施计之人本人能有那份恒心,可以一直一直地将自己的真面目,伪装下去。所以老夫才说,忠儿要如当年主上一般却是太难。”

    “那……”

    “虽说要如主上一般设计谋算是太难。可若要让他设法自保,只是利用一二,却也未尝不可。所以他断然不能将那些人放在一处,惹人嫌疑毕竟他不是当年三千宠爱系一身的主上,先帝的心头之爱,诸宫妃嫔甚至是皇亲宗室们明里争相示好,暗里视若无物的嫡宫幼子。他是曾经的太子国储,实打实的皇子长孙,更加没有主上的宠爱庇佑其身。

    所以若他要施此计,那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这人安安稳稳地放在自己眼睛可以看得到,又不会太近的地方。同时无论如何,都要保得他们性命安好毕竟,这两枚棋子,他已是用得熟了,所以多少能够提前料断一二。若是任其一枚轻易出了事,惹得郇王杞王不得不再易其子,那他便未必能掌控在手。”

    “原来如此……所以主公才说,梁王未必肯让神通动了他们……因为若是神通封了这二人的口,那么郇杞二王,必然会再找些更加厉害的角色来填上这个缺,至那时,只怕梁王却未必能够控制得了他们了。”

    魏神通恍然大悟道。

    长孙无忌点一点头,淡淡道:“所以你去,必然成不得事。唯一的办法,就是要从根源上断了他们的路。”

    魏神通微一思忖,便了解了长孙无忌的意思:“主公的意思是……要让郇杞二王耳目失灵,便需得从他们二王府上动手?

    可是便是将他们府中联系这二人的人封了口,只怕杞王还是有办法知道这些事啊!”

    “所以你需要做的事情并非是封什么人的口而是要让一些人张口。张口说些郇杞二王极感兴趣的话儿出来。”

    长孙无忌眯着眼,轻声道:“让他们没心思再往梁王府上看一眼,听一耳。”

    魏神通目光一亮:“主公的意思是……”

    “对郇杞二王而言,梁王此事最大的利之所在,便是能够将此事张扬开来,让此时本为主上助力的皇后娘娘与主上心生间隙,两人失和。再加上些巧妙言辞,便是不能将尚且是个孩子的太子殿下如何,却也能堵得皇后娘娘左右为难,不能替主上分忧。所以我们眼下要做的,不是让他们耳目失聪不明,而是让他们相信,如今正有另外一件更加利于他们,也更加容易为他们所利用的事情发生。两者相较,自取其轻。”

    长孙无忌淡淡道:“那么,你说一说,目下于他们而言,什么事能让他们主动放弃了梁王与皇后娘娘这边儿的事呢?”

    魏神通想了一想,却道:“若是杞王,属下摸不透他心思这位殿下,虽则年纪幼小,可却城府极深,不好探透。倒是郇王,若是他的话……那便是简单的多。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放下对皇后娘娘的怨恨,那便是太子失势,储位将易。”

    长孙无忌点了一点头,却笑道:“只怕不止是郇王,便是杞王,又何尝不是做如是之想?而且这一桩,不止是他们自己知道,便是外人,也未必看不出来……你且想一想,一个孩子,能为了皇位,连眼睁睁看着自己亲生姐妹,同父同母之同胞姐妹被毒杀都无所谓……甚至还主动筹谋此事……他们对权位之欲,该有多重呢?”

    说到这儿,他不再笑了,怔怔地看着窗外半晌道:“但有贪欲者,便可良加利用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无欲无求之人。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要从他身上,从哪里下手。”

    魏神通知他必是又想到了些故人,于是也不多言,只是微行一礼,便道:“那么主公的意思是,要让郇王相信,太子殿下有失储君之德处?这只怕却是有些难。毕竟他不过是个小孩子。”

    “便弘儿不是个小孩子,以他那般的心性,让杞王和郇王相信他有失储君之德也是难的而且太子乃一国之储,万事均不可有半点儿把柄。我们便是维护他都来不及,如何能将他再往这漩涡中推一步?所以要下手的,却不是这个。”

    长孙无忌摇头。

    魏神通看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道:“主公说到当年旧事,却叫神通突然想起,当年废太子承乾之位,便是因那脚疾而……若是从太子殿下身上想来,是不是较能让他们信一信?”

    长孙无忌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且对郇杞二王而言,说太子殿下身子不胜储君之重,才更让他们觉得容易下手毕竟弘儿身子里那点儿病根子,便是当年的他们一手所种。”

    魏神通明白,便立刻要动身行事,结果却被长孙无忌叫住:“你若这般直去,虽然郇王必然入彀,但恐杞王却不会那般轻易落下去。所以要动手,还得先从主上那处,找些由头,让杞王也坚信太子果然病体不胜才是。”

    魏神通想一想,也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是杞王不信,那郇王便是信了,多半也不会安安稳稳地照着路子走。可是要让主上那处寻由头……”

    “这几日,老夫听说秦鸣鹤很是去了几次太极殿,惹得诸臣议论纷纷,都担忧主上龙体安康,是也不是?”

    “是。”

    “那么到底如何,你可问过?”

    “这个,前些日子已然回报过主公,主上虽有些不适,却无大碍……”

    “很好。那这个消息,可曾放了出去?”

    “已然放出。”

    “那既然主上无甚大碍,为何却要频频招秦鸣鹤入内,这样的事情,你可想过?”

    “这个只怕是主上有心良加调养,故而多召他入内诊几次脉,定下心而已。”

    “那么若如此,太子极为孝顺,理当也在一侧守着罢?”

    “这个自然……啊!”魏神通扬了一扬眉,轻轻一叫。

    长孙无忌看他一脸通透神情,点了一点头道:“你既想明白了,便可自去。记得,无论如何,一定要让杞王相信,太子的身子,的确有些不大妥当。”

    “是。”

    大唐显庆三年七月中。

    太极宫中突起流言,道前些日子所谓李治病重,频频召了太医秦鸣鹤入宫之事,实属虚构。真正的起因,是因为太子李弘因旧年间毒鼠咬伤所留下的暗伤,突于夏末之时犯了急疾,竟有性命之忧。

    因事涉国储,皇后武昭便求了李治,以国储若有病重之事传出,于朝局不利之由,召太子借李治体虚之机暗中诊治。

    事一传来,立时天下哗然。而紧跟着,便有更多的“事实”,传于宫中内外。

    是夜。

    媚娘闻得这些议论,一时愕然,看了看怀中趴在胸前,手持书卷,一脸红润地瞪着自己,同样表情愕然的儿子李弘,眨一眨眼,便道:“可知是哪里出来的消息?”

    “目下却还不知……”

    “去查清楚。这等流言,若是不能查清……”

    “娘娘!元舅公递了口信儿入内,请您明日一朝早,便在两仪殿中相会。说有要事相商。”

    她正吩咐着玉如,却见明和突然奔入,向她一礼,便爆出一番叫她意外的话来。

    “元舅公?”

    她一挑眉,却若有所思。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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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太极宫。

    听得清和来报,李治立时皱起眉:“你说舅舅要见媚娘?”

    “是。”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那媚娘呢?可说了什么了?”

    “倒是未曾……不过最近关于太子殿下的流言,也是都出自元舅公的手笔,多半与此事有关。”

    清和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怕是为了太子殿下,娘娘要与元舅公起些油盐了。”

    “不会。”

    李治摇头道:“不会。便是媚娘如何心中不满,也不会为了这样的事,眼下便与舅舅出什么大事来。毕竟她也知道舅舅一颗心全放在了弘儿身上,半点不曾偏左。所以必然她也是会为了舅舅而好生安着心的。朕只是觉得,她最近……”

    言至于此,他突然停了口,抬头看着清和道:“媚娘最近,可还曾提及过荣国夫人母女?”

    “这个倒是不曾。”

    李治突然有些不安,左右看了一看才轻道:“那……她可还一直派着人往太极殿中来?”

    “这个倒是日日不曾断。”

    李治默然,半晌才轻道:“那……来的人,可还说过些什么话?”

    “这个……”

    清和定了定神,努力回想一下,却只是摇头道:“每日里来的人,还是那般,婉言恳切,言辞诚诚。没有别的。”

    李治蹭地坐直身子,轻声发问:“没有别的?”

    “没有。”

    得了这两个字的回复,李治呆了一呆,立时便起身高唤起驾移步立政殿。

    半个时辰之后,立政殿。

    这般面对面坐着,已有足足一刻的光阴。

    可是二人却只是沉默无言。一个手持书卷笔墨,自阅自注;一个盘膝双平而坐,呆呆看着案几上一杯热茶腾起的丝丝白烟。

    好一会儿,李治突然涩涩开口:“弘儿……一切还好?”

    “好。”

    媚娘点点头,放下书笔,目光柔顺而坦然地看着李治。

    反而是李治不能面对这般的目光,有些躲闪的意味,好半晌才又问道:“那你……一切可还好?”

    “又有什么不好?好。”

    媚娘点头,轻轻一笑,拿起书笔继续批阅,然后又道:“不过治郎近来政务繁忙,可别是累着了身子,要不然,媚娘便安排了人与治郎洗漱一番,自去清静着休歇片刻如何?”

    李治摇头拒绝,又拿起茶碗来,欲饮,却放下,侧眼看了一看她,才交握了双手道:“你……是不是不想我来?”

    “怎么会?媚娘这些日子,日日里求着治郎前来的。”媚娘一笑。

    李治左右看一看,两边小侍们便自行退下,他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媚娘:“你不欢喜。”

    “不欢喜?却是哪里不欢喜了?”

    媚娘诧异:“治郎在这儿,媚娘有什么不欢喜的?”

    李治看着她,好半晌目光突然平静下来:

    “许久之前我便与你说过的,我这一生,再不让你受别人半点儿委屈……可我却忘记了,这世上头一个不该让你受委屈的人,便是我。对不住你。”

    只这么一句话,原本微笑如春风般的媚娘,眼眶一红,泪珠便无半点儿征兆地奔涌而出。

    那泪水来得如此之快,竟快到连她嘴角的笑意都来不及收起的地步,结果白白圈了两汪泪水在嘴角小涡之内。

    她有些不高兴不高兴自己竟流了泪,于是便张大了眼睛,试图把泪水停一停,可是没想到却越流越多,越流越多,以至不过片刻,脸上脂粉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原本素白的脸来。

    李治慌了,张口结舌,欲伸手去抚她面,却有些畏惧地缩回手来,好半晌才道:“你……你……”

    “无妨,约摸只是……只是心里这些日子沉了些事,有些不痛快,所以才这般流泪,倒是叫治郎担心了。”

    媚娘眼见自己泪止也止不住了,便索性一抹眼角,微微一笑,起身准备去后面洗脸。

    她刚走一步,便突然被人住了腰,紧紧在怀中不肯松手。

    她一僵,硬着身子,试图叫自己万不可因此而过于松了心神,露出些崩溃的表情与他

    他是大唐天子,肩负天下苍生。不该叫他太心累。

    只是,那温暖的怀抱一再逼近,一再逼近,她虽勉力挣扎,却终究难抵得过那等教人不得不依赖的气息之中。

    终于,她努力保持着的微笑,开始崩溃,伸手想要去用力掰开他的手,可却怎么也掰不开,怎么也扯不掉。

    几次努力,均无济于事,泪水却在眼中越凝越多……

    最后,这个坚强若斯的女子,终究还是难忍疲惫与伤心,放声痛哭,拼命拍打着这个怀抱着自己,死不肯松手的男人:

    “放手……你放手……”

    李治不言,只是默默抓紧了她,任她打,任她哭,任她挣扎只是一味不松手。

    媚娘哭着,大声地哭着,伤心至极地哭着她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哭,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

    她就是觉得自己心中似是积了许多许多的苦,许多许多的痛,想要与谁倾诉,却始终不敢向他倾诉

    即使他是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也是她原本最可依赖的那人……

    她也不敢。

    因为她害怕,害怕自己的要求与依赖,会叫他觉得麻烦疲惫,会让他忍不住想要放手。

    她想要做他最可人的妻子,最懂事的妻子,最体贴的妻子……因为她总觉得,唯有如此,他才能一直像这样,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她渴求了一生的温暖与依赖。

    所以她一直忍,一直忍……

    然而,她终究还是忍不得了,这些年的酸,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痛,这些年的怕,这些年的伤,这些年的……

    一切的一切,终究聚成了这无数的泪水,从她脸上潸潸而落,洗刷着她完美的妆容,露出那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厚厚的脂粉染得苍白的面孔。

    她累了。

    真的累了。

    生不易,情更难。

    她真的觉得,自己这些年,爱这个男人,爱得太累了。

    在外人看来他给她了一切他的一片痴情,锦衣玉食,高楼琼宇,天下第二的高位……可是唯有她自己知道,这些,不是她想要的,而是他以为,她想要的,她愿意要的。

    她想要的,她愿意要的,从头至尾,都不过是一个家,一个能让她安安稳稳,静心操持的家。

    而不是一个尔虞我诈,为了权利,为了天下,必须谈笑杀伐,必须血染白纱的冰冷皇宫。

    这不是她想要的。

    真的不是。

    无论天下人如何看待,于她而言,这样的结局都不是梦想中的那个结局没有人愿意蘸着自己心中的伤口书写春秋称王霸侯,便是果决如她亦是如此。

    权利她并非不喜,高名她并非不爱,只是若是这样的名利如要她付出这般的代价去换……

    那哪怕是她满心不悦,亟待摆脱的自己亲生母姐,她也不能承受。

    真的不能承受。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四

    良久,长孙无忌见媚娘不言不语,便欲再行进一步,说些什么,但却被媚娘突然出口的一句话说得一时有些怔愕:“真够了么?元舅公?”

