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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红尘志异     青灵诛心txt下载     青灵诛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天残破

    黎明时分,乌云满天。

    一场大雾笼罩全城。

    蒙蒙雾气之中,四个赤膊的糙汉抬着苏季,穿行在朝歌最繁华的街道上。

    土黄的符纸在空中飞舞,成群的百姓占据道路两旁。焚香的气味刺激着人们的嗅觉,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虔诚。人群中时不时会传出几声赞叹: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大人物,从这条街上经过了!”

    “就算商朝最繁华的时候,除了纣王,也只有商妃妲己一人能有这么大排场!”

    “自从朝歌死了两个泼皮,来了一个狐夫子,咱们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若能有幸拜入这活神仙的门下,哪怕只给他抬轿子,也足以光宗耀祖啦!”

    一丈高的祭坛之上,八位黑袍祭司坐镇太极八个方位,口中念念有词。

    披头散发的苏季头戴青铜狐狸面具,身披绣有北斗七星的藏青长袍,缓缓走上祭坛。他拔出桃木剑,在缭绕的雾气中狂舞,祭司们围着他跳起通灵的舞蹈。

    忽然刮起一阵北风,苏季的长发被风吹起,如暗黑的火舌在风中摇曳。北风吹散大雾,天边出现环形的光华,里紫外红。华环由小变大。

    苏季看着那华环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左手捏起剑诀,剑越舞越快,快得只能看到剑影,看不见人影。

    顿时,黑云裂开一道缝隙。

    苏季眼珠子一转,顿时剑指青冥,一动不动,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已无需多言,因为“神迹”即将发生。

    只见翻滚的云层被强烈的光线刺破,一道耀眼的光束冲破黑暗,直射在苏季脸上,令他的眼皮微微颤动。

    第一个看见太阳出来的是一个两岁的孩童。孩童被母亲抱着,肉呼呼的小手指向天上。孩童母亲一抬头,只见残破的乌云中出现了太阳。

    一轮格外明媚的春日!

    人们见到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放晴,无不抬头仰望。人们深信凡是天气变化,电闪雷鸣,诸般奇异现象都与神明息息相关。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一人大喊:

    “我知道这光景,这叫天残破,神仙显灵啦!”

    喊话的是郝老丈,说完便俯下身连连三拜,将头叩得响亮。茶里王也整理衣衫,跪了下去。紧接着,全城百姓们一个接一个,尽数跪下。

    春天的阳光洒在每个人身上。

    屹立在春阳下的苏季犹如天神下凡。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藏在狐狸面具后面的是一张扭曲的脸——他在笑。

    他嘲笑所有人,嘲笑人们的愚昧无知,嘲笑这些人会为一个不存在的神明把他逼上绝路,又为一个不存在的神明给自己下跪。

    事实上,剑指青冥的动作是苏季临时想出来的。

    所谓阴阳之道,并非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而是观天之变化推演万事之类。通晓阴阳的苏季能根据五行变换,推断自然的变化。

    自然既是天道。

    常在田间耕作的人都知道,凡是风云变幻皆有规律可循,通常是:

    “久雾吃云朗,久阴大雾晴。”

    适才天边的华环乃是放晴的征兆,云开见日也只是巧合,苏季不过利用巧合在众人面前演一出戏罢了。

    就在苏季暗自得意之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

    这个人身披一件绘有流星图案的暗青色大氅,领口的饰针由单颗绿宝石镶嵌,衬里是用白色丝绸制成,乌亮的长筒皮靴高到膝盖。

    苏季认得这个人。

    他就是当年被自己吊挂在通天庙里的外乡人,如今已是万人敬仰的善财公子。

    这个人已在朝歌落脚多年,也许早不该再叫他外乡人,但苏季却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也许是初次见面的亲切感,让苏季从未关心过这个人的身份。他觉得只要这个人能陪自己喝酒就足够了。曾经的善财公子就像苏季的影子,庙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苏季都只愿与他探讨,而现在的善财公子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他此时的出现,让苏季始料未及。无论他怎样压抑着情绪,眼前这个人能让苏季联想到的,只有未知和恐惧。

    苏季眼睁睁望着他走上祭坛,缓缓来到自己面前。这本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桥段,连苏季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就在苏季迷惑不解之时,善财公子突然伸手将他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

    顿时,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苏季觉得脸上凉飕飕的。他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心也已凉透。

    他唯恐被人揭穿自己的身份,害怕突然有一个人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把一切罪行全都算到他一个人身上!

    然而,过了很久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人们的反应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强烈。人们看见他的相貌之时,脸上除了无比崇敬之外,什么也没有……

    苏季回想起通天庙大火那年,他十七岁;人们推倒通天教主供起狐夫子的时候,他十九岁;而后又过去九年光阴,朝歌城里的人已经遗忘了那个浪荡不羁的少年,他们眼中只有一个仙风道骨的狐夫子。

    苏季缓缓走下祭坛,看到郝老丈、林寡妇、奶娘、茶里王等许多熟悉的面孔,

    九年来,这些人虽然有所变化,但这变化也顶多是在原来的形容词上多加一个“更”字的程度。

    老的更老,丑的更丑,慈祥的更慈祥,冷漠的更冷漠……

    苏季不禁摇头感叹:人啊,真是不容易改变的动物!

    那么林姿呢?

    她是否也变了?变得更漂亮?变得更让人捉摸不透?抑或是有了喜欢的人?

    十几年前,苏季无数次路过阎王愁堂,看着林姿忙碌进出的身影,那种感觉很遥远。他曾无数次想走进去告诉她,自己很愿意娶她做新娘子,与她白头偕老,可是却一次次停下脚步,向着相反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

    十几年后,苏季穿越拥挤的人群,寻寻觅觅,再也寻不到那魂牵梦萦的身影。

    苏季坚信,她一定还活着,只盼它日有缘再见,定要相濡以沫。

    转身离去之时,他的视线突然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一袭官袍,头顶乌纱,漆黑的帽翅微微竖起,透出傲然的官气。看到苏季一步一步走过来,老人连忙俯首叩拜。

    苏季一眼便认出,他就是自己曾经的父亲,百姓们口中好官苏大人。

    苏大人与其他下跪的人一样,见到剑指青冥,开云见日,便深信苏季法力无边。他显然没有认出这个万人敬仰的狐夫子,就是当初那个不肖子。

    看着将头紧紧贴在地上的苏大人,苏季又想起多年来一直困扰他的心结。他缓缓走到苏大人身边,慢慢将他扶起,淡淡地说:

    “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如有半句虚言,我就让你去和妻儿们团聚……”

    苏大人连忙磕了两个头,颤声道:

    “上仙……请讲……”

    “十年前通天庙大火,你身为父母官,为何没有出现?”

第十六章 拦路人

    苏大人怯生生地答道:“老朽收了王家送来的十块银贝,故而不便前去。”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瞬间让苏季的呼吸变得急促。记忆中的熊熊烈火像一只舞着利爪的猛兽,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

    “你的亲生骨肉就值……十块银贝?”

    苏大人肩膀颤动了一下,听出苏季话语中充斥着愤怒,连忙解释道:

    “苏季乃亡妻所生。至于是否为是老朽的骨血,还未可知。”

    “你怎会不知?”

    “夫人去世前的一年内,老朽从未与其同房,谁知她竟怀胎十月,生下一子。后来听闻曾有一红衣男子出入闺阁,老朽便一怒之下将她……”

    “将她怎样?”苏季厉声大喝:“大声点!让全城百姓都听见!”

    苏大人只好大声喊道:“将她打入天牢……每天用炮烙之刑……逼他说出实情……直到将她煎熬致死……”

    一番话令百姓们瞠目结舌,人头攒动的广场顿时掀起一片骚动:

    “听说炮烙就是把人绑在炭火烧红的油铜柱上,活活烧死!”

    “他怎忍心用如此惨绝人寰的酷刑,折磨死自己的夫人?”

    “这个人真的是那位苏大人吗?”

    “若非官商勾结,王家怎敢仗势欺人?大伙儿都被这狗官骗了!”

    苏季双拳紧握,直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他抑制着不断抽搐的嘴角,压抑着心中的狂怒,问道:

    “你既然怀疑孩子是红衣男子的骨血,为何要将他抚养成人?”

    “那红衣男子是个法力高深的妖人。老朽怕他回来报复,把老朽克扣粮饷,贪赃枉法的事都说出去,所以硬着头皮将那孩子当儿子养大,为的是给自己留条后路。老朽一时糊涂,求大仙饶命,饶命啊!”

    苏大人将头磕得阵阵有声,头顶的乌纱帽滚落下来,露出血迹斑斑的额头。

    苏季扫视周遭的人群,人们的表情虽各不相同,但无非夹杂着几种情绪:

    惊愕、失望、鄙夷、厌恶……

    他回想起通天庙大火那天,这些人脸上也是如此表情,仿佛能将一个人生吞活剥一般。

    “饶命?”苏季苦涩地一笑,道:“你问问这些人答不答应。”

    苏大人浑身战栗,朝愤怒的百姓们虚张声势地喊道:“你们……你们这些刁民土狗!胆敢造次!本官定会叫人扒了你们的狗皮!”

