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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全文阅读

作者:丹妮尔     大唐三帝传txt下载     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稚奴出行,徐惠入宫

    贞观十三年四月初。

    正是草长莺飞时。

    太极宫宫门再开,一队身着绫罗的少女,慢慢向宫内走来。

    为首的一个,走在众人面前时,引得所有年长些的内侍见到后,无不惊叹出声。

    徐惠见众人如此看自己,心下也是微罕,然又想起房大人临行之前曾告知自己,她与那长孙皇后,动静之间颇为肖似,便含笑而过。

    无所谓,无论她像与不像,只要那个男人,那个她自幼便心心念念着的男人,爱自己便好。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一路入了凤露台,见到了那看见自己之后,妒恨交加的韦昭容,惊异不止的韦贵妃,阴德妃,燕贤妃,也见到了面无表情,却能从她的眼里看出震惊的杨淑妃……

    同时,她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孩子。

    一身杏色装束,华美如杏花微雨的那个女子,那个立在一个端了大肚子,年岁与自己相仿的女孩儿身边,美得虽衣衫朴素,却艳冠群芳,目光流盼之间,如日月耀人的女子。

    头一眼,她便为她之容貌惊呆了:世间,竟然有这般好颜色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居然就在她心心念念,挚爱着的陛下身边……

    一种慌乱与惊恐,从心底涌出。

    幸好,她很快从旁边的窃窃私语中了解到,这个女子,姓武,名昭。正是房大人曾经多次向她提起的,曾经救过当今晋王两次的武才人。

    而她在这宫中的恩宠,据身边同入宫的,一些消息灵通的说,似乎真的如房大人所说,因为过于高傲艳丽,而不得上心。至今,连幸都未有一次。

    可尽管如此,她的心却难以稍安。

    为何?

    她不知。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此女绝非旁人想像的那般简单,也绝对不是一个看似沉默温驯的女人。

    …………

    是夜,太极殿中。

    媚娘孤零零地看着那个白天见过的,名唤徐惠的女子,在入内之后,便被太宗惊为天人,亲自牵了她的手,视若珍宝,慢慢地引入内闱而去。

    她的心中,一片寒凉。

    早在今日凤露台上之时,早在那时,她第一眼看到徐惠起,便知她必是自己劲敌。

    只因她的一颦一笑,似极了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神仙娘娘——虽是相貌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却有着同样的神态,同样的气质,同样的恬淡。

    那是自己无论如何,学也学不来的恬淡。

    而她武媚娘……

    高傲地,媚娘抬起头,如一只孤单的凤凰般,慢慢走出太极殿,走向无边夜色中……

    她也不稀罕这样的恬淡。

    ………………

    同一时刻。安仁殿中。

    韦昭容冷漠地看着面前的镜子中,风韵不减当年的自己,淡淡问道:

    “可是真的?”

    “回娘娘,英蓉听得真真的。再不会假。”于才人含笑在一边,替韦昭容梳理着长长的黑发。

    韦昭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做得很好,下去罢。”

    “是。”

    于才人退下后,韦昭容才满脸厌弃地看了自己被于才人碰过的秀发,道:“春盈。”

    “奴婢在。”仿佛是已经习惯了如此一般,春盈早已备好了水盆布巾等物,小步跑上来,与韦昭容清洗方才被于才人碰过的秀发。

    “那个叫徐惠的,知道怎么回事么?”

    韦昭容任着春盈替自己清洗,慢慢道。

    “回娘娘,宫外已经传过信儿了,那是长孙大人与房大人因为晋王一事,而安排进宫的新人。特别挑了出来的。宫外说,若能与之交好且收为己用,那是最好不过。”

    “那样的女人,收来做什么?让她分我的恩宠么?!”韦昭容怒道。

    见她发怒,春盈再不敢多言。

    又过了一会儿,韦昭容才道:“那宫外可有什么良策传进来?”

    “回娘娘,有书信一封。”

    春盈一边说,一边着旁边的小太监送上一封信。

    韦昭容头也不回,只举起手,那信放在手中接了过来,然后拆开便阅。

    看着看着,她的嘴角,弯起一抹满意的笑容,然后又淡然地将信交与小太监:“烧掉。”

    “是。”

    小太监依言,取下一边宫灯罩子,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然后又扔入眼看就要用不上的火盆之中。

    “春盈。”

    韦昭容轻唤。

    “奴婢在。”

    “这于才人,做事既然如此尽心,那也该给她一点儿好处。而这天下最大的好处,莫过于得偿所愿。你说是不是?”

    “正是。娘娘这般仁慈,那于氏可真是有天大的福气呢!”

    “好,明日,你便安排她去罢!”

    “是!”

    …………

    次日。

    甘露殿中。

    “四哥要我们陪你一起出去做什么?”稚奴一大清早,就见到兴冲冲的青雀前来拜访,且还说要带他们一起出去。便好奇问。

    “这两日,四哥偶然见了那新入宫的徐才人,不知为什么突然想着母后,夜不能寐。想着不如咱们一块儿,去感业寺拜祭一番。可是大哥事忙,不肯前去。四哥只有来找你们俩。走罢?”

    青雀这般说,稚奴也只得依他。毕竟这几日,他日日在宫中,看着那徐惠得宠之后,媚娘的失落样子,心下难免不痛快。

    于是想想,四月天光正好出游,散散心,也是好的。便答应了。

    接着,着瑞安去回了太宗之后,也说可。便整装出发。

    四月的长安城,美如诗画。街头巷尾,俱是花木成行,杨柳如雾。看得自小只出过宫,还是去自己舅舅家的安宁与稚奴,好生新鲜。

    青雀见二人如此,更是开怀,便提议道:“不若咱们先去拜祭了母后,然后再回长安城里,慢慢地玩,如何?”

    二小当然答应。

    于是,三兄妹到了感业寺,拜献过长孙皇后之后,便向感业寺借了禅房,更了衣裳。只做三个普通贵户家的公子小娘子,出来游玩便是。

    一路上,但见一路热闹,稚奴是玩儿得不亦乐乎,连带着帷篱的安宁也是看着这个新鲜,瞧着那个喜欢。

    青雀在一边看着,不由想起当年自己与长兄承乾也曾如此一般,兄弟二人无忧无虑地玩耍的样子。想想如今二人势如水火,心下黯然。

    到底是谁错了?

    他还是承乾?

    稚奴本正玩儿得开心,忽见青雀如此作态,心下了然,道:“四哥,你是在想大哥么?”

    青雀闻言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这世上,除了我与安宁,还有父皇,便只有大哥能让你如此挂怀了。现在我与安宁在此,父皇好好在宫中,你又说了,去请大哥大哥不来……是觉得他生你气了罢?”稚奴一边小心地抱着一尊欲带回宫中,送与媚娘的泥泥狗,一边咬着一串儿蜜果子(与后来的冰糖葫芦很像,但唐时没有制糖技术,所以只能用蜂蜜浇在上面取其甜意……好奢华!想想看,蜂蜜做的冰糖葫芦!)笑道。

    “你这鬼精灵……若是你肯把这脑子用个一星半点儿在应对**那些人上,也不必惹得父皇和舅舅如此为你烦心了。”青雀笑骂,然后才叹道:“稚奴,你说四哥做错了什么事,大哥要这般恨四哥?”

    “你们两个的事,只有你们两个自己最清楚。想想你们是从什么时起开始不再和睦的,便知道了。只有一句,四哥,你也好,大哥也好,诸位姐妹们也好。都是稚奴的心头宝。咱们自己置气便罢了,可别把些不相干的人扯进来,伤了自己人的心就不好。”稚奴不是不知道自己四哥与大哥近些年的事情,只是他不愿说透而已。

    今日既然见四哥发问,便老实说了。

    青雀闻他此语,却是甚感意外,一瞬间,似乎有种面前这个小弟,突然长大了,甚至比自己还大些的感觉。

    摇摇头,他失笑:“你呀,越来越像个小大人了。可是这心思却一直不见长……罢了,走罢。四哥带你们去吃些好的。”

    两小闻言,欢呼一声,只跟着青雀入了一家挂着永安酒坊的店子,与酒博士(对酒家店小二的雅称)打了个招呼,便直上三楼观景台上。

    三人一上观景台,便有那极知事的酒博士上前来迎,青雀又特别嘱咐了要间隐秘又兼得净静二气的所在,几两银子扔出去,酒博士便立刻引了二人,前往观景台上最干净安静的一处小座(类似如今的单间,不过周围是用竹制或者上好的木制品作成半隔断的墙壁,再配上花木之类的装饰),取下毛巾,仔仔细细地擦了桌椅两遍,才恭声道:“不知王爷,是不是还照以前一样?”

    “除了将酒换成茶外,便都如以前罢!稚奴,安宁,你们两个,可还有什么特别想吃喝的?尽管点,今日,四哥请客。”

    青雀这般一笑言,那酒博士看着稚奴与安宁的眼神,立时变了。有惊恐,有不安。

    稚奴看得有趣,便问:“你怎么这般看我?是怎么了?”

    “小的……小的参见晋王爷……参见晋阳公主殿下!两位……不,是三位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稚奴见状,不知所措,倒是那青雀见惯如此,便着他起身,又交待两句之后,挥手命其退下,这才笑与弟妹道:“不妨事,这等市井小民,难得见到咱们这些龙子龙孙,吃惊也是难怪的。”

    稚奴听着,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怪异的感觉。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分的与众不同。

    不多时,茶水便上来了,虽然这苶已然是当时坊间极品,然对自幼生长在宫中,三五岁起便开始将蒙顶甘露拿来漱口的稚奴与安宁来说,却再是不好入口。

    见弟妹如此,青雀只得笑道二人被宠坏了,又命身边楚客去三人所乘的马车上取了蒙顶甘露与一套内用茶具(内用,宫廷用)来,交与酒博士取了新泉水沏了,这才送上。

    虽然茶水不合胃口,可不多时,端上来的几样菜品,却教稚奴与安宁看得讶然欣然。尤其其中一道羊肉汤,取的羊蝎子熬了三日三夜做底汤,沏入新鲜肉片,又放点儿切碎的,西域传来极为罕见的胡荽(就是咱们现在吃的香菜,当时刚刚从西域传来,很珍贵的菜品)叶子,青胡蒜茎子(就是蒜苗,也是西域传来的,不过因为这个东西传得早,当时不算什么稀罕的了。),一点儿南椒(就是咱们现在常常说的川椒——花椒的一种),一点儿咸盐,两匙香醋……当真是鲜嫩美味,香咸酸麻皆有,且爽而不腻。

    就见稚奴这一向不爱多食此等腥腻东西的,也是连喝了两碗。且又取了第三碗,依那酒博士所言,泡上一块儿松软鲜热的,掰碎成块儿的胡饼,连吃带喝,极是惬意。

素琴失子,媚娘落狱一

    青雀见他如此,心下甚是欢喜,便道:“如何,可比咱们内里的那些厨子差些么?”

    “内里哪里见过这些吃食?左不过是些甘露羹,鱼羊羹的……哪有这些?”稚奴说此言时,那酒博士正好巴儿巴儿地送了一盆子鲜炙羊肉上来,先由楚客银针试毒,再由瑞安亲口试食。闻言便惊道:“甘露羹?这世上真有甘露羹一品?”

    稚奴见他如此,便好奇看向他,酒博士见楚客瞪视,这才吓得跪下叩首道:“小的有罪,小的……”

    “你起来罢!不过是问个话儿,无妨事的。”稚奴笑着对楚客道:“你便让他起来罢!”

    楚客见状,只得饶了这酒博士。

    见他起来,稚奴才笑道:“甘露羹,外面没有市贩的吗?这样东西,只怕是寻常。”

    此言一出,青雀与楚客等众人俱是哭笑不得。那酒博士见稚奴人长得温文如玉,又一脸和气,便放大了胆子道:“回王爷,这甘露羹,传说可是王母娘娘赐下来的神汤,这般东西,只有宫中方可制得,像咱们这些小民小家的,便是能听闻此物,也算是见识了。”

    言毕,便被楚客摒退了下去。

    稚奴坐在那里,愣愣地想着酒博士的话,突然与青雀道:“四哥,怎么今日这一行,稚奴觉得,自己与那世上大多数人,都过着不同的日子呢?”

    青雀闻言一愣,然后才笑道:“傻子,你可是龙子龙孙,如何与平常家人相同?别的不说,便是咱们父皇那三宫六院,普通人家也只不过得一妻数子便极幸了。”

    稚奴闻言,睁大眼睛道:“一生只娶一妻?那不是好事情么?”

    “好事情?”

    青雀讶然。

    “是啊!若非至爱,又如何只娶一妻呢?”

    “傻子!那是因为他们娶不起也养不起,明白么?若是有些银钱权势的,也是要三妻四妾的。什么一生一世只娶一妻……你呀,怕是那些不中用的书看多了,心里却只想着些不相干的了。听四哥的话,以后那些书还是少看为妙。”

    稚奴不语。只是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原本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只娶一妻的。

    那他……

    若也只得一妻相伴一生,再无任何争斗之事于家中……多好?

    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了媚娘。

    ………………

    这番一言语,稚奴心下便念着媚娘在宫中,这两日又因自己赌气,没有派着人好好看着,急忙便与青雀说了借口,要回宫去。

    青雀见他如此,也只是含笑应过,又答应他与安宁,下次一定再带他出来玩儿,这才命了楚客亲自携兵士一同送稚奴与安宁回宫。

    入得宫中,稚奴满心欢喜,想着媚娘平素最喜爱小东西,这泥泥狗(泥制的玩具,现在西安还有淮阳这些古城都还可见),必然十分讨她欢喜,于是便着了瑞安悄悄去打听一下,媚娘现在身处何处。

    见瑞安出了殿,稚奴才欢喜连天地抱着泥泥狗擦了又擦,正在此时,忽见瑞安气急败坏地跑进来,嚷嚷道:

    “王……王爷不好了!武……武才人她……武才人她,出事了!她被主上因有失妇德,暗害龙嗣之罪,下入天牢了!”

    稚奴闻言一惊,手中泥泥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

    是夜。

    大吉殿中。

    太宗阴沉着脸坐在殿中,看着一个个慌慌张张,进进出出的宫侍们,捧了一盆盆染得鲜红的血水,倒掉又重新换了热水进来。

    拳头,紧紧地握起。

    他旁边,立着韦贵妃,韦昭容与阴德妃三人,以及面有得色的萧才人和于才人。

    不多时,只见谢太医慌张奔出,向着太宗行一大礼:

    “陛下。”

    “元充仪如何?”

    “回……回陛下,元充仪因服食脐香(麝香)过量,龙嗣肯定是保不住了。且又加之龙嗣已然成型,元充仪之前又因马车一事受惊不小,胎气一直不稳固……只怕,只怕……”

    “说!”

    太宗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咬着牙道。

    “只怕,此次小产,已然伤及元充仪之根本,以后……以后再难有孕育龙嗣之可能。”

    一时间,屋内俱静。

    太宗沉默着,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萧昭容见状,暗暗地垂下一直掩着自己含笑嘴角的手,摆出一脸悲伤状,轻轻向后摆了摆手。

    春盈见状,轻轻咳了一声。

    于才人闻得此声咳,急忙上前道:“陛下,这武媚娘竟然如此心狠,居然在元充仪日常所用的补药中加置脐香……此等毒妇,真是枉了元充仪对她的一片爱重之心!还请陛下务必为元充仪讨回个公道呀!”

    太宗半晌没有说话。

    倒是一边立着的韦昭容见状,也跟上前道:“陛下,方才于才人以菊花手笼之事进言,陛下着花尚宫自甘露殿内取得手笼之后,以为那手笼之上并无绣字,便是于才人看出上面有绣字痕迹,又原诗复还之后,陛下依然心怀仁慈,饶了那轻薄无行的武媚娘。可现下……现下她投脐香,暗害元充仪之事昭然若提,陛下万万不可轻纵此女啊!”

    太宗依然不语,只是看着那一盆盆鲜红的血水进进出出。又看着一个宫女,抱了一团白布裹着的,鲜红渗血的小东西,往外走……

    那是他的孩儿,他未来得及得见天日的孩儿。

    他的心,痛得都快揪起来了,虽然明知道眼前这些人心中有鬼,虽然明知此事必定是有人暗害媚娘那孩子……可是,他却不能再发一言。

    他的心,全被失子之痛所占据了。

    一边,韦昭容还要再说,却被阴德妃拦了先道:“陛下,虽然那武媚娘是最大嫌疑人,然她一直到此刻,在天牢里受尽刑罚,也不肯吐露一字,只怕是有内情的。

    且臣妾素日里亲见她与元充仪交好之甚。自元充仪怀孕之后,所有食物,都是她亲自试过毒了才与元充仪食用,连臣妾宫中饮食亦是如此。

    今日这般……实不似她之行为。还请陛下明察,莫让无辜之人,冤死宫中。”

    “姐姐这话可说得不对了。”韦昭容冷笑道:“姐姐成日礼佛,一心向善,自是不知人心险恶。这脐香并非**,且那武媚娘一直未受宠幸,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事,加之试毒之时,食量甚小,她自然不会有事。正因如此,她才能放心大胆地蒙骗过元充仪,害她腹中胎儿呢!这等毒妇的心肠,姐姐可是万万学不来,也不能得知的。”

    阴德妃淡然道:“妹妹说得极是,这般心思,姐姐再是想也想不到。只是不明白,妹妹也向以仁善自居,如今也只是知道这元充仪与武才人所食之汤中有脐香,并无任何证据指明是那武才人所投。那武才人更是咬死不松口……妹妹却如何得知,她是如何下的脐香,又是如何这般行事的呢?”

    一番话,问得韦昭容哑然,刚欲争辩时,韦贵妃开口:“德妃妹妹说得是,此事无明确证据,证明是那武才人所为。不过韦昭容此言,虽属猜测,却也不无道理。想那武才人虽然与元充仪一同入宫,却因各种事由,不受陛下所幸,只怕是对元充仪受孕之事,心存仇恨已深了。加之她性格高傲,当年因欲得陛下以妻礼幸而受罪下狱,结果却是因元充仪有孕之请而出狱……只怕心中对元充仪的嫉恨,不比他人。故而,此事倒也并非能说,与武才人完全无关。”

    “可是……”

    阴德妃见韦贵妃说得入情入理,不可辩驳,心下着急,正待反驳时,却闻得太宗道:“好了!素琴现在还生死不明!你们却在这儿争什么到底是不是武媚娘所害!有何意义!韦爱妃,你与尼子(韦昭容之名)一番言语虽合情合理,但终究无凭无据,如何让朕信服?阴爱妃,这人在你殿中出的事,朕还没有问你个看管照顾不周的罪,你却在这里急着辩驳什么!”

    一席话虽说得极轻极淡,却惊得诸人面色俱是一片雪白,纷纷下拜。

    太宗见状,再欲言时,太医忽然奔出,喜道:“启奏陛下!元充仪醒了!元充仪醒了!”

