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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尘劫录txt下载     尘劫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远途

    古诗云:伊人在远途,险峭又何如?鸿雁夏则北,跋涉到清都。

    ※※※

    究竟那妖物是不是爰小姐?是那妖物欺骗我(虽然心底雅不愿承认)?还是她借用了爰小姐的躯体?最重要的是,人世间是否真有那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尤物?寒冬腊月,冷风嗖嗖,反倒刺激得我头脑极为清醒,各种奇怪的念头纷至沓来。我要不要前往虚6郡去调查一番,看看是否真有爰小姐这样一个人?

    跑了整整两天,回到家的时候,我脸色青,腿都软了。父亲看到我的神情,不禁大为惊讶,急忙叫僮仆烧了热水给我泡澡,又吩咐厨下准备酒食。

    看样子,五山真人还没有回来。他们若要回来,一迈步就到,莫非还在钟蒙山上苦苦搜索吗?想到那几个老家伙上了我的当,不知道哪天才会翻然醒悟,心中竟然有一丝窃喜——看样子,一走上邪路,人就变了,我现在的想法还真是恶毒呀!

    不过,难道我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吗?让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家伙倒霉,似乎是我一贯的恶趣味呀……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父亲真相,只说“妖物厉害,真人叫我先归来了”。父亲倒也不疑有它。在家才歇了半天,我就打算收拾行李往虚6郡去,明面上的理由是:“趁着尚未举贤良方正,儿欲往都城去游历一番……”

    这个理由编得有点草率,父亲坚决不同意。一则新春将至,他当然希望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个大节,二则也怕我不能及时赶回来,参加贤良方正的推举。我反复央求,却提不出要立刻离开家乡的强有力的理由。最后,父亲一跺脚,竟然怒了,派人把我反锁在屋子里。

    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普通的门锁怎能关得住我?对付好孩子,才只需形式便可,因为他们不敢破坏毫无约束力的形式,可我现在已经走上了邪路(当然,父亲是不知道这点的),所谓“放辟邪侈,无所不为”,还怕破坏一些无聊的形式吗?

    于是我给父亲留下了一封信,然后收拾些随身衣物,配上剑,揣一大包钱,一个穿墙之术,就逃到院子里去了。正当黑夜,四下无人,万籁俱寂,我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坐骑来,也来不及装上鞍辔,悄悄地就从角门溜将出去。

    直跑出一里多地,这才装上马具,挂好包袱,坦然地辨认方向,向东方奔去。这时候,启明已升,远方地平线上泛起淡淡红光,天已经快要亮了。

    ※※※

    爰小姐的家乡虚6郡太安国,在云潼县的东北方,快马疾驰,也得半个月才能抵达。我所以匆匆离开家门,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怕五山真人下了钟蒙山,找上门来责备我。不管他们是否了解到事实真相,光责备我临阵脱逃,我就经受不起。还是让父亲去应付他们吧,我先暂时躲开,找机会再向真人们致歉——不,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们了!

    真人再神通广大,我离乡背井,一去千里,他们又怎能找得到我?而就算妙参天机,算到了我身在何处,他们也未必有时间和精力来追我一个小小的炼气士。此番离家,真如鸟出樊笼,龙游大海,要多轻松有多轻松。

    这一方面轻松了,另外一方面却沉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头。此去虚6,要怎样探查爰小姐和妖物的关系?就算探查出其中究竟,我除了解开心底一个谜团外,又有什么好处?爰小姐若终究是妖,人妖殊途,就算我愿意陪伴在她身边,她却不知哪天就要了我的性命。爰小姐若是人,以我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娶她为妻只是做梦罢了,要和她相见也是难上加难,还不如真的做梦来得真切。

    越是靠近虚6郡,我心中越是打鼓,倒象有点“近乡情怯”的意味。到达太安国的时候,已经第二年的元月初四了,突然想到,沌山就在太安国都以北不到百里外,我犹豫再三,竟然不敢立即进城。

    当晚,就在城西一座观里寄宿。此观名为“心莲”,来源于祖圣所云:“大道如莲,层层剥分,而后得其心也,其心外甜而内苦。不识知之为喜耶?知之为苦耶?”它不属于五山炼气系统,只是上一任太安国王助资兴建的一座小小观宇,因此我才敢放心大胆住进去。

    监院领我往客房去,这时候正当黄昏,经过廊下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地上坐着一个人。此人背靠廊柱,披散着头,而又低着脸,看不清相貌,寒冬腊月,他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衣,手持一截树枝,象在地上画着些什么。

    正在奇怪,心莲观里怎么会有乞丐,那人却猛地抬起头来。我吓了一跳,停住脚步,现此人颇为面熟。“啊哈,离先生,真是有缘,咱们又相逢啦。”等那人开口打招呼,我才想起来,他原来是曾两次不期而遇的所谓“萦山修道士”苹蒿。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遇见这个家伙,真的是偶然吗?是巧遇吗?偶然积累得多了,就会变成必然,不是这家伙一直在盯着我吧。心里这样想,我却不得不堆出一副笑脸来,拱手为礼:“原来是苹先生,幸会,幸会。”

    “原来两位认识……”监院才说了半句话,苹蒿突然望着我的脸,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呀,公子脸上的黑气越重了!千万仔细呀!”我听了这话,不由伸手摸了摸脸,监院也盯着我的脸看,然后笑道:“你休要妄言骇人,离公子不过长途跋涉,面有烟尘罢了。”

    随便敷衍了苹蒿几句,我借口旅途劳顿,告个罪,就让监院带自己往客房去了。进了客房,僮仆打来洗脸水,我凑近去照了照,一脸疲惫之色,却并不见什么黑气。那修道士真的在虚言恫吓吗?可是他上次说我“面罩黑气,恐怕不久便有劫难”,结果竟不幸言中。今日之言,会不会也言中呢?

    他若道法高深,妙参天机,能看到我脸上笼罩着黑气,而我自己和心莲观监院都看不见,那也是情理中事。可是当日五山真人也没提过我脸上有什么黑气呀,总不会这个苹蒿的道法,更比五山真人高妙?除非他真的是从萦山来的仙人哪!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准备今晚好好安睡,养足精神,明天一早再去找苹蒿聊聊,看他还有什么话说出来。然而这晚,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明天到底要不要进太安城呢?进城以后要怎样查探事情的真相呢?我打听到了爰太守的家,总不能冒失地直闯进去,问:“请教贵府可有一位小姐?若有,可能唤出来在下一见?”九成会被当成疯子赶出来的,还有一成,是被当场打死……

    ※※※

    然而第二天起床后,询问监院,他却说苹蒿一大早就离开心莲观了:“此人前两日来观中求餐,我看他相貌不俗,虽然道统有异,终究一样都礼拜三圣,就勉强留下了。他今往哪里去了,我也不很清楚。”

    我只好打消再找苹蒿攀谈的念头,先往主殿礼拜了三圣牌位,拈香虔诚祷告,但愿此行水落石出,但愿我可以放下妄想,有朝一日重归正途。祷毕,就离开心莲观,骑马往太安城而来。

    才刚过春节,城中到处张灯结彩,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前几个春节,我都是在秩宇宫中和同门一起度过的,贴符爆竹,虽然也很热闹,但秩序井然,毫无乐趣。本来以为今年春节可以在家中和父亲一起过,没想到却行在客途——命运之难测,由此可见一斑。

    向路人打听爰氏的居所,原来距离西门不远,拐过三条街就到了。但我还完全没有构想出探查事情真相的方法,牵着马,犹犹豫豫的,直到中午时分,还没走到。抬头望望天色,又摸摸肚子,我决定先找个地方用餐,最好再喝上两杯,可以壮胆。

    走向临街的一家酒店,探目一望,店内挤满了用餐的食客。我正打算另寻他家,一名仆佣却迎了上来:“这位公子,正当春令,又是用餐之时,各处都是满的。小店里尚有几个座位,若不嫌弃与人共食,便请进来。”我想想对方说得在理,就把马缰递给他,自己捧着包袱踱进店中。

    游目四顾,竟然被我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人方脸广颌,蓄着短须,正是当日在马原镇中遇见爰小姐的时候,差点一矛把我捅穿的尉忌!此人应该是爰小姐的家将——如果真有爰小姐其人的话——我不如上前去打个招呼,他若认得我,就证明那日所见,确是人类,否则,就是妖物幻化出来欺骗我的假象。

    想到这里,我急忙迈上两步,把包袱放在尉忌旁边一个空座位上,稽行礼道:“尉先生吗?幸会。”尉忌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眼神中却分明满是疑惑之色。我有些慌了,结结巴巴地提醒道:“在下离孟,咱们在马原镇中曾见过一面……”

    尉忌猛然一拍大腿,“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离公子,在下想起来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才敢在他身边坐下来。仆佣上前来问我吃些什么,尉忌笑道:“再上一盘肉、一只鸡,添碗筷来,我与这位先生是相识的。”

    看起来,果真有爰小姐其人存在了,那般丽色,原来人世间也是有的——想到这里,只觉得心花怒放,遍体轻松。但我当然不好直接向尉忌打听爰小姐的情况,只好先寒暄几句。碗筷添了上来,尉忌斟一杯酒递到我的面前:“来,离公子满饮此杯,在下有事请问。”

    我知道他一定要问钟蒙山剿妖的事情,这个尉忌,似乎自恃武勇,很想放开了胆去降妖荡怪。知道自己的料想没有错后,我就把第一次上钟蒙的前因后果,择重点描述了一番,但对于第二次上钟蒙,只说:“五山真人要在下指点了途径,自上山剿杀去了。”听到这里,尉忌“哦”了一声,兴致索然——他一定认为,既然有五山真人出马,任何妖物都难逃噩运,他自己就没有表现的机会了。

    哼,你怎么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有五山真人拿不住的妖物呀。我心里这样想着,竟然有一丝窃喜。就从这个话题引申开去,我婉转地向他打听爰小姐的消息:“尉先生是护卫爰小姐还乡的吧,几时回到太安的?”

    尉忌随口回答:“腊月廿八——小姐终是女流,不惯行路,走走停停,还好赶在年前到了。在下本打算过完年节,就往钟蒙去看看那妖物究竟有何厉害……”“尉先生神矛,在下领教过了,”我先奉送上一顶高帽子,“自太祖皇帝开基以来,不知何故,妖物渐多,先生尽可剿杀,何必耿耿于怀呢?”尉忌叹口气说:“我世受太守大恩,做他家将,哪有那么多时间游历山川,剿杀妖物?只想请小姐写封家书,教我送回成寿郡,顺路拐向钟蒙……”

    我灵机一动,轻声对他说:“小姐命中,恐有妖物袭扰,她未曾对你说过吗?你只要待在小姐身边,总有机会的呀。”尉忌猛一抬眼:“你说什么?!”我斟酌了一下,为了放饵钓鱼,还是简要地把爰小姐托付我的事情对他说了。

    本想趁此机会,把话题转到爰小姐身上,多打听一些消息,没料到尉忌是个急脾气,听了我的话,“刷”地站起身来:“竟有此事!小姐却从未对某言说,她以为某的本领不足降伏妖物吗?!”说着,拱一拱手,竟然快步跑出酒店去了。

    我吓了一跳,匆忙追出门去,可才迈出门槛,却被仆佣一把揪住了:“先生,请付了帐再去!”这才想起来,我虽然只喝了一杯酒,尉忌可要了不少酒菜,吃了好一会呀,这厮,不会是趁机逃帐吧!没想到一句话讲错,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我满肚子火气无从泄,一把拍开仆佣的手:“你急什么,我还没吃东西呢,怎会这便离开?!”

第十一章 逾墙

    古诗云:我攀其里,我逾其墙,我求何在,在槐之阳。

    ※※※

    既然打听到了爰氏的宅邸,也不怕从此找不到尉忌,我干脆回到酒店,先享用自己的午餐再说。不过心里有些害怕,爰小姐不把自己命中逢妖的事情告诉尉忌,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冒然提起此事,爰小姐不会怪罪吧?若因此遭致美人的厌憎,可就懊悔无地了。

    心里存着事,连饭也吃不香。饭后结了帐,我骑上马,匆匆往爰氏宅邸行来。虽然家长贵为太守,爰氏的宅邸却并不奢华,高墙围着,估计里面也不过三四进院落和一个小小的花园而已。拍开大门,我稽问道:“可有一位尉忌先生住在这里?在下与其有旧,特来相访。”

    应门的僮仆不耐烦地上下打量我几眼,随口回答:“他此刻不在。”说着,就把大门关上了。我一肚子的闷气,又捶了好几下,敲开门便问:“请教尉先生哪里去了,几时归来?”那僮仆摇头道:“实话对你说吧,尉忌犯了家法,现囚禁在后院,何时释放出来,我也不知。”说着,“嘭”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触犯了家法,被囚禁在后院?他不会是因为追问爰小姐命中逢妖的事情,惹小姐生气了吧?我若是个有良心的,一定会内疚自己连累了他,可惜“良心”那种东西我从来就不曾有过,只是在心里狠狠骂道:“这厮,逃帐应得此报!”如果因此使爰小姐迁怒于我,我定不能和尉忌善罢甘休!

    然而不通过尉忌,我就没机会打听有关爰小姐的消息,更没机会见爰小姐一面。在爰氏宅邸前牵着马,徘徊了好半天,我想不出打破僵局的办法,只好先前往距离此处最近的一家客栈,暂时寄居下来。

    那天晚上,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躺在床上,把学过的道法在头脑里复习了一遍,却仍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如果只是想见一个普通人,我大可施展并不熟练的道法,趁夜穿墙进去——虽然此举大是无礼,简直是宵小所为,可现在的我并不惮做个宵小——然而那是成寿太守之家,肯定守卫森严,再出现一个本领与尉忌相若的家将,我就难免有去无回。况且,就算不被人擒获,坏了爰小姐的清誉事小,坏了爰小姐对我可能还存有的一点点好感,可就得不偿失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去爰府上拍门。僮仆探出头来,一见是我,只回答一句“还没放出来呢”,就打算再次拒我于门外。我急忙把半个身子挤进大门里去,满面堆笑着说道:“在下离孟,这几日就寄居住在街角的客栈中。若尉先生得了自由,劳烦通告他一声。”“知道了,知道了。”僮仆不耐烦地把我推出门去。

    哼,不过小小一个太守,家中仆佣竟敢这般无礼,左右看我是个布衣罢了。我若有职权在身,或者获得炼气师的头衔,看你们还敢这副嘴脸吗?俗谚云:“高车驷马,鸡犬皆贵。”宦途还真值得想往和追求呀……

    一边胡思乱想,憧憬一旦自己也踏上宦途,要怎样大摆架子,一边垂头丧气回到客栈里去。可是才进屋门,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盘踞在榻上——这是什么客栈呀,怎可放乞丐进客人的屋子?!

    然而那家伙并不是乞丐,他抬起头来,“嘿嘿”地笑:“不之客,见谅,见谅。”原来又是那个神出鬼没的修道士苹蒿。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急忙抱拳行礼,问他:“那日在心莲观中,多有怠慢,本打算第二日亲往谢罪的,苹先生怎么匆匆走了?”

    “有些琐事要处理,”苹高用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叹口气,“啊呀,啊呀,离先生面上的黑气越重了……”我正要问他此事,急忙走近两步:“苹先生所料不差,在下正有妖物缠身……但我面上哪有黑气?倒要请教。”

    苹蒿愣了一下,“哈哈”笑道:“被妖物纠缠,或是身罹重病,面上才会隐现黑气,在下所言,不过一种比喻而已。我倒看不出离先生被妖物所缠哩,只是查你命中,将有大祸,因此出言警醒。”

    这厮,我还以为他真的身藏高深道法,能看出五山真人都看不出的“黑气”来,原来不过打比方吗?毫无征兆地就说别人“将有大祸”,这厮不过是个普通的江湖骗子吧!

    据说修道士们忽视道法的修炼,只执着于“道德本源,道法器用”的理论性的废话,成天打坐冥想,以为这样就可以窥破宇宙间的大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通过道法的研究和修炼,怎么可能领悟道德的高深原理?这批书呆子若真能有一眼就看出我脸上五山真人都看不透的黑气,修道一宗早就凌驾我炼气宗门之上,受到万方敬仰、天子尊崇,从而普及开来了吧。眼前这个家伙,也就因此不会穿得好象乞丐。

    我在暗生闷气,感觉分明被苹蒿这家伙给耍了。那家伙却不懂见矛变色,反而起身走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搭我的脉门:“离先生被妖物所缠么?在下却看不出对你有什么妨害呀。只是你五日内另有一场大祸,千万谨慎,莫谓言之不预也。”

    大祸,我有什么大祸?难道是那妖物又追赶上来,纠缠于我——可是想到那凄绝美艳的容貌和神情,我心底似乎倒有深深的盼望,盼望再见她一面。难道是五山真人现我的背叛行为,遣人来拿我——这倒不可不防,可是防了也没用,我有什么能力敢和真人们对抗?难道是夜闯爰氏宅邸被人擒获,甚至被暴打——这种念头我只是想想而已,爰小姐再美貌动人,也不值得我用性命去交换一次见面,我怎么可能真的闯上门去?

    我怎么可能会遭逢什么大祸,不过是苹蒿顺口胡吣罢了。想到这里,我故作坦然地一笑:“福祸莫不天定,若天降灾,担忧也无用。”苹蒿翘起大拇指来:“好,豁达,深刻,离先生果是高人!”然后他凑过脸来,低声说道:“不过再奉劝离先生一句:万事本假非真,福祸安得有真?以其为福,其福至矣;不以为祸,祸自消弭。”

    又是老生常谈的废话,道理看似深刻,其实对人生毫无指导意义。我对这个修道士实在没什么好感了,那家伙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识趣地又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告辞离开。我呆在屋中,百无聊赖,为怕尉忌释放出来找不到我,也不敢出门去逛街。就这样心烦意乱地踱步、徘徊、打坐、冥想,混过了漫长的一个白天。

    ※※※

    白天闲在屋里,晚上却反而坐不住了。晚饭过后,我走出客栈去散步——反正这个时间,尉忌就算脱离禁锢,也不可能来找我——漫无目的地走去,却莫名其妙地又来到了爰氏的宅邸前面。宅邸大门紧闭,门上挂着红色的灯笼。爰小姐那沉鱼落雁的倩影又在眼前浮现,我真恨不得一拳打破这门,冲进去见她!

    当然,我的理智还是清醒的,而且就算理智不清醒,也没这种破门而入的胆子。延着宅邸的围墙,随意走去,东绕西拐,竟然来到了后花园外。隔着青砖灰瓦,可以看到里面的亭台草木——春节刚过,天气寒冷,露出墙外的树枝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

    我突然产生一种扒墙往里窥望的冲动——不由想起苹蒿的话来,虽然认定那是无稽之谈,可不能不在我心里投下阴影。他说我五日之内必有一场大祸,若我安全度过这五日,那时定要揪住他好好嘲笑一番。转念一想,算了吧,江湖骗子总有各种借口,或者说我遭遇贵人,消弭了祸患,或者说我天星罩命,百邪退避,甚至他还可能神秘兮兮地表功:“都是我暗中施法,离先生才得以逃过大难的呀!”

    心里在想别的事,手却不自觉地扒住探出墙外的一根树枝,将身一纵,已经坐上了墙头。这围墙也不到一人高,以我的身手,跳上去毫不费力。仅仅坐上墙头,被人现也顶多喝骂几声吧。我没有进你的花园,你总不能当我窃贼或是偷窥女眷的登徒子……等等,想到“女眷”二字,我突然现在朦胧的月光下,花园里竟然真的站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距离我不过十几尺距离,身穿一件淡褐色深衣,背对着我,看不清相貌。我心中存着万一的希望,大着胆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万籁俱寂的夜晚,这声咳嗽显得格外响亮,响亮得反吓了自己一跳。那女人听到响动,匆忙转过头来——我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差点从围墙上倒栽下来!真是无心插柳,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就是爰小姐!

    “原……原来是离公子,”爰小姐看清了是我,走近几步,以手扶膝,深深一鞠,“公子夤夜至此,不知有何指教?”她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我的来意,倒弄得我我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隔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偶来太安,遇见了尉先生……听闻,听闻他触犯了家法被囚禁,不得再见面……月下漫步,不意走到这里此处……却遇见小姐,真是喜……真是巧得很。”

    爰小姐微微一笑,这笑容又差点使我神魂飞荡,栽下墙去。“离公子想是挂念奴的安危,奴真是感激无地,”她向我招招手,“坐在墙上如何讲话,请下来一叙吧。”我真是求之不得,但表面文章还是先要做足的:“这,这如何使得……”

    “花园中并无旁人,离公子不必担心。”这话大概是说不怕会被别人撞见,损伤爰小姐本人的清誉,可词句含糊,多少会引我不规矩的联想——夜寒风冷,园深无人,四周寂寥,得与美人月下相会,我真是何福消受呀!

    轻轻跃下墙头,我先深深一稽:“告罪了。”“听尉忌提起离公子已到了太安城中,”爰小姐用袖子半遮住脸,低声说道,“公子不该向他提起奴托付之事,他仗着世代为我爰氏家将,倒来责怪奴小觑他的本领,反信任一个外人。是祖母怪他出言无状,囚禁了起来。”

    尉忌那厮,果然口不择言,把我给咬了出来,活该被囚禁!听爰小姐话里有责备我的意思,我赶紧找借口解释:“在下只想告知尉先生此事,要他好生保护小姐。若真有妖物前来侵扰,在下不在小姐身旁,怕赶不及救援,酿成大错,就悔之莫及了。”

    爰小姐轻叹一声,回答说:“多谢公子为奴设想,但尉忌本领虽强,慈运真人只说‘逢恭便解’,想是除了公子,再无人能救奴性命。”我听到这话,立刻头脑热,热血沸腾,一拍胸脯说:“在下便粉身碎骨,也定要护卫小姐周全!”