    此时,伪善的面具已从那张老脸撕下,一副狰狞的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祭坛之下,人们的表情逐渐由惊愕变为愤怒,攒动的人头逐渐向一个人靠拢。愤怒的火焰由一个人扩散开来,燃起一片汹涌的人潮,逐渐蔓延整座城池。

    人们唾骂、人们咆哮、人们撕扯,用手,用牙,用刀,撕去那个人的衣衫,撕扯那个人的**,打断那个人的骨头!

    苏季缓缓转过身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祭坛走去,落寞的背影与沸腾的周遭格格不入。

    他将头高高扬起。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他红肿的双眸,他可以带上那沉重的面具,但是他没有。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再也不需要面具了。

    崭新的人生尽在眼前。他拂袖转身,俯视昔日视自己如草芥的云云百姓,如今他们全部臣服于自己的脚下。

    他痴痴地望着祭坛之下,沉声问身后静静伫立的善财公子:

    “我的亲生父亲,是不是你杀的?”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真的,我会亲手将你手刃!”

    苏季的语气无比坚定。这是他这辈子说过最认真的一句话,认真的就像是在发毒誓,让人听不出一点儿戏的意味。

    然而,善财公子却笑了,笑得弯下了腰,差点背过气去,仿佛这句话比世上任何一个笑话都可笑。

    “那道士想必与你说了我渡劫之事。我们不妨打个赌,一年后我会在周都镐京等你,若到时候你杀不了我,我就拿走你一样心爱的东西……”

    说罢,飘渺的青衣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这是善财公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心爱的东西?

    事到如今,苏季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心爱的东西,也许一年后会有吧,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苏季清楚地记得,善财公子离开那天的夕阳,是记忆中最红的时候,不知这是否正在预示着什么……

    次日天明,朝歌百姓再也没有看见过苏大人,乌黑油腻的土地上,只留下刀斧的划痕,还有几缕官袍的碎片。

    有人说他被愤怒的百姓们生吞活剥,也有人说他去了别的地方,继续做他的官老爷,总之众说纷纭,不知哪一个才是真的。

    天色微明,四下无人。

    一辆马车自东而来,滚动的车轮碾过官袍的碎片,掀起一片尘埃。

    赶车的车夫顶着一头肮脏油腻的头发,乱得像是被炮仗炸开了花儿。他是茶里王家的车夫,姓马,外号“马后炮”。

    车内的茶里王抚摸着一双稚嫩的小手,脸上流露出一丝担忧,堆满眼角的皱纹愈加深了。

    小手的主人是他的外孙“儒郎”,今天刚满九岁。儒郎继承母亲王夫人姣好的容貌,秀气得像个小女孩。哪个妇人见了他,都忍不住想放下自己的孩子抱抱他,蹭蹭他可爱的小脸。

    儒郎望向茶里王,撅着红润的小嘴,不解地问:

    “孙儿还是不懂,为什么狐夫子无论说什么都一定是对的?爷爷不是说,人都会犯错吗?”

    “狐夫子不是凡人,是仙人。仙人说的一定是事实,哪怕他说爷爷是个仗势欺人的混蛋,你也要坚信那是对的,万万不可怀疑顶撞。”

    儒郎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心中的迷茫又多了几分。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发生剧烈的摇晃。马后炮吆喝一声,勒住车马,就听惊魂未定的茶里王厉声骂道:

    “你这杀千刀的戎犬,是想要我的老命不成?”

    听到戎犬二字,马后炮顿时眉头一皱。他知道戎犬是对西戎人的蔑称,而自己身上流的正是申戎的血。但畏惧于茶里王的淫威,他还是硬生生将这口气咽到了肚子里,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笑着解释:

    “老爷息怒!有个问路的拦车。”

    听了这个解释,坐在车里的儒郎觉得很奇怪。在他印象中,王家的汗血马向来是出了名的骄横霸道。它在城中横冲直撞,从来没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住。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一匹飞驰的烈马停下来?

    儒郎好奇地掀起车厢前的布帷,露出一双大眼睛向外看。

    朦胧的晨曦之中,只见一个雪白的人影站在街道中央,挡住车马的去路。

    这人全身都是白的。

    白靴,白裤,白袍,白玉带,连斗笠也垂着白纱,紧紧压在额上。其实他就算不戴斗笠,也根本没人能看到他的脸。那张脸被一块白布遮住,只露一双眼睛。除了这双凌厉的眼睛,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面。

    儒郎只见戏台上的刺客有过这种扮相,没想到今天竟在街上遇到一个。可是刺客的夜行衣通常都是黑色,而他这一身雪白,恐怕在夜里也会映着月光闪闪发亮,真想不通他为何要如此装扮。

    白衣人静静伫立,目光扫视着车马。儒郎眨了眨眼睛,感受到那冰冷的视线,连忙将小脑袋缩了回去。

    “嗖!”

    白袖中飞出一块亮白的银贝。

    马后炮接过银贝,贼眉鼠眼地取出一根裹着白布的木头。

    白衣人把那木头从白布里抖了出来。那是一把桃木剑,剑锋残留着风干的血迹。嗅过沾着血迹的部分,白衣人顿时眉头紧蹙,问道:

    “人呢?”

    “什么人?”

    “剑的主人。”白衣人的语气冷得似能将人冰封。

    马后炮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自从进了青灵庙,就没再出来过……”

第十七章 一日为师

    马车驶出西门,直奔城外的山丘而去。

    到达摘星台下的时候,滚动的车轮逐渐慢了下来。

    儒郎向车窗外张望,只见沿途两旁皆是林立的墓碑,只有一条狭长的小路通向摘星台顶。小路上排着一条几百米的长队。排队者的身份五花八门,有钱庄的,有当铺的,有说书的,有卖炊饼的,有卖艺的,也有卖身的……

    儒郎听爷爷说,去青灵庙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想来找狐夫子解决麻烦的人,另一种是想问道修真,求长生之法的人。

    然而,儒郎却属于这两种之外的第三种人——他是来拜师的。

    排队上摘星台的人们见到王家的马车驶来,纷纷不约而同地避让。儒郎不禁觉得有些骄傲,因为他觉得像自己这样被狐夫子选中的人,再也没有第二个。敢驾马车上摘星台的,也只有王家。

    儒郎从小听爷爷说,这些平民百姓天生就是麻雀,而王家的子孙则好比金丝雀,将来还将浴火涅槃成凤凰。

    “到了。”

    马后炮话音未落,儒郎就已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催促着身后的茶里王。

    茶里王跟上外孙的脚步,笑盈盈地与庙门口的道童打招呼。儒郎还是第一次见爷爷露出如此谄媚的神情,不由得感到诧异。

    那道童身着藏青色织锦道服,面若冰霜,好像所有想进庙的人都欠了他很多钱。

    “你们没看见外面的人都在排队吗?”道童冷冷地说。

    茶里王先是一愣,然后会心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说道:

    “是善财公子让我们来的。”

    道童打开锦袋,顿时眼前一亮。他努力抑制心中的喜悦,尽量保持镇定,打量着面前的一老一少,正色道:

    “老的留下,小的跟我来。”

    茶里王拱手拜谢,转身又嘱咐儒郎:

    “爷爷只能送到这儿了。马后炮把爷爷送回家后,还会回来候着你。有事尽管找他。别嫌爷爷啰嗦,爷爷还要最后提醒你一句……”

    “狐夫子说的都是对的!”儒郎打断茶里王的话,抢着说:“爷爷放心,孙儿定能修真得道,光宗耀祖!”

    茶里王欣慰地点了点头。他捋着白胡须,望着儒郎的背影消失在庙门口,之前那份担忧已然化作祝福与希望。

    儒郎望着五尊高大的神祗雕像肃然起敬,心想狐夫子一定是位神通广大的仙人,自己能有幸成为他的徒弟,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道童带儒郎穿过前厅后,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间半掩房门的厢房说:

    “就在里面,你自己去吧。”

    道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儒郎望着道童离去的背影施了一礼,转身向那间厢房走去。还没走到门口,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臭。

    门里传来一阵鼾声。

    敲了几次门,见没人回应,儒郎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去,他便惊得目瞪口呆,红润的小嘴张得浑圆,像一条正在吸水的小鱼。

    只见地上杯盘狼藉,残羹果皮和空酒坛,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他只有用脚摊开这些酒坛和果皮才能落脚。

    这间房简直太乱,太脏,太臭,甚至让他怀疑是不是走错,进了马厩。儒郎摇了摇头,心想马厩也要比这里好闻。他宁可立即去闻马的屁股,也不想多呆一刻。

    他开始明白那道童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进去了。他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为了修真得道,光宗耀祖,只好跪在地上,硬着头皮等着狐夫子睡醒。

    快到中午的时候,苏季翻了一次身。迫不及待的儒郎连忙俯身叩道:

    “徒儿,拜见师父!”

    “师父?”苏季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道:“我不收徒弟,你走吧。”

    儒郎大惊失色,愣了一会儿,附身解释道:“是善财公子,让我来找您的。”

    “善财公子?”苏季脸色微变,喃喃地说:“那妖孽声称要等我一年后去镐京杀它。现在一天不到,就给我弄来一徒弟,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儒郎偷偷瞄着自言自语的苏季,生怕他又要拒绝。

    苏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

    “你姓甚名谁?是谁家的小孩?”

    “我叫王儒郎,茶里王是我爷爷。”

    “你是花瘤儿的儿子!”苏季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上前仔细打量着儒郎,道:“怎么一点也不像?”

    儒郎不知苏季所说的“花瘤儿”是谁,却也不敢否认,只是任凭苏季在自己头上摸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苏季又问:“你娘是不是特别漂亮?”