    太宗闻言,急忙起身,速速入内。

    其他诸妃互视一眼,也只得跟了入内。

    这边厢大吉殿中一片纷乱,那边厢甘露殿中,也是一片纷扰。

    稚奴看着拦住自己,不让自己去大吉殿看个究竟的花言,怒道:“花姑姑,你这般拦着我做什么?”

    “拦着王爷,是怕王爷去了之后,会害得那武才人更加入万劫不复之地。”花言淡道。

    不说此事还好,一说稚奴便气:“你还说?花姑姑,若不是你把那菊花手笼拿与那于氏做验,武姐姐又怎会……”

    “这件事,奴婢的确对不起武才人。然而奴婢做此事,却是为了保住她。”花言道。

    “你把这东西拿过去,是为了保住她?”稚奴恨不得瞪着花言,瞪出两个洞来。

    “正是,王爷,你可曾想过,为何当时武才人发现此物,拆掉其上绣诗后,又原物送回而不是烧掉?因为她知道,如果此物一旦烧掉,她名节不保,王爷也会因此受疑,便有主上宠爱,也终究会因德行有亏,而于武才人一事上,不受主上信任。所以,她要先保住你。这样,她自己才有可能被保。

    其实,花言很感激也很佩服这位武才人,她将一切都看得通透,也如此费心保护王爷。”

素琴失子,媚娘落狱二

    花言此语,让稚奴稍微冷静了一些。

    花言见状,又继续道:“王爷,花姑姑自幼看着你长大,当然知道你如今所想所愿。然而王爷,你需得知道,此一事,你置身事外,是最好。只有你保住了自己,才能有机会保住武才人,证明她的清白。王爷,此为其一。

    其二,武才人此举,还有一重意思,便是要借此事来看一看,到底是谁加害于她,又是什么目的要加害她这个并不十分受宠,只是颇得上怜的人。现在,结果咱们已然知道了,是为了害死元充仪和她腹中的孩子,并且栽赃于武才人。

    其三,王爷,花言虽对这武才人不甚熟悉,然日常见她所为,也是心下极为钦佩。此事之中,这菊花手笼,花言总觉得,她似是早已留了预手在前。奈何花言愚钝,实在不明。所以,王爷,此事还需王爷仔细思虑之后,再做定夺。

    现下,王爷,稚奴,你万万不能慌。需得想好了,再走下一步。”

    花言一番话,说得稚奴又愧又惭,道:“花姑姑,对不住,稚奴叫你担心,也叫你跟着受委屈了。”

    花言含笑摇头:“稚奴,你自幼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姑自小便觉得,姑姑的儿子,除了周儿(花言之子)外,便是你。又怎么会觉得委屈?稚奴。你对那武才人如何想,花姑姑都高兴。因为这内宫之中,除了娘娘之外,便是主上,也不及你与安宁在花姑姑心中的位置之重。所以,你放心,花姑姑会全力助你,只是也得你自己先想明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不过稚奴,有一点儿,花姑姑却得先与你说明,咱们甘露殿的,什么时候也不能被人欺到如此地步。此事不但涉及了你,连安宁也一同牵了进去。你务必要想个法子,既要救得武才人,还要为安宁出口气。莫再教她觉得心伤。知道么?”

    稚奴闻言,诧异道:“怎么与安宁有关?”

    花言见他如此,便知他已然恢复冷静心性,便道:“说起来,也是花姑姑不仔细。那于氏近段日子来,常常借口与公主做伴,又以女红针术教导安宁。安宁见她如此,竟将她当了好人。

    直到方才武才人受刑之事传来,安宁才哭道,她似是曾被那于氏套了话去,道出曾因稚奴你之所求,在那菊花手笼上绣诗的事。

    而今看大吉殿那边的情况,这于氏与那安仁殿的,竟然全将污水泼向武才人,说是她绣了这诗,送与稚奴。只怕……她们因日前尚书八座进言之事,不敢惹上咱们甘露殿,只是为了方便谋求嫁祸武才人时,说辞更有力些罢了。”

    稚奴闻言,心下大痛,若非是他轻忽,又如何让那起子贱婢得了害媚娘的机会?

    越想越恨,越想越气,便道:“这些贱人!她们自我出生之时起,便对我多方加害,我一一都放过了。结果,她们不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利,去害母后!现在,她们还要来借我之手,害武姐姐!我怎能容她们再活着!”

    一边说,一边怒将手边笔筒一扫而落,摔得粉碎。

    花言闻言,终于变色道:“稚奴,你说什么?!什么叫她们害了……害了皇后娘娘……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与花姑姑听!”

    花言自幼孤苦,三岁被卖入长孙府便被高氏怜惜,如带着第二个女儿般,与长孙无忧一同抚养,日后长大,无忧也打心眼儿里当她是自己妹妹般,再不似侍女。后来长孙皇后为了她,还求了太宗指了门好婚事,又破制让她以已婚女官的身份,常伴于内,对她夫君更是多加照顾……

    于花言而言,长孙无忧是比亲姐姐还要亲的人。如今忽然闻得姐姐之死是为人所害,她如何不急?

    当下连礼数也不顾,只抓了稚奴来,大声喝问。

    稚奴见她如此,又勾起母后的伤心往事,便哭着将当年之事一一说明,又道:“花姑姑,你可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将那尊佛像放在宫中,不肯丢弃了罢?你笑我说是因为它念及母后……你说得没错!我是在对着它思念母后,并且思念母后之仇之痛!我发过誓,一定要查清真相,为母后讨个公道的!可是……可是现在,我不但没查清真相,反而累得武姐姐也受了罪……我好没用……”

    花言闻之,直如晴天霹雳。她是觉得这些年来,稚奴之心性变化太快,全然不知理由。可现在知道理由,却让她更难以接受!

    良久,她才慢慢缓过神来,抱起瘫坐于地,放声痛哭的稚奴道:“好孩子……姑姑可是冤枉你了。原来你竟一直背着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说与姑姑听呢?若是早与姑姑说,那些贱人,如何能活到现在?”

    “姑姑,姑姑你也知,那韦氏一族如何地位,且至今,我都不能寻得一星半点儿的真实证据,证明此事确系那韦氏姐妹所为。再者,稚奴总觉得,此事之中,颇有奇怪之处。姑姑……稚奴自幼跟着你,知道你对母后之情深意重,他人不能及。更将姑姑视为第二个母后。你说,稚奴如何能在事情不确定的情况下,让你知道,伤你的心?”

    花言闻言,更是心酸感动,将稚奴抱入怀中,两人痛哭失声。

    此番悲声,引得一直羞于见兄长的安宁也出来,听闻事情原因,禁不住痛悔大哭:一痛平日最宠溺自己的兄长多年以来,竟然背负如此不堪之事。二悔自己识人不清,竟被那起人钻了空子,害了兄长最爱之人不说,也害得兄长伤心。

    ……

    不过,到底是稚奴,哭了一会儿之后,便也渐渐止住,又劝了花言与安宁二人后,才着德安与瑞安上前:

    “你们两个,去天牢办三件事。”

    “是。”

    两兄弟刚刚看着主子哭泣,又见平日里待他们如同亲生母亲的花姑姑也如此伤心,心下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现下若是稚奴命他们去杀了那安仁殿几人,却正是对他们的心意呢!

    可稚奴却只道:

    “德安,呆会儿,我会亲书一道手令,将一信物一并与你,你拿了这手令与信物,亲自去长安城外西三十里的鸿雁小庐,请那主人入内。”

    花言闻得鸿雁小庐四字,面色一变,又惊又喜道:“稚奴,你……知道了?”

    “母后临终前,已然为我留下了她所有父皇知道不知道的一切……花姑姑,放心。稚奴不是小孩子了。稚奴一定会为母后,为武姐姐报仇。或一年,或三年……只要稚奴还有一口气在,那些害了母后与武姐姐的人,伤了安宁的人,害了稚奴心爱心系之人的人,便再永不得宁日。”

    突然间,稚奴像是长大了许多。

    花言看得欣慰,又道:“好……稚奴终于长大了,知道保护人了……既然如此,那花姑姑便为稚奴去见见那鸿雁小庐的主人罢!德安虽然谨慎,但他终究未与此人见过面。以那人的谨慎,只怕不见花姑姑或者稚奴你亲去,他不会轻易入宫。”

    稚奴闻言道:“花姑姑说得有理。那德安,你便拿我腰牌,连夜易服出宫去见长乐公主,告诉她,那起子贱人不知悔改,此番竟欲将安宁扯入其内,借安宁与我之手杀人。虽然舅舅未必便肯因此事与那韦氏为敌,但他知此事,必然大怒,自会从此费心查找韦氏一族不轨之证。只要前朝郧国公一房的韦氏一倒,那后廷韦昭容这贱人,便再不得活。她既不活,那萧氏于氏,更不必说。”

    “是!”

    德安当下便接了腰牌,立刻易服匿迹,准备呆会儿由花言带出宫。

    “瑞安,你想个法子去趟天牢,看看能不能将那守卫武姐姐的兵士,换成咱们自己的人。哪怕只有一两个也好。这样,才方便咱们日后去探望时,不出什么事。”

    “王爷,您不是要救武姐姐出来么?又为什么做长久计?”

    “此番安仁殿那个贱人,显然用心良苦,筹谋已久。便是那鸿雁小庐的主人到来,证得武姐姐无辜,父皇碍于那贱人情面,只怕不能很快恕武姐姐出天牢。咱们在此之前,需得保护好武姐姐,不让她再受折磨。再者,也是防那贱人想借机谋害武姐姐性命,以畏罪自尽之名坐实她害元充仪之罪……对了!瑞安,你忙完这些,还得去一趟大吉殿,记着,不教任何人,包括大吉殿里的人看见,叫小六儿与你安排,去见一见元充仪,务必要与她一起弄明白,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怎么回事,再不可叫她恨了武姐姐——武姐姐为她,甘受大刑之苦,若是让她知道连元充仪也以为是她杀了元充仪的孩子,她会伤心死的。”

    “是!”

    天牢之中。

    媚娘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日。她也更从未想过,原来往常她以为便是痛苦,便是磨难的日子,已然是极为幸福的了。

    掖庭之中固然辛苦,然而,她却有素琴的关心,还有稚奴的不时陪伴。可是现在……

    她不怕刑求,是假的。不过刚刚开始会怕,可慢慢地,也就习惯了那种疼痛与折磨。她怕的,是自己喜爱的人,从此再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也直到了此刻,她才发现,她有多在意素琴和稚奴。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也许第一番折磨下来,她就已经没有了生存的**了。她又想。

    不是么?

    这个世上,最疼爱她的,除了身兼母职,在母亲忙于参加贵妇人们的闺阁会时细心呵护她寂寞的心灵,将她养大,教她一切的父亲,就只有妹妹阿仪,入宫后的素琴与……稚奴了。

    虽然稚奴那般……可是,他对自己的好,却也是真诚的。她与他在一起博弈聊天,谈古论今时的开心,是其他人,包括父亲在内,都不能给的——尽管,她只将他视为幼弟……

    而素琴……

    媚娘想起,心中又是一阵揪痛。她现在还是恨自己的罢?不管如何,那些人说的没错,是她,是她害了素琴的孩子。如果她能早些发现她们平日里食的汤中,加了那些脐香……也许,她就不会……

    想到这里,身上传来的阵阵的痛感,似乎变成了舒畅的感觉——甚至,她还有些渴望这种痛了。甚至,她开始渴望,一片漆黑之中,安静的永眠。

    她如此渴望着,便觉得一阵眩晕涌来,她心下满足,含笑闭上眼,迎接她渴望的永眠。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一

    见媚娘已然晕了过去,那名唤林志的刑官气得哼了一声,又撩起一瓢冷水来,**着被吊在牢狱之中刑架上,全身上下,尤其是面上浑无一点好皮肉的媚娘身上泼去,却被人叫了一声:“老哥不可!”

    林志回头看时,却原来是与自己同为刑官,且日常交往甚笃的卢光明。

    “咦?卢兄弟,你今天可不是不当职么呢?怎么这般时间了又跑来?”

    “哎呀!我睡觉睡得好好的,若不是因为你老哥,我何必跑到这里来,天天闻这腌臜气,还不够么?”

    “卢兄弟这是什么意思?”林志平日里颇敬重这位年少自己两岁,却相当有心思的兄弟,当下便停了手问。

    卢光明本欲开口,看看旁边跟着的几个小兄弟,便对他们道:“你们几个,没瞧见人都昏了么?你们也是真够没长眼睛的!也不想想着武氏现在可还是才人的位分!你们打她身上便罢了,还往她脸上去!将来这人必然是要被今上亲自提审的,到时看你们怎么交代!”

    一边说,他一边也冲着林志使眼色。

    那几个却是收了宫中安仁殿的好处,又得了保证不会有事,才敢大着胆子往媚娘脸上去的。即便如此,几个心里也是忐忑不安,总觉得不敢下手,故而那媚娘脸上看似伤得青红一片,破了点油皮,却只是渗了两丝血沫子出来——他们也不傻,媚娘现下还是有封的,便是那春盈将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将保证道得天地动容,他们也不是没见过没经过的,也知道这宫中的生存之道。故而如今一见这般,当下便慌得跪下,求卢光明一救。

    林志闻言,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本也正暗暗纳罕,这起子平日里好吃懒做不愿得罪人的,怎地今天如此上心,又撺掇着他也一同审问,却原来是图着拿了那武才人的好处却怂了他来当出头鸟呢!

    气得他当下便欲甩鞭打人,却被卢光明拦了,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人放下,再找个狱医瞧瞧,看看能不能把脸上整得好看些!”

    那些人一听,如蒙大赦,急忙忙跑了出去。

    林志看这些小人跑了去,恨恨骂道:“若不是你拦着,我必然要打杀了他们!”

    “哎呀老哥,你这不是过了么?咱们兄弟不容易,他们如此,咱们以前也有过……算了,眼下一件事,咱们需得找好了主子跟着才是。”

    经此一事,林志本就听从卢光明,现下更是唯他言了。便道:“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兄长,我且问你,这当今天下最大的,是谁?”

    “那还用问,当今陛下啊!”

    “这就对啦!咱们放着这最大的主人不跟,却去跟那些还需要向陛下讨恩宠的,可不是舍本逐末么?”

    “嗯!卢兄弟说得有理。只是这陛下……他又怎么……”

    “老哥,你看着糊涂,其实心里是个有数的,现在也只是被那些小混蛋们气得迷了心……我且问你,现今太极宫里几位主人里,哪个日日陪着陛下?哪个最得陛下喜爱?哪个主人但凡有求,陛下无不答允的?”

    正如卢光明说的,林志看似粗糙,却是个极细心的,低头思想一番之后才道:“阖宫诸位娘娘里,最受宠爱的便是这韦昭容与那方才失了龙嗣的元充仪,还有就是新进的那位徐才人也颇受喜爱……可是这几位,却都说不上是日日陪伴君侧。太子殿下受宠是必然,可魏王爷也是宠冠诸王,可是一来他并非日日伴君,二来也有奏议被驳回的时候……是晋王!只有晋王可说得是日日伴君侧,更不曾有什么陛下不如他愿得时候!”

    既已想到此,又思及这武才人曾救过晋王两次性命,便冷汗直冒,感激不尽道:“幸好你来了,不然老哥哥死都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死的么!只是不知那晋王……”

    “这有什么!晋王仁慈之名朝内皆知,你难道就不知道?再者,不知者不为罪,你也是被那些混账东西给诓骗的么!”

    林志一听这倒是实话,便道:“可是咱们也不知如何去求了晋王呀!”

    “哎呀,老哥,我与你打个赌,晋王仁慈,必不忍见自己救命恩人如此受苦,总得找个机会来见见。到时你多多尽心,不就行了。”

    林志何尝不懂之中道理,只是等着卢光明说出口罢了。于是便急急将那些人找了来,先训斥一番,又赶了他们走,换了两个自己亲戚家的人上来。以防不测,更为日后若晋王来时做备。

    卢光明见如此,便又说了两句,借口家中有人等待离开天牢。

    出来之后,看看左右无人,便谨慎至极地一路朝北走,来到掖庭门前,见了等待已久的瑞安之后,道:“瑞公公。”

    “都办妥了?”

    “妥了,只是武才人伤的不轻,说起来也不能怪那林老哥,他倒是没收那安仁殿的恩惠。是那几个小的收了安仁殿春盈的恩惠,得了意朝着武才人下死手的,而且还动了脸。不过好在脸上看着吓人,多调养一番也不会破了相。那些人其实也不敢。”

    瑞安与德安的爱屋及乌不同,他在媚娘身边那几日,只觉得这个女子是除了哥哥和打小跟着的稚奴之外,最疼自己,最把自己当兄弟的人。故而他对媚娘,更有一份尊重和爱重的情分在。

    故而闻得此言,当下便冷笑道:“那贱婢,你瞧着罢!长不了!”又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你了。对啦!”瑞安心下忽生一念,招呼那卢光明向前,与他耳语一番之后,卢光明连连点头应之。又从瑞安手里得了一盒药材之后,便各自离开了。

    瑞安谨慎回了太极宫,却不曾回甘露殿,只左右探视一番之后,小心裹了身上黑色斗篷,隐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绕了半个宫城,来到大吉殿后的小门里。

    左右一番审视之后,他举手轻轻敲击几下,门边无声开启,小六儿便迎了出来道:“哥哥来得这般晚,咱们充仪都等急了!”

    瑞安随他入了大吉殿院内,奇道:“你说元充仪等我?她怎么知道我要来?”

    “哎呀,说起来也是可怜,充仪一醒,便道武姐姐是被人冤枉了,又道那些人根本就是冲着她肚子来的,只是害得武姐姐背了黑锅。她想着武姐姐受苦,又恨那些人,又是哀怜自己的孩子……当时若不是念着武姐姐,只怕就要疯了。所以我才哄她道,武姐姐虽然被下了天牢,可是有晋王照应着,必然不会有事,又劝她说待会儿哥哥你必然会前来,以安她心。这不,早半个时辰便催了我来瞧着哥哥了。”

    瑞安闻言倒也心下宽慰:“武姐姐果然没交错人。”

    “瑞安,别再如此说了……若不是因为我,武姐姐如何受这些罪?她一个与人无争的,若不是为了我……”说话的确是满面青白,唇色如纸的素琴。年仅十三的她,经此一事,竟似老了十岁一般。

    瑞安这才发现自己与六儿一同,入了配殿,又见她如此憔悴,心下不忍,便道:“元充仪。充仪也莫……”

    “不必劝我不伤心,我就是要伤心,只有心伤到底了,才能记住这个教训,才会记得,要让那些贱人为我的心伤付出代价。”

    瑞安默然,又心生敬意。立之半日不语。

    素琴默默流了一阵泪,然后才道:“武姐姐可还好?”