    “什么?”长孙无忌似也未曾料到媚娘会有这般发问,一时间不由相询。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本宫是问元舅公,真的够了么?”媚娘转过头来,看着长孙无忌,目光凛凛:“真的够了么?”

    长孙无忌看着这般模样的媚娘,不知为何有些全身发凉,心惊意乱,但却依旧沉着相问:“娘娘此一问,却叫老臣好生摸不着头脑。”

    “老实说,自本宫入这太极宫以来,便无时无刻,不将元舅公视为最大的存在虽无法与治郎比拟,可论起来,本宫却是防元舅公更胜于防所有人的。”媚娘看着长孙无忌半晌,才徐徐道:“可今日,本宫突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元舅公,已再也不是那个让媚娘忌惮万分的元舅公了。”

    长孙无忌默然,只是惊异地看着媚娘徐徐从身边踱过,看着她身后拖得长长的裙摆如火凤之尾般,缓缓拂过,如一道烈烈火焰从他身边流向远处。

    “元舅公方才那番话的意思,似是认定,本宫伤心难过的,是因为如今的主上,已非当年晋王。那般温柔仁懦,那般慈爱善良。是么?”

    长孙无忌怔然半晌,却无言以对。

    “天下间,能知本宫与主上一片情深的只有几人,而元舅公便是如今尚活在世上的其中一人。本宫一直以为,此番之事,便是本宫不多说,元舅公也能看得透的。却未想到,如今的治郎,心思竟已深到了连元舅公都看不透,摸不出的地步……思及此,本宫实在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伤,又或者是该为这帝王之名,将治郎改变至此而哭上一哭。”媚娘立在殿边,徐徐回头,金色的朝阳,映亮了她半边秀容,却将另外半边脸,也隐藏在了墨影之中。

    长孙无忌突然觉得心跳加速,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以他完全意料不到的情形,发生着这等脱出他掌控之外的感觉,却是从来不曾有,也从来不曾想到的。

    他只眨了眨眼:“娘娘……”

    “无妨,本宫只是觉得可笑,原来本宫一直以为元舅公懂得本宫与治郎一片情深之事,竟是妄念了。原来,您也不懂。

    原来……天下人,竟无人能懂。”

    她看着长孙无忌,勾唇一笑,满足,却又有些伤感:“但也无妨,能这样,也好。别人不懂本宫与治郎,那自然也就不会有机会知道,本宫与治郎,最大的弱点在何处。”

    “娘娘……”长孙无忌瞪大眼。

    媚娘再一笑,转过头去,眯着眼看着那太阳之下,万丈金光的太极宫,看着那耸立于诸殿之上的太极殿,柔情一时流于嘴角:“不过元舅公不是外人,而且治郎此番心事,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是为了本宫给元舅公心中扎下的一点忌惮。那此时尘埃落定,说一说与元舅公听,也是本宫身为甥媳的本分。”

    顿了一顿,她笑道:“元舅公以为,本宫与治郎此番置气,是因为本宫觉得如今的治郎,再不复当年晋王的仁慈和善?若果如此,那元舅公,本宫只能说,当年本宫与治郎自己,甚至包括先帝都一直以为,你不曾看懂过治郎的如今,依然如此。你虽为治郎元舅,也是一手扶持他登上这帝位的人,却一直也是最看不懂他,最不明白他的人。”

    停了一停,她继续道:“从本宫十四岁上,认识治郎的那一刻起,本宫就从未认定,他该是个仁善柔顺的人。只因这般的人物,是断然不能在他那样的人生中,安安稳稳,活到现在的。所以本宫从来也不意外他会对那几个孩子动手,只为一切,能够按照对大家最好的方式走下去

    不要说什么父母之慈,应该宽容包纳。若果然如此,那治郎这等心性,早便已因为当年那一只菊花手笼而命丧黄泉了。”

    媚娘转过头,对他嫣然一笑:“这一点,元舅公本应该最明白的。毕竟,治郎的父亲,是我大唐太宗皇帝,海内天可汗。俗语云,虎父无犬子。这样的父亲,又花了那般大的心血调教,怎么可能就会真教出一个懦弱无能的儿子?

    当年先帝为了大唐安稳,能够对自己亲生的齐王痛下狠手,甚至将自己两个儿子先后贬出京城;后来为了平定争储之乱,送最宜为储的治郎上位,尚且可以果以两全之计,废了自己最心爱的长子承乾太子之位,断了自己最宠爱的次子青雀魏王继储之路,为了他们,更加不惜拿自己亲生骨血的吴王恪来做挡箭牌,引开文武百官对治郎承储之路上的诸多犹疑……

    甚至在临终前,将自己一生辛苦,马上驾下文治武征数十载的功劳,全部拿来做筹码,先杀刘洎,后贬李绩……只为了能给自己的儿子,如今的治郎留下一个可以让他用最快时间掌握全盘的开局……

    元舅公您怎么就会真的以为,被这般虎父调教出来的治郎,这般帝范亲示的大唐天子,竟真的能单纯柔傻到那等连自己亲儿犯错,都不忍动心调教的地步?

    元舅公亦为人父,您平素里调教诸位长孙子,难道也是处处于心不忍么?”

    媚娘连笑带说,一脸不可置信,让长孙无忌一时几乎停了呼吸!

    停了半晌,长孙无忌才呐呐轻道:“娘娘……并非因为那些孩子……”

    “本宫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媚娘转头,看着殿下猎猎龙旗,与立于龙旗两侧的金甲寒锋,顿了一顿才道:“所以本宫从来也不打算对治郎这等行为,有什么指责与判断。本宫一生所爱,便是治郎,为了他就算是本宫亲生母姐有妨也可亲自了断……这几个孩子做错事,本宫不帮他处置好已是有些失责,又怎么会反过来怪他调教孩子太过绝决?

    身在这一揽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家,本来便是要事事处处,尽非自己如愿不是么?

    何况下玉与吉儿倒也罢了,那两个孩子实在无辜,本宫此番伤感,也是因为治郎对她们,难免有失为父之德……

    可素节、上金,乃至于忠儿……那三个孩子,一本宫不曾欠过他们的,二本宫多少还有些恩德于他们,三他们身为皇子身为人,本便是有应该遵守的礼规与教德。

    可他们呢?一不思恩报二不知自悔,甚至还为了权位暗使毒计,谋害亲妹,利用无辜……既然他们自己小,尚且不懂应善为人的道理,而被他们的父亲这等严厉地调教一番……

    元舅公,治郎这等苦心为他们,一不伤他们性命,二不失他们身份,三来又给足了他们教训,让他们知道做人处事该当为何……

    你且说一说,这又有什么应该是本宫替他们说话难过的地方?

    何况本宫一非他们生母二不为他们所敬,本宫又有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去替他们向治郎抱这一声不平?

    便是当宽容幼小,可他们对本宫亲生的弘儿那般陷害,从私而言是伤及本宫,从公而言,那便是动摇朝纲……

    难不成元舅公以为,这等的恶行,本宫也要为他们向治郎求情?

    若果然本宫替他们求了情,那岂非是纵虎为患么?”

    媚娘几声连问,却叫长孙无忌哑口无言。

    停了一停,媚娘又轻道:“至于本宫的母姐,本宫说过,此番便是治郎不出手,本宫也会出手的。

    虽然她们人微权轻,断然不能与素节上金那般,惹起什么大的波澜。但她们既然身为本宫母家,大唐皇后本家,又自己争着要坐享这一世尊荣,那便理当为自己的要求自己的选择做出一定的牺牲,遵守一定的规则,并且要放弃她们那些虚妄不实的妄想,看清她们今世该走的路,好好儿走下去。

    可惜,她们虽年长本宫,甚至是年长元舅公你十数岁,行事明理,却尚且还不如那十几岁的忠儿素节等事。落得这等地步,实在是她们咎由自取,半点儿怨不得别人。”

    “……”

    “没错,她们的确是本宫的母姐,本宫也实在无权向她们要求,要她们为本宫牺牲些什么。所以本宫对她们所求之事,但能暗中相助,便必会相助一二。

    但反而言之,便她们是本宫的母姐,本宫身为她们的女妹,本宫也无权为她们牺牲什么,只是身为女妹,本宫也不是不能为她们牺牲。

    只是多年心结如此,叫本宫实在难以为她们多加牺牲,更何况她们多年来一直要求的越来越多,如今要求的更不是本宫一人的牺牲,而是与她们毫无干系的,本宫夫君的牺牲,本宫皇儿的牺牲,也就是我大唐天子与太子二君的牺牲……

    试问元舅公,这等愚蠢无知的请求,她们何德何能,能让本宫成全?本宫又有何德何能,能替她们了结心愿?

    而当她们这般的妄念痴图求而不得时,她们竟不惜以毁家灭国之计来强求她们所愿……这等荒唐愚蠢之事既然都做得出来,那自然也便理当能受得住它带来的结果。

    可如今听元舅公之意,竟是觉得本宫应该为她们这等结局,感伤一场的,是也不是?”

    媚娘反问,却叫长孙无忌无以为答!

    不过她本也不期待他能回答,只是点了点头道:“所以本宫从来不曾因治郎处置这些事情的态度,这样的心情而去与他生什么间隙。若是元舅公如此担忧,那却是多虑了。

    本宫自十四岁初入太极宫那日便识得治郎起,如今已是整整二十一载。这二十一载,七千五百个日日夜夜,本宫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都不曾以为治郎真是那等懦弱无能的人,本宫更不是因为,治郎……我大唐天子,堂堂皇帝陛下,是一个优柔寡断,迂腐不化的书呆子。

    事实上,本宫当年之所以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选了他做本宫的夫君,认了这一生一世,只为他之良伴相佐,正是因为他治郎……不,我大唐皇帝陛下,是一个千年难遇的真圣,百世不出的大德。

    身为他的妻子,本宫比谁都更明白他是一个多么真德真圣的人

    对外,他可以为了天下之福,放弃那灿烂辉煌的大国上邦荣耀,以求海内太平,万生共荣;也可以为了诸藩之利,抛却那响亮无比的疆土无垠之威名,只图天下无事,百姓繁昌……

    对内,他可以为了大唐安定,百姓安乐,而费尽心血,将那些皇室之中争权夺利,私谋阴算的短视小人,以最小的代价,最平衡的方式,暗中安抚收治,真正做到了不兴大风狂浪,便平天下诸王之乱;也可以为了朝政之兴,百般包容文武诸臣这些年来,对本宫,对他的种种质疑与非议,甚至是抵抗……

    元舅公,本宫只问你,这些年来,我大唐朝堂之上,的确纷纷扰扰,诸事烦陈。宫中内外,也处处血光,杀机四伏……

    可您走出这太极宫的皇城高墙,走向长安街头,走向这大唐天下去问一问,去看一看,如今天下这黎民百姓,又有几人会觉得世事艰难,民心不安?

