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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想吃肉     女户txt下载     女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23暗行

    九哥总是忙,与玉姐说一回话,心头又添了一件事,本不欲久坐,不由又留下,与玉姐商议悄悄行商之事。九哥与玉姐心中,原对商人并不很看重,两家先时虽有经纪买卖,却并不自己出面,止叫家仆下人去做。眼下玉姐是为充盈内库,九哥却是存心要试试这经商能有多少利润,好算一算税赋一类。

    玉姐善理事,说与九哥:“内库出本钱,择可靠之人与胡商交易。初时事并不太繁,毋须人太多,人多了,恐又推搪。亦不可太少,恐其循私。顶好叫两个人,有做事的,有督导的。”

    九哥道:“若想做成,休要做成和买。”玉姐道:“这是自然,便是和买,我寻常着,也不好这般欺负人,择宫中常用的大宗物件儿,谁家造办得好,便朝他家买,着他家运往京里来,或三年或五年定一回价儿,总不好叫民人吃亏。”

    九哥道:“索性不叫他们受这许多搓磨,事也不多,或是你、或是我,亲自过问,也好晓得些个市井人情。我读书时,常思为何为君者不知民间疾苦,思来想去,便是坐得太高,离得太远之故了。听得都是旁人说的,看的都是旁人叫看的,如何能知民情?”

    玉姐由他去说,等他说完了,方道:“如此,不知可派何人了?”九哥沉吟一下,问玉姐:“你可有中意的?”玉姐道:“只消理个谨慎人便可……照我说,不过是试试水罢了,不拘哪个,只消不扯虎皮做大旗,坏了宫里名声,都可。”语毕,却又说昔年申氏那个陪房,却是个做惯了事的,可令他去,宫中另使宦者做个监督。

    九哥道:“也好。”

    玉姐道:“待做成时,咱却可择那往来胡商多的地方儿,单划出一片市坊来,与胡商居住。商家要交易,只好往那一处去,抽税也方便。”九哥笑道:“何须那般麻烦?市舶司【1】便是管与胡商贸易的,收的税也不算很少咱便休要多事,也省好些人少,免得人多手杂,又生事。我只消看看究竟利润几何,好重新估量商税。”

    玉姐便依了他。

    当下命人召申氏入宫,如此这般一说,申氏便心疼起来:“你们日子这般拮据了?我便说,国家大事,怎好总叫你们俭省?”玉姐忙说:“是我闲不住哩。”申氏岂有不与亲儿做脸的道理?当下应了,玉姐便叫李长福来拜见申氏:“宫里便出一个他。”

    当下使这二人携了十万贯本钱,且往穗州寻市舶使去,因有宫中印信,故由市舶使从中转圜,与胡商做买卖,不数月,获利颇丰。李长福识几个字儿,又写封歪歪扭扭的折子来请安,详述所见,言天朝丝绸瓷器绣品一类,极得蕃商青眼,常求而不得,抑或买不足所需。请依原江州故事,收畅销货物、又于绣坊内订下绣品转卖。

    九哥原还不信,恐他两个借着宫中名头行欺压之事,问于市舶使,市舶使不敢隐瞒,回禀于九哥,这般贸易,实是利润丰厚。

    九哥不由咋舌,由着玉姐将这利润放与他两个钱生钱去。他自家却又询问起当地绣坊等事来,原先在家时,只是听一听而已,如今却上了心,晓得有些个地方,尤其是多山之地,人口纵多也无用,田便只有那一些,一口人摊不上几分地,不若做些买卖经纪、又或与人帮佣、女子便做些绣品,好赚了钱买柴米。

    九哥便心内有数,此事行得。然他担心却也不多余,只恐有人弃田而经商,弄得国家无粮。不得不悄悄问计于洪谦,且请洪谦必要保密才好。

    洪谦道:“原来是为这个。行商也是不易,第一便是路途不安生,驿道从来不许民人走,他们只得走便道儿,这便常遇险,要抽商税,请先筑路。第二是路上有各种拦截,国家抽税少了,经着各地,有些不讲究的便要私下多抽一成税去,欲兴商,请先去这些个关卡。最后方是如何收税,增要增几成?恐增得多了,商人反不堪重负。”

    九哥懊丧道:“原以有个法子了,哪料也是这许多麻烦。国家哪还有钱修路来?不修路又重商税,是杀鸡取卵了。”

    洪谦道:“事缓则圆,可缓缓来办,拣那往来客商多的道路修一修,不多时,商税便能将修路钱赚回来了。也不须增许多商税,只消与田赋相差仿佛便可,没道理一般是官家的百姓,有的税重、有的税轻。只臣所忧者,却是这税如何增,增在何处,又,如何防他逃税。”

    九哥道:“这却是须细细思量。”

    洪谦道:“可择一二试行之,一则一旦有失,损失不大。二则若成,也算办过了有经验了,可推行之。”

    九哥称善。洪谦道:“三年无改无父道,官家且休急躁。”九哥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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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前线战事有了结果,天朝只与虏主册封,并些许金帛之赐,只留一处榷场,并不与他许多钱帛。虏主也只得认了。

    前线将士归来,又是一番赏赐。陈熙即解甲,入枢府,为枢密副使,且荣养,北地却交与这一战里守城颇出色几位将校。太皇太后顾不得侄孙兵权被解,且欣喜于他平安归来。

    恰遇着玉姐册封之典,太皇太后既开心,又要与玉姐和解,便一力主张要大办。玉姐虽看这煌煌盛典,心头得意,却也不免有丝心疼:这盛典虽有礼部出了,内库不曾动,然国库实不丰盈,她的心里,不免将这国家看做是她丈夫的、她的、她儿孙的,不忍这般胡乱花用了。

    大典之后,玉姐便进言,将入于内库的银钱,减半成去。原本各地赋税入京,按比例,大半入国库,小半入内库,总在二八之间,玉姐此时便请将只消将一成半入于内库,余者入国库。又得贤名。

    政事堂与户部眼里,这半成虽不多,凑一凑也好解个燃眉之急,譬如办这一场盛典。且做成定例,便不是今年一年,乃是日后年年如此。梁宿也不得不夸赞玉姐:“非有公心,不得如此。”皆以她是士人之女,是以如此明理。

    然也有唱反调儿的。

    崇安侯夫人虽是长舌唠叨,然她拿这皇后说话,却也并非毫无依据——开国近百年,从未遇着这般特立独行的帝后。九哥还好些儿,朝政上千头百绪,他不免束手束脚。亚圣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他不敢轻举妄动。所作所为,不过将妻儿挪至隆佑殿住了些时日而已。

    相较之下,皇后便有些儿“出格”,俭省得令人发指,手也黑得令人发指。原先玉姐与皇太后扛上时,满朝上下都是赞她的,此时两宫退居守寡,不能再兴风作浪,便显出皇后之雷厉风行来了。她实不似个闺阁女子,行动间反带出些个男儿气来。女娘们有甚恩怨,不过拌拌嘴儿,背后说两句儿,便是要说人坏话也要拐个弯儿。她偏不,从来不怕说得直白,与人难看。

    今又纵容宦官与家奴往外做经纪买卖,且打着宫里旗号,几月下来,如何无人得知?御史便忍不得要参上一本,谏上一谏。

    岂料玉姐所为是经过九哥的,九哥即时便批道:“胜过和买,胜过加赋。”政事堂也只好装聋作哑,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接了玉姐的钱,政事堂便不好出头。且九哥所批乃是关节,内库也缺钱来,不令她去叫钱生钱,难不成要国库来出?抑或是和买,弄得民怨沸腾?

    这一本便如投石入水,泛些涟漪,不多时便又平静。玉姐依然故我。

    如是秋去冬来,李长福处又有消息传来,原有十万贯,竟已翻做二十万。却是与个贩卖香料的蕃商做成常客,将那龙涎香贩运来卖。又有珠宝等物,他只做个转手儿的。因他有宫中这金字招牌,人都肯信他,是以顺利。

    却又另有一事上禀:有蕃商等私携铜钱。

    玉姐忆及昔年苏先生所说,又将此事告与九哥。九哥再去设法,下令严查。国内铜钱亦不足用,是以有短钱、有长钱、有不足陌、有纸钞——也有叫交子、银票的。

    国家大政,总没有那般容易做得,九哥暗里留心,亦与政事堂商议,渐及这商税之事。梁宿等皆是读书人出身,眼界虽开阔,却皆以农为国本,不肯行重商事。

    九哥也不恼,却问他们:“诸位执政秉国多年,难道不知兼并之事?不知冗官之事?国家缺钱,却不是天下无钱之故。是也不是?”

    诸相默然,谁个都晓得要抑兼并,然除非天下大乱,兼并是抑不住的,纵乱了,乱后而治,还是有兼并。真个要抑兼并,还要弄出乱子来,譬如王莽。冗官之事亦然。皆不是好插手的,不如另辟蹊径。

    梁宿道:“官家一片为国之心,然官家初登临,不如暂缓兼并与裁汰事。”这便是默许了,却又提醒九哥,他才登基,威望且不够,无论甚事,都须缓行。

    九哥亦默挟,却又将李九福往穗州半年来之事一一说与诸相,郑重说及收买绣品之事:“如此,只消使不弃耕令国家无粮,可消弥兼并之祸。是既不使民为乱,又可为国家增税,一举而两得。”

    梁宿道:“请官家慎之,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急躁,请慢来。且于一地试行,有效,再请多试几处,更有效,方可通行于全国。且商人重利,须严加管束,毋令坏了风俗教化才好。”

    九哥挟。

124失误

    却说玉姐暗中使宫中宦官往穗州做经纪买卖,不数月间便见盈利丰厚。虽因有着宫中招牌,无人为难之故,也是这经商确实有利可图之故。九哥比玉姐更上心,每逢李长福“奏折”送到,九哥必要讨来细细看一回,甚而至于要拿往政事堂,与宰相们商议。

    宰相们并非“口不言利”之辈,能做到宰相的,何止不能口不言利?国家赋税几两几钱都要有数儿,市上米价,几文几厘都要清清楚楚。眼下明摆着,地是有限的,兼并是抑不住的。要限田,在座的又岂有不要吐出来的?纵自家清廉了,亲朋故旧未必都干净。不限田,民失其田,便是流民,流民易成流寇,继而天下震荡。

    便似九哥所说:“总要与他们寻一去处,不令生事。”

    是以事是玉姐挑的头儿,后来却是九哥与政事堂上下用心,她只管看李长福收钱,余者竟不须她来管了。梁宿更与九哥商议,暗令穗州附近将近年徭役用于修路。

    玉姐不管那外头事,外头却又有人来寻她。年节将近,章哥眼见便有三周岁,玉姐正与他开蒙,无非教些个《三字经》一类,先教他识些简单的字,又教数数儿。章哥已能磕磕绊绊数至一百,字儿也识了不少,小茶儿于旁便夸他聪明。玉姐没养过孩子,有个金哥,小时候的事儿到如今也有十年,都记不大清了,小茶儿正好有个略大些的儿子,玉姐便当她说的是实。心里也觉章哥并不愚笨。

    这日,玉姐正听着章哥背《千字文》,她坐着,章哥于她对面立着,将两只小手儿往背后一背,慢悠悠背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不解其意,只管先硬记下了。正背间,顶了李长福缺儿的一个宦官于同平抱着柄拂尘进了来,单膝一跪,禀道:“永嘉侯夫人蒙召入内。”

    自玉姐蒙册立,洪谦升做永嘉县侯,秀英亦做国夫人,然称呼上,却还是妇人随夫,内外皆唤她做永嘉侯夫人。秀英欲来见,玉姐自是乐间,往往头日请见,次日便得入内。

    秀英来时,章哥将将背完一段,玉姐原含笑听着,待他背完,一招手来:“往娘这里来。”章哥蹬蹬蹬走了来,抓着玉姐的手来,爬往坐榻上,端端正正坐了,一双胖手却不肯放开。玉姐便也由他抓着。

    秀英往见玉姐,玉姐只受半礼。依着她的意思,这半礼也免了倒好,这些个礼数,只好迷外人的眼。秀英却十分不肯,道是礼不可废。如今行了半礼,又问章哥好。玉姐使空出来一只手儿戳戳章哥手背,章哥松了手,跳往地上,也问秀英:“阿婆好。”

    秀英道:“好,都好。”等玉姐请她坐下,这才坐了。

    玉姐见她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使小茶儿带章哥下去喝水:“背这一大长篇子,他也该渴了,与他些蜜水喝,休多吃了糕饼,又吃不下饭。”小茶儿答应一声,领章哥下去了。

    秀英左右看看,问道:“湛哥呢?”玉姐道:“他那乳母哄着,才哄睡。一动他便醒,睡醒了便要闹,且叫他睡罢。”那新生的二哥现取名为湛,八个月大,也有两个乳母,却是外头新补进来的,玉姐留心,使人请申氏荐了乳母进来,一则自家放心,二则也好叫申氏放心。

    秀英这才说着正题:“前些日子,听外头有传言,宫里派人出去经纪买卖了?”

    玉姐道:“是哩。”秀英道:“这……宫里哪有亲自经营买卖的呢?说出来不好听哩。原本外头已有人说了些儿不好听的,如何眼下娘娘又——”

    玉姐道:“娘听他们说来!九哥晓得的,九哥甚都不说,他们说了也不管用。”秀英道:“那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休问是谁,叫御史谏了一回、参了一回,也不是个好事。”

    玉姐道:“我又不偷、又不抢,也不是亲拿秤拿等子,只出个本钱罢了,皇帝家也要吃饭哩。外头……大官人、小官人的,但有个余钱,除开买房置地,谁个不这般干的?官儿小些的,想做还做不来哩。”

    秀英道:“大官人、小官人们家里娘子能做的,你是官人娘子?你是官家的娘娘!你管恁多!宫外娘子们,凭她男人官至几品,便是王妃,也要愁生计。你是不须愁这些的,官家江山万万年,自有天下百姓供奉你。”

    玉姐道:“娘不知道,如今官家也缺钱哩。我能帮他便帮他。”

    秀英道:“你带头俭省还不够?”说完,又骂外头人,“见着宫里使人去做经纪买卖,也偷偷摸摸使人开铺,单收租子,他们如何能过得这般宽裕?原拿着干股,如今却也拿钱去做买卖。自家都不干净,还要说宫里‘争利’。”

    玉姐听了,便问:“也有官人家做买卖的?”

    秀英道:“都是悄悄儿的,使家人去做的。”玉姐一笑:“法不责众。”

    秀英道:“拿你顶前头哩,你可要有主意。”玉姐道:“娘放心,李长福是我这里人,支使他的却是官家。”

    秀英叹道:“你……处在这个地方儿,进不可进,退无可退。循规蹈矩尚且来不及,如何好自寻烦恼去?听娘的,这男人长进了,你便不能如先时那般待他了。先顾好自家,休出纰漏。”

    玉姐想一想,问秀英道:“娘今番来,是爹的意思还是娘自家要来说的?”

    秀英听了便伸手取过茶盏来,一饮而尽,抚胸道:“你爹聪明一世,今番也犯糊涂了!他倒还说你办得好哩!他们男人眼里,能帮着丈夫的,就是好。你切不可这般糊涂!没个男人喜欢女人好强的。休看我原先好强,那是……你爹是入赘来,看我如今,他说个是,我能硬说个不?你是嫁与官家的,可没我那时那般硬气。男人纵敬着贤妻了,也未必爱她刚强。我与你爹都老了,也没心思混闹了,官家可还年轻。你总要柔柔和和的,拢着他。”

    玉姐猜着秀英的意思,无非是要她邀个好名声儿,日后好做个退步,纵九哥要充实后宫,她也占着礼法、占着口碑,无人能撼动。当下口气也软和了,道:“娘的心,我晓得,是要人都说我的好,再没处寻我的不是,纵日后有个万一,也好有人为我说话,是也不是?”

    秀英道:“你既明白,怎地还要犟来?安安份份地罢。再不到二年,官家便出孝了,到时候儿,要充实后宫的,你……总要拿个章程。到时候休再这般脾气了。”

    玉姐默然,道:“我总想信他一回,试上一试。谁个想将自己男人让与人?我是不想的!不试一回,我是不会死心的!他亲生的父母兄弟皆不能认,满宫里他最亲的人都在我这里了,我得疼他。”

    秀英道:“你就犟吧!”

    玉姐低声道:“娘又来,哄人谁个不会来?我总不曾负过他,日后也不怕说。他若执意,我难道还能捆着他?”心里想的却是,到那时节,只好离心了。

    秀英道:“我晓得你打小主便就大,有些事儿,与咱在江州时是不一样的。”玉姐道:“我省得。”秀英道:“总是你有道理,还是主意大,还是没听进哩。你是甚样人,休说我知道,外头也知道了哩。做事儿总带些儿你爹的邪气,又染那苏先生书呆子的硬气,叫人汗毛儿也要竖将起来,你自家还不觉哩!他两个是男儿能那般行事,你也行?”

    玉姐听了一怔,将这话往心头一放,又问宫外新闻。

    秀英道:“过了年,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儿要嫁与燕王家七哥哩,就是先前太皇太后想叫他入继先帝的那一个。”

    玉姐道:“也差不多是时候儿了,娘也去喝杯喜酒。”秀英道:“这还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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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秀英劝了玉姐一回,自以是为玉姐好来,玉姐心里领她情,却并不想做那般“贤良妇人”。总想着信九哥一回,两个好生做夫妻。也不提秀英之劝,只管与九哥嘘寒问暖。

    然心内也回忆自己行事,虽也不出礼法规矩,确有些儿咄咄逼人之意,不由反省。便频召僧道入宫讲经,也与石渠书院苏先生那里资助,又与慈幼局等处施医赠药,与冬衣。是为求民间口碑。

    因时日尚短,朝内大臣并不好糊弄,一时并未见效。玉姐痛定思痛,一日哄湛哥教他说话时,忽而大悟:那些个名声颇虚,自己与皇太后、太皇太后并不亲近,孝道之下,求名于外,未免似伪。纵两宫有不妥之处,自己身为人媳,也不当记恨疏远。

    做事软硬乃是脾性,是否孝顺却是心性了。她家从来便与旁人家不同,自家里亲人,便没一对儿是婆媳的,从未学会与婆母相处。打小儿便养成一副不认生人的脾气——除开血脉亲人,你不理我,我也不须理你。嫁与九哥后,申氏待她更与寻常婆媳这同,好似母亲一般爱护,也没叫磨过性子,亲近婆母是天性使然。是以对两宫从不低过头,却不知,做了媳妇,是必与婆母低头的。

    由此及彼,玉姐方悟自己许多事情上头,做得生硬了。

    这便亲近两宫,日日问安,皇太后颇有些儿受惊,脸儿虽不太好看,心下游疑,不知玉姐要打个甚的主意,并不敢为难。太皇太后自以心怀坦荡,却坦然受之,亲与玉姐说:“原侯家三姐年后要出门子,来拜见时若有失礼,你多担待。”

    玉姐笑道:“原侯家小娘子都是极好的,能有甚失礼?且过了门儿,便是一家妯娌了,一家人何说两家话?”

    太皇太后见她笑得真诚,也开心,又问玉姐起居,且说:“休太俭省了,偌大国家,不在你这一点半星儿,年轻时受了亏,到了老了怎生补也补不过来的。”玉姐受教。

    这一年因着皇后尽心孝顺,婆媳融洽,正旦过得便分外和谐。内外命妇不由称奇,却也只敢私下议论,并不敢拿出来明说。

    到得二月里,各地举子云集,只待开考时,原侯家三姐嫁与燕王家七哥。玉姐因有太皇太后预先说了,早早备下厚厚一份赐礼,送与陈三姐添妆。待陈三姐蒙召入宫拜见时,亦往慈寿殿里,亲与陈三姐一双花开并蒂的簪子。这簪子通体使羊脂玉雕出整支儿来,难得一对一模一样的,上造的样子。陈三姐从容拜领。

    玉姐看她,生得沉静端庄,一派主母模样,又夸她数句。因先帝时有燕王家七哥过继传闻,玉姐不好多说,亦不好多留,多夸了陈三姐,便好似讽刺她一般,是以略坐一时,便推说去看湛哥,留陈家女眷“说体己话儿”。

    她想的却也不差,这原侯夫人见自家女儿拜玉姐,心头便酸:要不是当初事,她两个如今好掉个个儿哩。

    待玉姐一走,原侯夫人便不免将这意思带了出来:“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哪条儿比我三姐好了,偏走这大运。”

    太皇太后道:“知道你还惹她?!她如今不动了,老虎打瞌睡,你非要撩醒她!都安生些罢!”

    原侯夫人这才不说话了,心中依旧有些遗憾。淑妃见状,心道,亏得二姐不在,否则必要与她母亲一唱一和,再惹娘娘多生一回气。

    皇太后亦在场,却不多说话儿,亦不打圆场,她恨不得慈寿殿与崇庆殿吵将起来,她才好看一场热闹。此时便端过茶盏儿,缓缓啜着,更不言声儿,只看原侯夫人一脸悔恨之意,再看陈三姐儿面泛红晕颇有些儿羞愧。

    淑妃欲圆一圆场面,堪堪要开口,忽听得外面脚步匆匆,却是个小宦官跑将进来,淑妃识得,这是慈寿殿守门儿传话儿的,这般匆忙,想是有事。果不其然,小宦官进来趴地下磕个头儿,道:“娘娘,外头吴王府消息,吴王……方才薨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据说写到政治就显得乏味,于是尽量背景化之~

    还是回到女主线上来吧。

    女主性格,是不太讨喜,有反面人物的时间,这样不吃亏的性格看起来相当之爽。但是正常生活中,哪里来的那么多黑白分明呢?她就不讨喜了。咳咳,生长环境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她爹她娘她老师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她属于那种踩着线的性格,给人以侵略感。哈,突然想起非清里的八福晋来了。捂脸。

    当然,人是会改变的。

125收敛

    却说玉姐出了慈寿殿,即转往崇庆殿里去。皇太后迁出时,崇庆殿内凡她喜欢的,皆搬了走,徒留些个粗笨家什与不甚喜欢之物,也是歪七倒八放着。玉姐迁出之前,崇庆殿大修过,皆照着玉姐喜好来。

    玉姐曾与九哥一道演些个枪棒拳脚,后因怀孕等事,渐放下了,如今生完孩子,又无他事,复又将此事拣起。是以崇庆殿里还有些个兵器,并玉姐与九哥穿的箭袖粉底靴儿。

    玉姐回来时,章哥正看着兵器架子上一排子兵器直勾勾不错眼睛,湛哥跟在他后头,左手扯着章哥腰带,右手食指含在口里,口水也滴嗒下来了,两条腿儿兀自颤颤悠悠。小茶儿几个于旁张开了手,生怕他兄弟两个有一个站不稳跌着了。这兄弟两个,自能站立行走,便不喜人抱。

    湛哥乳母安氏想伸手抱他,湛哥将湿嗒哄的手指自口里抽将出来,两只手儿一齐抱着章哥。章哥长他两岁,他两只胳膊又短、穿的衣裳又厚,抱不住章哥的腰。整张脸儿都贴着章哥背上去了,将一张肥嫩嫩的小脸儿在章哥背上来滚来滚去,口水也涂了章哥后心衣裳上。

    章哥正看那架子上一根齐眉棍,忽觉背上一沉,登时全身僵硬。玉姐听于同平说他哥俩儿正在此处,过来时便见着她两个儿子一齐站着,小冬瓜靠着大冬瓜,一个摇头晃脑,一个直使眼色。玉姐上来抱起湛哥,安氏忙将投好的手巾奉上,与湛哥擦了脸。章哥这才舒出一口气来,对玉姐道:“娘,我甚时能耍那个?”