    “听说是的。”

    苏季沉吟片刻,心想这孩子虽然是善财公子莫名引来的,但毕竟是好兄弟的儿子,要是留给茶里王教养,岂不早晚变成王老千一样的泼皮混蛋?

    想到这里,他回到床上正襟危坐道:

    “收你可以,但你以后不能姓王,要改姓花。”

    苏季说着,用手指沾了酒水,在地上写了“花如狼”三个字:

    “如狼似虎的如,如狼似虎的狼。你爷爷不是你亲爷爷,你爹也不是你亲爹。你亲爹死前是个色狼,你爷爷死前是个饿狼,以后我叫你狼儿,你若肯答应,我便收你做徒弟。”

    若不是因为爷爷之前的反复叮嘱,花如狼一定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个胡说八道的疯子。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勉勉强强点了头。

    虽然顺利通过拜师这一关,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之前的优越感也早已灰飞烟灭。眼前的这个师傅实在与他想象中的伟岸形象相差太远,也根本无法相信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花如狼正这样想着,只听苏季再次语出惊人:

    “狼儿,现在为师要带你去见你死去的亲爷爷!”

第十八章 掘坟取尸

    明明还是白天,坟地却阴森弥漫。坟头的枯草在寒风中飘摇,四周的松树枝叶沙沙作响,犹如鬼魂的咆哮。

    骤然一声凄厉的猫头鹰嚎,吓得花如狼打了个冷颤,连忙缩到苏季身后。

    花如狼觉得后脊梁不断传来刺骨的阴风,一双由于紧张而湿漉漉的小手,死死握住一把生锈的撬棍,僵硬的双脚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

    苏季扛着铁锄头,大步走向一颗老松树。树下野草已能末过膝盖。高高的野草中立着一块斑驳的青石墓碑,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听见一声叹息,花如狼抬头望向苏季,只见他暗淡的脸色,已经与四周阴郁的气氛融为一体。

    苏季挥起手中的锄头将刨开坟包。不出半个时辰,棺材盖子从土里显露了出来。

    “这是……倔坟!”花如狼不禁脱口而出,紧握撬棍的手开始颤抖。

    他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晓得掘坟盗墓乃是大逆不道之事。况且据苏季之前所言,这掘的还可能是自己亲爷爷的坟。

    “不是掘坟,是救人!”说着,苏季向花如狼伸出一只手,勾了勾食指。

    花如狼顿时心领神会,一双小手乖乖地将撬棍递了出去,又想起茶里王的叮嘱:“狐夫子说的都是对的!”

    现在这句话恐怕是支撑这孩子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他把手心上的汗抹在裤子上,准备迎接将要看到的一切。

    苏季将撬棍插进棺材板,用力踩踏,几次下来,盖子开始松动。棺材盖子被移开的瞬间,花如狼吓得捂住了眼睛。

    透过手指的缝隙,花如狼看见棺材里面躺着一个胖老头。

    胖老头的肚子像孕妇一般高高隆起,表情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令花如狼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胖老头的身体并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像是刚死去不久。但若是刚死,坟地的野草不会长得这么高。

    就在花如狼疑惑不解之时,苏季将锄头与撬棍扔到一边,纵身一跃跳进棺材,附身嗅了嗅那具尸体。花如狼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闻到**难闻的气味。

    “狼儿,过来和爷爷打个招呼!”

    花如狼瞪大眼睛,恐惧地摇了摇头,不禁后退几步。

    “不必害怕。你爷爷的尸体九年不腐,八成还没死透。师傅答应你亲爹照顾你爷爷,所以一定会想办法让他起死回生。”

    小狼儿还没来得及琢磨苏季话中的意思,就听摘星台顶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喊:

    “杀人了!杀人了!”

    苏季爬出棺材向通往摘星台顶的小路望去。只见远处陆续有很多人,从摘星台顶往下跑,神色极为慌张。人流越来越拥挤,不断有人被挤出狭长的小路,踩塌了不少墓碑。

    “狼儿!你呆在原地等我。师傅要回去看看。”

    花如狼挠了挠头,茫然地问:

    “那爷爷怎么办,师傅不是要让他起死回生吗?”

    “着什么急!你爷爷暂时还是死人,还是庙里的活人要紧!”

    说罢,苏季向摘星台顶飞奔而去。

    突如其来一声惨嘶,自青灵庙中传出:

    “快去报官!来人啊——”

    伴随戛然而止的惨叫声,一具身着道服的无头童尸从门里飞了出来。苏季侧身躲了过去,闪到木窗后面。

    正厅剑气纵横,白光闪动。光芒所到之处,惨叫声不绝于耳。三道剑气划破窗纸,纷飞的血沫溅到雪白的窗纸上。

    划破的窗纸将苏季眼前的世界分割成三块,透过这三道缝隙向内窥视,可以看到地上横着几具死尸,鲜血横流,腥气冲天。

    苏季不禁心中一寒,触目惊心的场面令他怔住。他数着倒在血泊中的尸体,盘算着青灵庙一共有七个道童,想看看目前还剩几个还在喘气。

    “一、二、三、四、五、六……”

    突然,一个颤抖的声音恳求道:

    “大仙……大仙饶命!”

    苏季猛然抬头,只见白衣人抬起手中的剑,将最后一个道童从屏风后面逼了出来。道童湿透的两腿之间,淡黄的液体,滴滴答答的流淌下来。

    苏季轻叹了一声,喃喃数了一个“七”。直觉告诉他,这剑一举起来,若不染上那个人的血,只怕不会轻易放下。

    “我师父在哪?”白衣人冷冷地问。

    “谁是你师父?”

    “太甲真人。”

    “没听过……这里只有狐夫子、无畏战神、善财……”

    道童还未说完,白衣人骤然眉头微蹙。一颗头颅瞬间被斩了下来,鲜血从脖颈上飙出,如一朵绽放的血莲花。

    苏季虽然猜到了结果,却根本没有看见白衣人出手的动作。他的手始终藏在雪白的长袖中,雪白的衣服竟没有沾染上一滴血。他的剑明明是一把木剑,居然能如砍瓜切菜般削去人的头颅!

    这时,道童头颅的嘴里升起一团青色的鬼火,幽幽地飞向白衣人腰间的桃木剑。那条三尺半长的木头既不锋利,也无杀气,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苏季觉得白衣人的剑很眼熟,不禁向前挪了几步,来到门边,想仔细看看那把剑。当他彻底看清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果然不是玩具,他曾在梦中见过那把剑。

    他记得自己曾把那把剑化作一道剑气,结束了太甲真人的性命。这虽是杀人,却也算是救人。但如今太甲真人的徒弟杀气凛凛来寻师傅。他就算有一百张嘴,只怕也难说清事情的原委。

    就在这时,苏季感觉身边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猛然转头,只见花如狼正用双手捂着小嘴巴,愕然地望着庙里的尸体。苏季一把将他拽回来,压低声音问:

    “不是叫你在那等我吗?这里很危险!”

    花如狼依旧惊讶得小嘴微张,吞吞吐吐地回答:

    “那里……也很危险。刚才……亲爷爷的肚子……突然动了一下。”

    “所以你扔下他,自己跑来了?”

    花如狼摇了摇头,说:

    “我让跟我来的车夫,把他抬到马车上了。”

    刚要松一口气,苏季就听一个脚步越来越近,似乎是那白衣人向这边走了过来。

    苏季咽了一口唾沫,把嘴凑到花如狼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了几句话。

    花如狼听完,将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

    “不!不!不!师傅这……”

    苏季连忙捂住他的小嘴,一字一顿地说:

    “想活命就按师傅说的做!”

    说罢,一只手将徒弟轻轻推走!

第十九章 白衣人

    耳畔吹来一阵风,将一个白色的人影吹到狐夫子眼前。

    风吹起斗笠的白纱,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苏季看见白衣人眉宇间散发淡淡的寒气,这是纯阴体质的人修炼到玄清二境时的特征。据三千大道所载,此时修士的视听已经突破极致,能看到凡人无法看破的虚境幻象。

    “我师父在哪?”

    白衣人的语气蕴含着凛然的寒意,好似连一片雪白的衣角也在散发着森森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傲冷的声音蕴含着一种魔力,仿佛能让任何听道这句话的人,都不得不立刻回答他的问题,然而苏季,却没回答。

    白衣人猛然出剑,欲挑起苏季腰间的鸿钧铃。

    突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铃铛上的文字发出金色的光芒!

    白衣人立刻收剑,耀眼的金光逼得他后退两步。

    苏季觉得这光景很眼熟,看来除了他自己,无论是妖还是人都休想把这铃铛从自己身上夺走。他把腰板挺得笔直,目光中多了几分慑人的傲气。

    那一刻,“一身是胆”四个字,在他身上展露无疑。

    苏季反问道:“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说为什么要杀我的门人?”

    “……我师父在哪?”

    白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将之前的话原封不动复了一遍,眼中逼人的肃杀之气更盛了几分。

    然而,苏季却用一种挑衅的语气说:

    “杀了我就永远别想知道!”

