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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尘劫录txt下载     尘劫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动

    史载:檀王二十一年秋九月,南极雷动,天西南坼。

    ※※※

    我们就站在那座神秘的建筑前面,侧对着黑洞洞的大门,正打算离开,突然马匹嘶叫一声,掉头就跑。不仅仅是我们的坐骑,连驮着干粮的那两匹马,也疯一样远远离开。这几个畜牲,刚才还有气无力地不肯快跑,现在哪里来的这种精力?!

    我和彻辅追出了十数步,就知道根本于事无补了。我们瘫软在沙地上,浑身的骨节象要散开一样,而心情更是仿佛沉入了谷底。“这……没有办法……”彻辅哭丧着脸,“连马也没有了,难道我们就要这样死在荒漠中吗?”

    “若注定必死,有马也是逃不了的,”我安慰他,“若上天尚肯眷顾,总会有一线生机。”说着,回过头来望着那座神秘的建筑,淡淡地笑道:“似乎……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希望里面有可以帮助我们前进的事物吧。”

    我拉着彻辅站起身来,警惕地慢慢向那座建筑走去。“我把火石都留在马背上了,”彻辅似乎并未能因为我的话而振作起来,“里面漆黑一片,就算有什么事物,我们也很难现呀。”我笑着瞥他一眼:“就算把火石留在身边,沙漠中没有植物,找不到干柴,你又能引燃什么东西?”

    “起码咱们还有衣服……”还好,看起来这小子虽然绝望、惊恐,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我们各挺着铁剑,并排走到那座建筑前面。我伸手推开半掩的房门,腥气越的重了。“我先进去,你在后面保护我。”这样说着,我大着胆子,慢慢迈进建筑里去。

    这是一座纯粹的石制建筑,连地上都铺着方石,但也许是风沙的侵蚀,也许是年代久远,到处高低坑洼不平。刚进去的时候,还有阳光从门口照入,勉强可以看清四周的情况。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厅堂,没有任何装饰和家具,左右两边有一扇木门——和大门一样,都虚掩着——厅堂的尽头却是一道蜿蜒向上的石阶。

    我转过身,用目光询问彻辅。彻辅舔着干裂的嘴唇:“弟、弟子不知……师父决定先往哪里走吧。”我点点头,大步向那石阶走去。

    这个时候,四周已经很昏暗了,才走上七八级石阶,双目已经难以视物,连上阶都要靠脚尖的触觉。我正在犹豫,突然想到一个妙计,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方丝绢来并且打开。五方神器就都安然平躺在丝绢里,其中只有有圭在散着淡淡的黄光。虽然这光非常微薄,但总比漆黑一片要好啊。

    我把其余四方神器重新包好,藏入怀中,然后右手持剑,左手高举有圭,慢慢向石阶上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地方,我很久以前似乎来到过的……

    石阶上面,似乎又是一个大厅,但四周昏濛一片,看不清究竟有多大。摸索着慢慢向前走去,终于摸到了墙壁,靠着墙壁慢慢移动,脚下却碰不到别的什么东西。黑暗是很令人恐惧的,如果不是有圭的黄光存在——其实靠它也看不清什么东西,那只是心灵的一种慰藉罢了——几乎要疑心自己置身在梦魇里。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喀”的一声,一道猛烈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晃得我两眼一花,刹那间仍然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听到彻辅的欢呼,定神望去,只见他站在墙边,身侧的墙上开了一个大洞——那象是扇窗户。

    “这里有窗户的呀!”彻辅欢叫道,“只是都是无孔的死窗,并且都关闭了。”说着话,他游目四顾,看到一扇窗户就冲过去,用铁剑把它劈开。厅中的光线越强烈了,恐惧随着黑暗的逐渐消逝而终于飘散无踪。我仔细观察这个大厅,和楼下一样,也没有任何装饰与家具,一侧是上来的石阶,一侧多窗,左右两侧却各有一扇半掩的门户,和楼下一样。

    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是强烈,我一定曾经来过这个地方。我仔细回忆着,有什么建筑是通体石制的,并且毫无家具与装饰?不,我以前来到的时候,这里或许还有一些装饰和家具,那么它……

    在脑海里添加上家具以后,一个模糊的印象逐渐成形。我悚然一惊,想了起来,后背的冷汗不由涔涔而下!

    是的,这确实是我熟悉的地方,世界上如此大型的石制建筑,只有两处,一是王京的彤宫,一是彭国的石宫。彤宫我没有去过,石宫却是彭先君涵公在位时,用淄城附近山中盛产的一种坚固的白石修建的,广五百丈,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常去父亲监督的工地上玩。我记得很清楚,父亲曾经因为我拿着小刀在石头上刻字而责打过我。孩子总有一种叛逆心理,你越是责打,我越要犯错,当时我曾悄悄地在已经筑好的大门旁一个角落里,刻下过自己的名字。

    是的,就是这个建筑,这正是石宫的主体建筑,从它还是图样的时候,我就见到过。彻辅大概因为我的面色非常难看,而惊愕地望着我。我不在意他的眼神,迈开大步向楼下走去直冲到门边,蹲下身来,寻找刻字的部位。长年侵蚀,石墙已经斑驳损朽了,早看不清我的名字,但可以明显辨认出曾经刻过字的痕迹。

    这真的是石宫吗?它怎么会到大荒之野中来的?它怎么会朽败成这样?难道,这又是一个虚幻的未来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着。彻辅来到我的身边,关切地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我摆摆手,示意彻辅安静一会儿。我是又堕入了虚幻中吗?怎么丝毫也没有征兆?这时候,突然想起在寒所祈祷的梦中,燃对自己说过的话:“这河是阴阳的分界,你既然已经坠入河中,怎样证明自己还活着呢……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表里、昨今、反正……表里是宇,昨今是宙,而反正就是阴阳。阴阳的分界,就是反正的分界,你在阴阳的边界上徘徊,在反正中游荡,自己还不知道啊!”

    虚幻,和真实,真的有所区别吗?有无限关联相牵的这两个世界,仿佛真实的自己与镜中的自己,是这样想像,又相隔遥远。有无,故有有,有虚幻,才有真实,反之亦然,既然如此,抛弃了虚幻,真实是不是也就不存在了?

    千年以后,沧海桑田,彭国会变成一片沙漠吗?石宫会毁败腐朽,变成现在所见到的这个样子吗?如果那样的话,它不过是未来的真实的反映,而未来的真实,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正是虚幻的吗?真实,虚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呀。

    低下头,现有圭还在手中,散出淡淡的黄色的光芒。有圭是真实的吗?神器是真实的吗?我是真实的吗?大劫是真实的吗?也许必须对应虚幻,这些才是真实的,而对应真实,它们反倒是虚幻的呢。真的很可笑,原来我一直在阴阳的分界徘徊,在反正中游荡,但直到今天,才知道反正间的相同与相异啊!

    想到这里,我猛然站起身来,倒吓了彻辅一跳。我没有对他说明这里就是彭国的石宫——说了他也不会理解——我只是似乎若无其事地对他说:“终点,已经很近了。咱们顺着那腥味去找找看吧。”

    彻辅听不懂我前半句话,但却明白我的后半句话,他急忙说道:“我估计,那腥味是从左侧的门内传来的。”我仍然一手持着铁剑,一手握着有圭,大步向那扇门走去。“师父小心,还是让弟子走在前面吧!”彻辅劝我,我却摇了摇头,并没有放慢度。

    推开门,更浓厚的腥味扑面而来。我毫无畏惧地走了进去,凭记忆找到窗户的位置,用剑劈开,迎进了阳光。这里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一物。我感觉到,腥味传来的方向,一定是在那条秘道中了。

    ※※※

    这是彭公为防不测而设计的秘道,知道的人很少,但父亲是设计者和监工,我看过父亲所绘的图样,我是知道的。秘道将直通向石宫的西侧旁门,当年我就是在那里埋伏,才把匆匆逃出的彭公杀死,使六卿的阴谋得逞的。

    这个屋子,只是内外的一个衔接,我穿过重重门户,向更深处走去。彻辅跟在我的后面,想必对我如此熟悉屋中通路,而感到奇怪吧。但我现在并不想向他解释,真的解释了,他也不会明白。

    走进最后一间屋子,我用铁剑在墙壁上连撬了几下——这个方位应该是西侧,有一扇暗门,虽然我不知道机关何在,但对付已经朽坏的石墙,应该不难撬开吧。彻辅看了我的动作,也急忙过来帮忙,果然才撬了几下,就挖开一个洞口,一股中人欲呕的腥气扑面而来。

    我们各掏出一块帕子遮住口鼻——如果有水润湿就更好了。仍然我在前,彻辅再后,走进秘道。这条秘道并不算长,深入地下,曲折四五丈,打开盖板,就可以进入石宫西侧的偏殿——可是,现在偏殿已经不存在了,外面会有些什么呢?

    盖板是木制的,已经朽烂得到处都是窟窿,透进外面的阳光来。腥气越重了,我收好有圭,和彻辅对视一眼,猛然劈开盖板,跳了出去。还没站稳,突然“呼”的一声,一个庞然大物向我面门扑了过来。我本能地用剑一撩,一股巨大的气力从剑身上传过来,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只听彻辅一声大喝,想必是挥剑向那巨物冲了过去。我侧伏在地上,用左手一撑地面,爬了起来,然而,脑中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里不是沙地,这里有草?为什么会有草,我们离开石宫主殿并不远呀!”

    但情势已不容我细想,急忙转头望去。只见一条巨大的蟒蛇,头生独角,正向彻辅扑去。这条蟒蛇长有十丈,头如笆斗,身体最粗处几乎合抱,通体是墨绿色的,头上的角却鲜红如血。我猛然想起古书《雅范》上说:“极南有蟒,其名为修,头生赤角,腥不可闻。”难道,就是这种东西吗?

    《雅范》成书于八百年前的薨王时代,作者是王臣理垣。据理垣自己说,那是他翻阅了大量神话典籍,搜集各方传说,而整理的一本奇物志,然而现在普遍认为,他不过是假借各方怪物,讽刺当时薨王御前的诸多贪吏谗臣罢了。现在我知道了,即便理垣确实含沙射影地有所指斥,他所描述的各种怪物,也并非完全虚构。

    修蟒向彻辅扑去,彻辅不敢用剑硬拦,急忙跳到一边,同时把左手张开,一道电光打向修蟒的额头——想不到这小子道法还颇高明,起码要比我高明多了。然而那道电光打在怪物的额头,却只迸出几点火星,修蟒浑如未觉,一扭头,向彻辅吐了口气。

    怪物口中之气,大概就是那腥气的来源吧,我离开七八尺,都险些被薰晕过去,彻辅正当其面,如何经受得住,立刻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了。连他都这般下场,无论剑术还是道法都极为低劣的我就更不用说了。眼看修蟒转过头来,两只碧绿的眼睛似乎不怀好意地望着我,我多少觉得双腿有点软。

    如果我是彭刚,定能杀死修蛇,如果我手有血剑,也许还有生路吧。猛然间,一个念头涌入脑际:我手中虽无血剑,怀内却有不知道是否藏有能颠覆天壤的力量的五方神器呀!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我本能地从怀里掏出丝绢包裹的神器,向修蟒头上用力掷了过去。

    “嘭”的一声巨响,晴空中突然一个霹雳,打在修蟒那赤红色的独角上!

第六十一章 化

    史载:檀王二十一年秋九月,峰扬坐化于萦。

    ※※※

    这一个霹雳正打在修蟒的赤红色独角上,立刻角碎脑裂。但这还没有完,顷刻间又有数百个惊雷震响,天摇地动,我一个跟斗摔倒在了地上。整个地面都在摇晃,我被迫牢牢地抓住几株野草,明知道不会有用,心理上多少是个安慰。耳边是连绵不绝的雷声,震得头疼欲裂,但却不敢松了手去捂耳朵。

    怎么了,是大劫开始了吗?这一刻,我心中竟然隐约产生出一丝欣喜:我终于看到大劫的到来了呀!眼前到处都是白光,天色徒然变得昏暗起来,映衬着使白光更为耀眼。我不禁想起那次在萦遇见的星雨,比起此次百雷落地来,那次劫难,似乎并算不了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声渐息,大地也停止了颤动,但天色依旧昏暗不明。我挣扎着向修蟒爬过去——那怪物瘫软在地上,已经没有声息了,中人欲呕的腥气,似乎也不那么浓烈了。

    爬近去,只见修蟒的脑袋整个被霹雳打穿了,还冒着青烟,而在一尺多宽的脑洞里,却隐约冒出一种奇特的光芒。我小心翼翼地凑近去看,那是一种灰蓝色的光芒,那正是我曾见过的仙人的袍服的颜色,或者说,那正是宇宙的颜色,是无的颜色。大着胆子伸进手去,我摸到了一个滑滑的东西,慢慢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颗球,直径不到一尺的玉球,散着使人目眩神迷的灰蓝色光芒——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化之珠吗?五方神器终于合而为一了,大化之珠终于成形了,大劫,是就此消弭呢,还是就此开始呢?

    抬起头,向周围望望,这里是一片青绿的平原,不但没有黄沙,没有荒漠,甚至连通过它才来到的那座破朽的石宫也全无影踪。而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我看到有一座高山,山顶象被巨剑劈开一样,已被削平,我认得那座山,那正是仙山萦啊,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啊。

    真是太神秘了,但现在我看到任何事物,遭逢到任何事物,都不会再感觉奇怪和惊愕。我把大化之珠揣入怀中,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向彻辅,去查看他的伤势。

    向前迈出一步,眼前一花,身周的景物突然改变了。到处都是冰天雪地,一望无垠,远远的,有一株直插长天的冰柱矗立在地平线上——那是彭刚曾经攀爬过的清木。我心不动,继续迈出一步,景物再次改变,身周是波涛汹涌的海洋,我就站在海面上,随着浪涛荡漾,远方可以看到苍槐。迈出第三步,这应该是在彻辅倒下的地方了,但眼前却并没有人影,我回到了大荒之野外,回到了萦的面前,但仙山萦此时看来,似乎近在两三里外,而在我身边,却耸立着高大的绛桑。

    我继续迈出脚步,想要看看下一刻会身在何处。结果,我迈入了浩瀚的宇宙,无数星辰围绕着自己旋转,仿佛顷刻间,我的身体已经成长到无穷大。而在星辰最密集的前方,慢慢地显现出了一个人影,那正是上人之王蒙沌。

    “大化之珠终于完成了,”蒙沌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耳边,“你的使命也即将完成。大劫即将到来,最终的战争即将爆。”“战争,和谁?”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嘲弄味道,“和魔吗?”蒙沌回答我说:“是的,和魔的战争,就从你方才杀死的修蟒开始。”

    “修蟒是我杀的吗?它究竟是什么?”我虽然在问蒙沌,但隐约感觉似乎自己早就有了答案。蒙沌缓缓地回答说:“那是魔的一部分具象化呀。”我笑笑再问:“魔也是有形有质的吗?”

    “魔也是有,但有便有其形,有其质,”蒙沌的声音似乎正在逐渐远去,“宇宙之气,具象化以成万物,以成世界,以成星辰,以成下愚,并以成魔。其实一切都只不过是气的具象化,是无的具象化,只有具象化,才能相互感知,你才能看到魔呀……”

    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又迈出了最后一步,回到仙山萦的旁边。大化之珠还揣在怀里,彻辅和修蟒却已经不知何处去了。我知道,彻辅还不会死,他将回归下愚,修蟒也回归于魔,回归于无,我还知道,自己漫长的人生旅程即将终结……

    我不知道所见到的种种景象,所经历的种种事物,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但我知道,真实和虚幻,不过是一体两面。在某种情况下,虚幻本是真实,只不过不常为只习惯日升月落的下愚所接触到,因此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罢了。宇宙间的至理,是没有谁可以洞彻的,因为所有的有,都包含在宇宙之内,身在其中,难窥全貌。

    ※※※

    怀揣着大化之珠,手提着铁剑,我慢慢地向仙山萦走去。我觉得自己所要寻找的旅程的终点,就在萦的深处,萦虽然遥远,但只要这样走去,总有一天会走到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太阳落了又升,我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终于走到了萦的脚下。才抬起头来,向高出望去,突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呼啸而至,钉在我的脚边。

    我没有吃惊,也不害怕,似乎这事本就在预料中似的。慢慢转过头去,只见山石后面,露出两个丑陋的头颅,用人类的语言大声叫道:“你是谁,站着别动!”这竟然是两个犬人,从来生活在西南和中南地区的犬人,竟然会在极南的萦的附近出现,确实有些不大寻常。

    他们叫我别动,我就站住不动。那两个犬人都端着木杆石矛,背着长弓,从山石后面跳出来。其中一个用石矛指着我的头:“放下兵器!”我顺手把铁剑抛在脚下。另一个犬人拣起铁剑,在我脖子附近比划了一几下,却突然开口问道:“你……你不是郴国的大夫峰扬吗?”

    我点点头:“正是峰扬,你怎么认识我?”那犬人似乎敌意大为消退,收起铁剑,插在自己腰间,同时“嘿嘿”地笑:“你不记得了吗?两年前咱们在容邑附近见过面呀。多亏了你,我们才得到一千石谷子、五十头羊,度过了饥荒呀。”

    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出使渝国归来,走到旧容国境内的时候,曾经被一伙犬人劫持求赎。这伙犬人似乎都是从渝国逃亡出来的奴隶,我还隐约记得,他们的领名叫剌哈黑,是‘大锄头’的意思。他们不是要往东南方去吗,怎么来到了西南方?又怎么穿过大荒之野,竟然能够来到萦山附近?

    我点点头,表示回想起了往事。两个犬人似乎颇为高兴,拉了我去见他们的领。原来他们的领还是那个剌哈黑,他竟然象对待恩人一样招待我——这些犬人还真是单纯呀。

    我询问剌哈黑的遭遇,他皱皱眉头:“本来打算往东南方,渡过潼水,去寻找我们祖先的领地呀,可是为了躲避各**队的追剿,结果越走越偏,竟然走到大荒之野附近来了——那是去年年底,我们遭到翰**队的追杀,慌不择路,逃进了大荒之野,走了许多天,才来到这里……嗯,你问怎样从荒漠中走出来的?这个,我也不大清楚,迷迷糊糊的,好象做梦一样……”

    剌哈黑他们现在居住在萦山脚下,暂时挖了一些山洞栖身。“这个地方很好,”剌哈黑笑着对我说,“有青草可以放羊,有一些象狼的野兽,可以猎取。我们就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了,不用多久,就会形成一个新的果勒的国家!”这家伙,似乎很有信心啊,不过确实,这里没有人类会驱逐他们,奴役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去赢得食物,这些犬人将会生活得比较幸福吧。

    剌哈黑招待了我一顿晚餐,答应第二天就放我离开犬人聚居地,往萦山深处去。当天晚上,靠着熊熊的火堆,我们并排而眠。才刚要睡着,剌哈黑突然问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似乎是祖先给我的启示……你是一名士族,也许会解梦吧。”我随口问道:“先说来听听。”

    “我梦见一片广大的原野,原野上到处都是我们果勒,自己也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果勒的,”剌哈黑想了想,慢慢说道,“大家都和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似乎已经在此生活了许多年。突然间,流星象下雨一样从天空中倾泻到地面,大地也颤抖崩裂……死了很多果勒,非常多……然后,突然从流星的残骸中,出现了许多人类,他们一开始迷迷糊糊地象是没有意识,后来却逐渐聚拢在一起,拿起武器,开始屠杀果勒……”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而是祖先给你的启示?”剌哈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就是知道,那是祖先的启示。”我微微一笑,回答他说:“也许,你的祖先藉这个梦,告诉你果勒的历史。你们原本统治着这片大地,后来天崩地裂,劫难来到,从流星中生出人类,代果勒而统治世界……”

    “真……真的是这样吗?”剌哈黑惊诧地问道。我摇摇头:“不知道,这只是就你的梦而做的分析。”“人类,人类来自流星?”剌哈黑问,“流星从何而来?”我继续摇头:“谁知道……但这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算了,想不明白的事情,何必执着地要去想呢?”