    玉姐听了,将湛哥交与安氏,伸了手来将章哥采将过来:“等你长得与它一般高。”

    章哥不由沮丧,玉姐看了,肚里直笑。那头湛哥又闲不住,唔唔啊啊,朝玉姐伸出两条胳膊。玉姐将两个儿子领往正殿次间儿里,看着两个儿子,将早间在慈寿殿时那股子谨慎抛开,心头颇为畅意。

    伸只手儿与湛哥,由着他抱着来回拉扯,又问章哥功课,与他说习武只是强身健体,读书才是正途,书读得好了,才许玩耍。玉姐说一句儿,湛哥便跟着“啊”一声儿,章哥听了便将两条眉毛一皱,伸手儿戳湛哥圆润腮上:“你应甚,你又听不懂。”湛哥又“啊”一声。

    玉姐看了直发笑,章哥却又不依,许是父子常见面儿,九哥又看重他,他早早便有些儿九哥的样子,板起脸儿时那神情都极似九哥。毕竟年幼,此时羞红了脸儿,一头扎进玉姐怀里,叫一声“娘”。湛哥甚都不大懂,于旁又“啊”一声。

    母子正欢笑间,于向平与与小宦官耳语数句,匆忙上来:“娘娘噤声,不好再笑了——吴王殿下薨了!”

    玉姐面上登时一僵,喃喃道:“又要生事了。”低头看着两个儿子身上衣裳,章哥算是承嗣之孙,九哥为着免人口舌,叫他与先帝守三年,这衣裳犹可。湛哥孝期早过,又是小孩子家,却是穿得红通通光灿灿,忙与他除了这闪亮衣裳,叫取件儿沉色衣裳着了。

    却又使于向平往前面打探消息:“请官家示下,这宫里要如何穿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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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姐猜得不错,吴王之薨,确是引得许多人心头一动。吴王乃九哥亲生的祖父,九哥却因过继才做得官家,于礼法上,吴王却是他叔祖。祖父为齐衰,叔祖为小功,服制便不同,内外的眼睛都看在九哥身上。且,吴王薨,他的爵位要如何传下去,传与世子是必定的,论法当降等而袭,会与有法外施恩?郦玉堂又要叫顺捎着比上一回,也不知能否晋爵。

    这便是礼仪之争,且并非寻常礼仪之事。朝廷大臣恐也要借此以观九哥行事,看他是否要尊亲生。九哥可又要叫架往火架子上烤上一回了。玉姐便吩咐于向平传话下去:“吴王薨了,都不许戏笑。”

    这宫里能留下来的都不是傻透了的人,真个有傻子,自有上头人怕受连累了来提点。事涉吴王一脉,宫中自是不敢有人怠慢的。玉姐传令下去,又将自家身上一看,她原在孝中,衣着打扮正合适,便坐下来想九哥心事。

    玉姐心里,虽是亲生父母好,然已过继了,可亲近,却不好过了头儿。她却又不知九哥是否想与吴王一脉越礼之尊崇了,她固信九哥不是无礼之人,然先帝夫妇做的那些个事儿,连她也要嘀咕。若九哥真个做了,她又当如何自处?

    翻来覆去地想,直到九哥自前头来了。因吴王薨了,九哥面色便不大好。玉姐迎上来道:“回来了?都等着你哩。”九哥强笑,问道:“他两个没淘气罢?”玉姐道:“小儿郎,合该淘气一回,只消不出格儿,随他们淘去。”

    九哥携了玉姐的手儿,两个一同步入,章哥正与湛哥两个地毯上翻滚。却是湛哥行走不稳,跌了一跤,章哥要抱他起来,却不想自己也是个三岁孩童,反与湛哥滚作一团。九哥暂按下心中愁思,一手一个,将他两个提起,玉姐忙接了湛哥。

    章哥抱着九哥脖颈,悄声道:“爹,我想你了。”九哥声儿都哑了,道:“爹也想大哥了。”玉姐抱着湛哥不说话儿,湛哥却要伸着手儿凑一凑热闹。九哥单手抱着章哥,伸手摸摸湛哥脑门儿,对玉姐道:“传膳罢。”

    直到用完膳,湛哥叫安氏抱去喂奶,章哥叫小茶儿领去消食睡觉,玉姐才问九哥:“吴王薨了,咱……要个甚章程?”九哥沉声道:“恐不好逾礼。”玉姐听了,不由松了一口气,道:“纵不逾礼,也不好与寻常亲王一般罢?”九哥道:“这是自然。”玉姐小声道:“一视同仁了,未免凉薄。逾礼了,又有人说凉薄了。”

    九哥叹道:“左右为难罢了。谁个叫我过继了呢?”玉姐道:“政事堂怎生说的?听说梁相公先时是状元才,这些礼仪上头是极通的。”九哥抚着额角道:“最怕我逾礼的便是他了。”玉姐不好接话,只好说:“天大的事儿,睡一觉醒来,不定便有法子了。梁相公怕你逾礼是真,却也未必不通情理。”劝他早早安歇。

    次日,真个叫玉姐说着了,梁宿因九哥自登基来颇能纳谏,又处事比先帝周正。顶要紧一条,乃是他肯担事,不似先帝一提及国库空虚,便愁眉苦脸,愁苦完了,甚个手段也没有,连个胡闹的办法也提不出。数年相处下来,梁宿也知九哥为人,除开心里略向着些儿本生父母,余者并无差池。

    一个人,若连亲生父母都不想着,那便不算是个人了。梁宿这般想来,九哥也不算出格儿,只是人之常情。是以只要九哥不与吴王系追尊个帝号,梁宿便觉也不须强谏了。听九哥并无逾礼之意,梁宿便放下心来,请九哥缀朝七日,为“叔祖”悼念。

    至如服丧,却不好以君为臣服了。梁宿又有折中之法,使九哥以日代月,也算全了礼数。九哥听了,解一桩心事,心头欢喜,便依梁宿之法。

    不想这世上偏又有那一等寻事的人,又是那个参谁谁没事的御史黄灿。这黄灿却翻出先帝时旧例来,原来,先帝时,越王薨,先帝缀朝只有五日。黄灿以“先越王于先帝,叔父。吴王与陛下,叔祖。”叔侄自然比叔祖孙为亲近,有先帝成例在,为吴王缀朝当不比与越五缀朝之日多。纵九哥是吴王亲孙,然过继后,便不是这般算法,至多与越王等。

    九哥叫他一口气儿憋在胸口出不来,谁个叫他心里终还有礼法,不想辜负先帝呢?只得拿眼睛去看梁宿。梁宿心里暗骂这黄灿多事!丁玮早与梁宿说过:“官家虽是仁厚之君,却并非懦弱之辈。休要‘劝谏’得太狠了,年轻人,顺着他说,他还能听,与他唱起反调来,只怕要愈不肯听你的。说句不恭敬的话儿,年轻人都是属驴的,牵着他不走,打着还要倒退哩。”

    梁宿思索半日,深觉有理,这才有议礼时请九哥缀朝七日之事。今日黄灿此举,岂非便是要打着他倒退?当下上前喝止。黄灿却将脖儿一梗:“我是御史,极言直谏乃是本份。”反说梁宿有媚上之嫌。

    梁宿一把年纪,临老得此“赞语”,胡须气得直抖。丁玮上前道:“既各觉有理,不如明日一辩。”九哥忙应了。

    朝散后,九哥与政事堂等一处商议此事,梁宿也是叫黄灿气着了,道:“黄灿邀名而已。”靳敏会心一笑。九哥听着梁宿之考语,顺势道:“却也是个敢说话的,不好堵塞言路。赐他金帛罢。”却不提要纳谏之事。

    归来说与玉姐,玉姐低头半晌,道:“我却有个法子,也不知行是不行。”

    九哥因问计将安出。玉姐道:“现两宫都在,尤其慈寿殿,辈份儿又高,她发个话儿,自然要省许多事来。只有一件……”

    九哥道:“甚事?”

    玉姐道:“这等事儿,可一不可再,多了,便要叫人说欺负无子的寡妇。我原想着,若是日后有个旁的事儿,好请她老人家出个面儿,如今这……”若放着去年此时,她不须与九哥商议,许便将此事做成。此时因反醒,便不肯出这个头儿,只将主意说与九哥。

    九哥听到“日后”二字,不由心头一跳。玉姐却又试探着道:“想来慈寿殿说一句‘大臣们要维护的,不过是礼法。官家要的,只是人情。所谓法理不外人情,何不两全之?’也不是甚难事。”

    九哥默然。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科室集体活动,周五出发、周日返程。叹气。

126妥协

    却说因吴王薨后之礼遇,朝廷上起了争执,御史黄灿比出先帝时越王旧例来,弄得九哥与政事堂皆是面上无光。黄灿做御史便做出心得来,此番为这两日之争,居然做出个“死谏”的模样来。

    钟慎因手下有了这样一个御史,不得不朝九哥表白一回,又去劝黄灿。黄灿正在家里装病哩,钟慎来了,直入榻前,道:“你只管闹来,你一闹,便要先处置你的事,处置完了,七日早过了。你谏也是白谏,难不成你真个是好名?不计成与不成,只消扬名便得?”黄灿将脖儿一挺道:“难道袖手旁观?是御史之耻。”

    钟慎与他说不通,只得换了个说法儿:“若官家一旦过继,便将本生父母亲戚抛诸脑后,岂非凉薄?日后说起,便说全是叫你逼的!你真个便好青史留名。”语毕,一甩袖儿,转身便走。

    说得黄灿心头一凉,原本躺倒的,此时爬将起来,一只手儿还朝钟慎伸着,口里道:“慢走!我本意并非如此!”

    钟慎嘴角儿一翘,这才转过身儿来道:“你明白便好!”

    纵这黄灿明白了,九哥也与了他赏赐,事情已被他叫破,却不好不另议一番。廷议时,黄灿心中惴惴,心既虚,嘴便不利索,吱吱唔唔。朝上便有晓得他得了九哥赏赐的人,暗骂他:拿人手短。却又知九哥并不曾做甚过份事情,也算不得“贿赂御史”。更因觉梁宿等此番安排,也是合情合理亦不违礼法,是以便将一腔不满,番往黄灿头上倒去。

    这原本是好事,不想这黄灿肯忍一时之气,却忍不得被这许多人说不好。叫这许多人“攻讦”,便被“攻讦”成了一头丁玮口里的犟驴。当下也不吱唔了,嘴也利索了,复又拧过来说那“防微杜渐”。将九哥欲晋郦玉堂爵位一事复提将出来,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日敬本生祖父,明日晋本生父,至于后日,我不敢想!”

    九哥叫他说得一张脸儿黑似锅底,细看时,却又是黑中泛着红、红里透着白、白里渗着青,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梁宿心里恨不得天上劈道雷下来,将这满嘴里跑马的黄灿劈死算完!梁宿等人,千怕万怕,便是怕九哥有“逾礼”之举,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都晓得了,却谁都不能捅破这层纸。

    今日黄灿居然当朝说将出来了,九哥叫他说了个张口结舌,表白不是,不表白也不是。梁宿等连个圆场也不好打,还是朱震出来道:“凡事讲求实据,纵是御史,可风闻言事,亦不可无凭无据定人罪过,何况是说官家?黄灿,你失仪!”

    梁宿趁势将黄灿喝退。黄灿出这一口恶气,冷静下来便出一身冷汗,腿儿也软了,手儿也颤了,哆哆嗦嗦退往列内站了。朝会至此,便无法开将下去,只得散了。

    于是政事堂诸人并朱震、洪谦、国子监祭酒等留紫宸殿议事,又急召苏正入宫。一干人聚往一处,齐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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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内,靳敏道:“此事当速决,否则一是吴王丧事不好办,二是今年乃官家登基后头一回大考,各地举子已到了许多,拖延下去,恐风评不好。也有失朝廷体统,有损官家威仪。”

    田晃恨声道:“这个黄灿!”

    九哥将手儿无力一摆,道:“他是御史,总不好封了御史的嘴,纵他是胡说,也不可降罪,否则日后便无人肯劝谏了。眼下,难道要依着他?”说话时,已将眼睛看向梁宿。

    梁宿一时不敢接话,若止吴王一事,梁宿自可斩钉截铁,事涉郦玉堂,黄灿又暗示着“日后”,九哥若要与郦玉堂追尊个皇帝,可怎生是好?为讨好官家,固可允之,然却难逃千载骂名。

    丁玮见梁宿不语,恐九哥怀疑,接口道:“定已定了,如何能改?只他说得难听,此事不可便这样了结了,总要有个台阶儿好下。”

    朱震这才接口道:“吴王丧仪,官家并无失礼处,是黄灿不学无术。从来法理不外人情。”

    九哥听了朱震所言,大出一口气,不想苏正一直默默,却忽然出列发问道:“黄灿之语,非在吴王,乃在‘日后’。”殿内一时无声。洪谦道:“日后怎地?”苏正道:“日后官家要做甚?要将人情做到几分?有人做三分,有人做五分,有人做十分,更有人要做到十二分。官家呢?”

    梁宿与丁玮听着苏正这般说,心里一齐发急,暗道原以为这老苏出去十余年,已有些接地气,何以往书院里几年,又呆回来了?

    九哥将牙一咬道:“我也自幼读诗书,如何肯做逾礼之事?”苏正原与他眼儿对眼儿,一丝不肯让,此时便垂下眼来,沉声道:“如此,是社稷之福,亦是官家之福,更是臣等之福了。官家以礼立,若自家坏了礼法,吾不知后来者当如何自处。”语毕,颤颤悠悠,又站往原处了。

    苏正说话时,洪谦一直听着,直到他说完,洪谦道:“若有人不肯叫官家做人情,欲借此辖制官家而邀名,又当如何?”

    九哥听他开口,心头更是一松,拿眼睛往下看。丁玮心头一动,道:“自是不可令此辈借官家邀名。”他却更担心苏正所言之事,怕九哥将人情做过了头儿。

    政事堂里的老人儿,虽各有儿孙要顾忌,不免有些个油滑,心底实是不想九哥“逾礼”。却又担心,九哥委实年轻,纵他今日做不成,明日做不成,熬个十年,满朝老臣便要去个七七八八,余下皆是九哥栽培之人。届时官家违礼法,那便真个是笑柄了。又怕自家儿孙要卷入这礼法之争里,受那牵连。

    诸臣里,梁宿便是个打头儿的,旁人不说话,他却是不能不说的,咬牙站道出来,对九哥道:“不若借此机会,明示诸人。”

    九哥道:“如何明示?又如何取信于人?我为君,当字字千钧。为一事,一而再、再而三表白,如何使得?!”

    梁宿垂眼道:“官家如此身份,纵在民间,也要有些个说道,何况为君,天下的眼睛看着?君却有一策,可解此困。只是……请官家言而有信,毋令君臣贻笑后世。”

    九哥道:“卿且说来。”

    梁宿道:“臣等请于太皇太后,请她发个话儿。则于太皇太后是体恤官家,于官家,若与太皇太后许了诺,也是安太皇太后之心。”

    九哥默然,心内实升起一股怒气,却又有些黯然,道:“如此,使得?”心里却道,这法子却与大姐想的一样,看来他并非有恶意。

    朱震道:“使得。”

    洪谦道:“官家的人情,诸公以为要做到几分?”

    此话说得着实厉害,苏正也将眼睛瞪得更大了些儿。梁宿断然道:“不可溢,亦不可不满,”朝九哥一拱手儿,道,“请为吴王缀朝七日,请晋渤海郡公为渤海郡王。”

    九哥道:“便如此罢。”梁宿道:“臣等可谏,官家却要令太皇太后安心。”九哥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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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梁宿等人先谏九哥,得九哥之诺,便请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久不干朝政,亦无从干起。忽听得宰相求见,不由纳罕,还是淑妃道:“朝上为吴王争哩,相公们来,恐也是为了此事。”太皇太后道:“我道为甚?原来为这个,这却是寻我讨人情来了。”淑妃不由担心,太皇太后道:“你懂甚?我便不与这人情,人便做不出事来了?我为甚避让皇后?非止因她小小年纪便有主意,更因她年纪小,我更已老了。两眼一闭,身后也只好由人捣鬼。不如卖个人情,也好自在些儿。”

    太皇太后原打量着梁宿来做说客,她便好发话,叫九哥亦不可忘吴王系之生恩。不料梁宿与太皇太后说话儿,起先说着都好,太皇太后肚里明白,也与他台阶下。待梁宿与太皇太后说及郦玉堂夫妇时,太皇太后面上便变色:“说吴王,怎又说到渤海郡公了?”

    梁宿道:“一事不烦二主此事尚须娘娘发话,不若一并办了。”

    太皇太后作色道:“相公也是状元,也是读书人!何以先前谏着官家不令晋爵,今却来做说客?变得也忒快了!”

    说得梁宿脸上一红,旋即又觉气壮——总是得了九哥允许,不做日后与郦玉堂追谥皇帝之事。便说:“臣等已谏官家,官家许效汉宣帝故事。”太皇太后道:“那是个甚的故事?”

    梁宿道:“汉昭帝崩而无嗣。宣帝是入继昭帝后,并不追谥其亲祖戾太子为帝。”

    他这却说中太皇太后心事,太皇太后年愈高,便愈想着生死之事,神神叨叨,怕的便多,唯恐死后“无颜见先帝”。太皇太后道:“你们说的却做不得准。”

    梁宿道:“臣等自劝官家与娘娘立约来。”

    当下,太皇太后许以声援九哥,九哥却与太皇太后约誓,藏书太庙,约日后不追谥郦玉堂为帝。

    至此,太皇太后降下懿命,九哥缀朝七日,郦玉堂晋为郡王。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最早做坏规矩的,私以为是光武帝,他做了皇帝,按帝系上是承自武帝系。他又旁立亲庙,把自己爹妈追尊成帝后。这些事情,在西汉的时候是木有的。

    以上,欢迎讨论。

127婚丧

    却说安泰二年二月里,九哥尚未出先帝之孝,亲生祖父吴王又薨,为着礼仪朝廷纷扰数日,终是各让一步,连同九哥生父郦玉堂之事,一并有了章程。却是诸相不可阿谀曲附,请九哥守礼,一面又为九哥做保,请太皇太后出面声援九哥。两下里“各退一步”,既遵礼法,又全人情。

    事毕,国子监祭酒心怀大慰,捋须道:“此事成,赖诸公齐心守礼。”

    苏正却正色道:“是我等有个好官家。”祭酒耳上一热,讪讪道:“是,是。”

    既有了太皇太后懿命,又有政事堂诸相为之做保,九哥便为吴王缀朝七日,虽缀朝,正好省了廷议磨牙的功夫,即拟旨过中书门下,晋郦玉堂为渤海郡王。郦玉堂是个二婚的,元配大申氏即追封为郡王妃,次方是九哥生母申氏,封做郡王妃。九哥亲兄郦乾生自然是世子,其妻为世子妃。若非是在吴王丧期之内,倒真是件大喜事了。

    吴王子女数十,能有职爵者并不多,吴王也好有几个女儿道是嫁与殷实之家,虽不至是叫人说卖与商家,女婿家上数三代,不定是不是买卖人儿。是以郦玉堂夫妇一到吴王府里,便叫许多亲戚围了起来。众人皆晓得九哥心里有亲生父母,若结了这份善缘儿,日后前程便有了。反将真正主人家,已降做了六安郡王的前吴王世子闪到了一旁。

    郦玉堂原是个不通世务的人,若非这是他亲爹的丧礼,有这些个奇形怪状的亲戚围上来,他早躲了。申氏亦是不堪其扰,借着哭丧的由头“哭得昏死过去了”,由着儿媳围随着,送她护送至大嫂六安郡王妃住处歇息。申氏长媳大娘乖觉,指个老妈妈往大哥那里递信儿:“就说阿家伤心得昏过去了,请萧归曹随。”

    老妈妈倒不曾读许多书,只学了个音儿,跑与大哥说,大哥琢磨半晌方悟,心里暗赞娘子机敏。附于郦玉堂耳畔如此这般一说,郦玉堂也是不会做戏,大哥前头才说:“叫他们这般围着,倒不是来与阿翁吊孝的了,爹不妨避上一避,权作伤心过度昏过去了。”

    “了”字尚未落地,郦玉堂难得也“机敏”一回,两眼一翻便靠在长子身上了,将郦乾生噎得目瞪口呆,只得叫一声:“人呢?爹昏过去了,快送去歇息!”

    申氏早在“昏过去”时便觉出不对味儿来,一“醒过来”,听着长媳使人传话儿出去,不由点头。待听闻郦玉堂也“昏过去”了,便起身要去看他。那头六安王妃亦转了过来,听说她要去看郦玉堂,也不好拦。申氏却把着六安王妃的手儿道:“与嫂嫂添麻烦了。”六安王妃亦知其意,也叹道:“一家人,说甚麻烦不麻烦的?他们也是,并非不知礼数的人……”申氏道:“却不当这般做派!哥哥嫂嫂平素哪处对不起他们来,丧事上却不将丧主放到眼里!”

    六安王妃道:“也不怪他们,日子都难哩。”申氏道:“也不访般做派来。”妯娌两个,一个有意赔礼,一个存心相让,互说了几句儿,心里都明白郦玉堂这昏也不是真昏,真到寒暄过了,申氏才去看郦玉堂。

    郦玉堂果已起来了,正呷着茶水润喉。申氏见了他便说:“可不得了,你还有心情喝茶哩。”郦玉堂道:“口渴而已。”申氏道:“口渴将你渴昏了?”郦玉堂道:“那里人多,烦闷。”申氏正色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个哩。这些都是亲戚,何以皆围着你我,倒将哥哥嫂嫂闪往一边去了?”

    郦玉堂恍然大悟:“打清早起来,我便觉着不得劲儿,原来是为了这个!”

    申氏道:“该着大哥大嫂做事主,咱们这般引人注目却不是好事哩!他们看重咱们不过是因九哥而已。九哥自己尚一身官司,咱该当谨慎行事才好。”

    郦玉堂少时,吴王子女尚不如眼前这般多,他又是王妃所出,平日里见得总要多些儿,父子间情份也颇深厚。听申氏如此这般一说,九哥一过继而出的儿子且放往一边,亲生父亲丧事上,亲戚借机攀谈、真心哀悼却犯了他的大忌。当即说:“再不理他们了!”

    申氏道:“咱该哭丧哭丧,该送殡送殡,余者只推与兄嫂,咱多陪陪阿家是正经。”郦玉堂道:“正是,往年我合家在外,不能与娘面前尽孝,如今爹又去了,娘正难过,是该开解。”

    郦乾生夫妻两个随侍于父母身侧,大娘因自家整肃,又郦玉堂叫申氏拢住了,便看那吴王庶子庶女满府满院颇不上眼,暗自腹诽:只怕老王去了,老王妃才能睡个安生觉哩,否则他再老树开花,多弄几个孩儿出来,抚育长大、婚丧嫁娶,要老王妃从何处拆出钱来!

    申氏与郦乾生等人自九哥过继以来便不敢张扬行事,原本申氏与郦乾生等小有不甘来,他们原非张狂之辈,却不想叫人画地为牢了。经此一事,郦乾生便来寻申氏说话:“这还是自家亲戚,外头不定有多少钻营之人,若因此又叫世人说出甚不好听的来,非止是咱家不好。亦恐有累官家清名。”

    申氏道:“我原想着,忍一忍,是为着不叫官家为难。如今看来,却是少与自己招灾惹祸。设若家中门庭若市,落到有心人眼里,咱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人的嘴都说你不好,你再好也是不好了。”

    自此郦玉堂夫妇便常躲着人来,直至丧事完结,两个也不好出来。更因这一丧事,众人眼里便见微知着,自申氏始,便各劝郦玉堂称病不去朝上站班。政事堂也是“闻弦歌、知雅意”,游说于九哥,只叫郦玉堂“奉朝请”而已。

    如此行事落到政事堂诸公眼中,却又暗赞一声郦玉堂家中好家风,怪道官家守礼,并不强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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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吴王丧事,京中勋贵初时极力往去捧场,到得最后,却都有些个心不在焉。六安王妃还有些疑惑,往问六安王:“可是四叔与四婶不来,他们便都不当回事儿了?”