    又有几人,会觉得朝局动荡,白衣戚戚?!

    治郎他,以一人,一朝,一宫之不安,换得天下百姓万民之心安……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种胸怀气度,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只知为博虚名伪作圣德的伪君子?

    本宫从入宫之时,便知他为人如此,又怎么会怪他此番行事太过?”

    媚娘一番问,却如洪钟惊雷,炸响在长孙无忌耳边!

    是啊……

    是啊……

    是啊!

    是他忘记了,是他忘记了……

    如今这穿着龙袍的人,却是他的爱妹,他的至友,他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

    这样的孩子,怎么便会是那样眼界窄浅,只知困囿于虚德伪名之中的伪君子?又怎么会是那种有眼无珠到选错了女子为一生挚爱的肤浅小儿?

    是啊……他错了……

    不,是他忘记了。

    从一开始就忘记了……他的这个小甥儿,是一个可以为了迎回自己真正所爱的女子,隐忍十载相思之痛的痴儿,也是一个可以为了大唐天下安稳,而忍痛折贬亲兄的明主!

    是他忘记了……是他错了!

    大唐赵国公长孙无忌,皇帝元舅之尊,开国重臣之位,三朝元老之首,在他泱泱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中,也曾无数次承认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的失败……

    但只有这一次。

    一生之中,只有这一次,他竟觉得自己的错误与失败,是那般值得欣喜,那般让人高兴……

    高兴到他含笑落泪,高兴到,他痛哭流涕地向着这个他防了一辈子,忌了一辈子的女子,第一次心悦诚服地行了一记大礼,第一次心悦诚服地唱颂一句:

    “皇后娘娘英决洞察……臣,万不及一!”

    媚娘却只摇摇头,徐徐地向着殿外走去,只是在走到殿门前时,轻轻说了一句:“有一件事,也不妨与元舅您说明白。若说本宫于此事之上,没有任何怨恨,那却是假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姐,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是有一桩,本宫不是那等无理取闹的女子,自然也就知道,有些事情并非治郎愿意去做的甚至本宫也清楚,他这般出手,本便是为了要替本宫抢下这处置亲生母姐的狠毒恶名。

    所以本宫不曾在此事上,有什么过多的纠缠在意……

    本宫在意的,唯有一桩事。便是本宫的夫君,连您都认为,并非是那等只识肤浅之处便逢小慧小才而为终生之伴的治郎,竟会以为,本宫连处置自己身边这等荒唐无良之辈的能力都没有……

    本宫最在意的,也唯有如此而已,最怨恨的,也只是他竟不能完全信得过本宫可以做到两全其美而已。”

    言毕,媚娘大步向前,再不回头!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五

    近晚,太极宫,太极殿后尚书房。

    “你说母后已然见过舅公公?”

    正俯案疾书的李弘听到身侧静安低声几语,不由停了手中笔,皱眉轻问:“那可知说了什么?”

    “回殿下,目下却尚不得知……不过,多半是与此番之事有关。听那侍于云泽殿的小侍道,元舅公出来的时候,虽然是面上带泪,却是欢喜之甚。静安想着,平日里元舅公最是不喜娘娘的,会不会是因为他定准了娘娘与主上此番竟是闹得紧了,以为……能多少挟制一些娘娘,所以才会这般做态?”

    静安低声发问,却换来李弘断然摇头否定:“不,不会。舅公公看似对母后诸番猜忌,可其实在父皇之事上,却也是对她最为信佩的。

    之前舅公公曾在本宫面前提及过,说娘娘或不当得诸臣敬服,可对父皇,对本宫的一片心,却是叫人佩服。

    何况此番传出流言,道本宫病重之事,显是他为了让郇王哥哥和杞王哥哥,还有梁王哥哥,放松了对本宫的防备之心才着人流出的。嗯,舅公公今日见母后,只怕是为了劝她与父皇和声和气坐下一谈。”

    静安向知自己这个小主人年岁虽小,却是极为慎言。如今说得既这般肯定,那便必然无错,于是也应声点了点头,又才道:“那殿下,若依您这般言语,只怕娘娘却是如了元舅公的愿呢!”

    “只怕也未必。”

    李弘叹着口气,摇一摇头,放下笔,拢起袖子,呆呆想了半晌才轻道:“若是舅公公果然说服了母后,那此时,早该有人传言请父皇往立政殿去了。最不济,也该有点心送过来。可你看现时的父皇……”

    言至此,主侍二人一同看向那个坐在高案之后,支手撑,双目茫然无神地盯着前方的男子,一齐叹了口气,摇一摇头。

    “那殿下,咱们可该如何是好?若是任着娘娘这般气下去,只怕二位早晚要……”静安不再多说,李弘却已全然明白。

    他摇一摇头,慢慢道:“其实此事从一开始,本宫便对母后的态度,充满了疑问。

    若是母后因此事生父皇的气,那她断然不会是这般冷落父皇

    至少也要让父皇认了自己错,才肯罢休的。可若说她没有生父皇的气,却又半点儿不像……真是,父皇的心思,本宫还多少能猜得透些,可是母后……

    母后的心思,却是本宫也猜不太透的。”

    静安闻言,下意识看一眼依旧发着呆的李治,叹气道:“殿下,若您也这般说,那……依静安之见,只怕这一回,主上与娘娘,可真是……”

    “也倒未必。本宫虽然在此事之上颇有些猜不透母后的心思,拿不准她的念,可有一桩事本宫却是知道的,那便是这宫中,有一人,却是能将母后的心事,全数猜透的。”

    李弘灿烂一笑,艳若朝阳。

    静安呆了一呆却道:“殿下是说……李夫人?”

    “本宫说的,可是宫内。”

    李弘又一笑,辉生日月。

    静安再眨一眨眼:“呃……莫不是瑞安……”

    “他若是能将母后全数心思都看透,那也不会……”李弘敛了一敛笑,又摇头道:“不是他。本宫说的这人,其实是最懂母后的,只是眼下,他不觉得自己懂而已。”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抬头看着那道呆呆的身影。

    静安瞪大眼:“您……您是说……主上?!可是……可是他……”

    李弘只一笑,便看着他挑一挑眉,起身,随手翻了一卷书简出来,大步向李治走去。

    “父皇!”

    一声脆生生的呼喊,把李治从沉思中唤了回神来:“嗯?我儿何事?”

    “弘儿有处字,不认得,还想请父皇说与弘儿听一听……”

    一边儿说,李弘便一边儿自上了玉阶,张身一扑,扑入李治怀中,笑得娇憨天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李治有些无奈,但看着儿子那双亮若灿星的眼眸,心中却是一软,笑道:“好呀,且说来听听,何字不识?”

    口中这般说着,只是他的心思,却已飞到了那另外一双明眸之上

    另外一双,与面前这双眸几无异处的明眸。

    “嗯,这一字。”李弘伸手点着让李治看。

    李治只看了一眼,却便脱口道:“这字前些日子你不还来问过的么?就是信字……”

    他突停了口,有些怔然地看着李弘。

    李弘一如往常,笑颜盛开地看着他,双眸明亮,干净透澈。

    好半晌,李治不再多言,只是坐直了身子。片刻之后,乃起身道:“父皇眼下需有些事,往你母后处去。你且在这儿好好儿待着。”

    “父皇要去找母后么?那弘儿正好也……”

    李弘闻言,很是欢喜,便要跟上去,却被已然起身负手大步走下几阶的李治停脚转身扬眉叫住:

    “你且不必急着来。今日日课,要做完才好。”

    李弘眨一眨眼,委屈道:“可是父皇,弘儿早就做完了呀?如今不过是在看折疏……”

    “既然身为储君,那这批阅折疏之事,你也该学习了,自然也是你的日课。不过你年纪毕竟尚小,便只将那剩下的七八本看过了,便也自来罢!莫叫你母后担心。”

    李治一笑。

    李弘一听,回头看看那撂得老高的一叠折疏,立时不乐意地撅了嘴:“父皇欺负人!那哪里是七八本!便是七八十本也是有了!”

    李治转身正待走,听到儿子这般喝破,心里存着事儿,不免有些焦急,便皱眉道:“父皇又没叫你把那一堆看了……那些东西又臭又长都是些报日常琐事的,看之无用。何况你年岁尚小便是看了也不能批,看了也白看。”

    “那父皇叫弘儿看什么嘛!”

    “父皇案头,安西都护府与其他几处都进了些折疏上来,均在议同一桩事,你且看一看,然后想想该如何回。却不必立时题了,回头来只告诉父皇便是。”

    言毕,李治便转身要走,可还不等李弘叫,他便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啊,对了,尚有一事忘记交待你……那齐策虽是好,可却尚且不是现在的你能看的东西。所以该收起来的,便收起来罢!莫拿你母后出来替你顶着了。”

    言毕,一笑,便离开。

    静安恭送李治离开之后,却起身对着李弘不解道:“殿下,静安怎么觉得,主上这最后一句话儿,话里还有话呢?”

    “有也好,无也好。总是能把他赶去陪母后了。你不替本宫欢喜?”

    李弘看着李治离开的方向,顽皮一笑,扬了一扬眉,却又道:“其实说起来,便是本宫此番不去给父皇惹麻烦,他也能想透的。不过早一点儿,总是比晚一点儿的好。”

    “殿下的意思是……”静安有些不解。

    李弘一笑,转身走上玉案,取了李治所言那七八本折疏来,一步步走回自己案前,随手抽了一本出来,双双展开,放在一处看了一眼,便一笑,叫静安来看。

    静安只看了一眼,便登时沉了脸,骂了声作死:

    “这个萧嗣业,当真以为如今还是他萧家天下呢!竟敢拿军机要事,逼着主上再纳新妃?!这可不是要明摆着离间主上与娘娘之情么?”

    李弘点点头,笑道:“所以父皇才不喜欢本宫看这些嘛!哈哈,原来父皇也是怕的。”

    “主上怕?呃……殿下是说,主上是怕娘娘……”

    “对啊!所谓爱极生畏,多半便是这等模样了。说来倒是有趣,父皇这等人,竟也会怕母后。真是可笑。更可笑的是,那些个大臣们,到现在还不肯死心,一味只要给父皇再送两个人,要给母后添些烦心……”

    李弘摇头,失笑地拍着折疏道:

    “只怕他们万万不曾想到,父皇如今见了这等请求加封妃嫔的折疏,一味都懒疏惯了,直接丢了与本宫拿来练批签法儿的。哈哈,想来也是有趣,若是叫那些大臣们知道的话,会有何等表情?有趣啊,有趣!”

    李弘笑吟吟地支着小下巴,笑得双眼弯弯,闪闪动人,脸颊两侧,更是勾出两朵浅浅笑涡,配上那等精致至极的绮丽容貌,着实是叫人惊为天人。

    这等神姿,便是静安也看得呆了一呆,半晌才讶然笑道:

    “若果如殿下这等说来……主上只怕却是有心的了?

    这让殿下来看这些折疏,摆明着便是要叫殿下代主上拒了么!

    甚至主上这等小心,非要殿下离了自己的弘文馆来此处批阅,为的便是防着殿下去向娘娘告状么!

    不过,这便说不通了啊……若果是怕殿下去向娘娘说嘴,那主上一开始,便不会让殿下来看啊……”

    “对啊!不会让本宫来看。所以父皇要本宫来代他批看,摆明了便是等着本宫去向母后说嘴嘛!”

    “这是为何?主上不是最不愿娘娘因此事而生气的么?”

    静安有些傻眼。

    李弘想了一想,白里透红,娇嫩如兰的小指尖点着如冰如玉如雪如雕的下颌,勾起朱润可爱的小小唇角:

    “本宫虽然不懂这个,不过也曾听过李姨娘(素琴)闲来无事,与母后说话时提及过:

    她说这世上的男子,大凡是痴了心只爱一人的,必会多少有些心中不安的。所以必会多番试探,测其心意。

    想来父皇此番也是如此罢?