    ※※※

    第二天一早,我就告别了剌哈黑和犬人们,一个人向萦的深处攀去。越往深走,就越能看到满地的灰土焦炭,裂石断树——这就是那场星雨所造成的结果吧。剌哈黑所做的梦究竟有多少真实性呢?这大地上原本繁衍着犬人,人类从天外而来,才终于代犬人而生,成为统治者的吗?那么,是否人类的历史也走到了尽头,上次那场流星雨,是上天再降异类,要来征服和奴役人类,要来代人类而兴呢?

    我不知道。宇宙真是廓大无垠,知道得越多,求知的**也越强烈,而了解到自己的无知也就越深。我慢慢地向萦的深处走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劳累,就这样慢慢地走去。这里和大荒之野中不同,已经恢复昼夜的差别了,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会取出大化之珠来看看,那种灰蓝色的奇异的光彩,能使我的心境变得极为平和。

    虽然怎样也感觉不出大化之珠蕴含着什么力量,但我相信它一定是具有力量的。万物皆有其灵,象大化之珠这种如此巨大并且光彩流溢的宝物,一定更具有相当的灵性,怎会不蕴含有力量呢?只是我感觉不到罢了,我感觉不到,并不能说明它没有。

    经历劫难,萦的山顶已经崩塌了,现在的高度,据目测还不到五百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来到萦山目前的顶峰,四周看看,非常陌生,又似乎有些熟悉,这里不会是我当年居住过的地方吧?

    慢慢坐下来,再次掏出大化之珠,摆在面前。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一轮明月升上了天空。我又来到这个地方了,仿佛在看一卷简册,第一片上韦索要打个结,最后一片上韦索也要打个结,一一尾,两个结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没有韦索,没有结,竹简就无法编缀成册,我的人生也无法连贯起来。

    但是,似乎还有一些什么,还没有结束。我凝视着大化之珠,凝视着那神秘的灰蓝色光芒,慢慢的,思绪回到了千年以前……

第六十二章 逝

    史载:鸿王十六年冬十月,彭侯刚与犬人格斗,创右臂,未几,薨逝。

    ※※※

    从梦中醒来,无端感觉极为烦躁和不安。为什么?难道我真的老了,勇气消磨了,变得怯懦了,在夺取权力这样的大事面前,会紧张一至如此吗?

    梦中的景象,仍然残留在脑海里。我叫来有,请他为我解梦:“很奇怪的梦,细节已经难以回忆了,只隐约记得,我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微笑着手拈白须,回答我说:“这是佳兆呀。主人即将代鸿王为天下的共主,您当然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您的身份就要有很大的改变了呀!”

    我紧皱着眉头,颇不以他的解释为然:“……梦见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攀爬一座高山,越爬越高……”“自然是越爬越高,”有继续解释说,“从来梦见走高,就是达之象啊。我不知道人类怎样认为,我们茹人一向是这样解梦的。”

    人类也是这样解梦的呀,无论谁也会说这个梦乃是佳兆吧。但我心中却总是忐忑不安,总觉得另有蹊跷、坎坷。只是梦境的细节无法描述,有也无法做更深入的判断。我摇摇头,努力驱散心中的阴影,然后问有:“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是的,”有鞠躬回答道,“帐中已经准备好了酒宴,如果鸿王肯进帐的话,主人就可以和他摊牌。身在我军营帐中,主人的武勇又天下无双,他不敢不答应。然后叫他写下手诏,接管了王京的防御,天下就是您的了。如果鸿王不肯进帐,则事情相对难办一点……”

    我点点头:“他对我的谋划,不会一无所知的,我看他很可能不敢进帐。不过也好,一切顺利,反倒变得没趣了啊。”

    话虽然这样说,但在内心深处,我似乎不想此事再起任何波折,这大概是那个奇怪的梦的影响吧。

    ※※※

    日上三杆,鸿王的仪仗才出了王京南门,浩浩荡荡往我的驻营地而来。我在帐外迎接,只见领头先是五十面各色旗帜,其后是瓜、蹬等各种仪仗,再后是十乘兵车,车上武士,盔甲绣彩,衣衫描金,此后才是鸿王张着云萝伞盖的华丽戎车。这家伙,全都把钱花在这些华而不实的地方了,他以为真的铺张摆阔,就能使天下诸侯衷心敬仰天子吗?

    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注意鸿王的车右,那是个著名的勇士。”我知道这是有在用无声之语的法术,暗中和我沟通。我躬身站立,用眼角一瞥,已经知道那个车右名为栾荡,确实是威族数一数二的战士。

    仪仗来到我的面前,左右展开,露出了鸿王的戎车。戎车停住,栾荡先跳下车来,柱戈昂而立。我按照鸿王制定的礼法,向前疾驱数步,然后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臣彭侯刚,恭驻我王千秋万岁。”真是肉麻得要命,我若得了天下,定将这些虚礼彻底废除!

    鸿王左手捧着玉圭,从车上跳下来,缓步走到我面前,伸出右手来搀扶我:“起来。卿是朕的股肱,如此大礼,不是为卿设的。”我知道,这都是门面话,说什么大礼不是为我设的,万一我做错一步,你看他会是何种表情吧。这个家伙,怎么越来越虚伪了?礼法这种东西,本就从虚伪中生出,而它本身也会使虚伪更加泛滥吧。

    我双手捧着玉钺,献给鸿王:“年前得王赐以专伐之权,幸不辱命,涤荡蛮夷,犁廷扫闾。今臣特以归命。”鸿王接过玉钺,递给旁边的侍从,然后第二次装模作样地搀扶我:“卿果然不愧国家栋梁,快请起来吧。”

    按照那狗屁的礼法,我现在才能够真的站起来,但还必须躬着腰,转身退往天子的下。“卿可与朕同乘,”鸿王笑着对我说,“一起入京,受百姓朝拜。”“天子光降,蓬荜生辉,”我拿套话留住他,“帐中已经摆下了酒宴,恭请我王入席。席后再行献俘之仪,然后臣奉天子回京。”

    鸿王点了点头:“卿既有如此美意,朕依从便是。”他回答得这么爽快,我倒不由吃了一惊。怎么了,难道这几年的养尊处优,已经把他的智慧彻底蒙蔽了?他难道对我的图谋,一点也没有戒心吗?不,不会的,这家伙一定是有恃无恐——他不会以为凭那个栾荡,就可以打败我,保护他全身而退吧?是的,我已快要步入老年了,栾荡正当双十年华,但因此就敢认为我已不足惧了吗?

    我瞥一眼栾荡,心说:“好啊,小子,等会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

    我的主帐很大,长三丈,宽两丈,只设了两个席位,上是鸿王,下是我。帐中和帐外,由我的士兵和鸿王领来的士兵分别把守,数量基本相同。其实用不着那么多士兵的,有任何危险,我一个人就可以摆平,而我准备向鸿王难,包括栾荡在内的所有人一起上,都未必是我的对手。

    把鸿王请上正席,我也在下坐了下来,互相寒暄几句,侍从捧上铜酒尊,热在炭火上。我亲自斟了一爵酒递给鸿王,他却似乎嫌酒不够热,又放回炭火上去了。这家伙,他怕我会在酒中下毒吗?我才不玩这种卑鄙的伎俩!

    “刚啊,”鸿王叫着我的名字,似乎要表示亲热,“此行辛苦你了。除了打仗以外,还有什么有趣的见闻吗?”我摇摇头:“见闻倒有,不见得有趣。”“何妨说来听听。”看起来,鸿王今天的兴致很高。

    他头戴黑丝冠冕,前后各垂十二旒,身穿宽袖大袍,绘以天地纹章——这种又奇特又累赘的打扮,以前只是部分部族祭天敬祖时候的穿戴,他不但照单全收,作为天子的常服,还新添了不少装饰品。这个样子,我若是想要动手,就算他敏捷如豹,也根本无法逃脱。

    我觉得是该下手的时候了,于是微微一笑,对他说:“所谓的见闻,不过是各方诸侯的一些牢骚话罢了。他们辅佐天子起兵,诛灭暴政,不但未得到应有的赏赐,反而要负担更重的贡献。他们都在暗中埋怨天子偏心,只知道照顾本族的人呢。”

    这话不该出于一个臣子之口,更不应该说得如此直白,可是鸿王听了,却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生气——这家伙是反应变迟钝了,还是有足够的忍耐力呢?“他们无法看到长远,说出这些混话来,朕不怪罪,”他捡起火钳来,轻轻拨弄着炭火,“不过你呢,你也这样想吗?”

    “强本弱枝,也是必然,”我回答说,“可是天子不觉得过于急躁了一些吗?若是逼反了某些外姓诸侯,局势可就危险了。”“谁敢造反?”鸿王微笑着问,“你帮助朕平灭奴人,征服犬人,天下诸侯都看到了。谁敢造反,不怕你彭族强大的兵力吗?不怕你彭侯手中的宝剑吗?”

    天,才给茹人改名为奴人,又把扩莱叫做犬人,这个家伙倒真是很喜欢定名改名呀。我凝望着鸿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族背反,有我彭族镇压;若我彭族背反呢?”这句话再明显不过了,直刺其心,我本以为鸿王会惊怒得跳起来的,谁想他仍然保持着淡然的微笑:“没有办法,你彭族若反,那就只好动用我自己的军队了。”

    我想把话挑明,他却每每闪避遮拦,尽量把尴尬的局面化解为无形。很明显,他是了解我的图谋的,甚至于对我今天就要难,也多少心中有数。既然如此,他还自投罗网,到我帐中来饮酒,究竟安的什么心呢?他究竟有怎样完善的应对之策呢?我越是疑惑,越是好奇,也就越是兴奋。

    “我彭族若反,以天子的军队,恐怕也无力镇压吧,”我干脆一针见血地指出,“况且,四方诸侯,肯听从我的号令的,不在少数。”“我终究是天子,”鸿王似乎在语重心长地劝说我,“以天子之名,号令天下诸侯,谁敢不从?你彭族的力量确实可畏,然而那一半是你彭侯个人的力量啊。你若死去,谁还会愿意跟随只是一镇诸侯的彭族呢?”

    我冷笑着问:“你知我何时会死去?”鸿王点一点头:“其实虽然互存戒心,相安无事,各到百年以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或者,你活得比我长,在我死后,真的没人可以制得住你。但是遗憾啊,你既然起了悖逆之心,那么离死也就不远了。”

    我听了这话,不由悚然一惊。这家伙果然是有备而来的,但他为什么会这样深具信心呢?他究竟打算怎样应付我的策谋呢?我的计划中,可有什么漏洞,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关键?或许,这家伙是以为靠他的法术,加上栾荡的武勇,就可以打败我?他不知道我这里还有精通法术的有吧……他真的算漏了有吗?还是……

    昨晚的梦境再度袭来心头,我觉得有些紧张——难道我真的老了不成?

    既然鸿王先摊开了牌,我也只好单刀直入:“我并不想悖逆你,更不是悖逆你我的理想。还记得吗,二十五年前,鹏王进攻获邑,你我前往增援,那时候我们就立下了誓言,一定要给天下带来和平和安定……”“朕当然记得,”鸿王严肃地点点头,“我们誓要创造一个由无上的权力和良好的秩序所构筑的世界,就象根基稳固的建筑一样,可保千年万年不会崩塌——怎么,你认为我正在做的,不是在巩固权力,构筑秩序吗?”

    “当然,你是在巩固权力和构筑秩序,”我冷笑着,“但你的手段是错误的。靠礼仪这些虚文,就能够巩固权力吗?权力是建筑在力量之上的,而现在我彭族的力量,天下无对,不应该由我来完成这千年万年不会崩塌的政权吗?有我彭族这块巨石在上,你这个根基,能够稳固吗?”

    鸿王“嘿嘿”地笑了起来:“上面的石头太大吗?那就把它搬下来,敲碎了再放上去好了,何必因此要改换根基?”这家伙,从小就喜欢辩论,我可懒得再和他多说什么,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彭族的力量,要大过威族,我的力量,也要大过你,天下诸侯,更敬重我的力量——你不肯交出权力,恐怕是不可能的。”鸿王冷冷地望着我,突然笑了起来:“你错了,力量,并不是权力的唯一基础!”

    他说完这话,突然把身体往后一缩。我看得出来,那是一个信号,于是也急忙跳起来,向他直扑过去。“呼”的一声,一柄铜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但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我知道,想要擒住鸿王,先要打败栾荡。我及时定住身形,左脚一勾,把栾荡的长戈踢开。

    栾荡一击不中,抛了铜戈,从腰间拔出佩剑来。帐中空间相对狭小,使用长兵器并占不了什么便宜。可是,这家伙以为只有他才带着剑吗?等我血剑一出,立刻要你身异处!

    我伸左手摸向腰间,栾荡明白了我的企图,一剑刺来,阻止我拔剑。笑话,我怎么会被他刺中呢?向后略退半步,已将血剑拔在手中。栾荡的神色极为紧张,匆忙又是一剑刺出,我用血剑一撩,“当”的一声,他手持的铜剑被一截两段。

    我趁势飞起一脚,踢倒了栾荡,随即转身来拿鸿王。鸿王缩在帐篷角落里,虽然有些害怕,倒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图。怎么,他还有什么王牌没有摊出吗?

    只见他把手向我一招。我以为是在施展什么进攻性的法术,本能地一偏头,但随即就想了起来,他这种法术手势我曾经见到过的,那是虚空攫取隐藏之物的法术。果然,随着鸿王的招手,在我身后的栾荡跳了起来,手中出现了一件武器,向我后脑狠狠砍下。

    我听到脑后风声,将身一侧,用血剑抵挡。一声闷响,对方的兵器竟然未被截断。这个世界上,在血剑下不会被断的,只有一件兵器——我转过头来,果然看到栾荡手握一柄短戈,戈头漆黑,流动着奇异的寒光。那正是鹏王的玄戈呀!

第六十三章 贯

    史载:鸿王十七年春二月,有虹贯于牛斗。

    ※※※

    鹏王的玄戈,据说是天畏传下来的神器,锋锐无比。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挡住血剑的武器,大概就只有玄戈了吧。鸿王攻入天邑,灭亡畏王朝,玄戈落在他手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确实没料到他会在此时把玄戈释放出来。

    可是,有玄戈又如何呢?手持玄戈的不是鹏王,而是栾荡啊。若鹏王在世,我也许还畏惧他三分,栾荡算什么东西!我冷笑一声,挥动血剑,一剑刺向栾荡的小腹。

    栾荡横戈来挡,却被我晃个虚招,血剑又指向他的胸口。他踉跄后退,胸口的皮甲已被划破,吓得面如土色。哼,这就是威族最著名的勇士吗?若无玄戈在手,他根本挡不住我三剑!

    我瞥了躬立在帐门口的有一眼,示意他注意鸿王施用的法术。然而,我同时也看到七八名威族的战士,挺着武器向我扑了过来。怎么回事?我的部下没能拦住他们吗?心中正感疑惑,栾荡不知死活,又是一戈啄来。

    我横剑相拦。本来想得很清楚,这一招挡住玄戈,把剑一拧,反刺栾荡的腰部,迫使他撤戈回防,而自己趁这个机会,连环三剑,就可以取他的性命——要防夜长梦多,还是早点干掉此人,拿住鸿王为好。可是想得很好,两般兵器相撞,我的右臂却突然脱了力,血剑向内一收,几乎是引导着玄戈,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虽然我及时醒觉,向后一跤跌倒,虽然万分难看,总算是免了胸洞腹裂之灾。我倒在地上,瞥眼望到了鸿王,他正缩在帐篷角落里冷笑——这一定是他的阴谋!我的右臂怎么会突然脱力呢?是他施用了什么法术吗?有为什么没能拦住他?

    正这样想着,突然一个声音蓦然在脑海中响起:“不,主人,鸿王没有施用任何法术……”那正是有的声音。我就地一滚,躲开了栾荡的狠狠一戈,然后翻身站起来,一抖右臂,依然筋肉虚麻,使不出力气来。

    这不是鸿王的法术吗?那我的力气到哪里去了?心中正在惊恐,脑中听到有的声音继续说道:“不是鸿王的法术,是我的法术啊。我在医治你右臂的创口的时候,添加了一种神秘的药材,经过我诅咒的药材,只要我希望,你就会丧失右臂的力量!”

    这句话给我的打击更大,我眼前一黑,愤恨得几乎晕去。我打败鸿王的计划中有两个关键,一是儿子届,一是有,突然听闻其中一个关键全然实效了,不但如此,竟然毒蛇反噬,心中怎不惊恐万状!就这样一惊之际,觉得左臀上一凉,一柄长剑直刺了进去。

    我暴叫一声,转过身来,抬起仍有力气的左臂,一拳把那名执剑的鸿王卫士打出一丈多远。臀部剧痛,牵动左腿也失去了力量,我一个趔趄,半跪到地上。

    栾荡狞笑着一戈啄来。我百忙中把血剑交到左手,用力上举,“当”的一声,玄戈被远远荡开,栾荡一个立足不稳,往后连退了五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为什么?为什么背叛我?!”我在心中大叫。还没听到有的回答,缩在一旁的鸿王却掸掸衣服,笑了起来:“灭亡奴人的终究是你啊——虽然是我下的命令。你以为他们真的如此天真,如此愚蠢,会只把复仇之剑指向我一个人吗?你以为,他们真的会相信你取得天下后,便还他们以自由的承诺吗?”

    我从来也没有尝试过这样惊怒交集的感情,我脸颊热涨,额头筋迸,心脏也狂跳不止。我知道我快要失败了,而失败的结果就只有死亡。我会被人杀死吗?堂堂彭族的英雄彭刚,就这样被他人杀死吗?被几个无名小卒杀死吗?!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右腿又中了一剑,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了,向前跌倒在地。几名威族的士兵蜂涌过来,向我身上乱剑砍下。我用左手挥舞着血剑拼命遮挡,劈倒了两人,但自己的右臂和左肋也各中了深深的一剑。

    如果就这样被几个无名小卒杀死,我还不如死在鸿王的法术下呢……是的,鸿王,我眼前猛然一亮。反正自己是没有活路了,若能和他同归于尽,临死前还算有点安慰。想到这里,我把残余的力气都凝聚在左臂上,抡起胳臂,抖动手腕,把血剑直向鸿王胸前掷去。

    这一剑迅疾无伦,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躲得过,没有人能挡得住!眼看一道红光射向我的敌人,突然栾荡纵身一跃,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血剑。血剑透胸而过,栾荡瞪大了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猝然停止了呼吸。穿过他身体的血剑,略微偏移了方向,鸿王再也顾不得天子的威严,猛然伏倒在地。血剑从他头顶飞过,穿透帐幕,射到外面去了。

    后心又中了一剑,而到这时候,栾荡的尸体才硬生生地栽倒在地,“嘭”的一声。

    鸿王从地上爬起来,摆了摆手。我侧倒在地上,好几个伤口都在往外冒血,不仅右臂,现在全身都失去了力量。我挣扎着向鸿王爬过去,慢慢地爬过去。鸿王也向我走过来,突然抬起脚,踩在我的脸上:

    “这就是号称天下武勇无双的彭刚吗?”被靴底遮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听到他的冷笑,“你不肯臣服于我脚下,现在只好死在我脚下了,嘿嘿嘿嘿~~你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吗?其实就算你不死在这里,也根本无法动摇我的基业呀。来,给你看样东西……”随即,一片竹简被扔在我的脸颊旁边。

    侧过眼去,我看到竹简上写着一行字:“彭侯北上献俘,欲要劫天子,我王其慎。臣在西陲,唯王是听。”虽然没有署名,但我立刻就猜到了这是谁写给鸿王的。那一定是届啊!是那个我曾经期以重望的苹届呀!我的儿子,竟然也背叛了我!

    “所谓父子之情,若无礼法的约束,都是虚假的呀,”我听到鸿王的声音继续说道,“何况,你当初诬陷并害死了他的母亲。他现在为苹氏之主,就算帮助你篡夺朕的天下,也不可能有更高的地位了——你难道真会把天下传给他吗?他和你分离十多年了,你又另有了两个年轻的儿子,他怎能轻易得到储君的位置?你以为苹届很年轻,很单纯吧,其实他想得相当长远呀。”

    我心痛如绞,相比之下,**上的伤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道:“这个逆子!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他的!”“怎么不放过他?”鸿王笑了起来,“变成厉鬼去作祟吗?随便你吧,我正想封他做下一任彭侯,接替你的位置,你就放心作祟,把自己的儿子和彭族都毁掉吧。哈哈哈哈哈~~”

    我羞愤难当,同时又怒不可遏,虽然知道毫无作用,依旧伸出手去牢牢抓住鸿王的靴子,想要把他扳倒在地。然而,我向来引以为傲的膂力,现在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我就象一只蚂蚁想要撼动巨树一样,完全无法对鸿王造成任何影响。“恶贼!”我破口大骂,“我要诅咒你,诅咒你的子孙!”