    六安王连日哭丧又应酬,浑身疲惫,听着妻子问他,使劲揉一把脸方觉着精神了些儿,道:“你过糊涂了,今年是举子们赴京考试的年份儿,咱们家是丧家,不好过问这些个事情。他们家中有女孩儿的,个个都等着发了榜好抢女婿哩。”

    六安王妃这才释怀,道:“是哩,过年时我还与她们说,到了时候儿提醒你一声儿,留意可有好的。”六安王道:“咱哪还有闺女要嫁的?”六安王妃道:“你没闺女要嫁,我还有孙女儿要说人家哩!”继而咬牙道,“哪怕是个穷书生,只消孩子有本事,我宁愿出自己私房与她置嫁妆,也好过卖与个商户人家。”

    说得六安王也不言声儿了。虽说如今官家已有两个儿子了,帝后又都年轻,用不着过继他人子嗣,然先帝朝因过继之事,许多将女儿嫁与商户的宗室都觉叫打了脸。委实贫困过不下去的不要脸倒也罢了,六安王家这样的,却都发了狠。

    六安王将此节略过,却又说:“家里还有些小兄弟……”他这说的乃是吴子留下来的庶出子女,吴王一撒手去了,六安王承了家业,却要管待这些个弟弟妹妹的。吴王妃又老病,终是落在了六安王妃头上。六安王妃只得认了晦气,非是她不贤良,任谁个摊上这样个公爹,也要火冒三丈——又不是家里人丁单薄怕断了香烟!这老不修分明是自家好色!丈夫的庶子庶女她都养得咽苦水,何况是公爹留下的?若说要兄弟帮衬,六安王如今,真不缺几个异母小兄弟的帮衬,反要提携他们是真。

    许是六安王妃脸色难看得紧,六安王也觉说不下去了,休说妻子,便是他,也觉老父有些个荒唐。六安王妃见丈夫不说话了,反转过颜色来道:“你是长兄,爹去了,你不管,却叫谁管来?将他们该分的一分家私留下,顶多嫁娶早些儿,成婚便叫他们搬出去罢了。眼下这几年咱还养得起。”

    六安王搓手道:“夫人明理。”

    六安王妃却趁势道:“我却又要说不明理的了——你如今孙儿都好成家了,便休要做那瞻前不顾后的事儿了,先王与你留下这些个小兄弟小妹子的,你也知道愁。如今你爵不比先王、也无有个进钱的凑合,圣眷更不能比四叔家,咱休再多养闲人了。你又在孝期,便少些姬妾、休再生养,成是不成?年轻时我并不曾多劝你,如今老了,倒是保养身体才是福。”

    六安王有些心疼,转思妻子说的也是实,便应了。六安王妃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她忍了数十年,亏得六安王不似吴王那般姬妾成群又生育颇多,今日终于得着机会相劝,也觉扬眉吐气。

    ————————————————————————————————

    六安王妃如愿以偿,申氏却在崇庆殿内,与玉姐执手相看泪眼。

    玉姐心里,待申氏仅在秀英之后,依她之意,与郦玉堂晋个亲王又有何不可?奈何议出来的却是个郡王,脾气便有些压不住,将九哥胳膊都要掐青:“你生父只好做个郡王?不尊奉他,是理法,咱便认了。如何人情也不做好?”九哥道:“这人情已差不多了。”

    玉姐道:“你誓也发了,都藏书太庙了,怎地不争个亲王来?”章哥已册做太子,有个君臣之分也便罢了。湛哥日后要如何分封?封得爵低了,是委屈了湛哥,高了,孙儿做了亲王,祖父是郡王,如何相见?虽过继,也不能叫孙儿受了祖父的礼。

    这话儿却不好眼下就说,玉姐好险没叫噎得背过气去。九哥不知就里,将玉姐好生安抚:“我晓得你重旧时情谊,我亦如是,只是礼法如此。”玉姐横他一眼:“亏大发了。”九哥陪笑道:“吃亏是福。”将玉姐又噎一回,赶他道:“不是要开考了么?你登基以来头一遭儿,甚事都没这个要紧。”又顺手卷了他的袖子,见胳膊上果青了一块儿,不由心虚,唤朵儿取了药酒来,与他揉开。

    考生还未自考场里放出来,申氏便来请见。按例,受册封便要具折入宫谢恩。宫里愿意见,便许见,不愿见,便免其面谢。申氏因有吴王丧事,入宫谢恩便耽误了。及见,太皇太后只与申氏道恼,又压皇太后,不令其多言。申氏不多时便自慈寿殿出来,往崇庆殿里去。

    玉姐唤了小楼,叫炖了好茶来,申氏却不多饮,反与玉姐道:“往后便要少见了。”玉姐一惊,因问何故。申氏如此这般一说,道:“总要避一避嫌疑。这样的事情是免不了的,总要爱惜羽毛。一旦开了此例,便是一家子不得安生,不如索性闭门不出。”

    玉姐才因郦玉堂爵位低了生闷气,又听申氏说不好多来见,不由流下泪来:“我在这里原便连串门子的人都少,您再不来,叫我如何是好?”两个悲悲切切,哭了好半晌。湛哥又睡醒了,申氏抱着湛哥便不撒手儿:“比他爹生得好看哩。要是叫官人看着了,不定多喜欢。九哥小时候儿,吃亏在这长相上了。”

    玉姐道:“我看他生得好来,常听老人们说,小时候胖不算胖,小时候好看,也未必长大依旧好看。”将申氏逗得笑了,玉姐也不叫安氏接回湛哥,只管叫申氏抱着。

    申氏抱了一阵湛哥,又问章哥,玉姐道:“胡向安陪着他往东宫那里撒欢儿去了。我预备叫他大些儿往那里读书,先往那里看一看,免得不记得小时候在那里住过,乍一往生地方儿去,会哭闹。”申氏道:“是这个道理。”

    一面拍着湛哥哄着,三两下,湛哥便老实阖眼睡了,申氏却又说起一件事来:“明年不止你们除孝,孝愍太子妃那里母女两个也除孝了,那里三姐也好到及笄年纪了,她的婚事,你可要上心。虽则女人家的事,都不是大事儿,办得不好,也要有人说嘴。”

    玉姐便问申氏有何指教。申氏道:“我并没有的,我劝娘娘也休多干涉,孝愍太子妃也是个精明妇人,她又有娘家人在外头,只管放手与她。她看中哪个,你们只管与她做主。我不过白说一句,免得到了来年她不好意思直与你说,却又七弯八拐讨人情说到你面上,晓得的说是她不好意思,不晓得的还道你们怠慢了先太子遗孤。”

    玉姐道:“您说的是。或者我明日里便寻嫂嫂说话,将这意思说与她,正好外头考试,是为她挑女婿哩。”申氏见她明白,才恋恋不舍将湛哥放下,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吧,不论是玉姐还是申氏这边一家人,都是用普通人的思维去处理现在的事情。没有因为九哥做了皇帝,就恃以自傲,觉得可以恃权破坏某些规则、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放纵自己的贪念。即,草根思维仍在,仍会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生出什么贪欲,即使他们的出身并不算草根。

    不论是玉姐的强势还是申氏的退让,其实都是民间法则。在玉姐这里,民间夫妇便是如此。在申氏这里,过继了就是人家的儿子了。

    所以做事就会让人有一点违和感,觉得不太对劲。这种不太对劲,实际上就是“他们太朴素了”(简直不算是这么样地位的人该有的,这样的人应该心机深得一塌糊涂,说话时一个字都能藏着八百种意思)。事实上,他们不是。这种朴素的人还是多一点好。

    当然,还要感谢申氏,把九哥教出了同样的思维。即不觉得身为至尊,就可以肆意破坏什规则,有点小聪明就可以玩弄聪明。

128除服

    玉姐送走申氏,小楼等不敢多言声,还是朵儿上来道:“哭花了妆又洗了去,娘娘还是补补妆罢。过一时官家来看着了不好。”玉姐漫应一声,叫安氏抱湛哥去偏殿安置睡了。自重匀了粉,却于妆台前出神儿。朵儿见她这般模样似是在想事儿,悄将手儿一摆,殿里殿外便都安静下来,走路的提着脚、说话的闭上嘴,喘气儿的都压低了声儿。

    九哥来时,便见这一殿安宁,不由也放缓了步子。前朝虽多事,近来他心情却好了些儿,眼见各地举子来见考试,颇有“尽入吾彀中”之感。此是他登基来头回亲点进士,心下格外在意。

    崇庆殿里人见九哥来了,便不敢再不出声儿了,忙报与玉姐。玉姐这才来迎。九哥心中讶异,见玉姐妆容,不由道:“你这是……重上了妆?有甚事?”

    玉姐使双掌轻拍面颊,问道:“看得出?”

    九哥道:“我如何看不出来?”

    玉姐不由一笑,道:“没甚大事,却好有一件事要请你拿主意哩。”一道说,一道帮九哥除了身上礼服,换一身常服。九哥换了衣裳,捧盏茶,却才发问:“有甚事要我拿主意?宫里事,你自决断便可。”

    玉姐道:“宫外阿家今日来看湛哥,亏得她提了——孝愍太子留下的三姐儿,如今也已好大了,过不二年便要及笄,可说人家了。你却有个甚章程没有?她不比旁人,马虎不得。”

    九哥道:“这个却是叫我先想着了,她身份有些儿尴尬,不好即时封了公主,我便想,与她寻思门好亲事,眼下许多举子入京,不出两月便有百余进士……”

    玉姐听了便知他意思,要与三姐个文人夫婿,想来不会太低,不是状元,也要是探花,名次再低些儿的,便要是家世极好。不由点头道:“这却比前辈公主们的婚事更实惠。”九哥道:“总要与她与找补。”玉姐道:“既这么着,咱便将人情做足,我也说与那头嫂嫂去,略透个话儿,免叫她担心。”

    却并不提申氏所言,日后少相见、休多挂念照顾的话儿。玉姐这深思半晌,却想到一件事儿,她与申氏自是亲密,若无过继之事,实是天下婆媳之典范。因着九哥过继,却是晚辈位尊而长非位卑,私下里尚可应付,人前又当如何?叫她受申氏的礼她做不来,叫申氏受她的礼,只恐宫内宫外,朝上朝下都要有人说话。

    真个是少见为妙。想明此节,玉姐的脸色便十分难看。先前她亦有分寸,两下都克制,如今外头朝上议礼喊将出来,令玉姐不得不上心。先是有郦玉堂仅是郡王,章哥兄弟日后位必在郡王之上,不好相见。次便及自身与申氏礼仪上相悖,玉姐不由有些儿心烦意乱。

    九哥亦觉出玉姐意有不适,却道她是为三姐之事犯愁,安抚她说:“你们想的很是,若郡马有一二不好,也恐落埋怨,不如先与嫂嫂说了,看她意思,总要如了她的意才好。”

    玉姐便应了,恰湛哥醒了,与章哥两个你挨我蹭来寻父母。章哥满脸嫌弃牵着湛哥的手来,口内还埋怨:“才学走路,还走不稳哩,就闲住想四处跑来。要过门槛了,我还要吃力哩,叫安妈妈抱你过!”

    湛哥冲他扁着嘴儿直“噗噗”,气得章哥往他脸上拧了一把,叫安妈妈:“抱二哥进门去。”将湛哥的手儿交与安妈妈,才仰脸儿看小茶儿。小茶儿笑拿帕子与他擦脸,弯腰小声道:“休叫官家与娘娘里头久等,奴婢抱大哥进去请安,可好?”

    章哥板着脸儿一点头。小茶儿笑吟吟抱他进去了,并不说章哥上回想自家过门槛儿,因腿儿短,抬腿便骑坐在门槛上。门槛既长且宽又高,他一个不稳,扎开两条胳膊,复又趴在门槛上,若非小茶儿手快,章哥险些将脸去砸门槛儿。时值冬日,穿得又多,远看似个团子堆在门槛儿上,门里门外再顾不得他是太子,都笑得前仰后合。

    自此,章哥每要过门槛儿,便叫小茶儿或是胡妈妈抱了过。每到门槛前,必使小短腿儿量一量门槛儿,心绪不好时,还要踢门槛儿一脚,口里恨恨:“早晚有一天我自跨了你去。”

    入得殿来,九哥与玉姐便不说旁事,九哥拉着章哥的手儿,问他又读了甚书。玉姐却抱着湛哥,听他父子两个一问一答。许是九哥少时不得父意,便不肯叫自家儿子吃亏,虽督课颇严,待儿子却极亲近。章哥答话,湛哥跟着学几句儿,九哥也不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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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玉姐得了九哥应允,次日携了儿子往慈寿殿里请安毕,便去寻孝愍太子妃王氏。太皇太后因玉姐做出亲密样儿,连儿子都带来与她瞧,看玉姐便也柔和几分。人便是如此,那一惯为善的,偶有不好,你便要记他不好。那平素淡淡的,忽对笑了,反觉她是个好人了。太皇太后也投桃报李,压着皇太后不令她生事,与玉姐省去许多麻烦。

    玉姐将两个儿子带回崇庆殿,叫章哥背诵昨日功课,描两页红,将湛哥交与安氏,叫她带着,休扰了章哥。这才换身衣裳,重理了钗环,往王氏那里去。孝愍太子去后,王氏并不曾出宫居住,只迁出东宫,往东宫侧后之睿宁殿内,抚育女儿,轻易并不出门。

    闻得玉姐到来,母女两个都有些讶异。三姐放下手中针线,整一整衣裳,看向王氏。王氏道:“不妨的,你不须躲避,正该多亲近亲近才是。”三姐悄将手下正绣的一条抹额掩了,这原是要绣与玉姐的,如今还未完工,自是不好叫玉姐瞧见的。

    玉姐到来时,与孝愍太子妃平见了礼,三姐便上来见婶母,口称“娘娘”。玉姐眼睛尖,已见着了她手边针线笸箩,笑道:“三姐果然长成大姑娘了,已做上针线了。”王氏笑道:“不过闲做两针,休叫她移了性情。说起活计来,她这能算个甚来?”又说,“还不快收了去?没的叫娘娘看了笑话。”

    三姐的宫女忙上前抱了笸箩,一福身儿,悄悄退了下去,心中暗自纳罕:娘原叫我亲近娘娘的,怎地又叫我走开?

    她却不知,从来说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王氏自玉姐话中听出她将要说的恐与三姐有关,是以将三姐先支了开来。

    果不其然,玉姐与王氏寒暄一阵,便说着儿女事:“外头自女儿极小便要为她们预备嫁妆,如今又兴厚嫁,不早早预备了嫁妆,临了便要失颜面。”王氏心中一凛,接口道:“我寡妇人家,只有这么一个孽障,她的嫁妆哪里用预备?我这些还不都是她的?”

    玉姐道:“瞧你说的,你的还要留与外孙哩,我们哪能不管三姐?守着国库内库,怎会叫她薄了嫁妆?她的嫁妆倒不须愁,这女婿……嫂嫂可有甚想法儿?展眼她便要到及笄的年岁了,难不成要到十五了再择女婿?世间一眼便相中的人少,磨磨蹭蹭也要一年半载,再卜吉日,又不定立时便有好日子。一拖二拖,都要成老姑娘了。何不尽早了相看?”

    王氏道:“我寡妇人家并无章程,只请官家与娘娘怜她个没了父亲的孩子,叫她一生平安,我便是立时死了,也好闭眼了。”玉姐忙道:“嫂嫂又说这丧气话来!要个甚样女婿,难道你真个不曾想过?官家昨日还与我说来,总要叫侄女儿此事如意。”

    王氏沉吟半晌,道:“只消孩子纯朴和乐。”玉姐笑道:“嫂嫂心里可有人选了?若有咱好趁早看上一看,免叫人定了去。”王氏低头道:“容我想上一想,可好?”玉姐道:“我便等嫂嫂消息了。”

    王氏送走玉姐,自思忖半晌,暗想三姐此生恐是做不了公主的,否则便又要牵扯上孝愍太子身份等等,怕又要生事。政事堂固不乐看着渤海郡王家坐大,更不欲有人借孝愍太子生事。若只是郡主,便不似公主那般易误驸马前程。如此看来,三姐反比公主吃香。勋贵人家人多事杂,又几代下来恐银钱上也是不凑手的居多,反不如与三姐寻个少年进士。女婿既有才,前程又不受阻,自然要待三姐好些。

    思及此,王氏便定了主意,想求九哥于进士里择温柔和气的配与三姐。王氏越想越明白,否则玉姐何以早不提晚不提,偏要在这未放榜之前提呢?再者,新君登临,也须栽培些人手儿,横竖三姐也没了爹,不若便交往这叔父手上,由他照看。王氏冷眼旁观这些日,看着九哥夫妇虽比先帝硬气些儿,却并不失礼,是以并不担心这两个将她女儿婚事胡乱拿来收买人心。

    过几日,王氏将将赶在放榜前携了三姐去寻玉姐,三姐那条抹额也正正好儿做好。到了崇庆殿,三姐献了针线,玉姐看那条攒珠抹额,手艺虽略稚嫩却颇用心,不由赞一声“好”。妯娌两个一对眼儿,玉姐便叫三姐:“你那两个小兄弟又一处淘气了,你去看看他们,管着他们些儿。”

    王氏一点头,三姐便即告退。玉姐看着三姐背景对王氏道:“我说甚来,是大姑娘了,有样儿哩。”王氏道:“那是我前世的债主!”玉姐笑道:“儿女都是债,不独哪一个哩。”王氏道:“早早将她交与下个欠了她的,我也好省心。”

    玉姐抿嘴儿一笑:“嫂嫂想是心里有谱儿了?”王氏道:“我却有个想头儿,不知合适不合适。”玉姐道:“父母为儿女,没有不合适的。”王氏试探道:“听说外头新科进士要发榜了?”

    玉姐笑道:“京中好榜下捉婿,却无人能捉得过咱家!咱放榜前先将人捉了来,剩下的才叫他们家抢去!”说得王氏也笑了:“如此,便要拜托娘娘了。”玉姐道:“嫂嫂这般客气又是做甚?”便与王氏又说起三姐嫁妆来。

    王氏犹豫一时,又说:“还有一件事来,娘娘前使人往外拿本钱做经纪来?可有适宜的?”

    玉姐诧异道:“嫂嫂也想这个?”王氏道:“前几日我生日,蒙两宫与娘娘之许,家里来人庆生,说这事来。外头好些人家也悄悄派人去做了,穗州左近路都修了三、四百路了,极平顺。我想着,田地总是有限的,谁个手里有了好田肯让与人?钱却不同,钱能生钱,后世子孙只消田地出产够吃的,余者还要看田地之外。”

    玉姐道:“这事我如今是不大管的,嫂嫂知道的,如今兼并愈演愈烈,失土百姓渐多,总要与他们旁寻条出路,有手艺、做买卖倒是一条路——免其成寇而已。既成了件大事,我便做不得主了。嫂嫂娘家若有此心,却也做得。只是,因事关重大,不好倚仗触法。”

    王氏道:“我省得。”

    两个又说一回话,王氏便即携三姐告辞。临行时,湛哥拽着三姐裙边禁步不松手儿,玉姐抬手便朝他胖手上轻拍了一巴掌。看三姐涨红了脸儿,笑着安抚她:“不好惯纵了他,不晓得多少人惯着他,总要有个人与他煞煞性儿。”那头湛哥嘴儿一撇,玉姐伸手挠他下巴,他哼一声儿,别过脸儿去不理玉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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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告辞后,玉姐反思王氏所言之事,不意京中勋贵竟颇喜商事?二月里洪谦生日,宫中赐下物什,秀英来谢恩时便言家中与申氏都有意将原先生意拣起。盖因洪家底子薄,申氏家中人口多,田产都不多,京畿地又贵、权贵又多,好田都有主儿了,不若另僻蹊径。

    这两个有前科便罢了,不想兴平侯家与王氏也有此心。她更不知,便是朝里进士出身的人家,也有好些人拿出本钱来,或授意家中仆役、或放与商户,令去经商。或是贩运各地物产以通有无,或是似秀英与申氏这般拿钱按件儿收了活计,转手倒卖与胡商。受她们启发,也有些个人收了活计却不卖与胡商番客,转卖与国内他处。

    因来钱颇快,又都有些个靠山,行走也安全,京中这股风气竟是愈演愈烈。

    九哥已知此事,悄与政事堂算上一算,其利确比种田厚上数倍,宰相们不由担心,谏九哥预先防备,万不可令弃田抛荒。又请议定章程,约束商贾之事。九哥皆依之,命政事堂拿出章程来。章程非一时可草就,幸尔京中虽有经商风气,毕竟初始,尚可控制,众人暂将眼睛放到新科进士身上。

    因有了上一回文欢之事,此番定名次,自九哥往下,皆意先问了话儿再定。九哥原看好了一个南方少年,生得白净清秀,看着脾气极好,欲将他定下与三姐,想点他为探花,也好成就一段佳话。

    不想这少年生得好、才思亦敏捷,也不结巴,说话真个吴侬软语,温温柔柔,也无那“啊”来“啊”去的口头禅,却有一样儿不好——偏生“四”与“十”分不清楚,推而广之,他是写文章用韵时心里明白,到了口边这些个韵脚便全念做一个音儿。

    九哥不由扼腕,政事堂也觉遗憾。终择了几个旁的少年进士,暗问其有无家室,择其无者,仔细查看,又留话儿令毋轻易应了婚事。琼林宴时却叫玉姐邀王氏与三姐于帘后观看,只消王氏选中之人,便明与他说,令其休应他家婚事。三姐在室女,守父孝已毕,祖父孝亦除,却好定亲。

    玉姐看着王氏与三姐择定之人,心中颇诧异,原来王氏说要个进士女婿,免得京中勋贵家出来的家事杂乱。岂料这择中的又是勋贵家孩子,虽不曾做头甲,亦是进士出身。乃是东平伯家嫡出第三子郑隆。听了他身份,王氏亦诧异,不由苦笑:“天意了。”

    九哥玉姐自做媒人,东平伯家喜之不尽。因这桩婚事,朝中上下都赞帝后厚道,与孝愍太子遗孤抢了这好女婿。玉姐更要将好事做到底,与王氏一般忙碌。待新科进士一应事毕,九哥将这郑隆安入翰林院内,命钦天监择吉日,先放定。

    玉姐看了钦天监回奏,对王氏道:“不巧近几月日子都非上好,又须避开七月,这一年又闰七月,吉日定在八月里。”王氏道:“正好多教她些个道理,免得到时候见着婆婆失礼。”

    玉姐因拖延日久,便不日日与王氏商议了,转忙他事。因王氏母女俱在宫中,到得八月里,东平伯早早请旨,便行放定之礼。

    东平伯家迎来个郡主,且惊且喜。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东平伯家若非有些没落,断难逼着孩子上进读书。今蒙降郡主,乃是双喜临门,三姐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既得了亲近宫中的好处,又无有驸马多荣养的坏处。合家都盼三姐早日厘降。

    东平伯夫人看着三姐,真个怎生看怎生好。谁个不知道天家女儿性温良?天生贤惠好儿媳。若非三姐还小,王氏要多留一年,又说以宫中未除服,不好办喜事,东平伯夫人恨不得眼下便将婚事办了。

    王氏既抬出宫中来说事,东平伯夫人只得忍了。一盼二盼,只盼来年早早到来,宫中早日除服。终叫她盼过正旦,又盼过五月节,期间无论太子生日、永嘉侯做寿、皇后千秋、孝愍太子妃生日,东平伯夫人无不尽心尽力,只求毋旁生枝节。

    到得五月里,宫中除服,百官为贺。东平伯夫人便说东平伯:“待宫里忙过这一阵儿,早早请旨,将郡主迎了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终于除服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了~喵~

129新朝

    却说东平伯家着急将三姐迎进家门儿,钦天监择卜的宜放亲的吉日却在八月里,东平伯夫人因未曾定下,不免着急,待宫中尽心尽力。到得五月里,便催促着丈夫东平伯请旨。东平伯且气且笑:“宫里传出话儿来,钦天监的日子定于八月哩,岂能催得?若因日子不好,日后生出事端来,你便开心了?”