    对了对了,李姨娘还曾说过,这样的事情,却其实就是什么……什么……

    啊!对了!就是闺中意趣了。

    对,父皇此番,却是在与母后玩闺中意趣呢!

    所以本宫必然得做好了这跑脚的小功夫,替父皇好生将这些要作死的折疏,一一传达了与母后呢!”

    静安闻言,却有些傻眼,看着李弘的脸,脱口道:

    “可是殿下,便是果然主上有心想让娘娘因这些折疏生气吃醋,那也是为了借此为机,谋得一个转和的开端罢?

    眼下殿下都已然借齐策向主上点言了……再行此招会不会用力太过反而不及?”

    “当然会过犹不及啦!”

    李弘一张小脸笑开了花:

    “哈哈,你何时这般傻了?”

    “可是殿下……”

    静安一发糊涂了:

    “您这不是要劝他们二位和好么?那为何?”

    “对啊!本宫当然要努力让他们和好啊!那可是本宫的父皇母后呢!

    可是静安啊,你想一想看,自本宫记事以来,这等动不动便要因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两人呕气的事情,大大小小发生多少次了?

    又有多少次都是因为他们不肯好好儿坐下来说明白了,只是互相猜来猜去,才惹得两人白白生气的?

    唉!说起来也真是,都这般大的人了,父皇母后却还总跟贤儿弟弟一般,动不动便呕一肚子火来闷着不说,光叫别人猜,叫别人跟着累……

    甚至还累得本宫动不动便得离了清清净净的弘文馆来,到这太极殿来看着父皇那张了无生趣的丧气脸……

    真的是!有这般荒唐的大人么?

    唉!本宫虽是小孩子,可却要这般哄着他们两个大人,你说,本宫如何不会觉得心力交瘁!

    所以此番小小示威一下也不算什么啦!本宫想过啦!此番父皇往母后那里一去,说开了之后,便是再知道了这些事,顶多也就是父皇被母后再赶出来几日么!

    唉呀反正他都已然让母后伤心成这般模样了,便是母后罚他,他也该生受着的。

    舅公公不是说了么?人之贵贵在知错能改,所以父皇吃此一堑自长一智啦!”

    李弘笑得一发灿烂无比,静安一发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六

    另外一边,走出太极宫的李治,刚刚行至太极殿侧角楼,便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须发尽白,满面笑容的抚鹤老人,正立在那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李治目光一动,却不多言,只挥了一挥手,身后诸侍便自退开三步。而他自己,则带着清和,往前行至那老者面前,微微点了一点头:

    “大国师此番入宫,却不知何事?”

    那老人正是袁天罡,他先是向着李治一礼,然后扫了眼左右。李治会意,只挥挥手,清和便自退出三步以外,守在不远处听不到二人对谈之所在。

    “主上,老朽此来,却是向主上告辞的。”袁天罡淡然一笑,甩了一甩怀中拂尘,揖首为礼道。

    李治扬了扬眉,好半晌才道:“看来,已然找着了。”

    “正是。”

    “那么接下来,大国师尽已安排好了。”

    “是。”袁天罡含笑道:“接下来的事,老朽已尽数安排得妥。但有必要时,便自会有有缘人出现,为主上指引前路。”

    李治垂眸:“……其实你本不必来的。你来了,朕却反而难为。”

    袁天罡却不笑了,摇一摇头,轻轻道:“不,在老朽看来,若老朽不来此一遭,主上日后,怕是才会真正为难。”

    李治蓦然抬头,看着袁天罡,轻声道:“你需知,自古帝王,尽都是狡兔死,走狗烹的。”

    “主上也说了,那是自古的帝王。主上却尚在人间为天子,又哪里会与他们一样?”袁天罡淡淡一笑道:“何况如今娘娘也还在主上身侧。”

    李治不言,好一会儿才负手道:“朕还是希望,你若能,便将所有的事,一一告与朕。不要叫朕心里无端揣测。”

    袁天罡不笑了,摇一摇头,慎重道:

    “主上,老朽自得主上之命,去排下这震烁古今,甚至将威震千年的惊天大局起,便于上苍之前发下誓愿

    若非主上与娘娘此生情缘尽了,转入轮回只待来世时,老朽当再不入宫,永不见帝主之面。这也是天赐恩宽,能为主上安排下这一局的一个条件。若是老朽做不到,那只怕日后会对主上一生苦心安排经营,有所损毁。”

    李治沉默。

    袁天罡又道:“何况,主上,便是您这般说着,依老朽之见,若老朽果真将事实与主上说了……您反而还要郁结于心,终成大患。还是不说的好。”

    李治微一眯了眯眼,轻道:“难道还要有什么牺牲?”

    “要得到些什么,便必然要牺牲什么。当年主上不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才设法引了娘娘入宫的么?”

    袁天罡轻轻一语,却说得李治变色:“你!”

    “主上,听老朽一言,寻个机会,与皇后娘娘好生相谈一番罢!把您心底那些自觉不能相言的念头,一一说与娘娘听。或者您会发现,这些年来您所担忧的一切,都不过是多虑罢了。”

    袁天罡正色道。

    李治却不语,好半晌才轻道:“这一点,朕自有分寸。该说的时候,朕自会去说。”

    摇了一摇头,袁天罡也不再劝他,只是慢慢道:

    “既然主上如此决绝,那老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两桩事,却需得与主上明言:一,元舅公身为大唐首辅。他之命格,也直接涉动了大唐朝运。无论如何,您在日后,都要时刻念着他一点旧情,万不可轻下杀手。”

    李治闻言,却一皱眉:“怎么听大国师这等话头,竟觉得朕会是那等诛绝亲舅之人?”

    袁天罡摇一摇头道:“主上心性,却无容疑之处。只是这世上,人心难测。何况主上身为大唐天子,那文武百官,自然处处事事都要揣测圣意。平素里主上事事处处,谨言慎行,倒也还罢了。可若有哪一日,主上因着一时之气,在些不该的人面前说了些不该的话儿……只怕,便要伤及无辜了。”

    李治闻得此言,眉目却是和缓了起来。好半晌才点头道:“大国师此言却甚得朕心。朕自记在心中。”

    袁天罡欣慰一笑,又道:“第二桩事,便是需得主上时刻提心,要给太子殿下寻了一门好亲才是。”

    “这个却不劳大国师烦心了。弘儿身为太子,便是朕要随便与他相了一门亲事,那文武百官,也是不允的。更何况还有他母后。”

    李治不解道:“又或者,大国师看破天机,又得了什么了悟了?”

    袁天罡摇一摇头,却轻道:“此事说来,却是无法直言于主上。但只一桩,若他日太子殿下真的识了情滋味,心有所属。那主上,还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依他之念,以他之意为要。切不可行那等为了大唐天下,朝局安定而强他另做别念的举动。老朽所言,也只能尽于此。”

    李治一怔,立时有些省悟:“莫非这孩子也……”

    袁天罡摇头一叹:“恕老朽直言,陇西李氏,唐公一门,因曾犯天机之故,注定十世子孙尽是情种,三代毁于情缘。

    这一点,却是万万不会错的。当年借弥道人于我大唐开国高祖皇帝之祸,便是起始。如今算来,尚且只过了三世。若要逃过这劫局,只怕尚且还得七世之难,两代之乱。

    原本老朽以为,这第二代之乱,会应在主上身上,可现在看来……”

    李治心中一痛,不由轻道:“可有什么破法?”

    “其实命者运者,不过都是人心纠缠,千千万万方成其道。但只要跳得出这纠结不断的圈,寻得一身自在,那又有何命不可改,何运不可易?所以主上只消记得,太子殿下无论心悦何女,只叫他自称心如意,那么太子殿下自稳,大唐天下,也自繁荣无极。

    只要太子殿下安稳一世,大唐天下繁荣无乱,那么皇后娘娘,也必得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一世无忧……”

    李治却有些失神,只将这四字念了一念在口中,却轻道:“当年父皇临终之时,耿耿于怀的,便是他应了母后的这一世无忧之诺,终究不得成事。如今看来,这四字说得轻巧,做得,却实在是难。”

    只摇头,叹一口气,他便点头道:“大国师说的这些话儿,朕都记得了。若是日后弘儿有什么心爱的女子,朕便是为他想尽千方百法,也定让他如了心愿便是。”

    “哪怕要娶这个女子,太子殿下便必要被置于与文武百官为敌的地步……主上也能做得到看着殿下自己去闯,自己去做出一番天地么?”

    袁天罡这一问,却叫李治一怔:“这是何意?”

    袁天罡摇头,好一会儿才道:“但愿只是老朽过虑。只是若真有了那一日,还请主上牢记今日之诺。无论如何,都要相信太子殿下,相信他能自己从那等困境之中,一步步地走出来。而不是急着替他安排好一切,扫除掉一切。”

    李治想了一想,却点一点头。

    袁天罡一笑:“主上,老朽当言之事,已尽。日后,便是主上自己一步步走向欲行之局的路了。老朽在此,且先祝吾主,万事如意。”

    李治定定地看看他,突然轻道:“朕会的。那么,你可否告诉朕最后一件事?”

    “主上请问。”

    “此番你一走,便是再不归来了么?”

    “不,老朽命中注定,与这太极宫,尚且还有三次机缘。”

    袁天罡一笑道。

    李治看着他:“却在何时,你可自知?”

    “这个,老朽尚且未知。但总看来,却是与娘娘,与太子殿下有缘的。想来,必是日后为他们二位,还要安排些后事。”

    袁天罡一语,却叫李治舒了眉:“如此一说……朕的媚娘,还有朕的弘儿,都会活得长长久久,对么?”

    “这个,老朽不知。”袁天罡摇头一笑。

    李治却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便道:

    “你不说,朕便不问。朕只要知道……”

    他看向前方:

    “他们母子几人,即使在朕离开了,不在他们身边了,也能活得很好,很安稳……朕便满足了。”

    ……

    是夜。

    立政殿。

    看着面前紧紧缩着的宫门,李治脸色铁青,转头看着清和道:“那个暗害耶耶的混小子呢?!却在何处?”

    清和一脸想笑却不敢笑的样子,只看一看李治尚且还穿着睡袍,散着头发的模样,拼命低了头道:“这个……太子殿下此时多半是在自己殿中安歇了……主上您这却是要做什么?”

    “无事,朕不过是觉得,媚娘说得很对,这孩子,是该调教一番了!”

    言毕,转身大步从侧门走进了殿去。

    同一时刻。

    立政殿后寝之中。

    坐在榻上的媚娘,眯着眼儿不说一句话,脸色也是颇为不善。

    一侧玉如见状,不由上前笑道:“娘娘,您这般待主上,是不是也有些儿太过了?毕竟主上非是那等人……何况太子殿下所言,也只是戏言。主上并未真动了再纳妃嫔的念头……”

    “本宫自然知道他没有。”

    媚娘淡淡一语,却叫玉氏姐妹都一脸愕然:“那娘娘……”

    “本宫赶他出去,是叫他记得,以后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别往本宫面前摆着。本宫虽身为中宫皇后,也确负有调教后宫之职。可眼下弘儿尚小,贤儿显儿个个都仍未得脱母亲怀抱,实在没那个精神力气,去替他处置那些枝蔓延生的后庭花。

    若是他果有心体贴本宫,那便自当去处置好了,再来说笑!”

    只扔下这么几句话,她便传令左右,更衣,入寝。

    玉氏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长叹一声,便应声称是。

    不多时,烛火灭了,一片黑暗中,媚娘突然又开了口:

    “明和何在?”

    “娘娘,可要什么东西?”

    明和闻声,立时上前一步,低道。

    “没什么,你且替本宫去传了话儿与他罢!弘儿此番虽然捉弄他这身为父皇的,的确该调教,可好歹孩子也小,何况是他自己把弘儿教得这般顽皮,却不能尽怪了孩子。该收的,且收一收罢!别真吓着了弘儿!”