    白衣人倾身一动,剑锋笔直指向苏季的咽喉,使他寒毛悚立,顿时有一种全身被禁锢住,无法动弹的感觉。

    “咕噜。”

    喉咙吞了一口吐沫,苏季看着剑尖逼在喉结上,只需稍稍一动,他必死无疑。可是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用喉结顶着木剑尖向前走去……

    这回轮到白衣人向后退了一步,虽然可以一剑杀了他,但这显然不是得到答案的办法。

    他抬眉打量着步步紧逼的苏季,竟完全感觉不到他的修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一个敢这样和自己叫板的凡人,不禁稍稍有点佩服这个人的勇气。

    可是,他哪里知道苏季暗暗悬着的心,正随剑锋的游移发出一阵阵抽搐。之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犹豫片刻后,白衣人看向地上的四具尸体,眉宇间掠过一丝厌恶的神情,说:

    “他们是妖。”

    说着,白衣人把剑缓缓放下。

    顿时松了一口气的苏季,又将腰板挺得笔直,用力啐了一口唾沫,扬声道:

    “我看你才是妖!竟敢光天化日杀我门人,你以为这庙里的五位神祗都是吃素的?”

    “门人?神祗?”白衣人冷冷地笑了。

    雪白的长袖轻轻一挥,周围金碧辉煌的装潢,瞬间化作一片残垣断壁。原本完好的棚顶浮现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露出一小片圆形的天空。

    苏季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觉得棚顶的大洞与梦中巨蟒留下的大洞,简直一模一样。

    白衣人再一挥衣袖,血泊中的七具残尸,顷刻间化作七撮青色的狐狸毛。一阵大风掠过残垣的缝隙,将那七撮毛吹得四散飞扬。

    “庙里的香火能帮那孽畜提升本源之力,香火越旺,它就会越早飞升。”

    苏季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他走到狐首人身的雕像前,朝雕像的脖子挥了一剑。白长靴一脚踩碎了滚落的狐首,碎石中出现一颗勾状红玉。

    苏季觉得那块玉与自己当年送给林姿的那颗勾玉有几分相似,只是颜色不同。

    “你肉眼凡胎,只配做妖孽的玩物。”

    白衣人的语气带着几分嘲弄,使他那骨子里的傲意表露的更加明显。他说着从雪白的袖口中,伸出一只纤巧如玉的手,将地上的红珠子收了回去。

    尽管那只手出现的时间很短,却被苏季尽收眼底。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苏季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正色道: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会道法的人都是废物?”

    说着,苏季将手搭在白衣人肩膀上,在她背上轻轻游走。白衣人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一个闪身到了几步开外。

    “没错!师傅说仙道之下皆为蝼蚁,尔等终将化为尘土!”

    “你张口一个师傅,闭口一个师傅。你师傅我见过,当真令人过目不忘。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最让人过目不忘。”

    “哪两种人?”

    “一种是像我这样英俊潇洒的,另一种就是像你师傅那样的……”

    “你敢辱我恩师!”

    话音未落,白光一闪,血花飞溅。

    苏季的身体突然向后飞起!胸前的衣衫被划破,露出一道血淋漓的剑痕!

    “师……!”庙堂某个角落传出一声稚嫩的惊呼。

    白衣人只是微微瞥了一眼,又将视线转了回来,似乎对这声音早有预见。

    苏季嘴角竟泛起一丝微笑,刚刚那一剑虽重,却显然手下留情。如果以她的修为全力挥剑,苏季恐怕早已和自己的雕像一样身首异处。

    苏季艰难地爬起来,压抑着疼痛,嘴上说道:

    “丑师傅教出的徒弟一定也是个丑八怪,否则怎会大白天裹着一件白丧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你尽管继续胡说,再说一句,我就砍断你一只胳膊。我保证你每说一句身上都会少一样东西!”

    “胡说也好,实说也罢。我现在喉咙干得很,一句话也不想说。”

    说着,苏季开始咳嗽,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白衣人向他胸前的伤口望了一眼。那伤口入肉三分,从右臂一直延伸到左胸,正在止不住地流血。

    “你去打一碗井水给他喝。”白衣人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这句话的对象是一个趴在门后探头张望的小道童。白衣人想必刚才那声惊呼就是他发出来的。

    小道童闻声,连忙将头缩了回去。

    半晌过后,小道童端着一个盘子走了出来,盘子上放着一个茶壶和两个茶碗。他将一碗茶递给苏季。

    苏季头也不抬,接过茶碗仰头灌了下去,不用看也知道,眼前这道童装扮的人就是花如狼。

    “这水甘甜解渴,再来一碗。”

    花如狼看着师父,眉头紧锁,表情复杂,犹豫了片刻才又倒了一碗。

    白衣人看着苏季一晚又一碗地喝着,自己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自从进庙,她除了杀人,就是骂人,难免有些口干舌燥。

    花如狼将另一个茶碗也倒满,双手端到白衣人面前。白衣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却骤然停在半空中。

    苏季顿时察觉到她的犹豫。

    就在白衣人缩回手的前一刻,只听“啪!”的一声。

    花如狼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谁让你给她的?”苏季厉声喝道。

    花如狼揉了揉脑袋,含泪道:“我只是想端水给她喝。”

    “我还没死呢,你就急着巴结别人。我真该先打死你这吃里扒外的墙头草!”

    苏季只轻轻一巴掌打过去,花如狼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看着泪眼汪汪的花如狼,白衣人眼中掠过一丝关切的光芒。虽然那只是极其微弱的光,却如从乌云背后探出的太阳,因为难得一见,所以显得更加温暖。原本堆积在她心头的冰雪,已经完全被花如狼眼中的热泪融化了。

    白衣人捻指一弹,苏季顿时像被踹了一脚,跌坐到一旁。

    “别哭了,我刚好有些口渴。”

    语声未落,花如狼的茶杯就已飞到白衣人手中。两手隔空御物的本事,充分体现了她万中无一的天赋。

    白衣人看了一眼苏季手中空空的茶杯,仰头喝了下去。

    花如狼咬着嘴唇,看着仰头喝水的白衣人,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看得出这她是真的关心自己,心头涌出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花如狼焦急不安,苏季却嘴角上扬。

    两人不经意流露的表情都被白衣人尽收眼底。

    白衣人放下空茶杯,淡然说道:

    “你们费尽心机哄我喝了这碗水,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第二十章 英雄无悔

    白衣人一语道破天机,显然早已识破苏季的伎俩。

    然而,苏季却一点也不害怕,朗声道:

    “你喝的是送子茶,是一种迷药。你很快就会四肢无力,不省人事!”

    白衣人见苏季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禁发出一阵长笑。

    那笑声如银铃一般悦耳动听,尽管有些冷冰冰的,却刚好能让适才灼热的气氛变得凉爽了几分。苏季见她笑得如此开心,自己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花如狼望着这两个发笑人,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笑声收歇,白衣人敛容正色道:

    “我乃玄清之身,纯阴之体,凡夫的迷药对我根本不起作用!”

    “还有这种事?”

    苏季顿时一拍大腿,夸张地惨叫一声,露出惊恐万分又失望透顶的表情。

    白衣人略表惋惜地叹了一声,心想不愧是区区凡人,果然异想天开得很,觉得做出这般行径的苏季,就如一只伸腿想绊倒大象的蚂蚁一样可笑。

    “哗啦!”

    白衣人手中的茶杯突然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两只手失去了知觉,紧接着她感到头部传来一阵眩晕。

    苏季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恍然叫道:

    “差点忘了!除了送子茶,这里面还加了赎罪饮,好像恰好可以用来对付你们这些修仙的高人。”

    “赎罪饮是什么?”

    听见白衣人的问题,花如狼连忙红着脸,低下了头。苏季心疼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转头对白衣人说:

    “所谓赎罪饮,就是我宝贝徒儿蕴含纯阳之气的童子尿!刚好能破你的纯阴之体!”

    白衣人惊得双眸微张,想起曾听师傅酒醉呓语过一段百字阴阳秘传,当时听得含糊不清,只记得其中确实提到童子尿是纯阳之物。没想到这个连半点玄清气都没有的小子,居然能知道三千大道最后一卷的内容!

    此时,这铁一般的事实远远在她预料之外,任何奇门毒药她都不放在眼里,而偏偏这污秽之物是她最受不了的。她越想越觉得恶心,不由得开始干呕。若不是长期辟谷修行,只怕此刻连肠子都要吐出来了。

    花如狼眨了眨眼睛,问苏季:“师傅……好像比她喝得还多吧?”

    不问还好,这一问让苏季回味无穷,也开始恶心。

    “你小子什么意思?是想知道你的尿,好不好喝?”

    “不!不!不!我是想起师傅您好像也是仙人之躯,担心您会不会有事。”

    “徒儿多虑了。”苏季挤出一脸苦笑道:“以为师的修为,杀她简直易如反掌。只不过看她太过嚣张,想嬉耍一下她罢了。”

    说罢,苏季一拍胸脯,没想到这一拍牵连胃部一阵抽搐,顿时开始呕吐起来。

    “你小子……到底……尿了多少?”

    “……很……多……”

    话音刚落,苏季吐得更加厉害,刚才喝的都被吐了出来,不但没有头晕的感觉,反而越吐越清醒。

    花如狼拍着他的后背,慌忙解释道:

    “我看她好像很厉害,担心少了不起作用。”

    苏季擦了擦嘴,正色道:

    “她越厉害,药性对她的威胁就越大。她若是不这么艺高人胆大,也许不会输得这么惨。”

    说着,苏季一只手伸向白衣人的面纱,对花如狼道:“狼儿,为师要你记住这只丧家犬的表情。等你哪天成了像她一样厉害的高手,可千万别像她一样自以为是!”