    “多谢公子。”爰小姐又盈盈拜倒——我真想伸手去搀扶她,可是又碍于礼数,不敢放肆。“奴会恳求祖母,尽快放尉忌出来,”爰小姐分明在下逐客令了,“夜深露冷,公子也请归去吧。”

    在这样幽雅的环境中,我真想和爰小姐多交谈一会儿——不,就算身旁就是火山地狱,我也会希望和她多谈片刻的。想到才与美人相谈不过数语,又要分别,我心中平添了无尽的惆怅。脑筋乱转,想要找点借口多说几句话,天可怜见,还真被我找到了:“那日相赠小姐的剑穗,可还带在身边么?”

    爰小姐点点头:“奴时刻带在身边的。”说着话,伸手中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递到我的面前。我屏住呼吸,借着月光仔细看去,那果然正是我送给她做记认的剑穗,上面胡乱打的结,样式我记得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妖物给我看的剑穗,是她伪造的西贝货吗?

    爰小姐收好剑穗,又是深深一福。我没有办法,只好告退,翻墙离开花园。踮着脚尖,隐约看到花园中爰小姐袅娜的背影逐渐远去,我这时候才开始后悔——刚才看到那剑穗就愣住了,竟然没来得及仔细欣赏剑穗下雪白的柔荑,真是失策呀失策!

第十二章 囚狱

    古诗云:八极其圆,四维其方,囚我于狱,摧我肝肠。

    ※※※

    恍恍惚惚地回到客栈,满脑子都是爰小姐的倩影——不对,那不是爰小姐的神情,那种令人铭刻心中,难以抹去的幽怨,分明是钟蒙山上的妖物!怎么回事,我是在记恨那妖物欺骗自己吗?妖物本就诡诈多端,专一害人,全怪我自己不检点,才上了她的当,那本是咎由自取呀!

    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已经见了爰小姐一面,也弄清楚了妖物欺骗自己的真相,此行目的已然达到,我似乎没什么理由再留在太安城中了。然而雅不愿就此离去,想到离开太安城,从此和爰小姐天涯隔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心底不免万分惆怅。

    不行,不行!堂堂大丈夫,岂能为了一个女人而这般神魂颠倒?虽说被这样的美色迷惑,似乎是人之常情,可以原谅……我惯于原谅自己,可是为了得以亲近爰小姐的芳颜,不该拿出些勇气和行动来吗?一个人躺在客栈中胡思乱想,可有什么益处?

    我还是尽快回家去吧,希望可以赶得上本年的举贤良方正。若是得以进京陛见,天子一时心血来潮,给了个好官做,也许有机会向爰太守提亲——是啊,以我的学识和本领,想要得到足以符合爰小姐身份的官位,大概只有期盼陛见的时候,天子心情正好了。

    辗转反侧,直到曙光破晓,我才朦胧睡去。我是被一声巨大的响声惊醒的,睁开眼睛,先看到几名差役站在床前,其中一个开口问道:“石府离孟?”我吃了一惊,半坐起身体:“正是在下,不知……”话没说完,一条铁链子“哗啷”一声套在脖子上——“你事了,跟咱们见国相去!”

    几名差役扑上来,把我牢牢捆住,其中一个还说:“此人是朗山炼气士,怕链子锁不住。”另一名差役笑道:“他小小年纪,有何修为?国相交代了定身符,足可擒他。”说着话,把一张黄色的符纸贴在我脑后。我知道这种山部定身符,可以封印穴道,使我难以使用道法——谁叫我本领低微,若是五山真人,甚至是师父在此,这种小小印符根本封不住他们。

    差役们拉拉扯扯,把我拖出客栈。我大声喊冤,问他们:“在下何罪?!”他们却都冷笑着不回答。街上围了不少闲人,指指点点的,真让我又是羞惭,又是惊怕。为什么要捉我,是为了我相助妖物吗?可就算这件事被人察觉,也不该由朝廷派人来捉我呀。

    拖过了三条街,把我拉进一座大衙门。进门的时候,我勉强抬头看了一眼,牌匾上写着“太安国相”四个大字。要审我的竟然不是县令,而是国相,我觉得问题实在严重。虽然太安是藩国,但一般捕盗治安,都由朝廷委派的县令来管,所谓“国相”,不过是国王的内务总管而已,没有地方行政和司法权。难道我得罪了太安国王,因此国相才要拿我?

    越是恐慌,越是想不出缘由何在。满脑子都是那修道士苹蒿的话:“你五日内另有一场大祸,千万谨慎……”竟然不幸被他言中了。浑身捆着铁链,被押往太安国相衙门,这不是大祸是什么?那家伙不会真的精通占卜之术吧,早知道那天应该先问问他,可有攘避之策……

    进了大堂,一名差役向上禀报:“告国相,离孟拿到!”我抬眼望去,只见正面端坐着一名红袍官员,头插貂尾,腰系授带,面黄如金,短须似戟,大概就是太安国相了。差役们把我按倒在地,国相以手一拍几案:“你便是石府郡无赖离孟吗?”

    我急忙喊冤:“小人是石府离孟,家有恒产,却并非无赖……”国相冷哼一声:“你受何人指使,胆敢前来行刺国王,老实招供,免得受苦。”听了这话,我脑袋“嗡”的一声,吓得浑身颤抖,急忙分辨说:“小人冤枉,小人并不曾……也并不敢行刺国王!”

    这真是飞来横祸,怎么平白无故的,这样大一个罪名竟然栽到我的头上?我连喊几声“冤枉”,可是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完全一头雾水,也无法开口分辩,只等国相再问些什么,谁料他却老实不客气,一拍几案:“既是不招,大刑伺候!”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早有几名差役在背后一搡,把我推得趴在地上,随即感觉到两条木杠按在膝关节内侧。这可吓得我魂飞魄散,长这么大,什么时候领受过王法呀!“大人饶命!”一般情况下,犯人既然喊出“饶命”的话,下面就是准备招供了,主审官总会喝一声“且慢”,暂时停止用刑。然而国相却似乎没听见我的话,竟然一言不。那些差役见主官不喝阻,一把撕开我的裤子,大棒子狠狠地招呼下来。

    “噼啪”连声,我觉得臀部传来剧烈的冲击和疼痛。倒霉的是,自己道法已被封印,连尝试防护下体或者减轻疼痛都不可能。再想喊“饶命”,喉咙却被堵住了似的,只能出嘶哑的声音。可连刚才那么大声喊叫对方都没反应,现在这些含糊的哀告,当然更不起作用了。

    以后的事情,我只能朦朦胧胧记得个大概。应该没到二十棍我就痛昏过去了,才被凉水泼醒,就忙不迭地喊叫:“大人饶命,我招便是!”也不知道该招些什么。可那位国相似乎也不在乎我会招些什么,只是把一张早就写好的供词扔到我面前。还没来得及看上面写了些什么罪状,差役过来抓住我的手,强行按了手印。

    真是无妄之灾!行刺国王这样大的罪名,最轻也要问个绞刑呀,说不定还会推到衙门口施以磔刑——一想到这种残酷的刑罚,我就浑身冷汗如浆,心说还不如咬舌自尽来得痛快呢。然而,说到咬舌,可又没有这样的勇气——况且,万一咬不好,性命没丢,白受痛苦,可就后悔莫及了……

    ※※※

    我被关在大牢里——这应该是太山王的私牢。牢里还算清洁,地上铺着干草——后来才知道,死囚牢从来就比一般牢房要干净,大概是给犯人最后一点享受,省的他下了地狱去告状,或者满腔怨愤无从泄,变作厉鬼回来作祟。我脖子上套着木枷,硌得肩膀生疼,更无法伸手去摘下脑后的定身符。臀部也火辣辣的疼痛,不敢坐下,只好斜靠在墙上。

    危机暂时解除,这才万分懊悔,怎么这样一点苦都吃不起,才打二十棍就招供了。就这样在太山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这种灾祸来得也太无稽并且可怕了。早知道我就不来太山找爰小姐了呀,再沉鱼落雁的相貌,也犯不上交换性命去见她一面呀!

    这是为什么?我为何会受这样的冤枉?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挣扎着扑到牢门边,大喊“冤枉”,结果被看守的狱卒冲过来往我脸上就是狠狠一脚——这家伙,大概踢犯人踢习惯了,那只大脚正好穿过木柱的间隙蹬在我脸上,竟然熟练无比。我被他一脚踹翻在地,臀部挨着地面,又剧痛起来。

    “冤枉?冤枉就别招供呀,都招了还喊什么冤?”狱卒喝骂道,“等朝廷批文下来,若只吃项上一刀,那时便松快了。”

    我挣扎着转过身,伏在地上,不由泪如涌泉。真是无妄之灾呀,我究竟做了什么恶事,要落得这样下场?如果不是来太山探查爰小姐的情况,现在我也许已经举上贤良方正,正准备坐上公车往都城去了……究根结底,这都是那妖物害我的呀!我不禁埋怨起大姐夫来,若非他推荐我前往钟蒙山剿妖,就不会生此后那么多诡奇的事件,我也不会被妖物或者爰小姐所迷,千里迢迢赶到太山国来吃官司……

    一直以为自己还是挺坚强的,然而眼泪彻底洗刷了这种自以为是的错觉。一直以为自己很通机变,但现在却什么救命的办法也想不出来。我伏在地上,一直哭到泪水流干,却没有一个人来理会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啷”一声,门外扔进来一个陶盆。

    陶盆里是一些烂菜叶子和半盆糙饭——别说这些看了就恶心的食物,现在就算山珍海味摆在面前,我哪有胃口吃得下去?我依旧伏在地上,却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低声干嚎。耳边听见狱卒的喝骂:“嚎了一整天,还没完吗?天可已经黑了,老爷要睡觉,你再出这般杀猪似的声音,我就再赏你几脚!”

    平常以我的身份和本领,哪会把一个小小的王国牢狱狱卒放在眼里?然而现在身处矮檐下,又怎敢不低头哪。我挣扎着缩到墙角,擦擦脸上的泪水、鼻涕,暂止悲声。狱卒阴阴地冷笑几声,从门前离开了。

    狱卒才离开,我朦胧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呀,难道是离先生吗?”这声音非常熟悉,我一愣神,匆忙向声处转过头去。只见隔壁牢房蹲着一个身穿灰色长袍,披散着头的家伙——那不是别人,正是我刚才殷切期盼的神秘修道士苹蒿呀!

    我精神猛然一振,顾不得臀部疼痛,挣扎着爬过去。苹蒿向我伸出手来:“果不出我所料,你身罹大祸呀。却不知为的什么被捉进来?”我低声抽泣着,把前因后果向他简单叙述一遍,苹蒿长叹一声:“世事无常,人所难测。你不知道自己为何受此冤屈吗?只怕你若知道了,只有更为愤懑,或者哭笑不得。”

    “苹先生可知我为何受此无妄之灾?”我匆忙问他,“苹先生可能救我出去?”苹蒿微笑着摇摇头:“我非圣人,如何得知?我也没有本领救你呀。”听了这话,我心中万分失望,垂头哀叹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些什么——“那便请苹先生帮我揭去了脑后咒符吧。”就算逃不出去,揭了咒符,起码可以施法暂止疼痛。

    “这却使不得,”苹蒿急忙摆手,“你若是逃走了,我嫌疑最大,定会被他们打死呢。”这家伙,就一点拯危救难之心也没有吗?亏他还是修道之人!我这时候好似捞住了半根救命稻草,岂肯轻易放过,心智也突然清明起来,急忙劝诱他:“若先生助我揭开封印的咒符,我也会救先生出囹圉去!”

    苹蒿“嘿嘿”地笑:“在下吃了六七棍才得以进来,牢饭尚未吃饱,怎肯现在便走?”这厮,他是为了吃饱饭才被人捉进来的吗?他这种行为和乞丐有什么区别?!我还以为他会是个高人呢,真是彻底看错了呀!没办法,既然利诱失败,我只好尝试动之以情,当下以袖拭泪,低声哭道:“既然如此,我恐怕难逃生天了。你我虽萍水相逢,也算有缘,可惜此后再不得相见……”

    这家伙若是个有天良的,就应该立刻揭去我脑后的咒符,救我一命。然而很可惜,这厮竟然和我一样,全都没心没肺,为了自己的安全,不肯去救他人。只听他应和我的哭声,又叹了一口气:“离先生,你还是未曾勘破呀。在下早便讲过,此生是假,天地虚幻,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彻底失望了,心里早把苹蒿用最恶毒的言辞咒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才准备翻身离开木栏,再也懒得搭理他,苹蒿却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我:“看离先生血染衣襟,想必吃了不少苦吧?你若肯把食物送与我吃,我就施法让你好好睡一觉,忘了疼痛。如何?”

    这家伙,难道真的是饿死鬼投胎,竟然觊觎我的食物!不过这也算是笔不错的交易,正好我现在根本没有吃东西的胃口,臀部火辣辣的疼痛是最难忍受的。于是挣扎着把那陶盆端过来,却并不递给苹蒿:“你先施法,我再给你食物。”苹蒿摇头苦笑:“你我又非陌路,何必如此警惕,不肯以诚信相待?”

    开玩笑,对你这种家伙,我怎可能待之以诚!我用阴冷的目光望着苹蒿,他没有办法,只好点头同意。只见他双手并合,口中念念有词——施的是什么道法,我却分辨不出来——我突然感觉头脑昏沉,一股浓重的睡意涌上心头。“当”的一声,陶盆落地,我也就此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第十三章 豪侠

    古诗云:流光泻阴翳,雷霆塞苍旻。侠有曰大者,所秉岂异群。

    ※※※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是一片奇特的灰暗,那仿佛是无星无月的夜空,深灰中透出一丝淡淡的蓝色——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颜色。就在这种诡奇的环境中,我隐约听到了一个有如金属交碰的声音响起:

    “终究无用。”

    我内心似乎有一个声音,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你怎知无用?”先前的声音又说:“大劫将至,时日无多,你还要在这个虚幻的尘世中荒废多久呢?”我心中的声音回答道:“修短骤缓,有何区别?且任其自然吧。”

    这些声音响起的时候,我看到远方混沌一片的灰濛中,突然出现了两点暗红,象是星辰,又象是怪兽的两只眼睛,在牢牢地盯着自己。心中大惊大惧,想夺路而逃,可又仿佛自己并没有**,更没有手脚,根本无法移动一步……

    ※※※

    醒来的时候,感觉臀部不再那样钻心地疼痛了。虽然一陶盆食物换来的并非好梦,起码让我熬过了漫长的黑夜,也还算值得吧。我偶尔天良现,准备向苹蒿道声谢——难道真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慢慢睁开眼睛,转过头,然后我就愣住了——隔壁的牢房并没有苹蒿,甚至并没有隔壁的牢房!我的身前是牢门,外面是长长的幽黑的走廊,身后和左侧——也即昨晚苹蒿出现的方向——都是砖砌的墙壁,右侧倒有一座牢房,昨晚便注意过了,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昨晚从见到苹蒿开始,我就已经在做梦了吗?人在梦中,经常会恍惚地以为身在真实世界,但醒来反思,却应该不再迷惘才对呀。低头看看脚下,脚下是一个空空如也的陶盆,陶盆边缘粘着的一点饭粒的痕迹,配合我“咕咕”乱叫的饥饿的肠胃,更使自己头昏脑涨,迷惑不已。

    难道苹蒿果然是位高人吗?难道是他用梦境般的幻象前来指引我吗?然而我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指引?是那段“此生是假,天地虚幻,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分别”的屁话,还是那个离奇的梦境?

    不,不,什么叫“屁话”,对于这样的高人,就算在心里也不能存有丝毫的不敬——因为他们很可能看穿你的心思。苹蒿所说的话,一定有其深奥的道理存在,只是我一时勘不破罢了。

    可是,不管你给我怎样的指引,对于鲁钝的下愚来说,都没有用呀,我只需要知道此次罹祸,会不会丧命就足够了。如果能够免我一死,哪怕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难也都无所畏惧——终究我还不到二十岁,如此年轻就要被命运的巨轮碾碎,不是太过残酷了吗?当然,如果连我该吃的苦也免除,那就最好不过了。终究我并没有怎样为恶呀……相助妖物,应该不至于百死莫赎吧……

    想到那妖物,我的心情竟然逐渐平静了下来。从那妖物进而想到了爰小姐,或许她可以救我一条性命——希望之光虽然渺茫,总比眼前一片黑暗要好。我挣扎着爬到牢门口,对外喊道:“请帮帮忙,带个口信给爰太守的小姐,她定能为我鸣冤诉屈。在下若得不死,他日定要涌泉相报!”

    就算爰小姐救不了我,或许会来牢中与我相会吧。得见美人最后一面,就算死了也……应该遗憾会少一点吧……

    然而,我这几句话,换来的竟然又是狱卒的狠狠一脚:“闭嘴!老实了一个晚上,又讨打了吗?!”我被踢翻在地,现在已经欲哭无泪了。

    ※※※

    牢房里不见天日,格外昏暗,我只能凭藉送饭的次数,计算时日。一天两顿,都是一样的烂菜、糙饭,偶尔还有冷汤,勉强填饱肚子而已——饥饿的我已经无暇考虑食物的口味了。一共吃了六顿饭,加上最早送了给苹蒿的那一餐,我被关进牢房已经三天半了吧。

    我已经没有力气,更没有胆子哭嚎了,获救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我每天都在心里念叨着苹蒿留下的话:“此生是假,天地虚幻,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分别。”但这种完全不切实际的空泛大道理,根本无法安慰自己。我真的要死了吗?我会怎样死去呢?我还有机会再见爰小姐一面吗?每当想到这里,那凄艳的神情就会隐约浮现在脑海中——那是妖物呀,不是爰小姐!我为何会把她们两个混为一谈?

    那天早晨——第一餐还没有送来,应该是早晨吧——牢门突然被狱卒打开了,一个身穿灰白色上服、黑色下裳,头戴皮弁的中年人大步走了进来。此人是谁?他的装束非官非民,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那人走到我的面前,一撩下裳,蹲下身来,表情非常和蔼:“离公子,你受苦了。”我听了这话,心底猛然生出一线希望:“先生是……”“咱们从未谋面,”那人微微一笑,“在下姓硃,奉了家主人之命,有几句话要告诉离公子。”

    “贵主人是……”有几句话要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敝上姓膺名飏,”那人向虚空一揖,回答道,“离公子想必也有耳闻。”

    这个名字我当然是听说过的。膺飏膺子虚,乃是天下知名的大豪侠,富可敌国,专好拯危救难。难道是膺大侠听闻了我的冤屈,想办法要救我吗?我和他非亲非故,又素未谋面,他竟然为我的生死操心,这正是可敬的大侠的行径呀!我内心油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鼻子酸,热泪滚滚而下。

    急忙敛衽端坐,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不知膺大侠有何吩咐?”“吩咐不敢,”那姓硃的淡淡一笑,“只是离公子蒙冤被曲,此种原委,家主人倒略知一二。”我急忙问道:“在下究竟为何罹此大难,还请先生释我迷津!”

    姓硃的点点头,沉声回答说:“太山王贪婪无道,残暴不仁,有一侠士夜往刺之,欲拯此一方百姓于水火,可惜失败了。太山王侦骑四出,捕拿这位侠士。此侠士正与敝上有旧,敝上为救他性命,设计寻人代之。离公子是外乡人,恰在此时来到太山,可怜啊,就此做了替罪羔羊……”

    我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膺飏策划的,是他为了救自己的朋友,推我一个陌生人出去顶杠!我愤怒到了极点,不知道为什么,反而笑了起来,斜眼望着那姓硃的,问道:“怎么,难道膺大侠良心现,因此派你来说明原委,要解我之厄吗?”

    那姓硃的缓缓摇头:“敝上出此下策,实属无奈。然以离公子的性命,能救下那位侠士的性命,也算死而无憾了……”我在心里大骂他放屁,我到现在连那位“侠士”的姓名都不知道,凭什么以身相代,就可以“死而无憾”?!只听那姓硃的又道:“然而陷人于死,却不使其明白究竟,是为不义。因此敝上遣在下来,告知离公子此中原委,盼离公子慷慨赴死,日后风浪止息,敝上定将公子的仁德遍传天下,流芳千古。”

    呀呸!这是什么歪理?!我倒也很想做个仁德的君子呢,我倒也很想流芳千古呢,可还没准备用性命去交换。况且,这并非我自愿献出生命,而是被膺飏强迫的呀!怎么,他派个人来通知一声,说明事情的究竟原委,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就坦坦然自认不失其“义”了,不但如此,还竟然劝我“慷慨赴死”?天下怎会有这般自以为是的家伙!这就是所谓的“豪侠”吗?!

    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额头青筋乱跳,实在愤怒到了极点。也不管身上还带着王法,一抖脖子和双腕,把肩膀上的木枷向那姓硃的面门砸去。那姓硃的不慌不忙,站起身来一闪,我一个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栽倒在牢房地上。

    姓硃的轻叹一声:“人莫不有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高山。离公子拯危助难而死,非死也,是为就义,岂不重于高山,恩同大河?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便不会感觉冤屈和愤怒了。”

    放屁!再怎么静下心来想,也不可能反怒为喜,还感激膺飏给自己准备了一条所谓“就义”的光明大道的。我不由破口大骂:“无耻小人,枉称大侠!膺子虚若真是大侠,他自身怎不代人赴死……”姓硃的冷冷望我一眼:“敝上当代豪侠,他要留下有用之身,拯救天下苍生哩,岂可轻易就死?”我愤怒到了极点,反而有些哭笑不得,又骂:“那你这走狗怎么不来代我坐牢和赴死?!”