    瑞安不忍让她伤心,便哄道:“有王爷照应着,不必担忧。”

    素琴点头,半晌才道:“之前那些贱人逼着花姑姑手笼出来时,我也曾怨恨过晋王,为何最重要的时候他不在?现下想着,武姐姐说的对,幸好他不在,脱了身的。否则咱们便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了。不过我看陛下对他是十分信任的。这样便好,否则咱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了。”

    瑞安感激道:“王爷也是不巧,刚好他那时被魏王爷请了出去祭拜皇后娘娘了。如若不然,他留在宫中,只怕会坏了事。”

    素琴默默点头,又拭干了眼泪道:“王爷打算怎么办?可有什么良策?”

    虽然感激素琴理解,可瑞安还是谨慎道:“王爷的意思,是想先问问充仪事情来龙去脉,再做定夺。只是充仪身子……”

    素琴想了想点头:“都已经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还有什么可保重的?现在,我只是一念报仇便是。王爷说的对,当下的确先将事情理个顺畅为要……说起来,只怕媚娘也要受这脐香之苦了。只因那甜汤,每日里御膳房送来,都是我的那份温着,由媚娘先喝半碗,半个时辰之后无事了才让我喝。我劝她,她总说毕竟身在宫中,万事只能自己可信任。所以,只怕她若怀了孩子,也会如我一般了……便是她现下无子,可这脐香一味,外用无妨,内服却是……只怕将来……”

    素琴又痛又悔,眼里也留下泪来。

    瑞安听得心惊,然又不得不继续问道:“那这汤……”

    “御膳房每日送来的,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如何查得清楚?”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二

    瑞安想了想,道:“咱们王爷说过,但凡人之所为,必留痕迹。充仪且莫心郁,先想想看,那几日送了汤来时,可与往日有何不同?”

    听他这么一说,素琴只是闷头苦思,半晌,倒还真让她想出些不对劲来:“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之前那汤送来之后,送汤的人便走了。再不多留,一应食具,都是六儿收起来的。可近些日子,那送汤的侍婢,总是在喝了汤之后,不多时便到来,巧巧地收了食具走。似是……似是要确定了我喝光那汤似的。”

    瑞安眯眼,又道:“这只怕是了。不过瑞安也觉得奇怪,这脐香味道浓重,素琴姐姐也罢,怎么武姐姐也没喝出来?”

    “你这一说……我又想起一事来。正好便是与这侍婢开始收碗之时差不多同天,原本的补气甘饴汤里,突然换了几味配料,且其中还有一味金桂蜜(桂花蜜)。当时武姐姐还特别着人问这九里香是否于孕中之人有害,得无害,才食之……现下想来,只不过是取这金桂蜜香气浓郁,可遮一遮那脐香之味罢了!”

    素琴咬牙道。

    瑞安这才点头:“每日分量不大,是为的防味道过浓,武姐姐与元充仪喝出来。这样几日喝下来,却也能伤胎……只是,为何突然之间,情况便严重了?”

    素琴又想了半日,突然恍然道:“是了!就是了!我便奇怪,她们怎么偏生今日来……我想起来了,那汤!她们是在我汤喝了只一半时,才来的!并且还佯装好心地等着我喝完……”

    “看来,今日的汤里,份量可是加重了。武姐姐与充仪日日食得这脐香,加之一心防着她安仁殿的,只怕再想不到,她们竟如此胆量,竟挑了她们来日加重药量!”瑞安叹道:“可恨咱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素琴越想越恨,痛哭失声。瑞安见她如此,也不得不多多劝慰,然后看时辰不早,急忙离开。

    他走后许久,素琴才止住悲声,叫小六儿上前道:

    “六儿,有一事,现在已然如此,我也不想再装不知了,你……是不是晋王爷的人?”

    此一问话,惊得六儿急忙下跪道:“充仪,六儿……”

    “你起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虽然一开始,媚娘告诉我你似有来历时,我只防着你。可日后见你照顾我细心周到,更事事处处为我想……再者晋王爷将你留在我处,只怕还是为了媚娘……他又怎么会叫你来害我?”

    听得素琴这般说,六儿才愧道:“充仪,虽然六儿跟着充仪不久。可也知道充仪待六儿,是真心好的。还有武才人,也是真心待六儿好的。充仪,如您所说,晋王爷放咱们在充仪身边,为的是害怕这大吉殿中,会有人害武才人与您。晋王爷在六儿走时,交代过六儿,不只武才人不得有事,便是您也不能有事。一来因为您是陛下所爱。二来,因为您当时已然怀了晋王爷的小弟弟。三来,也是最要紧的,便是您若有丝毫伤着,只怕武才人便要心痛至死。武才人若心痛,那王爷也……所以……”

    素琴默然,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稚奴所做所为,再想想之前家中传信,说宫外朝上,长孙无忌与诸臣多得稚奴美言,对元氏一族照顾极周,更多次不待父亲请求,便救自己那不成器的兄长于危难之中。不由心下感激又生愧疚:“可是……可是我却疑他,还防着他……甚至,甚至晋王爷如此信我待我,我却连武姐姐也没能替他守好……”

    言至此,又不免一场痛哭。

    六儿跟着素琴如此之久,早已将素琴视做家人,见她如此难过,心下也忍不住,便跟着抹眼泪。

    主仆二人又伤心,又不敢大声哭泣,怕招了德妃殿上人来瞧,自是难受。

    好一会儿,素琴才停了泪道:“也罢,但只我一日活着,自当想办法,报答了晋王这番恩情便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六儿,你需得去替我见晋王爷,安排我与武姐姐见上一面。不见她……我难安心。”

    “这个请充仪放心,六儿明日便寻了机会,去请王爷安排。现在,充仪最要紧的还是调养好了身子才是。刚刚瑞哥哥走之前,可与六儿说了。明日里,王爷便会请一位名医入宫,务必调理好了充仪您的身子。您且不必为那小皇子伤心了。孩子,日后必定会有的。”

    “但愿如此……只是,经此一事,我却觉得,除了武姐姐,除了晋王爷的恩情,除了父母……”素琴淡然道:“还有我这孩子的仇……再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充仪万万不可如此说,咱们还有陛下呢。”

    “陛下?是啊,咱们还有陛下,可是陛下他,却不止我一个人。他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陛下是好人,是真心待我……可是,他不能只真心待我一个……否则,今日也不会看着我如此,也不陪在身边了。”

    “充仪,不是与您说了么?陛下他要连夜审问那些人。故而……”

    “他审的,是最不可能伤我的人。再者,难道他不知道,女子在这般时候,最渴求的不是真相,而是自己夫君的抚慰么……六儿,别再说了。以前我不懂,为何武姐姐那般聪慧的人,执意要陛下以妻礼待之不肯委屈。现在想来……终究还是武姐姐洞机,知道这君王之爱,除非你身为正宫,否则,再难得全心全意的。只怕……只怕便是正宫,也难得全心全意……”

    一丝冰凉的轻叹,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此刻,甘露殿中。

    稚奴依然未睡,只坐在寝殿旁边更衣台的圈椅上,听着瑞安回报。

    待瑞安说完,他只低头不语。一边,早已办好了诸事回来的德安看看花言,才道:“王爷,德安不明白,这事情已然很清楚了,为何王爷还要纠结于这甜汤上。”

    “只怕,王爷是为了看一看,能不能从这甜汤上看出些问题,好追下去,还武才人一个清白。是么?”花言道。

    “安宁呢?安宁可睡下了?”突然,稚奴担忧起安宁来,直到花言道安宁早已歇了,稚奴才放心道:“此番一事,其实不难,只要能证得武姐姐清白,那安仁殿的事迹,便自会败露。只是我总感觉,此事似乎并不止那安仁殿的手段。方才瑞安说,元充仪恨我未于当事之时在宫中。现下想想,我也觉得奇怪。怎么就那般巧,偏生在我与安宁出宫之时,这事情就闹起来了?”

    “会不会是她们不想开罪与你,不想将你牵入内,所以才命人盯着你,只等你离宫?”花言想了想,道。

    稚奴细思,慢慢摇头:“不……不会。一来,我与安宁,除去为母后祭礼,甚少出宫。这一点,宫内上下都知道。故而,她们若是等着,只怕没那个耐心。二来,她们不欲开罪于我,这一点我相信,但说不想将我牵入内……这与事不符。若是真不想将我牵入内,何必多此一举,拿那手笼之事来做借口强访大吉殿?”

    花言闻言,也觉有理:“不错。以安仁殿的素常手法,她们这般智计,再不会做些什么多余的动作。她们既然盯上了这绣花手笼,当已然知晓武才人将绣诗拆掉之事……又为何这般麻烦,先是拿手笼来说事,又让于才人花费功夫,复了上面针脚,证明有此一诗呢?要知道,这绣诗既然已拆,再让于才人费尽功夫去恢复,也是不会得陛下信任的。而且,这样很容易弄巧成拙,反而让陛下认定,是有人在陷害王爷与武才人啊!”

    “陷害我与武姐姐……”稚奴想了许久,心中突然一惊,急忙问瑞安道:“你方才说,那药汤,可是今日才加重了量的,是与不是?”

    “是!”

    稚奴心下一冷,又道:“花姑姑,你说这绣诗之事,安仁殿说,是韦昭容听了那于氏之言,才前来查验的?”

    “不错。”

    “她也的确与安宁接触过,且安宁也将此事,说与她听过?”

    “不错……王爷?”

    稚奴却不理一脸疑问的花言,只又急急问了德安道:“德安,你曾与我说过,那于才人素来皆对萧才人暗存不满,多次私下诅咒那萧才人。此事当真?”

    “王爷,是有此事。只不过于才人之事,极为隐秘。若非那于氏身边的侍红丫头(服侍女红的婢女)是咱们王爷殿里,自幼便陪着安宁公主的贴身侍女的小妹妹,只怕再无人知道。”

    稚奴冷笑:“无人知?咱们不是已然知了么?而且,咱们一知,那安仁殿这般耳目众多,又怎么会不知?”

    花言闻言,惊道:“王爷是说,那安仁殿这是……”

    “只怕,明日还有一场好戏看呢!我便奇怪,以她们的胆量,便是恨武姐姐,便是我再有仁慈之名,又如何能够不想想,万一惹怒了我的下场……原来,她们的目的,根本不是要武姐姐死。她们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清除于氏这个内患,借机达到害元充仪胎,毁武姐姐容的……”

    稚奴冷笑,咬牙切齿道:“果然好计算,算定了只要武姐姐不死,安然出狱,我便不会与她们多加计较……可是她们与本王的仇,早已是谷溢海漫,如何与她们甘休!”

    花言这才明白过来,颤声道:“好狠的手段……可是,可是这样一来,只怕她们自己也脱不得干系,会惹主上猜疑。”

    稚奴慢慢起身,走来走去,半晌才道:“只怕,她们还算了一重呢!花姑姑,你去取了那于氏的名书与我来看看,能不能与锦绣殿,或者是大吉殿扯上些关系的!速去!”

    花言闻言,急忙去自己日常理事的尚宫房内,片刻便取了于英蓉的名书来,交与稚奴。”

    稚奴细细一看,面色便变道:“果然如此!”合上名书想了一想,才交与花言道:“花姑姑,稚奴不能出面,还是你来罢!便说是你……不,是父皇发现的,这于氏之名书,似有不对,你见她之名书上所书家世,似与淑母妃母家有所交集,便请淑母妃看了,代为指正!不……不对!花姑姑,你先得去见父皇,让他告诉你着淑母妃看才可!记得!现下是戌时四刻,今夜子时之前,一定要将此事办妥!速去!”

    花言闻言,虽不明其意,终究还道:“好!花姑姑这便去!”

    看着花言离开,稚奴又微做思索,招瑞安上前,问了媚娘如何之后,才怒道:“那几个收了银钱的,既然他们如此爱这阿堵物,便着他们从此去了户部金部(管理钱的部门)那里,做个金银郎中(负责搬运铜钱的工人),负责搬运大钱去罢!”

    瑞安如何不知那金部之中的金银郎中名似好听,实则每年累死之数,不知凡几。往年去做金银郎中的,不是死囚,便是那谋逆大罪。稚奴如此,却是想替媚娘报仇。

    于是便应了,又闻稚奴道:“你去安排,最多子时,我便要入天牢,去见武姐姐!”

    “是!”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三

    不多时,瑞安便来报,道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稚奴便换了身颜色不太起眼的,素白绣金的衣裳,裹了一件墨蓝色风帽大氅,将德安留在殿中以防万一,自己却跟了瑞安,小心地离开甘露殿,向着宫外而去。

    出了宫门,一路因瑞安打点得当,倒也未有人疑。接着便直奔天牢。

    入天牢时,来接的,正是卢光明。

    “小的参见……”

    “免。”稚奴不待他下跪便道。

    卢光明知他不欲为人发觉。便起身叉手道:“请放心,已经安排好了。”

    “里面的人……”

    “里面守着的,是我异姓兄长林志,王……请放心。”卢光明本欲一声王爷唤出口,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稚奴点头,跟着他,带着瑞安,小心地走入天牢。

    一路上,虽因卢光明小心谨慎,他们走的是一条不会被任何犯人看到的小路,然稚奴却仍可隐约看到那些伤痕累累,**哀号的囚犯。

    从小养尊处优的稚奴只觉胆战心惊,也更为媚娘忧心。

    不多时,他们便瞧见了那已然令全部人退下,只自己守着媚娘囚室前的林志。

    “请放心,因为武才人是陛下亲令看管的,又是有封号的,与他人不同,加之您打了招呼下来,咱们便单独将武才人隔在一处。”

    卢光明见稚奴止步,以为他是疑问为何媚娘在整个天牢中,为数不多的与其他牢房不相邻的独立牢房中,便道。

    他哪里知道,他是在看到她这般模样之后,心惊心痛,一时不敢上前而已。

    然卢光明不知,瑞安却是知道,便上前将一袋银子交与卢光明。谁知卢光明拒而不受:“瑞公公这可是瞧不起我卢某人了!当年若非皇后娘娘与……与这位替小人一家向陛下求情做保,只怕小人一家都要被那奸佞所害,哪里来得如此的安稳日子!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听到卢光明此言,稚奴终于还是从心痛中清醒过来,道:“卢大人高义,本王谨记在心。然你究竟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再者,那林大人处多少也得与他一些——本王知他既然为卢大人兄弟,便再不是那贪财之人。只是这银两,收买人心用处其实不甚大,安人心却更佳。”

    听到稚奴如此说,卢光明便明白,感激不胜,也不再虚礼,接了银两便走向林志,两人嘀咕一番之后,林志感激不胜,看着左右无人,二人便在牢囚边向着稚奴远远下跪行礼,然后将钥匙从腰间解下放在地上,速速离开。

    稚奴看他二人离开,这才慢慢地向着那媚娘所在的牢房走去。

    而每走一步,稚奴的心,就痛上一分。当他走至牢房前时,已然心痛如绞,直恨不得当下死去了。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稚奴简直不敢想像,那牢房之中,一身白衣被血污染得浑不见一处干净的,就是那终南山上,如一朵红云般驾着雪白狮子骢,落在他面前的那个谪凡仙子。

    那皎白如月的脸上,显然已经是擦洗了一番,不复身上的鲜血淋漓。可是那青青红红的伤痕,却布了满脸。

    稚奴紧紧地握住拳头,淡淡道:“开门。”

    瑞安依言开了门,稚奴慢慢地踏入牢门,目光却不曾离开媚娘那毫无生气的脸半分。

    慢慢地,他走到了她面前,俯下身子,伸手,欲轻轻碰触她,却又不敢——她身上的伤那般多,那般多,他怕。

    怕现在的她,便是一丝一毫之力加之,她也会痛得叫起来。

    所以,手指在空中举起半日,终究还是没有落下。而是紧紧握成拳头,努力地忍耐着,一如他忍耐着眼中泪水。

    这还是他的武姐姐么?是那个美得高傲的武姐姐么……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着。

    是……是她。

    虽然全身上下,浑不见一处好地方,虽然因受不了这般折磨,已然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可是她的眉间,那丝让他倾心的高傲与淡然,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一点儿也没有。

    这般的人儿……如何能受得了这般的苦?

    稚奴愤怒地问着自己:她是谁?她原本该是自己倾尽一切,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人儿啊!为何……为何他却连她都保护不了!为何!

    李治——

    大唐太宗,文德皇后三子,晋王李治——

    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用!

    他想哭,可是又不能哭。因为他怕惊醒媚娘,更怕醒来的媚娘看到自己眼泪之后,强颜欢笑的安慰!

    所以,他忍着。哪怕此刻每一滴泪,都如一把冰冷刺骨的利刃,一下一下地刺着他的心。他也忍着。

    手指紧紧地握着,蜷着,稚奴丝毫没有发觉,一丝丝腥红,正顺着他的玉白指缝中,一滴滴向下流着。

    他丝毫没有发觉这种痛……

    因为心里的痛,已然让他失去了对周围一切的感觉。连瑞安看到之后的惊呼,与上前包扎的动作,他都没有感觉。如一道木头人般,任无声哭泣的瑞安摆布。

    他的心里只有无边的痛,只有无边的恨!

    ……

    媚娘着实是累了。

    是而,当她被放下的那一刻,便沉沉睡去,哪怕天崩地裂,也不想再管了。

    至少在睡梦之中,她是不会烦恼的。

    梦中,有爹爹,有小妹阿仪和她的丈夫,那个憨憨的郭夫子。有素琴。有瑞安。有‘他’。有陛下。有神仙般的皇后娘娘。有……

    他。

    那个总是喊着武姐姐的稚奴,那个总是在弈棋时,目光专注的稚奴,那个总是对着她微笑的稚奴,那个总是……

    总是事事处处都考虑在她之前的稚奴。

    她淡淡一笑:

    是呀……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

    可是他……是尊贵的皇子,是那位她从儿时起,就念念不忘的,神仙娘娘最喜爱的孩子。

    她呢?

    只不过是一个出身寒门,以几百两银子得了个国公号的……平家女子。

    除了这张自己看时,常常因想起来自何人而心生厌恶的娇艳面容,除了那些书上学来看来的东西,除了个性要强而学会的本领……

    有哪一些,是真正属于她武媚娘这个人的呢?

    又有哪一些,是她真正可以拿出来,与这坐拥万般宠爱,仁慈温厚,又聪慧绝伦的稚奴,堪相为配的呢?

    ……

    她找不到。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宿命,不在他身上。现在的他,只不过是她在这**之中,唯一可以依赖可以仰仗的人罢了。

    她觉得自己很卑鄙。一直以来,都是在利用着稚奴对她的情意,好在这宫中立足。虽然……在他两次遇到危险的时候,她的确是着急的,的确曾经想过,便是自己身死,也不教他出事的。

    可是……那只是一种报恩,或者是恕罪罢?