    “别过来!”白衣人的声音清越动人,语一出口,更无法掩饰她女子的身份,只能仰头拼命摇晃,头上的斗笠被摇了下来。

    霎时间,乌黑光洁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肩头。

    苏季搓了搓手,一把扯下她脸上的白布。

    阳光透过棚顶的缺口倾洒在她的肩头脸畔,映出一张白皙的侧脸,尽管额前的发丝有些凌乱,却丝毫不掩清丽绝尘的气质,仿佛她是刚刚踏入这个尘世一般。

    花如狼不禁屏住呼吸,竟是看得痴了。

    白衣少女不愿直视呆若木鸡的两人,闭目将头扭到一边。

    苏季只轻轻一转,便将那张俏脸又转了回来。盯着眼前的男人,她含泪的明眸之中带着几分畏惧与仇怨。那种梨花带雨的风情,竟也是动人心魄。

    苏季又联想到自己的名字,心头复苏的春季悄然而至。

    他暗暗感叹,原来一个生气的女人,竟也可以这么好看。

    “这种时候一个正常的男人如何把持得住?”苏季认真严肃地拷问自己。

    他曾在林姿面前做过一次不正常的男人,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每每想起此事都令他后悔不已。经过弹指间的犹豫过后,为弥补当年的遗憾,他决定耍一次流氓,但嘴上却说:

    “我向来有仇必报。你刺了我一剑,我也要在你身上戳一个透明窟窿!”

    “师傅!”花如狼连忙摇晃苏季的胳膊,焦急地恳求道:“徒儿求您不要伤害她!”

    苏季心中暗暗发笑。他本无伤人之心,只想找回一点面子,没想到花如狼的反应竟然如此强烈。

    “真是狼父无犬子,你这小色狼和你爹一个德行,见到女人就走不动路。”

    苏季摇头叹息一声,忽然语气一变,对白衣少女义正言辞地说:

    “今天看在我徒儿的份上,这透明窟窿就免了。不过浩然天地,公道长存!为了让你记住道义二字,今天本公子必须在你的脸上留个记号……”

    一边说,苏季一边将白衣少女的脸抬了起来。

    白衣少女察觉到不对劲,似是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雪白的脸颊顿时变得绯红,贝齿轻咬着红唇,睁着水汪汪的双眸瞪着他!

    花如狼羞得捂住了眼睛,只听耳边传来“呀!”的一声娇喊!

    少顷,花如狼小心翼翼地将捂脸的手掌分开,透过指缝偷偷往外面望去,只见白衣少女的脸上多了一个淡红色的吻痕。

    苏季笑道:“没想到你的心那么冰,那么冷,脸却这么热,这么红,就像冰窖里刚解冻的红苹果,又香又甜!”

    苏季闭眼回味了一阵,舔了舔嘴唇,转向花如狼坏笑道:

    “狼儿,你要不要也来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花如狼的小脸更红了,连忙摇头道:

    “师傅,徒儿求你别再欺负她了。”

    白衣少女满脸泪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娇喝道:

    “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英雄无悔,后会无期!咱们走!”

    说罢,苏季转身扬长而去。

    花如狼轻叹一声,跟上了苏季的脚步。

    “狼儿,我之前教你的那段口诀,还记得吗?”苏季问。

    花如狼摇头道:“师傅当时说得太快,徒儿一句也没记住。”

    “有空我再教你一遍,这次没用上,没准下次用得着……”

    两人边走边聊,还没走出庙门,就听门外传来一阵马嘶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急切地冲进庙门,跪在花如狼面前大喊:

    “小少爷别怕!我来救您了!”

    苏季上下打量着这位车夫,问道:

    “敢问这位马后炮是……?”

    花如狼噗嗤一笑,答道:

    “他叫马后炮,是我家车夫!”

    “名字属实贴切得很,不过听他口音不像本地人。”

    马后炮瞥了苏季一眼,见他衣衫破烂,便冷淡地回了一句:

    “我乃申都平阳人氏。”

    申都平阳?

    苏季想起李鸿钧提过西戎申国是截教盘踞之地,截教徒喜欢穿红色,又想起苏大人提到的红衣男子会施法术,很有可能会是截教中人。

    他觉得现在去平阳至少可以做三件事:一来可以送申候躯体归国;二来可以打听红衣男子的下落,三来可以出去长长见识,学些真本事。平阳距离镐京不远,如果证实善财公子是弑父的仇人,正好顺便用学到的本事去赴一年之约,报仇雪恨。

    “马后炮,接下来你刚好能顺路回一趟老家。狼儿的爷爷也是申国人。”

    说着,苏季摸了摸花如狼的小脑袋。马后炮看着两人亲密的举动,疑惑地挠了挠头,面带茫然地看向花如狼。

    花如狼回头看了看昏倒的白衣少女,将小腰板挺得笔直,拉着苏季的手,骄傲地说:

    “还等什么!就依我师父说的办!”

第二十一章 玄狐宗

    黄土浩瀚,一望无际的平原在天空下伸展着。

    尽管风吹在脸上热烘烘的,却丝毫不能泯灭一个孩子的好奇心。花如狼倚着车厢旁的木窗向外看去,只见旱地上布满网状的裂口。沿途被蝗虫啃食过的庄家,如败絮般随风飘摇。

    一条被铁骑踏平的黄泥路边堆满森森白骨,还有几道很深的车辙印。四周依稀保留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如今看来只剩下满眼的阴森与凄凉。

    马后炮挥着马鞭,黯然说道:

    “这里原是申国的小村落,三年前,周宣王引兵进犯,得胜返回时以犒劳三军为由,放任士卒在此地烧杀劫掠。那段日子这里浓烟滚滚,尸横遍野,到处是呼儿唤女、哭爹喊娘的惨嘶声。时至今日,附近一大片土地都已经没人了。”

    话语中充斥着无穷的愤恨,从这位马车夫的话中,苏季隐然能感到申国与周室之间仇恨,已然激化至冰冻三尺的地步。

    晌午烈日当空的时候,花如狼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惊醒了打盹的苏季。

    睡眼朦胧之中,苏季看见花如狼激动地指向窗外,远处是一片被森林包围的古城。碧波荡漾的湖水环绕城池,犹如一条透明的翠带。

    赶车的马后炮就算不回头,也能想象到身后两人激动的表情,而他却面无表情地挥着马鞭,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看到的是申都平阳的蜃景,到那至少还有四天的路程。”

    紧接着,就像马后炮说的那样,只片刻功夫,那绿林、碧湖、古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原,能听到的,只有马蹄与车轮滚动的沉闷声响。

    日落之前,马车赶到一家名叫“凤栖楼”的小客栈。

    这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人烟所在。若是没有这家客栈,根本想象不出这片荒原究竟会延伸到什么地方。

    凤栖楼名头起得很大,门脸却很小。里面连一个食客也没有,只有一个拨弄算盘的掌柜和一个点头打盹的店小二。两人身上的衣服款式怪异,色彩斑斓,肩头各绣着五色雉鸡和长尾猿,一看就是西方戎族的服饰。

    苏季随便寻了一张桌子坐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见没人过来招呼,便自己喊道:

    “一坛竹叶青!”

    小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刚想伸手拿酒,就被掌柜拦住了!

    “没有!”

    掌柜操着古怪的口音,带搭不理地回了两个字,然后埋头对小二嘟囔着听不懂的话,像是正在抱怨着什么。

    花如狼正在纳闷,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声,停在客栈外。

    听这马蹄声来得这么急,花如狼忍不住起身瞧了瞧,远远看见一个白发青年走了过来。青年身上的青色中原道服,让花如狼倍感亲切,仔细一看,居然与青灵庙里道童的衣服毫无二致。

    掌柜见那白发青年进店,连忙走出帐台,将他请到最好的位置上。

    小二见了白发青年,毫不犹豫地把苏季凉在这里,一路小跑着上前招呼。

    “一坛竹叶青!”