    姓硃的摇头苦笑,那神情,倒似乎在怜悯我的不悟,和嘲笑我的胆怯畏死。他不再回答问题,转身走出牢房,还吩咐狱卒说:“离公子一时懵懂,言语冒犯了膺大侠,膺大侠海量能容,定不会责怪的,你切莫因此难为了离公子。他时日无多,咒骂哭泣,且由他去吧。”

    我倒在地上,突然间觉得全身脱力,爬都爬不起来。这段经历简直象一个噩梦……不,就连噩梦中也不会出现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情节。我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明明坑陷了一个无辜的陌生人,还以为自己为对方铺好了足以流芳千古的锦绣道路,不但毫不愧疚,反而一副“大恩不必言谢”的丑恶面孔……我可算知道以武犯禁的这些所谓“豪侠”,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我不知道姓硃的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肯定是在他走后,我听到狱卒隔着牢门轻叹一声:“飞来横祸,也许是你命里犯冲吧。从来膺大侠要救的人,没有救不到的,要杀的人,也没有杀不死的。离公子你认命吧……倒也可怜,我以后再也不踢你了,想哭就哭吧。”看,竟然连一个卑贱的狱卒,都比所谓大侠更有人情味……

    ※※※

    这才真的欲哭无泪了,而且逐渐的冷静下来,确实不再感到愤怒,反而想笑——笑“豪侠”之名的虚妄,笑人世间竟有如此无稽之事。苹蒿的话语又在耳边回想:“你不知道自己为何受此冤屈吗?只怕你若知道了,只有更为愤懑,或者哭笑不得。”

    我真是哭笑不得。然而从另一方面去想,我的活路确实已经被堵死了,狱卒所说的应该没错:“从来膺大侠要救的人,没有救不到的,要杀的人,也没有杀不死的。”看样子,我是注定要死在这太山国中了。唯盼膺飏还有一点点天良,上下打点,让我死得轻松一点吧,别判个磔刑……呸,我到此时还寄希望于膺飏吗?他怎可能还存有哪怕一点点天良?!

    以后的几天,我再没有哭,也没有叫,老老实实地在牢房里呆着,一日二餐,吃完就睡,静等大限的到来。知道自己已经难有活路,心里反而平静和坦然了下来,并且连那妖物和爰小姐,也不大怀想了。

    计算时日,谋刺太山王这样大罪,是不必等到秋决的,国相办事效率若高一些,取了我的供状就立刻呈报御史大夫,核准了批下来,也不过十天左右就会把我推出去处决。果然,第十二天上,狱卒打开牢门,端着一大盘食物走进来:“离公子,时辰到了。请饱餐一顿上路吧。”

    多少天来,总算见到一点肉了——这份食物里不但有肉,竟然还有一小壶酒。若在见那姓硃的以前,听说处决的日子到了,再美味的食物我也是吃不下的,现在倒反而松了口气,感谢上苍没让我等太久。一边自斟自饮,我一边问那狱卒:“定的什么?是绞是斩是磔?”

    狱卒叹口气:“可怜,是磔刑呀。”我愣了一下,最坏的结局终于来到了。大概狱卒看我脸色有些青,赶紧安慰我说:“按例要磔三日,若恩家使了钱,第一刀便死,若仇家使了钱,起码拖两日。膺大侠是不会使钱救你的,却也犯不着让你多受两日苦,我料顶多半日,咬咬牙便挺过去了……”我点点头,冷静地打断他的话:“多谢,多谢。这些日子承蒙照顾,来生再报。”

第十四章 拯难

    古诗云:一犬堕我阱,一犬围而伴,兽能伤同种,人何不拯难?

    ※※※

    本来想拜托那名狱卒,把我被处决的消息带回石府郡云潼县,通知父亲,但转念一想,老人家只有我一个儿子,得知我蒙冤含屈,无罪被戮,一定会悲痛到损害了身体健康的。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孝子,但既然这就要死了,不妨尽一次孝道。就让父亲以为他的儿子只是失踪了吧,虚无缥缈的重逢希望,也许能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直到享尽天年。

    用完那最后一餐,我随手扔掉竹筯:“午时行刑吗?该动身了吧。”狱卒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悲哀怜悯之色,缓缓点头:“离公子放心去吧,我会给你烧香焚钱的。”

    几名差役冲进牢里来,把我簇拥出了牢门——多日不见阳光,看到牢外晴空万里,清亮一片,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古书上说,冤气冲天,哪怕六月里也会降下大雪的——现在还只是元月,不知道我死的时候,会不会生这种奇迹呢?似乎可能性不大吧,因为现在的我,心情难得的平静和坦然,竟然不再象前两天那样满腔悲愤怨怼了。

    我被押上囚车,向城中心驶去。街道两旁挤满了有闲的看客,对我指指点点,兴趣盎然。我觉得小腿有些酸,不自禁地哆嗦起来。还好是坐在囚车中前往刑场的,若是步行,怕会当众出丑吧。

    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即将就死——因为那已经是确定的事情了,担心也丝毫无用——也不是刽子手要用多少刀才取我性命,我最怕自己受刑的时候,一个忍耐不住,哀嚎起来,可是会变成整座太安城的笑柄的呀。如果内急难禁,一不小心屎尿齐流,那就更难看了。我从来不是一个爱惜脸面的人——脸面再重要,也没有性命重要——但死到临头,却害怕起丢脸来了,人心还真是难以捉摸呀。

    胡思乱想中,我被押到了刑场。斜眼一瞥,太山国相端坐在上,果然由他亲自前来监刑。差役们打开囚车,把我拖了出去。我尽量稳住自己的身形,竭力挤出点笑容,扮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榜样给看客欣赏。差役打开锁,卸下我戴了整整十二天的木枷,然后拉直我的手臂,牢牢绑在行刑的木柱上。

    一个头缠红布的刽子手,手里拿一柄不足一尺长的晶亮小刀,走过来对我深深一鞠,开口说道:“此是王命,非我与先生有仇。先生做了厉鬼,不要找我。”我听说过,这是行刑前的通例,正想回答几句什么,眼角一瞥,却突然看见那个姓硃的挤在人群中。

    不仅仅是那个姓硃的,我看到他身旁还有一条大汉,身高八尺,浓眉虬髯,一样的满身锦绣,穿得非官非民,不伦不类。那不会就是堂堂太山豪侠膺飏膺子虚了吧。

    我微微一笑,大声对刽子手说:“年年听闻剐人,从未亲见。你慢慢地割,让我看个清爽。”刽子手向我一翘大拇指,看客群中也立刻爆出一阵喝彩声来。

    我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势必多受无穷的痛苦,但面对那可恨的膺飏,我定要表现出英雄气概来,不能让他笑话。反正左右是个死,多受痛苦,也不过就这三天的事情,此后再无伤痛,更无烦恼。要变作厉鬼去找膺飏索命吗?是的,我不但要取这虚伪的大侠性命,还要杀那姓硃的,以及他们想救的那所谓“侠士”,我要杀光他们全家,鸡犬不留!

    心底暗暗在誓,突然想到,我若真的执行这种近似疯狂的复仇行动,和普通的厉鬼妖物又有什么区别?算了,没有区别就没有区别吧,想到自己即将和钟蒙山上那妖物成为同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反而隐约产生一丝欣喜。

    鼓声响起,时辰到了。只见太山国相一拍几案,把枚竹签掷到地上——对了,这个家伙也不可放过,他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一定是受了膺飏的嘱托,执意要入我罪,否则那天为什么不多问话,一上来就妄动大刑?为什么犯人还一言未呢,供状就帮我写好了?

    刽子手拣了竹签,插在鬓边,然后高高举起手里明晃晃的小刀,向我步步走近。到这个时候,我却有点害怕了,头有些晕,小腿直打哆嗦,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即将取我性命的凶器。耳边只听刽子手一声大喝:“第一刀!”随即左臂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

    虽说夸下海口,可我这个时候实在不敢睁开眼睛,看自己胳臂上冒出的血泉。但即使两目紧闭,眼前依旧浮现出鲜艳的红色。也许开口大叫,可以略微减轻一些痛楚吧,但那样实在太丢脸了——我牙关紧咬,竭力使自己不出声音来。

    “第二刀!”刽子手又是一声大吼,这回割的是左臂——你为什么不一条胳臂一条胳臂轮流来呀,偏要让我左边痛了右边痛,我誓化作厉鬼,连你也不能饶过!正这样想着,同时紧张地等待刽子手喊第三声,下第三刀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狂风猛的扑面而来,随即是刽子手“哎呀”一声。

    我急忙睁开眼睛,只见飞沙走石,狂风乱滚,天色也逐渐昏暗了下来。刽子手大概是被尘沙迷了双目,右手提着血淋淋的小刀,左手正在揉眼睛。一眨眼的功夫,风沙越大了,四周变得灰濛濛一片,我只看得清就在眼前的刽子手,至于高坐一旁的太山国相,还有膺飏等看客,全都被尘沙遮蔽了身影,变得朦朦胧胧的。

    怎么,难道老天看到了我的冤枉,真的要降瑞雪下来吗?脑筋才这样一转,突然耳边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不是老天要救你,是我来救你呀。我说过的,你救我性命,异日定要报答。”

    我大吃一惊,这分明是钟蒙山上那妖物的声音!吃惊过后,我又由衷地感到了希望,眼前虽然灰濛濛的一片,却似乎徒然亮了起来,仿佛那妖物一袭白衣,又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如果说谁能够在此时此地救我性命,大概就只有这妖物了吧。生的希望既然出现,视死如归的豪气立刻水泡般破裂,化为乌有,我只觉得双臂剧痛钻心,两腿不住颤抖,连裤裆都有点湿。什么面子,全都不要了,我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救命呀~~”

    话音未落,突然眼前一花,似乎有一片白雾从地上冉冉升起——这不由使我想起当日在钟蒙山中见到那妖物时的情景。很快的,白色的浓雾笼罩住我全身,我只觉得手臂上一松,似乎捆绑的绳索已被割断。血淋淋的双臂立刻垂落下来,不经意碰触到了伤口,痛得我几乎晕去,身体不由自主地一缩。

    就这么一缩的功夫,脚下似乎踩的再不是平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抬起头来再看,浓雾正在逐渐散去,四周再没有街渠,没有看客,没有太山国相,没有刽子手,而只有一片未种的田地,一直延绵到不可见的远方。

    “这,这是哪里……”我嗫嚅着问道。只听身后响起那妖物的声音:“此处已是太山城外,你暂时安全了。”我急忙转过头去,不禁又是一阵晕眩——那妖物白衣胜雪,肌肤赛玉,正站在我身后不足三尺处。

    我强忍双臂的剧痛,挣扎在爬起来,坐在地上,哭丧着脸哀求道:“你好人做到底,能否帮我止血镇痛?”妖物摇头笑道:“人心不足——我已经揭去了你脑后的咒符,你自己不会施用道法吗?”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猛然醒悟。于是潜运内息,口诵咒语,施了一个泽部清血咒,胳臂上的创口暂时止了血,也不再那么火辣辣地疼痛了。然而眼看一左一右两个血窟窿,我鼻子酸,实在凄凉得想要落泪。谁能想到,顷刻之间,我竟然从鬼门关上绕了个圈子,重回人世——性命暂时无虞,面子可又回来了,对面虽是妖物,却幻化成年轻女子的形象——还是如此令人神魂飞荡的形象——我怎么能在她面前落泪呢?当下仰天长嘘,以便把泪珠再渗回眼眶中去。

    “你……”我问那妖物,“你从何处得知我有此难,赶来救我?”那妖物淡淡一笑,回答说:“我一直便在你头上玉笄中,未曾离开过呀。”我吃了一惊,这样说来,自己这些天在牢狱中哭嚎惨叫的丑态,全都被她看见了?这脸可实在是丢到了家。“你……”然而转念一想,突然又有些不满,“既然如此,怎早不救我?”

    “此处距离沌山太近,我若现身相救,恐被真人们觉,”那妖物仍保持着那淡然而略显凄清的笑容,“待你已被押上刑场,挨了刀,若再不出手,怕是恩情无处可报了。”这妖物,也不是个仁人君子,怕被真人们捕拿,就由得我吃苦,不肯相救——我心里愤愤地想着,可是转念又觉得可笑,“仁人君子”这种词汇,竟然用来形容一个妖物?

    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救了我的性命。还好这次官司被人冤枉,对方只想尽快了结,没多加审讯,也没拔去我头上的玉笄。也是我头脑迷糊,若想起用玉笄贿赂,请狱卒多加看顾,恐怕就没有现在的好运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说不定要时来运转了。

    然而久藏心中的疑问,还必须要吐出来,否则骨鲠在喉,实在不快。我问那妖物:“你究竟如何仿造了我予爰小姐的信物,诱我在钟蒙山上救你?”那妖物苦苦一笑:“我早便对你明言了,我便是爰小姐,爰小姐便是我。信物是你亲手交与我的。”说着话,又从怀里掏出那打了结的剑穗来。

    这妖物如此嘴硬。她既然一直藏身在我头顶的玉笄内,那么我重逢尉忌,与爰小姐夜会花园等事情,她应该也一清二楚才对。真相摆在眼前,竟然还敢当面造假——并且说说假话也还罢了,竟然玉面依旧惨淡,不见泛一丝红!妖物就是妖物,妖物如何可信?!

    那妖物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苦笑着说道:“我与爰小姐,本就一而二,二而一,是同心同体的。一时片刻也讲不明白,我必须尽快躲回你的玉笄中去,真人们已经觉了我的行踪,这就要追来了。”说着话,突然化作一道白光,隐没不见。

    这肯定是借口,她分明在逃避我即将出的询问。不过要说沌山真人现了她的行踪,这就要追过来拿她,倒也未必无可采信。真人们若不知道她这些日子藏身何处,还则罢了,若知道她一直躲在我的身边,她被拿住事小,我被责罚事大。想到这里,挣扎着爬起身来,四野望望,却不辨东西南北,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逃走才好。

    头脑中突然传来那妖物的声音:“往左手边去,那里是南方,百里外便是虚6郡治万象城。”我昏昏沉沉的,就象被这声音操控着一样,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子,往她指点的方向跑去。百里外……现在已经是午后了,以我带伤的身体,午夜也到不了万象城呀。我现在只想找家酒店,好好吃上一餐,然后找家客栈,美美睡上一觉……那些草菅人命的家伙,竟然连囚衣也没给我换上,我本来的衣服都被滚打撕扯得褴褛如同乞丐,寒风袭来,冻入骨髓。

    我不是大难不死吗?我不是当有后福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半裸着在寒风中奔跑?苍天哪,你对我何其不公也!就算我背离正道,相助妖物,也没必要这样惩罚我吧……

第十五章 丧家

    古诗云:鸟而有巢,兽而有穴,我丧室家,惘然何至?

    ※※※

    我一边哆哆嗦嗦地在原野上奔跑,一边低声问那妖物:“你可会缩尺成寸之术?我这样裸奔,恐怕没等入夜,便要冻死了。”脑中传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你牢狱之灾也受了,磔刑架上也绑了,这点点苦,如何吃不起?我便与你以心相谈,也有行迹,恐被真人们觉。不到万象城中,我再不言——你好自为之吧。”

    这妖物,如此可恶!竟然真的说不理我就不理我,我又连问了好几句,耳边只有风响,脑中一片寂静。不要以为化作爰小姐的相貌,装个袅袅娜娜惹人怜爱的样子,我就硬不下心来呀。我若拼着受真人们责罚,把你交由他们处置,且看你开言不开言!

    虽然这样想着,大有恐吓意味,但我实在狠不下心来出卖这妖物。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是无行登徒浪子呀,目迷五色,纵然知道她是妖物,变化成人形,可是一想到那凄绝的神情,却只愿怜她爱她,怎会把她交给那些不懂风情的老真人们?

    我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大好青年,没有娶妻,从来以自我为中心,没喜欢过什么女子,现在竟然会甘心走上邪路,这一定是受了那妖物的迷惑呀!可话又说回来,谁让她变得如此美貌?不见其美,不迷其色者,是无目者也。她若是变化个男人——比如尉忌——杀了我也不会受她迷惑的!

    越跑越冷,肚子也“咕噜噜”叫了起来,这一路上连个村落都没有,想讨口热汤喝都是难以如愿的奢望。我正在怨天尤人——当然在责骂那妖物,我为你受那么多苦,若不肯让我一亲芳泽,你还有一点天良吗?!——突然听到头顶上“嗖”的一声,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红光电一般划过湛蓝的天空。

    隐约看见那并非仅是一道光芒,红光中似有人影,高髻宽袍,象是一位真人。果然有真人追来了啊,我吓得一个趔趄,稳不住身形,一头滚进田边的沟渠里去了。

    等爬起来,红光已去得远了。我摸摸头上的玉笄——玉笄还在,头虽然很乱,髻还没有散——长出了一口气。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更加狼狈,灰头土脸,满身都是烂泥。这样的惨状被那妖物看见了,她会不会怜悯我呢?还是会嘲笑和厌恶我呢?

    正在心神不定,突然一张面孔“扑”地凑近过来,吓得我一个哆嗦,再次栽倒在地。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一个身穿灰袍,长披肩的中年人——不是别人,竟然是那个自称来自萦山的修道士苹蒿呀!

    这家伙真是无处不在,我益感觉他不是普通人了。还没开口打招呼,苹蒿先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这不是离先生吗?你遇了贼吗,怎么如此狼狈?!”

    “在下含冤被屈,险些丢了性命,”我苦笑着回答道,“咱们在太山王牢狱中会过一面的,苹先生不记得了吗?”苹蒿一脸的疑惑:“在太山王牢狱中?我去那里做什么,我又不曾犯法。”

    才醒悟过来,在牢里碰到苹蒿的事情,到现在自己也无法确定是真是假,是实是虚。我咳嗽一声,转变话题:“将要黄昏了,苹先生可熟悉左近情形,未知哪里会有人家?”苹蒿耸耸肩膀:“人家嘛,原本是有的,只为太山王横征暴敛,这两年都纷纷跑散了——除非南下往万象城去,否则难寻人家哩。”

    我感到非常失望,继续问道:“不知万象城距此还有多远?”苹蒿“嘿嘿”笑道:“以离先生的脚程,怕须走到明朝黎明。”我只觉得全身乏力,一下子瘫软了下来:“明朝黎明……未等天黑,我便要冻死、饿死了哩。”

    苹蒿轻叹一声,竟然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我披上——他的衣服虽然肮脏褴褛,可比我身上穿的完整多了,勉强还能抵御一点风寒。我急忙推拒:“这……这如何使得。”苹蒿笑道:“遇有落难,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先师如此教导过,在下怎敢违命——我身体好,耐得冻,况且身上也未曾带伤。”说着话,低头望望我胳臂上的伤口。

    没想到这个邋遢的修道士,倒有这般好心肠,我只觉得鼻子一酸,几乎感动得要哭出来。于是一把揽住苹蒿的双臂,哽咽着说道:“雪中送炭……苹先生大德,离某没齿不忘!”“可惜身边却无酒食,”苹蒿笑道,“无法推以食之。在下浪迹天涯,居无定所,不如陪伴苹先生往万象城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如何?”

    真是时穷节见,我和苹蒿本没什么交情,虽然见过几面,通过名姓,实际和陌路相差不远,没想到他这样照顾我。对比根本不把陌生人的性命放在心上的所谓豪侠,真是一在天宇,一在泥涂。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随着寒风滚落下来。

    苹蒿拍拍我的肩膀:“天寒地冻,还是走起来吧,也能暖和一些。”搀着我的胳臂,从沟渠里爬出来,走上了大路。他问我为何会遭受冤屈,我就咬牙切齿地源源本本说给他听,他再问我怎样得脱大难,我不好把那妖物招供出来——当然更不能实说我竟然纵放过妖物,因此妖物才来报恩——只能含糊回答,说是几个朋友上下打点,救我出的囹圉。

    事先没有打过腹稿,这篇瞎话未免漏洞百出。苹蒿不解地问我:“既如此,令友怎么抛你在荒郊野外,好衣裳也不予一件?”我张口结舌,只好继续敷衍说:“唉,一言难尽……”赶紧转变话题,问苹蒿说:“先生前日说我面罩黑气,必有大难,不知今日这黑气还在吗?可算是已脱大难了吗?”