    东平伯夫人这才不说话了,暗下却又忍不住,不免将又往王氏娘家兴平侯府并永嘉侯府等处走动一二,两处都说:“既是定下来的,断无随意更改之理。”她因与霁南侯府有些个七弯八拐的亲戚,便又寻上霁南侯府求见太夫人,意在探听消息。

    太夫人华氏听了她所请,也与东平伯一般想法儿:“你等便是了。”东平伯夫人道:“我如今只余这一个孽障亲事未完,实是提心吊胆。”太夫人道:“只消你自家平顺了,休生出不好的事儿来,此事便没个波折。你有这个心思,还不如尽力打点孩子成亲诸事哩,人你千求万求的求了来,若办喜事儿的时候有不如意处,却不是打脸?”

    东平伯夫人一听,拍手儿道:“还是您老经的事儿多,我这便回去办。”

    太夫人与东平伯夫人寻了桩事做,免得她再聒噪,心下甚美。她年高,怕冷畏热,前二年冬日严寒、夏日酷暑,实忍不得,便不耐烦出门儿,还令朱雷将自己寿器又重油了一回。今年天却好,夏日比往年凉爽许多,太夫人心情好,是以多提点东平伯夫人两句儿。

    因着东平伯夫人来,太夫人又勾起一桩心事,却是想往宫里请见玉姐。

    霁南侯太夫人请入宫时,玉姐正弹箜篌,湛哥坐于榻上,仰着脸儿看着她弹,一张嘴儿,口水便顺着嘴角滴到了前襟上。

    玉姐听了于向平如此这般一说,玉姐即应允:“太夫人年高,原本不是喜生事之人,既来,必有事。”说完一转脸儿,便瞧见儿子前襟湿了,安氏正与他擦嘴哩。

    霁南侯太夫人便得允,次日由儿媳韩氏伴着入宫。

    到得崇庆殿里,玉姐已自慈寿殿回来,打发了章哥描红习字,自看着湛哥晃晃悠悠,追着只气毬玩。霁南侯太夫人婆媳两个入来,先拜玉姐。玉姐虽心觉这两个是长辈,然受她们的礼,却比受申氏之礼自在许多。客客气气让两个坐下了。

    韩氏抬眼看玉姐时,见她着一袭金线绣翟鸟朱红大袖衫儿,头上并不戴厚重凤冠,发上正中一支九尾金凤、尾、眼俱镶宝石,鬓边数枚素金钗。耳上一双大红坠子,颈挂珠串,手上两双金镯一嵌宝石、一琢细纹。伸出手来儿虚扶,上头亦戴着几枚嵌宝戒指。

    如此打扮极是郑重,想是看重自己婆媳,韩氏心里便十分舒坦。又看湛哥在侧,便夸湛哥:“二哥长得真个结实。”玉姐听韩氏说湛哥生得康健,心里也快活,笑道:“他偏淘气。”

    华氏道:“男孩儿不怕淘气,只消知道做人的道理,便盼着他肯淘气哩。”韩氏接口道:“正是,俗话儿说得好,有脾气便有活儿。没个气性,甚事也办不成。”婆媳两个这般说,便又想起朱沛来了,心下皆感慨。还是华氏面子大些儿,顺口儿问到了章哥:“不知太子可安好?”

    玉姐察颜观色,觉其意可能在此,也小心应道:“教他描红哩。”华氏年老,说话便慢,慢条斯理道:“可是娘娘与太子开的蒙?”玉姐眉梢微挑,笑道:“正是。”华氏这才说:“娘娘可知,太子转眼便五周岁了,当寻思开阁读书的事儿了。”玉姐心中想的也是此事,口里道:“闻说有早有晚,我也想叫他早些儿读书明理。”

    华氏将上身往前倾上一倾,却问玉姐:“娘娘,太子师傅不可不慎。”玉姐道:“这些个,自有官家与朝廷大臣,我却不好多过问了。”华氏道:“娘娘错了,朝上选师傅,多选博学之士,有些个虽博学,人却呆。太子为人,却不好呆呆木木。却择了个过于方正的师傅,只恐娘娘又要多费心教导殿下人情冷暖,世间百态了。”

    华氏这话说得极诚恳,玉姐亦明其理,言语间便也恳切许多:“谢夫人教我。”华氏将手儿一摆,道:“老身不过怕说得晚了,已有定论,这才匆匆而来。想来官家与娘娘为人父母,早便想着了,不过人老话多,过来废话罢了。”玉姐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人家的话,我是从来不敢不听的。老夫人心意,我记下了。”又说想择亲贵大臣子弟,与章哥一道听课,心里已预定了朱家一个子弟,这是透个风声儿与太夫人,也是叫她归家仔细看看子侄,择一好的送来。也是因太夫人年长,经的事多,有询问是否合宜之意。

    太夫人道:“娘娘想的甚事,从来未做事,先做人。多与人相处,才好明白道理。”那头韩氏肚里已在琢磨,哪个孙儿伶俐有出息,好送往宫里来。

    玉姐便放下心来。太夫人略坐一时,便说:“年老了,易瞌睡,恐失仪。”便要告退。玉姐道:“怎好叫老夫人空着手儿便走了?”命取一只玉枕与老夫人道是“夏日枕着凉快。”又与韩氏绢绸好制夏衫来穿。婆媳两个谢领。

    回往家内,韩氏便问华氏:“太子读书之事,自有大臣们说,纵大臣有不妥的,阿家何不领夫君去说,为何……”华氏道:“我为何多这个嘴?纵妇道人家说,也可请永嘉侯家的往宫里说?你也不想想,便是父母与子女,也须用心相处哩。咱与娘娘又有何能说得出的亲戚?总要寻些时机,亲近亲近。纵男人们处得好了,两家女眷还有反目的时候哩。那是中宫,你好稳坐了钓鱼台?你当你是姜太公来?”

    说得韩氏信服。

    ————————————————————————————————

    宫里玉姐左思右想,颇觉华氏说得合心意,却叫朵儿:“与我往库里寻些物事好与三姐添妆去。”

    因国丧,宫里许多游乐都停了,玉姐更不好着鲜亮衣裳。如今除服,宫里风俗又喜着红色大袖衫儿。如今九哥无宫妃,唯玉姐一人要置装,内廷织造衣裳便不如先帝等时要采办许多后妃的,只消将这位娘娘伺候得妥当了便得,是以织造得极快,衣裳又多。自除服前便预先办下了,一朝除服,成箱子抬往崇庆殿内。又有内造的首饰等物,将玉姐衣橱箱箧塞得满满当当。锦锻绢绸,珍玩器物将崇庆殿库房填得难容他物。

    主仆两个往库里寻一回,将蜀锦苏绣挑出许多,又择那百子图的对瓶儿、石榴葫芦的官窑瓷器寻了整套。一一搬将出来,待九哥来时,指与他看:“总要叫三姐嫁得风风光光。”九哥道:“甚好,”因戏言,“待侄女儿如此,咱要有个闺女,你要忙成甚样哩?”

    说得玉姐脸上一红,啐道:“呸,你哪来的闺女哩?”九哥见她颊上泛红,十分可爱,不免动手动脚。两个腻歪一回,各故作正经坐了,端茶来喝。玉姐这才说及章哥之事:“闺女还早,烦心的儿子却有一个——章哥过年便五岁,当开蒙了,我在他这般大时,已读书了哩。你可想好了要请个甚样的先生与他?”

    九哥道:“我原想着苏先生来,岳父说苏先生还有书院要忙,且……咳,苏先生不惯教幼童,常叫顽童口上戏弄。”说便拿眼睛看玉姐。看得玉姐眉毛几要倒竖起来:“谁个戏弄先生来?谁个戏弄先生来?”

    九哥咳嗽一声儿,淡然道:“又不是说你,你急个甚哩?”

    玉姐恨恨道:“你朝谁个学的这般坏来?我与你说正事哩。”心里却泛着甜,原来这九哥也想着儿子读书之事,又问了洪谦,显是极看重自己。

    九哥道:“丁相公便是极好,明年便以他为太子太傅。”玉姐道:“我不过白说一句儿,外头的事儿,还须你拿主意。只是章哥一个未免孤单了。”又提多选大臣子弟一道读书的事。九哥亦允了:“他们再没一个不答应的。”语毕还执起玉姐手儿来亲了一口。

    玉姐此议却是了了九哥一桩心事,九哥经三年蛰伏,也当有所作为,做事须有人手,如何浸润也是一门学问。择其子以事东宫,也是一条路子。当下夫妻两个便议起名单来。既有如霁南侯家这般勋贵,亦有如梁宿这般进士。

    玉姐诧异于事情顺利,看一看这些个幼童父亲名单,与自己心中所想一比对,便知九哥之意。原来玉姐也是为章哥着想,一是为其知世情,二也是叫他与大臣家打个照面儿,总不好将太子“养在深闺”。江州商人都晓得,儿子长大了好叫认一认管事,也叫管事的认一认少东家哩,平白降下个东家来,底下办事的人也未必肯尽心。

    既有这般想头,再想九哥心意便不难。尤其近日除服,九哥也当做些事情了。玉姐心下了解,也不点破,只听九哥说话。

    九哥却是双管齐下,三年服满,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儿了,九哥虽不动政事堂,又小心对待朝中诸臣,却要大检天下县令。命诸县令即时往京中来考核,九哥要一一亲验,择其优者提拔,黜其不良者。

    玉姐听九哥说:“亲民官不可不慎,你晓得我又要做些大事,须得他们都肯干事,能干好事,才能行得。”玉姐道:“你休太累了。”九哥道:“我一身劲儿哩。”玉姐但笑不语。

    既是九哥欲振奋,玉姐自思不好拖他后腿,更加用心奉承两宫,尤其太皇太后,意将宫中处得和睦,休叫九哥分心。

    太皇太后老人喜甜烂食物,南方好甜食,玉姐便寻南方食谱进献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心下受用,与淑太妃道:“果然咱放下了,她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儿。我半脚进棺材的人了,若我去了,你也休怕,只与她这般相处便是。慈明殿那人,我在时,她不敢动,一旦我去了,恐她生事,皇后辈份儿不够,你便好与皇后撑个腰。你两个,单哪一个与慈明殿计较都有缺处,合做一处,便能辖制慈明殿,皇后也不好离了你。正好保你后半世富贵,三姐也好有人照应。”

    淑太妃含泪劝太皇太后宽心,太皇太后将手儿一摆:“你理会得,你休多言。”

    淑太妃听了太皇太后之语,也着意与玉姐相交,两个皆有意,一时颇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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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宫和气,前朝也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气。九哥欲亲顾问县令,政事堂也不便拦,大臣都赞同。谁个肯冒得罪天下亲民官的风险,阻拦皇帝亲见呢?各地县令接了旨意,做得好的便欢喜,力有不逮的便愁苦。却不得不各将公务移与主簿等人,打点行装赴京来。

    县令有官身,各可走驿路,又有驿站供歇息,却比赶考书生快得得。六月底,便齐聚京中。

    内中有一县令,望着京城大门,踌躇满志。此人姓纪,正是当年洪谦的街坊。

    纪县令从未觉着此生有哪笔买卖再比当初(虽有功利之心)动了一念之仁照看洪、程两家更划算的了,因着与洪家关系,郦玉堂荐他做了县令。如今洪谦女婿又做了官家,往年在江州时,他也是见过的。他原是举人出身,自以做个县令便好到头儿了,今日又得此机缘,想执掌一州府也并非不可期。

    纪县令入京,先去见洪谦,敬献方物,又谢洪谦往年照看他女婿。因洪谦掌国子监,早早将纪县令女婿择一大县放去做主簿。洪谦并不表功,却请纪县令住下,且说:“你我旧识,何必故做疏远?岂不欲盖弥彰?是不坦荡。”纪县令深以为然。

    政事堂先出考题,将这些个县令拘起考上一回,考些经义、判案、庶务。九哥亲临监考,又依次接见诸县令。诸令多是初见天颜,九哥一张脸儿,郦玉堂看着觉着丑,县令等看着却觉着他威严可靠。满朝皆以新君务实,虽年轻,却有章法,无论贤愚,皆以其圣明。

    诸县令有与亲贵有干系走门路的,有进士出身拜同年、拜考官的,也有自以无甚门路却将一腔忠诚奉与官家、以“我用心,官家自慧眼识英”。纪县令却是这里头最宽心的一个,他经义史书虽不出挑,庶务人情却极通,是以答得并不差。

    陛见时,九哥果还记得妻子这老邻居,还多问了他数句。纪县令一时忘情,连花白的胡须都仿佛要变红了一般,叩头道:“臣万不想官家还记着臣。”九哥心里暗记着他,见他判词十分通透,便想:我要做的事,要与商户打交道,他既非进士,便少些傲气,又明世情,正好用着他。

    回来却与玉姐说今日遇着故人云云,说这纪县令是个机敏的人儿,好叫他往穗州做个知府,于商事有利。

    玉姐自是乐得故人有前程,却又担忧:“我记着这纪县令族里是商人家出身,你叫他干这事,他族里又有商人,恐有干连,若因而循私,是你我害了他。”

    九哥笑道:“无妨,他终是个读书人。且我有御史在,拟一旨与他长官,休令他做糊涂事即可。”

    纪县令叫天上掉下个馅饼儿砸着了脑袋,欢天喜地,与洪谦道谢。洪谦却嘱咐他;“官家新登基,要干一番事业,君之前程,在乎自己。做得好时,前程不可知。做得不好,是丢了官家脸面……”后半句儿却不说了。

    纪县令忙敛了笑,连说不敢,陛辞时,九哥亦是这般说法。纪县令将一腔欢喜化作任重道远,连说不敢辜负圣恩。

    县令离京归去时,已至闰七月末。九哥黜其不足者二十三人,择今年新进士补其缺。又有如纪县令这般高升者十余人,择京中往年进士居闲职者补入。余者称职者,各归本位。

    那头东平伯夫人犹记着日子,催着丈夫上表,请先放定。九哥亦听说东平伯夫人之急切,还与玉姐嘀咕:“是不是他家有甚不好事哩?”暗令人去查了一回,晓得是东平伯夫人无事乱着慌,这才放下心来。东平伯夫人却不晓得,她儿子亲事险因她着急要叫九哥悔了婚去。

    到得八月,内外齐备,东平伯夫人果精心准备,与东平伯两个携了儿子媳妇,并往宫中放定来。郡主自放定至成婚有定制,一切依礼而行。礼成之时,东平伯夫人一颗心这才重又放回腔子里,与王氏两个见三姐与郑隆少年男女,真个珠璧合,都觉快慰。

130惧内

    八月里因三姐定亲,宫里更添一抹喜气,这一年中秋节宫里便开心起来。九哥既出先帝之孝,宫里过节便极热闹,又放烟花,又宣召百戏伎人入内。太皇太后越发喜欢热闹,好听个响动儿,既见九哥尽心,也自欢喜,将慈寿殿小厨房里做的月饼赐与九哥。

    玉姐见她善待九哥,此时更不以她藏奸,亦陪她欢笑。太皇太后更搂湛哥,逗他说话。湛哥已两岁有余,与她一处一口一个“娘娘”,太皇太后喜不迭,与淑太妃两个互使一眼色。玉姐见了湛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儿,不由嘲道:“他这会子倒识得娘娘了。”

    知道典故的便都笑将起来,原来宫中尊贵妇人皆称呼“娘娘”,湛哥才学说话时尚幼,玉姐既是他娘,又是他娘娘,他人儿小,傻傻分不清楚。叫玉姐便是一时“娘”一时“娘娘”,横竖是叫唤一个人人,玉姐也不以为意。待抱他往见两宫,皆令他叫“娘娘”,他便糊涂了,小舌头儿都打结了。总有一半年时候儿弄不清谁个是谁个。

    一片欢笑里头,皇太后也只得强扯出一个笑影儿来——心里实不快活。她不似太皇太后,虽没了儿子,好歹跟前有个侄女儿侍奉,又有广平长公主既是孙女儿又是侄孙女儿,权慰寂寞,娘家也不顶事,且有太皇太后压着,心里实是委屈。

    不想看这些个人的笑脸儿,她便将脸儿别往一旁,也是合该有事,恰叫她看着宫女宦官为趋奉,个个脚下生风。便问:“那是怎的?急脚猫儿似的,出了甚事?”因她这一问,玉姐不得不令碧桃去打听。

    碧桃回来道:“过节事情多,她们忙哩。”

    太皇太后道:“纵事多,哪有这般跑法的?”命唤了个小宫女上来问话,那小宫女许是年小,人颇实在,趴地上磕个头儿,回道:“因前几年放了几百号宫人出去,宦官也放了些老的出去养老,又都不曾补全,如今宫里剩的人少,平日还好。到了忙时,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活计哩。手上脚下不紧着些儿,便要出错儿领罚。”

    皇太后正气闷间,挥手儿便叫她下去,却与太皇太后道:“既缺人,须再择宫人来。宫里总不好似乡间土财主,又吝啬又刻薄,逮着个人必要叫一刻不闲累到死。”

    太皇太后略一点头:“节后再说罢,且看焰火。”说便抱湛哥,伸指指着天上烟花逗他去看。

    玉姐听了皇太后的话儿,略有些儿耳热,颇疑这“乡间土财主”、“又吝啬又刻薄”是在说她。只大节下不好反唇相讥,更不好带出来,也只笑笑:“也是我年轻疏忽了,前者娘娘心善,放了宫人出去,也没补多少人来,我竟以无事了。既这般,明春便择人来。”她心里打的却是明年采选宫人之前再放一批出去的主意。

    太皇太后转头看看她两个,道:“且放放,过完节再说。”

    过了中秋节,玉姐便往慈寿殿来请示太皇太后采择宫人之人:“我年轻,未经过事儿,您久居宫中经的见的多,还请娘娘多指点。”太皇太后笑道:“也没个甚,只看宫中各处用多少人儿,现有多少,将要放出多少,叫他们算出差的人来。比着数目,多征一、二成备选。底下选人时已筛过一回了,到你眼前的,皆不至太蠢笨,多这两成,是为防着有疾病又或有不合眼缘儿的。”

    玉姐笑道:“原来如此。不是娘娘说,我还想不着要多备些人。”

    太皇太后笑道:“你也不曾疏忽,这宫里宫人,从来是看用多少便召多少,否则也是白养闲人,钱库都叫她们耗干了,外头她们家人还要惦记。倒是有一事——”

    玉姐听她言有未尽之意,会意接上问:“娘娘还有甚指教?与我说话,哪须客气哩?”

    太皇太后便说:“说了不许恼——你如今也不须多选人了,往年人多,是要人伺候的妃嫔多,如今官家后宫空虚,用的人少。你须先想好应对办法,否则……叫旁人说出来便不好看了。”

    玉姐面上微一变色,旋即笑道:“谢娘娘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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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太皇太后也算是好意提醒,玉姐心头便添一事,思来想去,却并不与九哥先提及充实后宫之事。横竖夫妻两个早有话在先,玉姐便当九哥是记住了,他不提,她难道要自寻烦恼不成?她只管尽管照顾九哥起居,与他处置家务,不使他为内宫烦心,且看九哥怎生说。

    一面令各宫管事宫女太监报上人数来,将那无人居住的宫殿暂封了,又将常居之处或常游玩之处留足人手,又将年纪大的宫人百余人再圈出备放出宫,两相比照,纵多采选些,也只须采选三、二百人。

    玉姐便将此事报与九哥,因内廷采选之事,多采选良家子,是编户齐民,须过政事堂,与内廷一道签发告示,这才好行事。九哥见放出大龄宫人百余名,又采选新人二百余,多出百来人,便知是为中秋节事。

    玉姐道:“我瞧过了,不用的地方儿暂封了,便用不着许多人,多少采选些儿,也是与慈明殿个面子。纵过节,人也够使的,节庆时她们忙些儿,多与些赏钱便是。若人多了,节时倒宽松了,平日里无事可做,人闲下来便要生事,不好管教,又费许多钱粮。没的与咱寻不自在。”

    九哥便即应允。由内廷行文,移交政事堂。政事堂里见了内廷公文,既有放宫人事,再添新人也是常理。政事堂心里,九哥年少,孝期已过,纵他想要借机充实后宫,也是人之常情。且只采选百余人,实是历来新君采选最少的,再无驳回之理。因采选人数少,便于京郊等地采选,并不令搅扰外地百姓。

    此令一出,便有些人心思活络,思官家又青春年少,又算得上有为,充实后宫也是应有之意。有心做个皇亲的,早早便停了与女儿说亲,只待宫中有消息传来,便好走一走门路,以至有寻到申氏门上来的。

    忽忽十数日,便有足二百人送往宫里。却不径送跟前,先自禁宫后门入一处大房舍,命沐浴更衣,个个清洗干净,将旧衣皆除了去,自里而外换全新衣裳,被选中的,便着这衣裳入内服役,斥出的这衣裳便算赏赐了。又有几个老妈妈来与少女篦头发,与沐浴更衣是一般道理,都是为防着将宫外不洁带入宫内。

    太皇太后拘了皇太后,却令玉姐放手去做。玉姐更不含糊,她从不怕使人笨,却恨下人太聪明,竟是将颜色极好、心思极灵的黜了去,只留听话肯干活儿的。将这些个人交与宫正:“好生调-教,休要怕笨了,人越实在越好。聪明人好自作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宫正原是太皇太后看中的人,曾有得意跋扈时,此时却与太皇太后一般颇有“洗尽铅华”之意,也是不喜生事之人,当下一字不反驳,更不“劝谏”,领命而行。

    反是碧桃与青柳两个,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有眼睛的都看得出,皇后此举并无与官家充实后宫之意。不由忧心,劝玉姐道:“恐有人说闲话,说娘娘好妒哩。这……却不好听。横竖是宫人,便要几个生得略好些的,也翻不也浪花儿来。”

    玉姐道:“且用不着,我又不傻。”话虽如此,她心中也有些惴惴。

    不想九哥还没发话儿,便又那一等多事的,听了宫中采选宫人,将颜色好的放出,将粗笨的留下,便有皇后好妒的闲话说出来。以致有一等自觉为着皇后名声着想之人,悄悄寻了洪谦,迂回游说。洪谦道:“为人臣当尽忠,若官家无嗣,我自当劝着。为人父却要爱护子女,今帝后皆年轻,已育二子,我为人父,难道盼着女婿不亲近女儿反另寻妇人?”

    这事经秀英之口传入玉姐耳中,玉姐却扬言:“叫他们死了这条心罢!我便好妒,又待怎地?!谁个多嘴饶舌,管他是不是已有了儿子,我送他家两个美姬、我不止送人还要为他姬妾请封诰命,看他夫人妒是不妒!”

    因洪谦“冥顽不灵”,又宫中皇后牢牢把着官家,那御史黄灿又坐不住了,忽喇喇奏上一本。请皇后大度,请官家休要惧内,当充实后宫。御史奏本虽经政事堂,宰相却是不能匿下的,是以虽有丁玮大骂黄灿:“昏聩!东宫都四岁了,官家又不是无嗣,你添的甚么乱?从来有劝帝后和睦的,未有劝帝后离心的;有劝皇帝毋好女色的,未有劝皇帝亲近妇人的。若官家因此而耽于美色,你便是千古罪人!”