    媚娘将脸埋在锦被之中,只闷声道。

    明和点头,暗暗叹了口气,便自离去。

    黑暗中,似乎传来几声女子的轻笑。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七

    第二日,午后。

    太极宫,太极殿,尚书房。数十名大臣,个个战战兢兢地立在阶下,没一人敢抬头看着李治的脸。

    莫说是他们,便是一侧侍立的清和,也是惊得不可一言这般满脸煞气的李治,莫说是那些大臣们,便是他,也是头一次见。

    看了一眼那案上的奏本,他一时间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默默不语。

    好一会儿,李治才轻道:

    “可定准了?”

    “是一应暗中与东瀛国中秘探,以及东瀛国中大紫冠中臣氏来往的书信,全数被大理寺于我大唐域内查获。”

    兵部侍郎王方中叉手一礼,便朗声而道。

    “咣”地一声,李治勃然大怒,挥手打落几上茶碗,叮叮铃铃碎成片片,诚所谓天子一怒,海内震动,登时,齐齐一声颂罪唱恕声,便见乌鸦鸦跪了一地的人!

    李治面色铁青,呼吸不稳,好半晌才咬牙道:“传朕旨意,着神燕卫一千,慕容将军亲为御使,将这些书信,与那些人证全数绑至新罗国境,交与金春秋!”

    “是!”

    “东海统兵者,何人?”

    “目下却是程名振。”

    “传旨程名振!着立遣水上精甲五千,宣朕圣旨在先,诛绝东瀛先锋在后,三日之内,朕要得见军报!”

    一语即发,立时整个朝中应声如雷!

    片刻之后的太极宫,立政殿。

    “什么?你说治郎要先行动手整治东瀛?何故?”

    她讶然看着从清和处得了消息,急急来回报的明和:“怎么就会这么突然?之前不还说要按兵不动,只待时机么?”

    “本来是这样的,可是娘娘,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兵部截获了些新罗皇太子春宫之中与东瀛大紫冠中臣氏的往来信件。之上言之凿凿的,尽是我大唐与新罗联盟对东瀛的军机密闻。”

    媚娘闻言,登时变色:“你说什么?这金法敏可是整个新罗国中威望最高的皇子!更是金春秋与金庾信一心欲立的下代君主,怎么就会?何况还有金春秋在?怎么就会让他做出这等有失国体,动摇新罗国本的事情来?!”

    明和叹了口气道:“娘娘这般想,主上也是这般想的。但是奈何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一应俱全,那皇太子逃是逃不掉的关系便是那信件上未加他太子印,可也脱不了他宫中的痕迹。所以主上才这般气愤。其实听那些人说,太子殿下与之交通往来的,却非是东瀛女帝本人,而是东瀛大紫冠中臣氏。且那信中多处所说,尽是大紫冠中臣氏有意借他力搅动我大唐朝中风云,在我朝中培植些与东瀛、新罗两国相为亲好的势力,以助后用。”

    媚娘听到此处,却不由轻道:“如此说来,竟是真的了……”

    “娘娘的意思,明和不明白……”

    “你眼下却不必明白,只一桩,本宫问你,你可知道这东瀛大紫冠中臣氏,是如何与新罗太子金法敏搭上了线的?”

    “这……”

    明和有些意外,犹豫了下,看了眼媚娘,才轻道:“不知娘娘可还记得那个叫定惠的东瀛僧人?”

    “你是说那中臣氏的长子中臣真人?本宫倒依稀记得……对了,治郎似乎对他格外不喜,甚至还着了人大张声势地追杀于他,逼得他不得不假死逃回东瀛,然后又被东瀛齐明逼得不得不背国离乡,去了……”

    媚娘突然瞪大了眼:“是他?!可他是怎么……”

    “这个……说来话长……”明和看了眼媚娘,又扫了一下旁边满脸煞气的玉明,终究没说出口,只道:

    “总之那贼秃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躲入了新罗国宫中,伺机欲借我大唐与新罗宫中交流通互之机,入我唐宫,近得圣驾,以图行其父借我大唐之势,兴他中臣氏于东瀛之威计。

    然而新罗金国主到底明察,很快便抓了此人,更立时斩之,以向我大唐示好……”

    “这些事,本宫知道。本宫只是想问你,他怎么还能遗下这些后患的?”媚娘急急打断他,满面忧心。

    “却不是后患啊娘娘……这人,眼下还好好儿活在新罗国东宫太子身侧呢!”明和一言,登时叫媚娘大变其色:“你说他还活着?!可是……”

    媚娘突然住了口,起身在殿中踱来踱去走了几步,咬牙道:“却是不好!果然治郎所言非虚,这新罗国主,竟是个这等厉害的角色!来人!传驾太极殿!本宫要面见治郎!快!”

    不过半个时辰,一身朝冠袍服的媚娘,便出现在了李治面前。

    多年夫妻,李治自知她为何而来,看看左右,便立时摒退了诸臣与外侍,只留几个心腹。接着,他大步行下阶来,还不及说一句话,便听得媚娘急急道:“治郎若要向金春秋发难,却还是要留些后手的好。”

    李治虽心中不快于她为金春秋说项,却心知她这等忧心,不过是为了面前的唐新联盟大局,于是点头道:“说到底,此事怕是他也未曾想到的。”

    “若依媚娘之见,却是未必。”媚娘断然道:“自上次见过这位金国主之后,媚娘便总觉得他非那等轻与之辈。何况我大唐摒除不论,东瀛与他三韩本便是朝为敌夕可为友的态势。这些年反反复复,交好交恶,他身为国主,自然见得多了。会想留条后路,才是正理。”

    李治转头看着媚娘,有些吃惊地道:“你说他是有心留下这僧定慧,以求为他后路?”

    媚娘点头,神色坚定:“若非如此,那金法敏便再如何胆大包天,这等等同叛国通敌的大恶名,他身为皇储也是断然不肯背的。”

    李治愕然,好半晌才看着媚娘,目光明亮:“你……肯定?”

    “治郎可还记得海内大朝会时,媚娘曾寻机去劝解过这位金国主,以求他能放下当年之事,了却一桩旧怨,与我大唐真正以心相交,永结同盟么?其实那个时候,媚娘便从他的言谈之中隐约感到,他虽口中声言旧事不提只看今朝可他那股恨意,却远未曾忘。”

    她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却也难怪毕竟他当年所受之难,非同小可。只是治郎虽是先帝之子,却更是如今的大唐天子,一国之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就当年先帝所犯之错而以天子之身向他说句不是的。所以这个结,怕是至死难解。

    这一点,只怕懂的,不只是媚娘,他金春秋自己,也是懂得的。所以才会有这么一手。”

    李治微眯了一眯眼轻道:“若这般说来……我该做的,却不是让神燕卫出动那么简单了……我必须还得再派一员暗将,去点一点这个金春秋

    他要留后路,寻退步,朕却管不了,也不能管他。但若他这后路退步,却惹乱了朕的大唐朝纲……

    那他就别怪朕痛断盟约了。”

    李治目光一寒。

    媚娘点头,正待说什么,却闻得旁边玉明向前一步,高声求道:“主上,玉明前番暗中出使三韩,无德无能被三韩小人所蒙蔽,竟未察他们暗中包藏祸我大唐之心!甘愿受罚!还请主上赐罪!”

    言毕,便长行一礼,重重跪叩于地!

    李治闻得此言,便一皱眉: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金春秋何等人物,既然有心瞒着你,又着令他近侍贴身跟着你,你又哪里来得机会,一探真相?起来,莫叫人说你折了你家娘娘圣名!”

    玉明闻言大为愧然,连谢三遍君恩,方起身,向着媚娘一礼,刚要告罪,便被媚娘打断道:“本宫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本宫也的确以为你去最合适。

    但你性子冲动,又为那金德俊所瞒,此番前往,必要寻他晦气。所以只你一人本宫不安心,却需得与玉如同往才好。

    而且这一次,本宫还要请李德奖师傅一道出使,以他为首。至那时,你诸时诸事都需得听他们所命,尤其不准你私下去向那金德俊寻气一战你可愿意?”

    媚娘皱眉一语,却叫玉明哑了声音,好半晌才轻道:“可是娘娘……”

    “此番金春秋虽行事不义,可论到底,他也不过是站在他新罗国主的身份上,替他新罗国中谋了条后路罢了。毕竟他暗中相通的不是那东瀛女帝,而是东瀛朝中极力反战的大紫冠中臣氏。所以原本治郎也好,本宫也罢,都是觉得无妨的。

    奈何他做这事之时,却犯了两个大忌,这才惹得治郎不快,要出兵教训一番东瀛更要让他长点记性的。你可知道,是哪两个大忌?”

    媚娘摇一摇头,看了眼面色不豫的李治,轻声问道。

    玉明咬唇,咬了咬头。

    “第一,他便有心给自己国中留下条后路,免得彻底与东瀛断了交往,那也不该把他的儿子,新罗国的皇太子,未来国主给扯了进来

    他这样,岂非是在教着他的皇太子,我大唐是那等轻易可欺可戏之国?

    便是他有心教子韬略,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以这般的方式你莫忘记了玉明,这位可是皇太子,未来的新罗储君,也正与弘儿一般,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未来。

    他这般以私念而兴国事,岂非是要断了大唐新罗两国未来的和平大局?以私念而毁国事,此为大忌之一。所以理当给他一个教训。

    第二,他便是有心替自己新罗留条后路,那把人安置好,且不要惹上我大唐之事,却也是无妨毕竟一国之计,但有得利于国于民处,则无论何等手段,都皆可为上策。

    然而他这个上策,却并非是个单纯的上策,还别有所图于我大唐之事。

    而更可气的是,他金春秋明知此人居心不善,却还一意包容,甚至有意相助其行事以换得他们暗中的利益交换。这等无德无义之事,却实在是大失两国交盟最起码的信义道理。所以更加理当给他一个惩教。

    这两忌虽大,可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应当。我大唐如今虽兵强马壮,便是离了他新罗一国,也未必便不能平定边乱,彻底让那东瀛女帝自己退败不军。

    但究其论之,平定东瀛之后呢?难道就因为他这一点短视,这一点狭窄心胸,便兴兵发师将其灭之?那岂非是失了道义,成了最大的恶人?

    何况治郎所愿,无非是四海升平,宇内清静?

    故此,他金春秋的人也好,颜面也罢,此番都尚且伤不得毕竟他有他自己的苦处,而这苦处,又的确与我大唐与他新罗旧怨有些关联。何况此事细究起来可大可小,只要处理得当,便是两国安定的大局,更对我大唐新罗未来对东瀛之战大有好处。

    这些你可明白?”

    玉明沉默片刻,立时轻道:“是玉明过于意气争事了,却忘记了那金德信虽是有心隐瞒,却到底也是承其主命而已。何况他身为花郎之首,若是玉明此番前往,轻易动了气与他为难,或伤了他,只怕那金春秋面上风轻云淡,暗里却更将我大唐往骨子里恨了。”

    摇一摇头,玉明目光黯然:“娘娘,玉明明白了。这新罗,玉明还是不去的好。”

    媚娘点头欣慰又有些怜惜道:“你终于长大了。没错,于他而言,此时他于公虽需得效忠其主;于私,却只怕恨不得立时挨了你几剑,甚至就此死于你剑下,也算不辜负你与他一段缘分。

    只是你对他便如我大唐对新罗一般,我们终究都是友非敌,是邻非仇。所以……”

    犹豫了一下,她最终还是轻声道:

    “也许你不见他,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惩罚。”

    玉明黯然点头,含泪不语。

    ……

    大唐显庆三年八月中。

    长安,太极宫。

    太极殿上,李治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个青年将军,再看看他们手中高举的铺锦盘,好一会儿不语。

    接着,他一扬手,清和便快步走下阶去,先从程名振帐下的流星飞马校尉手中取了那报捷折疏,依礼宣看之后,乃高声道:

    “禀吾大唐圣君皇帝陛下,今有东海前阵大将军程名振捷报折疏在此”

    “念!”

    “得令!”