    完全相同的五个字从白发青年嘴里喊出来,结果却是天壤之别。眨眼间的功夫,掌柜便将一坛竹叶青摆在青年桌上,一脸谄媚地笑道:

    “此地干旱缺水,酒更是比银贝还贵。这最后一坛竹叶青是我专门留给九爷的,只有九爷您这样身份的人,才配喝这样的酒。”

    掌柜滔滔不绝地巴结,而白发青年却一言不发地喝酒,丝毫没有与他寒暄的意思。

    花如狼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不满已然写在脸上。苏季却是瞧得有趣,索性竖起耳朵听个仔细,觉得这掌柜似乎别有用心。

    “我儿子的事可有眉目?”掌柜又开口道。

    白发青年自顾自地喝酒,像是没听见一样。

    掌柜又想询问,却忽觉有人正在拽他的衣服,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撅着小嘴,不满地说:

    “我师傅要酒,你说没有。他要酒,你却说有。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掌柜正憋着闷气,见花如狼过来理论,索性将气撒在他身上,一脸轻蔑地说:

    “你这小杂种!这么好的酒也是你们这些叫花子能喝得起的吗?我不撵你们出去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

    花如狼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现在的确很像一个小叫花子。

    因为最近害怕白衣少女追来,马车一刻不停地赶路。花如狼身上的名贵衣服已脏成一块灰抹布,苏季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胸前还有一条被剑划破的大缺口。

    然而,出卖他们的并不是身上的破烂衣服,而是从花如狼怀里探出头来的一个有缺口的盘子。这个其貌不扬的宝物,现在竟成了叫花子身份的最有利证明。

    “你见过我们这么英俊的乞丐吗?”苏季扬声问道。

    “你在叫花子里算是英俊的,但毕竟只是个叫花子。”掌柜讪讪地说完,扭头对白发青年笑容可掬地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要能让他拜在狐夫子门下,需要多少银子打点,您千万别客气,尽管开口……”

    听到“狐夫子”三个字的时候,花如狼突然看向苏季。苏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继续往下听。

    掌柜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只见白发青年抬起两根手指,示意他闭嘴。

    此时,白发青年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花如狼怀里的造化玉牒。

    “好别致的盘子……”白发青年微笑道。

    花如狼不知所措,只听身后的苏季,朗声道:

    “再别致,也只是讨饭的家伙罢了。”

    苏季这一句话,道出了掌柜的心声。掌柜一脸茫然,死也搞不懂,为何有人会对一个要饭的工具感兴趣。

    苏季摆了摆手,花如狼连忙跑回他身边,将盘子掖回到脏衣服里。

    白发青年又瞄了一下苏季腰上的青铜铃铛,脸色微微一沉,接着缓缓转头看向掌柜,眼睛里充满了怨毒之意。

    掌柜头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却仍是一头雾水。琢磨了片刻,他迈起大步来到苏季旁边,抻着脖子叫道:

    “你们两个叫花子!要是肯把讨饭盘子送给那边的先生,你俩这顿饭我请了!”

    掌柜说话时的表情,活像一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他用鼻孔对着下方的两人,等待他们将盘子双手奉上,并给与虔诚的感谢。

    然而,现实却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

    苏季淡然一笑,将一块金贝轻轻撂在桌上,对花如狼说:

    “小狼儿,尽管点!”

    金贝的光芒映在掌柜眼中,晃得他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大张的嘴巴好像能塞进两个拳头。

    花如狼将木牌上的菜品,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才算是点完了菜。菜上齐时,一张桌子已经摆不下了,只好把菜分成三个桌子摆。

    店小二毕恭毕敬地将找回的一锭银子呈给苏季,殊不知这锭银子已是他身上最后的财产。因为之前走得很急,苏季只带了一块金贝。想到吃完这顿可能真会变成叫花子,他盯着面前的丰盛菜肴看了很久。

    花如狼眨着眼睛问道:“师父,怎么了?徒儿点的菜不合您胃口?”

    苏季苦笑道:“狼儿,你们王家平时也是这么吃饭的吗?”

    花如狼摇了摇头,说:“家里的饭菜比这更多,更名贵,可是现在没办法那么讲究,徒儿只点了一个人的量,是不是点少了?”

    “不少,不少。你点的够师傅吃好几天了,可惜这么多菜多半是要浪费了。”

    “徒儿在家的时候,吃不完的菜,下人会吃;下人吃不完,狗会吃;狗吃不完的,园子里大大小小的花草树木会吃;一点也不会浪费。”

    “你家的下人一定很多喽?”

    “不太清楚,只知道我身边伺候的就有十几个。”

    两人的对话让一旁的店小二羡慕得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就在这时,掌柜从后房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玉盘子,轻手轻脚地放在白发青年桌上,说道:

    “九爷,这是我祖传的古器,价值连城,我儿子……”

    掌柜话没说完,只见白发青年将一只手轻轻盖在白玉盘上,等抬起来的时候,白玉盘已经变成一堆白色的粉末。

    白发青年也将一块金贝放在桌子上,阴沉地说:

    “这个留给你儿子买口棺材,他得罪了狐夫子,已经死了。”

    掌柜瞬间一怔,嘴角抽动了几下,脸上的表情分不出是哭,还是是笑。

    白发青年说完起离去,刚好与走进店来的马后炮撞了个正着。

    马后炮看见白发青年,连忙脚一缩,停在门口,直到目送他走出很远才进店来。

    苏季问马后炮:“你怎么拴马,栓了这么久?”

    马后炮笑着应道:“风沙太大,马不听人话。”

    苏季对花如狼道:“狼儿,你去看看他是不是对我们的马做了什么手脚?”

    花如狼应声,立刻放下筷子,跑了出去。

    马后炮眼珠子一转,对苏季说道:“您故意支开小少爷,想必一定有话要说。”

    “你可知道那白毛是什么来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人们都叫他胡九爷,据说是玄狐宗掌教的把兄弟。”

    “玄狐宗?”

    “那是我们申国最大的修真门派,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等您到了平阳城,看到街上的风谷车,木牛流马,那些都是玄狐宗做出来的。百年来,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拜入门下。”

    “这些与狐夫子又有什么关系?”

    “狐夫子就是玄狐宗的掌教。”

    苏季迟疑了一下,问道:“我何时成了玄狐宗的掌教?”

    “您不要误会。玄狐宗的狐夫子不是你,而一位真正的高人。”

    马后炮的话像一瓢凉水,朝苏季劈头泼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输与赢

    “莫非申国也有狐夫子?”

    苏季低声沉吟着,感觉很多关于狐夫子的事情,他这个狐夫子不知道,好像全天下都知道。他眉头紧锁,放下吃饭的筷子,问道:

    “你说的这个狐夫子是什么来头?”

    “他姓墨,单名一个殊字。有道是,上善若输,恶贯满赢。进了申国地界,但凡有耳朵的哪有不知道墨殊和姜赢这俩名字的?”

    听马后炮这言外之意,好像苏季的耳朵是白长了。苏季并没表现出生气,因为马后炮一路上说话的方式,一直是欲抑先扬,先拍马屁,后放炮伤人。

    普通人能被他一句话砸个跟头,一连几炮下来,必定五雷轰顶,外焦里嫩,但苏季不是普通人。他心想也难怪,谁让他叫马后炮呢?

    “我这个朝歌的狐夫子,你们申国人听说过吗?”苏季试探着问道。

    “小的就是申国人,至少小的听过。”马后炮抿了一口酒,道:“小的过去跑过很多地界,发现像您这样的狐夫子很多。”

    “你是想说我这个狐夫子是假的?”

    苏季的语气开始有些激动。马后炮听得出来,也清楚自己说话的毛病,但他就是控制不住。他给苏季斟了一杯酒,打着哈哈说道:

    “没说假的不好,但真的狐夫子只有一个。”

    “你想说只有那个墨殊才是真的狐夫子?”

    “您这个问题问得好,但听您问的这个问题,想必您一定不知道狐夫子三个字的来历。夫子是申国人对墨殊的尊称,狐字代表玄狐宗掌教的身份。说句您不爱听的,您这个狐夫子才做了几年?又会什么神通?”

    马后炮的语气无半点嘲笑的意味,他说的也许都是事实,但这些话进到苏季耳朵里,却变成了否定,甚至是侮辱。

    苏季淡然一笑,没有回答。

    任谁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否定,苏季也一样。他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连一个字也不愿相信。他甚至想过要掀翻桌子来发泄自己的愤怒。换做以前的苏季一定会这么做,不过现在的苏季没有。无论是真是假,他都将这些刺耳的话硬生生听完了。

    冷静的直觉告诉他,命运又开了一个玩笑,只有一路玩下去,才能知道一切的真相。

    他想起白衣人曾嘲笑他只配做妖孽的玩物,如今他彻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原来狐夫子不是一个人,更不是一个神,而是一群被妖孽摆布的棋子。

    那个墨殊又是何许人也?

    他究竟是这些棋子中的一枚?

    还是那个下棋的人呢?

    苏季将剩下的半壶烈酒一口气灌下去,带着酒意问道:

    “那个叫墨殊的狐夫子这么有名?朝歌百姓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现在的朝歌是从一片废墟上建起来的,已非昔日的前朝古都。贤人都去了镐京等地,留下的皆是寡见少闻的城民。再说墨殊作风低调,你们没听过他一点也不奇怪,但我相信你绝不会没听过他的老婆。”

    “狐夫子还有老婆?”

    “有,而且你一定听过。”

    “谁?”

    “黎如魅!”

    “你说的可是天下第一浪妓,黎如魅?”

    “没错,但现在你最好不要那样叫她,因为她现在是墨殊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若对她感兴趣,小的这里有一个好东西……”

    说着,马后炮从自己的行李中掏出一个装满龟甲的包裹放在桌上,将嘴巴凑到苏季耳边,压低声音道:

    “这龟甲上刻的是《如魅禁传》,写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段子。我们万里同行就是缘分,小的只收您五块银贝。”

    “原来你还卖书!”

    “小本生意不容易。你若肯捧场。小的再和您说说姜赢,初到平阳,你不了解这个人恐怕很难活过一天。”

    酒意逐渐上来,苏季将身上最后一块银贝,痛快地拍在桌上。

    马后炮压低着声音,继续说道:

    “说起姜赢,每次我都提心吊胆。关于他我不敢多说,最多只能告诉你两件事。”

    “那两件事?”

    “第一,他是申候的嫡长子;第二,他最不喜欢输,如有人不小心在他面前提起输字,哪怕只是读到这个音,都要掉脑袋!”

    “那墨殊岂不烦了他的忌讳?”