    “我是天子,”鸿王哈哈大笑,“天最在保佑着我,也保佑我的子孙。你诅咒吧,随便你诅咒吧,一条赖皮狗的诅咒,怎可能影响高贵的王室呢?”天最……对啊,鸿王并不知道,天最其实并不存在,我要不要喊破这一点,以伤害他的自尊,打击他的信心呢?要不要做最后的也是唯一可能的报复呢?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脑海中又响起了有的声音:“放心去吧,曾经是我的主人。我杀死了你,为我的族人报了仇,我同样还会杀死鸿王,为你报仇的……”

    我闻言一愣,才到嘴边的话就此咽了回去。有继续用无声之语的法术说道:“杀死你以后,鸿王定会取走你怀里那块黄色宝玉的。你曾经给我看过这块宝玉,我也在上面施加了诅咒,鸿王将因为得到它而死……不会过半年,他也会死的!”

    然而我并不因为听到这消息而感到丝毫的欣慰,我在心里大叫:“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这样死去!你能够给鸿王更为屈辱的死法吗?”“你太高傲了,主人,”我听到有的声音似乎在笑,“因此我故意践踏你的骄傲。而鸿王并不骄傲,所以没必要让他屈辱地死去呀……”而同时,鸿王的声音也最后在耳边响起:

    “可惜啊,你看不到了,看不到我所制定的礼法规矩的作用,在某些情况下,它们比你彭族的战车更为有用。我所建立的这个政权,将是真正强大的,将是最完善的权威,许多年以后,即便它会衰败,会被灭亡,我的权威也将永存人心,万年不替。你不明白这一点,刚啊,你怎么可能斗得过我呢?”

    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伤口中,随着鲜血涌流出来,我觉得鸿王踩在自己脸上的靴子,越来越是沉重。我感觉到从来也未曾感觉到的无尽的屈辱,还有遭到背叛的愤怒!有,还有届,他们都背叛了我,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但我在心中诅咒他们,诅咒总有一天,他们要死得更加屈辱,更加惨不堪言!

    ※※※

    睁开眼睛,大化之珠仍在身前,月亮仍在天边。我没有料到彭刚会这样死去,但对于他的死,我却丝毫也无法产生同情和怜悯之心。他错了,他确实错了,鸿王所创建的礼法,不管它是否合理,是否正当,却确实延传了整整一千两百年,成为士族行为的最高准则,深入人心,恐怕真的会万年不替吧。

    但更重要的是,如此骄傲的彭刚,竟然死得如此屈辱,也许还能博取一些同情,但他愤恨被有和苹届背叛,甚至在心中诅咒对方,可就只能换来嘲笑了。他真的信任有吗?他真的愿意夺取天下后,解放茹人,还给他们自由吗?他真的信任苹届吗?他真的愿意把自己的位置传给苹届,而不是长年留在自己身边的别的儿子吗?他并不真正信任和爱护他们,又怎能责怪对方的背叛?

    然而当年,苹妍是真正爱着他的,却遭到他的背叛,被他冷血地杀死了,那时候,苹妍心中的悲伤、愤怒,将会比此时的彭刚强烈千倍、万倍!今天彭刚之死,只是咎由自取,而相对于苹妍被杀,更象是报应啊,是所种谬种,终于结出了恶果。若非想通过与苹妍结婚而控制西方诸侯,彭刚就不会诬陷并最终害死结的妻子,也就是苹届的生母。而他在抱有如此强烈的功利心的情况下,娶了独立而骄傲的苹妍,其实就已经注定苹妍被杀的命运了。世事,果然都经纬交织,紧密联系在一起。

    古籍上记载:“鸿王十七年春二月,有虹贯于牛斗。”那正是彭刚被杀的月份,贯穿牛斗的“虹”,不会是指血剑吧。血剑穿帐而去,此后就失去了踪影,我怀疑它本就是上人之王蒙沌下赐给彭刚的,彭刚既死,自然就收回了。

    鸿王竟然能够如此牢固地隐藏彭刚的真正死因,还真是不简单哪。不过他也在半年后就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临终前,还说中央黄色之宝玉,是不祥之物——想必是有在其上施加的诅咒,终于要了他的命吧。一千两百年前的种种谜团,终于在我的冥想中,逐一被解开了,但对应宇宙间无穷的谜团,下愚的争权夺利,又有什么意义呢?

    彭刚死了,他的经历结束了,对于我来说,似乎自己生命的一半已经终结。那么这另一半,还有存在的必要吗?突然间,我觉得有些百无聊赖,觉得漫长的人生,是该划上终止符的时候了。

    天一亮,我就向山下走去。不是循原路返回,而是一直往南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离开了萦,来到了萦南方的那条神秘的河边——这条河,似乎是叫做“死水”。

第六十四章 终

    史载: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彭六卿共弑其君于石宫。

    ※※※

    这条河,我来过两次,一次是真实的,一次是虚幻的,但现在对我来说,真实和虚幻都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凑巧的是,第三次来到这条河边,依旧是晚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深邃而神秘。

    我手捧着大化之珠,透过这珠子去看河水,原本缓慢涌动的河水,在大化之珠里,竟然静止不动,象一片亘古的平原一般。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大化之珠吗?你拿到了,你……”那分明是仙人忽荦的声音,消失了很久,他终于又出现了吗?

    但我不想再见到他。我慢慢地松开手,大化之珠脱手掉落,“通”的一声,堕入了水中。脑海里传来忽荦惊恐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快,快把它捡回来!”

    我慢慢向前走去,走入死水。但我并不是去捡大化之珠的,若现在要捡,当时何必将其抛弃?我走入死水中,是为了完成自己在下愚的旅程,为了一个新的开始。清凉的水慢慢没过了我的脚踝、我的膝盖、我的腰部、我的胸口……终于,没过了我的头顶。

    感觉水流如气一般从眼耳口鼻中涌了进来,逐渐充溢我整个身心……

    ※※※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家中的床上,也不知道是谁救我回来的。一名医者跪在床前,搭着我的脉搏,看到我睁开眼睛,不禁笑了起来:“好了,公子醒来了,醒来就无大碍了。”

    父亲就站在医者身后,背着双手,皱眉望着我的眼睛:“平日不肯用功,终于吃到苦头了吧。”“父亲,”我胸口还有些憋闷,却急忙解释说:“那家伙手里持的,一定是雨璧啊,有雨璧增强他的道法,儿子哪里会是对手?”“雨璧?”父亲愣了一下,“我并没有听说过此事……那人是被腾卿的长公子一箭射倒的,莫非神器落到了腾卿手里?”

    这种事情,与我无关。此次在石宫西门埋伏,既未能避免流血,又未能立下功绩——虽然我从未想过要杀死国君——还竟然在变乱中受伤,实在是太丢脸了。我知道,自己在家族中的声望,一定会因此大挫的,秩宇亲手刺杀了国君,他倒可能飞黄腾达呢。

    虽然伤势并不算重,我仍然在病榻上整整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起身。国君“薨逝”后才十天,公子南望就登基为新君了。父亲是反对立南望的,但包括家主在内的六卿却都是那位公子的拥戴者。父亲来探望我的伤势的时候,经常长吁短叹,说:“公子南望无德,此后我彭国必有变乱……”

    听说,新君登基的时候,元无宗门的第二达者深无终还亲自前来主持仪式,并且为国家祈福。这些,都是才十一岁的胞弟远告诉我的。那天,我正斜靠在榻上读着《雅范》——这种闲书,不在病中是不敢放心阅读的——远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兄长,”他跑到榻前,拉住我的手,“你还不能起身吗?跟我一起去看深无终达者表演道法吧,可神妙啦!”

    我微笑着摇摇头——实在对道法和深无终的说教不感兴趣。远大概知道我向来对道德颇有所好,经常听叔祖沓讲一些别人听不大懂的话,因此故意引诱我说:“深无终达者讲了很多道理呢,连叔祖沓也不明白的大道理呀。兄长,你跟我去听嘛……”说着,就用力拉扯我的袖子。我抓住他的手,笑着问:“你怎么知道他讲的话,叔祖会不明白?”“因为他是达者啊!”远扑闪着大眼睛,天真地望着我。我放下竹简,轻抚他的头:“‘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叔祖这样的话,深无终就说不出来。何况,深无终会说些什么,我猜也猜得到啊。”

    远不相信:“那么深奥的道理,你怎么能猜得到?”“深无终大致是在说,”我笑着回答他,“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因此,要追逐至人的脚步,求取无上道法,就必须领悟‘无’的本意。无中生有,无生万物,万物本无,这是真正宇宙间的大道。众所周知,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百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正因为如此,必须精修,皈依元无,共历时艰,共渡大劫……”

    远瞪大了眼睛:“对啊,对啊。兄长,是谁讲给你听的?是父亲吗?”“不需要有人讲给我听啊,”我拍拍远的肩膀,“你要是喜欢他演示道法,自己去看吧,我就不去了。胸口还有点疼痛,我要好好养病。”

    其实胸口早就不疼了,只是懒得下地,更懒得去听深无终讲那些他自己也无法贯彻始终的理念。远离开以后,我再次展开《雅范》,正好看到“极南有蟒,其名为修,头生赤角,腥不可闻”那一句。真是不可思议呀,理垣究竟是从哪里搜集来的这些资料呢?他真的到过萦山脚下,见过修蟒吗?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突然又被推开了,我看到一位老人柱着拐杖,慢慢地走了进来。正是黄昏,屋里光线很暗,我一时看不清那老人的相貌,但猜也猜得到,那一定就是叔祖沓了。

    我才一欠身,就被叔祖按住了。“孙儿只是一点小伤,怎敢劳动叔祖下顾……”话没说完,叔祖放下拐杖,坐到榻边,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怎样,胸口还痛吗?”我笑着摇摇头:“劳叔祖挂念,已经不痛了。”

    “你下不了地吗?”叔祖继续问道,“怎么不去听深无终讲道?都邑内所有的士族都去了呢。”我摇摇头:“我知道他大致会讲些什么,皮毛外相,不值得去听啊。叔祖您也没有去听吧。”

    叔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那么说来,你是不愿意去,而不是不能去喽。可以下榻的话,你跟我来吧。”说着,柱起拐杖,慢慢向门外走去。

    我急忙穿好外衣、鞋袜,跳下床,跟在叔祖的身后。我不知道他要领我到哪里去,自从在石宫门外受伤醒来后,世事的任何展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只有这一次,我却茫然没有头绪。

    出了屋门——除了几名仆役,院中没什么人,大概都听深无终讲道去了——门外停着一乘马车,驷马极为神骏,车上却并没有人。我扶着叔祖攀上马车,然后自己跪在车厢前面,充作御手。叔祖用拐杖轻点我的后背:“出城去。深无终在城西,那咱们就出东门去。”

    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都邑街道上行人渐少。我驱策驷马,慢慢加快了奔驰的度。“小心,小心,”叔祖在身后说道,“你驾车快而不稳,这种技术,怎么上阵呀。你这样子,不但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你父亲的。”

    “孙儿知道……”想起父亲,突然感觉鼻子有点酸——下愚终究是无法跳出七情六欲的呀。“那么,你打算警告你父亲吗?”叔祖凑近我,低声说道,“我听说腾卿秘密引诱犬人从朗山北来,骚扰衷境。”我听了这句话,肩膀不由自主地一震,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们才会在那种地方遭遇犬人,父亲才会战死在那里……

    ※※※

    驰出了彭邑东门,东门外有一条小溪,溪边长满了高大的柳树。正是仲春,柳芽翠绿,清香扑鼻。我知道这就是目的地了,于是勒住驷马,扶着叔祖走下车来。叔祖终究年岁大了,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马车,多少有些气喘。我扶他来到一株柳树下,慢慢坐了下来。

    “我想想,应该在……”叔祖左右望望,突然举起拐杖来一指,“对了,在那里。扬啊,你去那株树下看看。”我顺着他拐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那是一株高大的柳树,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土包。

    我走到柳树下,却并不知道叔祖要我看些什么。这株柳树除了粗一点、高一点以外,与其余柳树并没有什么不同。“再往左走两步……过了,再后退半步。”叔祖在后面指点着,而我按照他的指引,一脚踩到了那个小土包。于是,就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看看你的脚下,有些什么?”

    “蚂蚁。”

    “蚂蚁怎样?”

    “被孙儿踩死许多。”

    “你可与它们有仇有怨,要踩死它们?”

    “不,无仇无怨,只是偶然。”

    “它们是否当死?”

    “不当死。”

    “它们是否永不会死?”

    “它们迟早会死。”

    “因自然而死,和被你踩死,有何区别?”

    “在我看来,毫无区别;在它们自身看来,却极有区别。”

    “为什么你能踩死它们,它们却踩不死你?”

    “也未知它们踩不死我。”

    “嘿嘿嘿嘿,”叔祖笑了起来,“你知道这对于蚂蚁来说,叫做什么吗?这就叫做‘劫难’呀。那么人世的劫难,对于蚂蚁来说,又叫做什么呢?”“若是天灾,使其不得活,是谓‘大劫’,”我心中突然明白了许多,于是急忙回答道,“若是**,却可能根本与其无干……叔祖的意思是说,大劫乃是**?”

    “谁晓得啊,天晓得啊,”叔祖微微笑着,一指不远处的小溪,“你再去溪边看看吧。”我来到小溪边,按照他的指示,向水中望去,自己的倒影头戴着月光,在清澈的溪水中微微摇曳。“这就是阴阳的交界呀,”叔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手柱着拐杖,微笑着说道,“阴阳的交界并非仅在死水,到处都是啊。外面是你,溪中也是你,不同的世界中,不同的你。看似相同,其实有异;看似不同,其实无异啊。”

    我慢慢抬起头来,看看天边的明月,然后再低头看看水中的月亮。一阵清风吹来,水中皱起了数层涟漪,皎洁的月亮和自己的倒影,全都模糊起来。“怎样,”叔祖问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究竟大劫何时才会到来呢?”我吐出了心中最后一个谜团,“都说是在一千两百年后的今天,仙人也害怕,上人也着急,但究竟在何时才会到来呢?”叔祖“嘿嘿”地笑了起来,拍着我的肩膀,“你盼望大劫来到吗?仙人害怕,你害怕吗?上人着急,你着急吗?

    “我对你说过,嚣宙秩宇。时间的流逝,并非象这条小溪一样,是朝向同一个方向的。由生到死,看似均匀流动,那只因为下愚惧怕死亡,所以才觉得时光不再,老之将至。在千两百年前看来,大劫确实要千两百年后生,但却并非在今天生。下愚时促,上人时缓,仙人不知时光流逝,至人更不知时为何物啊。”

    “那样说来,我匆匆寻觅,虔心等待,都没有什么意义喽?”我心领神会,笑起来了,“原来,我在下愚的一生中,还是无法看到大劫的生啊。”“有菌朝生暮死,”叔祖说道,“那么冷酷的寒冬,摧折万物,对它来说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寒冬就是大劫,它说:‘我想看大劫的到来。’不是很可笑吗?它真的看得见吗?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究竟哪一天才是开始?”

    “下愚啊,怎么可能看得到大劫呢?”叔祖微笑着,在背后推了我一把。于是我终于如愿以偿,向那清澈的溪水中直跳了下去。很快,我就被神秘的灰蓝色包围住了,溪流的下面,是浩瀚无垠的宇宙,是亿万年亿万的星辰……

    ※※※

    作者按:

    把“魔”具象化,实在是很俗但也很无奈的办法。我终究不是哲学家,各位读者看的是奇幻小说,也不是哲学著作。某些东西完全是概念的话,确实很神秘,但却很不好写,更无法给读者留下印象啊。因此,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第一部终)

序言

    《尘劫录》是一个尝试,尝试将中国传统文化与源起西方的奇幻文学结合起来,创造华夏本土的奇幻小说。这一尝试无疑是艰难的,并且必须遗憾地指出,笔者最初创作的时候,对这种艰难的认识是很不充分的。

    如果只是社会背景和人物设定中国化或者东方化,也许要简单得多吧,但那样的尝试就毫无意义了,也根本无从追求突破。要创造中国的本土奇幻,就必须深入研究和反映中国的传统文化,这是埋藏在社会背景和个人行为后面,同时也指导着社会展和个人行动的世界架构的本源。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是深邃的,尤其在它吸收了来自北方草原行国的游牧文明和来自西南印度次大6的佛教文明以后,其博大精深之处,其独有的地方特色,都与西方文化主要是中世纪文化存在着极大的差异。而体现这种差异所在,正是《尘劫录》尝试的目的所在。

    这种差异,可以从三个要点来比较笼统地表述:一,从祖先崇拜延伸出的泛神论或者自然神论;二,由第一点延伸出的天人合一的宇宙整体观;三,由第二点延伸出的群体至上论。《尘劫录》第一部中对于大劫的设想,对于道德的描述,就来源于以上三个要点。

    然而这样就使小说所要表达的文化思想日益哲学化和虚像化。小说家终究不是哲学家,创建一套完整的哲学理论,哪怕是统合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都是相当困难的事情。而用文学的笔调去表述虚像,更非轻而易举的事情。第一部中“魔”这个概念的产生,以及魔的具像化,都是万般无奈下折衷调和的产物。

    《尘劫录》的第一部完成了,主人公峰扬对于世俗社会已经毫无留恋,而作者对于世俗社会虽有留恋,却也难以继续展开情节,想必读者们在沉浸于“道德”的思考的同时,也很难对形而下为器的“道法”再产生浓厚的兴趣。小说到此,可以告一段落,甚至可以就此终结了。

    然而尝试还没有完成,情节还没有完善,就此终结实在可惜,续貂一个大劫产生或破灭的简单结尾则更显无聊。在这种情况下,才会有《尘劫录》第二部的产生。

    第二部更换了历史背景,更换了主人公,但并非可独立成篇的第一部的姊妹作。第二部与第一部之间,其实是存在着极为严密的深层联系的。就历史背景来说,第一部可对照春秋战国时代,第二部则可对照前汉时代,但笔者所想要展现的,是这两个时代一以贯之的“道”,是指导社会展的中国内在的文化思想。而第一部的主人公峰扬,和第二部的主人公、数百年后的离孟,其实也并非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陌生人。

    《尘劫录》第二部一开始,就从第一部结尾的脱与虚像,重新拉回世俗社会中来,但它终究还是要脱化和虚像化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重复,重复架构所未能完善的世界,重复阐述所未能完善的思想,然后,在下面的篇章中,将揭开“大劫”真正的谜底……

    赤军2oo3.7.1

第一章 玉笄

    古诗云:其人何修美,高冠衡玉笄,丝纮结珠串,见莫不思齐。

    ※※※

    敬宗仁泰皇帝政康治平七年秋八月丙辰,我终于获得了“炼气士”的称号,出师下山。称号的颁给仪式,是在紫云殿内举行的,先拜三圣,再拜祖师,然后师父以拂尘轻掸我的双肩,关照说:“大道无穷,毕生追索。这是你迈出的第一步,希望不是最后一步。”

    我的师父葛琮,号修纯,只是一个普通的炼气师,在朗山数百名炼气士中,辈分虽高,修为却极平常。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整天醉醺醺的老头子,块七十了,连个真人还没混上,跟着他继续修炼,能有所长进才怪呢。因此,我在确定可以得到炼气士的称号后,立刻向宫主递交申请,结束修业,返回故乡。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临行前,师父问我,“有无继续修业之意?还是准备出仕为官,为朝廷效力?”“老父在堂,弟子必须回去侍奉他老人家,”我含糊回答说,“以后的行止,全听他老人家的安排吧。”

    因为我对自己的将来也毫无计划。做官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做官不过为了糊口(以我的资质,还盼望官高爵显吗?),我家又不愁吃穿,受那个拘束干什么?或者继续修业吧,我相信修行一生,怎么也能混个真人头衔的,肯定比那个老头子要强,只是,再不愿意投在他的门下了。

    故乡在石府郡河东云潼县。石府是仅次于西平的最西方的郡,只有河东地区尚算富庶。四百年前,彭国灭亡的时候,这里本是一片沃土,但潼河上游连续几次大的泛滥,千里良田变成泽国,居民纷纷东迁,现在许多地方都变得荒芜不堪了。河东还算好,云潼又是河东最富裕的一个县。

    下了朗山,渡过潼河,九月初回到故乡。父亲早就得到消息了,张灯结彩欢迎我学成归来。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只有我一个儿子——前面两个都是姐姐——宝贝得不得了。当年送我前往朗山的时候,身为一个男人竟然痛哭失声,好象我不是去学习,而是犯了罪被官府捕拿走的一样。朗山在中原五山中,名气和水平都最低,本来以我家的财力,送我前往沌山或者岿山都毫无问题,只因为离家近,便于时常回家探亲,父亲才选择了朗山秩宇宫。

    一去四年,间或回家四五次,都呆了不到三天就必须回山,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带着炼气士的正式头衔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啊,”父亲抱着我的肩膀,老泪纵横,“回来得好……你二姐下个月就要出嫁了,从此家中只有我一个人……你能回来陪着我,真是太好了啊!”