    苹蒿朝我脸上望望,摇一摇头:“黑气淡了些,然未尽退。离先生还须小心了。”我心里“格登”一下,转念一想,也对,我突然从法场上消失,这件事可不会就此了结。若在牢里就失了踪,膺飏也许另外再找个替罪羊,现在处决的命令是朝廷批准了的,冤屈不解,朝廷的诏命不会作废,我现在是一个逃犯的身份呀!不由又在心里埋怨那妖物,为何没有尽早救我出来。

    算了,舟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再忧虑、害怕,也于事无补,不如想点别的,否则寒风没渗入脏腑,心就先已凉透了。我再次转变话题,问苹蒿说:“先生自称来自萦山,萦在大荒之野外,未知荒漠无边,如何可度?”苹蒿笑道:“此事原非外人所可知也……”

    他告诉我说,在大荒之野南方,萦山的脚下,有一个犬人国家,据说建国在威朝末年,大概是至圣坐化在大荒之野的前后。根据犬人祖先留下的传说,他们开国的领袖,似乎和至圣也颇有交情。萦山脚下矿产丰富,犬人国家经常利用这些矿产,与我国通商——当然,能够穿越大荒之野,去到彼国的商人少之又少,而且为了保证自己得以独占这条商路,这些商人对外也都讳莫如深,不透露商品的来源,以及行商的路线——这就是大荒之野可以横度,但外人知者寥寥的原因。

    苹蒿还说,修道士们内部秘传,萦山是至圣精魄所在之圣地,前往彼处修行,道德自能精进,因此经过许多代的摸索,终于和那些商人达成了秘密协议,由商人帮助他们穿越大荒之野——萦山修道士在犬人国中威信很高,和修道士搞好关系,也是商人购取犬人国特产的一大保证。这些事情,除了修道士和几位豪商外,天下很少有人知道,而因为宗门不同,互相攻讦,对于炼气士尤其是秘中之秘,不会有人透露给我们听的。

    听他讲到这里,我用疑惑的眼神望向他。苹蒿“哈哈”一笑:“我这几日卜算,离先生与我宗有缘,定会舍弃炼气,从我修道,因此我才大胆讲给你听啊。”我心里又是“格登”一下——因为勾结妖物,自己被朗山秩宇宫开革,这倒是意料中事……

    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寒风渐止,但没有阳光的照耀,四周显得更为寒冷。我掖紧了衣领,瞥眼望望苹蒿,他光着上身,却双颊通红,似乎一点也没有寒意。此人果非常人呀,我决定要和他搞好关系——如果最终无法在炼气门下存身,是否真的考虑改信修道门呢?可惜修道士不被朝廷承认,一旦改宗,我的宦途梦想,就此必然终结了,想想实在可惜。

    苹蒿问我:“离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你在万象城中,可有熟识的人吗?”我黯然摇了摇头。苹蒿不解地问道:“城中虽有房屋可以遮蔽风雨,有酒食可以填腹充饥,可以离先生此时情境,却未必能因此得到饱暖呀。离先生身上可有钱吗?”

    我继续茫然地摇头。其实我心里也很明白,要想得到饱暖,只有尽快回去石府郡的老家。可从这里回家,千里迢迢,我身无长物,难道一路乞讨回去吗?就算那些讨来的食物,并不比前些天的牢饭难吃,我真的丢得起这个脸吗?真的伸得出手去要饭吗?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距沌山远一点,越远越好,那么妖物就敢再出来与我相见了吧,她一定有办法可以送我回去吧。

    苹蒿上下打量我,突然笑道:“我倒未曾注意,离先生头上这枚玉笄确是古物,去到万象城中,定能换来盘缠。”我听了这话,不自禁地伸手往髻上一摸,同时苦笑道:“此乃祖传之物,如何敢卖?”

    苹蒿摇头笑道:“祖先是假,后裔是假,一枚玉笄,饥不能餐,渴不能饮,有什么可吝惜的?”我听他提到玉笄,心里不由警惕起来,反唇相讥道:“既然万事是假,祖先是假,后裔是假,难道你我就不是假吗?为了假的我身,舍弃假的祖传,有什么意义呢?”他讲的分明是歪理,我就干脆以更歪的道理去抵挡。

    苹蒿“哈哈”大笑:“此言甚好,近乎道矣!万象城西,居住着在下一个朋友,离先生若是有意,不如我领你前去拜访他。他虽也是个穷人,但热汤还足解饥,草庐尚能蔽寒。离先生意下如何?”

    我又冷又饿,听到“热汤”两个字,魂魄早已飞走,怎会拒绝他的好意?人处于这种境况下,就算把爰小姐和一碗热汤摆在面前,让我选择一样,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美丽的爰小姐踢开,去抢了那热汤来喝的——以此推想,人的**多么浅薄,比不过吃喝等类和动物一般无异的基本需要。

    我们在寒冷的春夜艰难跋涉,直走到月上中天,才找到苹蒿提起的草庐。四周并无人家,孤零零的几间草庐,象是凭空冒出来似的。窗口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主人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苹蒿扶我在门前坐下,自己用力拍门,“嘭嘭”大响。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草庐里传来一个声音:“寒夜何有故人,非狼定是野犬!”苹蒿笑道:“纵然野犬,也是故犬。”里面的声音问道:“我当何物深夜扰人,原来是匹无主的孤犬。”苹蒿继续拍门,同时回答说:“孤犬领了匹丧家犬来,求主人垂怜。”

    他话说得不好听,但确是事实,我现在和丧家之犬又有什么分别?时候不大,屋中闪起灯光,然后“呀”的一声,木门被拉开了。

第十六章 草庐

    古诗云:自然合琴瑟,结庐在黄昏。四野无横脱,一季终霜繁。

    ※※※

    草庐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如淡金,五柳长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但他没有挽髻,长披散在肩上,如果是梦中惊醒,不是正在洗沐,也应该和苹蒿一样,是位修道士吧。

    苹蒿向主人一拱手:“柏兄,深夜打扰,多有得罪。”说着一指我:“一个故友落难,求碗热汤喝。”我听了这话,赶紧上前行礼。那姓柏的主人上下打量我,皱眉说道:“热汤我是有啊,只是此人面罩黑气,大难未脱,你小心惹祸上身。”

    苹蒿笑道:“总是一片慈悲之心,岂忍看他遭难,不加援手呢?”我在心里暗翘大拇指,赞苹蒿果是好人。姓柏的点点头:“你既不怕,我怕什么。好吧,那就请进来吧。”

    经过打听,原来这位主人姓柏名皙自子点,果然也是一名修道士,论起辈分来,还是苹蒿的师叔呢。不过修道士似乎不很讲究辈分尊卑,只要不是同一师承,一律兄弟相称。柏皙吹旺了炉火,对我说:“寒舍无肉,只有吃剩下半锅菜汤,将就充饥吧。”

    我靠近灶边,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寒意顿消,舒服无比。这才知道古人所言不虚,日日肉食,一朝得了异味,还不如冬得炭,夏得冰,来得享受。不大的功夫,汤就滚了,主人盛了两碗,递给我和苹蒿,关照说:“我困倦得很,这就去睡了。苹贤弟,你照顾离先生喝完汤,自往西屋去睡吧。我这里你也熟稔,且暂充半个主人好了。”

    苹蒿点头:“柏兄自便。”我接过热汤,忙不迭地喝一大口,烫得嘴唇都起了燎泡,却丝毫不觉其苦。柏皙点头离去,苹蒿和我两人把半锅菜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抹抹嘴巴,遍体通泰,舒畅无比。

    然后他领我往西屋去。屋子不大,只摆放着两三张竹架,架上堆着些书籍和杂物。苹蒿熟门熟路,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条破麻毯来,展开铺在席子上:“离先生,你想必也极为辛劳了,裹着毯子睡吧。”我赶紧谦让:“这毯子还是苹先生裹上,我才得热汤暖身裹腹,足感盛情,怎可……”苹蒿笑道:“若说盛情,也是主人的盛情,与我无关。况且我说过,江湖浪迹,早不畏寒暑了,你把旧衣还给我,披在身上便可。”

    嘴里虽然谦逊,可我实在想裹暖和点好好睡一觉。这条毯子虽然破旧,比起前些天在太山王牢狱中御寒的干草,在我眼中简直和锦被皮裘差相仿佛。谦让了几句,苹蒿坚辞不受,我也就老实不客气,裹着毯子躺了下来。

    实在是疲倦到了极点,热汤下肚,暖洋洋的更添睡意。虽然没有枕头,可是头才一歪,我就朦胧睡去了。梦中所见,竟然是那样奇异的景象……

    ※※※

    我梦见身处一片空旷的原野中,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往哪里去,心底只隐约感到焦虑、担忧,似乎急于要追上什么人。

    近了,逐渐近了,我看到了自己想要追的人。那是一个女人,一个驾着驷马之车的女人,她长随风披拂,身材曼妙无比——我为什么要追她?我是否希望将她拥抱在怀中呢?

    恍惚中,我也驾着一乘马车——那不是高轩华盖的官车,也不是贤良上京的公车,那分明是古书上出现过的战车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如此轻松而熟练地驾驭战车。战车的度快到惊人,风声在耳旁鸣响,很快,我就追近了前面那个女人。

    这时候,那女人突然转过头来。她的相貌对我来说,是相当熟悉的,那是爰小姐……不,是钟蒙山上那妖物的相貌。然而她的神情却是我所不熟悉的,既非爰小姐的矜持、羞涩,也非那妖物的凄凉、哀伤,我觉在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感情。那是什么?是伤心吗?是愤怒吗?不,那是失望,深切的失望……

    我为她的神情所震撼。究竟什么事情,使得她如此地失望?是谁竟然辜负这天仙一般的容貌,这不似凡俗所敢仰视的尤物,竟然赋予她这种深切的铭心刻骨的失望?然而,我的心恰在这时候象被劈分开似的,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彩。一种是怜惜,一种却是懊恼和愤怒。

    愤怒的感情告诉自己,那女人如此失望的眼神,如同一股炽烈的火焰,将会焚尽我的梦想,我的野心,还有我披荆斩棘十余年来的努力。想到这里,杀意猛然间涌上心头,我跪下一条腿来,用牙齿叼住马缰,左手挽弓,右手搭箭,瞄准那女人的后心,一箭射去。

    她听到了风声,微一侧身,满脸都是惊愕,挥起一柄铁剑,将箭格挡开了。但是,我并没有放弃杀死她的努力,在另半颗心的惊呼声中,又立刻射出了第二箭——这第二箭,那女人终于没能躲过,羽箭正中右胸,她一声也没有吭,就栽倒在了车厢里。

    我驱动战车,匆匆追上前去,拦住了她的马头,同时自己腾空一跃,跳入了她的车厢——这种跳跃度和距离,都出乎我的想象之外,我明确地相信,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看到,这无双艳丽的女子,胸口插着羽箭,无力地仰躺在车轼上,头颈软软地向后垂着,如云的长随着风,凌乱地飘拂着。她的面孔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一抹鲜红,从她同样红润的唇边淌下。

    似乎那真正我自己的心在矛盾的斗争中,终于占据了上风,我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在哭泣。我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眼睑——她的双眼是大睁着的,空洞的瞳仁中,似乎还凝聚着最后一点极度惊诧和哀伤没来得及消散。我帮她合上了眼睑,然后手缓缓向下,抚摸她那柔美的面庞——这柔嫩的肌肤,很快就会僵硬干枯了,然后会腐烂……我为自己的行为,不,为了那另外半颗本不属于自己的心的行为,感到一阵深切的痛悔。

    突然,那女人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我的小指,咬得是这样狠,这样深,我竟然“哎呀”地大叫了起来。想要挣脱她的牙关,但她的力气似乎大得惊人,我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失败了。挣扎中,我的左手突然摸到了一个硬冷的剑柄——那是她落在车厢里的铁剑吧……

    脱离我的本心,出乎我的意料,我竟然毫不犹豫地拾起铁剑,高高扬起,狠狠挥落,斩向那女人的鼻下。我能够感觉得到剑锋切断牙齿,割入齿龈,砍开颊骨的那种涩重。鲜血喷溅了起来,泼到我的脸上,我终于拔出了小指。小指已经快要断了,血肉模糊中,可以看到白森森的指骨。我长舒了一口气,突然感觉浑身乏力,双腿一软,坐在了车厢中。

    那女人就躺在我的身边,现在,她一定已经彻底死去了。我看到了她的脸,血肉模糊的脸,那高挺的鼻梁下面,鲜润的嘴唇上面,是一道深深的缺口,雪白的牙齿、深红的血、浅红的肉,全都杂乱无章地揉和在一起。这是一张多么恐怖的面孔啊,这面孔逐渐和爰小姐,还有那钟蒙山上妖物的面孔重叠在一起——这就是我受其迷惑,竟然舍弃正道走上邪路的那张美艳绝伦的面孔吗?

    我的身体不能动,我的心重新合二为一,然后如琉璃般清脆地破碎,破碎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那究竟是谁?是谁控制了我的身体,竟然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来?我第一次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如此的懊悔——虽然杀死这个女人,其实并非我的本意——同时极度厌恶自己,懊悔和厌恶到想要去死!

    ※※※

    我以为自己从梦中惊醒了,四周一片黑暗,浑身都是冷汗。然而没有,四下望望,这里并非我寄宿的那间草庐,这里仍旧是一片空旷的原野。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那是足以使听者心碎的哀怨的叹息。转过头来,我又看到了她……不,那并非梦中所见的女人,从她脸上的神情,我可以很清楚地辨认出,那是钟蒙山上的妖物。

    “你看见了吧,”那妖物冷冷地望着我,冷冷地说道,“被残忍地杀死的那个女子,那正是我。而杀死我的,就是你的祖先,我曾经如此依恋和热爱的一个男子,我的丈夫……”

    我的心再度抽紧。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男子,可以如此狠心地残杀他的妻子,即便他的妻子并没有这样倾国倾城的美貌。这男子是我的祖先吗?我竟然有这样的祖先,我的身上竟然也流淌着这样残忍而恶毒的血吗?!

    “一千七百年前,我被杀死了,”那妖物露出一丝苦笑,“被自己所深爱的人杀死了。我的**虽然毁灭了,但这种冤屈,这种憎恨,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的……”她说着话,慢慢地抬起手来,我看到在她白皙纤长的食指尖端,慢慢地凝聚起一点殷红的血珠,然后,那血珠无声地落下,落地时,又竟然如玉石相叩般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就是这一滴血,渗入土壤中,怨恨与冤屈在血中保留了整整一千七百年,”那妖物逐渐揭开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才有了今天我的复生……”“如此说来,”我心中仍有疑惑,“你的相貌,正是那被我的祖先所……那可怜的女子……爰小姐和你如此相似,是巧合呢,还是另有什么渊源呢?”

    妖物摇头苦笑:“我早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便是爰小姐,爰小姐便是我。十八年前,爰夫人途经潼河以西的那片原野,那片埋葬着我的鲜血的原野,爰小姐就是感我血所结胎而生的。她本就是我在人世的再生……”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但你们究竟是……是精与神一体二化,还是根本从来也未曾分化过……”

    “很难说呀,我身处离奇的境况中,”妖物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很清楚爰小姐身在何方,做过一些什么,但作为人类的爰小姐本身却不清楚。请求你的救援,向你讨取那条剑穗,当时并非我的本意,也并非想趁此机会谋夺你的玉笄。我一直想杀死你,因为你是他的后裔,虽然血缘已经很淡薄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急于知道另外一个答案:“你最终不但没有杀死我,反而救了我,是真的知恩图报呢,还是因为有玉笄的保护,你根本杀不死我?!”妖物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取舍。我誓要杀尽他的后裔,断绝他的血脉,但因缘巧合,你救了我的性命……你是真正想要救我,即便有剑穗为证,即便你当时并不了解真相,但如非真心情愿,我是无法在你玉笄中藏身的。我再度现身人世,唯一的目的就是复仇……但我不能杀你,我若恩将仇报,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我也不禁长叹一声:“那么慈运真人卜算,但有妖物化作爰小姐一般相貌……”妖物打断我的话:“那是真实的,我的意识,复仇的意识,三年前才真正苏醒过来,对于爰小姐来说,确实是她的劫难吧。然而精神和**终究是不同的,如果杀死我,爰小姐并不会死,甚至她将真正独立地作为一个普通人存活在世界上。你从五山真人手中救过我的性命,你若想杀死我,我无怨无悔……”

    “你在说什么?!”我竟然高声叫了起来,“你也救过我的性命……”“救命的恩德,是无所谓彻底报还的,”那妖物又苦苦地笑了起来,“不,真正的我,是不会如此挂怀一段恩德的,我终究并非真正的我,我只是一滴血而已……但我现在已经不知何去何从了,我不能杀你,也就无法完成自己复仇的夙愿,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毫无存在的意义了……”说到这里,她缓缓地转过头去,如风般渐渐飘远。

    我大叫一声,想要撒开腿追赶她的背影,但脚下一虚,踉跄着从梦中惊醒。依旧裹着那条麻毯,浑身都是冷汗。这个梦是真实的吗?那是妖物利用梦境来向我解释真相吗?

    ※※※

    睁开眼睛,明亮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天已经亮了,苹蒿却并不在身边。我长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的,那个梦,是我给你的。”

    我猛然转过身来,和梦中一样,那妖物就正站在身后。我不禁叫了起来:“这还是梦境吗?你怎敢再现身出来,这里距离沌山并不远呀,你不怕……”那妖物淡淡地一笑:“不,你自己看看窗外吧。”我闻言疑惑地向窗外望去——

    窗外并不是昨晚所见过的阡陌平野,窗外是我毕生所见过的最诡奇的景象!

第十七章 今昔

    古诗云:今之不得永,昔之不可追。绿腻送残年,君子胡不归?

    ※※※

    经历过叛反宗门、救助妖物的我,经历过蒙冤入狱、闹市被磔的我,本应该心静如水,处变不惊了。然而虽然最近的遭遇奇特而坎坷,终究仍处于自我的认知范围以内,当乍逢自我认知范围以外的情景的时候,我却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惊愕和恐惧。

    望向窗外,我大吃一惊!

    窗外并不是昨晚所见过的阡陌平野,窗外是我毕生所见过的最诡奇的景象。此时本是寒冷的初春,但放眼望去,周围草长莺飞,似乎身处初夏的花园之中。再往远望,群山苍翠、瑞云叆叇——我意识到自己不在平原上,而在深山中。

    如果仅此而已,并不会使我惊愕,更不会使我认为景色诡奇,非真实世界所有。奇怪的是,天空、地面、群山、植物……甚至花间飞舞的蛱蝶,色彩都清澈绚丽,一尘不染,如同晶莹的美玉一般。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清纯的颜色集中在一起,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如此清洁而纯粹的世界!

    “这……这究竟是哪里?”我瞠目结舌地问道。

    妖物在我身边摇了摇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想再用“妖物”两个字来指代她,也不愿意称她为“爰小姐”。“你有名字吗?”心境刹那间转化,我脱口问道。

    “我是一滴血,我来自苹妍悲痛的心,”她淡淡地回答说,“或者,你可以称呼我为苹妍——我不知道这是何处,这似乎是**之外的存在……”我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她匆忙地打断了:“我会尽量保护你的,无须害怕。而你,保护好自己的玉笄,千万不要落于他人之手!”

    说完这句话,苹妍的身影突然湮没于虚空中,我知道,她又隐藏到玉笄中去了。轻微的脚步声解释了她这样匆忙离开的原因。我转过头,看见苹蒿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这是何处?是你带我来此的吗?”我询问苹蒿,声音多少有些颤抖。苹蒿微微一笑:“这里是我的故乡,是你不敢相信的地方呀。”我猛然醒悟,难道此处就是修道士们的圣地、远在大荒之野南方的萦山吗?

    苹蒿点点头:“你猜对了。且跟我来吧。”说着话,转身向屋外走去。我有些茫然地跟在他后面。屋外是一片苍翠的草地——我原本记得外面是草芦的正厅,摆着一些杂物,墙边还垒有土灶,昨晚我就是畅饮了用那土灶所煮的菜汤,才从寒冷中复苏过来的。

    然而,现在这一切却都神秘地消失了,我也再不感到初春的寒冷。出门以后,我本能地转头一望——身后并没有草庐,也没有单独的草屋,只有一扇正缓缓合拢的木门。木门合拢了,然后就象融化在水中的冰凌一般,逐渐消隐。

    就算缩尺成寸之术,也无法一夜间将整间草屋都搬到数千里外的萦山来呀!就算物化消隐之术,也无法顷刻间再将这间草屋隐藏起来呀!这都是苹蒿的力量吗?他果然非同寻常哪。谁说修道士只注重道德的净化,而不注重道法的修炼的?

    苹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微笑着说道:“道德为上如天,道法为下如地。人若能如鹰隼般翱翔长天,地面的一切,还会看不清楚吗?”说着,用手一指远方:“你看那座山峰。”

    我抬头极目远望,只见群山苍翠中,独有一座高峰白雪皑皑。这座高峰的样子非常奇特,没有尖端,却似乎被巨大的刀斧切割过一般,留下一个看似平整的斜斜的切面。“那本是萦山的主峰,”苹蒿解释道,“五百年前,天降星雨,大地摇撼,这座山峰拦腰崩塌——这件事情,离先生可还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会记得五百年前的事情?书籍上也并从看到过有关萦山主峰崩塌的记载。也许这对于修道士来说,是常识吧,但我又并不是一名修道士。

    苹蒿的目光似乎有些失望。他停止讲话,只顾低头向前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脚下踩着软软的青草,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觉格外舒爽惬意。

    ※※※

    苹蒿带我来到山中的一潭泉水前面。泉水清洌,中有金红色的小鱼穿梭游弋。我们所面对的,是一片平整的山壁,有几道细细的流水,飞珠迸玉地汇合为瀑布,从山壁上垂挂下来,注入清泉。

    泉水上方,有一个人凭空盘腿而坐。那是一个老年修道士,披散着花白的长,穿着灰蓝色的长袍——这长袍的颜色,与我曾在梦中见过的虚空的颜色非常近似。老人闭着眼睛,直到苹蒿禀报说:“师尊,离子请到。”才睁开眼睛来,和蔼地望向我。

    我注意到苹蒿用了“子”这个古典词汇。子,可以用现代常用敬语“先生”来翻译,但它无疑比先生更增添了尊敬和推崇色彩。为什么用这个词汇来称呼我呢?倒好象我是一位道德或者道法高深的凡脱俗的奇人似的。

    泉水上方的老人就这样盘着腿,象会飞似的,平稳地向我们靠近。他双目炯炯,似乎可以看穿人心:“离子吗?你并非一位达人,但你具备达人的资质,拥有达人的宿命——你看到萦山了,你了解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自己彻底忽视了的一片天地。你有意加入我们的修行行列,成为一名修道士吗?”