    奏本递到九哥跟前,九哥一张脸原就不显喜怒,此时更沉静如水。提笔批了“内圣外王”四字与黄灿。丁玮斜着眼睛看了这四个大字,登时偷笑不已。见他笑,九哥也不生气,反随着他笑来。

    梁宿等老人家不觉莞尔。这内圣外王原是讲修晌国,九哥批语显非此意,却是直言:我便惧内也不妨碍做皇帝。满朝上下皆知其意,再不言此事。

    九哥却开口道:“太子明年便五岁,可开阁读书。着礼部筹册封大典,择吉行礼,明年便即开阁读书。朝野有贤者,吾当择其能者为太子师。诸卿家有与太子相仿之子弟,吾当择其优者为太子友。”

    一出既出,便无人去管究竟是皇后嫉妒或是官家惧内,抑或是夫妻肉麻,眼睛都看着东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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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哥丢下题目与众臣,自家潇潇洒洒往崇庆殿里表功。玉姐已经于向平的口晓得今日朝上事,一双眼睛波光盈盈,只管含笑往九哥脸上扫。九哥只觉那双眼睛里似有把小钩子,钩得他心痒。笑问玉姐:“我今日做了件大好事,娘子可有赏?”

    玉姐道:“不教我往旁人房里寻自己男人,你要甚便与你甚。只可惜我早是你的人了,我有的便都是你的了,眼下你要旁的我也与不出了,你这买卖亏了。”九哥大笑:“这辈子最有赚头的,便是三书六礼换回一个娘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霸气侧漏!

    每一个嚣张的老婆的背后都有一个纵容她的丈夫。

    最烦三宫六院了,皇帝好色的就算了,不好色的还要硬塞女人,弄得像被妃子们组团刷的BOSS一样。真的能掉落金钱装备哦亲!

131歪理

    话说九哥当朝抛出要与章哥行册封之典,又欲于朝臣内“风气淳正之家”里挑选太子伴读,朝臣们便将原本放在后宫的眼睛又挪往前朝里来了。后宫再如何,终须倚着前朝,纵以武后之威,也须是天子妻、天子母人才服她。否则不过一陈硕真【1】耳。

    头一条儿要紧的是太子太傅,余者亦有太子少傅等,却以太子太傅为首。朝野纷纷猜测,有说苏正乃皇后之师又与官家有旧谊且是一代名儒教导过先帝,恐怕是他;也有说钟慎掌御史台许久论理当调换、又是进士出身,调做太子太傅也非不可;亦有说如今国子监祭酒风骨凛然,教书育人多年,也算合适。

    梁宿听着了这许多猜测,便说九哥:“还请官家早下决断,否则任由猜测,如不能择一力压众人的,这些个人选之间或要生出瑜亮之心,不利和睦。”

    九官心内原有人选,当即将手书的草稿递与梁宿去看——定的乃是丁玮。梁宿不由迟疑道:“丁玮已入政事堂,臣等年老,不能久侍陛下,恐力有不逮,贻误国事,正欲请退。丁玮正年轻,最难得是心细不刻板,如今叫他做太傅,这……”

    九哥听着梁宿有引退之意,先将丁玮放至一旁,问梁宿道:“相公何出此言?何以请退?”梁宿将手儿连摆,道:“官家请毋多问,人老了,最易做恋栈驽马,臣好容易下了决心,好做个有德之人。官家若挽留,臣之心便许要不坚,是要晚节不保。如今官家孝期已过,北地宁静,宫内安宁,臣不趁此时走,更待何时?”

    九哥再要挽留,梁宿竟于御前将两手掩耳,九哥不得不自座儿上跳将下来,把着梁宿两只腕子,强将这老翁两手自耳上摘下。不想梁宿虽老,力气却也不小,九哥真个费了些力气,再看梁宿,眼睛已闭上了,只作睡着。九哥附其耳畔道:“相公纵有意山水,也须将这年过完罢?难道不用交割?”

    梁宿这才睁开了眼睛,九哥也不松手儿,把着梁宿两只手道:“还请相公毋远离。”梁宿笑道:“臣在京为官数十载,自翰林院至政事堂,家都搬了来,儿女不识乡音唯解官话,又好往哪处去?”九哥这才舒心一笑:“如此,相公便如苏先生一般,如何?”

    梁宿挟。却又问九哥:“那丁玮?”

    九哥道:“难不成太子师傅只有太傅一个?难不成做了宰相便不能再做太傅?政事堂也不是只有一个宰相。且,天子为人父,与寻常人不同,我的儿子又不要考状元,经史律令他晓得便可,太子要学便要学做人、学为君。苏先生人品高洁,却有些过于正直,可令开山教书,至于教太子,我想请苏先生为少傅,授以经史。好叫丁相公做太傅,授以为人之道,与他解说些朝政人心。”

    梁宿肚里吃了老大一惊,暗道,这官家看着年轻又严肃,肠子也渐会拐弯儿了,我这一退,退得委实是妙!口里却说:“苏正乃是先帝授业之师,令其居丁玮之下,不可。要便与太傅,要便索性不拜。使太子时常往顾问,也显天家重士尊师之意。”

    九哥一想,点头道:“相公说得是,是我疏忽了。”又将原先意定之人拿来与梁宿商议。梁宿亦尽心筹划。苏长贞是天下皆知的书呆子,只消他不立于朝,人知其性呆,便不以其耿直为意。丁玮又是个聪明人,也不会有事。他女婿温孝全又归京了,儿子来年便要调做个礼部侍郎。再不退,便有结党把持朝政之嫌,不如急流勇退,免有流言传出,君臣彼此难看。

    九哥这里,梁宿固是引他听政议政的半师,却又带着许多先帝朝的痕迹。先帝朝官家垂拱,宰相任事,先帝但有举措,不与诸臣找麻烦便是好的了,是以诸臣多劝先帝“垂拱”。九哥虽非完人,却有些个抱负,许多老臣便与九哥不大合。此等老臣亦是一片忠心,这于九哥还不如对上奸臣——奸臣不须保全。

    如今梁宿有意避让,九哥自是以其识趣。是以梁宿之子、婿拔擢之事,九哥也应得极痛快——这两个总比梁宿年轻许多。

    梁宿与九哥商谈半日,出便奉九哥之命,言太子太傅乃是丁玮、太保朱震、太师于蓟。这三个人皆是进士出身,然丁玮是正经书香之家,朱震却是勋贵子弟考出来的,于蓟之父于廉却是曾任宰相、于廉岳父亦曾为相。梁宿与九哥这番挑选,实是煞费苦心。至于其余师友,皆自朝臣。

    旨意颁出,果然无人反对。本朝东宫无属官,否则孝愍太子当时便不至撑得如此辛苦。九哥深明其害,却又不与章哥另起炉灶,却与他共用一班人马,使宰相兼领太子詹事府。如此,好使父子无间,又可令太子知朝政,有人帮扶。【2】

    太子师傅已定,次便是择其同窗。因帝后有言,这回择的是真同窗,并非仆役之流。于是京中幼儿平白于秋冬之季叫家中长辈逼出一身汗来,无论勋贵与清流,皆再四要子孙用心读书,临时抱抱佛脚也强过甚都不做——谁个晓得帝后为太子择友的标准呢?

    朝臣明里暗里朝九哥打听,也探听不出甚内情来。于是便有内外命妇往玉姐跟前,意在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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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后和睦,没有旁人插脚的地方儿,内外人等也都省心,只消奉承好了皇后,便不须担心一旁再有个宠妃不喜。崇庆殿里人来人往,许多命妇请见。秀英、苏夫人、霁南侯夫人、义安侯夫人等亲近之人之外,尚有孝愍太子妃的母亲、梁宿的夫人、钟慎夫人,慈寿殿内,还能见着原侯夫人。

    凡亲近之人,皆是她长辈,说话便直白些,都说:“你遇着一个好官家,当珍惜。”这话以秀英说的尤多,亏得她闺女嫁在宫里,她一外命妇不好频繁入宫。若在宫外,只怕这岳母便要成日往女婿家里跑,耳提面命叫女儿对女婿好些再好些。

    这一日,秀英又来,玉姐渐也摸着应付她的法门,这日秀英再来。玉姐虽依旧一伸红大袖衫儿、明光璀灿,头上却不严饰,只挽个髻儿,斜插支挂珠钗,别几根簪子。手上镯子也只带一双,戒指亦除了,将手边放个针线笸箩。

    秀英来看了,便欣慰一点头,笑问:“娘娘做针线来?”看是做男子衣衫,笑容更深,“官家虽不缺衣衫鞋袜,娘娘亲手做的又与旁人做的不同。是一片心意~”

    玉姐逃过一劫,心下大慰,亦笑道:“如今宫里人少事少,我早起往慈寿殿里问安回来,打发章哥写字儿,闲着也是闲着,便做两针。”秀英上前将针线看了一回,见针脚又匀又密,便说:“做得真好,略慢些儿也无妨的,现已深秋,觉着不如去年冷,想来今年冬天也要暖和些儿,这件儿厚衣衫却不急着穿。”

    玉姐怕秀英再念叨,忙说:“我不过闲时做两针儿,想着正旦又将到了,我总要备些针线与太皇太后表表心意。”秀英更是满意,又提醒道:“皇太后那处也休要忘了,那也是你婆婆哩。”玉姐笑取出几样针线来,一一展与秀英看:“都有,连淑太妃的都有。还有宫外阿家的哩。”

    秀英这才满意,复说起与章哥择伴读的事情来:“外头传说要择一、二十人,可是真的?我道娘娘先前叫我看看各家孩子,是要择顶好的一两个哩,这么多人,是没有先例的。”

    秀英却不知,这乃是九哥与玉姐平生恨事,这两个也是命好,生来便有先生单独教着。九哥与前头兄长岁数儿差得略大,玉姐家里常年一根独苗儿,少时便没几个能一处玩的同学,听着旁人往外读书,同窗许多,又玩又笑,皆深深遗憾。且九哥又要借此笼络人心,玉姐又要与章哥寻些个情深意笃的忠臣打小儿栽培。

    玉姐听了秀英这般说,便道:“人多了,热闹。小儿郎拘这四方天四方地里,寻常门儿也不得出,再不多些人,怕不要闷坏了?宫里原就阴气重,多些个小儿郎,也好冲一冲。”秀英听了便问:“这是方丈说的还是首长说的?”她因知玉姐常召僧道入宫,是以有此一问。

    玉姐笑而不语,秀英只道是他两个说的,却不知这一僧一道从不曾这般说,却是为玉姐背了一回黑锅。秀英转问玉姐:“娘娘可有甚章程?说来苏先生的曾孙,便是六姐的儿子,年纪也与太子相仿,他家风气是极好的。又有梁相公家亦好。苏家五姐儿说与礼部尚书家孙儿,可惜是个姐儿……”又絮絮叨叨说得不少,总是与她相熟的人家。

    玉姐道:“娘且休看旁人家,回家好生将珍哥立起来,我都没看过他几眼,正好到我眼前看着,娘可放心?”秀英与洪谦说话时,也曾说着珍哥之事,心里是想的,听玉姐说破,口里却问:“官家意下如何来?”玉姐含笑点头:“他自是允的。”

    秀英更想打听其余,玉姐道:“左右人多,但凡孩子能看,总是有一席之地的。若是不好,难不成还能总留在宫里?自有旁人替换进来。”秀英听了这一句话,暗暗记下,回去又传将开来。听她这消息的人各回去斟酌,原有长辈偏心的,此时也不免要将心正上一正,择那好的奉上。

    伴读却是九哥亲自挑选来,是日,九哥亲携着章哥,于崇政殿里内诸子弟,玉姐却往慈寿殿与太皇太后闲话。太皇太后并不担心,盖因陈熙儿子超龄,而陈烈之子她预先见过,颇有些顽劣,已命此子并不参选。

    九哥与章哥选定了人,却携往慈寿殿里来,太皇太后见九哥尊重她,从自至尾都是笑着的。招手儿叫章哥过来:“与我一处坐着,叫你爹娘坐一处去。”又看高高低低二十个孩童,皆着锦衣,并非一色粉雕玉琢,兴平侯的孙子便生得肌色微黑、于蓟曾孙两条眉毛支支楞楞,太皇太后不由有些儿发怔。亏得数十年宫廷阅历,旋又面色如常,各赐了金帛与他们。皇太后便跟着与了赏赐。

    到得玉姐这里,与他们每人冬季炭火、夏季冰盘的份例,九哥与各人笔墨纸张为赐。这些个孩童里,也有深沉内敛依法度而行的,也有眉眼灵活,说话儿都比旁人快上半个音儿的,座上几个却都一视同仁,并不即时显露出来。颁赐完,即令归家。太皇太后也说乏了,九哥等便即告退。

    退往崇庆殿里,玉姐便问九哥:“你看这些孩子都还使得?”九哥笑道:“使得使不得,全在他们,又不是铁打的椅儿与他们坐,”抚章哥脖颈儿道,“世有贤愚,你可学着甄辨了。”他们父子说话,玉姐并不插言。等两个说完,玉姐便将旧事重提:“东宫我不想多用宦官哩,好与章哥选书僮儿。”

    九哥听她一提,便忆起来:“是极。也许伴读携书僮儿入内罢。”

    旨意下时,朝廷上下又是一片哗然。玉姐心里,小茶儿的儿子还在永嘉侯府里养着,岂非天生一个好书僮?想来九哥心里,也有好些个人选。

    不想御史却又生出一事来,道是:外男入禁宫,不合体制。

    九哥便将先时与玉姐商议的严肃宫规一事旧事重提,又言“旧时宦官乃以犯罪之人充之,犯人何得近君侧?今之宦官皆良家子,盖因贫寒衣食无着,本已哀苦,复行宫刑,有违天和,仁者所不为。”竟有禁绝宦官之意。

    因有黄灿之事,御史们便不好再冒然上本,悉问于钟慎。钟慎心里苦笑:如此,宫内宦官便少,此时将话说出,日后再添宦官便是自己打脸,自认不仁。宦官之初,虽是因犯法之人受宫刑,入宫廷却是为防着宫人宫妃与外男有奸事。如今这一出儿,却是釜底抽薪,宦官少了,宫妃宫人自然也要少。

    也有人与钟慎一般猜了出来,却不敢说。京中妇人里却说,这皇后果然有些个宫外南蛮子的小家子气,连官家都有些不大度了,将宫里当做寻常民宅来待了。须知这“可用宦官”也是一条殊荣,除开皇宫,些许王府亦有宦官,再往下,便无人可用宦官了。

    于是有人借此往永嘉侯府里去,请永嘉侯往劝皇后。玉姐听了,将嘴儿一撇,道:“他们总烦着妇寺干政么?我今替他们将这妇也除了、寺也除了,他们还有个甚的不满的?有这心思,不如去想着如何辅佐官家,创太平盛世,那才是真大气,否则装得再清高孤傲,也是小气巴拉。”

    朝臣目瞪口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苏先生正与不悟下棋,听了此事,将棋子往棋枰上一放,拍桌大笑。不悟道:“你教的好学生。”苏先生正色道:“她幼时便常常拿歪理来噎我,今日终于有人与我一般遭遇,真是可喜可贺。”言毕却又笑。

    不悟斜他一眼,心道,你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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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皇后生就一张利口,又有满腹歪理,朝廷上下便没几个人敢撄其锋,却也有人腹诽其“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秀英听了,不免又往宫里说玉姐一回。这番再多针线都拦不住秀英的嘴,玉姐座儿上歪来歪去,足听秀英念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朵儿上来救她:“夫人,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这才略有些火气,将家中脾气翻将出来。”秀英听了,先不说玉姐,一迭声催问有无看过御医。

    玉姐心里自有数儿,她与九哥如胶似漆好有小半年,又都年轻,许是又有身孕了。秀英也顾不得逾越,催朵儿宣御医来。玉姐道:“我也觉着略有些个……”总是要有些吉兆。这一回不晓得又要编个甚了,总不好越过章哥,只得说梦掌中握明珠。也不管生出来是男是女了。

    秀英得了这好消息,亲眼见玉姐躺下歇息了,这才告退归家,与洪谦报喜不提。

    不几日,却是册封太子大典。玉姐故好强,也须仔细安胎,且是章哥大事,总不好母亲去抢儿子风头,便只等章哥来拜见。又指点湛哥与章哥行礼。大典好些个仪式却是在殿外,又要往太庙祭祀,又要祭天。幸尔今冬天暖,纵是老臣不耐冻,身披件裘袍也不觉冷。

    礼毕,靳敏且笑:“也是官家与东宫带来的福气,今冬不似去年寒冷,倒好少冻毙些人。”

    作者有话要说:【1】陈硕真是唐代农民起义领袖,性别女,称帝比武皇还早。其实更早的还有个北魏的女帝,是胡太后孙女,胡太后弄死了亲生儿子,把孙女儿装成孙子抱来登基,最后被戳穿,大家都不答应。以上二位因为没得到广泛认同,所以史家并不承认。武皇依旧V5地被称为唯一女皇。

    【2】正式提出这个概念的据我所知是朱元璋。

    最后,报复社会,不能我一个人死!来看这个五分钟死了八次啊啊啊!还包括下载缓冲的时间啊啊啊!发明高数的人是全人类的敌人TT!

132变动

    章哥册封大典既成,师友齐备,玉姐放下一颗心来,专一养胎。这一胎来的很是时候,虽是年节将近,事务颇多。往年这个时候,宫里早忙得不可开交,今年却是不同,宫里人口又少,事情反倒简单明了。宫女宦官既经裁汰,放出不老迈不甚用者,余下悉是勤快好做活计的。更因人少,谁个做了甚,一望即明,又免互相推脱搪塞之事。

    这一年却又不在先帝孝期之内了,正该好好热闹一阵儿,便是政事堂里主张新君年轻当有所节制的宰相们,也不顾国库才将将充实那么一点点,也要将今年正旦办得热闹些儿。

    九哥心里明白,这也是好扬国家威严,否则过于寒酸了,叫四夷看见了成什么话呢?却又暗中嘱咐梁宿:“休要过于铺张了。”梁宿道:“官家请放心,臣不是那等自家将要休致,便将钱花干、将事做绝,却叫后来者无钱可用以致显无能之人。”九哥忙说:“我固知相公为人,是以才如此直白与相公说来。”

    梁宿想自家年后便要请辞,这主持的最后一个正旦便要尽心尽力,虽不致如他说所,将事做完,使后来者无以表现,也要在九哥心里留个“能干”的影子。果然竭尽所能,将场面办得热闹却又花费颇少。

    归家与他继母说:“虽说朝野有非议中宫,言其善妒者,然宫里少了许多乱人,真个省事不少,不但省事,而且省钱。”

    梁宿继母比他大不十余岁,虽已满头银丝,精神却极好,听梁宿如此一说,便道:“你是宰相,肚里好有数儿,说话不可失于轻佻。皇后,国母,如何敢不敬之?又不曾使官家无子,又不曾干预朝政,后宫原该着她管的,只消不乱,她怎生管,由不得旁人插口,你怎也有事无事拿到口边说上一说了?可是心里还是觉着她不足道?你也说如今省事又省力,便是于国有益,何以敢不敬?你怎敢以自家年高资历老,便瞧中宫年轻至有轻忽之意?你也是这般与官家说话的么?!你糊涂!”

    梁老夫人虽为继室,却于梁宿有抚养之恩,且教导其成人,为其择妻,尽心尽力,从来行得端立得正——梁宿此生最敬这继母,虽是须发花白,听继母训话,忙垂手立了起来。领训之后,不由汗流浃背。听梁老夫人又说:“人都说万事开头难,我却又说善始善终最是不易。你以人臣,居然敢轻视帝后,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百姓人家还好说个‘莫欺少年穷’哩,你连天家都要小看?”

    梁宿忙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一字辩白也不敢有,只垂手低头,一迭声认错儿。

    梁老夫人冷哼一声儿,梁宿忙亲捧了茶奉到她口边,服侍她喝了,梁老夫人道:“我晓得你们读书人哩,总想凡事都依着你们认定的道理去办。你们是对的,旁人难道全都是错的了?”

    梁宿连声称是。

    梁老夫人看他这样,想他已是宰相,也不好再下他面子,只说:“你方向说要请辞,我看着你也是到请辞的时候儿了,免得晚节不保。余下这些个日子,你老实做人,少往官家面前摆你那资历。你也是,我更是,上了年纪,那岂叫资历?分明是老朽了。若没旁的事儿,回来与我面壁思过去!”

    梁宿乖乖领罚去。自此,直至二月里休致,对九哥都是恭恭敬敬,不敢再有丝毫倚其年资而辖制帝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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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哥与玉姐此时并不知晓梁老夫人训子之事,他两个正看着章哥教湛哥识字。章哥是玉姐开蒙,九哥亦于国事之中抽出空儿来教导他一、二。湛哥才开蒙,凭心而论,九哥夫妇待湛哥实不似待章哥那般着紧。两个又思叫他兄弟二人好多亲近,更不拘着章哥领湛哥识字。

    章哥“初为人师”兴头儿正足,将脸儿一板,也学九哥教他时模样,欲握着湛哥的手儿来写字儿。湛哥的手握起笔来便是个肉馒头,章哥的手竟把不住,不免急出一头汗来。玉姐一旁看着,只管咬着帕子笑。

    九哥眼看娇妻爱子,一家团圆,虽不能与亲生父母一道欢乐,今年却少烦心之事。所谓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总算他的“可与言者”正在身畔却是又比旁人幸运了。过了这个年,九哥方觉得这宫里像是他的家了。

    九哥这一新年过得极舒心,因与胡人议和,又不似往年那般或要与许多“赏赐”或要粮备战,花得少了,国库节余的自然便要多。九哥预备将这节余些的钱分拨出一笔二十万贯,却拿来修筑商人行走之道路。内廷可以出本钱经营,朝廷却不好也做经纪买卖。朝廷出钱修路,并免过关抽税,只须收入市交易之税。只消交易得多了,朝廷收入反会更多。此是穗州等试行之地的经验了。

    玉姐心里也痛快,最难得是九哥与她一心,并不因做了官家便生出花花肚肠来。章哥眼看也大了,也读书了,湛哥也渐懂事,太皇太后处也处得颇好,皇太后虽是不阴不阳,却也使不了甚绊子。玉姐正想,碧桃与青柳两个与宫正学了这些时日,也好成手儿了,却与她们分派甚样差使是好?朵儿年纪也大了,却不好叫她做一辈子老姑娘,要配个怎样的人才好?李长福赚了许多钱,内库也渐丰盈,除开添的本钱,余下的钱要怎生花用?

    她两个正走神儿,湛哥却一撇嘴儿,哼哼唧唧,似要哭了。章哥脸儿涨红,手足无措,口里喃喃道:“不会写就不会写嘛,做甚哭哩?你是男儿,怎好随便就哭?”

    两人乳母忙上前将两个分开,玉姐一招手儿,将两个都叫过来,问他们出了甚事。却是做先生的过于严厉,全不似平日哄弟弟玩耍时样子,将湛哥吓哭了。湛哥嘟噜着嘴儿,仰着脸儿眼睛水汪汪的,握着玉姐裙子,将玉姐逗笑了,唤他往身侧坐了。将安氏好一吓,恐湛哥淘气。章哥也满面尴尬,却又硬挺着站直了。玉姐道:“他比你小好些哩,你慢慢儿教他,今儿先这样罢,明日你再教,不定他就会了。”

    章哥松一口气,也猴了过来,却又小心绕开玉姐肚子,眼珠子却止不住往那处瞄,反将玉姐看得尴尬了,只做不知道他在做甚。九哥回过神儿来,亦走过来,却抚章哥顶心,道:“你做先生,你弟弟学不快,你还要说他,下月儿我与你拜太傅,甚太傅有斥责之言,你当尊敬受领,不可以不敬先生。”

    章哥忙站直应了:“儿明白。”

    玉姐听了,便问九哥:“你们都说不叫我操心,我也没多问,如今问你一声儿:下个月便叫他读书了?”