    二姐的夫家,是临县的一位炼气士,那小子可比我风光,是在沌山学的道,去年就获得炼气士的正式头衔了。“县中正在考察,看样子明年举贤良方正,他是一定在列的了,”父亲告诉我说,“进京陛见以后,最少也弄个县尉当,搞不好还能做县令或者国相呢!”看起来,和大姐夫一样,二姐夫也打算走上仕途,那么我呢?除非修道有成,得到炼气师甚至真人的头衔,否则我可怎么和他们比呀!

    亲戚相见,互相恭贺,热闹了整整半个月,父亲才终于谈到我的前途问题。这时候的他,比重逢时理智多了:“虽然想把你留在身边,然而……男儿志在四方,不管是继续修业,还是出仕为官,你总归要离开父亲身边的呀。不用担心我,我有良田千顷,又饿不着——对于自己的将来,你究竟是怎么考虑的呢?”

    虽然对师父说自己的前途全凭父亲安排,实际上父亲那么溺爱我,是不会反对我本人的意愿的。别说修业或者仕宦两途,可以任意挑选,就算我打算转职去当修道士,或者剑士,父亲也是不会阻拦的。哪怕我猪油蒙了心,毫无大志,只想做一个普通的田舍翁,他也未必会反对。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父亲简单说了说,父亲点头:“要想赶上你两个姐夫,就一定要努力啊。至于是继续修业,还是举贤良方正呢……若想继续修业,不满意朗山秩宇宫,那就往沌山去修炼吧……”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当初不该把你送去朗山的,是我糊涂,虽然舍不得你,但为父的再不会做糊涂事了——为父出自沌山清明宫,亲往拜托几位师兄弟,准你入门,应该没有问题。若是想走宦途呢,以咱们的家世,再有你大姐夫在本县太尊面前美言几句,和你二姐夫同期举贤良方正也并非难事呀。”

    ※※※

    大姐夫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剑士,四年前举贤良方正,皇帝开恩,让他回到故乡来做了都尉。父亲才对他提起我的事,还没决定是不是尝试宦途,他倒先带来了一个消息:“河边钟蒙山一带,最近有妖物出没,太尊正准备招募人手,前往搜索剿杀。内弟若能参与建功,不用小婿推荐,太尊定会主动向朝廷荐举他的。”

    父亲还在犹豫,我却一口应承下来。我知道本县颇有一些高人,剿灭妖物这种事,他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我跟着去凑凑热闹,未必会有什么危险。况且,年轻人学有所成,也总想运用一下本领,这比整天打坐冥想,或者背诵经典要有趣多了。

    父亲拦不住我,只好同意大姐夫给我报了名。据大姐夫说,著名的炼气师寒炜已经受聘,领导剿杀妖物的行动,父亲也就放下了心。“此人出于邱山嚣宙宫,公认是本县道法最高强的炼气士,”父亲对我说,“有他同行,我就放心了。你多向他学习请教,不要浪费了这次大好机会。”

    临行前,父亲还亲自为我梳头,把一枚玉笄插在我的髻上:“这是我当年学成下山,师父亲赠的宝物,你要一直戴着它,千万别摘下来。”我笑着回答说:“除非孩儿学那些修道士披头散啊,否则摘下笄来做什么?”

    我家住在县城西门外不到五里的地方,凌晨起身,辰末就到了县衙。两名差役站班在衙门口,看了我的装束,立刻抱拳致礼。我递上名刺,差役们大概是不识字,看也不看,一个捧着就往里跑。时候不大,县尉迎了出来:“原来是离公子,大令恭候多时了。”

    跟着县尉来到后堂,只见县令大人正和一位军官对坐攀谈,看我进来,笑着站起身来:“离公子到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从畿内来的腾都尉。”我看那位姓腾的军官四十多岁年纪,高身量,长胡须,穿着褐色武官袍服,腰佩一柄又长又宽的钢剑,风神俊朗,象是个高人,于是急忙鞠躬:“炼气士离孟,见过腾大人。”

    腾都尉伸手搀扶,还了一礼:“刚和太尊谈到离公子,听说离公子是至圣的后人,不知怎样攀论?”“不敢,”我急忙回答,“在下的先祖,是威末郴国世卿,大人想必知道,至圣的女公子,是嫁给了离氏的。”“不错,”腾都尉笑着说道,“这样说起来,咱们也是姻亲呢。至圣出自彭国公族,与在下是同源的。”

    彭国六卿,弓、腾、峰、赭、梁、华,都出自公族,这我是知道的,不过相隔已经千年,关系疏远到和路人没有两样,说起姻亲来可多少是个笑话。然而我听说最近一段时间,畿内许多世家都忙着修族谱、论亲疏,想必这位腾都尉也未能免俗吧。

    又随便寒暄了几句,县令解释说:“腾都尉世居河西昆章县,告假访亲路过敝邑,自告奋勇也要往钟蒙山去剿杀妖物。有他这位大剑士相助,此行是定然旗开得胜的了。”腾都尉急忙谦让:“太尊过誉了,下官这几手粗糙剑法,怎当得起一个‘大’字?不过愿附贵县诸君骥尾,为地方上出一点绵薄之力而已。云潼、昆章,都属石府管辖,虽非乡梓,所距不远,合当效命。”

    讲完这些场面话,他突然一皱眉头,又说:“下官此行离开治所前,偶得一梦,见潼河滔滔,中有恶气弥空,想来是上天的兆示,要我恭同此行,灭妖护民呢。”“哦,”县令也没听过这个故事,愣了一下,“真有此梦?看来本县辖内的妖物,是合该腾大人铲除的了。”

    ※※※

    参与剿杀妖物行动的人,6续来到县衙,因为都是同乡,其中倒有半数是旧识:两位炼气士,一名桐辅,一名梁贯,都是我的同辈,但年龄要大我很多;一名剑士,是我的长辈,姓唐名澧。其余三人,县令介绍说,两名剑士都出自寒门,胖的叫扩放,瘦的叫晨谙。最后是炼气师寒炜,我久闻其名,第一次相见,是位五十多岁的老人。

    加上腾都尉腾语,一行八人,一半是炼气士,一半是剑士,搭配倒很相宜。中午时分,县令大排宴席,给我们送行。虽然才是初秋,天黑得迟,我们仍然不敢太晚启程,饱餐一顿,才未初就离开县城西门,策马向潼河方向驰去。

    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妖物出现的大致位置,是在潼河东岸、钟蒙山下一个名叫百木的村庄里。据当地亭长报告,半个月前,忽然有股怪风起自潼河,接着乌云密布,下了一个时辰的大雨——奇怪的是,雨水颜色血红,气味腥膻,这是一阵血雨!从来血雨降下,必有冤情,史书记载虽然不多,两千年间也有这么四五次,那位亭长是读过书的,因此改扮了亲自往民间去访察。百木村庄,民风淳朴,所居又都是同族或者姻亲,别说出人命官司,近几年来,连吵嘴的都少,也没有走失人口,哪里有什么冤情?可是亭长访察了三天,却访出不少怪事来。

    先是,村里的甜水井突然变得极为咸涩,难以入口,村民只好放弃数代的老习惯,改到潼河里去汲水。其次,百木村所居,一半都是渔民,自从血雨降过以后,网上来的鱼,三成眼圈都是红的!第三,隔三岔五,或从潼河上,或从钟蒙山中,都会刮起一股阴风,阴风过处,先后有六个村民暴毙,身上却无伤痕。亭长觉得不妥,仗着自学过几天道法,叫人驶舟往潼河里去探查,却每每被怪风刮回,不得离岸过十丈。他又往钟蒙山去寻访,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这行人的领,理所当然是有炼气师头衔的寒炜,其次就是官居畿县都尉的腾语。路上,大家请问寒炜:“先生道法高妙,见多识广,可能凭藉这些征象,判断出是什么妖物为祟吗?”寒炜捋着白须,摇摇头:“若妖风从河上起,定是水怪,从山间起,定是山精。然而妖风时水时山,这个,不是冤魂重醒,就是魑魅迷人哩。”

    “难道百木村中,果然有冤情吗?”腾语问道,“为什么那位亭长访察不到?”寒炜微微一笑:“冤魂沉沦,重醒作祟,时日不一啊。若是十年前、百年前,甚至前朝的冤情,亭长上哪里去访察?”我吓了一跳:“弟子曾闻,冤魂沉沦越久,重醒越晚,其法越高,越难降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寒炜瞥了我一眼:“年轻人害怕了吗?即便没有老夫在,有你头上那枚玉笄,也可保你性命周全,不须担忧。”

    一行人中,虽然确实我年纪最轻,但直截了当被人说“害怕”,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梁氏和我家世代通好,梁贯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一拍我的肩膀:“别在意,其实我也有点害怕呢,哈哈。”桐辅也安慰我说:“生死是自然,天命有所定,害怕没有用,坦荡也没有用,一切随缘吧。”

    我倒并非真的有多害怕,年轻人思路跳得快,一眨眼的功夫,又想起自己髻上那枚玉笄来。寒炜竟然一眼就能看出这玉笄蕴含有法力,可以保我的性命,眼光真是犀利啊。可是,这枚玉笄究竟有什么用呢?父亲不肯说,我问寒炜,他却也只是笑笑,摇了摇头。

第二章 美人

    古诗云:雉藏其尾,鸳敛其羽,有美一人,矜而不语。

    ※※※

    当天晚上,我们宿在官驿中,驿丞和当地亭长都过来拜望问安。寒炜问他们:“明早启程,百木村何时可到?”亭长回答说:“往西再走五里,就出了小人管辖之区,折而向西北,十五里外就是钟蒙山麓百木村——几位明早若辰时起身,不用巳尾就到了。”

    晚饭过后,扩放和晨谙为大家打来了洗脚水——他们都是寒门出身,整天跟在大家后面,恭恭敬敬的,话也不敢多说。虽然还没有碰到妖物,也不可疏忽大意,腾语就安排他们两个分开守夜,扩放守上半夜,晨谙守下半夜。

    我按照父亲的吩咐,没敢取下髻上的玉笄,可是用手摸摸,并感觉不到有丝毫法力。我知道,自己觉察不到,正说明其中蕴含的法力非常高深。究竟有什么用呢?反复思量,不得要领。

    第二天果然辰时就动身,纵马疾驰,巳中就到了百木村。这个村庄不大,看上去也不过百余户人家,背靠钟蒙山,前临潼河,半数人家门前挂着鱼网,半数堆着柴垛。策马入村,却静悄悄地看不到一个人影,拍了几户屋门,门都拴着,没人答应。

    “一定又出了什么变故,”腾语皱眉说道,“大家分头查看一下吧。”说着话,把腰间的钢剑拔出了鞘。大家也纷纷擎出兵器,眼望寒炜,等他示下。寒炜从怀里摸出一枚炭条来,叫大家张开左手,各书了一道符文。

    “这是雷部震心符,”他解释说,“握住了拳头,遇有变故即时张开,自有惊雷爆响,众人齐往接应。”我遵命捏住了左手,心里却说:“这个我也会的,你让我自己写还不是一样?”

    和桐辅两人向北探查,拐了几个弯,就策马两向,从一座较大的院落分左右绕过去。走不上三五步,突然有一股风从面前吹过,带起的尘土差点迷了眼,胯下马也轻嘶了一声。我低一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前面不远处。

    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一条小路的拐角处,搭着木杆,挂着一张鱼网。这女人几乎整个身体都被鱼网遮住,一张脸却露在鱼网上面。我才看了一眼,就惊愕得立刻移开视线。那真是天仙一般的美女啊,活了这么大,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看她的年龄,不过才二十出头,长长的头没有挽髻,披散在肩上。乌黑的头更衬托出肌肤的雪白和面庞的红润。她应该没有化妆,眉毛略有些浓,嘴唇也是正常的血色,而没有涂脂。但是,她不化妆,比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化了妆还要艳丽!

    虽然是白天,空中有云,阳光并不算炽烈,然而我一见到这个女人,却猛然觉得眼前一亮,象被阳光灼到了双目,匆忙移开视线,心里“通通”乱跳,倒似乎多正眼看这女人,是亵渎了她似的。然而目光虽然移开了,这女人的相貌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幽怨和哀伤,相衬的若是普通美色也还罢了,或者这般艳丽,展现的是灿烂的笑容,也不会令我如此惊愕颤抖。这样的目光,配合这样的容颜,却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淒美的感觉,使我的心猛然一沉,眼前刹那间从白昼变成了黑夜……

    是谁,是谁会令如此美丽的女子,如此不似人间凡种的女子哀惋欲泣?这样的绝色,只会教人怜之爱之,甚至仅仅是慕之敬之,怎敢令她这般伤痛欲绝?这样的眼神,是会使全天下人都心碎的呀!我神情恍惚间,不自觉地松开了左手,“嘭”的一声,一道惊雷震响,才把自己的魂魄拉回了窍。

    转过神来,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我策马奔过去,鱼网后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四下一望,并无遮蔽,那个女人就算有御风之术,也不可能逃得这么快。心下悚然一惊——难道是冤魂作祟吗?难道我所见到的并不是人吗?!是的,人世间哪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身后马蹄声响,桐辅的声音叫了起来:“生什么事了?!”“啊……”我愣了一下,随口回答道,“猛然起了一阵怪风,眼前出现一个女子,可是转瞬间又不见了,我这才……”“不是村中的女人,躲起来了吗?”桐辅追问道。我回想一下,虽然看不清那女人的装束,但应该不是普通乡下村姑,于是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其余的同伴也都匆匆跑过来,看到我安然无恙,才开口要问,突然村东头又起了一声爆响。我们一齐策马奔过去,只见剑士唐澧跌倒在一口水井旁边,马就拴在旁边篱笆墙上,四蹄不住地踩踏。

    腾语翻身下马,扶起唐澧,问他:“什么事?怎么了?”唐澧惊魂初定,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到这里来,觉得口渴,想汲点水……”

    唐澧算是我的长辈,他第二位夫人,是我远房的表姨。可是我从小就看不起他,虽然背负着剑士的名号,剑法却稀松平常,胆子也小。他这次也来参加剿杀妖物的行动,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桐辅曾经悄悄对我说过:“是他大夫人逼的。四十多岁,还只是个剑士,又无名望,每年举贤良方正都轮不到他,祖上虽然留下不少产业,这些年坐吃山空,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大概以为有寒先生在前面挡着,此行有惊无险,所以才大着胆子跟来吧。”

    其实说心里话,若没有寒炜参与此行,恐怕我也未必敢来。年轻人虽然胆子大,可多少有个限度,谁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唐澧结结巴巴讲了半天,大家才明白他的遭遇。原来他正凑到井边,看看是有水呢,还是一口枯井,猛然下面透出来一股恶气,冲得他顶门欲裂。才把收了鞘的剑再拔出来,突然一道虚影杂在恶气中,直扑出井。唐澧连砍三剑,都被那虚影躲过,这才放出了掌心的惊雷。

    我猜他的描述中水分很大,他才没那胆子砍虚影呢。八成是虚影才冲出来,他就吓得跌倒在地,匆匆放出了惊雷讯号。我当然不会说破,坏了长辈的脸面,况且,他多少还见到了妖物,我才见到个女人就放出讯号,其实就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他还要不如……

    寒炜皱着眉头,下马来看了看唐澧的气色,搭了搭他的脉门,开口问道:“那妖物往哪里去了?”唐澧用手一指:“那、那个方向……”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高峻苍翠,正是钟蒙山。

    ※※※

    我们再不敢分开,合兵一处,砸开了几户的屋门。屋中都收拾得很干净,不象是遭了劫难或者变乱的样子,然而却一个人都没有。真是奇怪,屋门是从里面插上的,好几户的窗户也都从内销牢。居民都哪里去了,平白无故化作飞灰了吗?

    当然不会是平白无故,这定是妖物作祟,掳走了村民。寒炜和腾语商量一下,准备大家暂时在村内歇脚,明天一早就往钟蒙山去探查。“妖物或在山中,或在河中,”寒炜沉吟着说道,“潼河滔滔,难寻依靠,况且,我相信不是全部人都会辟水之法的。咱们还是稳妥一些,先查钟蒙山吧。”

    我们不敢取用村民家中的粮食,只是搬柴生火,借他们的锅灶热了热随身携带的干粮。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妖物为患,今天的白昼似乎过去得特别快,一眨眼天就黑了下来。“大家警醒一些,武器就放在枕边,”腾语关照说,“要防妖物趁夜来袭。”

    仍然叫扩放和晨谙分班守夜,但就他们两个当然不够,除了寒炜和腾语,剩下的人都必须负起责任来——我和梁贯、晨谙被分派守下半夜。

    只脱了外面长衣,宝剑就放在枕边,还在手里写了一道山部护心符,我才敢闭上眼睛。心情颇为紧张,几乎睡不着,但今晚休息不好,明天上山将更加危险。我强自按捺胸中的躁动,缓缓吐气,闭目冥想,好不容易才进入梦乡。

    在梦中,我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正驾着战车在原野上驰骋。四周很亮,微风吹拂衣襟,心底却似乎有一种期盼,期盼什么人在眼前出现似的。终于,那人出现了,也驾着战车,向我迎面驰来。

    抬眼望去,对面战车上的是一名女子,白色的衣衫,和乌黑的长同样在风中飘拂——那正是我白天见到过的那个女子啊,正是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啊!我悚然一惊,明明脚下踩着战车的车板,却没来由地一个趔趄,睁开了眼睛……

    梦中的情景还在眼前,四周却从明亮变成了黑暗。我听到屋门轻轻响了一声,一个人影闪身进来。我左手用力捏住定心符,仔细地望过去,原来那是桐辅。

    桐辅似乎也看到我睁着眼睛,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我缓缓坐起身来:“不,刚刚睡醒。”“那正好,”桐辅微微一笑,“丑末了,该换班了。”

    我轻轻爬起身,抓起枕边的外衣和宝剑,套上靴子,走出了屋门。外面繁星满天,倒还算明亮,一阵夜风吹过,丝丝凉意透入脏腑。我这才穿上外衣,系好了丝带。

    梁贯和晨谙已经站在屋外了,两人都手挺着长剑,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看我出来,梁贯向我点点头,用手一指,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我慢慢走过去,拍拍地上的尘土,屈膝坐下。梁贯轻声道:“上半夜平安无事,希望咱们也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只是点点头,却懒得开口说话,那个奇怪的梦境依旧萦绕在脑海中。在那个梦里,我似乎是另外一个人,我是谁呢?战车早就被淘汰了,我却梦见自己驾驶着战车,莫非梦中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古人吗?那个女子也驾着战车,但她的战车是两马牵拉的——我知道最早在威朝的记载中,所有战车就都是四马牵拉的,“驷”这个字就是明证。在那以前呢?是否有两马牵拉的战车?读史太少,我不清楚。

    这个梦究竟有没有意义呢?是否因为白天那个女子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才会夜入我梦呢?这个女子若是妖物所化,她的再次出现,难道是妖物想要侵袭我的心智吗?对于梦境,师父葛琮坚持说:“昼有所见闻,斯以夜来入梦。”完全是个人内心的反映,与外事无关的。然而我知道许多人都认为,梦境是现实的预兆。

    曾经就这个问题请教过师祖棠庚,棠庚说:“心不在内,心在于外,心即自然。心之所见,梦之所映,亦皆是自然,岂有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你梦中所见,皆有所兆,只是你看不清楚而已。”于是我把自己前一晚的梦境告诉他,请他为我解说,他却只是笑笑:“你梦源自你心,正如你之所见,源于你之双目。你所见的,与我所见的,看似大同,实则有异。我不能解你所见,如何解你之梦?”他认为梦境虽有预兆,却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只要坚持修行,总有一天能够明了其中含义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我有时候也会怀疑,无法目见,无法耳闻,连心也分辨不清的大道,是不是真的大道呢?我还无法看清大道,那么我又何由相信这大道存在,并且一如书上所写,一如师父所传授的呢?