    是的,我曾经想过成为一名修道士,尤其在叛反宗门,并且含冤受曲以后。人世间已经没有我的存身之地了,就算五山真人可以原谅我的背叛,就算太山国相不会通缉我,我的前途也彻底黯淡了。我不可能再在炼气士的修行道路上继续前进,也不可能再举贤良方正,踏入宦途——谁会接受一个宗门秩序和国家秩序的破坏者呢?也许除了成为一名修道士,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况且,这里的景色确实不坏,能够来到此间,也算人生的一种非凡际遇吧,能够长留此间,定能陶冶身心,忘却诸般烦恼吧。

    老人突然摇了摇头:“你想忘却诸般烦恼,正说明你尚未放下这些烦恼。苹蒿对你说过吧,此世本是虚妄,你又何必留恋什么炼气,什么宦途呢?”

    “如果说要放下烦恼,便能放下烦恼,这世间也就没有诸般烦恼了,”我向老人稽行礼,“我也明白此世本是虚妄,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是虚妄,但处此世中,虚中有虚,怎能开悟?让先生失望了,实在……”

    “你不明白,”老人继续摇头,然后突然向我伸出手来,“你看这是什么?”

    在他手掌中,托着一个拳头大的泥球——萦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啊,这个看似随手捏拢的泥球,竟然也洁净纯粹,泥土中似乎没有一丝渣滓。“这是一个球呀。”我不知道老人究竟有何用意,是否想打什么比喻,于是诚实地回答道。

    “你错了,”老人突然两手合拢,把那泥球捏了捏,抟成一个立方体,“它不是球而是方。”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您是说,这个世界也如方才的球体一般,只是一个表象吗?它是会流转、改变的吗?”

    “不,你也看到了,它并没有流转、改变,”老人微笑道,“是我使其流转、改变的。自我改变,并不是假,可被他人随意改变,这才是假。”“谁又能改变这个世界呢?”我笑了起来,“即便有莫大神通,可以颠倒天壤,运转日月,也不能算改变了这个世界,由圆变方呀。”

    “那么,如果改变其宇,甚至改变其宙呢?”老人沉声问道,“如果四维颠覆,今昔倒转呢?”我大吃一惊:“谁人有如此神通?!”老人摇摇头:“谁说是人有如此神通?”说着,望向苹蒿:“时机未到,离子未悟,你还是先送他回去吧。”

    苹蒿作揖道:“谨从师尊吩咐。”说着,向我举起了他的左手。我还没来得及询问,突然间,就象从梦中猛然惊醒一般,身周的景色、情境,突然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耳边有熟悉的鼓声擂响,我眼前一花,看见身前不远处是密密匝匝的人群,还有一个头缠红布的彪形大汉,手握一柄晶亮的小刀,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我大吃一惊,想要有所行动,却突然现手脚都被绑缚住了,竟然一动也不能动。耳边又传来拍击桌案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太山国相端坐一旁,把一枚竹签掷到了地上。那彪形大汉转身鞠了个躬,弯腰捡起竹签。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回来了,回到了磔刑的刑场?!难道真如那老修道士所说,“四维颠覆,今昔倒转”了吗?四维随他颠覆,今昔怎能倒转?就算倒转,也倒转回我来太山之前吧,而竟然倒转到这被绑在磔刑架上的一刻,难道我终究无法逃脱悲惨的命运吗?难道我还要再受一遍痛苦吗?!

    脑海中突然响起了苹妍的声音:“真的今昔倒转了吗?竟然会生这样的事……”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情立刻平静下来。是啊,原本就是苹妍救我逃脱被磔的厄运的,顶多让她再救我一次,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正这样想着,那刽子手把竹签插在鬓边,然后高高举起手里明晃晃的小刀,向我步步逼近。虽然明知道苹妍会救我性命,望着他手中的小刀,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我在脑中央告道:“拜托,现在就救我吧,别让我再挨刀了……”

    恰在此时,突然一声大喝在人群外响起:“住手!暂停行刑!”随即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视野中。人群纷纷躲闪,那马冲入刑场,前腿人立起来。太山国相跳了起来,质问道:“何人胆敢擅闯国家行刑之所?!”

    马上跳下一个人来,几乎就在同时,数十名头插羽毛的士兵排开人群,护卫到那人身边。只见那人四十多岁年纪,黑面短须,身材矮小,但甫一落地,双目炯炯扫视全场,凛然生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概来。

    此人身穿遍织花纹的黑色衣裳,腰佩黑色绶带,头戴獬豸冠,是法官的装束。太山国相看清了他的打扮,不敢造次,走下座位来行礼,问道:“请教是哪位大人前来阻止行刑?”法官冷笑一声,一抖衣袖:“绣衣直指绛通,奉诏前来拿你!”

    太山国相吃惊地后退了一步:“拿我……小臣何罪?!”那位名叫绛通的御史用手一指我:“你勾结豪强,循法纵凶,坑陷无辜,条条都是死罪,还敢狡辩吗?!”他身边的士兵齐声暴喝,冲上去把国相按倒在地。

    我猛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如此展,就算今昔倒转也没什么不好嘛。就不知道上次被磔,如果没有苹妍救我,会不会生这样一幕?

    我下意识地向人群中望去,已经找不到那位可恨的大豪侠膺飏及其姓硃的走狗的踪影了。他们害怕了,躲起来了吧。我忍不住扯开喉咙,大叫起来:“冤枉啊~~大人救命!”这个时候,什么面子、里子,全都顾不上了。

    有两名士兵急忙过来解开绳索,把我从磔刑架上释放下来。我觉得双腿酸软,勉强扶着磔刑架稳住身形。绛通扫了我一眼:“石府离孟?”“白衣正是。”“随我回太山国相衙门,”绛通冷着脸道,“以证此人之罪!”

    他手指着被按倒在地,遍体筛糠的太山国相。我精神一振,扬眉吐气地回答:“正要明白辩诬,请大人还小人清白。”耳边突然听到苹妍的声音:“有趣呀,我且看随后会生什么事情……”

第十八章 天子

    古诗云:天子坐明堂,召我伏丹陛。我愿乘东风,西海任沵沵。

    ※※※

    太山国王遇刺,消息传到朝廷,天子非常重视,即命御史丞绛通前来太山,暗中访察。绛通得到了国相谈烨与膺飏相勾结,买放真凶的证据,立刻上奏朝廷,随即受命为绣衣直指,从虚6郡调了兵马,直闯法场,这才救下我一条性命。

    这些内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下离开法场,押着太山国相进入衙门,绛通先询问我的情况:“你来太山做什么?”我当然不能回答是来访爰太守小姐的,随口敷衍说:“前来访友。”“所访何人?”“成寿郡爰太守家将尉忌,是小人旧识。”我这可不算说谎,他大可找尉忌去查证,露不出破绽来的。

    绛御史又问:“既是被曲,如何招供按了手印?”“屈打成招”之类的话,其实就足以取信于人,可是说出来太不好听,显得自己无比软弱。我想过他可能要问一些什么问题,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闻言回答说:“小人冤枉,是国相命人事先写好了供词,强按住小人的手作押的——小人并非不通文墨的无知愚氓,如何不签名、画押,却按指印?请大人明察。”

    这番话天衣无缝,相信绛通找不到丝毫破绽。果然,只见他点了点头,随即又问:“既是冤枉,如何不请人辩冤?”我回答说:“小人被囚太山王牢狱中,欲外通消息,屡次被阻,故不得辩冤。”想到这番话的结果,也许那个踢过我的狱卒会受到牵连,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复仇的快感。

    绛通最后问:“往法场时,并不曾听你喊冤,何也?”我回答说:“膺飏遣一姓硃的门客,来牢中告知小人前后原委……”把那姓硃的讲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说:“狱卒谓:‘膺大侠要救的人,没有救不到的,要杀的人,也没有杀不死的。’小人自思,既然难逃一死,无谓作戚戚小儿女状,何不慷慨赴难呢?因此不曾喊冤。”

    绛通又点点头,目光中大有赞许之色。正在此时,一名军官匆匆跑了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末等已围住膺府,只见四门洞开,空无一人,请令定夺。”绛通愣了一下,摇头苦笑说:“此人见机倒快,不愧巨奸大恶。罢了,等我上奏朝廷,榜捕拿吧。”我听到这个消息,实在失望得很。膺飏那厮害得我如此之惨,本来很憧憬他被绑起来行刑的凄惨景象的,这下子看不到了。

    绛通让我在新的供词上签名。这回和上回不同,他允许我仔细查看了书记递过来的供词,证明和自己刚才的话并无丝毫出入,才落款署名。随后,他又审问了太山国相谈烨——大概是手头已经掌握了相当多的证据,逼问得对方哑口无言吧,才一个下午,问题就基本解决了。“离先生且随我往都中去,面见天子,以证太山之事。”第二天一早,绛通命令士兵准备好马车,然后这样对我说。

    竟然能够前往都中面见天子,我心中兴奋得不得了,匆忙稽致谢。我们很快就上路了,国相谈烨被关在囚车里,我却得以和绛御史同乘一车,对照前几天的际遇,一在天壤,一在泥涂,恍惚如同梦境一般。

    接近京都大成府的某个晚上,我正在客驿中安睡,突然脑中响起了苹妍的声音——这些天来,我几乎每到四周无人的时候,就会默默呼唤她的名字,她却总也不肯露面,现在终于主动现身了。我听到她说:“瑞云叆叇,笼罩京都,我不敢再前进了,就此告别吧。”

    我吃了一惊,实在不愿她就此离去。但我也很清楚,都中能人异士无数,摩肩接踵,妖物进入都中,实在是很危险,况且一旦被人觉,也容易牵累于我。万般无奈,我只好问她说:“可有再见的机会呢?”耳旁传来淡淡的笑声:“若是有缘,总会再见……保管好你髻上的玉笄吧。”笑声似乎渐渐远去,终于听不到了。

    这一晚我辗转反侧,再也难以入眠,第二天起来,眼圈都是黑的。绛通问我缘由,我随口敷衍说:“小人真的能得朝觐天子吗?惶恐激动,是以夜不能寐。”绛通笑笑,象是相信了。

    ※※※

    我朝删夷群雄,并吞宇内,至今已历九世,两百余年了。京都大成府城险堞高,城上旌旗蔽日,守卫的士兵甲耀天地,这份威仪,看了就令人肃然起敬。我们一行进入都城,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绛通就带着我前去朝见天子。

    我在陛下等候,垂着头不敢东张西望,满手心里都是冷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中官高声唱名:“石府炼气士离孟,殿内见驾~~”我匆忙答应一声,跪下磕了个头,然后弯着腰,小心地走上台阶,步入大殿。

    现在我身上穿的,当然不是因为牢狱之灾早就被撕烂了的旧衣服。绛通从太山国相衙门里找到我被没收的行礼,让我换上一套还算光鲜的礼服。可即便如此,走上大殿,望见左右都是高冠博带、佩授挂印的官员,还是感觉自惭形秽,低人一等。

    身旁有中官低声招呼:匆忙跪倒在地,大礼参拜,口称:“石府白身离孟,觐见我皇帝陛下,陛下万岁千秋!”前面高处一个声音响起:“平身,抬起头来。”

    我慢慢站起身来:“小民死罪。”“赦尔无罪,抬头朕看。”“遵旨。”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用眼角向上一瞥,只见天子斜坐在丹陛之上,左手扶着几案,双目凜凜,几乎吓我一个哆嗦。

    敬诚仁泰皇帝十二岁登基,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而已,才比我大半岁,但看上去苍老得多。只见他面色蜡黄,双颊凹陷,只有那一对晶亮的瞳仁,不怒自威,才能多少显出点天子的气概来。最近这几年,天灾**不断,想必他一定很操劳很忧虑吧,说不定还有病在身——否则身处朝堂,就算是天子,也不应该倚着几案的。

    “绛卿赞尔,”天子缓缓地说道,“洞悉谈烨之恶,是为明,昂赴死,是为勇,劝朕好生抚慰。”我急忙垂回答:“小人一介布衣,年幼识浅,怎敢承当如此谬赞……”天子打断我的话:“石府才呈来今岁举贤良方正的名单,上有汝名,但说患病在家,请求延后上京,这是怎么回事?”

    我吃了一惊。想必五山真人们就算洞悉了内情,也懒得来和我一个小小的炼气士计较,没揭我背叛宗门之事,而石府县令受了父亲的请托,还是把我名字报了上去。只是他们怎么也料不到我会在此刻前来觐见天子,虚说“患病”,这可是犯了欺君之罪呀!

    头脑一转,我急忙再次跪倒在地:“小人前往太山访友,本说好公车上京前便回乡的,却不幸蒙冤受屈,羁留不得归去。想是石府县令久等不得,虚以病告。此皆小人之罪也,请陛下责罚,休怪县令大人。”

    前面传来天子的声音:“石府县令胆敢欺君,要留下你的名额,想必你果是贤良之人,不忍遽废。起来吧,朕不怪罪——已定于三日后于光华殿考察今岁贤良方正,你也参加好了。”我喜出望外,连连磕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中官示意我可以退下了。我起身垂着眼睛缓步后退,耳旁听得天子的问话:“石府来报,钟蒙山妖物肆虐……”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还好天子并没有着重谈这个问题,只是说:“……近日畿北又有怪蛇出现。灾异不断,是何征兆?”

    只听绛通回答说:“天降灾异,以警世人。从来立政无德,才有妖物出现。”天子的话语似乎有些生气:“你说朕无德?”“小臣不敢,”似乎是绛通的磕头声,“此次太山所以出此大案,皆因太山王不肯修德,为祸地方……”“朕知道了,”天子打断他的话,“哼,朕这个从叔的为人,朕深知也。绛卿,就委你为太山国相,辅弼监督太山王。他倘若再怙恶不悛,朕定不轻饶!”

    ※※※

    三天以后,我参加了殿试。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文章写得极其平庸,奏对也毫无出奇之处,但也许前几天的觐见给天子留下了好印象吧,竟然蒙恩授我六百石中郎之职。

    但凡国家出现灾异,或者新君登极,举贤良方正本是惯例。但最近天灾**不断,今上在位不过八年,就进行了三次这种让郡县直接举荐人才的活动,并且规定,不仅在职官吏,宦门世族只要有炼气士以上身份,都可以被举荐。一般情况下,不是在职官吏被举为贤良方正,顶多一次给个四百石郎中当,我一步做到中郎,可谓没有前例的殊荣。

    中郎隶属光禄勋,本是执戟宿卫殿门并出充车骑的禁卫军官,但因为可以接近皇帝,逐渐和中朝官一样,成为凝聚在权力中心周围的天子的秘书机构。得充中郎,可谓前途无量。这真是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没想到宦途的大门竟然就这样向我敞开了,并且放眼望去,前面一片光明。

    我写信把前因后果禀报父亲,当然,其中忽略了有关爰小姐和苹妍的情节。父亲很快就派人送信回来,大家赞赏,并且勉励我要忠诚为官,为国报效。为国报效什么的,那是以后的事情,我现在只要老老实实做好本职工作就好了。等什么时候再多升几级,混个千石以上的职位,再向朝廷提出自己的主张,也还不迟。

    可真到那时候,我提出什么主张为好呢?虽然开了贤良方正科,可四方的灾异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春天还未曾结束,龙渊郡就生了瘟疫,天子整天皱着眉头,神色更显憔悴了——照这个样子下去,我怕他活不过三十岁。

    终于头插貂尾,腰佩绶带,踏上宦途了,我左思右想,下定决心,请父亲派人去成寿郡向爰太守提亲。虽然以我现在的身份,还远远配不上爰小姐,但只怕爰太守哪天先把小姐许配给别家,到那时就后悔莫及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若和爰小姐无缘,爰太守不肯答应这门婚事,那也毫无办法,若本来还有一线希望,却因为自己的犹豫而耽搁了,那是自作自受,没有资格怨天尤人。

    然而,事情展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大概爰太守看我才入宦途就被天子钦命为中郎,认定我前途无量,不但满口答应,并且担心爰小姐曾经定过亲,还怕我家因此事而退缩。据说,爰小姐三岁时就定了亲,结果七岁那年,未婚夫得病死了,接着十二岁二度定亲,没两年,第二任未婚夫又惹上官司,主动退了婚。

    父亲听说此事,倒是有点犹豫,写信来询问我的意见:“深恐此女命中妨夫,我儿谨慎思量。”我倒是丝毫也不害怕,如果说爰小姐命中注定有个丈夫的话,那一定是我吧。我深信自己和爰小姐缘分不浅,况且,若能娶那样美丽的女子为妻,就算日后遭逢灾难,那也死而无憾了。

    我请求父亲与爰太守继续商谈这门婚事。爰太守大为高兴,答应好好准备一下,今秋就送女儿来都中完婚。我得到这个消息,高兴得手舞足蹈,连续三天睡不着觉,满心期盼夏天赶紧过去,秋季即刻到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六月七日,突然受到天子的召唤。

第十九章 灾异

    古诗云:天亦何德,地亦何辜,罹我于灾异,践我于淖且。

    ※※※

    天子高坐堂上,面带怒气。我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战战兢兢地跪在下面。

    “啪~~”突然天子一排几案,沉声说道:“侠以武犯禁,践踏国法,为祸地方。朕才得到密报,那个膺飏改名换姓,又跑去郴南郡小晟县为恶了。他广施家财,招募流亡,莫非想造反吗?!”

    我先是吃了一惊,但随即热血上涌,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终于现这厮的踪迹了,我定要生啖其肉,屠尽他的一族,才解心头之恨!于是急忙磕头说:“如此悍顽巨恶,不及早殄灭,定生祸患。小臣请命,东去郴南,为陛下割此疮疣。”

    天子说:“朕正有此意。卿与那膺飏有仇,派卿去捕拿他,料能悉心办事,不使走脱。”说着,让中官递给我一份诏旨:“就加离卿俸比八百石,委为绣衣直指,任取郴南兵马,往小晟去捕拿膺飏!”

    我急忙磕头谢恩,心中想道:“嘿嘿,膺大侠,你可别着急离开呀,离某这就要来还报您老的大恩大德了!”

    ※※※

    手捧诏旨,离开宫廷,回归承恩门外的住所。还没进门,先看到一条大汉大步蹿了出来,见我就拜:“大人,小人特来拜见。”我低头仔细一看,喜出望外,原来此人非他,正是爰氏的家臣尉忌。

    据尉忌说,爰小姐下个月初就会离开虚6郡太山国,前来都中和我完婚,老夫人——也就是爰太守的母亲、爰小姐的祖母——派他和另两名家臣先赶来帮我做好相应准备。我轻轻叹一口气:“刚得天子诏,要出京去办事,恐怕婚期必须延后了。”

    天子有诏,谁敢不从,我也不敢有怨言,爰氏也不会因此责怪我。尉忌问我:“不敢请问,大人往哪里去办事?多久可以归来?”我心念一动,想那膺飏当世大侠,本领自是了得,他手下也定多能人异士,我若冒然前往,被他跑掉了事小,被他反过来伤害到自己,可怎么办?如果能把尉忌带在身边,以他的武艺,最不济也可保护我个人的安全呀。

    试探性地向尉忌提出想法,那家伙大概在太山憋得久了,拍胸脯一口答应:“就请同来的两人打点婚礼所需吧,小人随大人前去捕贼。嘿,膺飏好大名声,在太山未曾会过他,此番定要看看,他是怎样三头六臂的猛士!”

    于是我和尉忌收拾一下行装,就骑着马出东门往郴南郡去。我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秩六百石的京官,禄米有限,父亲想多派些仆佣来侍奉我,被我婉言谢绝了,只接受了一个下人。此次我留他在家准备婚事,只和尉忌两人微服上路。

    我们的行程,是要先往东去临涟郡,然后北渡涟河,进入郴南。涟河源自中原五山之一的岿山,向西注入涟泽,也算天下有名的河流了。六月十五日,我们进入临涟郡治泛舟城,为怕泄露行踪,让膺飏提前有了准备,我并未前往拜见临涟太守。

    在郡城中安心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出北门往涟河去。河水涛涛,波光如金,我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感觉遍体通泰。尉忌先去河边寻找渡船,我立马在一处高阜上,眺望着苍茫的原野。

    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涌入脑海——我似乎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呀。许多年以前,我似乎驾着马车,不止一次在涟河边往来。仔细搜索记忆,却并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难道是自己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曾经跟随父亲来过此处吗?为何四周的景物,看上去有点陌生,又隐约有些熟悉?

    正在愣,突然一股腥味袭来鼻端。我心道一声“不好”,立刻意识到有野兽正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扑来。胯下马也长嘶一声,不安地踩踏着前蹄。本能地,我口诵山部定心符,同时把长剑抽出鞘来。

    腥风又起,突见一头巨大的蛮牛,四蹄生风,从侧面向自己猛冲过来。谁家的耕牛疯了吗?心里这样想着,我驳转马头,让开那牛的来路。

    蛮牛“呼”的一声从马前冲过,才跑出半箭之地,就掉转庞大的身躯,喷着响鼻,恶狠狠地盯着我。糟糕,被疯的牛盯上,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左手捏个雷部霹雳咒,“噼啪”一声,打向那蛮牛的头顶。

    若是普通的牛,听到雷响,看到电闪,早应该吓得掉头逃开了。然而眼前这头牛却实在非同寻常,霹雳打到它头顶,它只是晃了一下脖子,竟然浑如未觉。并且,这道雷似乎更激起它的狂性,一声暴叫,又向我冲了过来。

    我一个躲避不及,被那蛮牛撞到了马头。坐骑一声悲嘶,踉跄着险些跌倒。我坐不稳鞍桥,一个仰八叉摔在地上。匆忙中就地翻滚,尽量远离那疯狂的畜牲。

    爬起来再看那蛮牛,只见它就在身前一丈远处,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我的动作——不对,这牛的样貌实在奇特,它雪白的额头上竟然只有一只眼睛,一只鲜红如血的眼睛!