    她想,定是如此。因为她心里爱着的人,她很清楚,是那个无奈之下,只能求她为妾的“他”。是那个一直在宫外苦苦痴等,等着陛下大出宫人之时,红轿辕马,接了她回府的“他”……

    所以……

    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来。

    所以她才不恨那个徐才人的罢?即使她一上来,就抢去了陛下的心。

    因为自己知道,对于陛下,自己只是尊重敬爱。虽有心动,却终究只是孺慕之情……

    媚娘苦笑一声:

    是呀……似她这般城府深沉,心机繁多的女子,怎么也配不上那朗朗如雪夜晴空的眸光里的一片爱意的。

    她配不上,而且也不打算配上。

    所以……

    便如此罢……

    只要她此次能活下来……便再也不参与这**中事了。只求……能够安稳地活下去,活到陛下放她出宫的时候。

    只要……

    到时她没有人老珠黄,“他”没有妻妾满房……她武媚娘的一生,就算圆满了。

    慢慢地,媚娘张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污暗的屋顶,却不是她每日里睁开眼时,看到的华丽殿顶。

    一怔之下,她才想起,对了,此刻的自己,已然是阶下囚了。

    想想,也觉得好笑,已然是第二次了。现在的她,已不似头次入囚时,那百般不适的样子了。甚至,还颇有几份自得其乐。

    为何而乐?

    她想,大概是因为,终于不用端着一张笑脸,面对一切了。

    只是……

    她想起了素琴,心下一揪:她现在,可还恨她?恨她没有保护好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武姐姐,你醒了?”

    一声温暖清朗,如碎玉轻叩的声音,响在耳边。

    媚娘认得这个声音,其实,她也不意外,这个声音会出现。

    慢慢地,小心不扯动颈上伤痕地,她转过头,看着那张温润如玉的脸,笑道:“你来啦。”

    ……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看着她毫不做作的快乐笑容时,稚奴的心还是狠狠揪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她还笑得出来!

    可是心里,又不由升起一股钦慕来。

    淡淡点头道:“我来了。”眼里的泪意,努力地压下去。

    媚娘看得出,他在强忍着难过,便笑道:“瞧你,做这一幅什么样子。武姐姐还没死呢。再说了,你只看见我如此,却没有看看来路上那其他的囚犯么?比起他们,武姐姐真的算幸运了。”

    稚奴只是不说话,因为那股痛意,已然堵到了咽喉。他怕一出声,伤心就会化做呜咽流泄而出。

    “稚奴,你可记得,你是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流泪的。否则只会教人觉得你懦弱。知道吗?”媚娘看他如此,便道。

    稚奴只是点头,半晌才强咽下了痛意,道:“稚奴知道。武姐姐,你……真的没事么?”

    “没事。放心,我还好好儿的。能吃,能睡。对了,下次你叫瑞安给武姐姐带些好吃的罢!这天牢里的伙食,可着实不怎么样。”

    其实,从她开始踏入这天牢至今,是半点儿东西也不曾进一口。加之稚奴来得急,那林志与卢光明虽然准备了些吃食,却还没来得及与媚娘送来,就走了。

    稚奴闻言,当下便着瑞安将食盒提来,又亲手替她取了出来道:“都是你爱吃的。有蜜枣糕,有莲子汤,有桂醴(就是加了桂花一起煮的米酒)……”

    见到自己爱吃的东西,媚娘又饿了这许久,也顾不上疼痛,便咧着嘴,呲着牙,在稚奴的搀扶下起身,接了桂醴便是好大一口。

    温热的桂醴一入喉,媚娘便觉得体内寒痛一驱而尽,笑道:“还是稚奴知道武姐姐。”又伸手抓了一块儿蜜枣糕,大口而食。

    “你慢点儿吃……先喝口莲子汤……”稚奴看她如此这般,又是心痛又是好笑,急忙端了莲子汤来与她助食。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四

    媚娘真的是饿了,一盒子饮食,片刻之间,便扫了个干干净净。体力,也似随着这温热的饮食回复了些许。便道:

    “稚奴,你……可去看过素琴?她……还好么?”

    正在看着她的稚奴闻言一怔,沉默许久,才道:“她的孩子……没保住。而且太医说,只怕以后也……不过武姐姐放心,稚奴知道有个人,一定能医好她。她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媚娘知稚奴从来不轻许诺言,闻言点头道:“如此,武姐姐也放心了。只是稚奴,以后,不管武姐姐在不在宫中,还需你多多照顾素琴了。”

    稚奴一听此言便道:“武姐姐你这是从何说起?稚奴一定会救你出了这天牢的。”

    媚娘知他必然以为自己此话,是因自觉此番不能得逃大难。却也只是摇头不语。

    稚奴见她这般,真当是她担忧自己出不得这天牢,便道:“武姐姐放心,至多三日。你便可出这天牢了。”

    “为何?”媚娘倒是没想到他如此笃定,闻言颇为吃惊道。

    稚奴为安她心,便将自己所知之事,俱都谎称是花言与德安所察觉的,一一向她道来——不知为何,他就是有种直觉。若现在便让媚娘知道这些事都是他之所为,那媚娘便再不可能留在他身边。

    媚娘倒也没有起疑——一来那花言与德安,的确是宫里少见的人物,又经长孙皇后仔细**。便是瑞安这般的,也是难得。

    二来,她再无论怎样也想不到,面前这年纪小小,今年方才元服年纪的稚奴,居然能做得此番事出来——

    她却忘记,自己也是一个小小年纪便才智过人的了。

    是而,听完稚奴所言,便点头道:“这么说来,那安仁殿里的目的,是冲着淑妃娘娘和于才人去的。的确,像她们的所为。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能够如此准确地抓着你的行迹?稚奴,我总觉得,韦昭容与那萧才人,又或者是韦贵妃迄今为止所表现出来的才智,与这些行事手段,不甚相同……

    似乎,她们背后,另有高人。”

    其实,不止是她,便是稚奴也有此感觉,只是一直没有多想。如今她这么一提,倒是叫稚奴有些体悟:

    可不是?最近这几件事,事事处处,时机抓得之巧,设计之精妙,简直可说,与当年的母后,颇有相似之处……

    可是母后已然去世,那韦昭容在母后在世时,也并无如此智计……

    一种不安的感觉,浮上稚奴心头,让他连媚娘轻唤数声,也没听见。

    直到瑞安也叫,他才反应过来,道:“怎么了?”

    “我还问你怎么了呢!突然之间就发起呆来。”

    “哦,我只是担心,担心父皇今夜,会不会看穿这些事,会不会连夜提审那于氏。如果父皇有所犹豫,那便真如花姑姑所说,武姐姐你的事情,就难保了……”

    “放心,陛下一定会的。”媚娘淡然。

    稚奴闻言,心中不知为何,颇为不喜,便道:“你又怎么知道父皇一定会?”

    “陛下的个性,你比我清楚。再者,战场厮争,前朝诸事……比起他经历过的那些来,今日此番,只怕在他眼里都是小打小闹。平日里陛下事忙,便是有这份本事,也没精力使在这**之中。可现下,这事既然已闹到如此,又牵到了当今氏族之中,最忠于大唐李姓的元氏一族,陛下必然会以雷霆之势,速速解决的。

    所以稚奴,你也不要在这里多做停留了。既然如你所说,花姑姑已然行动,那只怕待会儿,陛下便会着人前来提我了。快快回去罢!”

    稚奴闻言,只道:“不会这般快的。武姐姐,这里还有些桂醴,你喝完了,我便回去。可好?”

    媚娘见他这般,又因着的确是想喝,便痛快接下喝了,又再催促他走。

    可稚奴偏是不走,且还故意与她扯东扯西,说些有的没的。媚娘心下烦困,又是阵阵倦意涌来,不多时,也懒得赶他,只吩咐他早些回去,便睡着了。

    看她睡着了,稚奴才长长出口气,终于不必忍耐泪意,上前轻轻一扶,先将她抱在怀中,才任由眼泪爬满面颊。

    瑞安见他如此,心下不忍,只得转过头去站在囚牢外,偷偷抹泪。

    “武姐姐,你若知道,会恨我的罢?其实,刚刚说与你听的那些事,都是稚奴做的。稚奴不想对你说,因为……因为我害怕,害怕你会怕我,怕我这个城府深沉的伪君子……可是武姐姐,你知道不知道,稚奴忍得好苦,真的好苦……

    看到你受伤,稚奴真的心痛,这痛,若不能说与你听,只怕便要逼得稚奴发狂……

    所以,所以才在你最爱的桂醴里,放了些安神止痛的药,让你睡着。

    你虽然对我笑,可我知道你有多痛……

    虽然你那般对我笑着,可是我知道你有多痛……

    所以,所以我才要了这安神止痛的药来,让你好好睡一会儿……

    放心,我已经交待过花姑姑了,父皇他不会这般早就来提你亲审的。便是父皇他此为是为你好,我也不会让他扰你一夜好梦的。你好好睡罢,好好睡罢……”

    一边说,颤抖的手指一边轻轻抚过她熟睡脸上,那一道道伤痕。动作如此之轻,似是怕惊醒了她,又似是担心自己的碰触会再多几道伤痕。

    泪水也跟着,一滴一滴地落下,有几滴眼看要滴到她面上,却终究是落在他替她挡着的手背上。

    便是一滴泪,他也不愿看着她脸上,有这般东西。除了笑容,她的脸上,不该有其他的。

    就这样,稚奴抱着媚娘,坐在这晦暗污寒的大牢中,默默地哭泣着,痛不欲生地哭泣着。同时,他也在心中暗暗立下了一个誓言。

    一个必然要费尽他一生心力,才能完成的誓言。

    ……

    同一时刻,太极殿中。

    太宗看着面前的花言,面色平静,可是紧紧握起的拳头,却已然昭示了他的愤怒。

    “你是怎么发觉的?”

    良久,太宗才低低道。

    花言平静道:“主上,花言自幼跟着娘娘,前后经历两朝**,又见过多少当世豪杰,一代奇才。论起才智来,这小小一个韦氏,如何能与那连主上也要称赞一句千古雄才的暴君炀帝相比?如何能与心胸可装天地的先帝相比?如何能与百年难出如此女杰的太穆皇后相比?便是当年那被咱们秦王府视做是愚婢蠢妇的尹张二氏,只怕也比这小小韦氏,来得厉害。

    如此这般,花言都经历过,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何况,便是花言不想看出来,那淑妃娘娘,也未必能容花言看不出呢。”

    这番话,让太宗原本正欲叫王德,连夜提审武媚娘的话儿,咽了下去。眯着眼睛想了想,点头:“不错。她的确是不能容你看不出来。所以只怕也想了些法子,通知于你。只是你这般,却未免太如她意了。”

    “所以主上,花言才斗胆前来打断主上查审旧事,请主上替花言做个主意——毕竟,花言虽然看得透,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锦绣殿,花言是去,还是不去?”

    太宗闻言,缓缓起身,下得龙台来,在殿中踱步,苦思许久,才对着也跟了下来的王德道:“你以为如何?”

    王德想了想,倒也不多忌讳,直道:“老奴觉得,此事还是依了淑妃心意的好。毕竟,现下主上,还不能直接将那韦氏拿下,治她一个祸害**嫔妃,戕杀龙嗣的罪。而且,那于氏也不是什么好人,留在这**,日后必能祸害,所以,不如且先按下不提,由了她们的意,看着她们自己窝儿里斗个痛快。反正有对晋王爷的救命情份,又有主上刻意保其封号的恩宠,武才人虽然会受些皮肉之苦,却是性命无忧。且为了不惹急晋王爷,不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那韦氏必然比谁都要急着推出于氏,还武才人清白……

    如此看来,主上,咱们若能顺水推舟,一可放松那韦氏的警惕,使她自以为得计,二来,也可让淑妃安心,不教她对咱们起些疑端。毕竟,主上您好不容易才借着这些年的一点一滴,松了她的警惕之心呢。韦杨二人,终究……还是后者更要紧些。”

    太宗点头,下了决定:“花言,从今日开始起,你便需得替朕好好看住了安仁殿,有什么动静,只管报来。还有,提醒德安瑞安那两个孩子,替朕照顾好了稚奴与安宁。他们不能再被牵进这些腌臜事端里了。以后但凡再有这起子贱婢佞妇,想借用他俩来替自己的肮脏心机为事的,朕准你发现之后,五品以下,可直接杖杀,不必来报。

    否则,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有样学样,搅得他们俩不得安生。朕只有这么两个心头肉,万不可再如那承乾青雀恪儿一般,被人教得不成样子!”

    得了太宗此言,花言便行了礼,慢慢退下。直奔锦绣殿。

    ………………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五

    太宗见花言退下了,才慢慢道:“王德,方才还有什么想说没说的。说罢。”

    王德含笑:“果然还主上知道王德。”

    “废话,几十年你跟着朕,朕还不知道你吗?快说。”太宗佯怒道。

    “是,主上,老奴只是觉得奇怪,花言咱们是看着她与娘娘这些日子的。她性子耿直,又是与娘娘一般,习惯了看透不说透。今夜这番来,却是不像她的性子。”

    “你是说,有人指使她来?笑话,宫中内外,还有谁能指使她如此?稚奴那般柔弱,虽然聪慧敏思之处,三个孩子里最似无忧,却是立志要当个万事不沾身的逍遥王爷,怎么可能会管这些纷纷扰扰?”

    “主上说得是,然而主上,王爷没这意思,不代表他身边其他的人没这意思啊!”

    “其他的人?你是说德安瑞安?还是安宁?这三个孩子,哪里便有这般智计!便是有,他们若指着稚奴做这些事,稚奴肯是不肯,你比我清楚。”

    “主上,未必便是宫内的啊……”

    王德此语,却教太宗一愣:“你是说……”

    “主上,花言的个性,咱们最清楚。自幼儿她跟着娘娘,若是为了别的,她必是理也不理,可若是有那娘娘的至亲至爱之母家人,借口说是为晋王爷好,那……她必是拼了命,也要做到这些事的。”

    “不可能!”太宗断然道:“辅机对无忧这几个孩子,无一不是疼爱有加,便真是他教了花言,也多半是为了稚奴好!”

    “主上,王德自幼跟着您,也是见着国舅爷与您和娘娘的情义的。可是主上,娘娘临终前,再三提醒王德与花言,一定要小心不让国舅爷为那些关陇世家所迫,做出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来……”

    王德不再说,太宗却沉默了。

    半晌,太宗才道:“便是辅机真被迫着为关陇诸家所用,但他第一考虑的,还是朕与稚奴这几个孩子。这一点,无庸置疑。再者,他这般做,也是都有好处的。无妨。”

    “主上,王德并未说这国舅爷此番为事不妥。只是想提醒主上,以后需得对那些关陇世阀,多加些防范了。”

    “朕明白……不管怎么说,若非你提醒,只怕朕还没想到这一层。王德,辛苦你了。”太宗真诚地感谢着这个随着自己九死一生,又事事处处为自己着想的老伙计。

    “主上,您知道的,只要是为主上与娘娘,还有那几个孩子,王德便是没了命,心里也是甜的。”王德淡淡一笑,这话却说得发自肺腑。

    太宗闻言,心下感动,拍拍王德的肩膀,然后又想起一事道:“对了,说到此事……朕还有一事,总觉心里不安。唉,王德,你帮朕想想,是何故。”

    “主上吩咐便是。”

    “朕总觉得,最近这几年,那小韦氏(韦昭容,韦尼子)的手段,越发厉害了。而且……这厉害得,似乎都不像是她了。王德,你觉得呢?”

    王德闻得此言,便笑道:“主上,您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来问老奴做甚?”

    太宗瞪着他:“说!”

    王德见状,只得小心翼翼地斟酌了言辞,才道:“主上,其他的事,老奴觉得也没什么。只是为何此番之事,偏就这么巧,刚好发生在晋王爷出宫的时候呢?

    晋王爷这一辈子,出过几次宫?偏偏就是今日,这些本来要给他冠上个不实罪名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还这般巧,那搜出的手笼,上面居然根本没有什么月出绣诗。您不觉得奇怪么?韦昭容机关算尽,怎么就偏偏把这一事儿给拉了?

    好,花言说了,这是因为她恨那于才人暗地里不服自家甥女萧才人,唯恐她将来祸害安仁殿,所以才准备好了借害晋王爷一事,将她置于死地。那……老奴就不明白了,她到底是怎么能让晋王爷刚好置身事外,又不得脱离局中呢?”

    太宗闻言,脸色一沉:

    “你是说……她背后,有高人指点?”

    王德叹道:

    “这般智计,这般环环相扣不漏分毫,老奴实在难以想像是韦昭容这般一个满脑子争宠邀媚,眼睛只盯着后位的愚妇能想得出来的。”

    太宗沉默,许久才道:

    “那你以为,是前朝**有了勾结?”

    王德犹豫再犹豫,最终还是在太宗了然的目光下,道:

    “主上,放眼我大唐,能有这般智计和手段的人,十指之数。

    这其中除了您与国舅爷、房相、魏大人外,其他六人中有三人与这韦氏敌对,且目前看来也并无因一时之利勾结一气的情况。

    故而,不是他们。

    这另外一位,便是不必老奴说,主上应该也知道,是已然过世的皇后娘娘。可容老奴说句没用的,就算是娘娘活着,以她那般手段,也不会做出这等高明固然高明,却依然有迹可寻的事来。

    剩下的二人里……

    主上,只有他了。虽然老奴也不希望是他……

    可主上,您心里应当明白,除去这八个人外,就只有他们兄弟两个。”

    太宗叹息良久,才道:

    “朕知道,这般手腕虽然高超,然正如你说的,在无忧眼里简直破绽百出。

    那另外一个自幼跟着无忧,自然不会用这般在他看来太过粗糙的法子来害人,加上他又是不欲与争,心心念念只记着他母亲话,要做个无事王爷的……

    此番必然不会是他,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冤枉让自己成为一无利处的受害者。

    所以……

    唉!朕教了他一辈子的德行,想不到最后他还是斟不破,还是一心看着太极殿上那张龙椅,总以为有朝一日,可舍雀为凰啊……”

    王德道:

    “主上,他这般想,依老奴看倒也没什么不是。

    毕竟都是兄弟,既然这大的可做,那他觉得自己也可做又有什么不是?

    且他之能的确不在兄长之下,主上又这般待他好……他有想法,倒也是好事,主上您也知道,这几年若不是他这般心思,太子殿下又如何那般努力上进?

    老奴是觉得他不该将那最不会与他为敌的人给扯了进来,那可是自小便敬他爱他的弟弟呀!而且,这弟弟之能,可在他之上。这么多年一直不露锋芒,不就是因为他是个好孩子,听主上与娘娘的话,敬长尊兄么?