    清和一声呼,便展开折疏念道:

    “臣程名振启圣听,奏捷报,因东瀛逆贼侵我大唐海域,臣先奉圣令乃以三千精甲出击,于三日前首战告捷,歼敌先锋三千。后又继乘胜追击,于昨日再诛敌中军五千,前后共计八千余众。

    另缴敌首两千六百之数,虏敌五千一百人,余三四百匪众自散逃溃不成,已可无忧。另,随疏有东瀛中帐先锋大将武田氏项上人头在此,以复君命!”

    念毕,清和一挥手,那校尉便伸手启了与折疏一道放在锦盘中的那只方盒子,立刻,一颗血淋淋却面目清楚可辩,胡须虬结的人头呈现在诸人面前!

    一阵惊呼赞叹之后,李治却眉锋动也不动地看向那校尉旁边身着新罗官服,同样将一只锦盘高举过头顶的金德俊甚至连盘中的东西也一样,也是一封折疏,外加一只方盒子。

    甚至,除去折疏所用之色,是唯有君主可用的玄色之外,那盒子的大小,尺寸,以至于颜色,都与装着东瀛先锋大将人头的盒子一般无二。

    李治沉默片刻,突然轻声道:“新罗国主此番奉礼,朕也很是欢喜。来人,接了金将军厚礼,赐金百两,帛百匹,在长安城中国宾馆内好生招待着。”

    “皇帝陛下”金德俊闻言色变,正待开口,却被李治挥手打断:“朕身子向来不好,不太见得血,偏偏这些人还要让朕见血……金使者,今日便就此作罢。待朕今日调整好了些,明日自会召你入宫。毕竟朕还有些东西,要让你带回去给金国主。”

    金德俊闻言,只是愕然!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八

    是夜。

    太极宫,立政殿前。

    李治一身素银龙袍,玉冠金簪,眉目冷清地负手立在殿院前,看着匆匆从中奔出的明和。

    “主上。”

    “如何?”李治表情平淡,看着明和,仿佛在问着今日星光可好。

    明和面露难色,看看他。

    只这一眼,李治便点了点头,轻道:“也好,毕竟今日之事,已是累着了她。接下来的日子,你还是要照顾好了媚娘。”

    转身,正欲离开,却又停了脚步,回头问道:“弘儿何在?”

    “回主上,这几日,太子殿下一直就在立政殿中随侍皇后娘娘。”明和轻道:“可是主上要召见殿下?”

    “嗯,便此时罢!朕只在这儿等他。”

    既然领了李治之命,不多时明和便将一身常服的李弘引了出来。李弘行了礼,正待发问,却见李治淡淡一笑,伸手出去:“来。”

    李弘眨一眨眼,伸手去握了李治指尖,跟着他默默走向太极宫的中央太极殿。

    “这些日子,你母后饮食起居,可还都好?”李治走了几步便悠然发问。

    李弘眨眨眼抬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父皇……是弘儿淘气……”

    “与你无关。父皇与你母后之间的事,的确是有错处,却与你无关。你不必往心中去。”李治顿了顿,看着儿子小小的脸上满是不安,便自笑了一声道:“莫不是以为父皇在骗你?”

    李弘想了一想,才默默摇头:“父皇从来不曾骗过弘儿。但是……”

    “什么?”

    “但是有些事,或者在父皇看来,并非弘儿之过。可在天下大局而言……”

    “这儿没什么天下,更没什么大局。只你母后与你,还有父皇。”李治淡道:“以后记得,但只咱们一家子在一块儿时,便不必提那些什么大局,什么天下,什么军国大事。明白么?外面的事儿再大,进了立政殿的门,便是外面的事。关起门来,我们便只是一家子。你需得时时刻刻记得这句话。”

    “可是父皇,太傅们说弘儿身为太子,一举一动,都要考虑周详因为弘儿乃是国储,一国之储者……”

    “那都是些狗屁不通的浑话,却不必去理会。”

    李治一句淡笑之语,却说得李弘怔愕不止:“父……父皇?”

    “觉得父皇竟这等狂妄,望之不似人君?”李治扬眉一笑,却淡淡道:“可父皇如今,不还是好好儿地坐在这大唐皇位之上?”

    李弘眨一眨眼,好半晌才轻道:“父皇的意思,弘儿不懂……”

    “弘儿,父皇问你,若今日父皇与你,均非出身皇家,父皇非帝,你非国储。那些太傅们,可还会对你说这般的话儿?”

    李治轻轻一问,却叫李弘立时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是……太傅们说这话儿的人,并非是弘儿本身,而是大唐国储?”

    “没错。若日后有机会,你去问一问你的梁王兄,他会告诉你,当年他身为太子时,那些太傅们,也拿了一样的话儿对他说,管着他东,管着他西,不许他有一星半点儿不如他们的意。”

    李治皱眉,耸耸肩膀:“便是父皇,当年初为太子时,也是一般无二的。”

    “那……后来父皇是如何做的?”李弘眨一眨眼,看着李治。

    “嗯……就不理会他们了。该学的,当学的,自还跟着他们学能身为太傅,他们还是有些真本事的。但有一些,却非代表他们便是万不会错。所以该自己做的定论,还是自己来。”

    李治这句话出了口,便引来李弘另外一个疑问:“那父皇,什么事是该学的,什么是不该向他们学的?”

    “嗯……为人事,治学问这些他们还是很有些长处的。但是他们那等曲折幽深的心思,那等迂腐不堪的仁义道德,还是不必学了。”李治一笑:“起初时,父皇身为太子,也是很敬仰他们的那一套仁义礼教。可是后来父皇发觉,他们那一套,却连自己也是做不到的。所以便知他们在胡说,便再不学了。”

    李弘再眨一眨眼:“这般说,有些事若连太傅自己都做不到,那便是不必学的是么?”

    “倒也不是其实这个问题,听着很难,做着却极是简单。”

    “父皇,怎么做呢?你教了弘儿罢!”

    “嗯,简单,其实便是一切从心。”

    “从心?”

    “对,做个好人也罢,做个坏人也罢,你且问一问自己的心,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便依着那样人的规则,去做便是。旁人的话,且不必理会。”

    李治一笑。

    李弘若有所悟,思考半晌,乃道:“那父皇,若是弘儿这般做了,伤及天下百姓却又如何?毕竟,弘儿是父皇的弘儿,将来要像父皇一样做个了不起的皇帝的。若是做了什么错事,害了天下百姓……”

    李治沉默,好半晌才轻道:“弘儿,父皇问你,这世上可曾有过不犯错的人?”

    李弘一怔却道:“这个……却不曾有。”

    李治再点头:“既然这世上从来不曾有一生无过的人,那你一个小小孩儿,又为何要强求自己无过?”

    停了一停,李治才道:“治天下者,其实便是治人心。弘儿,你若一味要求自己无过,那岂非是要把自己逼成非人?若你非人,又如何来的人心,能够理解天下人的心?你理解不了天下人的心,又如何治人心治天下?”

    李弘想了一想,若有所悟道:“父皇的意思是……唯有身居帝位者,常保平常心存在,行政施令之前,常思己心,更加以己之平常人心度天下百姓之心,才能真正治得天下太平?”

    李治点头,一笑道:“若是你非逼得自己变成完美无瑕的圣人,弘儿,你又怎么能容忍得了你的文臣你的武将,你的史牧令簿们犯下微谬丝错?你又怎么能容忍得了平常素衣百姓犯些无伤大雅的错?你既不能容忍,那你必要花尽心血去纠正有些本来一笑便可了之,过去便无大碍的小事弘儿,至那时,你便会发现,原来一直将自己当成是真龙天子的你,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凡人。”

    李弘了然,点头道:“为帝者,若治得天下安定,便须对天下有情。而要对天下有情,便自己首先有情。是么父皇?”

    李治点头,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父皇最恨听别人说父皇是什么真龙天子好生生的活人,却硬要说声是个气儿一样的东西,却有何意义在?既不能施云布雨保佑天下百姓永远丰衣足食,大唐天下永远风调雨顺;又不能捉雷握电挥手退外敌,守我大唐疆域永世安宁,不教边关将士再为离乡战伐而苦……这样的谬称,却有何意义?”

    李弘歪着头,想了好久,却笑起来:“父皇说得可是真对呢!这样的事情,的确是半点儿用也不曾有。真是……不知道那些太傅们一直要让弘儿认了自己是个不知长什么模样的东西呢?”

    “因为你就是啊!”

    李治一笑又道。

    李弘算是彻底懵了:“父皇?”

    “觉得奇怪?明明刚刚还是父皇亲口说这谬称无用的是么?可是弘儿,你可曾想过,放眼这大唐天下,只怕无人敢说一句,自己曾经亲眼见过真龙现身罢?既然从未有人见过,那为何还有人信呢?这龙,可与凤不同啊!至少还是有许多人亲眼见过凤凰神兽的,不是么?”

    (注:唐初对凤凰这一神兽的重视,不亚于龙。而当时的人们相信所谓的凤凰其实就是一种类似雉鸡彩锦一类的,大自然中真实存在的鸟儿。所以才会说有许多人亲眼见过凤凰。)

    李弘一怔脱口道:“可是人人都信啊?都信真龙真的存在啊……”

    “没错,人人都信,都信这世上真的有龙,也都信父皇也好,父皇的父皇,你的皇祖也罢,都是真龙天子其实他们也没错。因为从某一方面而言,龙之一物,便是我大唐中华万民之魂。身为帝君者,肩负天下万民之生望,也更加肩负着这大唐中华万民之魂。所以说父皇是真龙天子,倒也非假。”

    李弘明白了:“父皇身为天子,手握天下大权。若有天灾**,便可调济天下之力,以平其灾,这便等同是真龙施云布雨,保一方安宁;若遇外敌犯边,则可集大唐百万雄师,挥剑而战,这便等同是真龙捉雷握电,护大唐万民……所谓真龙天子,便是这个意思。”

    李治点头,郑重道:“所以父皇信自己是龙,也不信自己是龙。信自己是龙,是因为在父皇所见,这所谓真龙,不过就是堂堂中华三千载民族之魂,泱泱大唐天下万民之心所凝聚而成的一股力量。这所谓不是真龙,也不过就是父皇究竟是人非龙,更非圣神仙佛之类虚妄的存在所以父皇允许自己犯一些不伤天下万民的错,自然,也就能容得自己的臣子,自己的万民犯一些错了。”

    李弘点头,恍然道:“弘儿明白了。父皇这是说要有包容天下的胸怀啊……可是父皇,臣子或可犯错,万民……又有什么错会犯?”

    “怎么不会呢?比如你的母后,她是个多好的女子,多难得的皇后,你比谁都清楚。可是你也更清楚,那些另有居心的人,为了让你的母后难过,为了让父皇看着她难过而难过,无心于政,就到处散播流言,引得许多百姓跟着诽议妄论于她……这样的事情,你一直以来都知道不是么?”

    “可是犯错的是那些引头的人……”

    “附议者,比那些引头之人更可恶。因为引头之人的恶虽大,但若无人应和,便再如何搅弄也不过是一场空。那些附议者,一味懒得用自己心智思考,无论何事何处都只随波逐流,应声附和这样于他们却最是省事安全的。而为了这一点的省事安全,便将一切的思索之力都放给了那些为恶之人,你说他们是不是更可恶?”

    李治一席话,却叫李弘半晌无言。

    ……

    片刻之后。

    立政殿。

    “母后!”一声欢叫,媚娘刚抬头,便见李弘扑向自己身边的榻上,不停来回滚动着撒娇。

    “好好好……你瞧你,都开宫立馆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见着儿子,当母亲的总是欢喜的,于是便勾起唇角,轻轻抚了儿子汗湿了的额发,乃道:“你父皇呢?”

    “父皇?母后不是不叫他睡家里么?他便回去睡他的尚书房了啊!”随手从一边儿捞了一只果子在口中咬,李弘含混不清地说。

    媚娘一怔,却眯着眼道:“你说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这立政殿……你方将说这是什么?”

    “哦……家啊?还能是什么?”咽下果子,李弘笑嘻嘻地问,接着从明和手里接了清茶来咽一口。

    媚娘扬眉,好半晌才轻道:“你……算了。早早儿吃完,便去休息罢!”