    我猛然意识到,这并非普通的蛮牛,而八成是一只怪物。我的小腿开始有些哆嗦——身形如此巨大的普通疯牛已经让人颇为棘手了,若是一只怪物,一只从未见过的怪物,可该怎样应付才好?真不该把尉忌派去寻找渡船的呀,若有他在身边,我肯定会安心不少吧。

    我决定不和这怪物硬拼,尽量游走,拖延时间,坚持到尉忌赶回来。想到这里,横剑当胸,护住要害,同时左手捏个风部虚化符,刹那间化身为三,造出两个虚影来迷惑对方。

    可那怪物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哞~~”的一声,四蹄扬尘,足向我的真身直冲过来。我匆忙躲避,左臂上还是被锋锐的牛角剐了一下,鲜血泊泊涌出——这家伙果然厉害,普通疯牛,是无法看破我的道法的吧。

    那怪物一冲过我的身边,我就立刻足往高阜下跑去,希望可以逃到河边,尽早与尉忌会合。可是没跑出十来步,身后又响起了密集的蹄声。我可不敢把背部朝向这怪物,匆忙转身,同时一道火焰,掷向那怪物正张开着的血盆大口。

    火焰射入它口中,立刻就被熄灭了——雷也不行,火也不行,这怪物究竟怕些什么呢?惊愕间,怪物已经到了面前,我向左一闪,同时狠狠一剑,劈在它的背上。“噗”的轻响,长剑只划开一点油皮。身量又大,又不畏惧我的道法,并且竟然铜皮铁骨的怪物,我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声暴喝:“大人休慌,尉某来也!”随即一道闪电般的光芒直射向那怪物面门。怪物把头一偏,这道光芒射在它面颊上,“噗”的一声,只留下一个白印。我大叫一声:“小心,这厮皮厚得很!”

    只听尉忌冷笑一声:“我却不信,天下哪有比人更厚的脸皮?”这家伙,此时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莫非真的所谓“艺高则人胆大”吗?我退到一边,只见尉忌抖动长矛,顷刻间往那怪物脸上连递了数十招。

    那怪物“哞~”的一声,在这样密集的攻势面前,似乎也有些吃痛,尾巴一摆,往斜刺里拐个弯,恶狠狠瞪着尉忌,想要起新的一轮冲锋。我一个箭步躲到尉忌身后,往他背上拍了个定心符。

    尉忌一声冷笑,拧动手里长矛,不等那怪物冲过来,先狠狠一矛刺去。怪物把头一偏,这矛又刺在面颊上,似乎现出了几点血珠。我站在后面,看得分明,提醒尉忌说:“这厮总是摇头躲避,恐伤了眼睛,莫非那便是它的要害所在?”

    尉忌答应一声:“好,那便刺瞎它眼目!”长矛直指怪物额头。那怪物见此情景,果然颇为忌惮,四蹄一错,向旁闪避。一人一怪,动作都越来越快,直看得我眼花缭乱,矫舌不下。

    约摸六七个回合,只听尉忌叫一声:“着!”随即那怪物一声怒吼,转过头去,没命地逃走了。尉忌也不追赶,只是柱着长矛,呼呼喘气:“好厉害,好厉害!若再有三五个回合扎不到它眼目,我难免要受伤哩!”

    我长舒一口气,走过去问他:“可刺瞎了它眼目吗?”尉忌轻轻摇头:“刺是终于刺中了,是否刺瞎了它,却不好说。这是什么怪物,似牛而大,白独目?”

    听他说到这八个字,我脑中猛然灵光一闪:“莫非是蜚?!”“蜚是什么?”尉忌转过头来问我。我回答说:“记不清哪本书上有过记载,说有怪物名蜚,‘状如牛而白,一目蛇尾,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或许就是这种东西吧。”

    “‘见则天下大疫’?”尉忌吃了一惊,“可不是嘛,东面的临渊郡疫情正烈。如今这家伙又跑到临涟来了,莫非此处也将瘟疫横行吗?早知如此,拼了性命也不能放它离去!”

    我微微一笑,指指地上:“你看,这怪物所经之处,草木并未枯焦死亡。或许是我猜错了,或许古书上所记,不尽不实。合你我两人之力,可以打败它,却未必能杀死它,你又何须懊悔?”

    尉忌摇头叹息:“唉,最近各地天灾**、妖精怪物层出不穷,究竟是什么兆头?莫非天要崩毁,地要塌陷了吗?莫非这个世道,即将走到尽头了吗?”我闻言皱紧了眉头:“是啊,象《雅范》、《集异志》之类的古书,虽然记载了不少妖精怪物,可不在东海,就在南荒,要么在冰天雪地的西方和北方……那么多怪物出现在中原地区,这种异事,是从百年前开始的吧……”

    说到这里,突然一个古字掠进我的脑海——劫。所谓“劫”,据说在威王朝时候,是用来指代仙人和上人所必须经历的灾祸的字,有时也转意借指下愚的灾祸。因为相关仙人和上人的传说越来越少,因此这个字如今也不大使用了。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字来?

    摇了摇头,驱赶脑中奇特的念头。

    ※※※

    小晟县,因为紧靠着晟山而得名。本来可以先绕路去晟山,若能请得一两位修道师相助——我有朝廷诏旨在手,就算请不到道法高深的能人,也不至于空手而归——擒拿膺飏就更有把握了。但我实在不赶再上五山,怕被真人责罚……尉忌对自己的本领颇有自信,或许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也没有向我提议。

    先进入小晟西面的郴南郡治东剧城,拜见了太守。太守颇为重视此事,命令都尉崇则亲自统率一百五十名兵丁协助我。我和崇都尉商议过后,决定所有官兵都改扮成普通乡民模样,秘密潜入小晟。

    据说膺飏改名换姓,在小晟县城西面购买了一片不小的庄园,庄中有仆佣三十余人,门客四十余人。以二敌一,就人数上来看,我们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但不知道那些门客中都有一些什么奇人异士,若不采取偷袭的手段,恐怕未必能一战而胜。

    于是我们挑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分三路隐秘地靠近庄园。若能顺利潜入庄中,先擒住膺飏本人,想必他的走狗们定会一哄而散吧。我把膺飏和姓硃的形貌描述给大家听,说这两个是主犯,谁都可以放走,这两个务必生擒——实在不行,就地正法也无所谓。崇都尉练的兵都很守纪律,我不禁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我亲自率领五十名士兵,从西面潜近庄园。一名士兵悄无声息地翻墙进去,砍倒守门的仆佣,打开扇小小的角门。我不敢身先士卒,命令大家略微散开一些,把我重重卫护在中间,然后谨慎地走进角门……

第二十章 仇雠

    古诗云:聊舒我忾,讨此仇雠,子其来援,秣马整舟。

    ※※※

    进入膺飏的庄园,我们怕打草惊蛇,也不敢点燃灯笼火把,就这样摸着黑,往隐约有亮光闪现的庄园深处无声摸去。我事先已经往身上拍了定心、固胆等多个符咒,又用符水擦亮了眼睛,黑暗中看得要比士兵们远些。

    四外寂静无声,连虫鸣也听不见,多少使我有些踌躇。我希望夜袭的计划没有走露半点风声,否则膺飏若预先逃走,或者将计就计设下了埋伏,此行不但无功,还有凶险。然而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退缩了。我心中默念至圣的名号,请他保佑自己旗开得胜,将那些恶党一鼓成擒。

    进来的地方,应该是庄中的花园,正是夏末,园中花草繁茂,若在白天看来,应该青翠欲滴,景色绝佳吧。我们在花间碎石路上曲折穿梭,远处朦胧的亮光看似很近,但因为无法直线前进,走了整整一顿饭的功夫还未能到达。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就算这些碎石路再曲折,就算这园子比欲估的要大上两倍,我们也该走到了呀!我从金台门穿入大内,这么长时间都应该进入正殿好久了,难道膺飏的庄园比皇宫还要大吗?真是岂有此理!

    我感觉被膺飏这家伙给耍了,他一定早有准备,故意设下这迷局来牵制我们。止住身前身后的士兵,我口中默念咒语,突然把长剑往地上一插——“呼”的一声,一阵旋风掠起,眨眼间,四周的景物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黑暗的花园,突然变得灯火通明。我抬眼望去,只见周围到处都是火把,如一面圆形火墙般把我们包围在中间,而正前方,高搭着一座木台,两个人正站在台上,俯瞰着火墙内的情景。

    其中一人,身高八尺,浓眉虬髯,正是我恨之入骨的大侠膺飏!另一个人却身着橙色长袍,吊眉缩腮,手里擎着一柄桃木长剑。这个人低头望了我一眼,木剑一摆,“嘿嘿”笑道:“大人不愧朗山炼气士,竟能窥破我的坎离之阵。”

    我心里有些颤,但还是大着胆子,举剑一指:“恶贼膺飏,我奉天子诏命前来拿你,你敢拘捕吗?!”膺飏微微一笑,声若洪钟地回答道:“膺某不敢。膺某天性好客,四方来投,不忍拒却,岂有叛逆之心?还请大人上奏天子,还膺某一个清白。”

    这家伙竟然还敢狡辩,并且还是当着我的面狡辩,他难道把陷害我的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我怒火攻心,虽然陷身重围,竟然暂时忘记了害怕,大喝道:“你这恶贼,还想活命吗?当日你将我陷在太山狱中,险些害了我性命,可想到会有今日?!”

    膺飏浓眉一蹙,突然深深一揖,然后俯下身来,对我拜了三拜:“膺某自知有罪于大人,虽于国法可活,却因大人之难而不可活。然而往事已矣,只求大人放膺某一条生路。若非要与大人泯此恩仇,膺某早便走了,何必在此恭候大人?”

    我“哼哼”冷笑,不知道这恶贼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只见膺飏站起身来,把手一挥,一个仆佣登上高台,奉上来一个红绸遮盖的木盘。膺飏揭开红绸,“刷”的一下,光芒四射,险些晃花了我的眼睛——原来那木盘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十镒黄金!

    天哪,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黄金!就算升任太守一级官职,操劳毕生,也未必能攒起那么多黄金!这家伙难道想收买我吗?真要是得到那么多黄金,往日的恩仇不计也罢——何况我不过胳臂上挨了两刀,又没有真的被他害死……

    膺飏大概看到了我眼中贪婪和犹豫的光芒,微笑着说道:“不敢求大人原宥膺某,只求大人放我一条生路,上奏天子,说膺某已举家远飏,不知去向了。这里是黄金千两,先为赔罪,此后大人但有驱使,膺某赴汤蹈火,不敢请辞!”

    这两句话可真的让我犹豫了。膺飏本领高强,而且侠名满于天下,知交必多,今天若真动起手来,就算侥幸得胜,后患也必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何如买放他一个人情,收了黄金,与他结交,将来宦途若有坎坷,也是个强大的臂助。

    但我心里是这样想着,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更不好即时松口,让他看轻了自己。我故意又冷哼一声:“今日我必要报太山牢狱之仇!若不杀你,须将那姓硃的交出来,我亲手斩之,才泄心头之恨!”

    本以为讨钱还价,我退一步,膺飏就该顺势下台,把那姓硃的绑起来送给我,谁料想他面色竟然一变,皱眉说道:“那人是膺某门客,若以他的性命,换了膺某的性命,天下人将如何议论膺某?此等不义之举,膺某所不屑为也。罢,罢,这黄金五十镒买膺某一命,若再买硃氏一命,须钱几何,大人不妨明言。”

    本来我听了这话应该高兴才是,那姓硃的算什么东西,砍了他脑袋只能解一时之气,拿他性命再换个几百上千两黄金,岂不划算?可是“义”这个字听入耳中,我猛然回想起在太山牢狱中辗转挣扎的日日夜夜,想起膺飏为了救友之“义”,竟然陷害我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怒气从丹田直冲顶门,冲得我丧失了理智,竟然放弃平安和黄金不要,去追求危险和律法——我大吼一声:“你以离某为何等人耶?!”

    我将剑一指,左手一道火光直射膺飏面门。膺飏还没来得及躲避,他身边那人先跳过来用木剑一引,火光立刻寂灭。就这交手一招,我已经意识到此人道法在我之上,才后悔不该孟浪动手,膺飏先把脸色一沉:“好,离大人,此是你逼膺某,非膺某再有负于你!”把手一招,只见四周团团围拢的火墙外,探出无数人影,全都张弓搭箭,瞄准了我们。

    众寡不敌,性命堪忧,此时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说不定立刻弃械投降了。可惜身边有那么多士兵,但凡逃出一个去,我堂堂秩八百石绣衣直指贪生畏死的丑态为天下人所知,脸面可往哪里搁才好?倒不怕取了膺飏的黄金,买放人情,贪财好利是官员的通病,只要不传到天子耳中,我倒并不在乎。

    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求尉忌、崇则他们可以尽快逃出台上那家伙布设的迷阵,赶来救援才好。但我也不敢再刺激膺飏,只是把剑一横,冷哼道:“你敢拘捕,就不怕罪上加罪吗?”

    膺飏“嘿嘿”笑道:“在下若落在离大人手中,恐怕毫无生路,左右是死,一条罪状、十条罪状,有什么区别?”他这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正想着,若今日侥幸得胜,拿住膺飏,就当场斩杀,以免他受审时把我贪图黄金的事情上告天子。心思被他喝破,我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膺飏把大袖一挥,弓弦声响,火墙外立刻无数箭支向我们射来。两名士兵惨呼一声倒了下去,剩下的乱成一团。我急忙把剑往身后一摇:“快撤!冲出包围去!”话音才落,台上那炼气士口中喃喃念诵咒语,木剑上涌出一道闪电,疾射我的面门!

    我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地躲闪了开去。身后一名士兵被闪电打中前胸,大声呼痛,身上青烟冒起。困兽犹斗,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左手捏个虚化符,右手长剑一指,“刷”的又一道火光直向膺飏射去。

    擒贼擒王,若能侥幸打伤膺飏,定能挫动敌人的锐气,增大逃脱的机会吧。但听台上那炼气士冷笑一声:“这点伎俩,也敢卖弄!”大袖一摆,已将我射出的火光扫落,同时又一道闪电打向我的面门。

    我向旁一侧,闪电正打在长剑上,震得我手腕麻,“当”的一声,弃剑后退——这家伙,我所幻化出来的虚影,完全迷惑不到他吗?

    火圈外又一轮羽箭射来,正准备突围的士兵们纷纷惊呼,被逼退了回来。我不敢恋战——有那炼气士护卫,看起来休想伤到膺飏——转身就跑。三支羽箭飞向胸前,被我闪开一支,挥臂勉强格落一支,但第三支狠狠地楔入左肩,我“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上。

    看起来今晚真的凶多吉少,难道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还没能和爰小姐结为夫妻,洞房春风一度,就要撒手人寰,想起来真是不甘心呀。早知如此,我为何要奉诏前来小晟?我应该料到膺飏是个厉害角色的,以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将其擒获啊!

    正在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忽听火圈外一声大喝:“大人休慌,尉忌来也!”白光闪起,人与长矛几乎合为一体,直向圈内射来。

    ※※※

    后来才知道,尉忌、崇则他们偷偷摸进膺飏的庄园,也立刻陷身那炼气士布设下的奇阵中,左弯右绕,难以脱身。尉忌比我经验丰富,更早一刻觉形势不对,但他却没怎么修习过道法,毫无破解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

    大概就在我和膺飏谈崩了,开始动手的时候,突然有道白雾出现在另外两队人的面前,他们循雾而去,竟然走出了迷阵。尉忌身先士卒,看到我被一群弓箭手团团包围,二话不说,上去挺矛就是一顿乱刺。

    矛尖到处,不似血肉之躯,那些弓箭手先后仆倒在地,竟然变成不足一尺高的纸人。尉忌正杀得兴起,身后的士兵也纷纷赶到,忽听我因为中箭而在圈内“哎呀”了一声,于是急忙高叫一声,冲破火墙,进来相救。

    我倒在地上,见尉忌到来,精神大振。再一抬眼,都尉崇则也舞刀冲了进来。我拉住崇则的衣襟,低声命令道:“救我出去。”然后一指高台,大声吩咐尉忌:“你去取膺飏那恶贼的级!”

    尉忌兴奋地答应一声,大步向高台冲去。台上那炼气士连放两道闪电,都被尉忌灵活躲过,眼看敌人到了身前不远处,木剑颤抖,显然慌了手脚。尉忌把握时机,大喝一声,长矛脱手飞出,从那炼气士前胸穿入,鲜血狂喷中直透后心。

    长矛出手后,他又拔出腰间厚重的铁剑,对准木台的台柱狠狠砍去。木台一阵摇晃,上面的膺飏一个趔趄,立足不稳。只听膺飏大叫道:“好本领,待我来会你!”抄出一对短戟,如巨鹰俯冲般扑了下来。

    尉忌向后让了一步,挺剑相迎,两人三般兵器,立刻团团斗到了一处。此时崇则已经救我离开了火圈,火圈外的弓箭手有八成被士兵们刺倒,原来都是一些纸人。那一定是刚被尉忌杀死的那个炼气士的杰作了,没想到他魂魄都已经离散了,纸人还能坚持作战,这不是临时可以使出道法,一定计划和准备了很久。

    我看本方已彻底占据了上风,胆气徒旺,一边包扎肩膀上的伤口,一边吩咐崇则:“去,搜查整个庄园,把膺飏的家眷都抓起来,一个都别放过!”崇则答应一声,带着士兵向黑暗中冲了过去。我被十几名士兵围绕保护着,旁观尉忌和膺飏的战斗。

    两人武艺都极精熟,三件兵器舞成光团一般,看得人目眩神迷。我虽然对格斗之道并不精通,也看得出来,两人正是棋逢对手,没有三五百合分不出胜负。

    我可不耐烦等上三五百合,况且万一要是膺飏胜了,甚而伤了尉忌,可怎么好?正要叫麾下士兵过去帮忙,可是想到尉忌的性格,遇见一个好对手,怎肯不公平比斗,反让别人相助?我想了一下,双手合拢,默默念诵起咒语来。

    意念到处,从膺飏的脚下破土伸出一段树根来。但膺飏的步伐实在太快,这树根没起到应有的效果。我毫不灰心,继续念咒,连续三段树根,终于绊到了膺飏的脚跟,那家伙一个趔趄,“扑”地倒了,尉忌把长剑横在他的脖颈上,满脸都是得意之色。

    嘿嘿,这般偷袭,就连膺飏本人都不会觉,他定要以为是无意中绊到了树根,这才落败,这是天要亡他,非关人力也!

第二十一章 乱相

    古诗云:天道不紊,地道不乱。乱相既萌,人何得缓?

    ※※※

    我这趟来得还真是巧,膺飏手下的门客,大多被他遣去别处办事了,仓促间收到我前来捕拿他的消息——果不出所料,县衙中有他的耳目——还来不及转移家人仆佣,就被我一鼓成擒。捉住的,有十几名忠诚的仆佣——其余都跑散了——还有他的妻妾、儿女,总共二十多人。可惜那个姓硃的却并不在其中。

    把这些人押回县衙,天光已经放亮。我让人把膺飏用绳索和铁链牢牢绑住,还在他脑后贴了几道符咒,封印他的气力。和县令商议的结果,为怕膺飏的门客回来后试图劫人,我们必须立刻动身,押他们回都中去。

    我本意想把膺飏就地正法——身为绣衣直指,对付这样非官非宦的罪人,我有这个权限——但县令却说:“此人天下豪强巨恶,陛下定想在都中明正典刑,以震慑宵小。”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但带着这样一个武艺高强,交游广阔的家伙上路,千里押回京都,路上不知道还会生什么事情,实在让人不放心呀。

    都尉崇则建议说:“不如挑断他的手脚经脉,就算路上为人所劫,也是个废人,无能为也。”我听了这个主意,连连点头,大为高兴。可惜尉忌反对我运用这一报仇的良机,他把长矛在地板上重重一顿,大声说:“此人当世豪杰,可杀而不可辱也!大人若怕他逃走,尉某愿亲身押送,倘有闪失,自刎以谢!”

    这家伙,分明不让我报了太山牢狱之仇!虽说把膺飏押到都中,劝陛下判个大逆的磔刑,我也挤在人群里观看,足解心头之恨,然而不能亲自动手,多少会有些遗憾呀。大概县令听说过我和膺飏之间的仇恨,看我脸色不豫,凑过来讨好似的建议说:“大人押这数十人前往都中,路途确实坎坷艰辛,本县又无太多兵马可供大人驱使——既暂不取这恶贼性命,他的妻子仆佣,大人何不亲手杀了,取头去报天子?”

    我一拍大腿,心情立刻变得舒畅起来。我早就誓要杀光膺飏全家,这回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虽说膺飏的妻妾都颇有姿色,砍断她们雪白的脖颈多少有些可惜,但反正落不到我怀里,杀便杀了;虽说他的几个儿女都还年幼,最小的一个仍在襁褓之中,杀害幼童有些丢脸,可谁让他们不幸生在膺家的呢?