    九哥道:“那是。”

    玉姐道:“既要尊敬师傅,咱却不好拿君臣之理来压着师傅。他杵在这里,哪个师傅也不能真个将他与旁人‘一视同仁’,再要讲那臭规矩,他就越发学不着甚东西了。咱是叫他学东西的,可不是叫他去被人捧着哄着玩儿的。”

    九哥便说章哥:“听着没?这些个师傅都是有学问有本事的人,他们肯不肯用心教你,就看你得不得他们的心了。”

    章哥一双大眼滴溜溜一转,仰着脸儿看着九哥笑道:“爹,我这般好,谁看我都喜欢的。”湛哥便伸着手儿划一划脸颊:“吹牛。”章哥对他道:“我比你识字多却不是吹出来的,笨!”湛哥听便急了,兄弟两个拌起嘴来,翻来覆去都说的一句“你才笨。”

    待要寻父母评理时,九哥与玉姐却已说要与章哥寻五、六个小厮书僮儿。玉姐便说:“小茶姐原有个儿子在外头,因要来奶章哥,总是聚少离多,我想章哥既已大了,便不好长留乳母服侍,想放她出去一家团聚。只叫她儿子来伴章哥,不过早出晚归,也不碍她一家天伦。胡妈妈外头没亲人了,且留下来帮衬我一下儿。”

    九哥想一想便允,又说:“这也只一个。”玉姐道:“我也只知道这一个差不多的,因袁妈妈是个老实人,她在外头看管外孙,想那孩子也不是个惹事的。咱又不能往外寻人牙子买人。”

    九哥却又突发奇想:“本朝禁贩卖人口,明着说,都是百姓,实也屡禁不止,买也无妨。这是做贴身伺候的,你道宦官因何厉害?不过是因着常伴君侧,便是养只猫儿狗儿,日子久了,也要心疼它,何况于人?是以贴身虽是贱役,实比许多大臣都亲近。这样的人,不可不慎。要便是择自老实本份世仆之家。要便是要养得再没旁的亲近人,一心只有主人。选便选年纪小的,打小儿养着。宫里眼下还有宦官,择憨厚的先用着,要不几年,外头孩子也养熟了,正可替换。”

    玉姐见九哥有成算,想他说的也是,朵儿便是这般来的。便说:“外头的事儿,我并不甚懂,左右多看着罢了。难道他读书了,我们便能撂开手去?”

    九哥笑道:“也是。”索性命于京畿百姓之家寻找朴实男童,入宫服役。这却不同于采选宫人,做宫女,多有不愿的。如今伴着太子,却又不是做宦官,俗语讲“相府的丫环六品的官儿”,伴在太子身侧,实是个晋僧阶。

    两个商议毕,玉姐却坐不住,但凡孕妇,总不耐久坐,亦不耐久立,躺卧也不安宁。玉姐扶着腰,朵儿忙上来搀她。九哥也问:“怎地不舒坦?”玉姐道:“不碍的,我活动一下儿。今年天暖,比去年伸得开手脚。”虽是怀孕时不怕冷,暖冬也比寒冬好受。

    九哥原本挂着笑,听着天暖了,却又皱眉道:“都说瑞雪兆丰年,冬天略寒些儿,下几场雪,来年才有好收成哩。”

    玉姐听了一怔,道:“天冷雪多时,你又要愁压坏房舍冻坏了人,凡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这处多了,那处便要省着些罢了。”九哥失笑:“也是。”

    那头胡向安来报,道是梁相公求见,来说太子拜师傅之事,九哥便携章哥去见梁宿。玉姐便命安氏将湛哥带下去洗手,自家却问朵儿:“你与我年纪相仿,如今章哥都五岁了,你却还没成个家。我想叫你出去,使家里夫人与你寻个可意人嫁了,你愿是不愿?”

    朵儿听了,忙跪了下来,脸儿也白了、声儿也变了,问道:“娘娘怎忽地说起这个来了?我一辈不嫁人,只管服侍娘娘。”

    玉姐心里有些个难过,柔声道:“你且起来,咱们主仆一场一、二十年了,也不说虚的了。我原想着,等我出门子了,携了你往夫家,配个管事帮衬我也好、外聘去过日子也好,总是我能做得了主。你做过仆人,纵我与你嫁妆,也怕你婆家挑剔,你又老实,不看着你我不放心。谁知道就到这处来了呢?这里却又叫我往哪里寻个男人与你?如今好在我还在这里,只消我在,总无人敢欺你的。”

    朵儿狠将头一摇,哭道:“娘娘休再说这个话,我从没想过要离了娘娘的,要不是娘娘,我便不叫饿死、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叫搓磨死了,我那后娘,哪是个良善人?”

    玉姐又叫小茶儿来劝朵儿,朵儿只不松口,次后道:“娘娘要叫我嫁人,我便嫁,叫嫁哪个,便嫁哪个。”玉姐听着话音儿不对,小茶儿亦说:“一辈子的事,你休怄气。惯的你!”玉姐道:“既这样,便且记下了,你且留下来罢。若日后你有意,只管与我说。自家不好意思,叫小茶姐帮你递个话儿,我便由你去。”

    朵儿这才地下磕三个头,爬了起来。

    小茶儿揪着朵儿往朵儿屋里说话,任她说:“知道你一片忠心,外头生养个孩儿,你再回来。看我,甚也不耽误,如今我那小子也算有前程哩。两辈子都伺候着娘娘,多好。”

    说得多了,朵儿才说:“好姐姐,我晓得你是好心,你却不知道,我人又笨,娘娘身边儿,我还有些个用处,到了外处,怕不会过日子。一辈子恁般长,我再想不出要怎生与第二个人一道过。且我要是嫁了,有了孩子,我再早早死了,留他岂不要受罪?我娘便死得早,我怕我也不长命哩。”

    小茶儿叫她说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暂且作罢。回来与玉姐学了一回,玉姐道:“强扭的瓜儿不甜。你得空儿敲敲边鼓罢。”小茶儿应下了,却没功夫劝朵儿,她须得回家,将儿子小名唤虎头的一个小男童耳提面命。又要收拢丈夫之心,又要朝秀英回说宫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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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眼二月即至,梁宿等人将一应仪式备妥,这却不是大典。只在紫宸殿里,九哥颁下旨来,将许多人早晓得的事再说一回,当下由丁玮打头儿,几人领旨。其次方是章哥领着二十名伴读来见老师,因师徒名份已定,这几个授课时便不须与太子行大礼,互揖而已。

    更因丁玮等皆朝廷重臣,九哥更命章哥须敬重之。这梁宿虽叫老夫人训了一回,心里对帝后不敢轻看,却又以不由暗道:这宫外来的也有宫外来的好处,单只敬师这一条儿,便不是宫里能比的。

    本朝皇室原也尊敬师傅,却毕竟有君臣名份,这尊敬里又含着些儿炫耀,并不全似民间那“天地君亲师”般打心里敬奉。帝后长自民间,待老师真个没话说。苏正也是好命,石渠书院是他学生与建的,中宫每年省下万贯脂粉钱与他维持开销,是以能请来许多大儒一同授课。否则以一僧、一道、一儒,间或几位得空授课的官员,这书院却不能如此兴旺。

    太子既已拜师,定于三月里开学,梁宿眼见无事,见缝插针即请辞。九哥不允,如是者三,方勉强答应。着梁宿领原俸禄致仕,为奉朝请。虽丁玮补入便是梁宿预备着自己休致,九哥却又将礼部尚书朱震擢入政事堂,以钟慎为礼部尚书,调温孝全掌台谏,洪谦顶了温孝全的缺入为大理寺卿,却以苏正长子苏喆为国子监司业。

    旁人犹可,止洪谦因是外戚,却为九卿,朝廷上下倒有几声质疑,却又因上下一通大变动,顾不上多管。叫九哥混水摸鱼,将岳父送去断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不知道在说神马~保卫萝卜去了~

133提醒

    却说安泰四年春,九哥继旧岁大检天下亲民官后,又将朝廷中枢官员调动不少,更趁着混乱的机会,将自己岳父塞往大理寺去。既见无甚反对之声,便又将九卿与六部尚书的位置略调了一二。朝野上下心里更没个底儿,越发不去问洪谦之事了,洪谦便将这大理寺坐稳。

    连玉姐在崇庆殿里都听着消息,道是洪谦做了大理寺卿。此事九哥原不曾与她说过,此时听来,却又担心了起来。恰逢着孝愍太子妃王氏亦听着了消息,过来与她道贺。

    自三姐出嫁,王氏悬了许久的心,在回门之后才放了下来,自此将睿宁殿里摆一尊大相国寺里求来的铜佛像,日日鲜花香果供奉,自念经祈福不题。今日却来与玉姐道喜。

    玉姐道:“嫂嫂比我经的事多,依嫂嫂看,这真个是件好事儿?”王氏笑道:“娘娘说的可是那本朝尊崇外戚却不令其任实职的惯例?凡事总有例外,且朝廷又没颁个法令,列祖列宗也没这个旨意。远的不说,太宗朝的吴相公便是太宗的亲家。此事端看人,若是人品极不好又或是可有可无,自然要他少生事端,若真个有本事,难道还要空耗不成?”

    玉姐心下依旧难安,却又不好同王氏说,只作宽慰之状。王氏又笑言:“若是永嘉侯总是领些个清闲之职,怕你又要挂心了,如今能做些个实事,你却又操的甚心?总是男人们的事情,咱便是想插手,也难办。朝廷大臣们看着呢,岂是依着咱女人家的心意来的?你要是真个想娘家好,现今府上小郎不是亦在东宫做伴读?多看顾看顾兄弟便是。”

    一语提醒了玉姐,对王氏叹道:“我这娘家兄弟又小,我出门子的时候他还没落地呢,待我到了这宫里,统共只见着了他一回,如今也不晓得长成甚般模样儿了。”王氏知她娘家人丁单薄,是以极重视,便说:“你那般父母兄姐,还能怎样。说句不好听的,那是与东宫选伴读哩,若不好,官家能许他进来?你求也是不成的。”

    说得玉姐也笑了:“借您吉言。”又思王氏娘家亦有子侄入选,便邀王氏:“开课的吉日择在三月,到时候儿咱一道儿过去。”王氏笑道:“那敢情好来。”玉姐又问三姐如何,且说:“她也是实诚,新婚不好总往娘家跑,待过了这一年,叫她常回来看看,也好与嫂嫂解个闷儿。”王氏道:“上回她来,道是婆婆待她极好……”

    她两个闲话家常,于王氏,乃是为三姐铺路。于玉姐,也是朝王氏取经。却不知永嘉侯府里,洪谦正踌躇,却是朱震遣了朱珏来请他过府。他猜着朱震原掌大理寺,叫他过去许是有话要提点,这是他这新官上任极盼着的。然叫他独往那府里去,又不免有些儿犯怵。

    秀英上来拧了他一把:“孩子还在等你哩,你又犯的甚迷糊?打盹儿当不得死,且去!许是看你头回做主官,要嘱咐你哩。”洪谦道:“你不知道。”却也因着这一打断,不再犹豫,整一整衣冠,随朱珏往朱府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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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府里朱震心里滋味比之洪谦更复杂几分,做官的哪个不想入政事堂?只他这一入政事堂,却又不比旁人。先时嘲笑靳敏以依附太皇太后而得为相,如今他能为相,恐也是因着一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固。

    且朱震还有一心病,他虽是勋贵子弟出身,却是读书人的肚肠,凡事想要个体面正直。非止这相位来得尴尬,更因他后妻所作所为,弄得将几个儿子都分家出去,此事提起来更不光彩——委实怕人说这个。然一朝为相,天下人的眼睛便都要往身上看,原本不算甚大事的瑕疵,都要拿到太阳底下由着人品评。一思及此,朱震浑身便如爬满了蚂蚁,坐立难安。

    又因洪谦叫九哥点做了大理寺卿,朱震心里更不开怀。朱震看来,国子监乃是清贵之职,虽无实权,然国子监与太学两处学生都由洪谦来管。太学生只消学业有成便可做官,国子监的监生更是个个皆有父祖之荫,十个里头有九个半是要做官的,另半个还是得急症死了的。如此桃李遍朝堂,洪谦又是进士出身,何等的光彩,又是……何等的安全?

    朱震看得明白,若非是九哥打了一套乱拳,单这洪谦做了九卿之一,便要掀起一场风波来!洪谦年仅四十余,多少人爬了一辈子也爬不到这位子,他轻而易举便坐上了。又简在帝心,换个人,实是前途无量,不出十年宣麻拜相可期。

    然他是外戚,玉姐行事,又叫人觉着刚硬,洪谦往后便要艰难,也危险。若是能由他做主,朱震实是想叫洪谦在国子监或翰林院里呆到休致。这个话却又不好直与洪谦来说——他两个身份实有些尴尬。若洪谦想做下去,他少不得要帮上一帮的。

    洪谦到朱府时,朱震已在书房里坐定了。洪谦进来时,见他着一领葛布长衫,头上使根金簪子别着,只做家常打扮。思及来时大门紧闭,想是专程在等他,整个人都好像在温水里泡着,由骨及肉酥麻麻的。

    朱震见他来,也不叫朱珏退下,却示意他两个都坐下。洪谦先开腔:“不知相公唤我来,有何事指教?”朱震道:“你将任大理,我在大理寺日久,有几句话白嘱咐你一回。”洪谦忙起身垂手道:“谨领训。”朱震将大理寺之人员、职责一一说与他,又说了内中官员、往日恩怨一类,且说了断案之心得。

    洪谦留心听着,朱震又说:“交际应酬不须我说,你自能理会得。然凡做官,总要将本职做好,你去先休做旁的,将那历年卷宗调出来看上一看,吃透了再说其余。”洪谦道:“是。”

    朱震这才说了自己的担忧,朱珏听了颇为惊讶,不由轻喘一声,朱震与洪谦都看将过来。朱震道:“你惊个甚?当居安思危。”洪谦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有圣眷自是好事,却恐水满而溢。”朱震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陈氏前鉴不远。当好生教导子弟,休要因小失大。小心没有过头儿的。”

    连朱珏听了,都受益匪浅。朱珏亦乖觉,趁势朝洪谦道:“晚生预备赶场考试,做了几篇文章,还请君侯赐教。”硬将洪谦留下来讨论文章,到得午时,又留一处用饭,还歇了个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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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谦自朱府归家,日已西沉。回来秀英问他如何,洪谦笑道:“正是提点我些事情。”又问林辰与张氏兄弟,秀英道:“你忘了,今天不是假日,他们今日不回来的,我却有件事要问你,张家两个倒罢了,张府君自家便是进士,他们两个又还年轻,不考个进士怕不好看。辰哥这个,虽也中了个举人,家却不如人府君家殷实,好不好与他寻个去处?”

    洪谦道:“他还年轻,待到过了三十岁,又或是他家里有事,再遣他回家不迟。”他心里却算着林老秀才的寿数,待林辰三十岁了,林老秀才夫妇却不定能不能双双健在了。届时若林辰还不曾考中进士,却是要回家守孝的。这些只在心里过了一回,并不说与秀英。

    秀英听洪谦已有盘算,便不再多言,却又说起与珍哥整治行头,好往宫里去时穿。洪谦道:“他正长个儿的时候,哪年不是裁新衣?便拿今年新裁的春装换上就是了。到了宫里,不定官家与娘娘还要见他,等我再多教他些礼仪才是正经。”

    两个议定,明日洪谦自大理寺归来,便着紧再考一回珍哥的礼仪。不想等洪谦回来,头一桩要做的,便是拣看各种帖子,都是贺他高升的。内里有几封却格外不同寻常,乃是洪谦当年自西南夷归来时,随之而来的土司子弟。为避嫌,他不好频繁关注这些个西南夷土司子弟,只交与蕃学里。次后有学得好的,便也与他们寻去处。

    巧了内里一个取了汉名儿叫洪华的,因一向慕中原礼仪,又肯用功,朝廷拿他做个典范,将他发去一清贵又闲适的地方儿看书去,不幸那顶头上司却是文欢!文欢这状元本该着人人景仰的,不幸因着一个口头禅,只好先闲置了。因先帝驾崩,要比着起居注修实录,便将他弄去做这不须开口的事儿。

    这洪华官话原说得带着西南口音,人听了半懂不懂的,遇着文欢这状元,便一意求学。待洪谦收了他的帖子见他时,一听他开口,肠子都要悔青了——我怎就将这孩子交与文欢糟蹋了呢?话都叫糟蹋得不会说了!

    原来这洪华与文欢处得久了,说话竟也“啊”来“啊”去,开口便是:“啊,学生洪华啊,拜见啊……”洪谦头皮一阵发麻,又因这洪华是西南夷土司子弟,须和颜悦色,然听他说话真个吃力,还要笑着听。实听不下去,方说洪华:“你怎与文状元学得这般说话了?”指点他往国子监里听一听课,叫他将这“啊”字改了去。

    洪华满脸通红,道:“啊,呃,是学生,啊,呃,学得差了,必定改。”洪谦憋着气儿等他说完了,最后一句没个“啊”字音,一时气泄,整个人都要瘫在椅子上了。强笑道:“不急,你好学,又年轻,改得快。这也不是大褒贬。”又与他说京中风物,叫他休要只埋头故纸堆。

    送走了洪华,洪谦才长出一口气儿。这西南夷地界儿,取汉名儿常随着官长的姓儿。自先前那受香火的神仙,至洪谦,近来听着西南夷里许多新生儿便都姓了“越”。

    洪谦想着越凌,便想起越凌之嫡母安昌侯夫人,这女人一张嘴巴实在太臭!南北之争,官场上有,哪里人看外地人都觉与自己不同,未免有些自傲。似安昌侯夫人这等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敢说皇后是“南蛮子”“小家子气”的,还是独一份儿。有心教训她,顶好是抬举着越凌母子来打她的脸,然她又是正经嫡妻,洪谦也不能乱了规矩。

    恨得洪谦只能作罢,却想,若这家人撞到他手里,他却是不会开方便之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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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谦这里新官上任,如何理事暂且不提。却说到了三月,章哥便收拾着预备读书了。东宫重新修葺,章哥先搬去居住,玉姐又怕他一个人住不惯,与九哥说了,先在那里读书,住还住在崇庆殿里,到再大些儿,再渐次挪过去。好在章哥年纪小,随侍的小厮书僮儿俱是幼童,服侍的又是宦官,倒生不出闲话儿来。

    章哥一个随身的小厮儿便是小茶儿的儿子,因名儿里一个“虎”字,章哥乃是龙子,民间有俗语是“龙虎斗”,便将这名儿弃了不用。小茶儿又撺掇着程实求洪谦赐他个名儿,洪谦便叫他取名程保,往宫里报的名字便是这个。

    玉姐看这程保生得倒也清秀,更兼母亲常不在身侧,倒是心细,看他行亦规矩。过来磕头也利索,只说话儿声音不大,许是初进宫,带着些怯意。玉姐颇为满意,她就怕章哥身边儿极亲近的人里有胆子太大的,撺掇着章哥淘气,那便不好管了。

    年轻人总有些奇怪,譬如父母说的,再苦口婆心,也只管这耳朵进、那耳朵出。若是旁人所言,却总好听进一二。玉姐生怕章哥日后也如此,更宁愿他的侍儿皆是老实人。伴读里倒是有三、二淘气的孩子,那却又不是日夜相伴的人,章哥将来是要主事的,稳定是第一要诀,其次方是进取。

    玉姐总算没忘了邀王氏到崇庆殿来,一同宣看章哥伴读。一水儿五、六岁幼童,玉姐一一问了名姓,各温言抚慰,待看到珍哥时,不免眼中湿润。

    珍哥家中被耳提面命,入了宫不许跋扈,不可因是太子舅舅而失礼。一抬头见着亲姐姐,也不知怎地,心里就想亲近。那头王氏已拉着个侄儿的手问长问短了,玉姐也招手将珍哥唤了来,将东宫里的宦官头儿吴六儿叫来,指着吴六儿道:“你凡有事,可使他来说与我。”

    吴六儿忙上来与珍哥请安,玉姐又说:“你好生读书,旁人淘气,你休淘气,这里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人,多学些儿,与你有好处。”又殷殷嘱咐许多,问了书本带齐了不曾,又问吴六儿今日午饭菜色,问珍哥有没有忌口的。珍哥道:“回娘娘,我不挑嘴,挑嘴了爹要打。”玉姐听了便笑:“小时候儿是不该挑嘴。吴六儿记着了,去问问他们旁人有没有忌口的。人家将孩子送了来,总不好叫他们吃不合口的饭菜。”

    吴六儿忙应下了:“小人出去了便一一询问。”

    玉姐又说一回话,看天色不早方打发吴六儿伺候章哥领诸伴读往东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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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是常朝,散得略早些,九哥却不歇息,亲携了丁玮之手,邀他同乘,一齐往东宫而来,以示尊师之意。

    九哥将脸面做足,丁玮自也心中感沛,想着必要将章哥教成个圣明太子,方不负官家这般厚爱。这番话儿说出来好似官样文章,实是丁玮心中所想,如今只放在心里,暗暗使力而已。

    九哥自东宫归来,李长泽又求见。梁宿退后,政事堂里依着资历,便是李长泽打头儿。李长泽再不好一言不发,只得硬着头皮顶上。他来却是与九哥说修路的事:“商人重利,拼了性命多运货物,路修好了不二年,便叫压坏了。官道有朝廷拨款又有驿卒,倒好养护,这商路修的钱都是挤出来的,压坏了还须筹款来修。”

    九哥道:“卿有何策?”

    李长泽犹豫片刻,道:“收过路费,专用这一笔款子来养护道路。”

    九哥道:“这须斟酌,如何收,收多少,总不好按着人头去收。”

    李长泽道:“臣是有些个章程,只是……这些有些儿是……褚梦麟提的,臣不好欺瞒官家。”

    九哥听着褚梦麟三个字,眉头便紧锁,道:“天下之大,再没第二个人可用了么?”