    他如今这般,若是哪日被那孩子知道了,只怕是要伤透了那孩子的一片真心了。”

    太宗沉默许久,才痛心道:

    “是朕的不是。

    若是朕不溺爱于他,不让他产生错觉,自以为可以为之……

    今日也不会有这些祸事发生。”

    王德不语,也只能跟着叹息。

    良久,太宗才叹了口气,看向天空含泪道:

    “你说凤郎该如何是好?如何保得这几个孩子都周周全全呢?

    无忧啊……只怕将来我无颜见你于九泉之下啊……”

    言毕,两行轻易不舍的男儿泪便滚滚落下。

    同一时刻,锦绣殿内。

    被宫人叫起的淑妃,此刻只披了件睡褛,立在殿中,拿着花言捧来的名书,浑身颤抖,脸色越来越白。

    到最后,她竟身子一歪,险些倒地。

    “娘娘!”青玄见状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扶着。

    “没事……没事……”淑妃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才颤声谢花言道:“多谢你了,花尚宫。”

    “娘娘这话便是谢错了人。”花言淡然一笑。

    淑妃闻言一怔,才道:“那是……”

    “娘娘,今夜花言来此,是因主上方才亲阅武才人暗害元充仪一案诸相关人等履档时,偶然发现这于氏似乎身份**,想着必是那起子不上心的内侍们没有好好查清楚便放了进来。

    刚巧,这于氏母族一系中,标着与娘娘母族有些儿亲缘,这才命花言漏夜前来,请娘娘分辨一二。”

    花言这番话说完,淑妃已然是感动得泪盈于睫,盈盈向太极殿方向行了个礼,这才转身感激道:“花尚宫,还请你回去之后,代本宫谢过陛下信任爱护之心。再转告陛下,淑仪得陛下如此爱护,死而无憾。”

    花言含笑,行了一记礼示得懿旨,这才道:“那娘娘,您打算怎么回陛下呢?”

    想了想,淑妃才道:

    “此事说起来,倒也并非那于氏欺君。

    她母亲禇氏,的确与本宫母亲陈氏系姨表姐妹。然一来本宫外祖母与那禇氏之母并非同母所生,二来,两位长辈之间,一直都因故年旧事嫌隙极深,自幼便不曾见过面。且本宫身为前朝旧女,一出生便居于深宫之中,内外终有别,更不得见这于氏妹妹……

    故而,想必这于氏,也是有心想化解本宫长辈与她之先辈的这些恩怨,才将此事书于名书之上。然终究往事已成定局,本宫虽喜爱这于氏,却终不愿令泉下那身有傲骨的母亲得知,心感不安……是而,也从来不打算与于氏提及此事。

    现下,咱们只是同为侍奉陛下的好姐妹便是。”

    淑妃这般话,说得花言心下惊叹忧喜兼俱,便笑道:

    “娘娘这般说,那便是那于氏自己图着攀龙附凤,想着要借借娘娘的威风,还去害别人了。也可怜了娘娘,一番好意,却被那于氏如此糟蹋……

    娘娘放心,花言必将娘娘此话一字不差地转告陛下,且若明日有必要时,也一字不差地说与大家听。”

    淑妃含笑谢过,又要着青玄去取些首饰来赏花言,却被花言所拒。

    花言告退,淑妃不好拦她,只得道:“花尚宫既然有事在身,本宫便也不久留你了。只是本宫不明白,为何花尚宫,此番肯如此辛劳?”

    “娘娘,花言是个直性子的人,所在意的,无非是皇后娘娘与她心中至爱之人。其他的,花言不想理也不愿理。

    原本这事花言是不会管的,可既然那些人连晋王爷都要扯进来沾上些脏污才肯罢休,那花言便再也不能不理了。

    再者,这么多年花言看得清楚,究竟这宫中,谁才是真心待晋王爷好,谁留下,对王爷日后一生平安,最有利。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皇后娘娘临终前,曾经再三交待过主上与王公公和花言,道但有主上与王公公花言一日,便不可让淑妃娘娘身落险境。”

    花言这番话,说得淑妃怔忡。直到她告退了,她才长长叹口气,仿佛突然之间老了十岁一般,喃喃闪着目中泪光,不知该做何表情地看着殿外夜空,道:

    “姐姐……这么多年了,结果还是你……救了我一命……

    可是你知道,我有多么不甘心让你救么?”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六

    次日,太极宫内忽起风波。

    安仁殿韦昭容,脱簪散发,跪求太宗罪。

    太宗闻之惊,以手扶之慰。

    然韦昭容终不起,泣道自己识人不明,竟至误信奸妇所言,害武氏才人。遂将安仁殿中于氏心计歹毒,先以手笼之事诬告武才人媚晋王不成,又于元充仪素日所食甘羹中下脐香,使元充仪失子。

    更将日前终南山一事,责与于氏之身,道当日于氏曾暗使人进一与太子所献狮子骢之同种良驹于安仁殿,又着身边太监暗使巧器天机弩惊狮子骢,欲使元充仪落胎等诸事一并发之,请上罪己听信谗言,昏聩无明之罪。且昭容韦氏又怜于氏一心只为陛下情分,哀哀泣求太宗恕其罪,更言愿以身代之受过。

    同行萧氏才人蔷,亦泣以自己与于氏一同入宫,情如姐妹之分,同言愿代于氏受过。

    太宗闻言,感叹韦氏大义,萧氏仁爱,当下不予罪,更赏韦昭容金银三百,绫罗五车,奇玩无数。又进萧氏为美人,另封居千秋殿,然萧氏以事两位姨母为求,太宗遂许之为其于安仁殿右新建宫室,以便其与姨母**之。

    于氏,上怒其奸,然终不忍杀之,着元氏充仪以病中之躯,与才人徐惠二女,同求太宗恕之。太宗讶,更敬爱此二女,当下着封元氏为昭媛,赐万春殿。然元氏以此殿距文德皇后寝殿立政殿过近,自己仅为嫔制不当逾居正妃之殿为由,求以万春殿赐与偏居太极宫西侧,殿室失修的贤妃燕氏。

    太宗见之如此尊长知序,心下益爱之,便着其可任于**诸闲置宫殿中择一居之。元昭媛百般推辞,终太宗不忍她身体病弱,又爱之,兼之太史局李淳风有言,道元昭媛之相,本当育有五行数之龙子。而今虽因贵体有伤,以阴气致失一火行子,然其本身命格之中尚有木、土两行,若可聚得五行之中水之气,金之意,或可重生鸾气,再得龙嗣。

    上大悦,故钦定淳风所言最益居养鸾气之风水宝地,宫中金水河之源首延嘉殿,为元昭媛居所。

    更依其念,着不日彻查才人武氏昭之案,一旦得雪,当重归一处居。

    …………

    当日夜。

    太极殿中。

    太宗闭着眼,由着徐惠轻轻替自己揉着发疼的额头,轻轻道:

    “朕封了所有人,只没封你,你可怪朕?”

    徐惠轻巧笑道:

    “有陛下的恩宠情意,惠儿便满足了。那些东西都是虚的。”

    太宗很喜欢她这般淡然,睁开眼,将她引入怀中,轻轻抱着道:

    “朕该与你一处居所的,然究竟你无所出,家世上又多少逊于那些人一番,进宫时间又不长,若朕执意封你,对你不好。”

    徐惠何尝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元素琴前车之鉴,她更不欲为此一些虚名而争,便淡淡道:

    “陛下放心,惠儿明白。”

    看着这个神似爱妻,千娇百媚又万般温柔种种体贴的小女子,太宗心下说不出的爱怜。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不过,你长久居于那才人居也是不妥。说吧,你想与谁住在一处,朕为你安排便是。”

    徐惠闻言,心下甜蜜已极,只依于太宗怀中道:

    “惠儿却让陛下这般担忧了……只是惠儿愚钝,却不知哪位娘娘,最是好性儿。能包容惠儿这般愚蠢的。”

    “你若愚蠢,只怕这宫中再无担得起聪慧二字的了。”太宗笑道,又微一思忖道:

    “不过也是,你的性子,与皇后一般,再不喜争执,若居于不当之人处,只怕会被人视为眼中钉刺。与你为难。

    可朕属意的那二人,一个心机太过,一个……又太过忠厚。朕都有些担心……”

    徐惠闻得皇后二字却已是习惯,又心知太宗所说是谁,终究不肯开口。

    两人沉默一时,太宗便叹息道:“真是……原来这太极宫里,竟连让你安身之所都没有……难怪你不喜欢。”

    徐惠闻言,便奇道:“臣妾没有不喜欢啊……”然话未说完,她便知太宗此时说的,却是皇后长孙氏。心下微微一酸,却又庆幸:

    原来自己,真如皇后一般受幸……

    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做何滋味。

    半晌,太宗才叹道:“不成,朕实在是想不出把你安于何处。你且自己想想罢!”

    徐惠闻言,也是犯难:她现下已然受幸,再长居于才人居,终究不妥。然移居别处,又正如太宗所言,或有为人嫉妒之危,或有不能自保之虞……

    此时,也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竟然出现了一张面容,一张艳如日月的面容。

    “陛下,”徐惠不假思索道:“不知那武才人……是不是近日便得出来,与元昭媛**一处了呢?”

    太宗见她问媚娘,心下奇怪:“此番之事,她究竟被人陷害,朕心中有愧于她。再者元昭媛素日与她交好,日前之事也多亏她,自然是的。怎么,你想与她一同住?只是这丫头个性骄傲,未必……是个良伴啊!”

    “陛下此言差矣,臣妾素日常听家中长辈道:若知一人心性,当观素日所交。陛下,武姐姐为人,您看是骄傲,可依臣妾所观,却是耿直有德。再者,无论是晋王爷、晋阳公主还是元昭媛,于这宫中,都是出了名的温厚仁爱,恭顺谦和,与世无争的。

    可见武姐姐必然也是这般性子,否则再难耐这般人物的。陛下您说,这武姐姐能待元昭媛以命相惜,将来,还怕会待臣妾不好么?”

    太宗想想,喜道:“不错,宫中也只有这丫头能与你好好相处了。朕又看她也是个诗书才情的……也好,你便与她们**些时日,好好教教她温驯知礼罢!”

    “谢陛下……”

    同一时刻。

    天牢中。

    素琴终究还是在稚奴的安排下,得见媚娘。

    远远地,一看见那道侧立于己面,手里捧着一卷书简,虽换了干净衣衫,却依然挡不住脸上青紫的俏丽身影,素琴便泪夺于眶,不顾自己小产虚弱,奔上前泣喊道:

    “媚娘!媚娘!是我!我来了!”

    媚娘闻之一惊,见是素琴,激动得也是难以自制,竟丢了手中书简,直泣上前,骂道:

    “稚奴可是疯了么?怎么把你也招来了……你可刚刚……”

    两姐妹等不得引路前来的林志开门,便于牢囚栅栏之中,紧握双手,再不肯分开,两相对泣。

    良久,直到提着食盒的小六儿抹净了眼泪来劝,素琴才胡乱抹了把泪,依依不舍松了媚娘的手,又忙从门内奔入,与媚娘抱在一起,双双痛泣失声。

    此番再见,可说是生死离别一场,两姐妹心中有千言万语,也是化做珠泪滴滴,流不尽,淌不止。

    ……

    许久之后,素琴才得与媚娘同坐于那牢中唯一的榻上,看着林志着人搬了火盆进来驱驱凉气与蚊虫,才道:

    “这般地方……是我害了你。”

    “素琴,你若当我是姐姐,以后再不许说这害与不害的。咱们是姐妹,你觉得你出了事,姐姐心里能好受么?”媚娘又含泪劝道:

    “说到底,咱们俩都是受人所害,便是稚奴也是如此。所以,咱们现在不能自怨自艾,得想想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才得安生。”

    素琴道:“这个你放心,经过此番事,无论陛下还是晋王那边,都着意安排了咱们延嘉殿的事情。故而,以后咱们再不会轻易被人害了。”

    媚娘虽身在牢狱之中,然稚奴一日照着三餐送信入内,倒也将当下之事了然于心,便道:“听说那徐才人,是主动求了陛下,与我们同住的……她这般恩宠,你以为却是为何?”

    “我听瑞安的意思,似是此女本便是长孙大人与房丞相等老臣送入内廷来,牵制那韦氏姐妹的。故而,她应当是以晋王安全为要罢?毕竟,整个宫里虽然都是面上对晋王好得不得了。可真正不会害他的,只有咱们延嘉殿了。”

    媚娘闻言道有理,又想到一事,便含笑打趣素琴道:

    “前两日我还听稚奴说,你与六儿说什么再不念君王恩,怎么这才赐了你别殿独居,你便如此回心了?你呀,也太好讨好了罢?”

    “媚娘……”

    素琴红着脸儿嗔了一把,才羞道:

    “原来……原来我是怨陛下对我不够关爱的……

    可是这几日,陛下为我处处着想,思虑已极。又百般照顾,又怕我再出事,竟自做了主,向他的宝贝心肝儿晋王爷强要了那各殿看着都眼热不已的机灵鬼儿瑞安来,给咱们殿里做侍奉……

    又是答应徐惠与我**,又安慰我说她也是极知机的,有心与你我结交心性又纯善,必会与我们相处和睦,互相照应……

    他……他真的待我很好。

    虽是我知他也同样喜欢那徐才人,我也觉得……

    他是真心待我好……

    真的。”

    说到最后,素琴已是不胜娇羞。

    虽然媚娘知道,这瑞安一事,只怕是稚奴有意顺之,甚至是刻意为之。然其他之事,倒也确实足见太宗怜爱素琴。心下也是欢喜。

    再者,那徐惠虽只见一面,自己对她也是颇多揣测。然终究,媚娘对徐惠,还是喜多于防。故而更感激太宗如此安排。

    只是她虽不愿太宗以妾之礼幸己,然见太宗如此厚爱诸人,心下难免感慨自己这骄傲,终究是使得她与自幼便视为绝世英雄的太宗无缘。更加坚定要出宫的欲念。

    不过说也奇怪,自从入狱第二日后,每当她忆起这出宫一事,却不再似之前一般坚定,甚至总有种感觉,自己若要出宫,必然会遗失一样于她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在这太极宫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她之才智,竟不得而知,只得暗暗叹息,且由命去。

    ……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七

    同一时刻。

    甘露殿中。

    稚奴闻得瑞安回报,长长出了口气:

    这盘棋诸星已定,中元亦动。就是要看接下来,该如何压实了。

    略一思忖,稚奴一边画着美人图,一边问侍立一侧的花言道:

    “花姑姑,以你之见,这于氏还有多长时日?”

    花言一怔,随即喜道:“王爷果然聪慧绝伦……”微一思忖,便道:

    “陛下此刻虽有意冷她一冷,然只怕也存了留着鼠儿在,引得蛇儿窜出洞的心思。只是不知道那蛇儿,耐性如何。”

    稚奴淡然一笑,取了朱砂,亲自调制,慢慢道:

    “若是那蛇儿自己,只怕此刻恨不得长了双翼,飞入天牢中,吞了那鼠儿不留后患。可是若是那蛇儿之主不欲其行之……那她们再不甘愿,也得等。

    只怕这鼠儿的命,终究还是得她自己取了来,送与那蛇儿与蛇儿之主才是呢。”

    花言更怔:“王爷此言何意?”

    稚奴放下朱砂,取了笔来沾饱,才淡然道:

    “花姑姑,你就不觉得,这韦氏最近的动作,也太利落了些么?你识她,可比稚奴识得久。难道没有一丝怀疑,这平素轻狂愚蠢的无知妇人,怎么有这般心思?”

    花言更怔:“您是说……那王爷以为是谁?”

    稚奴摇头,只细细描了画中美人之唇,才道:“此人,便是我,也看不出来门道,只知他必然厉害。否则,于氏为韦萧二人所害,又怎么肯这般咽下罪行?只怕她们背后有人,指点了她们以于氏最重视之物为协迫,逼得于氏不得不弃己之命,保得心中至要。

    所以,若稚奴所料不差,至多明晨丑时三刻之前,这于氏便当自裁性命,以保心中至要。”

    德安在一边,忽道:“王爷,德安明白了,您是想着若能从那蛇儿之主的手中,取得于氏心中至要这枚棋子,便可使于氏活下来,为我们所用?”

    “不,于氏必须要死。我不会容许她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那蛇儿之主也更不容许我将于氏长久利用……所以,我们要的,只是需要她临终之前的‘亲笔善言’罢了。”稚奴淡淡道。

    花言立刻领悟稚奴之意,又敬又佩,不由叉手为礼道:“王爷是想以此善言,进与主上,以备日后所用?”

    稚奴含笑点头,又道:“再者,她久居安仁殿,又因萧氏之事,多有提防。只怕会看到那蛇儿之主的真容,也不一定。兵家之法,最岂敌暗我明。若能知敌手是谁,这盘棋,咱们赢得会更容易些。”

    花言颔首,便道:“如此说来,姑姑倒是听过那于氏曾屡屡提起自己家中仅有一母一弟,言语之间颇为怜爱。只怕她心中至要,便是母弟。”

    稚奴点头,看了眼德安,德安便立刻知机,退出殿外,自行其事。

    是夜,戌时刚过一刻,天牢之中,便来了一位贵人。

    林志早早等了消息,便立在牢门口,焦急等待。

    不多时,依然裹了那墨蓝大氅的稚奴,便由德安在前提了宫灯引着,后面跟了六儿瑞安两个,徐徐而来。

    林志先行了大礼,才道:“王爷,人已在里面准备着了。如何?”

    稚奴微抬手,掀开一边帽沿,想了想:“不急,先去看看武才人。”

    “是。”

    天牢中,媚娘依然还是那间单房,依然还是捧着书,来来回回地走着,看着。

    见到稚奴前来,她是有些不悦,又有些感动:“明天陛下就会放了我了,你这么晚,还跑来做什么?”

    稚奴含笑,先由着德安帮忙,解了大氅,露出里面天淡天青色绣金螭纹的袍服来,这才道:“这几日,在宫中可把稚奴憋坏了,想着如今父皇便知我来探武姐姐也不会说什么,所以才带了棋具来,咱们两个下上两局,解解闷儿。可好?”