    “一点也没错。申国姜氏与玄狐墨家自申候失踪以来,为了争夺截教主之位,一直针锋相对。百姓们都盼着着,墨殊莫要输,姜赢莫要赢。然而,凡是敢惹姜赢的人,都死得一个比一个惨。您有空儿可以去东市刑场看看,那里的石头十年前是灰色,现在已经被染成土红色。听一个侩子手说,这几个月光是行刑用的鬼头刀,就砍钝了七把。”

    “申候即是一国之主,又是截教之主,嫡长子姜赢理应继承一切。墨殊有什么资格争?”

    “申候只是恰好兼有两个身份而已,截教主不一定都是王侯。他能号令西方戎族,地位比地方诸侯还高!历代教主都是由二十五位截教元老选出来的。大公子姜赢为了引这些元老上钩,扬言谁能帮他得了截教主之位,就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的钓了几条大鱼争着帮他,可惜现在都是死鱼了。”

    “那姜赢的女儿想必很美?”

    “美!当然美。不过我刚才见到一个女人比她更美!”

    苏季楞了一下,连忙问道:“你刚才拴马时见到谁了?”

    “我见到一个白衣如雪的女人,头戴垂帘青竹笠,腰悬一把桃木剑。”

    苏季突然一怔。那个白衣少女的身影在脑中闪过。他连忙驱逐了那个念头,用怀疑的语气问道:

    “她戴着垂帘的斗笠,你怎么知道她长得美?”

    马后炮拍着胸脯,一脸认真地说:

    “我真的看见了,而且还把她画下来了。”说着,他开始在身上摸索,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什么来,最后将目光落在桌上的包裹,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道:

    “想起来了!我就画在刚才卖你的这些龟甲上。”

    苏季随手掏出一块龟甲看了一眼。这一看非同小可,顿时如同中了定身之法,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再看那龟甲上哪有什么画像?连一个能让人看懂的字都没有,只有密密麻麻的蝌蚪文。

    “定身符咒?”苏季发出一声惊叹。

    他从蝌蚪文的排列看出,那些龟甲都是一枚枚阐教符咒。现除了嘴,他连一根手指也无法抬起。整个人就像一尊石像般定在椅子上。

    “师傅救我!”门外传来一个惊慌而稚嫩的声音。

    花如狼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一阵风。

    风吹来一个白色的人影。那身影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如幽灵般浮现在花如狼身后。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晕倒在青灵庙的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从袖中取出一块银贝,递到马后炮面前。

    马后炮连连摆手道:

    “报酬就不必了,你只要让我把车上那个胖老头带走就行了。”

    “你还蛮会做生意的。”白衣少女瞥了他一眼,将银子收了回去。

    看见这两人碰面的场景,花如狼猛然想起自己拜师那天,拦住马车的正是这个白衣少女,恍然意识到原来那天这两个人的相遇并非巧合。

    “好一招马后炮,你们这步棋倒是下的很俊。不过搞不好……会是一步死棋。”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一旁的两个人茫然地交换了一次眼神。

    马后炮心里纳闷,从苏季脸上竟看不出丝毫畏惧之色,只有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二十三章 左与右

    第一次进申候府的人,都会觉得它比想象中大很多。

    马后炮甚至觉得它比整个平阳城还要大两倍,而事实上这里的面积还不到外面的一半。他之所以会产生错觉,是因为申候府不仅道路曲折,而且幽林密布,比任何一个迷宫都要复杂难走。

    “旋灵阁主!”

    马后炮听到一声呼唤,转头望见一个老太监正在前面朝他挥手,连忙跟上去问道:

    “白公公,你叫我什么?”

    “旋灵阁主啊!”白公公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阁主?”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白公公用谄媚的语气解释道:“昔日周室屡屡犯境,申候为寻一件玄物复仇,一走就是十多年。三年前,周室大举犯境,适逢群龙无首,又逢惨败。国不可无主,大公子姜赢昭告世人,谁能寻回申候就赐金贝一千,珠玉百斤,敕封旋灵阁主,位居截教元老之列!”

    马后炮一下子醒过神来,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受封的。这也难怪,他此时已是晕头转向。负责接引的白公公,已经带他绕了一个时辰的圈子,中途多次停下脚步,避开机关暗格。

    这让马后炮不禁感慨,若有哪个不开眼的刺客想来这里行刺,就算不迷路饿死,也得被暗器射死在半路。反过来想,那些住在侯府的贵族家眷必定非同小可。他们在这样机关重重的家里进进出出,若没点本事还不得着了自家的道,枉送了性命。

    跟着白公公走过斑驳的石拱桥,马后炮看见一栋小房子,户型类似茅厕,门只有两人宽。马后炮想不通把这样一栋怪建筑安置在隐秘的林中,究竟有何用意?

    白公公在门前停步转身,翘起小拇指,拱手道:

    “老奴提前贺喜您了!待会儿见过里面的大人们,您便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可谓前途无量!”

    虽然知道白公公是在拍自己的马屁,马后炮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因为一直以来,他赶的都是别人的马,拍的也都是别人的马屁。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被别人拍马屁的滋味,也是第一次感到活在世上是这样愉快的一件事,而那个给他第一次的白公公,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富有人情味儿。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一样美好,只要抢走苏季带回的尸体,就能让自己卑微的生命绽放光彩。

    马后炮跟着白公公走了进去,前脚一踏进门槛,顿时怔住了。

    门里四壁皆空,什么也都没有。

    转身的功夫,白公公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整个地面突然开始松动下沉。方形的地面在一阵剧烈摇晃后,突然停在某个地方,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比上面宽敞几十倍,就像一座空荡荡的广场。

    马后炮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受封地点是在地下。

    白公公伸出一只手,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马后炮满脸惬意,阔步向前走去。远处一条几百米长的红绒地毯,通向绣着巨蛇图腾的血红大旗,下方坐着二十多个身着大红图腾劲装的人。马后炮远远就能感受到那些人的目光,一个个都如鹰隼般犀利,不禁油然而生一丝恐惧,小声问白公公:

    “申候验明正身没有?应该不会弄错吧?”

    白公公斩钉截铁地答道:

    “凭老奴在申候身边服侍多年的经验,可以用性命担保绝对不会有错。您就把心放肚子里,舒舒服服做您的旋灵阁主吧!”

    马后炮点了点头,昂首挺胸,迈着傲然的步伐沿着红毯继续前行。足有几百米长的红毯犹如一条红线向远方延伸。两排全副武装的精锐甲士,像一根根钉子般钉在红毯两旁。马后炮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竟会与这种神圣的地方发生联系,心里不禁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喜悦的泪水已然湿了眼眶。

    随着一步步走进,他听见广大的空间里,幽幽地回荡着两个声音:

    一个高昂的声音说道:

    “老衔蝉,此言差矣。玄狐宗在截教的声望也已是如日中天!比起某些只会对周室禅宗摇尾乞怜的王侯竖子,狐夫子墨殊继承教主之位才是众望所归!”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冷笑道:

    “玉羊真人,凭何断言大公子姜赢的声望会在在区区墨殊之下?这些年若不是他总领朝政,锄奸铲佞,单凭一个装神弄鬼的玄狐宗,只怕早已葬送了这片江山!”

    老妇人的声音虽然沙哑,却是十分有力,十分响亮。

    此起彼伏的回音,使得周遭的肃杀之气更重了几分。连马后炮这个刚进来的人,也能闻出这里弥漫的火药味儿。

    马后炮想必说话的两个人便是四大祭司中的老衔蝉和玉羊真人。奇怪的是,这两人原本都是姜赢的门客,向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但今天的玉羊真人不知为何居然临阵倒戈,开始帮墨殊说起话来。

    马后炮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现在他只关心自己的安危,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的手开始颤抖,已经意识到那些身着血色图腾劲装的人就是截教的二十几位元老,而这里则是他们议事的场所。对于这个地方,他早有所耳闻。那些用鲜血将东市刑场染红的重刑犯,多半是曾在这里叱咤一时的大人物。

    想到这儿,他两只脚下意识地往后退,嘴里唯唯诺诺地推辞道:

    “大人们好像早就到了吧。我这次来晚了,不如下次再说吧。”

    话音未落,白公公一把拉住他的手,热情地微笑道:

    “侯府有侯府的规矩,越重要的人物就越要晚些入场。今天您可是主角儿,他们来早了,也得等着您吶。您说是吧,旋灵阁主?”

    马后炮暗暗叫苦,这旋灵阁主本应该是苏季的,好事他愿意代劳,坏事他可不想背。不过,眼下凭他自己不可能出得去,只能相信白公公的话,随着一步步走近,一颗悬着的心越来越寒……

    他看见大旗正下方的首席空着,两边各有三张蛇雕奇楠太师椅,两边各空着两把。这说明四位大祭司只来了两个,姜赢和墨殊都尚未到场。看来真正的规矩并不是白公公说的那样,今天的主角也不是旋灵阁主!

    “贫道有失远迎,请旋灵阁主左侧就坐。”

    说话的是左边太师椅上的玉羊真人。

    马后炮本以为玉羊真人只是一个称谓,没想到他竟然真的长着两只山羊角。他起初以为那两只角只是装饰,细看却发现那羊角的根部竟与头骨紧紧连在一起,显然是从头上长出来的。

    马后炮听话地往左走,突然听见右边有人故意咳嗽起来,转头一看,发现正低头咳嗽的是一位慈祥的老妇人,怀里趴着一只猫。

    猫的耳朵很大,浑身基本无毛,肉色的皮肤看起来很有弹性,撩人的动作十分可爱。老妇人咳嗽完,缓缓将脸抬了起来。

    马后炮顿时吓得两腿发软,心脏狠狠地一阵抽搐,只见那老妇人居然长着一张猫脸,脸上皱纹跟橘子皮一样!