    李长泽也不喜欢这女婿,忙说:“臣只是不敢欺君而已。他脑子灵光,就是太灵光了,恐又要生事。”九哥道:“此事我记下了,卿只管去细议了章程来。国家出了土地又出了银钱修商路,这使的人总要出些个钱来养护。”

    李长泽原本紧绷着的一张脸儿便松了下来,他也不想褚梦麟回来,翁婿两个不说撕破了脸也是只差一层窗户纸,看九哥厌恶褚梦麟,李长泽只有开心的,没有不开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保卫萝卜依旧卡在那一关TT

134蝉蛹

    话说,李长泽自九哥处听其话意,并无起用褚梦麟之心,便放下一颗心来。虽说朝廷官员大半是读书人,好歹都有些公正之心,然在朝堂行事,总免不了些个约定俗成。凡事一旦皇帝与首相皆不反对,除非激起公愤,否则此事便算是定了。洪谦之任命,便是因九哥提议,时任首相的梁宿并不反对,故而成行。眼下不用褚梦麟,亦是官家与首相的默契使然。

    李长泽心头大为快意,脚步也轻快上几分,回往政事堂说:“官家已允此议,命我等议个章程出来。”田晃伸头看了一眼,道:“这却是先前不曾做过的,非特要议如何收这税,还要议一议由何人来收哩。”靳敏道:“此事却是不小,眼下只是数州郡,待日后商路修得长了,单是收税之人便要不下万人。这些个人由谁来管,又要设官,既设官,又要发俸禄……”

    余下两个心头都是一沉,眼下国库倒有一小半儿是因发官员俸禄而空的,既有官员,又要有子弟受荫职,好似滚雪球儿一般,日后不定又是个吃钱的庞然大物。凡这等冗官冗员,增时好增,裁汰之时却并不好裁汰,否则政事堂便不须如此发愁了。

    朱震道:“丁太傅授课未归,不如等他来公议。”

    李长泽点头道:“该当如此。”肚里却又打起腹稿来,纵是公议,他这新任的首相,也须有个大致章程才好,否则一问三不知,委实难堪。

    田晃咳嗽一声,执起一份奏本来递与李长泽:“李兄还是先看看这个罢。”李长泽满目狐疑,田晃只作不曾看见。李长泽接了来一看,却是弹劾褚梦麟的,登时面皮涨紫,怒道:“斯文扫地。”

    原来这褚梦麟自罢职归乡,却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正所谓囊锥露颖,好似身上拴着面铜锣,走到哪里都要带出些儿响动。褚梦麟为官多年,颇有些产业,不幸家中人口众多,花钱的人更多。原先生计不愁,乃是因他做着官儿,又有个为相的岳父,是以人皆与他方便。如今他得罪了老岳父,连妻儿都不与他一处住了,他又不肯逐了姬妾认个错儿,镇日里携着姬妾胡混,如此下去,有何出头之日?

    便有地方官查他限田之事,他原是个官儿,自有限田数额,如今只算是个前状元,得免税的限田数额便不如前。又他家中原有些个有官职的儿子,如今也是白身,再无起复之望。还有些个姬妾原也是仗着他宠爱,亦有些产业。总是叫人清算了。

    便是褚梦麟昔日同年,听闻此事,也不好去相帮。实是他平日所为,颇有些宠妾灭妻之嫌。哪家气走了妻子不再想法儿接回来的呢?他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要妻子了,连正经嫡长子都抛在京中了,反拥着姬妾回乡。

    恰他家乡县令是个书呆子,乃是举人出身,脑子读得颇方正,却又考不上进士。更因不会做官,又不是那纪县令曾有个皇后做街坊,这辈子能做到县令便是到头儿了。接了上峰之令,叫他查这兼并之事。他读书人,平生也颇恨兼并,以兼并令百姓流失所,引得国家动荡,十分不好。逮着一个褚梦麟,便丁是丁卯是卯地查他,又令补税。

    褚梦麟几个庶子虽名为庶出,实与嫡兄一般养大,更因庶出,褚梦麟格外要养他们气势,恐出门叫人小瞧了去。不合此时内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年轻气盛之时,竟与官吏起了争执,进而大打出手。他爹原做高官之时,这便不算甚事,他爹如今不做高官了,他也没了荫职,便是大事。

    原本可周旋的事情,因这一闹,连褚梦麟也一道叫参了个“纵子行凶”、“罔顾法纪”、“兼并”。褚梦麟自出仕以来,因其特立独行与帷薄不修,挨过的弹劾并不少,如今连罢职还能叫人弹劾,也算是一样本事了。李长泽虽厌恶褚梦麟,眼见他因庶子跋扈而惹来弹劾,依旧不能平和,恨恨道:“参个甚?依法办了谁还能说三道四不成?凭他也配人参?没的浪费了笔墨!”

    还是靳敏伸头来看了一回,便劝他:“褚梦麟总是状元出身,不同寻常百姓,地方上怕担干系,自然是要与朝廷说上一声儿的。”

    李长泽的脸色变得阴沉,咬牙道:“此事我不好沾手,他种的甚么因,便得什么果罢。”

    田晃与靳敏两个交换了个眼色,又一齐看向丁玮,朱震于旁并不吭声。丁玮道:“此事听凭圣裁罢。”褚梦麟又不是李长泽儿子,当不得李长泽每每回护他,做人岳父的都不管了,他们这些个外人又费甚力气去相帮一个不得圣心的人呢?

    果然,九哥看着了便极生气,虽有些疑心李长泽先说褚梦麟首倡征收路费之事是为此事做铺垫,心里实不愿纵容褚梦麟,也命秉公查处。幸而褚梦麟为官多年,颇有些积蓄,出钱为儿子赎了罪过,又补了税,才算了结此事。一来一往,时已入夏。

    褚梦麟忽一日收着京中长子书信,言京中说他风评不好,请父亲约束家人,权做收敛。褚梦麟心中不快,以这长子刻板冷漠,竟不回信,却又想既是京中对他有成见,原本同年等也不伸手援助,内里多半有他岳父的意思,想来近期起复不得,不如另寻他途。此时他方觉得,无论做甚事,都离不得官员身份。又想曾与洪谦有些许交情,既是想求人办事,便须财物等,洪谦想是不甚好色,只好另以他物动其心。

    然褚梦麟自罢职以来,诸事不顺,田地也要征税了,原先带着田地来相投的农人也渐次离了去。办事须有银钱,如今朝廷有鼓励工商之意,不若以此重新发家。他素来有决断,想做便做,便卷起袖子来,先察何物紧缺,亲往穗州等处摸门路,便立意于穗州左近建个工场,专一招了人来做工。

    却因男女大防之事,惹了无数非议。这却又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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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时已五月,今夏天气果然不甚炎热,玉姐便少许多辛苦。针线却不做了,因胡妈妈说孕妇做针线会伤眼睛。闲来无事,趁一早天气凉爽之时往与太皇太后说笑一回,回来便问一问章哥饮食,又问东宫诸伴读可有淘气之人,间或唤了珍哥来说话。

    珍哥与这姐姐见得少,初时拘谨,这两月见得多了,见玉姐并不端架子,言语间颇和气。又,珍哥家里听着多是江州方言,虽亦懂官话,听玉姐与他说江州方言,心头不免亲切。章哥年岁渐见,父母兄弟面前还要强装老成,珍哥在家里上头更有兄长,却是随和。

    这日,珍哥手里捏着两只蝉蛹【1】进来与湛哥玩:“看这个,看这个,会爬哩。”将安氏骇得连摆手儿,又要将湛哥抱开了,且说:“好哥儿,可不敢拿那个,那个爪勾尖儿利,仔细伤了手。”珍哥面上便有些儿怏怏。

    玉姐使手里团扇遮了口儿笑道:“你是猴子不成?哪里翻出这个来了?”珍哥讪讪道:“不是我弄的,是王赟。”这王赟乃是孝愍太子妃王氏的娘家侄儿,颇淘气的一个孩子,坏事儿并不做,却好爬上爬下、跑来跑去,除开听课,余时一刻也闲不住。

    朵儿上前将两只正爬的蝉蛹捏了起来,看一看,道:“上头泥都蹭不见了,哥儿拿手来我看看。”珍哥将手一伸,果有一层薄土,小楼忙说:“哥儿随我来洗手罢。”朵儿道:“知了猴儿爬出土,今儿早晚要下雨哩。”玉姐道:“怎生说?”朵儿道:“我也不晓得,这知了猴儿最爱雨前雨后、天黑了的时候往树上爬。我记着小时候儿没吃的,晚上便点枝柴,往老树根子底下寻它。一个晚上我能摸好几十个哩。”

    玉姐道:“你就吃它?”朵儿道:“娘娘休小瞧了它,这东西最肥哩!拿回来拿洗干净了,我那后娘总截了它去,取省下来的一点子油,上锅里炸着吃,最香!再能有点子盐沫儿蘸着,是小时候最好吃的了。”

    阿兰虽也是寻常人家出身,却比朵儿幼时好许多,听了便说:“这也吃?”朵儿道:“人饿极了,有甚不能吃的哩?野菜榆钱知了猴儿都算好滋味了,饿急了时,蚱蜢蝗虫往火里一丢,烧熟了也能吃,香!”

    听得阿兰都要流下泪来,听朵儿之意,她是有个后娘,天下后娘似梁老夫人与渤海王妃者少,想也知道朵儿小时候吃了多少苦头。若非朵儿在娘娘跟前比她资历老,她几要抱着朵儿哭一声“命苦的妹妹”了。

    玉姐也伤感,开口岔开了,对章哥道:“你可听着了,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饱暖,天下也不都是花团锦簇的。”章哥忙应了。朵儿忙说:“瞧我,事儿都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也没甚大不了的,总算是我命好遇着了娘娘,蒙老太公好心,收与娘娘做丫头。你们休要这般,这知了猴儿真个香,不骗你们的。哪天我拿小厨房里使素油炸了,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胡妈妈忙斥道:“你胡说来,娘娘怀着身子,怎么好胡乱吃东西?”玉姐自怀孕,连兔子肉也不许吃一口,更因九哥生肖是兔,从此忌了此味。听胡妈妈说朵儿,玉姐道:“我不吃还有旁人吃哩,若是朵儿想吃了,便寻些来炸了与她吃,多咱吃腻了多咱算完。不是说下雨前后最多么?寻些就是了。”

    朵儿说得不假,当天夜里便下了阵雨。

    朵儿算得是崇庆殿里的红人儿,又有玉姐发话,果有几个小宦官往御花园里一寻,天黑时便翻出几十只来。拿往厨下洗净了,下油锅一炸,捞将上来洒上细盐。朵儿谢了厨下并捉蝉蛹的小宦官各几陌钱,这才将两大盘蝉蛹拿来吃。碧桃、青桃亦住隔壁,朵儿让她们一道吃,这两个世仆出身,并不曾食用过此物,初时还只碍着朵儿面子,看那蝉蛹生得狰狞恶心,闭着眼睛往口里丢,嚼得两下觉得滋味极好,便睁开了眼睛飞着筷子与朵儿来争抢,且抢且笑言:“饭要抢着吃才香哩。”

    以致惊动了九哥玉姐,使小楼来打听,听着说吃蝉蛹,吃到要用抢的,玉姐忽觉着饿了,与九哥一道过来。闻着香味儿,玉姐越发觉得肚饿,无奈胡妈妈死死拦着,不许她胡乱吃,急得玉姐直跺脚。

    自此宫里便盛行食这油炸的蝉蛹,自宫里而及宫外,又渐自京中传往各地,都以为吃法儿是宫里传出的,必是好物,天下的蝉便遭了大殃,这也是后话了。

    玉姐眼睁睁看着旁人都吃得,唯她吃不得,恨得不行,怒道:“待生了他,我一天吃一大盘子!”九哥道:“你说甚便是甚,一顿吃一大盘子也由你。你不吃我便陪你不吃,你吃了,我陪你吃。”心里却想,等孩子生出来都到秋天了,知了都不剩几只了,却又上哪里寻蝉蛹去?

    作者有话要说:【1】蝉的幼虫啦,也叫知了猴,小时候一到夏天就想吃这个。下雨的时候拿手电筒去照知了猴,照回来炸了吃的是最好吃的那一种,还有别的做法,都不如这种好吃。肥脸看大家。

135可乐

    蝉蛹之事,权作一桩笑谈,提起来时晓得的人多,然于国政,实无多少助益。眼下九哥更多却是在与政事堂议这修护商路之事,其时除开官道驿路是国家修筑,且每隔或几十里,或上百里便有一处驿站,以供歇息饮食之外,旁的道路朝迁却是不管的。官道驿站,亦是只许有出僧人使用,平头百姓擅走官道,却是犯禁的。

    乡间道理,或是人使底鞋底生走出来的,或是乡民凑钱修筑,是以凡殷实人家“修桥铺路”便算是善举了。国家并无修筑官道之外道路的成例,这修筑商路是为着最终收个市税,是以九哥方能说服政事堂硬挤出这笔钱来。如今再叫朝廷出钱维护,休说国库并不丰盈,便是充裕了,政事堂也不肯这般干。

    李长泽将这收路费的主张一说出来,政事堂也无人反对,余下便是议这收费章程。粗议“以其重为准征收”,朱震常年断案,惯于奸滑之徒打交道,提醒道:“于何处设卡,却是须斟酌。设若于此处设卡,这些个人却于关卡前绕道,行数里,又复归于商道之上,又当如何?若设得太密,非但不便,更须许多人手。”

    李长泽将这一条儿又记下,丁玮复道:“更须防着小吏耍滑,或贪污,或于路费之外更多征他税。又须防范商人冲关撞卡。”

    几人将条陈商议妥当,已交八月时节。将条陈置于九哥案头,李长泽立于案前备询问。九哥看如何计征路费,他长于民间,倒也晓得些物价,算一算也不算多,便即放下,却问起另一桩:“若商人逃税,又当如何?”

    李长泽道:“一应商路驿卒皆是就近选取。乡民生于斯长于斯,附近皆是乡党,逃税的人如何能逃得了他们的眼睛?”九哥笑道:“如此甚好。”却又担忧商人因此而裹足不前。

    丁玮奏道:“商人逐利,或可于关卡之侧置些馆舍仓栈供其歇息。天下民风终是淳厚的多,官家也不好将人往坏里想。”九哥听了丁玮此言,连说:“不敢。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初时修商路,因不曾想着养护之事致有今日之忧。我不想日后再多麻烦而已。”丁玮这才拜服:“是臣失言。”

    然因丁玮言天下总是老实人多些儿,九哥便不再多将商人往坏处想。商人固是逐利,却也并非个个都是奸商,且有国家法度在,想也不是人人都要钱不要命的。

    此事便议定。

    九哥又问起商税收了多少,商税不比田地租赋,田地每年只征夏秋两季,是为两税之法。多了的,纵想征,地里没长出来,也变不出来粮食来。商税却是只消入市交易,便有税可抽,日日都有进账。便是政事堂,也尝着了甜头,李长泽道:“户部正算夏税,商税恐稍有迟误,依臣估算,商税比去年要多上五成。”

    九哥道:“如此,商税实可解我燃眉之急,两税租赋不可再增,吾当重商。否则无以养这许多官员。”

    听着“重商”二字,宰相们便面面相觑,李长泽面上变色,谏道:“官家,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若过于重商,恐民夫民妇皆往行商,则动摇国本矣。”

    九哥道:“我非不重农事,然如今国家的情形你们也知晓,我每观史书便夜不能寐,历朝抑兼并,可有成的?并无!兼并之家既可兼并,便有办法逃税,我知这朝中必有人与之相勾连,褚梦麟一人便查出这许多田来,何况其他?要抑兼并还要用着这些兼并之人,又岂能办得好事?荫官却越来越多,花费更多,不别寻出路,你我便要穷死了!”

    一席话儿说得诸相无可辩驳,朱震勋贵出身,家中几世富贵更知这里头弄鬼的手段。丁玮想了想,便以“治大国如烹小鲜”劝九哥,请其毋急功近利,又请遣御史往督各商埠,恐内有败坏风俗之事。

    九哥挟,却又说:“兼并之事,我可宽容。卿等却好有个数儿,我方是天下之主。听闻南北有别,北方多有若有那一等宗族强盛,田连州县、势压地方官员之人,使百姓不知有天子、不知有朝廷、唯知有地主,我却不肯容的!这是于一地夺天子之威!”

    诸相皆悚然称是,暗思自家有无此等情状,想一回,又觉无妨,事不干己身,便可从容应对。归于政事堂,却先不议事,先说起这官家来。丁玮道:“官家威严日隆。”李长泽道:“这是自然,做了官家总不好还似做太子之时。”靳敏摇头道:“非也非也,诸位何必慨叹?官家这般,总好过先帝那样。”

    众人听着提及先帝,一时无语,心中皆想:确是比那个样儿好。李长泽咳嗽一声儿,道:“今日事还未毕哩,且议事、且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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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相们感叹九哥威严,九哥与这些个老相公说话,面儿上固绷得住,后脊梁上也汗湿地一片。他终究是叫教着“尊敬长者”长大的,与老人们摆脸子,他心里也瘆得慌。

    擦一把汗,唤了碗茶来喝了,批一回折子,才转回崇庆殿。

    玉姐产期便在八月,太皇太后有心与她方便,却命秀英过来陪伴。玉姐心里是想见秀英,又恐秀英一来,家里便没个能主事的主妇。秀英却不慌乱,对她道:“你好生再生个儿子,只消你好了,咱家便乱不了。”

    玉姐嗔道:“怎地又要儿子?我还想生个闺女哩。”秀英正色道:“儿子是永不嫌多的。”玉姐道:“难道闺女不好?”秀英往她脸上一看道:“闺女想好,也须有兄弟,你少犯拧。”玉姐嘀咕一声,不与她犟嘴了,又问金哥如何。秀英道:“他下月便十四了,他爹叫他明年下场试试能不能考个秀才来。能中时,再考举人试,一回不行考两回,二十岁后考不上举人再说。”

    玉姐道:“又说甚话来?我看金哥能中——家里预备他何时娶亲哩?”秀英道:“我正愁哩,他一娶亲,便是成人了,那也是个犟种,怕不肯再住家里。这才叫他多考二年,有了功名,纵搬出去住,也好顶门立户。”

    玉姐劝慰道:“这京中,多的是儿子成亲便分出去住的,先吴王府里便是如此,娘也只当是分家了。”又问家中经纪买卖如何,秀英道:“那却好,比着买田置地来钱快许多。只是我想着,手里没田,心里还是慌,预备着钱再多些儿,看这京城附近哪处有好田,不拘贵贱,总要买上几十顷才放心。京里有盘铺子的,我也想买两间来,日后你是不须我操心银钱了,那几个小孽障总要分他们些家业,才不枉他们投生到我肚里。”

    母女两日便如此日日闲话,玉姐有秀英说话,困于深宫的躁意也减了许多。秀英每见九哥日日往来见玉姐,心下颇觉安慰,待九哥越发和颜悦色、喜爱之极。玉姐每与九哥抱怨:“娘面前,你好似她亲生的,我才是外头抱来的。”说得九哥直笑。

    这一日,正说着中秋将至,玉姐却忽发动起来。九哥虽经过两回,依旧紧张难耐,还是秀英将他拦在门外,自去看玉姐。玉姐这胎生得极顺,不消两个时辰,又产下一子。玉姐口里说想要个女儿,见是个儿子,依旧欢喜得没了边儿。还是秀英那句话儿说得好“儿子永不嫌少”,尤其是这禁宫之中。

    玉姐生产毕,秀英看着外孙,怎生看生好,又夸道:“这孩子心疼你,生的时辰好,天气不冷不热的,正好坐月子。”玉姐早已脱力,一翻眼睛,便昏睡过去了。

    依九哥意思,还想留秀英多住几日,玉姐却以中秋将近,家中没人主持不便之故,叫秀英先回去。秀英临走前还说:“你这月子坐得不巧,偏又有这一大节,你要如何侍奉两重婆婆?不若备礼,请孝愍太子妃代你走一趟。”玉姐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来。”秀英这才放心回去了。

    玉姐却差朵儿领着章哥去求王氏,王氏宫里正枯坐,早算着玉姐产期,寻思着许有用着她的地方儿。此时见章哥亲来,便再不推脱,虽说道:“我寡妇人家,不好多生事。然娘娘既不方便,我便也只好领这差遣了。”

    她原生过儿子的,只不幸早夭,也养到章哥这般大年纪,如今看着章哥,没来由心中一软。又问章哥读书如何,睡得可香。章哥答道:“每日除开读书,爹娘还教我习射,说大些儿教骑马哩。伯娘,可怪哩,读书累时活动活动筋骨,竟不觉得累。”

    两个一递一递说了好一阵儿话,王氏才依依不舍送章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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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玉姐熬过月子,九月里往慈寿殿处请安,亦往慈明殿里小坐片刻,奉上贡梨,皇太后木着脸儿,两人说些客套话,玉姐便即辞出。复往谢了王氏相帮之义,回来却听着了一桩奇闻——

    洪谦掌大理寺许久,终于遇着一件奇案。却是一个寡妇,前夫留下三个儿子,家中不贫不富,薄有几亩田产,既不想改嫁,儿子又小,没个男人不像个事儿。便招赘一男子,两下签了契书。不想这寡妇性烈,最不是那等受气妇人,每打骂丈夫。不合一日失手将丈夫打死了,这男子原是家贫,家中兄弟多,无力娶妻,才与个寡妇做“填房”。平日端人家的碗,叫打骂便也忍了,如今打死了,他兄弟便又不依。寡妇亦有亲戚宗族,两下各纠起数十人,闹出个百余人殴斗的大案来。

    前赘婿审个赘婿被妻殴伤致死案,谁听了都觉新鲜可乐。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哪朝哪代都不缺悍妇来的……即使在明清。案例的原型就是清代的一桩案子,不过这里的判法可能略有出入。

136弘法

    洪谦新官上任,审的头一桩案子便有些叫人皮笑肉不笑。换个人来审这案子,不过是依法而断,洪谦来审这案子,便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众人竟将百余人殴斗、致有死伤的大案暂放到一旁,交头接耳,只等着洪谦如何判这寡妇。连九哥听了,都只能呆呆说一句:“造化弄人。”却又不好临阵换判官,以免显得欲盖弥彰。

    玉姐听着于向平打听而来的传闻,也是呆愣当场。小楼看她出神儿,上来请示:“娘娘,娘娘既有心事,明日不悟大师还宣他入宫不入?”

    玉姐奇道:“为何不宣他来?”小楼不敢说永嘉侯遇着揭疮疤的案子,怕您心烦,没心情听大师讲经。只说:“怕娘娘将出月子,今日又跑了三处地方儿,累着了。”玉姐笑道:“你又弄鬼儿,今日累着了,明日往慈寿殿问安回来便不出门儿,只与方丈说说话儿便是了。”

    小楼道:“那敢情好哩,听说大师极有道行的。奴婢们常见他,也能沾丝佛气儿。”说得一屋人都笑将起来。

    晚间九哥过来,夫妇两个与章哥、湛哥一道用饭。章哥才读书,九哥一意栽培他,便讲究个“食不语”,一餐用得颇宁静。用罢饭,九哥漱了口、洗了手,却说:“如今孩子也多,总唤他们名字那一等糊涂的怕分不清谁个是长兄、谁个是幼弟,不如与他们叙一叙排行。从来也都是好唤个排行的。”

    玉姐正擦手,听他这般说,点头道:“好。”当下便改了称呼,章哥最长,宫里便唤做大郎,湛哥居次,便是二郎,新生这个最幼,是为三郎。如此,三郎的名字便不须着急取了。

    定了次序,九哥便命安氏将湛哥领去早早歇息,玉姐知他有话要说,却嘱咐安氏:“才吃了饭,休要倒头便睡,要积食的。如今天又不大冷,叫他前庭走走,回房里略坐片刻再睡。”安氏应了,领着湛哥出去。湛哥身后亦跟着几个宦官宫女,他却向父母、兄长拱手告退。

    九哥这才与玉姐说及洪谦断案一事:“从未遇着这般巧事,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玉姐道:“那又有个甚?金哥现还姓着程呢,程家依旧是女户人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遮掩又有甚用?读书时,苏先生教授《论语》,说的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等虽不好自称君子,总是不想做小人。藏着掖着,旁人便看不着了?掩耳盗铃而已,愈发惹人嘲笑。”她想了半日,也唯有这般说、这般做,方不致叫人拿着这出身说事。

    九哥听玉姐说这一套,便抿着嘴儿笑,待她说完了,便问章哥:“大郎可记着你娘说的话了?要记得牢牢的。”他素喜玉姐这不矫情的性子,颇觉有母如此,方好教得儿子坦坦荡荡,有德有行。

    夫妻两个也不与章哥分说,章哥便只竖两耳听着,虽懵懂,却也不插言,只暗暗留心。金哥是他舅舅,他是晓得的,这舅舅又是随着外祖母的姓氏,便略有些儿奇怪。待两个说完了,九哥问他,章哥才一点头道:“都记着了,丁太傅也这般说来。只是……甚是女户?”