    我坐在梁贯身边,左手捏着定心符,右手握着长剑,胡思乱想着。胡思乱想也好,这样就不会在清冽的夜风中朦胧睡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梁贯突然冷哼了一声:“何方妖物?!”

    话音才落,一阵腥风突然扑面袭来。

第三章 钟蒙

    古诗云:采薇钟蒙山,烧松饱一餐,立岩危且仄,来登难上难。

    ※※※

    世间妖物,大抵不出“精灵鬼怪”四字。师祖棠庚曾说:“有情之物,感日月精华,历百年而得智慧,是为精;无情草木土石,历千年而得智慧,是为灵;人之殁也,其魂不散,起而作祟,是为鬼;**之外,人所罕见,史所不传之物,是为怪。”

    拉拉杂杂讲一大套,故弄玄虚,其实很简单。动物妖化就是“精”,植物或者非生物妖化就是“灵”,人死了魂魄不散变成“鬼”,没人见过的奇特生物就是“怪”。棠庚说,精、灵都不可怕,生物妖化,会保留其本来的弱点,只要了解它的弱点,就好降服。猫精总不会比老虎力气大,鱼精离了水一样窒息,木灵最怕的是火。而至于鬼、怪,它们的存在脱于人类常识范围以外,就比较难对付了。不明白的事物,其实是最可怕的事物。

    世界是很复杂的,知识是没有穷尽的,分类永远是笼统的——对于妖物的分类也是如此。我就不明白,人死而化鬼,那么犬人死了会不会变鬼呢?除了难看一点,野蛮一点,似乎他们和人类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啊。更进一步说,猫呢?狗呢?只有人类有魂魄吗?人类魂魄不泯就变成鬼了,猫、狗为何死了就是死了?

    师父老怪我想得太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层出不穷。可是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问题?还不是因为你们教不得法,理讲不通。你们的理论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我还能提出什么古怪问题来?

    我从小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厌烦师长们整天摆在嘴边的大道理。这些道理很少是他们自己研究出来的,多是来自书本以及上一代师长的言传,许多方面,他们自己也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既然如此,多少谦逊一些才好,别以为年龄比他人大,资格比他人老,懂得就一定比他人多。如果有位老人说出“痴长数十年,一无所知”的话来,也许我会格外尊敬他——然而可惜,我至今还没遇到过一位这样的老人。

    当然,我并非专一叛逆,师长所讲的话,某些也是很有道理的——那是我认为这话有道理,而不是他们的自我标榜。比如有关妖物的分类,起码腥风一起,就可知非精即怪。植物和非生物是没有那样浓烈的异味的,鬼更是无嗅……不过,等等,若是动物之尸幻化的妖物呢?那算精还是灵?或者算鬼……天晓得他们的魂魄是否仍寄留在尸体中,人之魂寄留在尸体中,不也能变成僵尸异鬼吗?

    所有的想法,都在一瞬间完成,人的思绪,总是比最快的羽箭还前进迅。我听到梁贯叫了一声:“何方妖物?”脑子里立刻就冒出这种种念头来。思绪跳沓,顷刻无踪,也不知道是自己的缺点还是优点。

    其实在闻到腥风的一刹那,我就已经举起了长剑。在黑暗中定睛细看,只见院中烟雾徒起,雾中伸出一只毛绒绒的大手,抓向梁贯的面门。

    梁贯持剑在手,一剑向那只怪手刺了过去。虽然身为炼气士,长于道法而拙于剑术,但人在遭遇危险的第一本能反应,就是把手里的武器刺将出去。烟雾中,那只怪手突然转向,一巴掌拍在梁贯的肩膀上。梁贯叫了一声,长剑脱手落地,人也倒了下去。

    晨谙怒吼一声,提剑扑上。那只怪手弃了梁贯,又向晨谙面门拍到。晨谙挥剑去挡,出招却软绵绵的不成章法,似乎还没梁贯运剑流畅。眼看那只怪手避开了长剑,一掌拍向他的肩头,晨谙急忙一矮身,就地一滚,狼狈地逃开了。

    这时候,我已经跑过去扶起了梁贯。梁贯喘着气说:“我没事……快去相助晨谙,妖雾中有迷心之气,他抵挡不住的!”

    原来是这样,所以晨谙才脚步虚浮,身为剑士,使出剑招来却毫无章法。我放下梁贯,一个纵跃来到晨谙的背后,张开紧握的左手,把山部定心符印在他的后心。

    晨谙猛然打个冷战,精神徒然大振,长剑一抖,向那怪手猛力刺去。这一招流畅稳健,而又凶猛无俦,想不到他一个寒门出身的下级剑士,竟然有如此实力。

    那只怪手再也无法轻易避开来招,向后一缩,但还是被晨谙一剑擦破了油皮。妖雾中猛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震得我头脑一晕,不自禁倒退了三步。虽然有山部定心符护体,晨谙出剑也不由缓了一缓,就趁这个机会,怪手捏合成拳,又向他胸口打来。

    晨谙正想缩身躲避妖物的攻击,突然“哗啦”一声,一道闪电从我身后崩出,准确地打在怪手中指关节上。电光飞溅中,妖雾中又响起一声惊人的惨叫,随即那怪手缩了回去。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正在休息的同伴们被惊醒了。看那闪电的光芒白亮耀眼,估计很可能是寒炜亲自出了手。这老人的法力,应该不在我师父之下——不,把他比我那个无用的师父,多少有点侮辱了这位老炼气师。

    怪手缩回,妖雾猛然收拢。我看到腾语一个箭步蹿了上来,双手握剑,对准那浓浓的妖雾一剑砍下。随即寒炜也冲到我的面前,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辞——我听得出来,那是御风之术的咒语。

    腾语一剑砍了个空,妖雾收拢起来,“呼”地向天上飞去。而几乎同时,寒炜也衣襟带风,腾空而起——他怎么知道那妖物要跑,抢先施御风之术前往追赶?看起来,这位老炼气士还真是不简单呀。

    只见两道白影,一前一后倏忽离去。御风之术是风部的高级道法,除了寒炜,一行人中无人会使,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他们追逐远去,帮不上忙。

    但寒炜似乎也没能追上妖物,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空手飞了回来。他才落地,腾语就凑近去问:“如何?”寒炜摇了摇头:“此妖颇有神通,以我之能,也仅能勉强克制而已。”他环顾众人,继续说道:“这东西腥气逼人,但非鱼腥,应该是山中的精怪吧。”

    我们一起点头。桐辅吐了一口气,笑着说:“若是山中精怪,比水里精怪总要好对付一些……”寒炜不赞同他的看法,缓缓说道:“据我等得到的消息,山中有精,水里也有精,不是这妖物还有协从,就是它能于山水间同时出没。‘好对付’?不可轻易下结论呀。”

    但愿这妖物只是水6两栖的,而没有什么协从帮凶——可是,有什么动物是水6两栖的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总是出现青蛙、水獭之类可爱的小东西,这些小东西真能成精吗?它们成精以后也不会有多可怕吧?

    不过也很难说,天下奇怪的事物实在太多了,并且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趋向。如果有人说,这怪物是一截从山里滚下来泡在水里的烂木头所化成的木灵,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

    ※※※

    好在剩下的一段月明星稀,并没有别的事情生。我们乐观地猜测那妖物并无协从,否则怎不回来报仇?人在遭逢危急之事,总喜欢把事情往好里想,否则光忧虑就会要了自己的性命,还等妖物来索魂吗?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扎束停当,策马往钟蒙山里去。正是仲秋,山上部分树木已经开始落叶,但放眼一望,还是郁郁葱葱的,杂草灌木更是齐腰深,马匹根本走不进去。我们只好把坐骑拴在山脚下,唐澧想要留下来看马,被大家一致否决了。

    寒炜走在队伍的前面,不时掐指计算,探寻妖物的巢穴。腾语走在最后,提着他那柄大剑——这柄剑长近六尺,宽有两寸多,确实必须双手使用。我们也都捏着符、端着武器,警惕地四下张望。

    中午的时候,大家围坐下来简单地用了午饭,饭后继续前进。进山已经小半天的时间了,还没走到半山腰,看样子,今天是很难有什么现了,也许要被迫在山中露宿。想到这一点,想到在如鬼影婆娑般的林中熬过漫漫长夜,我的心里就有些打颤。

    还好,未时刚过,寒炜突然向后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妖物的巢穴应该距此不远了,要大家提高警惕。我左手捏着山部定心符,右手提着长剑,剑柄上还画了道雷部霹雳符,抖擞精神,侧耳倾听。除了风吹树叶的轻响外,身旁不远处竟然还传来一阵“唏唏嗦嗦”的奇怪的声音,瞥眼一看,原来唐澧竟然不自觉地在抖。

    又往前走了半里多地,寒炜猛然停住了脚步。大家都分外警惕起来。只见他抬左手往前面一指,“敕”了一声,“蓬”的浓烟冒起,一丈外树倒石翻,露出地上一个隐藏的大洞。

    “那妖物似乎暂时不在附近。”寒炜转过身,向腾语使了个眼色。腾语点点头,双手握剑,大步向那地洞走去。经过寒炜身边的时候,老炼气师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大概是施加了某种符咒。

    腾语小心翼翼地来到洞边,向下望了望,然后转过头来注视寒炜。寒炜左手掐指,摇了摇头,表示附近应该并无妖物活动的迹象。腾语开口说道:“洞里都是一些尸体,大概是百木村被掳的村民吧。”

    我们走近去,只见那地洞约摸一丈多宽,洞中密密匝匝地躺满了村民的尸体。唐澧“哎呀”一声,梁贯却叹了口气。腾语蹲下身来,把手向内一探——堆在最上面的村民,距离洞边不到一尺——他是探的一具尸体的鼻息,然后“咦”了一声:“尚有呼吸,身子也还热,并没有死。”

    晨谙闻言,帮助腾语把那村民拖了上来。这是一个中年男子,闭着眼睛,象是正在熟睡。寒炜一搭这男子的脉门,又翻开他眼皮来看,点点头:“是被妖物迷住了,并无性命之虞。”

    说话的功夫,晨谙和梁贯又拖上来一个老年妇人,我蹲下身来按了按这老妇的脉搏,报告寒炜说:“此人也是一般,尚未死去。”寒炜左右望望,叫腾语、扩放和我三个人警惕周围动静,梁贯、晨谙、唐澧和桐辅把洞内的村民都搬上来。时间不大,十多个村民被整齐地排列在洞边,寒炜逐一探查,果然都还有气息。

    “可惜,现在手边缺乏施法之物,很难将他们救醒,”寒炜轻叹一声,“况且,除非消灭了山中的妖物,否则怎敢放心施救那么多人?”我听了他的话,转头说到:“这些人若不救醒,难道搬下山去吗?那恐怕比对付妖物还要辛苦哩。”

    就这么一转头,我猛然意识到洞中有某种较为熟悉的东西存在。定睛望去,只见上面三四层的村民都已被搬开,晨谙和桐辅正小心翼翼地从洞边滑下去,去搬约摸六尺以下的村民。他们才搭住一个青年男子的手脚,而在青年男子身边,躺着一个白衣的女子。

    正是这个女子,虽然距离颇远,我无法确切地看清她的相貌,但目光扫过,徒然觉得葱郁的林中,昏暗的洞中,猛然变得明亮起来!正是这个女子,是我昨天在百木村中所见到的女子。昨天只看到了她的面孔,现在更看到了她的身躯,她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袍,虽然袍角沾满了污渍,依旧是那样洁白,衬托着整个人更天女一般艳丽!

    眼前虽然一片明亮,晃得我头脑一阵晕眩,但心中却有一道阴影掠过。我大叫一声:“快退出来,小心你们身边那个女人!”晨谙和桐辅都愣了一下,但随即变故就生了。

    变故来得如此之快,使我相信这是早有预谋的诡计,即便没有自己出声喝破,那妖物也一定会趁这个时机动手的。我的话音才落,只听洞中一阵阴冷的笑声,我感觉眼前猛然一暗,被灰濛濛的雾气笼罩住了……

第四章 妖物

    古诗云:邪侈放辟,为假凌真,妖而祸人,人而祸天!

    ※※※

    人心与外物的连接,目视是第一位的,其后才是耳闻、鼻嗅和身触。摸不到的东西,不摸便是,不会有人因此感到恐慌,鼻子因为伤风堵塞而根本无法挥分辨香臭的功能,也是大家经常遭遇的事情,不足为虑。就算一时失聪,若没有交谈的需要,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有目力所及,如果什么也看不清,就象我现在这样,被笼罩在浓雾中,望出去灰濛濛的一片,才真使人不寒而慄,惊恐万状。

    我左手捏着定心诀,右手抬剑护在身前,努力睁大眼睛。看不清周围情况也还罢了,糟糕的是,妖物就在附近,进必为其所伤,而且这里不是平地而是山洼,退也难保活命。人到这种情况下,只好依赖耳闻和鼻嗅了。

    鼻端袭来丝丝土腥、木香,却并没有昨晚所遇妖物那种野兽般浓烈的腥骚了——莫非今日所遇的妖物,和昨晚所见不是一类吗?果然这妖物是有协从帮凶的呀。而且我内心隐约想到,不管那白衣女子是否为妖物,起码以她那种凡脱俗的美丽,就无法和野兽联系起来。把她想象成山精吗?简直是唐突佳人……呀呸!什么佳人,那是妖物啊!命在顷刻,怎敢如此胡思乱想?!

    耳边传来寒炜沉着的声音:“大家不要慌,防护身周,慢慢向我靠拢!”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耳尚可闻,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努力分辨寒炜说话声音传来的方向,往左面慢慢踏出一小步……

    但就在这个时候,右方丈余远处突然又传来寒炜的声音:“那是妖物幻化我的声音诱人,大家千万不可上当!”天哪,没想到那妖物还有这样一手。不过它未免太小看我们的智力了,迷雾腾起之前,寒炜明明在我的左方,他怎会那么迅地移动到右方去?

    我依旧向左方缓缓迈步,才走了两步,突然脚下被树枝一绊,险些栽个跟斗——目不能见,还真是可怕呀。“大家都没有遇袭吧,都出声通知各自的方位。”我听到寒炜的声音再度在左方响起。

    可还没等众人报名,突然寒炜大喝一声:“孽障,尔敢!”接着,在他站立的方向传来一阵霹雳轰响的声音——想必他已经和那妖物动上了手。我开口叫道:“在下离孟,这就前来相助!”不顾脚下磕绊,又靠近了三步。

    “腾语在此,诸妖退散!”听到腾语的声音就在寒炜身旁响起,我不禁小小松了口气。这两位高手聚拢一处,相信没什么妖物可以伤害到他们的,我尽快接近,也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然而,我的想法似乎是错误的,只听侧前方又响起了腾语的声音:“妖物大胆,竟敢冒充腾某!”随即寒炜闷哼一声,象是在战斗中吃了点亏——他不会是被那妖物幻化腾语的声音,趁虚而入,打中了吧……

    我刚才还在嘲笑妖物小看我们的智力,现在才现原来那妖物的智力也颇不俗。它不但冒充腾语的声音骗过了寒炜,而且还把寒炜逐渐向远方逼去,即便寒炜不会为妖物所伤,他若被逼至众人难以赶到之处,对于这一行人来说,仍是极为危险的事情——等等,寒炜真能战胜这个妖物吗?不管这妖物用什么方法隐藏自己的行迹,而寒炜方才竟然没能探测出它就在附近,难道寒炜的道法真的要逊于它的妖法吗?!

    想到这里,我轻轻打个寒战。但不管怎么说,此时尽快和他人会合一处,才是确保性命,并进一步击败妖物的唯一途径。栽跟斗就栽跟斗吧,打几个滚还伤不到我。心念既定,我张开左手,把定心符往胸口一拍,然后口念山部健身咒,迈开两腿,往寒炜与妖物对战的方向快奔去。

    跑前几步,突然耳边有衣襟带风之声划过。我把剑一横,低叱道:“谁?!”“贤弟吗?是我!”传来的是桐辅的声音。

    我才放下心来,突然寒炜身边响起一个声音:“我来相助先生,妖物何在?”天,那分明就是我的声音!在我身旁不远处的桐辅猛然停住脚步,喝问道:“你真的是离贤弟?!”

    仓促间,我开口叫他的字:“公弼休疑!”嘴里虽然叫他休疑,其实我自己还挺疑惑的。桐辅不知道这里的我是不是真的我,我又何由肯定这里的他是真的他?!

    还好桐辅是个聪明人,他也立刻改口,不再叫我“贤弟”,而称呼我的表字:“恭父,你跟在我身后,一起去降伏那可恶的妖物!”

    那妖物真的很可恶,可是也很可怕。还在朗山秩宇宫修道的时候,我跟着师父、师叔伯们,也剿灭过几次妖物,都不过是些狼、犬成精,或是杨、柳化灵,别说并不厉害更不聪明,也从来都是长辈们动手,我等弟子在旁边呐喊助威,以长声势。自己亲自动手面对一个妖物,还遭了它的伏击,初出茅庐,这还是头一遭。

    突然想到,都说狐精和花灵善于惑人,也能变作美貌女子,这妖物莫非就属于这些门类吗?不过据说狐精修炼不过千年(过了千年就很少有人能制住它了),是无法彻底掩藏自己身上的骚味的,只好用脂粉香味来遮盖,然而此刻我鼻端却并没有闻到任何香味。那么,这妖物是花灵了……可花灵也多是具有天然香味的呀。脑子里虽然这样想,可是在我心中,却下意识地把狐狸排除,而认定这妖物乃是花灵了。要什么花,才能幻化成这样倾国倾城的尤物?

    踩踏跳跃声、衣襟带风声,还有施放道法的各种声音,都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又往前跑了几步,我和桐辅已经来到了寒炜与妖物对战的地方。透过灰暗的迷雾,我隐约可见桐辅剑柄上的宝光——桐氏是云潼高门,家财万贯,蓄有奇珍无数,也只有他会在剑柄上镶嵌那么多珍珠宝石。我就紧跟着这几点晶亮的宝光,一步不敢落后。

    “啪~~”突然一道霹雳穿透浓雾向我们射来,但那霹雳经过桐辅身前,突然转变了方向——想必是被桐辅挥剑格开了。“寒先生,我来相助!”桐辅大喝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问我:“恭父,还跟着吗?你掩护我的背后吧。”我点点头,但随即醒悟,此刻桐辅根本看不到我的动作,于是开口回答:“公弼兄放心好了。”

    “当~~”的一声,前面传来两剑相碰的声音。“公弼,是我!”那是扩放的声音。他大概听到我和桐辅互称表字,因此也依样施为。可如果再这样叫上几声,那妖物也就学会了——说不定现在开口的就是妖物,它冒充扩放的声音。扩放是寒门出身,用表字称呼桐辅这种世族子弟,本身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就好比寒炜是我的长辈,别说我不知道他的表字,就算知道,也不敢叫——性命攸关的时候也许例外。这种境况下,真是谁都不能相信,说什么降妖伏怪,现在自保是唯一明智的抉择。

    我才在心里打退堂鼓,忽听扩放“哎呀”一声,接着是重物翻滚的声音。难道他已经被妖物所伤了吗?身前不远处就是激烈打斗的战场,我却不敢再前进一步,只是横剑当胸,凝神戒备。

    这时候,若能起一阵狂风,或是下一场暴雨,也许眼前的浓雾会消散吧。但这种高深的道法我是根本不会的,寒炜也许会使,但显然他被妖物着着紧逼,没有时间和机会诵念咒语。我眼前只偶尔闪过几道霹雳,但那霹雳之光根本划不破厚重的浓雾。

    一声惨叫,似乎是腾语的声音。我心里打个哆嗦,若连腾都尉都遭了毒手,我们今天可真的凶多吉少了。但随即响起了腾语的喊声:“孽障,又敢冒充于我!”