    媚娘闻言,含笑:“你呀,真是长不大。”

    说话之间,德安与六儿瑞安便将棋具摆好,又于一边摆上清茶两盏,挑上宫灯,二人相对而坐,媚娘执黑先行,稚奴执白后手,依然如上次一般,稚奴开局便定了中元。

    “你每次都是这样……当真以为武姐姐赢不得你中元为主?”媚娘好气又好笑。

    “稚奴从来不以为武姐姐赢不得稚奴。不过眼下……只怕武姐姐还赢不了。因为武姐姐的心,可不在这盘棋上。更不曾真正将所有实力展现出来,故而,稚奴自当会赢。”稚奴含笑,意有所指。

    媚娘一愣,看他一眼,想了想,一笑,落子。

    灯花噼剥之中,间或响起一两声敲子之音,清脆动听,也叫众人平和。

    “说罢,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别说来看我,也别说来与我下棋。你相念武姐姐,我信是真的,你相念武姐姐的棋艺,我也相信是真的。可是如此……怎么能让你如此劳师动众,连你排在素琴身边的人都拉了出来。”

    媚娘长发披散,一边落棋一边含笑而道。那乌发衬托着伤痕微愈的雪肤红唇,明眸皓齿,竟依然如风雪摧残后的梅花一般,自有一股不惧强凌,淡然笑对寒风折的美感。

    稚奴看得一时呆住,看着媚娘抬头,将视线投往自己,这才忙慌地低了头,清了清嗓子道:“六儿是奉了元昭媛之命,来瞧你的,所以与我一道。瑞安以后便是跟着你了。他看看你,又有什么不对。

    稚奴从来不会对武姐姐撒谎,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稚奴从来不会对武姐姐撒谎,但总是会有所隐瞒,以前会,现在也会。”媚娘淡道:“你看我,我信,你想我的棋艺,我也信。不过……你此行来,却不是专为我罢?”

    看稚奴面色淡然,媚娘又想了想,侧首含笑道:“是那于英蓉罢?”

    灯光之下,一抹娇俏笑容,又如此解他心意,如何叫稚奴不心动?抿笑道:“罢了,稚奴也是自作自受,好好儿的,非得把你给警惺了。以后只怕再瞒不过你。”

    媚娘含笑,又落一子断了稚奴左线生机,才道:“是不是于氏,再不能得见明日朝阳了。”

    “如果武姐姐想让她瞧一瞧,倒也未尝不可。”稚奴皱眉,忙着以其人之道还制其身,断媚娘中盘大龙之爪:“只是,夜若长,梦必多。”

    媚娘闻言,停了半晌,才叹道:“刚刚我读太史公记七卷(史记第七卷)项羽一篇,看到那一代霸王项羽,一生豪情,无不敢为之事,却为了因不忍不愿以败兵之将回江东而自尽……忽然觉得,这世上最可怕的,也许不是权利,而是亲情,能够得到亲人的认同,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所以,项羽一代豪雄,仍不能避亲情之累,只怕……那于氏也一般吧?”

    稚奴沉默不语。

    德安瑞安都欲言,又觉自己不方便出声,只得两两安静。

    媚娘好半晌,才叹道:“你想做的事,便做罢。你从来不是个有恶心的人,若非被逼到如此,你也不至于便行这般手段。只是稚奴,武姐姐需得提醒你,自古以来,善恶便仅一线之隔。你且看那前朝炀帝,如此雄才大略,又以运河之利福被后人岂止百年之数?然终究因其居心不正,急功近利,而落得个家国破灭,身亦横死,为世人唾骂的下场。你要做,武姐姐不拦你,甚至也希望能陪着你。但只求你能够永远都不放弃自己的仁善之心。可好?”

    稚奴闻言,长长吐了口气,道:“武姐姐,稚奴这盘棋赢了。”媚娘点头。

    稚奴又道:“可是稚奴也不算赢,因为武姐姐你也没输。”

    媚娘再点头。

    一边,德安瑞安六儿互视几眼,各自露出喜悦的笑容。

    …………

    片刻之后。

    同样独处一处的于氏牢房外。

    稚奴伴着媚娘,将自己的大氅与她披着系好,以防夜风寒凉,二人走在一持宫灯,一负责引路的德安与林志身后,穿过那条同样不为任何囚徒所见的路,来到于氏牢房外。

    媚娘停下脚步,看了看牢狱中那个女子。一身杏色素服,散着乌黑长发。

    恍然间,她似又看到当年那个与自己一同入内,温婉明丽,却娇俏动人的于英蓉。

    心下暗叹一声,再不说什么。只对目中似有询问之意的稚奴摇头,转过面去,不愿一同入内。

    稚奴会意,便吩咐了瑞安六儿还有林志,好生照顾好媚娘,自己带了德安入内。

    牢狱之中,闻得似有人来,于氏惊恐地抬起头,却看到一个温润如玉,长身而立的秀美少年。

    晋王。

    她是认得他的。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这个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的少年,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见过这个人。又好像……

    又好像以前见过的,都只是一个假像。

    稚奴只看着她,淡淡道:

    “你可认得此物?”

    一边发话之时,瑞安已然拿了一枚缨络,示与于氏。于氏见状,哀号一声,扑上前紧紧抓住,握在掌心再不肯松手,泪如雨下。

    稚奴也由着她哭,直到她哭得痛快了,才扬扬手,德安急忙着林志搬了一张圈椅入内,侍奉稚奴坐下。

    于氏已然渐停泪光,看着稚奴,目光中既有敬畏,也有害怕,更有一丝渴望:“他们……还好?”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八

    “昔年,母后曾于京西修真坊处,着人替本王造制一处别院。

    为的就是那里远离太极宫,又舒适安逸,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的诸位仆人都是极为亲厚老实的人。

    今日晌午,本王想着虽然于才人你如此寥落,可怜于夫人与于小弟只怕要因此有些不安。于是便先了那韦公子一步,接走他们去了那别院。

    说起来,那里可比太极宫东侧的永兴坊里,韦大人的居所其实住得舒服得多,究竟是本王旧邸,于小弟在那里读书习字,也是清静。

    而且最重要的是于夫人与于小弟,俱是喜欢这里的。所以才求了本王将此物交与你,且又亲书一封,请本王连着于夫人亲制之酒食,一同带入天牢,捎与你。”

    稚奴说完,轻轻一扬手,德安便把书信先交给于才人,又着小六儿入内,亲自将食盒好好铺于于氏面前。

    于英蓉颤抖着拆了信,一面阅读,一面泪如雨下。读毕,她再无可疑,起身奔至稚奴身边,对着稚奴重重跪下,连叩三首:

    “谢晋王不计前仇,救英蓉母亲之恩!谢晋王救弟之恩!”

    稚奴也没拦她,只是淡然道:“你不必谢本王,一来因为本王也是有求与你,二来,本王很遗憾,虽然将于夫人与于小弟请至府中,却终究没能拦得住他们身边那个叫容丽的贱婢的嘴,终究还是将于才人之事说与夫人听,惹得夫人伤心。不过于才人放心,本王不会动了杀念,为于夫人与于小弟添下业报。故一得知她与那韦公子私相授受已久,便着人将她带着,亲自送回了韦府了。

    想来那韦公子如此怜爱于她,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放她出韦府半步,再惹得于夫人于小弟伤心了。此事,想必于夫人信中,也已然告与你知了。”

    于英蓉感激不胜:“王爷不念前仇,不但救了贱婢至亲至爱,还赐与安宅,赠以良仆,更断贱婢后忧……此身,便为王爷驱使,死而无悔!”

    “当真死而无悔么?如果本王此来,便是要你死,你又如何?”

    英蓉闻言一颤,又思及前夜之事,便惨然道:“英蓉说过,无悔。”

    稚奴虽知她为何做此答,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

    “王爷来得晚了,之前,那韦氏已然要胁过英蓉,今夜子时之前,若不认罪自裁,便定要想尽办法,使得陛下下旨诛我全家……王爷,您虽救得英蓉母弟,可究竟,英蓉犯了死罪,便是韦氏不要英蓉死,陛下也会要英蓉死……再者,英蓉也当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可是英蓉实在不愿死在那韦氏手下,故而,不如死在王爷手中,还算死得其所。为自己恕了些罪,下辈子也不会这般命苦,再投无情帝王家。”

    自从入狱开始,于英蓉便已然抱定了一死以解家人之困的心念,且又她本性其实并非极恶之人,一切只因贪慕虚荣,加之于稚奴安宁有愧,便已然有了求死之心。

    稚奴虽早探知她有此心,然终究良心作祟,不听她亲口说出,心下难安。

    见她如此,心下也是恻然愧然,便叹道:“你可当真想清楚了?如果你真的不想死,那本王也不是救不得你。”

    “王爷,英蓉谢您大恩。可是英蓉必须死。因为英蓉希望,英蓉的幼弟,可以在将来为官为相,重新光耀于氏门楣。若英蓉此刻不就死,那陛下他日见了英蓉,必然要迁怒英蓉母氏……且英蓉一生如此,日后已然是再无他望……若能以自己认罪自裁之情,得陛下宽恕母弟之恩,更或者,能保得英蓉幼弟日后富贵平安……英蓉死得便是再值不过了。”

    闻她此言,稚奴也心中感动,对她的怨恨与仇视,也终究是放松了些,道:“你这般……可是委屈了。虽然你做错了事,可终究还是悔了……若求父皇,未必便……”

    “陛下隆恩,自然英蓉生机无限。可是幼弟日后,便必会受我连累。王爷,请务必再莫提活英蓉之命一事。若王爷真当怜惜英蓉,还请王爷安排,保英蓉一日性命,得见母弟最后一面,才从容上路。”

    于英蓉深深泣叩。

    见她如此,稚奴终究是忘记了自己所来的初意,震撼不止,良久才叹道:“本王知道了。你放心,本王会满足你心愿的。而且,也会让你选择自己想要的上路之法。”

    言毕,他踉跄一起,不待德安扶持,自向外走。

    于英蓉闻言,感激涕零,下叩,泣不止。

    牢门,再次深深地锁上。

    牢外,媚娘已如暗处,将二人所言尽收耳中,见稚奴如此愧疚,也终于不忍,上前扶道:

    “你给了机会,你做得很好,是她自己不需要了。”

    稚奴茫然看着媚娘:“武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若是……”

    “你没有错。”媚娘平淡地道:“只是于才人的想法,终究与咱们不同罢了。今日便是你一开始便告诉她要救她,她也不会答应你的,反而会求你赐她解脱之法。

    因为在咱们眼里,能快乐地活着,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可对她来说,家族的荣兴,于氏的光彩,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才讨厌萧蔷,所以她才为韦氏所用,所以……她才会选择今天的结果。”

    “荣兴?光彩?真的比生命还重要么?”稚奴问。然媚娘却回答不得。

    ……

    一个时辰后,太宗再得花言进言,道前日元昭媛之事,终有蹊跷,不若连夜提审那于氏,以防夜长梦多。太宗深以为然,然侍寝之昭容韦氏劝之夜深,人皆疲累,不若明日再审。太宗又忧恐于氏自裁,不得口供,便急令时代任大理正(代理,当某一职位缺人时,便会从门荫——就是当时的一种从关陇门阀或者前朝氏族大家子弟和门客中优先选拔人才,优先提为官员的制度——官员中,挑选人来做为代理。大理正,唐时大理寺官职,从五品下)之韦待价,亲自督视于氏,不得有误。

    ……

    凌晨,安仁殿内配殿。

    太宗已然睡下,韦昭容却是与一小侍,独处密室相谈。

    韦昭容怒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会不知道呢?那看着于氏那贱婢的,可是咱们自己的人!”

    春盈见主人发怒,吓得脸色刷白,跪下道:

    “娘娘……可是那韦……韦大人,却是个直愣性子,非要等得陛下手令,才肯……才肯让咱们进去……”

    韦昭容想想,更恨道:

    “那个混帐东西!竟然连姨母的话也不听!”

    “娘娘……娘娘其实不必急慌,宫外……宫外早传了信儿来,道知道娘娘必然为于氏之事心忧,特令奴婢劝娘娘,说那韦大人为保咱们娘娘不受陛下怀疑,必然是要保好这于氏的。再者,陛下眼下直盯着这于氏,咱们也是不可妄动的。”

    韦昭容听得此言,倒也收了些气,只恨道:“可那于氏母弟,日前却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救走了,现在咱们无人在手,如何让她乖乖服死?”

    “娘娘放心,宫外那位说了,虽则咱们没能把那于氏母弟捏在手里,可那容丽还在咱们手里,只要好好利用她,那于氏身在天牢,又如何知道自己母亲无恙?必然就死的。只不过晚些日子罢了。”

    听得如此,韦昭容才放心,又忧道:“不成,说起来,还是不能再拖……”

    “娘娘放心,宫外说了,咱们只不过让于氏多活一日,现下,他已然准备妥当,只待明日夜里寻了机会支开韦大人,便可入内着于氏自裁了。”

    韦昭容不安:“明日夜里?”

    “明日夜里。”

    “那……你今夜可得着人看好了天牢那边儿,别出什么动静才好。”

    “是。”

    “还有……掌上灯罢!只怕至到明日夜里,我都是睡不得安了。”

    “是……”

    是夜丑时。

    天牢门开,一辆装水之车,装满了巨大的水瓮,经过重重盘验,缓缓驶入天牢。

    到了僻静处,马夫解下车上一只大水瓮的盖子,悄悄道:“出来罢!”

    一老妇,一幼儿,从中跳出,感谢不止,然后,便跟着卢光明缓缓而去。

    另外一边的夜色中,时任大理正的韦待价与其下属卢光明,并肩而立,看着这一切。

    “大人为何要助我们?”卢光明问。

    “你们身后站的是谁,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这个人的意思,多半就是陛下的意思。”韦待价年纪轻轻,可终究出身世家,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卢光明还是不解:“可这韦娘娘,却是您的亲姑姑。而且您的父亲……”

    “她是我姑姑,可是却并非亲姑。再者,我的姑姑并不止他一个。至于我父亲,他所向之人,我心中自然明了。可我从不以为,那是正确的路。”韦待价淡然道:“否则,我不会与你一同站在这里。”

    卢光明敬佩,施礼。

    ……

    同一时刻,天牢内,媚娘处。

    稚奴与媚娘依然对面而坐,下棋取乐。

    “你这般天天跑来……就不怕陛下知道?”

    “父皇不会知道的。”

    “怎么这般肯定?如今的天牢,可是韦家说了算。”

    稚奴淡然一笑,取一子于指间,犹豫转动道:“武姐姐说错了,是韦待价说了算,而不是韦家说了算。”

    “那韦待价,可也是韦家人。”

    “龙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何况韦家九房数十门,子弟众多,难免就有几个不一样的。”稚奴道。

    媚娘见他如此放心,倒也松了,又道:“不过,那于氏……还是没有想活的念头?”

    稚奴叹了口气,摇头不乐道:“我着了德安劝了她几次,连花姑姑也劝她无数,可她只是一心认定要死……武姐姐,当初我一心要她死,可现在……”

    “不怪你,真的。于她而言,想要的已然得到,又不见前路如何,自然会生出绝念。”

    “可是,就算父皇不宠爱她,她也可以另寻出路啊!为何……为何要将自己之命,系于一人之身?”稚奴不解。倒不是他不知宫中诸妃素以自己父皇为念。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念,居然可成执。不得生便得死的执。

    一时间,他有些惊恐起来:媚娘会如此么?她那般敬爱父皇,也会如此么?

    媚娘叹息,轻轻摇头落子:“稚奴,这便是自古以来,女子的命。若不得夫君以真心相待,一生只得一心人,那便……是如此下场。你日常跟着长孙皇后长大,看惯了陛下待长孙皇后一片情深,自然不会觉得这般常事该当发生。不信,你若是去问问吴王,只怕他便要告诉你:这**女子,若当真不得陛下喜欢,那自当是一生无望了。”

    稚奴默然,良久才问:

    “那武姐姐,你呢?”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九

    “我?”媚娘不意他突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才道:“我也许会,也许不会。端看那人,是否为我情之所系罢了。”

    “若为,如何?”稚奴追问。

    见他这般,媚娘心下知道,便淡道:“若为我情之所系,自当以自己之能,助其一生幸福。只是我既情系于他,那他之乐,便当为我之乐。”

    稚奴闻言心下一动:这可不是在说父皇与素琴,还有那徐惠么?甚至……只怕媚娘对自己好,也是因为,自己是父皇至爱母后所爱之子罢?

    而且……还听说武姐姐早年曾经入宫见过母后,还曾经唤过母后是神仙娘娘……

    一时间,心动意摇,不知如何是好。

    ……

    半个时辰过去,稚奴仍呆呆发愣,心思烦乱。

    媚娘见他长考至此仍无动于衷,正欲开口发问,却见卢光明突然奔来,附于德安耳边,说了几句,又取一本书折交与德安,心下知机,不由一沉。

    德安闻得卢光明言,便携了那书折来见稚奴,附于稚奴耳边几语,又将书折双手奉上。

    稚奴闻言,面色一变,看那书折时,双手亦抖之不停。最后,最终颓然任书折落下。

    那书折之上,落款之人,赫然便是“罪妇于英蓉”五字。

    媚娘见稚奴愧疚如此,心下不忍,起身上前安慰之时,稚奴竟微泣,依于媚娘怀中。

    媚娘一惊,然心下又痛,迟疑片刻,终究伸出双手,揽住稚奴头颈,垂首安慰,一任黑发落于胸前,与稚奴散发,纠结一处。

    ……

    片刻之后,稚奴茫然披了大氅,连帽兜也不戴着,如一缕游魂,飘荡在太极宫中。德安与瑞安,只得远远地跟着,不教他出事。

    稚奴一路走,一路想。最后,来到了阙楼之顶,如童年一般,颓然而坐。

    望着点点星空,他一任自己平躺于楼上,看着深沉无边的夜。

    瑞安与德安互视一眼,终于也叹息着,如童年一般,坐在他两边守着。

    “……我终究也是杀了人,沾了血腥了。母后会不会怪我?”稚奴看着天空,喃喃发问。

    “那不是您的本意,您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要。”德安淡然道:“再者,她伤害了您所爱之人,自当该死。”

    “可她……可她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做错了事。”稚奴又嚅嚅道。

    “好人?做了这般事,害了这么多人,她便不是好人了。您当想想,如果她真的诡计得逞,或者再活下来,会为了自己私欲,继续害您和武才人的。到时候,说不定连安宁公主也会被害。”瑞安道。

    稚奴不语,心中总是愧疚难安。更觉得,自己以后似乎再也不能梦到母后了。

    这般想着,他似是累极,竟一边心伤,一边在这风高之处,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太宗于延嘉殿内出,至甘露殿久寻稚奴不见,心下焦急,正待喝时,得报曰晋王夜宿阙楼顶,至今未起。

    太宗闻言,又惊又急,忙带王德花言至阙楼顶。

    ……

    远远地,他就看见酣睡正熟,被德安与瑞安好好裹在中间的稚奴。

    见太宗前来,一夜不敢合眼,虽然裹着厚重被褥却依然被这初春之夜风吹得有些微寒的德安瑞安急忙行礼,却被太宗拦住。

    “在这儿睡了一夜?”太宗坐下来,小心替睡容安详的稚奴盖好被子,轻轻问。

    “回主上,王爷……又想娘娘了。所以……”德安道。

    太宗点头:“朕知道……从小,只要他一想他娘,就会跑到这儿来看夜星……只是小时如此,近几年年纪一长,也不见再有这般行为了。今天却是为了什么?”