    她摇一摇头,却拍拍儿子后背,哄他早些去睡。

    李弘却便不肯就走,又抱着她好撒了一阵娇,又与同样滚在一边儿玩得欢喜的两个小弟弟闹了一会儿,才自觉累了,去净沐休歇了。

    接着,媚娘便轻道:“更衣,本宫去一趟太极殿。”

    明和习惯地应了一声,然后便立时瞪大眼:“娘……娘娘?”

    媚娘垂下眼眸,好半晌才道:“本宫也没立时便肯松了气的。只是……这立政殿是……他的家。既然是家了,那这家里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不当闹到家外。摆驾罢!本宫当请他回来的。”

    明和闻言,立时欢展笑颜,欢天喜地地应了声是,便直往后奔去却唬得正端了花露出来与媚娘净妆的玉如骇了一下,斥他一声作什么妖。

    媚娘看着他这般,却终究没绷住,眉眼弯弯,勾起一抹动人的微笑。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九

    同一时刻。

    太极宫外,国宾馆内。

    正睡在榻上的金德俊,猛然睁开眼,反手一抽,长剑在手向前一格一拆,“锵锵”两声,便是火花溅亮无边夜色!

    他倏然跳起,杀气刚生,便看着面前扬手挥剑,俏眉含煞的倩影一时怔住:“你……”

    “出来。”

    玉明看他一眼,只冷冷抛下一句话,便纵身跳出窗外,落在月光地下。

    金德俊怔了一怔,犹豫半晌,才最终轻叹一声,收了剑跟着纵身向外一跳,稳稳落地。

    “拔剑。”玉明静静道。

    张了一张口,金德俊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腰间再度拔剑在手,轻问一句:“你我之间……”

    “今日一战,是大唐皇后娘娘驾下正三品神凤卫大统领玉明,与新罗国主陛下驾侧大内御卫统领金德俊一战。却无什么你我。”

    玉明静静道。

    金德俊咬一咬牙,刚要再说什么,便听玉明起一手,高颂一声“将军请了!”便仗剑直杀入他中门!

    玉明何等身手?堂堂大唐十大剑客之六,海内高手也排得上前二十的人物,便是海内剑客之首的逍遥剑李德奖也不敢轻怠,何况是排名与她其实不分左右的金德俊?

    立时,他便惊出一身冷汗,先连退三步让开攻势,一剑格挡住玉明攻出的长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满是痛苦之色:“我身为臣子……”

    “玉明亦身为臣子,是故金兄不必多言。剑式一起,便再无你我。”

    玉明目光凛凛地看着他,朗声长道:“接招!”

    反手一震一抽一刺,突然出现在她手中的子剑便险些削掉金德俊面上肉皮!

    金德俊见她出手果决狠厉,连从不轻易启用的子母剑都使了出来,决知自此刻起,她便已再不信他金德俊只字片言!

    心中一痛,一时间乱了方寸,加之玉明攻势凌厉,他竟全无反击之力!只是左支右挡,渐现破绽!

    然即使如此,玉明也未曾停下半分,反而更加寻机步步紧逼,杀招频现,再过三五招,便见金德俊脸上手上都是无数血淋淋的细长伤口!

    眼见她决心与自己死战,金德俊不知为何竟有些万念俱灰之意,心中长叹一声,竟于一挡之下,被她震得剑从手中松脱,接着就听一声沉闷的扑响,一股剧痛便从肩胛骨上传来!

    玉明停了下来,手中长剑,仍旧准准地刺在他肩骨之上。

    平静地,她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为何不用全力?以为本将军是你轻易便可一战的人么?”

    “……”

    金德俊默然不语,只是垂首黯然。

    玉明看着这个曾经被自己放在心里的男子表情如此颓丧默然,软弱得像一个小儿一般,一时间满心失望:

    “想不到你竟是这样柔懦无用的男人……

    本将军之前还真是高看了你。”

    摇头,叹息,她强抑着自己心中痛苦,刷地一声抽了剑回来,金德俊应声闷呼,却只是摇了摇,不曾倒下。

    玉明看着他,好半晌才轻道:

    “优柔寡断不明大道,上不知忠君忠国,为你新罗复兴大业死而后已,下不懂重情重义,为你心中所爱决然选择

    金德俊,你的确不是配得起本将军的男子。

    像你这般看似豪情万丈实则外强中干的人或可配些自觉无用柔弱的小家碧玉。

    要配本将军这等只求良人可与吾共肩同难的却是太难为你了……

    罢罢罢,也算是天怜我们,早早儿叫我们看清这一桩。你也不必再难过,此事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结果。

    如今你我婚约未成,你尚可保你忠名,永忠于你主君。我亦然如此。

    否则日后若你我当真成亲,只怕却是两世痛苦。

    金将军,我们就此一别两宽,不必再见了。

    告辞!”

    转身,正欲走,却被金德俊悲痛一句且住,叫停了脚步她的心里,不由升起一点点期望。

    “你说我外强中干可你却怎知我心中痛苦?一边是此生至爱,一边是吾国吾主,你却如何叫我选择……”

    “我从来没想过叫你选择我,背叛你的国,你的主。”玉明倏然转身,平静地看着他,心如死灰:“我所求的,只是你坦言相告,不有欺瞒。这一点,也不过是求你的信任罢了。我玉明既然要选你做这一生的良人,那必然便要与你将全心托付,全信全诚的。若你不能做到这一桩,那你却也未尝不可直言

    可是你,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要告诉我的心思。一点儿都没有。你将我置于何地?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一生至爱,可你连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你连给我一个选择忠于我的君主,还是选择忠于我的情人的机会都没有。金德俊,你自己便已替我做了抉择,而且你这抉择之中,你在做此抉择时想像的未来之中,根本就没有我。不是么?”

    金德俊愕然,默然,突然意识到这一次,似乎真的是他错了……

    不,一直以来,似乎都是他错了……

    他张口,正待上前一步再言,却见玉明已然失望地对自己连连摇头,徐徐退了几步,手中长剑一挥,白色裙角便被切断:“我玉明,曾与你金德俊结袍为盟,共誓鸳谱。如今自当也割袍绝义,各奔前程。金将军,恕玉明尚且身负要责就此告辞。还祝金兄前路漫漫,一生平安!”

    收剑转身的刹那,她高高昂起头任泪水流下,一扬袖一甩衣,便翩然越过高高墙壁,几个纵身,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只留下金德俊茫然地看着那道白色身影,越飞越远,越飞越远……最后,直若一只翩跹素鸾一般九转盘旋,融入月光,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也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之中。

    他的世界,又恢复了一片夜色。陪伴他的,只有清寂夜空中的几点寒星,与那圆得孤单的明月。

    颓然地,他丢了剑,跌跪于地,默默任泪横流。

    ……

    次日晨起。

    媚娘醒来,欲起,却被一股大力箍住动弹不得。艰难转头,看着背后尚在睡梦中的李治把自己搂得死紧的模样,不由摇一摇头,无奈叹息一声,就这般躺好,才向着帐外轻道:“玉如何在?”

    “娘娘,玉明在此,可有什么吩咐?”

    玉明向前一趋,却低声道。

    媚娘闻得是她,不由一怔,好半晌才轻道:“你不是……出宫去办事了?”

    “一桩小事,却不必劳心动神。”

    玉明淡淡道。

    听着她突然沉稳了许多的语气,媚娘心中暗叹,却到底不好插手毕竟这等事情,本便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

    但是想一想金德俊,终究忍不住道:“其实……此番虽是我大唐与新罗有些龃龉,却于你们二人无碍……”

    “娘娘,玉明曾听您说过,您这次之所以如此怨念主上,便是因为他没有给您一个选择的机会,没有给您一个选择与他并肩共敌的机会,没有给您一个选择回应他信任的机会……玉明之前不知娘娘之心痛如此,还曾多番劝谏……可现在,玉明明白了。”

    媚娘闻言,闭了口再不能言若是如此,那她,也真没什么好劝的了。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零零

    主侍二人正在说话,便听得身后一声轻唤媚娘声。媚娘回头见李治已醒,便道:“传明和来罢!你且去后殿,看看弘儿起身没?若是起身,且与他打点些饮食,不多时便要早课了。这孩子若是长时不就时进膳,时间长了总不是好事。”

    玉明应声而去,媚娘这才转身看着李治,轻轻一叹:“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李治默然半晌才道:“她自己的路,还是她自己走得好。”

    媚娘点头也道:“其实那金德俊从初时我便也觉得配她不妥的。别的姑且不论,她两姐妹毕竟是位高权重,比起他还更强些。普通男子能不能容得下这等女子,都尚且是两说,更何况金德俊本便是新罗贵族出身,又是一千花郎卫首领。这样的男子,又怎么能容得自己的妻子竟是手握三千神凤卫的大唐正三品女将军?唉!”

    李治淡淡一笑道:“观主知仆。他那主人虽为人韬略大度,可也常有胸怀狭义忘记大局的时候,何况是他?更何况这世间男子,能容得自己妻子竟比自己还强的,却是屈指可数的。

    不过你也倒不必就急了,虽说这世间男子胸怀可容天下者少有,却也不是没有。既然老天赐了她姐妹二人这等殊世之材,那必然便是许了她们最好的姻缘。你不必担忧。”

    媚娘斜着眼看他:“你这意思,竟在说我许了你李治,可也是天赐的好姻缘了?”

    李治勾唇魅然一笑:“不是么?”

    媚娘翻了白眼,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要以为我昨夜去请你回宫来,便是代表了什么了若不是弘儿显儿贤儿镇日里吵着要父亲,你看我这一次能不能去接你。”

    李治立时软了身段,搂着她低声下气好哄了半晌,又尽使些闺中之趣去逗她,这才逗笑了媚娘,连连骂他不知羞。

    李治见她转嗔为喜,心中一块巨石算是落下,伸手紧紧握着她的,正色道:“这一次,却是我的不是了……无论如何也该与你说明白的……是我不好。”

    媚娘闻言,不由沉默,好半晌才轻道:“这些事,我也不想说你对,我也不想说你不对。毕竟我为人女妹母亲,你为人婿弟父亲……你我于此事上,毕竟立场相左。你又素来不愿逼我直言心中事。

    是故便我心若你心,也终究不能让你得知。说来说去,还是我们……太过在乎彼此。”

    她轻轻偎入李治怀中,低道:“这一次,你有错,错在不问我不信我。同样,我亦有错,同样错在不问你,不信你。今番一事,咱们二人,也算扯了个平。可好?”

    李治闻言,却展颜一笑:“哪里还有什么不好的?”

    一时间,二人缱绻相拥,无言以对竟胜千万语。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太极殿,尚书房。

    李治一身常服,召见了金德信,并且,还提前摒退了众人。

    金德信一走上殿来,李治便看见了他满脸满手的伤痕。但到底媚娘交代过,公私理当分明,更应与玉明一些自由。于是他便只故作讶然之色道:“金将军这是怎么了?为何伤痕累累?”

    金德俊勉强一笑,乃道:“还请唐皇陛下恕罪,臣难得入唐土一遭,身为剑士难免想与唐土高手互相切磋……奈何技不如人,才不得不这般失仪地上殿面圣。”

    李治一副恍然模样,连称无妨,又问了两句,便切了正题:

    “此番召金将军前来,却是为了那匣中之物。”

    李治此言一出,金德俊立时敛了颓然之色,目露精光:“唐皇陛下,吾主此番一片诚挚之心……”

    “诚与不诚,口说无凭,一颗人头,更加不足为信。”李治淡淡道:“毕竟这已然是金国主第二次请金将军送上这定惠的人头了,不是么?”他轻轻一笑,悠然道:“想来这定惠竟是九头鸟儿转世只怕接下来,还要有七颗人头,方能让这聒噪东西彻底安静罢?”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当初吾主也是为小人所蒙蔽……”看着李治了然的笑容,金德俊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心,也渐渐沉了下来:

    看来果然如陛下所料,这一切的一切,是瞒不住他的。

    ……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身边静然端坐的玉明,好一会儿才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

    玉明淡淡一笑。

    媚娘点头:“那便替本宫梳妆罢!”