    兵器交碰声、霹雳破空声、脚步声……种种声音在我四周响起,也不知道战况究竟如何,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有没有人丧命。我觉得双腿有些颤抖,正在嘲笑自己的胆怯,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退这一步,却绊到一个软绵绵的人体,也不知道是刚才搬出坑外的村民,还是自己的同伴。我一个趔趄,向侧面栽倒下去,这一倒却无巧不巧,摔进了那个丈多宽的深洞。倒在一大堆不言不动的村民身上,虽然不致于受伤,感觉却软绵绵的,奇异到令人齿冷,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长剑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我手脚并用爬出洞来,却突然现,战斗的声音已经停止了。

    四下里只有微风掠过草木的声音,这使我感觉万分惊骇。同伴们都已经倒下了吗?为什么连他们呼息的声音也听不见?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口叫道:“怎样了?还有谁在吗?”

    突然,我的眼前一亮,浓雾中出现一个白亮的人影。虽说在浓雾中,一尺以外,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清楚,但这个人影却分明距离我过一丈,她身上如同着光似的,撕裂浓雾,纤毫毕现。是的,这正是那个女人,那个身穿白衣、美丽到使我目眩的女人。她向我微笑着,慢慢走了过来。

    我吓得后退一步,这一步又踏到了洞边,我只好停住身形。那女人冷冷地微笑着,开口对我说道:“你也是他的后裔,我在你身上闻到了那种恶臭……虽然是很淡的恶臭。你也必须要死!”

    说到这里,她突然和身向我扑来。一个美女向自己扑过来,普通情况下,是男子都会张开双臂去接住她吧,但现在我却只想抱头逃开。可惜身后就是大洞,跑是跑不掉的,长剑又早就遗失了,我只好双掌一合,口念雷部霹雳咒,一道闪电,打向那女人的面门。

    然而,那女人却象一个虚影似的,闪电直接穿过她的身体,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女人已经扑近,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狰狞——但配合那样一张美丽的面孔,狰狞的表情却并不使人感觉恐怖——双臂牢牢抱住了我。不,她并不是虚影,我肩膀上传来她双臂有力的抱合,她的身体极为冰冷。

    完了,我命休矣。虽然死在这样美丽的女人手下,似乎颇为风雅,没什么可遗憾的,可想到她其实并非人间女子,而是不知本相为何的妖物,却没法使自己坦然面对这种死亡方式。正在惊慌的时候,突然我头顶一震,有道白光从髻上射出来,向上直冲霄汉!四周的浓雾象朽木被宝剑割开了似的,顷刻碎裂、四下退散。那女人惊呼一声,放开了她的手臂,也疾退到一丈以外。

    是那枚玉笄的功效吗?真是救命的宝物呀!我正寻机想要逃走,突然肋下一紧,被人一把抓住,双脚离地。抬头望去,只见青灰色的法袍在眼前飘拂,我认得那是寒炜的衣服。

    寒炜,正是寒炜,他抓着我,运用御风之术,把我揪离了地面,向上飞去。地上传来那女人冷冷的笑声:“这老儿,我饶你一命,你倒来坏我事!”

    和寒炜在一起,我就放心多了。才刚松了口气,就听寒炜长叹一声:“是谁?我双眼盲了,你来指点我出山的道路。”我大吃一惊,才刚要问,就看寒炜直向一株大树的树梢撞去,急忙叫道:“往左,快往左!”寒炜在空中打个盘旋,堪堪擦过树梢,一枚树枝刮破了我的衣袖。

    太危险了,还是先指点寒炜方向,逃出钟蒙山外,再详细询问情况吧……

第五章 嚣宙

    古诗云:宇则秩序,宙则嚣乱。我生则修,日月则短。

    ※※※

    寒炜按照我的指点,直到天黑,才飞出钟蒙山,安然降落地面。我虽然不算肥胖,但年青人肌肉结实,份量想必不轻,寒炜累得气喘嘘嘘,才放开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注意观察他的眼睛,他双目紧闭着,眼睑和眼眶上都没有伤痕。如果真如他所说,已经目盲,那也一定是妖物用妖法弄瞎的。

    “恐怕……”喘了一会儿气,寒炜黯然说道,“活下来的只有你我两人了……唉,大败亏输啊,大败亏输……没料想此妖物这般厉害!”

    我问他:“妖雾茫茫,在下目不能见,不知道究竟生了什么事情?”寒炜摇摇头:“我不知道……那妖物似乎幻化作女人的形状,我用风雷山泽各部道法攻击,都没有效果……除非它本就是虚影,没有实体,否则不应该这样啊。莫非,它是鬼吗?”

    就算是鬼,是一个虚影,也无法同时抵御各部道法,否则这个世界上还不鬼物横行,无人能治?我看到两行清泪从寒炜紧闭的双眼中缓缓流下,不禁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地问道:“其他人都……都死了吗?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先回、回县里去?”

    寒炜继续摇头:“我不知道,也许都殉难了吧……回县里去?我怎有面目回见大令呢?此妖物如此厉害,只有往邱山去,与诸位道法高深的同门共商降伏之策了……”

    我知道寒炜出自邱山嚣宙宫——嚣宙宫在中原炼气五山中,位置最靠西北,地位却最为崇高,宫主广宗真人,前年被朝廷加封了“通微显化清静明德”的称号,俨然已执五山乃至天下所有炼气宫观的牛耳。如果前往邱山,肯定能够找到消灭此妖物的方法吧。听寒炜这样一说,我的信心徒增。

    我们不敢在钟蒙山附近多作停留,连夜赶路,午夜后终于摸上大道,找到一家官驿。驿丞被从梦中叫醒,起初一付不耐烦的神情,可是等看到寒炜,立刻满脸堆下笑来。寒炜向驿丞借了纸笔,由他口授,让我写下短短的几行字:“妖物猖獗,法力莫测,愚将前往邱山求助。大令其慎,莫使闲人入钟蒙山,以待愚之归也。”下面写了寒炜的名字,请驿丞天亮后快马传送给县令大人。

    我们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却没心情和精神吃饭,和衣而卧了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吃过驿丞送来的早点,我们借了两匹快马,一路往北,疾驰前往邱山。

    邱山在潼河的源处,位于中野郡的西部,此去不下千里的路程,虽然马不停蹄,也直到十月中旬,才赶到邱山脚下。栓好坐骑,我搀扶着寒炜登上山道,走了不到两里地,前面山坳里突然转出一名蓝袍炼气士来,稽问道:“来的可是寒师兄吗?”

    寒炜停住脚步,侧耳分辨声音:“莫非是寅师弟?”“小弟正是寅宏,”那名炼气士快步走近,“师父今晨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料定师兄会归来……”说到这里,突然转过话头:“师兄,你的双眼怎么了?”

    寒炜苦笑摇头:“劫数啊,劫数啊……原来师父早便知道了,快领我去拜见。”

    ※※※

    经过询问,我才知道,寒炜的师父原来是嚣宙宫的上监化淼真人。我们跟着寅宏来到了嚣宙宫,拜见真人,真人不说话,先张开左手,在寒炜双眼上轻轻一抚,然后眉头微皱:“怪哉,这是什么妖物?”

    寒炜苦笑:“弟子也不明究竟。师父看……看弟子的双眼,可还能痊愈吗?”真人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你若还在壮年,我可保你双目痊愈,现在嘛……好生将息,一个月后,勉强可以视物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把大袖一摆,招呼我们:“先坐下。炜啊,你将事情经过详细说来我听。”寒炜和寅宏行礼坐在蒲团上,我无论年纪还是身份都差他们太远,只敢叉着手,毕恭毕敬站在一旁,悄悄打量化淼真人。实在奇怪,看真人的头,白如积雪,总有七十多岁,看他胡须,黑白夹杂,也就五六十岁,看他脸上,却既无老斑,也无皱纹,简直比寒炜还要年轻,应该不会过四十岁……

    寒炜详细地述说了在钟蒙山生的事情。真人闭眼想了一下,同时左手五指不停掐算,良久才开口说:“劫数,劫数,人间又将历劫。我这几日常见石府方向妖氛锁空,探究占卜,却难明究竟。看起来,必须亲自前往看看……”

    寒炜大喜:“师父若肯出山,还有什么妖物不可降伏的?”真人却苦笑着摇摇头:“炜啊,道消魔长,斯是末世,连我也未必能够铲除那个妖物呢。这是劫难的开始,必须召集五山真人,大家齐商对策——就定在十一月中旬吧,那时候,住持师兄也该开关理事了。”

    我知道他口中所讲的“住持师兄”,指的就是嚣宙宫主广宗真人。看起来,这妖物真的来头不小,不但要齐集五山真人会商铲除之计,还竟然会惊动广宗真人。我能从那妖物手里逃得一条性命,全靠头顶的那枚玉笄呀。

    正这样想着,真人突然望向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急忙稽,毕恭毕敬地回答:“弟子离孟……”“你出自朗山秩宇宫?”真人虽然这样问,却似乎早就知道答案了,“那你就回山一趟,把我的书信带给秩宇宫主九德真人吧。”

    九德真人,就是我的师祖、秩宇宫住持棠庚。我才刚点头回答:“遵命。”真人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递给我。原来他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因此预作了准备呀。所谓“洞彻天机”,就是这个意思吧。

    ※※※

    朗山在潼河以西,正位于石府、西平和成寿三郡的交界处。我不敢循原路返回,才进入石府境内,就抢先西渡潼河,以免再次经过钟蒙山和百木村,被妖物盯上。

    策马疾驰,才走了四五天,胯下坐骑就跑不动了——真是一匹驽马,我没想到从官驿借来的牲畜,竟然这样脓包。为了怕它倒毙路旁——这家伙趔趄喘气,好象随时会倒下来似的——我只好放慢前进度,准备到下一个官驿后换一匹坐骑。

    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石府郡的河西地方,距离潼河不远。估计换马以后,再次鞭策狂奔,月底前可以赶到朗山。但愿把信传到以后,师祖就可以放我回家——他们自去降妖伏魔好了,我道法低微,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回家歇着去……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厉害的妖物,看起来还是放弃修炼之想,出仕为官,要安全一点。

    走了一程,突然看到前面有个人当道翻着跟头,口中大呼:“我误矣!我误矣!”这样的情景还真是古怪,才从妖物身边逃开不久的我,现在的警惕心要大过以往所有时候,因此立刻勒住了坐骑,皱眉仔细观察这个人。

    只见这个人蓬头散,没有结髻,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长袍,大概是反复浆洗的缘故,许多地方都已经白了。如果不是穿着长袍,我还会以为他是个乞丐,穿长袍而不结髻,应该是个修道士吧。

    许多炼气士都看不起修道士,斥骂他们是“外道妖言”,我倒不这么看。虽然次序排列不同,大家拜的“三圣”都是一样的(修道氏不尊“祖圣”彻辅,而尊“先圣”素燕,因此也就称呼彻辅为“后圣”),修道士引为圭臬的“道德是至道,道法为器用”一语,也确实是至圣说过的话。虽然我不赞同他们重视理论而轻视实践的观点,可纯就理论来说,炼气、修道两家的分歧也并非全然无法弥合。当然,我不鄙视修道士,可对他们也从来不存什么特别的好感。

    正想呵斥对方让开路,容我过去,那名修道士翻着翻着跟斗,却突然瞥见了我,竟然向前一纵,拦住了我的马头,长笑道:“我悟矣,我悟矣!子肯听我之所悟欤?”这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领悟的“悟”,而非失误的“误”。

    我没空听他讲什么悟不悟的,一抖缰绳:“既然是你的悟,不是我的悟,就算你讲出来我也未必懂呀。请让路,我有急事要赶往朗山!”

    那修道士“嘿嘿”笑着向道旁让开:“急什么,有什么可急的?你可知道,这天是假的,地是假的,你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世界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事情值得着急去办呢?”

    我有点哭笑不得。曾听说过修道士中有一个派别,认为万事万物莫不虚幻,法源自空,并且永远为空,难道这就是他悟得的道理吗?没什么稀奇的呀。我冷笑着反驳道:“既然你自己都是假的,那还悟什么?悟到了又有何可喜?”

    那修道士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我,然后突然“呀”的一声:“你不同,只有你不同,总有一日,你能够明白我所说的话!”我懒得再理他,策马继续前进。耳边传来那修道士越来越远的声音:“记住我的话,总有一日,你能够明白我所说的一切!”

    ※※※

    离开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炼气士,我很快就找到一家官驿,更换了坐骑。当月廿九日,终于赶到了朗山。才上山,就看到师父葛琮站在一块山崖上,极目远眺。我匆忙走近去稽:“弟子离孟,拜见师尊。”

    “呀呀,你已经到了呀,”师父象是这才现我的存在,转过头来,“我还往大道上望你哩——随我往紫云殿去,住持等你很久了。”

    师祖棠庚原来也早就算到我会在此时来到,连此行的目的,他也推算得一清二楚。真奇怪,这些老人家既然妙算无遗,自己互通声气好了,干嘛还要我跑过来送信?是故弄玄虚还是故意耍我呀?

    师祖看了我带来的信,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果不出我所料……”然后,他转向我:“这几日,我就会动身往邱山去。况且,便无此事,也要去参加广宗真人的开关仪式。孟啊,你先会家乡去吧,如果各位真人要齐聚钟蒙山,剿灭妖物,或许会用你做向导……”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可大吃一惊。本以为自己就此可以脱身,不再参与那么危险的事情了,没想到孽缘还未结束。寒炜不是还活着吗,干嘛要挑我当向导?

    师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着盯着我,不言不动。我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下了朗山,我不敢再沿着秋天回家的路程,渡过潼河往东北方去,因为那样一不小心就会接近钟蒙山或是百木村。我兜个圈子,先东进成寿郡,然后再北上渡河。成寿和石府一样,都有不到四分之一的领土在潼河东岸,十一月四日渡过潼河,这里还是成寿的地界,当晚准备住宿在一座名为“马原”的镇子里。

    马原大概是成寿郡河东地方最大的镇子,四围的土墙,高度甚至过某些偏远地方的小县城。虽然已经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候,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非常热闹。我牵马入城,向镇守兵询问客栈的位置。“沿着大街向北,过两个岔口,到第三个岔口转弯,就是本镇最大的客栈。”大概看我虽然满脸风尘,衣饰却颇华贵,因此镇守兵直接就指点了所谓“最大的客栈”。

    我按照他的指点,一盏茶的功夫就找到了那家客栈。这客栈果然非同凡响,椽粗廊直,漆色鲜艳,上下两层结构,足可容纳数百名旅客。才到门口,就有一个仆役迎了上来:“这位先生,可是要寄宿吗?”我点点头,仆役接过我手里的马缰,然后对里面大叫一声:“单身男客一位,好生服侍!”

    一脚迈进客栈,才抬眼,我却猛然大吃一惊,一道凉气从脊柱直冲顶门!

第六章 丽色

    古诗云:脂点其唇,黛描其鬓,有丽一人,莞尔顾眄。

    ※※※

    客栈的堂屋里站着许多人,但我一眼所见,却只看到了其中一个。她身穿一袭淡黄色的深衣,梳着乌黑的长辫,看上去只是一位普通的官宦小姐,然而她的脸……她的脸……我眼前一亮,头晕目眩,这正是我在百木村和钟蒙山上见过的那个女子呀!

    “妖物!”我不自禁地大叫一声,后退数步,伸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但是拔出剑来又有什么用呢?连寒炜也不是它的对手,我怎能抵挡它的妖法?看起来,今日定然命丧此处了……我还不到二十岁,还没有娶妻,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吗……

    “什么人?如此无礼!”一声大喝在耳边响起,接着,一支长矛狠狠向我的小腹刺来。我本能地用长剑一格,但那矛来得实在迅疾,使矛的人又膂力奇大,“当”的一声,我的长剑被磕飞,人也一跟斗栽倒在大街上。

    “尉忌,不要伤人!”我听到那妖物在叫,然后,就看到明晃晃的矛尖指着自己的咽喉。“小姐放心,我只是教训一下这个无礼的小子,”使矛人冷笑一声,“这是本郡太守的小姐,什么妖物!”

    什么,成寿郡太守的小姐吗?难道我看错了?怎么会,我对那妖物的印象如此之深,怎会看错。况且,人世间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我揉揉眼睛,定睛再看,但那女子却早转过了头,并且用衣袖遮住了面孔。

    “小子,你是什么人?怎敢如此无礼?!”那使矛的大汉又喝一声,“喂,问你话哪,你在看哪里?!”也许我真的看错了吧,也许这位小姐和那妖物有几分相似,我被妖物吓破了胆,才这样杯弓蛇影的。就算她真是妖物所化吧,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有什么阴谋要掩盖真实身份呢?

    想到这里,我赶紧收拢两腿,跪在地上,深深一揖:“在下朗山炼气士离孟,前日与妖物大战,想是心神未定,看花了眼,还请小姐恕罪。”“哦,”那使矛的大汉似乎来了兴趣,收回长矛问道,“这附近有妖物吗?在什么地方?”

    “先生请起来,”那位小姐依旧用袖子遮着脸,但分明是在对我说话,“下人冒犯了先生,也请先生原宥。”然后又对那使矛的大汉说:“尉忌,你听到‘妖物’二字,又按捺不住性子了吗?等你送我回去家乡,再寻找妖物也不迟呀。”

    “小姐放心,”那名叫尉忌的使矛大汉“嘿嘿”笑着,向我做个手势,示意我可以爬起来了,“在下受太守大人所托,护送小姐回乡,怎敢在此时多生枝节。不过先探问清楚地方,日后才好前往降妖伏怪。”

    我急忙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陪着笑对尉忌说道:“不在这附近,乃是在石府郡河东地方的钟蒙山上。那妖物好生厉害,连邱山的炼气师也不是它对手……”尉忌“哈哈”大笑,一摆长矛,“某自出师以来,纵横南北,凭他是人是妖,从无敌手。好,日后自往会会那个妖物!”

    去会吧,去会吧,让妖物把你一口吃了我才解恨呢,谁教你把我打倒在大街上,丢这样大的丑?我也不告诉你,连五山的真人都对此妖物如临大敌,让你吃个亏,我才痛快哪!心里这样愤愤地咒骂着,我捡起长剑插回鞘中,然后又远远地向那位小姐深鞠一躬。

    这时候,客栈门前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客栈仆役花了好大功夫,才把这些无聊的看客劝散。我仍然有些胆战心惊,绕过那位小姐,叫仆役领我前往住宿的客房。进了房间,掏出几枚制钱来赏了仆役,向他打听,才知道这位小姐果然是成寿郡太守爰楼的爱女。爰太守的家乡在虚6郡太安国,据说其母病重,因此派人送女儿回家乡去奉养祖母。

    仆役出去以后,我关上房门,对着天花板回想了好半天。虽然是惊鸿一瞥,但这位爰小姐的相貌,确实和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一般无二啊……是我产生的幻觉,还是真的世间有如此相象之人?对了,据说妖物化人,皆有所本,也许那妖物就是模仿着这位爰小姐的相貌,才幻化作人形的呢。那样说来,世间果有如此倾国倾城的尤物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我两眼定住了不动,竟似有些痴了。

    ※※※

    晚上仆役送来酒菜的时候,我向他打听爰小姐的状况。“小姐住在楼西,占了四间雅室,走廊上还有卫兵守卫哩,”仆役也对爰小姐的美貌倾慕得不得了,“世间竟有这般美人,真仿佛天女一般……啧啧,能多看她一眼,便死也不枉了!”