    九哥与玉姐对视一眼,九哥便与他讲解何谓女户,又捎带着说了何为赘婿。且借着夸岳父,讨好一下妻子:“正所谓英雄莫问出处。人但行得端立得正,有情有义,便是正人君子。盗跖展季【1】为兄弟,一为盗寇、一为君子,可见一人是否有为,并不全在出身。”

    玉姐听着九哥与章哥讲道理,说些个用人不拘一格,然须人品好。有能无德之人,只可用、不可信,诸如此类。暗道章哥这才读书几个月?你便说这许多?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转又想,谁个都是这般过来的,听不懂先记下了,听得多了也便懂了,便又心安理得听着九哥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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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审大案,总不好即时而断,大理寺所决之案,往往是人命大案。玉姐度其日期,想这案子自提审案犯至询问证人,再查看证物,又要记录卷宗。因死者是赘婿,又不同于寻常杀夫案,恐还有礼法之辩。凡事一涉礼法,便要拖个没完没了,没两个月出不来结果——两个月能审结的,已算是快的了。

    玉姐暂将此事放下,却于次日单唤了珍哥来,问他家中如何。珍哥满眼疑惑,问道:“家中并无甚事,娘娘怎这般问哩?”玉姐一噎,道:“许久不见,有些想了。你好生读书,休管旁人淘气。”珍哥道:“我不与淘气的一道混闹。前儿王赟又捉了只蚂蚱,我都没理他。”

    玉姐笑道:“也不要摆脸子与人看,他肯与你玩,是瞧着喜欢你哩。”珍哥道:“娘娘,我省得。”两个一递一递地说话,直到朵儿上前道:“哥儿该去读书了。”玉姐才打发珍哥往东宫里去。

    不悟却又前后脚来了。

    玉姐看这和尚,虽上了年纪,须眉毕花白,却依旧清癯俊雅,披一件僧袍,挂一串念珠,手拎着菩提子的珠串儿——如今越发过得滋润了。不悟渐也与玉姐相熟,见礼毕,玉姐请他坐下,他也不客气,谢座之后却说:“外间云永嘉侯审案,审着个棘手的案子,娘娘可知?”

    玉姐道:“不过是些个车轱辘话罢了,南蛮子、小户人家、女人当家、赘婿……这些年,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起茧来,早不当回事了。我自家不觉得有甚,纵他们说,又有如何?他自己就先没趣儿了。虽语带恶意,说的却是实情,由他们去罢。”

    不悟双掌拿什,宣一声佛号,却说:“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玉姐笑而不语,心道,我才没那般好性儿哩!口上却不多言,只问不悟:“方丈真个要将慈渡寺交出去?”不悟正色道:“慈渡寺本非老衲私产,如今老衲又久居京中不能主持寺庙,不若让贤。”玉姐道:“大师不回江州,想是在要大相国寺挂单久住了,却是便宜了我。”不悟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空与他商议许久,以宫中惯信道人,恐不悟一旦离去,帝后二人复又因循旧缺,佛门反要叫道门压制。虽清静真人为人极明事理,却依旧不是同道中人,设若清静一朝羽化,道门中人有何举措尚未可知。是以不空苦留不悟,乃至欲以大相国寺住持相让,只为不悟颇得帝后信任,欲因其之力,弘扬佛法。

    玉姐心道,不空虽是不悟师兄,却又自有弟子,不空之后,不悟若想掌大相国寺,却又是一等麻烦事。这情形倒好与九哥过继相仿了,想着便咯咯笑出声儿来。不悟因为问:“檀越何以失笑?”玉姐正容道:“不知大师将何以弘法?”

    不悟更肃容,言欲以门徒四处讲经。玉姐道:“大师既有此善心,还请先往北去。”

    不悟何等颖悟,一思便明,如今朝廷官员虽有清流与勋贵之分,更有南北之别。天下之大,人皆安土重迁,看他乡之人便不如乡党亲近。不悟更通经济学问,晓得这天下,秦汉时中原之地富饶,视南方烟瘴之地为未开化。至于永嘉南渡,南方渐丰,到唐时南人虽受些歧视,却更富裕,所纳之税赋渐多。时至今日,官家又要重工商,南方比之北方税赋已大致相当。南人读书的亦是累年增加,渐有与北方角逐之势。

    官家虽是宗室,生母却是南人,娶妻亦是南人,吴王昔年于东南道经营多年,官家生父与南人亦颇亲近。是以朝廷上虽认了这官家,亦认了这娘娘,提及帝后,北人亲近之心实不似南人。南人闻官家登基,娘娘是南人,凡官家有善举,总要称颂。近来收路费,因多在南方,竟无许多人反对,老老实实交了税,又有那一等信官家的,有叫小吏敲诈了的,竟敢告官。官家与政事堂颇重期事,竟严问小吏之罪,南人更爱戴帝后。

    北人却还不曾得这许多实惠,虽无反心,然较南人之心,却是有些许差异。想来皇后此举,也是借着佛门传法,要宣扬一二。

    不悟想明此节,当即合什道:“善哉善哉,北地久临兵祸,实当抚恤。”玉姐笑道:“这个你与官家说去,天好晌了,官家也该回来用膳了。”朵儿附和道:“晓得大师要来,昨日厨下便预备了干净锅灶碗碟,案板都是净的,单与大师烧斋菜哩。”不悟因留饭。

    九哥果回来用午膳,食毕,玉姐将不悟欲辞慈渡寺之事说与九哥。不悟言道:“贫僧与苏长贞颇投缘,如今皆老迈,难得聚首,更当珍惜,还望官家成全。”九哥喜道:“大师得道高僧,又通经史,我还想常请教哩,如此,甚好甚好!只是这借居大相国寺有些不妥,不如我为大师另立一庙,如何?”

    不悟道:“颜子居陋巷亦晏如,大相国寺已是极安逸了。官家若实有意,贫僧便请一事。”因说往北地弘法之事。

    九哥道:“北地兼并既重、贫民既多,地又苦寒……”不悟道:“正因兼并重,有贫民,才更要劝其向善。人无恒产,便无牵挂。”九哥大悟,道:“亏得大师提醒。”玉姐葱根般指头点着自己鼻尖儿,笑问:“那我呢?我早许了大师与行脚僧盘缠,也是行善哩。”

    九哥大惭,想国家并不富裕时,他要建庙,恐非但政事堂要拦着,御史也要劝谏,又是一桩麻烦事,不想生事,顶好是内库出钱。不悟道:“行善莫问回报。”玉姐敛容道:“大师说的是。”

    于是,不悟便回不空,择数十佛法有成之僧人,又有百余小沙弥,领了内库与的银钱,各选一路,去扬佛法。众僧一路行来,非止弘扬佛法,连帝后二人也叫他们说得神乎其神。连同章哥等,甚孕而有征,生有吉兆。总是叫沿途百姓觉着官家一家都是星宿下凡了。

    佛门如是,清静便有些坐不住了,往寻不悟,不悟正与不空辩难,清静见便上前揪不空胡须:“好贼秃,这般奸猾,暗地里使人四处化缘,还不与我说一声儿,我何曾抢过你饭食?你将头发与我留了,好叫我揪一揪儿。”

    不空连连讨饶,却说:“话赶话儿赶上了。我又不知你心中所想,你若也想弘法,自与娘娘说去。你又不是入不得宫。”

    清静不依,必敲了不空攒下的上好檀香袖了,才有了笑影儿,又与不悟说笑。次日便与玉姐说,道家也想往北方去普施甘露。玉姐与九哥待他亦如不悟,与些银钱,更因冬日近,还许与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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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僧道为帝后张目而去,京城便下了头一场细雪。人入冬便懒待动弹,镇日晒太阳、说闲话儿,日子也过得悠闲。不知不觉间便到腊月,洪谦那头案子也有了定论。

    众人只等着,看他是轻判还是重判。洪谦却先问殴斗案,因死伤者众,追究必有处极刑者,本有死伤,再有刑罚,必致家破人亡,有伤天和,各问为首者流千五百里。

    寡妇殴夫致死,原应问斩,因是赘婿,便减等,因有三子皆幼,须抚养,乃免其死罪。却命寡妇出钱粮,每月粮一石、钱一陌,与死者兄弟有子之家,为抚养之资,养一子至十六成丁,出继为死者后,令不断香火。

    如此情理法皆备,也算是皆大欢喜。

    京中想看热闹的虽不满意,却也无奈。过年时亲戚走动往嘴里过一回,也便撂下了。实是不撂下也不行,正月才过,便有噩耗传来——有流民为乱。朝廷能看着兼并之恶果,便是兼并已颇严重了。须知朝廷官员大半与兼并有勾连,能叫他们也觉着兼并不好再纵容,可知其为祸之烈了。

    如今失土之民为乱,也是应有之义了。

137结仇

    却说九哥自过继以来,看是春风得意、荣华富贵,实则糟心的事情一件也不曾少过。却才熬到了登基,熬过了边患,熬过了孝期,熬得元老大臣们退的退、服的服,连着妻儿一道儿省吃俭用好容易熬过了缺钱的日子。眼见着得形势一片大好,忽地又闹出流民为乱来!

    政事堂里,田晃与靳敏两个正当值,因朱震今日不当值,散了常朝便回府了,他两个正说着洪谦“会断案”,冷不防加急文书递到了跟前儿,当下也不说洪谦了,急急一看是军务,两人脸上便似被抽一了个大巴掌,齐一整衣,往紫宸殿里上奏。

    九哥彼时正看着呈上来的舆图,上标着各处所建的商道进度如何,手旁一撂奏本书册,是写着于何处设卡、置多少官吏收费又收支如何。下定了决心,不可令这征收商科又以养出一注冗员来。又在心里算一回收支,这征税修路,居然还有赚头,九哥一时难以置信。

    虽是震惊,九哥心情却是不坏的,口角含笑,正预备回去用午膳时与玉姐说这新奇。须知有商路之前,国家道路都是官路,官道并不许平民人等行走,官员、军士行走时,驿站须供食宿、车马等等,非但不收税,反要倒贴钱,除此之外,驿站之维护、驿卒之生计,亦由国家支付。平民人等若走了,也不收税,却要捉将起来。便有那一等机灵人,人少时走官道,闻得耳后生边,便忙自官道上跳将下来,生怕叫人捉了去。是以这官道,朝廷是赔钱的。

    无钱时愁钱,赚了钱时九哥又有些犹豫,恐这税钱定得略高,伤了商人。若商人不行道了,便也无处收税。一时却又想着少时几次全家随郦玉堂往任上去,皆有商人随行。又想怕收了税,商人又依附了官员去走官道,此须禁止。

    正思忖意,却听着脚步声声,便有小宦官来报:“官家,田相公、靳相公求见。”九哥忙命宣见。却见田晃与靳敏两个脚步匆匆,身上绸衣擦擦作响,声入耳中,便觉是有急事。九哥便也将笑容敛起,问道:“二卿何来之匆匆?”

    田晃说话也较平日快上了几分:“有失土之民为乱。”

    九哥怔然,旋即生怒:“究竟如何?”田晃奏曰:“是地方处置失当。”却将手上急报双手捧上,胡向安上前接了,转奉于九哥。

    九哥展开一看,即怒上心头,拍案道:“我早经说过,抑兼并可暂缓,他们吞了的我也不曾叫他们吐出来,只叫他们休要太贪!如今倒好,贪吃撑死了自己!他们自己蠢死不打紧,我还心疼我好好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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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北方有一县名丘邑,离京不甚太近,却也不算极远,因豪强兼并,百姓沦为佃户。初并不曾流离失所,不想这财主初时倒尚算和气,也与贫苦人家减几分租、也与疾病之人赠些药。这二年却越发吝啬,不特涨租,还时常征佃户出力服役——弄得佃户日子越发过不下去。欲往旁人家去,阖县唯此一大户,惹不想背井离乡,便再没个旁的去处,只得暂行忍耐。

    千不该、万不该,这主人家一管事仗势欺人,霸占了一佃户的妻子。寻常遇这等事,将女娘送还,略与些银钱遮遮羞儿,多半也没个人追究。不想这管事也是个有能之人,竟擅自命家丁将这佃户打将出去。佃户肚里一肚气,娘子不曾讨回,连丝帮衬的钱也无有,反叫打了,还要挤出钱来治棒疮。如何忍得?

    庄户人家,多是聚族而居,有些个家族彼此处得好些,有些个家族彼此生疏些。然若遇事,合族上下却多半一心。于是便纠起本族青壮,欲讨个说法儿。由此便惊动了主人家,不想这主人家竟不知发的甚么昏,以佃户为刁民,竟不责罚管事,反递帖子令县令弹压。

    正闹间,佃户之妻又羞自缢,事情闹得愈发大了。县令平素不与这财主争执,此时却不好真个弹压,反劝财主息事宁人。这财主许是真个昏了,竟不听劝。县令无奈,亲往劝佃户,却又劝不住,不得已,将领头儿闹事的暂押入牢中。这便捅了马蜂窝,又有传言,道是县令收了财主贿赂,一时群情激愤。

    时值春季,万物生发。然春季又有一个说法儿,唤做“青黄不接”,北方粮食一年至多两季,不似南方至有三季者——去年粮食缴了租子便不剩下甚了,经一冬,又春耕出了一把子力气吃得多些儿,便不剩下甚么了。新年的粮食还不曾下来,整日数着米粒儿下锅。正饿得一肚子火儿,又生出这等事来,如何不闹事?

    又有,既有兼并,许多百姓将身与田投了财主,便受其庇护,余下的民人便要将这些个租赋一并承担。是以初时是佃户闹事,次后连有田之农夫之不满也叫勾了起来。又杂夹一等好事之徒,一搓火儿,竟冲击县衙,将县令采来打了一顿,县袍也叫扯破了。那财主家又欲点起家丁来看家护院,却敌不住外头人多,又有许多人饿着肚子,想这财主家牛羊满圈、粮满囤,正可均平均平。

    一来二去,将财主家也抢了。待吃饱了饭,这才想起来,官儿也叫打了、财主也叫抢了,这却是犯法的。众人正急惶无计时,却又有人想起来,不如一走了之。

    原来这县既名丘邑,便是县内有些山,诸人往山里一躲,无人领路,岂不便逃脱了?说走便走,当即卷了铺盖、携了粮草,往山里去了。那县令因平素也不算凶恶,挣出一条命来,原是想掩着调解的,此时只得慌忙上奏。邻近州县不敢坐视,亦欲相帮。躲往山里的便愈出不敢出来,又与邻近州县颇受兼并之苦的百姓连成一气,做成个啸聚山森。乱民越发多了起来,因掩不住,不得不上报朝廷,彼时却已祸结三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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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哥看着这奏章,只觉火气一阵一阵往上冒。靳敏看着不是个事儿,忙来劝道:“官家且慢气来,事已至此,平乱要紧。”

    九哥忍气道:“召政事堂、枢府、户部、兵部来议事。”胡向安多一字也不敢说,只答一声:“是。”便亲奔出殿门,支使几个小宦官往各处宣诏。九哥却问田、靳二人:“这迟某人是何等样人?竟能兼并一县?查!”田晃连忙应了,亲去吩咐。

    诸衙皆在宫内大殿之前,不多时,户部兵部与枢府先到,户部尚书先说:“方才田相公传官家旨意,命查迟某人兼并之事,侍郎正领人翻阅卷宗,稍后便送至御前。”九哥面色一缓也不缓。兵部与枢府便请先问战况,九哥将奏本掷与二人。

    两人将将看完,李长泽、朱震、丁玮便至,三人皆不年轻了,却各骑马奔来,都是一头汗。进来先与九哥见礼,九哥道:“休弄那些个虚的了!先看这个!”奏本复往三相手中传递。待三人看完,九哥问道:“如何?”

    李长泽因九哥先前曾语及兼并之事,却叫他劝过一回,不由旧汗未消,新汗又起,一拱手儿,正待请罪。外头户部侍郎却又来求见,道是这兼并的丘邑县兼并的迟财主的底细查到了。九哥冷着脸儿问:“他是何人?”

    侍郎奏曰:“臣等查看丘邑县之户籍,又拣看田册,丘邑县并无迟某人,这些田地,却是在……陈奇名下!”话音落地,自李长泽以下,便都放下心来。

    九哥却狰狞了:“属实?”

    侍郎道:“属实!若丘邑县有迟某人户籍,臣等也不至耽误这许多。因并无迟某人,臣等又查看田册,也不晓得这份产业是陈奇名下。臣受此启发,便查阅京城户籍,始知迟某人乃京城人士。若臣未猜错,却是陈奇的家仆。”

    九哥听了,一拳捶到案上,砚台、镇纸齐齐跳得老高,怒道:“区区一家仆便敢兼并,家仆之仆便敢淫人-妻女!陈奇何其威风?朕且不及!”

    李长泽之下齐齐拜倒,口称“息怒”。

    九哥冷笑问:“于今却好如何?”

    李长泽开口便是斩钉截铁道:“限田,括其隐田!”朱震道:“乱民虽情有可悯,法却不容情。既有冤情县令又不管,有那等生事的心志,何不径往上诉?胁从可赦,首恶当诛。请剿其乱者、抚其孤苦。”

    九哥一挑眉,复问:“使何人剿、何人抚?”

    朱震对曰:“请以陈熙进剿,使郦乾生安抚。生事者毕竟乃陈氏仆役,若使他人前往,恐于其家业,不好处置。请官家看慈明殿面上。郦乾生乃宗室近亲,亦足证官家诚意,不如此不足以尽快平息事端。北方兼并颇重,是以丘邑之事一月而勾连三县,臣恐拖延不决,事将有变。”

    九哥道:“就这样!”旋即道,“诸卿跪着做甚?快起。”

    诸臣这才起来,当即拟旨、颁诏、调兵。又与九哥亲兄郦乾生颁旨,着出为安抚使,只待陈熙先行,平定局势后,便即出发。

    枢府看着这般,便知此番用不着自己,有陈熙去,事交与他便是。户部却要诉一回苦,言国库才攒下薄薄一点银钱,便要花将出去。李长泽等却在想抑兼并之事,朱震想的却是慈明殿这番又要讨不着好了。

    李长泽心思动得起快,想来这兼并是须抑上一抑,却又不能狠抑,否则民心未失、便要先失官心。不若官家所倡之重工商,好与失土农民一条活路儿。

    朱震又请九哥“往慈寿殿分说分说。”

    九哥深吸一口气道:“但有急报,便报与我,我往见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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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皇太后正与淑太妃说着陈熙之妻又怀一胎,只盼是个男胎,因陈熙长子这些年着实有些个娇惯,想着好有个兄弟,两个好互相扶持。听得九哥求见,姑侄两个都有些讶异,太皇太后道:“快请。”淑太妃道:“也不曾听说有甚事。”

    待见九哥入来,面色不豫,两个心里都有些打鼓,太皇太后问道:“官家近来可好?”九哥强笑道:“诸事皆安,唯有一事挂心。”太皇太后因问何事,九哥便说如此这般,听得太皇太后与淑太妃也面如土色。

    这两个不是不曾经过流民为乱,那些个却不曾与她们有牵连,是以能淡然处之。如今陈氏既有激起民变之嫌,两个如何不惊?心里将陈奇骂了个狗血淋头,口上便要摘清。太皇太后愤然变色道:“官家无须看谁面上!我既嫁与先帝,便是郦氏妇,如何会护着陈氏仆?”

    九哥顺势将以陈熙进剿之事告知,又说:“先平剿患是要紧,平乱之后,陈奇之罪却不好不问了。”太皇太后道:“国家自有法度!”九哥道:“终是皇太后亲弟。”太皇太后冷笑道:“便是我的兄弟,该领甚罪也当领甚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头祖孙两个说得相投机,那头慈明殿里,皇太后正拍桌打凳儿,朝陈奇之妻骂道:“你们的胆子也忒大了!竟不先来说与我知道!”

    陈奇之妻哭道:“我们也不晓得,作死的奴才自家逃了并不曾告诉我们,我们也是因着那头府里有动静,略一打听,这才晓得事情不好了的。还请娘娘救救我家那个亡人。”皇太后顾不得弟媳骂弟弟是亡人,将心一横道:“你们只管推与那逃奴!我自与官家打官司去!”她统共这两个兄弟,如何肯令陈奇出事?

    陈奇之妻放下心来,依旧哭道:“他叫削职好些年,家里收益便少了许多,孩子们一年大似一年,一个个皆要嫁娶,又要置产业。京畿早没地方儿了,这才往稍远些儿的地方去,谁晓得……”

    皇太后听得心烦,喝道:“你哭个甚?回去等消息罢!”却命人往紫宸殿去看九哥可在。

    九哥自是不在的,听着九哥往慈寿殿去了,皇太后暗骂一声,也只得忍了,只待九哥出了慈寿殿,往叫人拦着相请。不请太皇太后出手更快,九哥前脚出了慈寿殿,后脚便使人将皇太后拎了来训斥一回。

    皇太后听着太皇太后说她这一系:“眼皮子浅,上不得台面,不晓得轻重”,又说叫陈奇兄弟两个,“日后也休要为官了,做官儿也是犯事。”竟是要将他两个皆削职为民。口上不说,心中不由大恚,手上留的两寸来长的指甲都握断了三根。暗想:你们休要落到我手里。

    陈熙行后,九哥果颁旨,彻查此事来龙去脉。果然连出陈奇,这陈奇几经起落,心志早已不坚,审他的又是洪谦。洪谦言辞自来犀利,又通世情,但陈奇有言不符实之处,皆叫他一一指出。陈奇初欲推往逃奴身上,洪谦却翻出吏部旧档,将田册取出,却是在他名下。更有迟某人签与他的“雇佣”契书,凡经牙行之正经“雇”人,皆须往衙内落档。

    陈奇不得不认了是他指使,却又说并非是他一人之产业,尚有其兄侯陈文之田。于是朝廷公议,一将陈奇削为民,又将其兄之侯爵夺去。却又将其“强取豪夺”、“非法而占”的田地收还国家,重分与百姓。

    朝廷上自政事堂,下至寻常小吏,皆知兼并之烈须抑,却又恐蔓延至己身。今日终于有个替罪的,自不会轻易放过。李长泽主持公议,原本陈奇兄弟激起民变当流放,因是皇太后兄弟,可“议亲”,便不流放,只削职而已。乃将皇太后求情的门路都堵了。

    待朝廷议下,时已至五月,丘邑陈熙已将大股流民平息,只余收尾。皇太后气极而病,孝愍太子妃却请缨讨了侍奉的差使。太皇太后与玉姐皆知王氏与皇太后有宿怨,太皇太后乐得王氏将账全记在皇太后头上,玉姐更以皇太后难缠,两个皆乐见王氏与皇太后打擂台。

    是以太皇太后止遣人慰问,玉姐亦止每日亲往问安,余事悉交与王氏。拖延至九月里,皇太后“病愈”,玉姐还将淑太妃所出之三姐、王氏之女三姐,并淑太妃抚养的先帝之女一并唤来,与皇太后设宴庆祝。皇太后发作不得,恨得只管咬牙。

    外头却传来消息,陈熙已将乱事平定,郦乾生抚慰颇出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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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户介绍:
所谓女户,便是户无男丁,女人做了户主。但凡这样的人家,有个儿子还好,待到儿子长大成人,也就与大家一样了。若不幸再没个儿子,只好再招一次赘婿。凭你花容月貌、本领通天,不到走投无路,也没什么好男子肯入赘。 这是一个出身略少见的姑娘从容成长的故事。 莫笑女儿癫,莫笑女儿狂,世上的事情本荒唐,我也只有荒唐对荒唐。 我还是略萌原来的文名,又改回来(遁,不许打脸…… 第一个非重生非穿越坑来啦~女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女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女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