    左右望望,崇则毫无异议,尉忌想了一下,大概考虑到带那么多人上路确实有些麻烦,于是也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我不由恶念徒生,把手一挥,就要下令——但突然间,我觉得四周的气氛不对。县令、尉忌、崇则他们都不一动不动,正面对的门外,原本随风摇曳的树枝也突然静止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除了我自己,一切活物仿佛都已沉睡……

    惊惧中,忽见一道白雾在屋中缓缓升起,我猛然醒悟,开口问道:“是你吗?昨晚是你引导尉忌他们走出迷阵,救了我的性命吗?”白雾渐散,苹妍双手在胸前交叉,微笑着出现在我面前——我又看到这种微笑了,又看到这种淒美的微笑了,心中不由一阵抽紧。

    “恭喜你今日得报大仇,”苹妍缓缓地说道,声音低沉而婉转,听在耳中,如饮纯醪,“虽然不能立刻斩杀膺飏,却能亲手杀了他的妻妾子女,能屠尽他的满门……”

    我点点头:“还以为你早就离开了,还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了……都是你的功劳呀,若非你暗中相助,别说捉不到膺飏,连我自己的性命也难保呢。”“我回来看你报仇,”苹妍淡淡地说道,“看你如何杀尽膺飏的全家,如何亲手斩断那些女子的头颅,斩断那些幼童的头颅——其中一个还在襁褓中,脖颈想必短小,砍的时候务须小心……”

    我听出她话中的不协调音来了,匆忙问道:“你不希望我杀那些女人孩子?”苹妍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为报千年之仇,也几乎杀尽了仇人的后裔呀——除了你,我几乎杀尽了所有的男子。我没有杀女子,大概因为自身也是女子之故,你却不必有这种妇人之仁呀。我是一个无知识的妖物,尚且杀人如麻,你是一位堂堂官员,岂可不为报仇而罪及人的妻孥?”

    她分明在说反话,我不由气得一拍桌案:“你想救他们的性命吗?你不过是一个妖物呀,现今连人都无仁人,何况妖物?!你不想我杀他们就明说好了,冷嘲热讽的,当我是傻瓜吗?!”

    “幼童虽然可怜,最怜悯他们的不是妇人吗?”苹妍微微一笑,身周又涌起了淡淡的白雾,“故此怜悯幼童,是为妇人之仁也。你是大丈夫,何必有妇人之仁?杀吧,亲手斩断他们短小的头颈吧,你虽是人,行事却与我这妖物一般,如是我的同类,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事情吗?”说话间,那雾越来越浓,终于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白雾渐渐飘散,身周的一切又都恢复了活力,包括门外的树枝都重新动了起来。但此刻在我心中,却如槁木死灰一般,准备下令的手举到一半,再也伸不出去。

    “大人以为如何?”县令看我没有反应,于是凑近再问了一遍,“若是赞同,下官这便去提膺飏的家眷来正法。”我长长叹了口气:“且再商议吧。”

    ※※※

    准备休息准备一天,明天一早就押送膺飏等人往都中去。晚间我伏案写了封奏章,先派人快马呈给天子。奏章中除去叙述擒拿膺飏的经过外,我还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妻子仆佣之罪愆,在家主约束之不严也;家主之罪愆,岂妻子仆佣所能逆阻,而所忍告者耶?臣闻圣人执法,但罪恶,不及妻孥;故请至尊,宽怀宥从,吞舟是漏。自然仁德布于天下,宵小面缚舆前……”

    这段文字写得很涩,毫无文采。写完了搁下笔,我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道:“暂时宽宥了膺飏的妻子,未能完成自己屠灭他全家的誓言,究竟是苹妍那番话使自己良心现呢,还是不忍拂了苹妍之意?我是一时仇恨填膺,但终于天良未泯呢,还是仍被妖物的美色迷惑着呢?”

    左思右想,当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启程,县令拨了五十名士兵帮我押运人犯。膺飏的仆佣家人们都用绳索捆住腕子,前后连贯成一列,他本人则五花大绑地被推进了囚车。尉忌跨马挺矛,紧跟在囚车旁边,一步也不轻离,马鞍上还挂着一个小木匣,里面装着那个为虎作伥的炼气士的头颅。

    本准备原路返回,但才走到郴南郡治东剧城的近郊,突然一匹快马驰至,马上骑士递给我郴南太守的亲笔书信。我展信一看,眉头立刻皱起来了。

    原来今夏临渊大疫,无数百姓背井离乡向北逃亡,结果被安远县令堵在关外,不放他们进入郴南。这种举措也在情理之中,天晓得流亡的百姓中谁已经感染了瘟疫,若在郴南蔓延开来,他可怎么向上司交代?百姓不得入关,愤怒鼓噪,也不知道是哪个恶徒从中煽动,竟然攻破关门,进而冲入安远城,把县令一刀砍了,掀起反叛的大旗。

    郴南连续几年收成都不好,今夏又是大旱,眼见田里禾苗枯焦,走投无路的当地百姓也有相当多跑去安远,投靠了乱民叛匪。据说他们现在已经啸聚了上万人,一路向西北方向杀来,很快就要接近东剧了。

    因此太守劝我不要就此南下涟河,最好先往西去绕个圈子,经虚6郡返回都中。我把书信给尉忌看了,尉忌轻叹一口气:“近十年来,天灾地变不断,捐税又重,百姓难以为生,怎不铤而走险?原本只是啸聚山林、抢掠过往,此次竟然攻占了县城,还待来攻郡城,莫非天下真的要大乱了吗?”

    然而叹息过后,我却从他目光中现了一丝兴奋和欢喜。这家伙,定是想趁着乱世博取功名——否则以他这种寒门出身的士人,本领再强,是不会有什么光辉前途的。况且,或许武人都会盼望天下纷乱,好从中渔利吧,我可只想安安稳稳回到都中,和爰小姐喜结连理,在宦途上一帆风顺地走下去。

    于是停止南下,掉头往西。第三天黄昏,我们来到郴南和虚6交界处的怀化县境内,正绕过一座小小的高阜,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呼喊声。尉忌策马奔上高阜,远远一望,匆忙过来禀告说:“是乱民!”

    我大吃一惊:“乱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尉忌摇摇头:“足有**百人,衣衫不整,都用青巾裹头,削竹为兵,不是乱民是什么?”这个时候,如果单独打马狂奔,一定可以逃脱虎口的,但还带着那么多犯人,押着囚车,行进度慢了两倍还不止,势必天黑前就会被追上。我左右望望,吩咐尉忌说:“往阜上去。”

    本想那些乱民未必是特意前来追我的,暂时逃上高阜隐蔽,放他们过去,可保平安。可没想到乱民来到附近,竟然分散开来,把高阜团团围住。只听他们杂乱地高呼着——“上面有兵,还有官员!”“未知是贪官是好官?”“天下乌鸦一般黑,管他什么官,‘喀嚓’一刀了帐便是!”

    我只觉得小腿有些哆嗦,手下只有五十名士兵,扔到乱民堆里,是十死无生的。尉忌虽然本领高强,可若乱民们一拥而上,他未必还有余暇保护我的安全。我虽是堂堂朗山炼气士,可在那么多乱民面前,和手无寸铁的孺子没什么区别!

    心中大叫“苹妍救命”,却毫无反应。想到她前几次出手,都是在我最危急的时刻,再晚一步,我就必然血溅当场了,看起来没到生死关头,她才懒得出现呢。我一边在心里咒骂这个不近人情的妖物,一边拔剑出鞘,愣愣地问尉忌:“怎么办?”

    尉忌手端长矛,看表情也有一些担忧。他注目往下望了一望,突然转头对我说:“咱们且弃了这些罪囚,尉某杀开一条血路,保护大人冲将出去!”看起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可就此舍弃了膺飏,实在心有不甘。我把长剑一抖,走向囚车:“本待押你回都中正法,不料路遇这样凶险。若放你在这里,也必为乱民所杀,不如我先送你启程吧!”挺剑就往囚车中刺入。

    膺飏这厮果然好本领,虽然被绑得象个粽子似的,还是把腰一偏,躲开了我的长剑。他向我“嘿嘿”咧嘴一笑:“大人休口是心非,我非官非宦,那些乱民如何会杀我?往事已矣,不如大人放了膺某,膺某助你厮杀出去,如何?”

    我怎么会相信这家伙的屁话,把剑一收,准备再次刺下,手腕却被尉忌抓住了。尉忌问膺飏道:“你的家人子女都在这里,乱民无理可讲,便不杀你,难道毫不损伤你的家人吗?我劝大人放你出来,你果能不计前仇,助我们逃出去吗?”

    “你……”我还没来得及阻拦,膺飏先昂笑道:“离大人奉旨前来拿我,他与我何仇之有?若能因此宽放膺某,反是膺某的大恩人。汝以为膺某何如人也?忘恩负义是宵小所为,汝以膺某为宵小耶?!”

    我正在心里恨骂:“你就是个宵小!”尉忌转头对我说:“大人,尉某以性命担保,膺飏虽是朝廷钦犯,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料不悔约的。”是啊,普天下都传扬膺飏那厮一言九鼎,扶危救难,仗义疏财,就算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真放了他出来,想他不敢恩将仇报。可对熟人就有信有义,对个陌生人就可以陷他于死吗?我实在理解不了这些所谓豪侠的行为标准呀!

    然而既然尉忌坚持,我总不好再加反对,当下冷哼一声,提着剑走开去了。身后传来打开囚车的声音,接着是膺飏一声朗笑……

第二十二章 家室

    古诗云:音婉动徐,宜我室家;既安且谧,宜我家室。

    ※※※

    听到膺飏的笑声,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背信反水。转过头来,只见他舒展一下四肢,向尉忌伸出手去。尉忌倒仿佛和他惺惺相惜,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拔出腰间的佩剑递了给他。膺飏接过剑,抱拳问道:“还不知壮士姓名?”尉忌回答:“洡阳尉忌。”

    膺飏点头赞道:“久闻大名,果不虚传。”说着话,迈前两步,铁剑一抖,面对正要冲上来的乱民,大声喝道:“太山膺飏在此,不怕死的就来吧!”

    他的名声果然天下知闻,那些乱民闻言尽皆耸动,不敢再往高阜上冲来。隔了片刻,只听一个声音向上叫道:“真的是膺大侠吗?”膺飏又迈前两步:“既知我名,怎还不退?!”

    只见乱民群中走出一个人来,头上戴冠,身上穿袍,分明不是百姓,而是一名士族。他向膺飏一拱手:“在下怀化靳贤,曾遭牢狱之灾,幸蒙鷹大侠相救,您可还记得吗?”膺飏上下打量此人,点了点头:“你是怀化缙绅,如何杂在乱民之中?”

    靳贤喟叹道:“天地不仁,灾异层出,天子无德,赋税如山,百姓活不下去了,才揭竿而起,在下不过相帮他们讨一个公道而已——膺大侠如何在这里?大侠仗义执言,不如与我们一同往怀化去,请县令开仓放粮,以救百姓……”

    膺飏笑道:“‘请’他开仓放粮?恐怕不是‘请头望了我一眼。我没想到他竟然能和乱民攀上交情,如果现在悔约,带着乱民杀将上来,我们可就万无幸理了。想到这里,全身都不禁颤抖起来。

    膺飏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有些轻蔑地一笑,转头对靳贤说:“膺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得相随君子。你们且撤围往怀化去吧,料异日定能重会。”靳贤深施一礼,挥手招呼说:“且赶路,那官员料是膺大侠的朋友,自然不是贪官。”

    我听了这话多少有点哭笑不得,但同时也松了好大一口气。时候不大,那些乱民们鼓噪着蜂拥而去,逐渐离开了视野。膺飏回到我们身边,把剑递还给尉忌,然后一指被串成一列的他的家人们。我还没号施令,尉忌这小子先走过去,把绳索砍断了。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做个顺水人情——虽说实在不想纵放了膺飏,更不想和他讲什么信义,但尉忌已经开始放人,我又能多说些什么?也不知道现在究竟谁是主人,谁是仆从!我面无表情地向膺飏一抱拳:“后会有期。”

    膺飏点头笑道:“我险些害了你的性命,今日又救了你的性命,你擒拿我一家,今日又纵放,恩仇终于可以了断了。若有后会,再叙契阔吧。”我转身就走,心里却说:“恩仇了断?想得倒美!你这恶贼,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

    怀化也去不得了,我们只好往北绕一个大圈子,八月中旬进入虚6郡治虚6城,一看城上满布士兵,旌旗招展,防卫得极为严密。进城拜见太守和郡尉,他们告诉我说,现在整个郴南都是乱民,虚6受到波及,也有小辨模的乡民骚动。“已经上奏天子,请大军前来剿灭乱民,”太守叹了口气,“只怕远水救不得近渴,因此请韬郡尉招募壮士,严密防守郡城。”

    尉忌不放心,请我再往北绕一下,去太山国看望爰太守的母亲。回到京都,我就要和爰小姐成亲了,那么爰太夫人也就变成了我的祖母,这种骚乱纷扰的时候,不去探望关照一下,确实说不过去,反正路途不远,我也就同意了。

    现任太山国相是曾经救过我性命的绛通,我趁此机会再次致谢,并大概叙述了捉拿膺飏的经过。当然,其中添加了许多水份,既没提因为苹妍相助才得以擒获膺飏,也没说他最终是被我放走的,只说:“路遇乱民,那厮逃亡得不知去向,实在可恨!”绛国相嗟叹一番,然后请我把他新写成的一份上奏呈报给天子。

    拜见过爰太夫人,休息一晚,我让随行的士兵返回郴南,然后和尉忌两骑快马,直奔京都。八月底进京复旨,现天子的面色极为难看。“绛通昏聩,竟然要朕处斩安远县令,派员安抚乱民,”天子看完绛国相的上奏后,狠狠一拍桌案,“那些目无君上法纪的乱民,怎可用抚?!朕已诏勇毅将军国岸统领大军前往征伐,必要尽殄丑类,平靖地方!”

    这些军国大事,我是不大懂的,以秩八百石的官职,也不敢多说废话,只好诺诺连声,退了出来。走出金台门,尉忌不知道从哪里“嗖”地跳出来,对我说:“小姐上月已到京都,暂居中安门外老爷一位故交家中,知道大人已归,特遣人来问,不知何日举行婚礼?”

    结婚是件幸福的事情,可也是件麻烦的事情,如果在家乡结婚,自有父亲帮忙主持一切,我大概要轻松多了,可现在独自在都中为官,相关事务都要自己操办,想想就觉得头疼。我拍拍尉忌的肩膀:“你去请位高人来,卜算一下吉日吧。”

    其实占卜吉日这种事情,凭我的道法,完全可以自己解决,可千里迢迢回到京都,身心俱疲,我才懒得动这个心思呢。回到家中,翻身倒下,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杆才醒。尉忌倒真的很尽责,连跑了好几处宫观,请人反复推算,定下三个日期来供我选择。

    第一个日子是下月初二,距离今天才只有短短四天而已。虽说我奉旨出门这段时间,尉忌的两个伴当和自己的仆佣都已经把结婚所需的事务准备好了,真要赶时间,今晚就能成礼,但我心理上可受不了这样匆忙。第二个日子是下月初八,不疾不徐,我就圈定这天去迎亲吧。

    身为朝廷官员,结婚的手续比庶民要更为繁琐。先必须前往奉常处呈报自己和新娘的姓名、籍贯、出身,以备核查,免得世族和寒门甚至庶民联姻,坏了礼法。好在爰小姐的父亲是成寿郡守,履历清楚,不需要再派人另行调查,奉常丞画了个圈,盖上大印,婚事就算通过了。

    接下来,还要到自己所隶属的光禄勋去请假——现在我已经从中郎荣升为侍郎了,距离千石官只有一步之遥。光禄丞拍着我的肩膀,“嘿嘿”笑道:“晋官并娶亲,真是双喜临门呀。你才从郴南归来,这个假定然准的,只是等到正日,休忘了请我一杯喜酒喝。”我满脸堆笑着答应,心里却在骂:“我和你有什么交情,你要来喝喜酒?本想图安逸草草办了婚事的,如今你这厮定要到处去宣传,看起来一台豪华的酒席是免不了啦!”

    于是我离开光禄勋以后,被迫又跑去见治粟内丞,请他预支明年的俸禄,好办酒席请婚宴。毫无交情的治粟内丞满口答应,同时也预定了一个婚宴中的位子。整整跑了一天,累得我腿都快要断了。这才开始感叹,官员不是这么好当的,宦途不是这么好走的呀!

    好不容易捱到正日子,一大早我就驾着黑漆马车,前往中安门外迎亲。后面的从车和跟随,大都是我从光禄丞和治粟内丞那里借来的——奢华的喜宴总不能白让你们享用呀!

    到了女家,献上大雁,把新娘子接出来——我总觉得象是以货易货,和在街市上买奴仆没什么区别。爰小姐身着大红色的绸缎深衣,下摆拖地,遮住鞋袜,脸上傅粉涂脂,头梳了一个九环仙髻——果然女人还是梳高髻漂亮,这样打扮,比出阁前梳辫子要妩媚得多了。

    真想在大街上就把这尤物搂进怀里,温存一番——这当然只是妄想啦,不但是妄想,而且下面还有诸多礼仪要完成,还有一大帮可厌的贺客要打,想到这些,我觉得后脑隐隐作痛,四周阳光也变得不再明媚,祝福之声有点刺耳,连新娘都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可人意了……

    按照正规的礼法,新娘迎娶进家门后,就要设宴共食,是谓合卺,然后送入洞房,可没说要摆宴席请客,让那么多有交情或没交情,甚至认识或不认识的贺客都来揩油饱餐一顿,然而礼法不如风俗,风俗更不如时尚,时尚就是如此,可有什么抗拒的办法?

    好不容易宴饮告一段落,我请几个相熟的同僚帮我继续款待众宾,自己醉醺醺地往洞房走去。才到门口,“呼”的一声,尉忌从阴影里蹿了出来,吓得我接连倒退了三步:“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尉忌朝我笑笑:“果然有三分醉意了。”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来:“这是解酒妙药,是小人祖传之物,奉于大人。”我一把抢过来,摆摆手:“多谢了,你到前面喝酒去吧。”这个家伙还真是多事,要知道我是第一次洞房花烛,也是第一次亲近女人呀,不借点酒来壮胆,怎么度过这紧张的一宵?

    进入洞房,牢牢地把门插上,我这才转头过去打量新娘。只见屋内到处插着鲜花,挂着大红绸子,还点着大红色的蜡烛,红彤彤一片,看了使人越头晕目眩。我看到一个全身披红的女子,斜坐在床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整个人突然无缘无故地打个哆嗦,这种情景,似乎曾经见过、经历过的呀!低头一想,实在莫名其妙,我出生以来,还是第一遭娶亲,第一回洞房,怎会见过这样的情景?莫非残留在记忆中模糊的印象,是在姐姐出嫁的时候,我偷窥过洞房吗?

    也有可能是酒喝多了,产生的幻觉。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尉忌送给自己的瓷瓶扔在桌案上,决定保持半醉的状态,不去追求彻底清醒。才跌跌撞撞地向新娘走过去,忽听仆佣在门外轻声叫道:“大人,可以撤烛了吗?”

    我才想到,婚礼还有最后一个形式上的步骤没有完成呢。于是匆忙过去取下新娘罩在脸上的缨络,然后又摇晃着走到门边,拔栓开门。仆佣进来,把蜡烛撤了出去,屋中立刻变得漆黑一片。我这才有点后悔,为什么刚才那样匆忙解下缨络,都没能藉着烛光好好看爰小姐一眼?摸着黑亲近芳泽,会减低多少乐趣呀。

    还好当晚确是良宵,一轮明月斜挂高天。我走过去打开窗子,这才藉着朦胧的月光,看到爰小姐羞涩地慢慢抬起头来。长久以来的坎坷和磨难,终于得到还报了,这样天上地下少有的尤物,就要变成我的妻子,想想将来日夜为伴,耳鬓厮磨,还能带出去向同僚炫耀,我感觉心痒难搔,连脚步都变得飘飘然起来。哎呀,早知道美色便能醉人,我刚才又何必喝这么多酒呢?

    慢慢走过去,轻轻在爰小姐身边坐下,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柔荑。爰小姐羞涩地低下了头。当初夜赠剑穗、花园相见,这双雪白的柔荑曾经如何使我神魂飞荡呀,想不到今夜竟能握在手中,把之玩之,苍天待我可实在不薄。早知道能有这样的美女在怀,就算在太山被押往刑场的路上,我也应该会笑出声来的吧。

    太美了,她实在是太美了,美得使我良久就这样握着雪白柔荑,却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突然传来更鼓,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已经快要子夜了。洞房良辰,总不能就这样相伴而坐浪费过去,我咳嗽一声,大着胆子,伸出臂膀去搂抱新娘的腰肢。

    爰小姐略微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顺从了我。我心中大喜,又伸出另一只手,慢慢地托起她的玉腮。月光中窗口照射进来,照在那一张雪琢玉雕般的美丽面容上,更显得清雅脱俗,仿佛传说中的天女一样。爰小姐把眼睛一撇,羞涩地望向床角,嘴角微微上翘——这种神情我颇为熟悉,以前两次相会,她不都这样羞涩地笑过吗?

    但是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涌入脑海,我觉得浑身凉,心脏却猛的一阵绞痛。我松开了新娘的手,在她惊骇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冲到门边,一把拉开忘记拴上的大门,跳到院中。今晚并不燥热,仲秋的凉风习习吹来,但我此刻却如同身堕冰窟,寒侵脏腑!

第二十三章 黄粱

    古诗云:富贵如浮云,浮云安可觉?爨上烟如缕,黄粱熟未熟?

    ※※※

    不,我注意到新娘的神情,那并非我朝思暮想的神情,那一种腼腆和羞涩,并非我最希望拥之入怀,毕生怜爱的!正当我望着她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却猛然浮现出另外一种神情来,那才是真正使我心醉,更使我寝食难安的神情!

    那种哀伤和凄艳,那种能柔化钢铁般男子的心肠肺肝的神情,现在究竟在哪里呀?被最信任、最热爱的人出卖,遭到自己丈夫的残杀,那种痛苦和哀伤沉淀了整整一千年,化作世间绝无仅有的沉重和凄绝,那又岂是我的新娘一份普通的羞涩所能比拟的?我一直盼望着成婚这一天,盼望着将人间的至美、我的至爱拥入怀抱,但事到临头,才现其实自己并非如内心刻意相信的那样,是深爱着爰小姐。

    是的,她确实是人间少有的尤物,但外在的美色不过是一件值得观赏的艺术品,能使人魂牵梦萦的,应该是蕴含在艺术品内部的不同寻常的生命力。如果不是在百木村和钟蒙山上见到过那种凄艳的令人心痛的神情,我在马原城中会注意到爰小姐吗?会因为她深夜来访而心旌摇荡吗?