    “谢娘娘恩典。”

    玉明躬身一礼,乃起身扶着媚娘走向妆台前。

    半个时辰之后。

    茫然若失的金德俊捧着自己千里迢迢带来的匣子,慢慢地走出太极殿。在门口停下,低头,伸手欲揭开那只匣子,却又停了手。

    他比谁都清楚,这一次,里面装着的,的确就是定惠的项上人头

    因为定惠就是死在他面前的,动手的人,正是他的主君,新罗国主金春秋。在场的还有皇太子金法敏,以及亲手割下了人头的叔父,新罗大将军金庾信。

    而另外一个在场的人……则是定惠生父中臣镰足派来迎接定惠尸身回国的家臣。

    是的,现在大唐、新罗、东瀛……

    三国之中,但凡与此人有关的所有人物,都已然很确定,这个祸引新罗东宫,引得大唐新罗暗生阋苗,致到大唐皇帝龙颜一怒兵发东海,硬生生掰折了东瀛三千劲旅,还灭了东瀛朝中排名第二的神威大将军的定惠……或者叫中臣真人……

    已经死了。真的死透了。

    这一点,连大唐皇帝陛下自己也说了,他信这人头是东瀛大紫冠长子,中臣真人首级。所以他并未有将此事纠缠不清的打算。

    可为什么……

    他在看着那位高高坐在龙位之上的皇帝陛下说这些话时,总感觉他对这小小背信之举的回击,才刚刚开始?

    茫然。

    “金将军。”

    一声轻语,唤回了他的神志,在看清了面前立着的女子面容时,金德俊脸色一肃,立时单膝点地,长行大礼:“臣新罗皇帝陛下近侍金德俊,参见大唐皇后娘娘!”

    “免礼。”媚娘淡淡一笑道:“看来主上与金将军的公事,已是结议了?”

    金德俊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应声称是。

    “那……却不知金将军有没有闲暇片刻,听本宫求托些私事?”

    媚娘眉目弯弯,笑如春月。

    私事?

    金德俊的心中,不期然地浮现出一道俏影,一点儿希望悄然而生,于是立刻,一声响亮而坚定的是,从他口中吐出。

    ……一盏茶后。

    太极殿,角楼之上的小殿内。

    金德俊听完了媚娘所言,怔然半晌,才轻道:

    “娘娘……您说什么?”

    “本宫说,希望金将军,以后不要再来见本宫的侍官女玉明。不应该说是此为大唐皇后令,还请金将军勿要越矩。”

    媚娘一边啜着热茶,一边淡淡道。

    金德俊正色道:“可是娘娘,这是……”

    “本宫本也不愿,更不想插手你们之间这些事的,但是玉明以忠心服侍本宫多年之功,下跪苦求本宫出面。那本宫如何不能答应?”

    听了媚娘此言,金德俊脸色苍白,终究再不能言语

    是呵,早该想到的不是么?

    依她那等绝决性子……话已出口,便是定数了。

    他闭目,半晌凄然道:“谢……娘娘……”

    “你不必难过,有些事,既然注定无缘,那早些了断,倒也是好事。”

    说完这一句,媚娘又道:

    “这句话,不止于金将军得用,便是于金国主,亦然适用。”

    媚娘此言一出,金德俊立时变色:“娘娘……”

    “本宫不开口,不代表本宫不知道。只是有些事,本宫一直以为不说破比说破了好。今番定惠之事,却让本宫明白一个道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请金将军代为传言与金国主

    这第一,本宫身为大唐皇后,他为新罗国主。这样的身份永远不会有改变。

    第二,本宫谢他数番救命之恩,更感他救子之德。是故日后必寻机以报。但这一报的前提,却是在他,在新罗不曾有伤及我大唐万民利益,与我大唐皇帝威权的前提之下。如若不然……本宫虽为一介女流,却也未必便半点儿手段也没有了。还劳将军转告。本宫宫中尚有要事,便不送将军了。”

    媚娘一起身,金德俊便不得不下拜,一边儿的明和拂尘一甩,长长一声“起驾”便从口中唱出。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零一

    媚娘回到立政殿中,便立时换了笑容,叹了口气,看左右道:“玉明何在?”

    一侧玉如匆匆上前行了一礼才道:“方将主上有诏,着她立时动身,前往越王府中查探越王殿下内通外合之事,现下已然领令出宫了。”

    点一点头,媚娘不多言语,又一会儿忽道:“既然要查越王了,那纪王处……”

    “是狄韦二位大人亲往。主上说纪王殿下不同越王殿下,若要理清他的事情,还得狄韦二位大人一齐动手。”玉如表情平淡地道。

    媚娘默然,好半晌才轻道:“这些事,也的确是该他们二人去的纪王不同越王,越王虽然阴狠,却未至毒辣决绝的地步……再说明白些,越王类狐,而纪王便是狼了。”

    玉明点头称是,又道:“娘娘,前番您所令之事,已然由慕容姑……不,慕容先生亲自领人前往我大唐出关处候着了。只消金德俊一出现,立时便可成事的。”

    “那便好……其实本宫原本尚且有些犹豫,要不要用这一法去跟那位打个招呼如今看来,还是用的好。”媚娘淡淡一笑。

    大唐显庆三年八月初一,亦东瀛齐明女帝五年八月初一。远在东瀛的齐明女帝,接到了大唐皇后武昭送上的一份厚礼。

    而在看清其礼匣中所盛之物后,这位已然垂垂老矣的女皇帝先是震愕狂怒,接着便是放声大笑,尔后,一笑成哭,竟至昏厥于地。

    次日午后,齐明女帝醒来,含笑带泪,亲手书了一封国书,着使节随附东瀛特产儿拳大的巨珠二枚,一并为礼送入大唐京城长安。

    也正是从此刻起,大唐皇后所奉之礼,便在齐明女帝身侧,彻底消失,再不复见而她的身子,也终究开始一日不若一日,渐渐颓老起来。

    而媚娘看到这份礼物,却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只说当下。

    大唐显庆三年八月十一,纷纷扬扬,在大唐最高政治中心,太极宫中闹了几十日的纪越二王事涉通敌一桩密案,在狄仁杰与韦待价两人合作之下,也算是彻底作了了结。

    “了结?哪里便了结了?”

    听到风尘仆仆千里归来的玉明这般回报,立政殿中,正抱着李显看着殿下引着李贤一道玩耍的李弘,淡淡一笑道:“若果然了结了,今日早上,元舅公又怎么会特特将一干知情的重臣留在中书省,以此事为戒,将整个关陇一系的重臣都狠狠训诫了一次?”

    玉明沉默,好半晌看着媚娘道:“娘娘的意思是……此事才刚刚开始?”

    “没错。”

    媚娘淡淡一笑道:“原本这件事,便是元舅公与治郎二人异事同心,有意让纪王与越王这两个人彻底消停下的。所以,又怎么可能就此罢手?”

    又顿了一顿,她才淡笑道:“你且等瞧,若本宫没有料错,他接下来的时候还要在这二人身上,用些心。再顺藤摸瓜,把那几个到现在还不肯安份的氏族长老们给揪出来这才是元舅公的目的呢!”

    玉明瞪大眼:“元舅公还要去对付那氏族一派?可是自王萧二人倒台之后,这朝中氏族一脉,早已力微,为何还紧盯不放?”

    “因为这氏族一派只是力微,却非事微。王萧二人之事,虽是治郎有些私心在内,但论到底,却也的确是为了依先帝遗嘱,绝氏族其势过大之患的。如今虽然看着这气焰是压下去了,可火种仍存,一个不仔细便是立时再复燃千里的架势。而且这一旦复燃,必然便是大势难趋。所以元舅公正是要趁纪越二王这样的机会,将氏族气焰再往下压一压,好歹压得他们三五十年抬不得头,也算是为治郎接下来的国政,打下一个好基础……”

    言至此,媚娘难免有些伤感:“元舅公也老了,这……约摸也会是他最后一次,为我大唐,为了治郎,这般费尽筹谋。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本宫一定要帮他完成这桩大事。明白么?”

    玉明点头,肃然称是。

    大唐显庆三年八月十五。

    中秋节。

    依着例行的规矩,太极宫中是要行宫礼,办宫宴的。所以一早早儿,整个太极宫便在媚娘的安排下,忙碌了下来。

    因着俗礼,今日也正是诸位出降的公主郡主县主们,以及诸位国公夫人们入宫,向身为大唐皇后的媚娘行拜礼的日子。

    而一如往常两年一般,除去那些国公夫人们之外,诸位出降于外的公主们,除去几位已不在人世的,剩下的普安公主,东阳公主,韦太妃身侧的临川公主,清河公主,晋安公主,安康公主,新兴公主,甚至是李治存活于世唯二的同胞亲妹城阳公主,新城公主,亦同时入宫见后。

    至于那些身为姑母辈的大长公主们,媚娘却也是见得少了些。不过一来她也不在意,二来她也不希得那些自持身份的大长辈们前来

    于是一时间,整个立政殿中,尽是欢笑之声。而自幼便长于此的城阳新城二位公主,更是难免缅怀之态。

    媚娘见之,心中自是有数,于是便于国宴之后,悄悄儿亲取了几样长孙皇后先前在世时,留下的东西,着人追了二位公主车驾而去奉上。

    次日,便有二位公主手书并贡礼数件,以表感恩之意。

    东西送到的时候,赶巧李治昨夜国宴之上诏宴外臣,饮酒过了量,醉得头痛,正学李贤小儿无赖相地赖在她怀中不肯离开,只等爱妻来喂酽茶解酒。

    “哦?你倒是有心,这两个傻丫头更是有情……什么东西,拿来瞧瞧。”

    李治一副懒懒模样地趴在媚娘怀中膝上,只叫着清和去取了二位公主所进之礼来瞧。

    盒子一打开,李治只扫一眼,便立时微红了眼眶,好半晌才道:“罢了罢了,这两个丫头……偏偏是最疼你的。便是我身为她们俩皇兄,也没见这般待我好的。”

    媚娘闻言却是一怔,取了二位公主所进之礼细瞧城阳公主所进,却是一对白玉臂环,看着润泽清净,显是罕有的宝贝。而且最难得是里面天生自带了几丝烟紫之色,灵动可爱,竟若紫霞掩云般动人。

    新城公主送的礼便更特殊了:却是一组四只碧翠可爱的小狮子印钮儿。一只怀中扑着金珠雕成的球儿趴在地上,一副精气十足的活样儿,另外一只头顶块儿鸽血般红的宝石琢磨而成的八角绣球,口张爪箕,竟似是欢笑模样,剩下的两只也各自抱着一紫一绿两颗大宝石琢磨的珠球儿,或伏地摆腰,作威风凛凛的前扑之态,或只爪按下,做顽皮拍打样……

    总之,这四只小狮子四样姿态,生机勃勃,都是再可爱不过的模样。

    “这些东西,看着都极是可爱的……”这两样宝贝虽式样简单,可其材质,其雕工,俱可谓是绝品,便是媚娘这等日日里被李治养得什么宝贝都看不上眼的人,竟也喜欢得放不下手里去。

    李治沉默好半晌,才伸手环抱住了媚娘,轻道:“你怎么会不喜欢呢?这样的宝贝,便是母后当年,也是万分舍不得放下的呢……”

    媚娘一怔:“这是……母后娘娘留下的……”

    “叫母后。”

    李治目光微暖,轻抚着她脸庞:“你该叫母后的。”

    媚娘脸微一热,点一点头道:“这是母后留下的东西?”

    “嗯。母后最喜欢的几样宝贝之中,便属这两样最特殊,所以在她们两个出嫁之时,父皇与我,便与她们做了陪嫁

    毕竟大姐姐已去了,安宁也……”

    李治沉默,半晌才伤感地抱着媚娘轻道:“媚娘,你要帮我照顾好她们啊……好么?”

    媚娘心中一紧,却毫不容情地照着他的额头一记拍下:“说这些什么丧气话?!你这般的好妹妹,你舍得丢下?给我打直了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儿地招呼着她们,莫叫被那些不知好歹的人给欺负了去!否则我头一个要揪了你耳朵去母后陵前哭的,你信不信?”

    李治眼见媚娘这般娇嗔使态,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欢喜,一时间也忍不住,便与她一并笑闹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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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