    话虽这样说,但面对这样天姿国色,真的敢多看一眼吗?多看一眼,倒似是亵渎了她一般。这顿饭我吃得索然无味,脑海里总是闪回不去爰小姐那绝世的容貌……不,闪回不去的,应该是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的容貌才对,对爰小姐,我只是瞥着一眼,她真的和那百木村、钟蒙山上的女子酷肖无二吗?还是有什么细微的差异?我全不清楚。

    那般沉鱼落雁的容貌,竟然是个妖物——才觉自己曾为这个念头搞得懊恼痛恨,倒好象自然这般造物,乃是犯罪似的。现在才知道,这样的丽色也配合着一个人,心里突然象有块大石头被搬走了,忽然长吐一口气,感觉极为轻松。

    天哪,我不会是恋慕上这个女子了吧?别说妖物,就是郡太守的小姐,也不是我所可以追求的。不,别自己吓自己,如此佳人,哪个男子见了能不恋慕?但恋慕是一回事,因恋慕而不能自拔,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从来就不是死脑筋,对于得不到的东西绝不强求,应该不会因此自寻烦恼吧。

    当然,人心的烦恼,不是自我化解就可以很快摆脱的。我知道自己多少有点魂不守舍,但愿这种状况只持续一两天,就可以将之抛在脑后。这样想起来,还不如没有遇见过这位爰小姐,就让那般丽容只配合一个妖物,等妖物被五山真人剿灭了,我个人的期盼和妄想就此烟消云散,不会留下丝毫痕迹,倒来得更为轻松一些。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解衣准备就寝,可是才刚抖开被子,突然听到敲门声。我还以为是客栈仆役送来热毛巾、洗脚水什么的,还暗夸“本镇最大的客栈”果然实至名归,但询问一句,门外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奴是爰氏,黄昏时见过先生一面。夤夜来访,自知失礼,然确有要事相询,先生若未就寝,还忘拨冗一会。”

    我愣住了,根本没想到爰小姐会披着月色前来会我。一位大家闺秀,主动要求和陌生男子见面,本来就是悖逆礼法之事,不在白天来访,却要趁着黑夜前来,别说那些不苟言笑的卫道士了,就连我脑海中都一刹那出现了“私会”、“淫奔”之类龌龊的字眼。这种事情若是被他父亲——太守大人——知道了,在责罚女儿的同时,说不定派人将我拿去衙门里,安个“少年无行,诱取宦女”的罪名,狠狠打上一顿板子。可假装正人君子,义正辞严地劝她回去吗?又多少有点可惜……

    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门外又传来爰小姐的声音:“先生若已经睡下,奴便先告辞了。”她说要进来,我反复犹豫,她说这就要走,我却本能地立刻披上外衣,一个箭步蹿到门边:“小姐请稍待片刻。”掖好衣领,系好丝绦,我拉开了房门。

    走廊上除了爰小姐,一个人也没有。爰小姐依旧用袖子遮着脸,向我微微一鞠。我把她让进屋来,剔亮了油灯。爰小姐在桌边盈盈坐下,轻声说道:“多谢先生。奴确有要事相询,因此含羞忍耻,夤夜来访。先生勿怪。”

    进都进来了,还说这些客套话干嘛?我掩上房门,却不敢上栓,这样如果被别人现了,还多少可以分辩,说我什么不规矩的事情都没干过。转回桌边来,我向爰小姐作一个揖,低声问道:“小姐但有下问,离某敢不竭诚以告。”

    “请问,”爰小姐嗫嚅着问道,“先生黄昏时见了奴便喊‘妖物’,果然有妖物和奴长得酷肖吗?”我倒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急忙敷衍说:“想是在下心慌错认了。”爰小姐说:“若不污先生之目,便请再细认一认。”说着,缓缓放下了遮住脸的衣袖。

    我张眼一望,“哎呀”一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人间果然有这样国色天香的尤物呀!爰小姐的相貌,乍看上去和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简直如镜中之影,一般无二。只是两人的神态有着天壤之别:那妖物即便冷笑的时候,眉间都有重忧,一片凄苦之色,看了令人心酸怜惜,而爰小姐却只有普通大家闺秀的矜持和羞怯,虽然在我目光注视下,带了一丝惊慌,但那和前此深刻心中的凄艳之美,完全是两回事。

    见了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我会猛然觉得眼前一亮,头晕目眩,不敢正视,看到爰小姐同样的美貌,却并没有这种感觉。也许这就是人间之美和非人间之美的区别吧。

    爰小姐注意到了我的神情,有些惊愕地问道:“果真一般无二吗?”我定一定神,回答说:“相貌一般,神态却自不同。”爰小姐秀眉微蹙,低下头去。

    “小姐此来,就是问离某这件事的吗?可有什么深意?”我实在搞不明白,她就算和妖物所幻化的女子长得惟妙惟肖,对她本人又有什么妨害?爰小姐轻叹一声,低声回答说:“不敢隐瞒先生。奴便这般相貌,少小时父亲便说‘天地钟灵于外,恐非长久之相’,往沌山清明宫请慈运真人为奴占卜……”

    沌山是中原炼气五山之一,就在爰小姐的家乡虚6郡境内,我知道慈运真人是沌山清明宫的上代住持,已经过世三年多了。只听爰小姐继续说道:“慈运真人起课推算,直喊‘怪哉’,要父亲抱了奴去给他看。真人反复端详奴的相貌,讲说:‘小姐之貌,合灭世之相。倘某日听闻有妖物化为小姐一般样貌,便是劫数到了,恐致夭折……’”

    我吃了一惊。虽说人老便丑,尤其是女子,若等鸠皮鹤,没人忍看,还不如趁着青春年华就归诸尘土,留给骚人墨客无尽的哀思。然而这种置身事外的歪理,当你正面对一位绝美的佳人的时候,是会完全当它放屁的。如此美女,谁忍心让她少年夭折?我赶紧问道:“可有解救之法吗?”

    爰小姐大概是想到谶言即将成真,自己寿数不永,双眉紧蹙,泪眼盈盈地回答说:“真人只说了四个字,却不能索解。真人云:‘逢恭便解。’”我脑筋猛然一转:“小姐,在下表字正是恭父!”

    这回轮到爰小姐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望着我,但随即又羞涩地低下头去:“原来如此,果然今日遇见先生,是天定之缘哩。”虽然明知道她所说的“缘”,是“因缘”之缘,不是“姻缘”之缘,可是我听了这话,还是感觉心痒难搔,有点魂不守舍。我向爰小姐作个揖:“在下也不知如何可救得小姐性命,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我做事从来喜欢给自己留后路,不敢轻易赌咒誓,但这回不知道怎么了,“万死不辞”这种话竟然脱口而出。自己也在心里问自己:“你疯了!是美女重要呢,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爰小姐站起身来,双手伏膝,就要跪拜下去。我伸臂想拦,可碍于礼法,只好把手缩了回来。

    连拜三拜,爰小姐说:“奴的性命,都在先生手上。便请先生惠赐一物,并告知乡梓居处,倘有不测,奴便遣人赍了此物来请先生。”怎么,等用得着我的时候才找我呀,我还以为就此可以跟随在美人身边,以求朝夕相处了——当然转念一想,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不由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好笑。可是,拿什么东西给爰小姐作为信物好呢?我身上值钱的饰物,似乎只有髻上插的那枚玉笄了……

第七章 真人

    古诗云:天地一逆旅,独行何踽踽?谁能道其真,出我此囹圄。

    ※※※

    所谓“美色迷人心”,我面对爰小姐娇艳的容颜,险些就失去了理智,竟然把右手向头上摸去,想要拔下那枚玉笄来赠予她。好在自私之念挽救了自己,突然想道:万万不可,这玉笄乃是救命的法宝,岂可随便赠人?况且,若这玉笄能救爰小姐性命,借了她也本无不可,只是恐怕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引导五山真人上钟蒙山去,失去了这件法宝,自己的安危由谁来保护?那些真人吗?我不相信他们会把一个刚成为炼气士的年轻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左右不过相赠一物,等她危难的时候,请我前往相救,又不是男女私情,要送定情的信物,没必要一定金啊玉的,找贵重的东西。我仔细想一想,还是放下了右手,转身走到床边,把挂在枕边的长剑摘下来——我自己用惯的剑,早就在和妖物搏斗中失落在钟蒙山上了,这是才在街上买的一柄便宜货。

    当然,剑是要用来防身的,不能赠予爰小姐,况且那么大的东西,她带在身上也不方便。我只是把红丝编成的剑穗解下来,胡乱打一个结作为标记,然后双手递到爰小姐面前。

    爰小姐低着头,伸出双手来接过剑穗——她十指纤纤,肌肤雪白柔嫩,若能捏上一把,甚至揣在怀里,该是多么**啊……当然,我这种龌龊念头是不敢付诸实施的。“多谢先生。”爰小姐仔细地把剑穗叠好,放入袖中,然后深深一鞠,“奴这便告辞了。”

    送走爰小姐,我拴好房门,转过身来坐在爰小姐刚坐过的凳子上,眼望烛光,有点痴。鼻端萦绕着非兰非麝的甜美气息,也不知道是爰小姐留下的体香呢,还是根本自己心里作用产生的幻觉。

    这般美人,若能娶之为妻,今生也不枉了!仔细想想,这段“因缘”未必没有机会转化为“姻缘”。郡太守的身份虽高,可他总有不做太守的一天,说不定不升反降,哪天就辞官归乡了。或者我走上宦途,一番风顺,只要做到县令,想向爰太守求婚,也有一线之机。况且,若论起门第来,我离氏可是至圣的后裔,祖上还出过九卿,他爰氏五百年前,不过西方彭国一个下大夫而已!

    当然,希望虽然存在,却实在渺茫。这样的美女出现在世间本来就是异数,异物总要归之异人,怎可能落在我彀中?我若是爰太守,就会找个机会把女儿晋献给天子。天姿国色不归天子,总感觉有些暴忝天物……

    胡思乱想了一整晚,快天亮了,我才终于迷朦睡去。醒来后向仆役打听爰小姐,据说他们一行人一大早就套上马车离开了。昨晚生的事情,真好象梦境一般,只有光秃秃无穗的长剑,告诉我这并非妄想。我感觉心中有些惆怅,还有些期盼,神思恍惚、有气无力地跨上坐骑,离开了马原镇。

    ※※※

    七天以后,终于回到了家乡。才到宅门前,突然看见四面张着白幡,还挂着素灯笼,象在举办丧事。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活着逃出钟蒙山的并不仅仅我和寒炜两人,还有寒门出身的扩放、晨谙,以及唐澧。我那么多天都没有回来,寒炜传给县令大人的书信里又没有提到我,因此父亲以为我也殉难了。

    父子相见,恍如隔世,不由抱头痛哭。事后打听,那天在钟蒙山中,扩放和晨谙苦战受伤,都滚下了山坡,晕到第二天才醒转,逃下山来——不知道为什么,妖物没取他们的性命。而唐澧则干脆浓雾一起,就倒在地上装死,因此保得残生。至于腾语、桐辅和梁贯,一直没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一早,我就前往县衙,拜见县令大人,详细讲述了这一段的经历。县令面有重忧,等听说五山真人要齐聚云潼,降伏妖物,才总算舒了一口气。“离公子辛苦了,”他拉着我的手许诺说,“明年举贤良方正,本县定不会忘记离公子的。”

    明年举贤良方正?我要给五山真人做向导,还不知道是否有命挨到明年哪。心里苦笑着,脸上可不敢表现出来,我只好向县令大人千恩万谢,告辞出了县衙。

    才回到家里,就现白幡换了红纱。原来二姐原定十月上旬出嫁的,因为我要前往剿杀妖物,准备延后到我归来再举办婚事。现在,我终于四肢健全地回来了,加上明天就是吉日,因此父亲决定送二姐出阁——原本计划明天要送我的丧的,虽然没有尸体,棺椁可早准备好了,迎娶和送丧的吉日竟然在同一天,这黄历也着实有趣。

    忙了整整三天,父亲送走了最后一个女儿,眼圈有点红。我劝他老人家想开一些,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又出去一个啦……有缺有补,天道是在,总该再迎进一个来才好。明年四月,等你过了廿岁生辰,我就帮你择一门好亲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又浮现出爰小姐那令人心醉神荡的倩影。我摇了摇头,驱散心猿意马,回答父亲说:“县令大人答应说,明年举贤良方正必有孩儿的名字,孩儿想等宦途有成,再成婚不迟。”父亲大为高兴:“已经决定要仕宦了吗?好,好。不过,趁着出仕前先选上一个好媳妇,你离开家往都城去,为父也好有人照顾。”

    我点点头,暂时敷衍过去了。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说。可最多明年元月,五山真人就要到云潼来了吧,我要二探钟蒙山,这生死可实在难料呀。髻上的玉笄,究竟可以保护我到什么程度呢?

    然而,我有没想到,越是害怕到来的日子,越是如光如影,倏忽就到眼前。转眼便是腊月上旬,初七的凌晨,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人叫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师祖棠庚竟然施施然坐在床前。

    我来不及穿衣服,更来不及梳洗,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叩头。师祖微微一笑:“我们不打算惊动县里,因此悄悄地来了。寒炜目疾未愈,只有请你带路上钟蒙山了。快些准备,我在外间等你。”

    说着话,师祖轻叱一声,立刻化作一道轻烟,不见了。我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结好髻,整理好行装——心里不停打战,想要掐指算算此去的凶吉祸福,却总也定不下心来。等收拾停当,走到外间,只见父亲正陪着五山真人在喝茶寒暄。

    坐在最上的,是邱山嚣宙宫的上监化淼真人,我曾跟随着寒炜,见过他一面。化淼真人下,是一位紫袍真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身为炼气士而被赐穿只有三公才能使用的正紫色服装的,定然是岿山宵练宫住持承光真人。

    我的师祖、朗山秩宇宫住持九德真人棠庚,还有父亲的师叔、沌山清明宫上监永春真人,这两位相识的老先生,就坐在化淼真人和承光真人的下。位置最低的一位真人,想必来自晟山至阳宫,他看上去年龄也最小,不过才四十多岁——后来才知道,那是至阳宫住持真人的徒善从真人。

    几位真人看我走进屋来,纷纷放下手里的茶碗,对父亲点一点头:“搅扰了,我们立刻就要上路,这便告辞。”父亲转圈鞠躬:“几位真人光降寒舍,蓬荜生辉,不必如此客气。”站在那么多大人物面前,我多少有点手足无措。永春真人向我微微一笑:“不必害怕。”一指我髻上的玉笄:“此乃我师兄相赠令尊的法宝,可却百邪。你须臾不要摘下,此行便无危险。”

    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件法宝是完美无缺的,就算这玉笄能却百邪,甚至能却万邪,那么万一出现了人所不知的第一百零一种邪、第一万零一种邪,它又怎能保住我的性命?如果钟蒙山上那妖物能驱百兽,招呼一只老虎来对付我——老虎若未成精,那就不是邪,玉笄就不能却——“吭哧”一口,我就死无全尸……

    因此不管真人们怎样安慰和鼓励,我心中还是没底。除非他们中有人愿意一直在我身边,保护着我,否则我的前途就无法保证一片光明!

    ※※※

    离开家的时候,辰初才过,天边露出一丝淡淡的曙色。五位真人或腰佩长剑,或胸抱拂尘,竟然没有携带一个随从。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妙,若非恐怕那妖物过于厉害,道法较弱的弟子不足相助,反难自保,这些从来呼前随后、排场惊人的真人们,怎么会一个随从也没有带在身边服侍呢?

    不,他们还是有一个随从的,那就是倒霉的我。我在心中苦笑,同时感到疑惑不解:若那妖物真的如此厉害,执中原炼气士牛耳的嚣宙宫主广宗真人,为何并没有出现?

    师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点头:“劫数是在,妖氛四起,广宗真人另有要务。其实我们五人联袂前来,并非怕那妖物厉害,只为万无一失,可以活擒了它,查问一些事情而已。孟啊,且休担惊害怕。”说着话,他伸左手扶住了我的肩头。

    只听化淼真人问一句:“都准备好了吗?走吧。”说着话,左足一顿地面,整个人影竟然象融化在虚空里似的,倏忽不见了。我才在惊骇,扶着我肩头的师祖也一顿地,我立刻眼前一花,耳边风声骤起,吹得几乎无法张开双目。等风声停息的时候,我睁开眼来,现身前波光粼粼,是一条汹涌流淌的大河——这应该是潼河。

    其余几位真人,也纷纷在虚空中出现。师祖向左方一指:“那里应该就是百木村了。”我吓了一跳,竟然眨眼间疾行近百里,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缩尺成寸”之术吗?!

    承光真人道:“据寒炜说,百木村民,皆被妖物掳上了山,咱们不必进村了,直接往钟蒙山去吧。”话音才落,永春真人皱眉一指:“请看。”他手指向百木村的方向,只见村中升起几道袅袅的炊烟,缓缓浮上天际。

    “怪哉,”化淼真人疑惑地说道,“村中似乎尚有人居住。咱们还是前往访查一下吧。”说着,当先向百木村走去。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那妖物把村民们放回来了?世上怎有这般道理,它若并不想伤害村民,当初为何要尽数掳去钟蒙山中?还是百木村已被妖物占据?可是会生火做饭的妖物,我听都没听说过……

    才进村口,就听见村中人声嘈杂。我们先看见七八个男子背负鱼网,肩扛鱼叉,一边说笑,一边走过来。看到我们一行,村人们停住了脚步。他们当然是不认识这五位真人的,但是看见了承光真人所穿的紫袍,认出是个大人物,于是纷纷拜倒在地。

    承光真人走过去询问:“各位都是百木的村民吗?”“小人们世居百木村中,”一个约摸四十多岁的男子急忙回答道,“正要往潼河边去打渔——不知几位……几位大人到鄙村来,有何吩咐?”

    承光真人皱了一下眉头,回答说:“听闻钟蒙山上出了妖物,我等特来访查。”“岂止钟蒙山中,连潼河里也有妖物,”村民们七嘴八舌地禀报说,“怪事迭起。若非为了生计,我们怎敢再下河打鱼?大人们若能降伏了那妖物,为本村除害,救得这一方生灵,可是功德无量哩!”

    “都起来说话,”承光真人伸手扶起那个最先讲话的中年渔民,“我听说你们曾被妖物掳上山去,何时平安归来的?”那渔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被妖物掳上山去……怎有此事?小人们若是被掳了,怎还能保得命在?”

    承光真人转头望了我一眼,其余几位真人也都望着我。我脑中一片混乱,感觉自己上次前来剿灭妖物的经历,仿佛一场梦幻一般……

第八章 承诺

    古诗云:一言如九鼎,一诺价千金。岂唯君子重,不敢负此忱。

    ※※※

    我跟随真人们进入百木村中,找了许多人询问,才得出对整个事件的较为确实的揣测和判断。

    妖物肆虐,占据了潼河与钟蒙山,但村民们迫于生计,还必须下河打鱼,上山樵采,只是都不敢过于深入了。前数个月,常有怪风起自钟蒙山中,直入百木村,怪风过后,便有村民无故暴毙。然而,最近一两个月,这种情况生得越来越少,村民们也逐渐定下心来。

    我和寒炜等人是九月廿七日进入的百木村,当时现村中空无一人,第二天进入钟蒙山,见到了被妖物所掳的昏睡不醒的村民们。据村民们说,九月廿八日当晚睡下,并无异样,一觉醒来,已经是廿九日的凌晨了。平白少了两天,他们也都疑惑不解。但百木村中很少有人靠耕种为生,少一天多一天,对他们的影响不大,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

    “看起来,那妖物掳走了村民,却又毫无损伤地放了回来,”永春真人猜测着对我说,“似乎专以村人为饵,要设下陷阱来对付你们呀。”“料必如此,”师祖皱着眉头,“如今它不故技重施,我料一则同样的诡计,一用再用便无效果,二则咱们来得隐秘,妖物或许尚不知情罢。”

    也只能作出这种猜测了。然而掳走了人却又安然放回的妖物,我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化淼真人也奇怪地摇摇头:“只道那妖物凶狠好杀,如此看来,它杀人并不很多,并且……似乎对于所危害之人,颇有选择……”

    听到这里,一个念头如闪电般猛然划过脑际。我还记得在钟蒙山上,浓雾中见到那化身为爰小姐的妖物这样对我说过:“你也是他的后裔,我在你身上闻到了那种恶臭……虽然是很淡的恶臭。你也必须要死!”