    德安闻言一惊,知自己说错了话,还是瑞安机智,道:“昨夜里,王爷又去天牢与武才人下棋,一个不当心,说起武才人当年与皇后娘娘曾见面之事。武才人因敬爱皇后娘娘,总是以一句‘神仙娘娘’为呼。结果勾起王爷哀思……”

    “这小子……也是自找。若他不跑去那里,也不会如此了。”儿子这几日去天牢的事,便是瑞安不说,太宗也知道。于是只叹:“不过……话说回来,这宫里除了媚娘,还真不知道有哪个可以让他安心谈论自己母亲了。罢了,媚娘可好?”

    “回主上,王爷……王爷醒了!”瑞安正欲回话,便见稚奴一阵惊动,醒来。

    见了太宗,便欲行礼,却被太宗止道:“你跑来这里,又想你母后了?”

    稚奴闻言,想着方才所做之梦,心下不知当悲当喜,怔怔道:“刚才稚奴又梦到母后了。稚奴做了一件自己觉得很内疚的事,可母后却在梦里告诉稚奴,不碍事。因为稚奴……稚奴也是迫不得已……

    父皇,您说,稚奴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太宗心知这自幼便养在身边的爱子,虽然心性单纯仁厚,却绝不是个愚人,也隐隐感觉近日,他性情似有改变。可如今看来,性情实在依然是仁厚单纯未曾改变,只是行事手腕,不似以前那般仁弱任欺了。

    心下宽慰,便道:“你母后是这个世上,最聪慧,也是最懂稚奴的人。既然她都说对,那便是对了。”

    稚奴闻言,看着太宗,一时间,眼中有泪。半晌,才扑入慈爱地看着自己微笑的父皇怀中,呜咽而泣。

    是日,大理正韦待价上禀太宗,言天牢犯妇于氏,自裁。

    是日,甘露殿正五品尚宫花言入太极殿,奉密折入内。太宗阅之,震怒,然为花言所劝,终不语。后责己枉屈武氏才人昭,另赐居延嘉殿复与元氏昭媛、才人徐惠**。又闻武才人面容有损,着令太医,务必延治得当,不复损伤……

    天牢外。

    那些小小狱卒们,活了这一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出出入入,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当朝吴、晋二位王爷,贵淑贤德之中,淑德二位娘娘,晋阳公主殿下,今上最宠爱的元氏昭媛与徐氏才人,尚宫,掌史,司药……半个后廷倾至天牢外,只为迎接一个小小五品才人,沉冤得雪,喜出生天。

    周围人莫不讶然,而媚娘自己,更感到诧异。

    稚奴与昭媛倒还罢了,可这其他人怎么回事?

    见她如此不安,心下只记着她出狱,满心欢喜的稚奴上前来迎接了她道:“武姐姐,恭喜你沉冤得雪。”

    一边儿素琴知道她心下不安,便也扑上来,抱着,在她耳边道:“淑妃娘娘因此一事,险些获罪,你出狱,她便得安了,所以带了吴王来做个势。她一向如此,你不必担忧。至于德妃娘娘,一来咱们在她殿里出的事,她于心不安,二来,此一番也是有心结交,不必担心。只怕那徐才人也是一般想法。至于晋阳公主,她是内疚自己害得你入了狱,却是一番好心,待会儿酒筵之上,你得多加抚慰才是。”

    三言两语,媚娘便知机,心下感慨道:“这皇宫里,果然是世上最趋炎附势的所在。他们这些人,来迎的哪里是我,分明迎的是你与稚奴、晋阳罢了。”

    一种冷淡之意,从心底而生

    ……

    是夜,延嘉殿大开酒筵,连太宗也亲至,为媚娘洗去冤气。一见她面容之伤,便怒道那狱卒可恶,欲杀之,着被媚娘劝停,且道虽看似厉害,其实无事。太宗方才做罢。

    一番酒饮之中,唯媚娘因身伤未愈,不得饮酒。其他诸人皆尽兴。吴王李恪更起而取剑以舞助兴,太宗大悦。

    ……

    看着正在舞剑的吴王,媚娘颇有些纳罕,与素琴小声道:“这个吴王,想不到年纪轻轻,剑术倒是颇有化境之意。”

    素琴更捂唇窃笑道:“可不是,这一身青碧,再配上这三尺青锋,当真是潇洒得紧。据说,吴王现在可是各家名门闺秀的梦中人呢!不知有多少年轻少女,急欲适之……媚娘啊,若是你未曾入宫,只怕……配这吴王,是再好不过了。”

    媚娘脸上飞起一阵红霞,笑嗔:“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又转头笑道:“不过果然潇洒出众,的确是承了陛下之风。”

    稚奴正坐在一边。闻得此言,微感不快,原本正往唇边送去的酒水,也停了下来,放也不是,喝也不是。

    他正心里酸着呢,却又闻得素琴笑道:“得啦!别说别个了,倒是你,如何呀?”

    “什么如何?”媚娘见她如此发问,心下纳罕。

    “就是你的舞艺呀!媚娘你的舞艺,可是得大家所授。别的不说,那流云飞袖(流行于隋末唐初民间的一种舞名,独舞,以舞者身软腰柔,臂足动作矫而不僵,柔而不妖为上。整体观来华丽脱俗,更求身姿曼妙端庄,华丽矫柔,广袍大袖随风翩翩,云披流如飞云者为最强。据传是当年隋时**一善舞的无宠妃嫔所创,本来欲以之媚于炀帝,然因动作难度太大,一次试跳中,创舞之人竟因腰折而死。后来,身边宫人将此舞谱传于世。虽然其中一些动作很容易让人受伤,但又因为其舞成之后,惊艳如仙,故而当时很多女孩都以学会流云飞袖为美。且有‘吾有好女舞流云,飞袖引红落纷纷’的儿歌传唱于民间。而且,有种说法是当年唐玄宗所得‘霓裳羽衣曲’,其实就是流云飞袖的一部分。只不过是唐玄宗因为觉得这种舞难度过大,进行过改编就是了。历史上武则天到底会不会跳这种舞,能不能跳这种舞,或者她知不知道这种舞,我没有查到资料,这里为了故事需要,我就当她会跳了。),我从小也是只听闻,直到你这里,才眼见的呀!如何?若是你甩流云飞袖,吴王做剑舞……唉呀唉呀……那可是刚柔相济,大气华丽之极。只怕便是那三年一次的海内大朝会上的秦王破阵乐,也不输多少的呢!”(注,这里解释一下,大朝会一词,本来是自周以来,封建君主每年于岁首,也就是元旦一日召见百官的仪式。电视剧里可能因为各种需要,改编成了海内同庆……这个倒是很符合当时情况。不过因为唐太宗与高宗两朝,朝会还是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唐朝内的大朝会,一样只是岁首举办。另外一种是海内大朝会,就是各国使节都要来见一见大唐皇帝的朝会。就像电视剧里说的一样,是有固定周期,并且基本都是在当年盛春也就是四月开始,初夏也就是五月结束的。所以我就把这里,写成海内大朝会了)

    稚奴在一边,连酒也不顾得喝了,只是支着耳朵,仔细听媚娘回话。

    却听媚娘笑道:“我那些小玩艺儿,就你一个人知道不行么?”

    “那怎么行?再过半月,可就是海内大朝会了。到时**嫔妃,都要献艺献宝,与那海内诸国使节斗个痛快的。你若不献,怎么说得过去?”

    媚娘一愣,她倒是也知道这海内大朝会。当年父亲曾经带着她,远远地站在城楼边,看着那徐徐而入的各国使节仪仗,当下便惊奇不已。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要在这大朝会之上,献些长处来。

    便道:“便是如此,也不能找吴王呀!她母亲……不成,不成。”

    见媚娘只道不成,素琴不死心,便欲再劝,却又被唤自己上前的太宗打断,只得悻悻而去。

    一边,稚奴却再不吭声,只是想着那媚娘舞动流云飞袖之时的美丽华景。一时间竟然痴了。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

    酒筵虽欢,然终有尽时,不多时,太宗便诏,今夜幸延嘉殿……

    这半句话儿,惊得稚奴手一抖,刚刚敬与三哥李恪的酒水,便洒了出来。好在下半句,便是“才人徐氏处”,稚奴这才松了口气。

    “稚奴,你怎么了?醉了么?又是手抖又是吐气的。”李恪见他如此,笑问。

    “嗯……似是有些……”稚奴支吾。

    太宗闻言,便道既然如此,当各自退下。又因今日欢喜,酒力竟有不胜之意,最后还是王德扶了他,慢慢入徐惠所居配殿中。

    一旁媚娘见素琴坦然以对,心下也放了块大石,又不由替素琴心酸,便也借口不适,与素琴一同离开。

    见该走的都走了,淑妃也起身要行,李恪见状,正欲送一送母亲,却被淑妃瞧出稚奴似是有话与他说,便安慰两句,自行带着晋阳与其他人离开,只留下德安与李氏兄弟。

    见状,李恪便拍了拍稚奴肩膀:“走,咱们去御花园里散一散酒罢!”

    稚奴含笑应之,兄弟二人且行且停,一路走一路看,来到御花园后,寻了一处亭子坐下。

    “稚奴,母妃说你找三哥有事,什么事?”自幼,李恪疼爱这个小弟弟,便更胜自己亲弟。见他如此,想着莫不是什么难事,总要替他解了才是,便含笑道。

    稚奴闻言,道:“三哥……稚奴确有一事相求,可不知三哥是否答充。”

    “你这孩子……有什么不答充的?直说便是。”

    “三哥,稚奴……看你今日于筵上舞剑,当真好得紧,稚奴……也想学剑。不知三哥肯不肯教?”

    “哈哈……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真是,一点儿小事,何足挂齿!你既有心学,三哥便教便是。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想学剑了?我可记得,从小你就是爱文胜武的。”

    “三哥,咱们同样身为皇子,只怕早晚有一天,都会为了父皇,为了大唐而上疆场。稚奴可不希望,到那时候,还要躲在父皇和大哥三哥的背后,做一个只知玩笑的小孩子。”

    “好……稚奴果然长大了。那……明日你便来舞剑池罢!我在那儿等你可好?不过……此事你最好还是先跟太子殿下说一说。毕竟他之剑术不下于我,而且他对你疼爱有加,如今你要练剑,虽然太子殿下政务忙碌,不似我这闲人,大可教得你。可究竟……你不说,会伤他心。”

    “三哥放心,稚奴明白,不会叫大哥误会的。”

    两兄弟相视而笑。

    ……

    片刻之后,甘露殿。

    “王爷,您怎么还没睡呢?”

    德安入了寝殿,却惊见稚奴还在把一堆刚刚整理好的书简,扒得其乱如麻,忙道:“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呐!”

    “你来得正好,来来,快帮我寻一寻那卷古帛录……我怎么找不着了。”

    稚奴头也不抬,只埋在一堆书中寻找。

    德安见状,只得帮忙一起找。终究这些东西是他日常收拾惯了的,一下便寻到,交与稚奴。

    稚奴见之大喜,急忙扯开束简丝带,展开阅之,又好一会儿,才长出口气道:“可算寻着了。”又着了德安取了纸笔墨彩来,捧着这卷书简,视若珍物地奉于案前,执笔看一眼,画上几笔,看一眼,又画上几笔……

    不多时,一衣着华丽高贵的美丽女子,便出现在画纸上。

    德安一看,不由想笑不敢笑——

    这不是武才人么?

    稚奴也不理他笑意,只问:“可与大哥说了?”

    “王爷放心,太子殿下一听王爷之意,便笑说王爷越发懂事。还道虽然他剑艺非凡,然吴王也是不输多少的。不过终究他事忙不得闲。只得由了王爷跟着吴王习剑。还道改日,必要亲自做了王爷对手,一试王爷精进何如呢!”

    “我可不要他来试,一试,必然又是一番唠叨。”吐了吐舌头,稚奴终于画完最后一笔,退后几步远远一观,满意笑道:“可算成了。”

    德安看着,强忍笑意道:“王爷,您画这美人儿……”

    其实他何尝不知稚奴心意?别的不说,自从武才人入宫之后,稚奴所画之美人儿图,已然不下数十之数。苦得他这贴身小侍,还得到处藏好了,生怕被人察觉画内画外,这一番心思。

    “你且瞧,这美人身上所着的衣裳,好不好看?”

    听得稚奴如此一问,德安急忙上前去看。一看便也是惊讶不已,道:“唉呀,奴在这宫中看了各等服色,却再没见过这般明丽的衣裳……王爷,您是在哪儿见过的?唉唷……若是这等衣裳纹案被那几殿娘娘瞧见了,怕不一个个备足了厚礼,来求王爷您帮忙绘制,再私下着那太府寺左藏署制成新样衣料,来媚于陛下呢!”

    “哼!她们求什么?这又不是给她们的!唉,你可也给我记好了,这事儿,可不许传出去。”稚奴想了想,急忙叮嘱德安。

    德安如何不知这图样,必是为画中人所制,含笑应之,又罕道:“王爷,可德安看这服色,似是舞衣,难不成,您要帮武才人制舞衣料?可没听说武才人擅舞啊!”

    “她会什么,不会什么,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总觉得,她若穿上这样衣裳,必然好看。德安,我只问你,咱们甘露殿里,可有擅长织造的女子?最好是那技艺高超的。”

    “王爷,您别说,还真有一个。之前德安与您说过,晋阳公主身边的小侍女苏儿,本是江南人士,家中世代以织绣名扬江南。后来因为家道中落,她才不得不入宫为奴。后来因为被咱们晋阳公主怜悯,这才入了咱们甘露殿。德安听说,宫中诸位娘娘,每岁总要与陛下说上那么几次,想要这苏儿走的。可一来苏儿不愿去,二来公主舍不得。陛下更不愿意伤公主的心,所以就一直留在咱们甘露殿了。”

    “好,你现在便唤她来。记得,别惊动了安宁。她今日心下不爽快,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是。”

    不多时,苏儿便进来了。稚奴见她眉目清秀,看着一脸老实相,便道:“你是苏儿?”

    “回王爷,正是奴婢。”

    “你来这甘露殿,多久了?”

    “回王爷,左不过两年。”

    “好。那我问你,你可愿帮本王一个忙?”

    “王爷这话怎么教奴婢当得?若非王爷,奴婢与妹妹再无相见之日,妹妹更只怕早晚死在安仁殿诸人手中……便是王爷要奴婢的命,奴婢也愿双手奉上。”

    稚奴闻得此言,才想起日前,隐约曾听得德安说过,这苏儿的妹妹还是表妹,身为于氏侍女。看样子,日子也不甚好过。于是脸容一软,上前道:“起来罢!咱们甘露殿里的,虽有主仆之分,却无主仆之制。现下既然你姐妹团聚,本王也欢喜。只有一点,本王现在需要一极高明的匠人,制得一些新样布料,却不知你如何?”

    “王爷,苏儿自幼习女红织造,虽不敢说大家,却也自认有些儿本事。但不知王爷所需为何样新样布料?”

    稚奴见她问,便着德安将那墨迹未干的美人图呈上。果然苏儿是个当中高手,一见便惊呼:

    “这……这可不是古帛录里所传的凤羽罗么?王爷怎么知得此物?”

    稚奴听她知道此物之名,心下更喜,道:“你也知这凤羽罗?”

    苏儿点头,道:“说来此物,与奴婢家中,倒也颇有些渊源。周武帝时(北周),奴婢先族,本为内里织造。一心只求将家传手艺发扬光大。便费尽一生心血,寻得这汉时宫传凤羽罗织造之法,加以改进,耗时三载方制成一匹。然送入宫中后,竟为武帝斥为以如此奢华之物进献,实有毁国灭朝之罪,竟将奴婢一家百余口流放的流放,没罪籍的没罪籍。而我这先祖也受腰斩之刑。临终前曾留下遗言,道此物不当盛世明君,再不可献之。”

    “那你觉得,现在是不是盛世明君呢?”

    苏儿笑道:“如今主上有德,海内清平,奴婢曾闻,大理寺牢狱,只满三成。死囚之中仅得二人,这等君上,这等世道,若还不算盛世明君,那苏儿也再想不出了。”

    “那,你可愿制成以献?”

    “王爷,苏儿制不成。”苏儿此话一说,见稚奴变色,才笑道:“王爷,相当年我那先祖,费了三十六个月才制得一匹,苏儿这般愚钝,若无人相助,只怕三百六十个月,也难制成。”

    “你是说,你那妹妹?”

    “王爷果然英明。小妹虽然年幼,在这制造之上,却是比我还强些。还请王爷能准小妹入宫,与奴婢一同织造。”

    “她现在,是跟着于老夫人罢?”

    “正是。”

    “那明日,我便着了德安去将她名书延入内,再求了父皇,封你们姐妹二人个品阶,以后你们便为女官罢!若为女官,终究可展你之长才。”

    苏儿闻言,又喜又忧:“奴婢本当谢王爷赏识之恩,可是公主……”

    “你放心,你虽身为女官,却也可如花姑姑一般,日日照顾安宁。”

    “多谢王爷!”

    “那……若你们姐妹同造,最快可何时得之?”

    “虽说奴婢愚昧,可好歹有图在前,若有我姐妹二人同造,则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便可成匹。”

    “不成……时间过长了。本王需得在那海内大朝会之前用它制成新衣。除去制衣的时候,最多只有十五日……你也不必制成一匹,只得半匹也是好的。如何?”

    “这……若只奴婢与妹妹,实在难为。但若再得四个知道些织造的,莫说半月,十日便可成匹。”

    “好,那本王便着德安寻了合适的人与你挑,你挑中了,以后就留在咱们甘露殿里跟着你学习一二罢!”

    “是!”

    ……

    看着苏儿下去,又见稚奴找着什么,德安无奈道:“王爷,这都亥时三刻了,今夜您饮酒过多,若再不睡,小心明日起来又是头痛。”

    “只一会儿,再寻得那巧手又忠心的绣娘女红便好……”

    “王爷!这些事儿,您便放心交与德安办罢!”德安颇有些不满:“平常里哪件不是德安给您办的?怎么一逢上武才人,您便事事要自己亲力亲为?王爷,便是任性,也当有个限度才是。您觉得,若是武才人知道您为了她累出病来,便是着了那舞衣,能开心么?”

    稚奴难得见德安生气,又闻他抬出媚娘来威胁,只得头一回认了怂,笑嘻嘻地将诸事交与德安,自己去睡了。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二

    次日,太宗方离延嘉殿,瑞安便引了一人,神神秘秘地入了殿内,来见媚娘与素琴。

    两姐妹刚刚用过早膳,正含笑议事呢,突然见瑞安喜不自胜地道说,终于将老神仙给请入宫之语,心下便诧异,忙忙起身同看。

    却见那入殿的男人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心下不由大罕。媚娘当下便沉了脸,喝瑞安无礼,内闱重地,如何胡乱引得未得净身的宫外男子入内?