    我知道自己是个贪婪而胆怯的人,但同时相信自己并非只沉迷于凡俗的美色,从而宁可改变信念和敢于背叛宗门的人。此刻细细剖分自己的内心,如果抹去那使我心痛的凄艳神情,我还会不会相赠剑穗,答应爰小姐的请求呢?我还会不会在钟蒙山上相救苹妍呢?

    骤然现了深种于自己内心的秘密,这用理智刻意隐藏起来的秘密,我不由觉得四肢僵硬,愣在院中,好半晌动弹不得。我应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把新娘一个人就这样抛掷在洞房里,但既然已经现和被迫承认了自己的真爱,我又怎么能再坦而然之地去拥抱她、怜爱她呢?这简直是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比叛反宗门,甚至改宗修道都更为难以抉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知道新娘终于无法忍耐,含羞忍怯走出来看生了什么变故。我应该怎样向她解释呢?要不要撒一个弥天大谎,比如说感觉有妖物来袭,因此出门来查看……她会不会相信呢?她若不相信,我还有机会改口吗?

    真佩服那些随时随地都能编出谎话来,甚至谎话明明前后矛盾,还能使听众相信的人呀——可惜我踏上宦途的时间还并不长,否则定有妙计应对,定不会如此刻般犹豫和烦恼吧。

    “夜风颇凉,丈夫怎不进屋中来?”我听到爰小姐在身后轻声问道。

    缓缓地转过身去——四肢似乎真的僵硬了,转动小小的角度,都要花费很大的决心和气力——我正准备先随口敷衍两句,再现编瞎话,但看到月光下爰小姐的面容,却突然间呆住了。不,那并非爰小姐的面容,在她脸上,并没有疑惑和羞涩,却只有淡淡的笑容,微蹙的蛾眉下逐渐凝聚起来的略带哀伤的淡淡的笑容!

    “你……”我张大了嘴,却再也合不拢来。“我早便对你讲过,”那女人轻轻地叹息一声,“我便是爰小姐,爰小姐便是我,两者一体而二化,你又何必看不开呢?”“不,”我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那是不同的,一定是不同的!哪怕原本一体,既然已经二化,当然就不是一体了!苹妍是苹妍,爰小姐是爰小姐,你们只有面貌相同而已,别无近似!”

    “也许吧,”苹妍轻轻摇了摇头,“她是名门闺秀,我只是一个妖物罢了。娶爰太守之女为妻,你的前途无可限量,依恋一个妖物,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坎坷和痛苦。你并不愚蠢呀,怎会想不通呢?”

    “我怎么会想不通?但想通了又有什么用?”我迈前两步,张开双臂想把苹妍拥入怀中,她却轻轻一个转身就躲开了,“我若但凭理智行事,当初在钟蒙山上根本不会救你!或许最终我还是会选择爰小姐,但我此刻难道不该犹豫吗?不该烦恼吗?我来院中吹吹凉风,还真以为爰小姐会出来查看,没想到却是你……你既然经常藏头露尾,不肯出来见我,现在又跑出来做什么?你的出现,只会增添我的烦恼呀!”

    我这是在说些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听上去倒仿佛一个孩童正在向大人耍赖撒娇。其实也并不算错,她存于此世,已经快两千年了,我在她面前不正是一个孩童吗?

    “既然如此,那我离开便是了,”苹妍似笑非笑地回答,“以后再不会出现。从前种种,你就当是一个梦境吧,现在你回归了正途,还是彻底把我忘掉,才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呀。”说着话,向后缓缓退去。

    她分明在欲擒故纵,否则何必要往后退,只需“嗖”的一声化道白烟,就可以离开了。然而此时的我却根本想不到这一点,我匆忙伸手去捉她的衣袖,然而摸到的却只是虚影:“你不要走!要我把从前种种都忘掉,要我忘掉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既然已经生了,就不可能彻底抹杀。即便如前般四维颠覆,今昔倒转,只要你的影子曾经通过我眼耳进入心中,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的呀!”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呀,”苹妍摇头叹息,“这天地万物,包括你我全都是虚假的,恩爱仇恨,当然也是虚假的。苹蒿已经对你说过了,我近日也颇有领悟,你却仍然看不开呀。”“看开了又如何?”我大叫起来,“就算一切都是虚假的,然而生存在虚假中的我们,既然无法跳出虚假之外,又何必假惺惺地自以为脱呢?!我只知道自己眼能见、鼻能嗅、耳能闻,身体肤可触,如此虚假,和真实有什么区别?!”

    话音才落,突然四周变得明亮起来,我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的时候,却觉自己并非置身于深夜的家中,却站在一泓清澈的泉水前面。一道窄窄的瀑布,飞珠迸玉地从山壁上直挂下来,一个长披散的老人盘腿漂浮在空中,正微笑着望着我。

    怎么回事?是再一次四维颠覆,今昔倒转了吗?如果没有前次在萦山上的经历,此刻我应该惊慌失措,瞠目结舌吧,但正当情绪如此激动,与苹妍辩论一些本不该此刻辩论的问题的时候,却突然被这个老头扯到萦山上来,真使我怒不可遏。四周望望,果然不见苹妍的踪影,只有苹蒿双手笼在袖中,微笑着站在旁边。

    “你……你烦不烦呀……”我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口气,刹那间愤怒变成了无奈,“别告诉我说这是一枕黄粱的故事,是你刻意造出虚幻前景来点化我。你觉得很有趣吗?你简直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嘛……”

    老修道士“嘿嘿”地笑了起来:“如果我告诉你,你前此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在刑场上被绛通救下、觐见天子、步入宦途、捉拿膺飏,乃至于下聘成婚,一切都是虚假的,你会有何举动?”

    “我会一脚把你从天上踢下来!”我自己都没想到,竟然用这样的语调和一位招惹不起的得道高人讲话,“就算我有成为修道士的资质吧,然而我却没有成为修道士的意愿呀。我只是一个凡俗,贪婪、胆怯、好逸恶劳,我根本不想迈上艰难的修行之路,我只愿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拜托你就别来点化我吧。拜托你放我走吧……”

    “那么如果……”老人却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依旧淡淡地笑着,继续问我,“如果我告诉你,再往前的一切也都是虚幻的,你出师下山、前往钟蒙剿灭妖物,乃至遇见苹妍、爰小姐,一切都是虚假的,你又会有何举动?”

    “我还是会把你一脚从天上踢下来!”我语气很硬,声音很响,但话语中却充满了无可奈何,“是啊,是啊,一切都是虚假的,从我诞生起,就堕入一个难醒的大梦。可既然难醒,这个梦就让它一直做下去吧,不需要您老来把我唤醒呀!”

    “对于你来说,这个梦或许并不难醒呀。”老修道士淡淡地说道。“我自己不愿意醒,这总可以了吧,”我丝毫也不领情,“您老看错人了,我毫无慧根,我一身愚骨,我喜欢辗转在下愚中,是生是死、痛苦欢乐,都不关您的事呀!”幼年也曾经有过种种幻想,希望某天会有一位得道高人甚至是上人或仙人来点化我,引领我进入不生不灭的永恒世界,可没想到如今真碰上这种事情,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老修道士缓缓收敛了笑容,然后慢慢皱起眉头,目光炯炯地望向我,我心里不由打个寒战。谁说得道之士万物不萦于心,无喜无悲?从这老头反复想要点化我来看,他一点也不豁达嘛。这样不豁达的一位高人,若是燃起怒火,伸枚小指就能让我形神俱灭。我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是不是被他看上,我就只有跟随走上修道士之路,再也逃不了了?

    老修道士望向苹蒿:“是不是太性急了,是不是时机还不成熟?”天哪,拜托你放过我吧,别再等待什么时机了,再这样时空转换个两三次,我精神非崩溃不可!旁边传来苹蒿的声音:“虚假和真实真的有区别吗?你不觉得他的思想,已经如其所愿的更显深刻了吗?”“那又有何用?”老修道士摇摇头,“那只会让他堕入更深的矛盾中,无力阻止和挽救大劫。”

    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我只是用哀怨和请求的眼光望向那老修道士,希望他就此放弃点化和引领,放我回现实世界中去吧。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再次微微一笑:“好吧,反正是在虚假中辗转,哪怕等你一生,又有何碍?既然如此,你回去吧。”说着,把袖子一拂,正如我所料的,时空又再次变换了。

    ※※※

    遇见想要指引自己的得道高人,却被自己三言两语噎回去了,这简直是入宝山而空回,怒气逐渐消散以后,我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但当在月光下,再次见到苹妍那美艳不可方物的容貌和体态以后,我却眨眼间又把这才冒出头来的懊恼,生生按了回去。

    “你想逃走吗?”我的语气近乎哀求,“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之生,都来源于你在我生命中的出现。既然已经出现,就再也无法消亡,无法遗忘。你不应该补偿我吗?你怎么好意思这就逃走?”

    苹妍望着我,目光变得相当复杂,不仅仅有哀怜和无奈,还有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她突然伸出手来,一扯我的衣襟:“跟我来吧。”

    我恍恍惚惚地跟着她往屋中走去,只见清泠的月光下,爰小姐依旧坐在床头一动不动。苹妍松开了我的衣襟,慢慢向爰小姐走过去,然后如同雨落清池般,两个人影逐渐融合为一,二化又变成了一体。我愣愣地站在她前面,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也不知道该如何理清自己的思绪。

    那个女人慢慢站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是苹妍还是爰小姐,她脸上既有我熟悉的羞涩,也有令我心痛的哀怨——慢慢地向我伸出手来:“我再次归来这个世间的目的,已经无法完成了,我不能杀你,就无法彻底结束延续了一千七百年的仇恨。或许,回归成为一个普通人,对于我的另一半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吧。对于你来说,或许也是最好的……我的丈夫……”

    我打了个寒战,突然有一种现收藏了数代的古董竟是赝品的感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柔荑——确实握住了,那不是一个虚影——愣愣地望着她,隔了很久,我才开口说道:“很晚了,早些休息吧,夫……夫人……我,我确实是很累了。”说完话,我象具死尸般僵硬地倒在了床上,把身体一蜷,就这样和衣睡着了。

第二十四章 怀化

    古诗云:怀之于远朝,德化以天下;衡之于今世,萧萧已白。

    ※※※

    我的人生经历了种种不平凡,随即又归入正常的平凡,但这正常的平凡中,却依旧包含着不平凡的因素。我和爰小姐成亲了,洞房花烛,却并未圆房,我只是和衣卧在她的身边——此后也一直如此。我们有夫妻之名,如夫妻般相敬如宾,却始终没有夫妻之实。

    因为我实在想不通她究竟是谁,是爰小姐还是苹妍?如果是苹妍,即便她身为妖物,我仍然希望拥之入怀中;如果是爰小姐,相信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醒来以后,我也会很乐意接受她吧。但她偏偏是苹妍和爰小姐的二化归一,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如果和她圆房,对于苹妍来说,我认为是一种亵渎,对于爰小姐来说,我觉得对她太不公平了……

    我的妻子并没有说什么,仿佛夫妻本来就该如此,共居一室,视同家人,仅此而已。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亲,我在家信中只是说媳妇如何美丽,如何贤惠,其余的一概不提。父亲回信希望我们尽快生下一男半女来接续香火,我看了只能苦笑。

    我并非坐怀不乱的君子,更何况所面对的美人就名义上来说已经是自己的妻子了,我可以对她做任何事,而不会有世俗的异言。但我最多也就是在烛光下久久地凝望她优雅的侧面,却连再牵她雪白的柔荑,也提不起勇气来。

    冬天很快就到了,朝政也逐渐稳定下来。勇毅将军国岸率领十万大军征讨在郴南郡造反的乱民,连打了几个大胜仗,斩数万级,还把无头尸体在路边堆了好几座小山,藉以震慑群小。敌人龟缩回安远城,不敢再出来撄其锋芒。因为北方普降大雪,行军困难,国将军暂时退回东剧,准备开春再彻底解决暴乱问题。

    怀化县长前此在与乱民作战中受了重伤,呻吟辗转半个多月,终于咽了气,朝议将我平级外放,负责怀化县的乱后重建。我实在不愿意离开奢糜平安的京都到外任去,何况还是刚闹过乱民的郴南怀化,但天子既然已经下旨,也就无可挽回。况且,我经历过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对于自己的前途,也多少有点不萦于心了。

    十一月底,我带着仆佣启程往怀化去上任。尉忌也跟在我身边,爰太守是特意派他来保护自己女儿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陪嫁丫头没什么区别。不过有这样一名武艺高强之士守护在身边,我心里要踏实多了。

    没有携带妻子同行——这在制度上是不允许的。官员赴任不得携带家眷,并且若无特殊情况,在同一地方也不能连任过六年,这是避免地方做大,威胁中央的既定国策。当然,从来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往往在任所站稳了脚跟,就偷偷把家眷接过来同住(比如前此我妻就长年留居其父的任所成寿郡),或者起码在当地纳几名侍妾,排遣离家在外的寂寞。

    我只是一名小小的县长,当然不敢如太守一级官员般隔段时间就公然把家眷接来任所,也还没考虑过纳妾的问题。此去若无特殊变故,一任三年,是再没机会看到我妻的啦。临别依依,我既有些惆怅,却又隐约松了一大口气。

    ※※※

    十二月中旬,冒雪进入怀化县城,只见满目疮痍,城墙上到处都是缺口,城内的房屋有一半都被分拆或焚烧过,街上行人寥寥,乞丐倒是不绝于路。当地县丞和县尉在衙署前躬身迎接,我请他们入内安坐,询问当地情况,他们都苦着脸回答:“本年收成本就很差,乱民来扰,更搞得库无余钱,仓无余粮。下官等已数度催请朝廷拨粮赈济,却都毫无回音。”

    县丞还递上一方木椟来:“此是今年上计,下官拟好了草稿,请大人钧览。”我接过来简单一读,不禁诧异地问道:“我还当是上任县长的上计,岂料竟是我的。我今日才到怀化,难道也必须上计吗?”上计是指地方官员的年终总结,呈报丞相和御史大夫考核,我才刚上任,写什么上计呀。

    县丞有些尴尬地说道:“大人次外放,有所不知,这是朝廷通例。便您是元旦前一日到了县中,上计也是不可少的。”这还真是毫无意义的形式主义、官面文章呀,可反正抄篇数百字的文章又不困难,我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和传统顶牛,于是点点头,把木椟揣进袖中。

    县丞和县尉退出去以后,我取出木椟,仔细阅读了一遍——虽然全是空话、套话,却基本上没有错失。我照样誊清,并且在结尾加上了:“雪可五寸,冻绥遍野;城高仅寻,疮痍满目;库徒四壁,赈救无着;仓空一粟,鼠雀难生。伏唯天恩浩荡,粮饷,以拯黎庶,平靖地方。”

    前面那段骈四,一时福至心灵,写得顺畅无比,写完连读了三遍,感觉朝中大老一定会喜欢的,而只要他们喜欢我的文章,这赈济的钱粮就容易拨下来——我做过京官,对他们的心理还摸不准吗?

    当晚饱餐一顿,安睡一宵,第二天早晨起来,先召县丞来询问:“可有案件亟待审理?”赴任路上曾经接到过岳父一封书信,向我传授了做地方官的要诀:“上有差遣必不辞,下有灾厄慎莫隐。理之于民,则恩威并用,攻之以贼,则剿抚两行。”我昨天请求赈济,这是施民以恩了,今天就要审理一下案子,临民以威。

    县丞回答说:“牢狱中押着几名犯人,都是前此东面乱民攻来,他们在城中鼓噪响应的。这种案子好审,问个确实,并无坑陷,就可上报大辟。”我闻言喜上心头,还怕有什么复杂的案子自己搞不定呢,这种谋逆之案,既省心,又可施威于百姓,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升坐衙堂,一拍桌案,叫把那几个刁民押将上来。前此做京官,秩六百石、八百石,见个插貂尾、佩印授的就比我官大,一点也不威风,而现在怀化一县中,以我居长,这份掌握权力甚至掌握他人生死的满足感,可是轻易得不来的呦,必须好好享受一下。

    时候不大,衙役押上来六名犯人,都穿着破旧的囚服,蓬头垢面。其中五个明显都是平头百姓,只有第六个人看挽髻的样式,却可能是炼气士。我仔细打量他,只见他三十多岁年纪,胡须稀疏,命令衙役扳转他的头颅,果然脑后贴着禁制的咒符。

    县丞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赶紧把卷宗递过来:“此人是本县炼气士,姓郕名朗。”哎呦,还是国姓呢,搞不好竟是太祖的苗裔,干嘛不安分守己,而要变乱造反呢?

    我一拍桌案,喝斥道:“郕朗,你是世族国姓,如何也同他们一起造反?可有冤情,从实招来!”郕朗一昂头:“大人,小人确有冤情。小人领人哄抢府库是实,却并未造反!”我闻言大怒:“国家府库,可是可以哄抢的?既然哄抢府库,如何不是造反?!”

    郕朗毫无惧色,向上一揖:“大人明察。去岁大旱,颗粒无收,一县百姓行将沦为饿殍,县长又不肯放粮赈济,小人一时义愤,哄抢府库,以救黎庶。此罪当流,而造反当剐,律法明白,岂容混淆?”

    还是个熟读律例的家伙,这样的家伙可不好对付。我转眼望向县丞,县丞把眼一瞪,喝问道:“郕朗,你好利口!哄抢府库虽是流罪,然乱民逼近县城,你与其内外呼应,还不是造反吗?当不得剐刑吗?!”

    “什么乱民?”郕朗冷笑道,“只是些饥寒的百姓,背井流亡,只为求赈。朝廷若能早日赈济,郴南何至纷乱?百姓何至遭屠?”我轻声问县丞:“他们哄抢府库,可抢到了吗?”县丞苦笑道:“库内本无余粮,也只抢得十几斛米而已。”我点点头,转向郕朗,柔声安慰说:“你若如此口径,本县也无法为你脱罪。看在共拜至圣、炼气修法的份上,你只供说受人蛊惑,一时不合哄抢府库,致干国法,今已懊悔无地。如此,便是个远流了。”

    郕朗轻轻顿:“多谢大人。”一指身边那几个平民:“请大人也宽判他们。”这事却不好办,我本意要因此案而立威的,结果审结下来,一个不杀,这一县之长的威势可何在?当下轻轻摇头:“且再理会。”

    这个案子本来可以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郕朗还有后话。只见他从怀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向上一呈:“还请大人恩泽黎庶,将此文上奏天子。”我让衙役把那张纸接过来,还没看就先问他:“这是什么?”

    郕朗高声说道:“国岸暴虐,屠戮无辜百姓,郴南已成人间地狱,请大人上奏天子,拿下国岸,治其擅杀之罪!”

    我和县丞都吓了一大跳。勇毅将军国岸奉旨前来郴南平乱,屡战屡胜,杀贼数万,圣眷正隆,怎么好弹劾他?虽说他杀人是多了一点,这数万人里面肯定有许多无辜百姓,但就凭郕朗一个无官白衣,或者凭我一个秩八百石的县长,怎么敢捋他的虎须?况且我现在不是绣衣直指的身份,越级弹劾大臣,本就是个流罪。我看也不看,把那张纸揉作一团,恶狠狠地说道:“你疯了!”

    郕朗冷笑道:“这篇文章,小人已托人传抄数份,大人不肯代为传递,也就罢了,此文迟早上呈天子御览。只恨拖延一日,国岸那害民蟊贼又不知要杀害多少无辜百姓!”这家伙还真是天真,除非朝中大老正有做掉国岸的心,否则就算你的文章传遍天下,也传不到天子面前。你以为天子想看什么,就能看到什么吗?我正这样想着,县丞在旁边喝道:“这贼,分明毫无悔改之心!请大人用大刑吧!”

    我抽出一枚竹签来,正要下令,突然想起自己在太山国相衙署的遭遇,不禁有些同病相怜,又把手慢慢缩了回来。县丞疑惑地望着我,我摆一摆手:“先将一干人犯押下去,好生看管。”

    等郕朗他们离开正堂,我才转头对县丞说:“本看他是个读圣人书,习圣人法的,想网开一面,孰料此人如此顽劣……”县丞陪笑道:“大人仁义已尽,他自不知悔改,还是判剐吧。”我斟酌一下:“那几个平民判剐,姑念郕朗是国姓世族,判个斩决,你意如何?”县丞恭维说:“大人明断!”

    我才准备退回后堂,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关照县丞说:“你好生侦查,看他将这篇文章传抄于谁了,务须一一缴来烧毁,不可使其流传于外。”县丞急忙作揖:“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回到后堂,取饼纸笔来准备写判状,突然现手里还捏着郕朗递上来的那张纸。反正四下无人,我就把纸展开来,细细读了一遍。这个郕朗的文章很一般,然而虽逊文采,却纯是真情实感,从去岁郴南遭灾开始写起,一直到饥民的暴乱,到国岸的屠杀——尤其最后这一部分,几乎字字血泪,看了令人扼腕,对国岸所为恨入骨髓。

    我才踏入宦途不久,真性情还没磨灭殆尽,因此多少会受郕朗文章的感动,然而这样欠缺文采,骈四骊六不够工整的文章,就算以血写就,朝中大老也是不耐烦看的。我不禁摇头苦笑,把纸展平,随手夹在案头一卷公文里面。

    再提起笔,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个“剐”字,一个“斩”字,却再也写不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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