    我将此细节禀告给诸位真人。化淼真人点点头:“我看,此妖物定是冤魂作祟。它所杀的,想必是仇人之血亲后裔。腾语等人皆遭了毒手,唐澧、寒炜等却得以逃得性命——我仔细询问过寒炜当日的情景,若那妖物执意追杀,怕他逃不过此劫。”说着话,一指我的头上:“至于离公子,全靠这枚玉笄护命,才侥幸脱险哩。”

    我伸手摸摸自己髻,多少有点后怕。可是那妖物究竟是什么冤魂呢?它的仇人究竟是谁?看它法力如此高深,说不定成精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天晓得我哪一位祖先招惹了它。况且,那妖物说我身上的“恶臭”(那应该是祖先的味道吧)较为淡薄,说不定它的仇家并非我直系始祖,而是有姻亲关系的别的姓氏吧。这可实在无从查考了,只有擒住那冤魂,逼它自己讲出来。

    永春真人一抖拂尘:“广宗真人叫我等先不必伤其性命,活擒了来审问,或者真人早便洞悉其中奥妙了。”师祖点点头:“咱们还是尽快往钟蒙山去,若被那妖物察觉你我的行踪,远远避开,反为不美。这般妖物,除之不难,擒之不易,休要太大意了。”

    真人们在百木村中并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匆匆启程,午时就赶到了钟蒙山下。他们要我带路上山,然而事隔数月,我哪里还记得上山的道路和妖物巢穴所在?走了一程,我行进的度越来越是缓慢,脚步也变得越来越犹豫不决。承光真人突然一拍我的肩头:“就到这里吧。你且留在此处,等我们的消息。”

    早该如此。当初连寒炜都能凭测算找到那妖物的巢穴,难道这些真人会找不到?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带路,难道是自己犯懒,不肯找路?还是要保留所有的精力来对付妖物?也未免太如临大敌了吧。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可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急忙退到一旁,躬身说道:“弟子无能,不能襄助除妖,只好在这里静候佳音了。”

    师祖关切地向我点点头:“你也好生警惕着,只要不摘下髻上的玉笄,料便遭逢妖物,也无性命之虞。”

    遭逢妖物?难道他们一个不慎,打草惊蛇了,那妖物就有可能往我所在的方向逃蹿吗?如果这样危险,还不如跟在真人们身边哪。正在犹豫,真人们却撇下我,连袂去得远了,我只好长叹一声,背靠着一株大树坐了下来。

    可是屁股才一沾地,我突然又跳了起来——身在钟蒙山中,怎可如此大意?伸手摸了摸髻上保命的玉笄,然后拔剑出鞘,在剑柄上画一道雷霆符,左手再捏一个定心诀。我游目四顾,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太阳还没有落山。我背靠着一株大树,双膝微曲,左手捏诀,右手横剑,双眼不住地四下观察,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真人们进山已经很久了,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钟蒙山深处也没有腾起火光、烟雾,或者传出什么喊杀的声音,难道他们还没有找到那妖物吗?难道那妖物早就闻风逃蹿了吗?我的双腿和胳臂已经隐隐有些酸了,再这样等下去,妖物还没出现,我先累到半死了。

    况且,精神过于紧张,也同时会加重**上的负担。有一次,一只小兔子突然蹿出草丛,从我面前飞快地跳过去,我竟然被这种毫无危害的突事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呯呯”乱跳。不禁想到,如果我累死在这里,更可能的是吓死在这里,会不会变成冤魂呢?我该去找谁报仇索命?是这山上的妖物,还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五山真人们?

    实在熬不住了,我四下张望,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和警惕的地方,于是慢慢挺起腰杆,用力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一下酸麻的四肢。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人影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一棵树后蹿了出来,向我“嘿嘿”一笑:“又见面了。”

    我吓得一个趔趄,还好身后就是树干,这才没有跌倒。一边暗中嘲笑自己的怯懦,一边定睛望去,只见出现的是一个中年人,身穿一袭破旧的蓝色长袍,腰里系着草绳,长没有结髻,随意披散在肩膀上——看起来是个修道士。

    我暗自警惕,同时用疑惑的目光望向那个修道士。他又对我笑一笑:“不记得我了吗?”然后突然一个跟斗翻倒在地,接着连续两三个空心跟斗,口中大叫:“我悟矣!我悟矣!”

    我这才想起来,这不是十月中旬,从邱山嚣宙宫奉化淼真人之命,前往朗山送信途中,遇见过的那名奇怪的修道士吗?虽然认出了对方,但我仍然不敢大意——谁知道他是不是妖物变化了想来偷袭我的——横剑当胸,警告说:“此山中有很厉害的妖物,先生还是赶紧离开吧。”

    “妖物吗?”那修道士停止翻跟斗,站稳身子,掸了掸长袍上的灰土,“我知道啊。我见到了五山炼气真人如临大敌地往山中搜索,因此正要逃下山去呢。这位先生,可是跟随真人们前来钟蒙山的?”

    我微微点头。那修道士笑吟吟地一抱拳,“故人相见,总要打个招呼。在下萦山修道士苹蒿,还没请教先生贵姓高名?”

    萦山是传说中的仙山,在大荒之野的南方,据说至圣最后进入大荒之野,并坐化在那里,其目的就是寻找萦山。修道士们总爱吹嘘说,他们的本山就是在萦山,有数百名道德高妙的修道士居住在萦山修炼,可是从来就没人承认过他们这种自抬身价的噫语。这家伙竟敢自称“萦山修道士”,他的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呀。

    然而我现在没心情和他多啰嗦,随口回答说:“在下朗山炼气士离孟。先生还是赶紧下山,有缘再会罢。”苹蒿点点头,指指我的脸:“我看离先生面罩黑气,恐怕不久便有劫难,还请多加小心。”说完话,转过身,施施然闲庭信步一般向山下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脸。身上没带镜子,也无法证实自己是否面罩黑气——如果是那家伙恐吓我,诅咒我,下回见面有他好看的!不过他这番话,也使我更为紧张起来,侧耳倾听山上的动静,却依旧没有丝毫可疑的响动。

    我觉得嘴唇有些干,开始懊恼身边没有携带水囊。上次进山的时候,食物、饮水一应俱全,但这次五山真人们完全不提此事,我也就没敢多嘴——那些真人们也许早就习了辟谷之术,数日乃至十数日水米不进都依旧精神矍铄,我可没有那样高深的修为。四下望望,没有泉水的痕迹,甚至也没有足够滋润干渴喉咙的野果。想去寻找水源吧,我又怕真人们回来见不到自己,因此一步也不敢离开。

    定定精神,只好暂时忍耐住饥渴。然而上面的问题解决了,下面的问题又出现了,突然感觉小腹微涨,强烈的尿意涌现了出来。人有三急,哪怕妖物就在身边,该憋不住尿一样憋不住尿。我只好把长剑靠树放好,解开裤带,找一处树窠准备放水……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突然“呼”的一声,怪风徒起。左手捏着定心诀,右手还提着裤子,我匆忙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白影大鸟一般从天而降。定睛一看,我“哎呀”一声,差点吓得尿了一裤子——那正是幻化作爰小姐相貌的妖物,倏忽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

    想要捡起长剑,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就算有剑在手,我有本事赶走这妖物吗?本能地松开左手,把定心诀按在胸口,同时后退一步,大喝一声:“孽障,尔敢!”

    一只手还抓着裤腰,并且满脸惊慌之色,我知道自己的这声喊叫不但毫无说服力和震慑力,并且还十分可笑。那妖物缓缓向我逼近,突然笑了起来:“你有那玉笄在头,我无法伤害你的呀。况且,我也并不想伤害你,还请你救我性命呢。”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妖物竟然请我救它?妖物点了点头,又是微微一笑——那种凄艳的笑容仍使我不敢正视——“五山真人正在追赶于我,还请离公子救我一命,日后定相报答。”

    虽然妖物就在面前,可它终究化成女子的样子,我本能地先忙着系好腰带,嘴里却说:“休想!”那妖物继续向我靠近,而我则不住后退。只听那妖物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委婉:“你曾答应过奴,要救奴的性命,怎不过一个月,便忘了承诺?”

    “你……你说什么?”我突然感觉这妖物不但相貌和爰小姐一般无二,竟连声音也差不太多,正在惊愕,妖物把手一扬:“请看。”只见它纤细的手掌中捏着一条红色剑穗,剑穗被胡乱地打成一个结……

    但我认得这个结,这是我亲的结呀!为了日后便于辨认,这个结我打得异常古怪,相信没第二个人可以结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那妖物伤害了爰小姐,抢了我给她的剑穗吗?不,那不可能……难道,所谓的爰小姐,本就是这妖物幻化的,我完全被它骗了?!

    趁着我愣的功夫,那妖物已经走近我,把手中的剑穗递到我眼前:“离公子,人无信不立,你应允奴的事情,可不能反悔。时机紧迫,五山真人顷刻便到,请你救奴性命!”“你、你……”我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僵硬,“你……竟敢化成爰小姐前来骗我!”

    “爰小姐便是奴,奴便是爰小姐,”妖物凄婉地笑道,“奴负千年沉冤,此种原委,非三两言所能详述。还请离公子不要犹豫,将奴纳于你上玉笄中,奴便可保得性命。”“什么……玉笄?”我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第九章 真伪

    古诗云:真而眩之伪,圆而欺以方。君子不通变,如瑕在瑄琅。

    ※※※

    那妖物称自己便是爰小姐,我此刻虽然胆战心惊,头脑还没昏乱,前后一对照,立刻明白了。想必第一次上钟蒙山来,那妖物于浓雾中要害我性命,被我髻上的玉笄冲起一道白光,驱散了浓雾。因此她变作爰小姐,故意设下陷阱,想要赚我这枚救命的玉笄。我当时为美色所迷,险些就把玉笄拔下来送给她,还好醒悟得早,只相赠一条剑绦。但没想到许诺在前,落了那妖物口实,竟然要我救她性命。

    别说人妖天敌,此妖物伤害生灵,其中也包括曾和我一起上钟蒙山的腾语等人,我怎能救她性命?就算我不肯背诺忘信,答应救她,以我这等微末道行,怎能从五山真人手中救下她来?她说要躲到我髻上玉笄中去,只恐又是诡计,不是想趁机害我性命,就是谋夺我的玉笄,好与五山真人作对哩!这般鬼蜮伎俩,你当我是傻瓜吗,怎会看不透?

    想到这里,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正想喝斥那妖物。抬起头,却见那妖物望着我,珠泪盈盈,凄苦不胜。我头脑又是一阵晕眩,才冲到嘴边的话竟然生生咽下。转眼看到托着剑穗的那纤纤玉手,洁白如玉,柔若无骨,想起与爰小姐午夜相会的那段旖旎时光,实在是狠不下心来。

    我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辩解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别管她是妖物还是人类,既然答应要救她,怎能临时反悔?”但同时另外一个声音在说:“我是答应若有妖物侵袭,就去救她性命呀,可她本身就是妖物,这样的承诺,怎能遵守呢?”先前的声音干脆抬出一套歪理来:“就算是妖物,也是应劫而生,上天诞下,天生此尤物,若被五山真人灭了,岂不是暴殄天物?多么可惜!”第二个声音冷哼:“被美色迷惑,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吗?连天下大义也不管了吗?”先前的声音也冷哼:“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何况我并非英雄。男女互相吸引,乃是自然法则,悖逆自然而行,又不守承诺,才是不义哪!”

    内心天人交战,然而真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尤其是再看那妖物,凄艳的神情中更增添了焦急和忧虑,让人只想张开双臂,抱她在怀中,呵护她,安慰她。也不过极短的时间,我内心所照,却似乎有千年那么长久。终于,我再也不敢犹豫了——因为恐怕五山真人眨眼就会来到——苦笑一声:“你如何到我玉笄中来?”

    那妖物微绽笑容,柔声回答:“只要离公子愿意救奴,奴自然能藏身到玉笄中去。”我摇头叹息:“那你就藏吧。”话音才落,“呼”的一声,那妖物化作一道白光,倏忽不见。

    我吃了一惊,心里倒有些着忙,低声问道:“你……你在哪里?可藏好了么?”耳边传来那妖物柔美的声音:“奴已在玉笄中。五山真人距此不过数十丈,离公子再莫与奴讲话了。”我下意识地在手心里写了一道风部潜心符,拍在胸口,防备五山真人来到,看穿自己的心思。

    既然妖物已经藏入玉笄,那干脆就下定决心,保护她直到危机解除吧。若被五山真人看破我的心思,我罔顾大义,救护妖物的努力就此成为泡影,内心反复的天人交战也变得毫无意义,并且那妖物困兽犹斗,说不定反而会伤害到我。算了,反正我是无耻小人、好色之徒,既然已经做下错事了,干脆一条道走到黑吧!

    刚想到这里,只见眼前一花,师祖和承光真人已经到了面前。大概我脸色有些不对,师祖问我:“怎么,可看见那妖物逃蹿过来吗?”我强自镇定心神:“没……没有。弟子等在此处,并未见什么妖物。”

    师祖和承光真人对望一眼:“这厮,逃得倒快。有我法阵笼罩全山,料它也离不开钟蒙,咱们且再去搜寻。”然后关照我:“小心在此等候,那妖物若是出现,放雷呼唤我等!”

    ※※※

    等两位真人去得远了,我才长舒一口气。耳边听到那妖物的声音说:“多谢离公子搭救。只是真人们就在左近,奴现时还不敢离开玉笄。”我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她既然藏身在玉笄中,就没这样简单肯离开的。看起来,我是被这个表面漂亮的妖物缠上了呀——心中既有一丝惊惶和怅惘,竟然还有一丝甜蜜和快慰……

    心情暂时放松下来,尿意再度涌现,然而想到那美女形象的妖物就在自己头顶,可说什么也不敢解开裤子来放水。抬头望望天色,已经逐渐昏暗下来了——天哪,真人们找不到妖物,势必不肯离开钟蒙山,难道我要陪着他们在山上过夜吗?我可什么露宿的装备都没带呀!

    可是真人们若不离开钟蒙山,那妖物就不敢从我髻上的玉笄里离开,而妖物不离开玉笄,真人们当然找不到她,也就因此不会离开钟蒙山。这是恶性循环,我被夹在中间,真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为今之计,不如逃下山去。以后被真人们问起,就说遭到妖物追赶,被迫离山的。他们顶多嘲笑我胆怯怕死,可我还不到二十岁,道法又极低微,碰上妖物,除了逃跑还能做什么?那帮真人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荒野里,倒好意思责备我逃跑吗?

    想到这里,我挺着长剑,迈开大步向山下奔去。耳边传来那妖物的声音:“你往哪里去?下山吗?”我没好气地回答:“对啊,下山去找茅房!”

    耳边传来浅笑声——听着这银铃般的笑声,竟然有点让人心旌摇动,神魂飘荡。只听那妖物说:“这里荒山野岭,又没人看见,你若着急,便在这里解决了不行吗?”我冷哼一声:“可这里有你呀!”

    妖物笑道:“我不看便是。”谁管你看不看,有女人在身边,怎么尿得出来?可是转念一想,她终究只是妖物,我为何会将她当女人看待?况且,我堂堂丈夫,欺瞒五山真人都不怕,还怕被人看吗?想到这里,越忍不住了,于是横下一条心,奔到一棵大树旁边,解开裤子轻松了一把。

    等到放下负担,身心俱都畅快,耳听那妖物问:“好了吗?”我突然倒感觉有些尴尬和愧疚了,好象自己负欠了那妖物什么似的。急忙回答说:“好了,好了。你藏在我的玉笄里,终非长久之计,不如跟我下山去罢。”

    妖物回答说:“五山真人布下法阵,笼罩着钟蒙山,奴不知道玉笄能否助我闯出阵去。”我皱了一下眉毛,师祖说过的话这才涌上心头,但嘴里却说:“左右无计可施,只得试一试了。”经过今天的奇遇,我的胆子也似乎大了不少——是啊,我反正助邪,若被现,就是天下公敌,五山真人更饶不过我,事都已经如此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心里这样想着,大步向山下跑去,似乎只希望尽快离开钟蒙山,离开五山真人,越远越好。那个修道士苹蒿,说我“面罩黑气,恐怕不久便有劫难”,嘿,还真被他说中了!

    眼看就要离开钟蒙山,突然耳边传来那妖物一声凄厉的惨呼。我胸口一痛,急忙停下脚步,问道:“你怎么了?”只听那妖物的声音有些疲惫和无力:“奴无事,已然闯出来了。”我左右望望,看不出哪里有法阵的样子——五山真人布设的法阵,若连我都能窥破,那才叫奇哉怪也呢。然而心底却隐约浮起惊慌困惑的想法:“我为何心痛?那不过是一个妖物,她若无声无息死在我的玉笄里,那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从此天下太平,我个人也万分安全。我为何听到她的哀惋之声,竟然会心痛呢?!”

    ※※※

    离开钟蒙山,来到百木村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我敲开一户农舍,索要了一些干粮和饮水——虽然身上没有带钱,但他们都看到我是白天跟随那几位大人物来到的,怎敢不贡献出食水来?

    不敢在百木村多作耽搁,我趁着明亮的月色,匆匆往东走去。我是要逃回家去吗?心里并不清楚,可是现在除了逃回家去,我还能往哪里去呢?

    从百木村前往云潼县城外的居处,步行恐怕要整整两天的时间。可我才走了一个多时辰,就觉得腿脚酸软,迈不动步子了。我若是会用“缩尺成寸”之术,该有多好啊,一步就可以回家了。

    在路边靠着棵大树坐下来,我捶了捶腿。突然眼前一亮,那妖物竟然又从虚空中浮现出来。虽然还是黑夜,我却觉得她那一袭白衣逐渐融化开来,映照着周围事物都格外的明亮。只见她慢慢曲膝,半蹲在我的面前,微笑着说:“多谢公子,到这里,真人们便找不到奴的踪迹了。”

    虽然在笑,然而秀眉依旧微蹙,那种举世罕有的淒艳,仍使人怜惜不已。我匆忙低下头去,不敢正视,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何方妖物?是千年的冤魂作祟吗?”

    妖物苦笑道:“我是冤魂,也是物灵,誓要杀尽仇人的子孙。然而,你有玉笄护体,我杀不了你,现在你救了我,我更不能杀你。冤屈不尽,我是无法消散的,此后徘徊天地间,何从何去,渺茫难知呀……”

    耳听到她柔惋的声音,偶尔眼角瞥见她绝美的容貌,凄苦的神情,我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若能使你冤屈得伸,便杀了我又何妨!”但天良不泯,理智尚在,咬咬牙关,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再胡说八道。

    只听那妖物又说:“公子的恩德,若有机缘,定要报答。且恕奴先告退了。”说完话,一道白光,就此消逝不见。她离开了,我猛然觉得四周都黯淡了下来,匆忙站起身:“且慢……”但放眼四望,却再也看不到那可爱更复可怜的面容了。

    说走就走,她还真是干脆呀。我被她美色所迷,才救了她的性命,岂是贪图报答?若说报答,就凑近来让我一亲芳泽多好……故老传说,狐能化精以迷人,以前还嘲笑被狐狸迷住,进而丢了性命的家伙,一定是没见识没前途的登途浪子,现在才现,原来我自己就是这种货色呀!

    不,不,怎有狐狸能幻化为这样的美色?就算可以幻化作这样的美色,那种凄艳欲绝的神情,也是装不出来的。见好色而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何况我少年血气方刚,更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不被她迷惑才怪哪。这样一想,似乎心安理得地原谅了自己。

    既然那妖物……即便在头脑中想想,也雅不愿再称呼她为“妖物”,况且,就算妖物,也该有个名字吧,自己竟然没有询问就放她走了,实在是失策啊失策!干脆,就当她是爰小姐吧。既然爰小姐已经离开,我也就不怕给五山真人捉住,心情一放松下来,突然感觉四周刺骨的寒风骤起——现在可是腊月呀,冬夜露宿野地,不被冻死才怪哪!

    匆忙画道符,暂时遏制住不断侵袭透骨的寒气,我迈开大步,向西方疾奔。虽然两条腿象灌了铅一样,但惟恐一停下来,就会骨软筋麻,冻倒不起。这一晚简直象噩梦一般,我虽然算不上养尊处优,可自从离了娘胎,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

    这都是那妖物害的!不,不,我实在不愿意把这笔帐算到她头上,况且扪心自问,如果自己不是惑于美色,也不会吃这样的苦。自作孽,自得报,果然坏人做不得……然而想到这里,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她的倩影,身上也似乎变得温暖了些。我不对自己做的事情后悔,况且,邪路已经一步踩错迈上了,后悔又有什么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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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
时代动荡,大劫将至,破劫的线索,是开辟有无的大化之珠,还是那个平凡的世卿逐子?嚣乱的时间,秩序的空间,彭刚与峰扬两位性格迥异的主角在时空中重叠;征服天下的野心,各有所图的机谋,密切关联着四样宝物和寻宝冒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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