    瑞安连呼冤枉,道这位老人家,却是个出家人,算不得寻常男人,依律倒也无妨。

    媚娘闻言,再细看时,确实此人身着道袍道冠,便也松了口气,才道:“媚娘无礼,却请道长多多宽恕。实在内外有别,宫规如此。”

    “无妨无妨……小老儿这般也是的确易引人疑之。”这看似中年的男子一开口,便惊得媚娘与素琴两两相望:那声音,竟如垂垂老者般微哑。

    “您……说自己是小老儿?”素琴第一个便讶然。

    “是呀……若论起年纪来,小老儿却可比当今圣上还年长双九之数(18岁),这般称呼,可有什么不对?”

    男人这般说,更惊得媚娘与素琴张口结舌,素琴更失声呼道:“您……您已然五十九岁啦?”

    “呵呵……不错不错,明年,小老儿便是花甲之岁啦……唉呀,时光催人老哇!想当年,小老儿入这宫为前朝文帝治理寒疾时,还只个弱冠少年,这宫殿,也还叫做大兴宫。如今再入这宫中,却是物是人非名不同了呀……不过,叫太极宫?好名字,果然不愧一代明主,这名字,合天地真意,顺宇宙至理。好名字。看来咱们这位主上,可是个知道顺应天理的人啊!”

    媚娘终究是比素琴有些见识,听得他此番一语,忽然心下一动,急忙道:“敢问尊老(唐时贵族对老人尊敬的称呼),可是人号药王的京兆华原孙老先生?”

    见媚娘认出自己的身份,孙思邈既惊又奇:“怎么这位才人,似对小老儿颇为熟悉?”

    “不敢当,药王之号,名动天下,再无人不知……只是素闻孙老先生素不喜官场利禄,如今却……”

    “唉,说来也是一场孽缘。当年于洛阳之时,曾被那王世充挟了去,硬要我替他炼制什么长生不老药。这世间,哪有长生不老之方?小老儿炼不出,那王世充便要日杀小老儿一徒以逼之。眼看徒儿们性命难保,却得长孙皇后救下,这数一数,小老儿有十八位徒儿,可不就欠了长孙皇后十八个人情?无奈,只得应了皇后娘娘,日后但有她求,必为之尽力便是。谁知皇后娘娘早逝,小老儿这人情债,便被皇后娘娘当成宝贝,送与这晋王爷了。唉……”

    见他如此唉声叹气,又将当朝皇后之恩说成是孽缘,素琴与其他人惊得无可无不可,媚娘却哈哈大笑道:“孙老儿啊孙老儿,我武媚娘原本敬你是个达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闻得此言,旁边瑞安正恼着孙思邈说话不中听呢,却先吓得一身冷汗——别人不知,他可是知道这孙老儿有多不好服侍。如今媚娘这般说,只怕惹得他不快。

    果然,孙思邈本积了一肚子气呢,见她如此说,便怒道:“武才人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道之一法,无非在心。心自在,意清净,哪里都是自在所,清净居。现下你为心魔所蒙蔽,只一味怨恨世情扰心,却没想过,若心不欲受扰,那世情又如何扰之?再者,道家说了,但凡命运,上天安排必有其理。说不定,你与皇后娘娘的这番缘,与晋王爷的这番缘,却是个能成你一生心愿的良机呢?”

    媚娘一番言语,着实高明,当下便如雷轰顶,点透了孙思邈。

    “心自在,意清净……哪里都是自在所,清净居……好!好一句心自在,意清净,哪里都是自在所,清净居!”孙思邈大喜,对着媚娘长揖至地:“果然如武小友所言,这长孙皇后之缘,非孽实善,却是让小老儿得了这番点化来了!多谢武小友!”

    旁边的人都只道这看似中年人的老头儿疯了,一时才人一时小友的乱叫。只有媚娘知道,自己一番浅论,却教她得了一个天下间最良之友。心喜不已,当下便也以老友称之,更着瑞安取了亲酿的桂花酒来,于园中水榭内设素宴,招待这位新识老友。

    孙思邈虽出家为道已久,平日素食,然于这素酒一味,却也着实喜欢。加之媚娘之酒,虽不是什么名酿奇珍,却胜在取材清净,制成也清净,甚得孙思邈心。再者,媚娘受父亲影响,自幼也是个爱谈道论佛的。于是一老一小,谈笑风生,竟教别人再插不上一句话。

    酒过三巡,孙思邈才道:“本来小老儿入宫,是为了尽快还一个人情债的。想不到现下,却是因祸得福,识得小友,好。甚好。”

    媚娘闻言,奇道:“你来还人情债?到底是何人情债?”

    “小老儿日前久居鸿雁小庐不出人世,想不到晋王爷一封书信,道有两名极为重要的女子,需得小老儿救治。虽然小老儿身分卑微,可也着实喜欢这晋王爷仁厚。加之身背人情债,便来还。再想不到这需要救治的女子之中,竟然有武氏小友这般达人。”

    媚娘闻言,知道必是稚奴为了治自己脸伤,与素琴之胎伤所来,心下又是感动,又是不知所措。

    孙思邈何等人物?如何看不透她心思,便笑道:“武小友啊武小友,方才你还劝小老儿莫做多思,如今,你却自己先多虑起来。那欲救你的,无论如何心思,都是一番好意。你便只管承了,以后设法还之,不就罢了么?来来,别想那么多,且让老头儿看看,你这脸伤究竟如何。”

    媚娘闻言,便放下酒杯,近前侧面。

    孙思邈只远远一观,便点头道:“不过是些皮肉外伤,看起来可怖,其实是因为擦了伤药的缘故。只是额头那一点皮破肉绽之处,只怕若不好好调理,必会落疤……我观小友对这些伤,似是根本不放在心上,可见极为豁达。只是小友既然居于这宫中,必然颜色不能失……这样罢,小老儿处有一方,制成容易,见效也快,只是其中有一味东西一日之间却不是好找。”

    闻得媚娘脸上疤痕有治,素琴第一个喜道:“但有此物,便必可寻得,还请老先生指教!”

    孙思邈见她姐妹二人真情如此,心下倒也颇为这新识之武小友欢喜,便道:“此方名唤千金净颜方。其中其他几味倒是均好寻得,只是有两样东西,殊不易得。一为龙胶。此物难得,且大唐与诸邻国,只怕也难觅一二,然小老儿处幸有所备,不妨事。另外一物,则为蜀中所产一物,名为雪耳。此物虽我大唐有产,却因人不识,是故仅存于深山之中,颇为难得。”

    媚娘微微思忖,便道:“这龙胶,媚娘确是听也未曾听过。可是这雪耳,媚娘却也略知一二。此物据称于女子最补。只是确如老哥你所言,一时之间难得觅来。”

    闻言,素琴突道:“可是那一朵一朵,如白花儿般,煮熟之后,汤汁胶浓的东西么?”

    孙思邈闻言眼前一亮道:“元昭媛见过此物?”

    “幼年时,我随父亲久在蜀中,曾见过人赠与父亲,转与我一匣子牙白脆质的此物,那人只说这东西对女子极好,我却不知如何食用,只得自己大了胆子用水煮了,又放了些蜂蜜进去。你别说,吃起来虽然无甘无酸,却是润极。难道,此物能治得媚娘脸上的伤?”

    “此物补阴最妙,所谓千金净颜方,其实便是日取真珠粉一钱,雪耳一两煮如胶质,两者相合,再入蜂蜜调味食之,外面伤口处,小老儿以这龙胶粉末调了蜜油敷上,至多不过三五日,便可伤愈结痂,再不出七日,则痂落肉平,十日之内,必然肌肤如雪,更胜过往。”

    媚娘究竟也是个女儿家,哪里有不爱惜容貌的?闻言也是大喜,便道:“那若无雪耳,只真珠粉,也是好的罢?”

    “不可,此方之中,最紧要的便是这雪耳。否则龙胶主征讨之意为外将,真珠粉主平缓之意为内君,却独独缺了这调和内外将君的良相……便不好了。”

    媚娘听他以药理喻政理,颇觉有趣,正待再说时,却见素琴急不可奈道:“唉呀!区区雪耳,去找了晋王爷求他帮忙便是了!何故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瑞安!还不快去?小心你家王爷呆会儿知道你没有尽心为他武姐姐办事,只顾着听人说话儿,会恼你恼得要打断你的腿!”

    瑞安还真听得入了迷,如今被素琴这般似真似假一吓,倒也吐着舌头飞奔而去。

    媚娘见素琴言语之间,似有调笑之意,便有些不快,正欲说她时,又见她扯了孙思邈问自己之事。想着她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又向来单纯惯了,再加上她的事才是大事,只得由她去。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三

    幸好,孙思邈却是个极知机又懒得理会宫中事的,也不多问,只取了一丝红线,按宫制系于素琴手腕上,骈指并压,听脉许久,才道:“唉……元昭媛是脐香入体,伤了腹中胎儿。又因胎已成形,落体之时坐下了胎伤,不错罢?”

    素琴见他只凭着一根儿红线,竟将自己脉像中那些再不为宫外所知之秘事说个透彻,又素知稚奴不会将这些事儿说与外人听,看来必是有真本事的,便含泪喜道:“不错……老先生可有良方?”

    “元昭媛此症,实为脐香阴寒,伤及本元。世人只道脐香可伤胎,可致人绝后。却不知何故伤胎绝后。其实说起来,脐香一物能伤胎,只不过是因为其功能活血破淤,与妇人孕时,身体以血气存于体内中元处,固而成胎的天道刚好相克,方才有滑胎之意。且世人皆传脐香嗅之便可破胎,其实哪有这般厉害的东西!脐香一物若要破胎,非得体内固存足一两以上,可起催胎之效,若妇人难产,却是个以毒攻毒之法。若存二两以上,则出血,胎伤,却不死。三两以上方可胎死人伤……小老儿验了元昭媛的脉像,如今胎去已有月余,伤止,然体内脐香之量仍然不小……只怕夜间,也是睡不得好觉啊!”(注,这里的麝香致人流产的分量,只是我做了一些加工,大家不要以此为据,胡乱用药……我也只是听别人这么说过,对或不对,还请专业人士指教)。

    素琴点头,忽又想起媚娘也服了脐香,便将此事一并说与孙思邈听。

    孙思邈闻言,便急忙着媚娘诊脉,一诊之下,颇为惊奇,问道:“武小友,你在食这脐香前,可有服用什么固本培元的药物?”

    “不曾啊……”媚娘想了想:“还是素常那些……只不过是之前几日身体有寒气,听了别人的劝,吃了些枸杞子……”

    “是了是了,这便是了!枸杞子一物,最是固本培元。小老儿也是日必六钱泡水喝……因得此物,武小友倒是得了好处,虽脐香之量剂,似比元昭媛还多些,却终究有这番底子在,又兼之不能有胎,所以倒不甚妨事。只是……”孙思邈犹豫。

    “孙老哥,有话请直言。”媚娘淡道。

    “好,只是你此一番伤,却不同与元昭媛。元昭媛说不幸,倒也幸运。这脐香之剂,多半被那已然成形的胎儿吸收,是故母体之内虽有残留,却只要调养得当,最多半年一载,便可身强体健,再可受孕。然你之身,却无胎儿挡药,是故,那脐香现下全留在你体内。若要化去,少说也需得七年以上,方可受孕。”

    七年?

    一时间,媚娘脸色雪白,她虽知道自己身子如此,却再想不到竟然会……

    “而且,容老哥说句实话,我观你脉像,之前似曾于行红之事,受了寒湿邪气。当时虽然以极补之物,救得本源,却也不曾将寒湿邪气尽数逐出体内。只怕日后,这寒湿邪气与那脐香所遗之害,会使得你体弱多病,不得长久。若要永固,那便只有一法,如老哥我一般,日取枸杞子三钱,泡水一遍饮之,且将那枸杞子中细碎籽末一并嚼碎服之,再每日三勺炒熟透了的黑胡麻(就是黑芝麻)一同食之。兼之时不时以固本培元之方调之,或可维持。只是……”

    孙思邈沉吟一番才道:“此方可保你一时无忧,且枸杞子又名麒麟还圣果,只要日服之,必可保你无事。但若于你五旬之龄,本元渐衰之后,连断七日……只怕便是……”

    媚娘闻言,松口气道:“我道如何……原来只要日日食这二样东西便可……不妨,这些东西,虽然难寻,终究是有。再者,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要我还想活,便必会寻了这东西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孙思邈闻言,含笑道:“果然好气魄。好……如此甚好。其实小友所说不差。只要小友一日不断此物,便是活到百岁高龄,也未尝不能。小友只需切记此事便好。至于元昭媛,你这边,倒是好说。我切教你,今日起,先以蓷类一草(益母草在诗经里的名字)去污下秽,三日后体内清净,再取个补气血的好方子抓药调整着,半年便可安了。”

    素琴闻得自己如此可安,当下大喜。媚娘又想起那阿胶,便问道:“阿胶如何?”

    “此物……甚伤天和。”孙思邈闻得自己早年所制之物,也是不忍道:“当年老哥年轻气盛,只想着与人一较长短,才制成此物……罢了,若有残留,可与元昭媛用之。只是以后,再莫提此物了。”

    媚娘感恩不尽。

    是夜。甘露殿。

    闻得素琴只得调半载便可重新孕育龙嗣,稚奴大喜,又叫必不得让其他殿中得知此事,以防有人暗害。

    然后瑞安又道媚娘之事,却让稚奴心下又急又痛:

    “那药王却没别的办法么?怎么全是这般托词!”

    “王爷,孙药王可没说别的,只说武姐姐体内脐香过盛,若化之需七年以上方可。加之她日前救王爷时,所受寒气不尽……所以,才会有五旬之后,体元更易较常人速衰的意思。且药王也说了。只要有枸杞子与黑胡麻两物日日微服,也可保本固元,或能抵那速衰之意,甚至延年益寿,岁至百龄也未尝不可……”

    稚奴何尝不知这药王之医术几可通神?当年自己风疾发作,本是活不过十岁的。便是母后寻了这药王孙思邈来,以针炙之法逼他吐了大半寒淤血块儿,又以良方固本培元,这才又白得了数十年的性命。只是他已然如此,又素知风疾乃李氏一族痼疾,便是当年无那杨玉婉致尚在襁褓中的自己落水受寒,风疾发作也是早晚之间。又得母后教导,素知天命,再不做他想。

    可是媚娘……

    他想想,仍是心痛,可又情知无奈,只得抱了一线希望,命瑞安与孙思邈好生说了,求他好好治疗媚娘之疾。又道若可疗得媚娘之疾,母后所欠之情便当全部清还……

    看着瑞安离开,他又寻了德安来,将媚娘需日服枸杞子与黑胡麻之事说与他听,更令他从今以后,万万不可让媚娘身边断了此二物……

    一番吩咐之后,终是感伤。且更恨那韦氏遗祸不尽。再想想惨死的于氏。

    稚奴双拳,紧紧握起,心中也头一次生起一种**:

    若是他能如父皇一般,拥有天下生杀大权,那他第一个要杀的,便是这狠毒至极的韦氏,和她背后那个人!

    是夜。

    延嘉殿后配殿,徐惠居处。

    听得与自己一同入宫的贴身侍女文娘将日间所探报毕,正翻书卷的徐惠停下来,思虑一番之后才道:“今日这些话,我当你没说,也当自己没听到过。明白吗?”

    “是。那武才人与元昭媛……”

    “文娘,我能入宫,长侍陛下身边,所赖何人,你当清楚。为了他,咱们也得保了这武才人与元昭媛无事。”

    “是。”

    “还有,近些日子,小心着那安仁殿……还有锦绣殿。此番动静不小,只怕她们两殿之中,也多有耳闻。所以,必然会找机会对咱们延嘉殿下手。咱们一定要防患于未然,再不可让前日之事,再度发生。”

    “姐姐,文娘不懂。”文娘自幼便跟着徐惠,又得徐老爷赐了姓徐,徐惠又待她如亲姐妹一般,更是事事为她着想:“那武才人与元昭媛如此行事,分明是没把你当自己人看。你又何苦……”

    “文娘,你且想想,当初你入徐府,我也是一般对你好,可你用了多长时间才能唤我一声姐姐?日久方能见人心。我现下再急也无用。”徐惠淡道:“再者,那元昭媛仗义重情,颇有侠者之气,人又单纯善良,这般人儿,若不好好结交,岂非可惜?至于那武才人……”

    徐惠想着那张脸,喃喃道:“虽然我对她不了解,也看不透她的为人。可我总觉得,若我此生,能与此女结为金兰,必不后悔。”

    文娘想了想,只得道:“说得也是……那元昭媛也罢了,想想武才人居然能为姐妹试毒,结果害得自己七年之内不能孕子还道不悔……这般人物,的确值得结交一番。”

    徐惠摇头:“她的心是好的,可是我说值得结交的,却不止是她的心……总之,此女绝非凡品——你只看她与晋王交好便知。文娘,宫中别人不知,连陛下也未必察觉,可你我在初进宫时,便已然见识过晋王真正利害的一面。当知道,他这般人物,若只是心性醇厚不得聪慧,却不能得他心喜——看元昭媛便知。可是这武才人……总之,她这个人,我是交定了。”

    轻轻一语落下,文娘想一想,也再不言语。

    同一时刻,安仁殿中。

    得了报的韦昭容,只是又惊又怒又喜道:“你说什么?那药王居然能令脐香伤胎,再无孕子可能之人,也可再得龙嗣?!此事当真?!”

    春盈道:“娘娘,咱们的人听得真真儿的。再做不得假。且奴婢一闻报,便着人去查那孙老儿,这才知道原来之前那武媚娘初救晋王爷时受寒邪所侵急崩,连谢太医这等国手都说不得活了。那花尚宫却只取了些他素日曾献于皇后娘娘之名药唤阿胶,便竟保得武媚娘安好,且只得数日便可得活……不止如此,方才春盈又着人去侧面向王公公打听过,当年他以数针治得晋王风疾,使这原本活不过十岁的晋王,生生活到现在,还生龙活虎的,还有呢……宫外的人也传了话儿进来,说若来人果真是孙思邈,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取得他当年为王世充所制长生不老的仙方……”

    “行了行了!”韦昭容听得大喜,含笑道:“知道你尽心查验了。那我且问你,这孙思邈,可当真便是那宫外盛传的药王?”

    “可不是他?奴婢问了无数识得此人的,都是说定然是他不会错的。”

    “好……去,你且去打听一二,看看这人爱好如何,可有家累……明白我的意思吗?”

    “放心娘娘,奴婢早就着人打听了。数日之内,必让这孙老儿,为咱们娘娘所用。”

    韦昭容激动道:“若果真如此,那便是上天佑我了……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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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三帝传介绍:
大唐盛世,荣华风流。 亘古一帝,千载一主。 生死荣辱,笑看史诟。 六骏守陵,述圣碑后。 唯碑无字,千年悠悠。大唐三帝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三帝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三帝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