    “左卑右尊,阁主还请右边就坐。”

    说话的不是老妇人,而是趴在她怀里的猫。猫脸扬起来,竟是一张老妇人的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祭司老衔蝉竟然是一只长着人脸的猫!

    白公公看见马后炮吓得不敢吭声,连忙在他耳边小声道:

    “依照礼法,旋灵阁主也在元老之列,也有推举继承人的权利。”

    马后炮恍然大悟,这座位果然不是随便座的。玉羊真人方才一直帮墨殊说话,可见左边都是墨殊的人,而右边以老衔蝉为首的则是姜赢的人。

    马后炮数了数,左边共有十二人,右边共有十一人。两边只有一人之差,如果坐在左边,那就难免要得罪右边的人。

    马后炮开始踌躇。

    前所未有的恐惧、迟疑、不安,像一条条扭扯不断的麻线般缠绕着他。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他身后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马后炮身后,但他本人却不敢回头看一眼。

    “咯噔,咯噔……”

    皮靴踏着红毯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个脚步声越来越近。

    马后炮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第二十四章 死棋

    “咯噔,咯噔……”

    脚步声逐渐逼近耳畔,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唰!”

    两个身影擦过马后炮的双肩,各自走向左右两张太师椅,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他这个人似的。

    马后炮抬头看去,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在老衔蝉身边坐了下去。这里人的衣服都是以红色为主,而这位青年的身躯,竟裹在一张黑色的虎皮之中。

    马后炮盯着那张黑虎皮,不禁咽了一口唾沫。那黑虎皮发出的光泽是灰蓝色的,说明它是从一只巨大的黑虎身上活生生剥下来的。

    这时,另一边有人对身披虎皮的青年说道:

    “义渠老弟,既然狐夫子仁义,二皇子威武,两人一起做截教主,岂不更好?”

    说话的是刚刚坐在玉羊真人身边的黄发老者。从他的称呼可知那身披虎皮的青年就是四大祭司中的义渠,而他则是剩下的最后一位大祭司,黄眉。

    义渠半眯着眼睛没有回应,眼中蕴含的杀意在开阖之间不经意流露,那表情活像一只正在打盹的猛虎。

    “一起做?”老衔蝉抢着说:“黄眉老头,你的想法虽然合乎人情,却显然有违天道!”

    玉羊真人傲然道:“天道是阐教的虚伪把戏!我们截教向来不讲天道,只讲实力!”

    老衔蝉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

    “睡了墨殊的老婆,也是你的实力?”

    一针见血的话从老衔蝉嘴里吐出来,好像字字带着刀刃。她这一语道破天机,使得玉羊真人措不及防。

    “你说什么?”玉羊真人指着老衔蝉的鼻子道。

    “你心里清楚。”

    两人一搭一挡的对话,引得周遭回荡起一阵哄堂大笑。此起彼伏嘲笑声汇成一股巨大的热浪,重重地拍在玉羊真人脸上,拍得他满脸涨红。

    马后炮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只有他一人发现,就在人们哄笑之时,一直沉默的义渠突然凭空消失,太师椅上只留一张黑虎皮。

    紧接着玉羊真人的身后凭空裂开一道缝隙,一只比常人粗大两倍的巨手从那缝隙伸出,一把攥住了玉羊真人头上的一只角。

    “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嘶,顿时压住了吵杂的笑声。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惨嘶惊呆了。

    这一声嚎叫突然响起,又突然静止。惨叫的不是别人,正是玉羊真人!

    一股鲜血从发间流淌下来,玉羊真人表情扭曲,艰难地转过头,只见一支鲜血淋淋的羊角浮现在他眼前。羊角的根部粘着嫩肉和头皮,它刚刚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握着。

    大手连着一副布满肌肉的赤膊身躯。青筋突兀着,表明现在这副躯体的主人心情很不好。而那个让他心情如此不好的,则是刚刚一直滔滔不绝的玉羊真人。

    此刻,他蜷缩着,呻吟着,活像一只正在咩咩待宰的羔羊。

    “你说截教不讲人情,可是你的实力也不过如此!”

    义渠的声音浑厚而阴沉,缓慢而有力,周围的嘈杂议论都被这声音压了下去。他将滴血的羊角举到玉羊真人面前,沉声道:

    “我一直想拿它做一把匕首。”

    玉羊真人捂着头上血淋淋的伤口,颤抖着说:

    “……尽请……拿去……”

    义渠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不怒,能让人联想到的只有一个“死”字。悄然间锋利的羊角尖已顶在玉羊真人的咽喉处。

    义渠凑到玉羊真人耳边,低声道:

    “得先试试它够不够锋利……”

    语声中带着一股杀气。玉羊真人反应过来时,自己的羊角已被插进自己的脖子里。他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喉咙,但止不住的鲜血依旧从指缝间滴滴答答漏出来。

    义渠一把抽出羊角,用舌头舔去上面的血迹,将它插到自己的腰间,缓缓走向自己的座位。

    在座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远处的几个人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的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人声沸腾,异常惶乱。

    玉羊真人的鲜血汇成无数道红线,如蛛网般四溢延伸。其中一道红线流淌到马后炮脚边,带来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马后炮连呼吸也变得困难。早知如此,他只领赏金也足够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何必代替苏季搀和这要命的事。

    老衔蝉望着玉羊真人的尸体,舔了舔自己的猫爪子,道:

    “又是一个裙下鬼,可惜了。”

    老衔蝉的语气带着几分嘲弄,却也有几分惋惜。

    然而,那个坐在玉羊真人旁边的黄眉道人,却一脸的微笑,仿佛刚才身旁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这份冷酷与淡定着实令人不寒而栗,但此刻人们的注意力并不在黄眉道人身上,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马后炮。

    玉羊真人一死,“旋灵阁主”将会接替他进入二十五元老之列,这便是所谓的截教元老受封仪式。

    此时,左右各坐着相等的十二人,马后炮的屁股落在哪边,将会对未来截教主的人选起到至关重要的决定作用。

    就在这时,马后炮蓦然发现,黄眉道人身边站着一个白发青年,赫然竟是凤栖楼遇到的胡九爷!

    马后炮根本没看见胡九爷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见他眼睛始终盯着自己,不知对眉道人说了些什么。

    黄眉道人听完,恭敬地连连点头,开口问马后炮:

    “旋灵阁主,敢问申候身上的造化玉牒现在何处?”

    马后炮瞬间一脸茫然,反问道:

    “……造化玉牒……那是什么?”

    他这一开口,立即引来周围一阵骚动。

    有人高声喊道:“没有造化玉牒,拿回一具死尸有什么用?”

    有人冷笑道:“没有造化玉牒,那申候也一定是假的!”

    ……

    此起彼伏的责骂与否定在周围回荡起来,压得马后炮喘不过气。他手足无措,两个眼球也开始不安地躁动。

    “是真的,申候绝对是真的!”马后炮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扯住白公公的衣服,哭着恳求道:“公公!你知道!快告诉他们,我带回的申候是真的!快!求你!”

    白公公皱了皱眉,像甩苍蝇一般甩开他,冷冷地说:

    “你这肮脏的杂碎!洒家早看出你带来的是个假货!谁身上有造化玉牒,谁才配做旋灵阁主!”

    老衔蝉死死地盯着马后炮,道:

    “造化玉牒是截教的掌教信物,申候一定会将它带在身上。如果申候身上没有,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带回的申候是偷来的;二是造化玉蝶已被你独吞!”

    马后炮恍然大悟,原来墨殊和姜赢之所以没有到场,是因为没有造化玉牒。申国之主和截教之主都可以换人,但代表截教主身份的造化玉牒只有一个。

    这些人真想要的只是这个丢失的掌教信物,至于“寻找申候”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马后炮忙解释道:

    “我没独吞!你们要的东西一定在那小子手上!”

    话一出口,马后炮立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老衔蝉已经听得清清楚楚。她盯着马后炮的眼睛,冷笑道:

    “那么,申候也是你从那小子手里偷来的了?”

    “不是偷的!不……”马后炮想要改口,却语无伦次,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但无论他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是“马后炮”。

    正可谓成也马后炮,败也马后炮,仿佛他这个人命中注定要死在这步棋上。

    老衔蝉长叹一声,一脸无奈地说:

    “看来不把你关进玲珑塔狱,是问不出造化玉牒的下落了!”

    听见“玲珑塔狱”四个字,马后炮的瞬间腿软,无力地跪在地上,不再狡辩。

    “我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们造化玉牒的下落!”

    话音刚落,众人顿时眼前一亮,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马后炮踉跄地爬到玉羊真人的尸体旁,把尸体的头颅掰过来,将羊角对准自己的喉咙,颤抖着说道:

    “我知道你们的手段。落在你们手里,死了比活着强!”

    马后炮说着,咬着牙将自己的脖子插在玉羊真人剩下的那根羊角上!

    看见马后炮的举动,人们没有一个上前阻拦,也没有一个发出惊叹,就像看见死去的苍蝇一般冷漠。

    濒死之际的马后炮,想起凤栖楼里苏季最后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记得他说这没准会是一步死棋,没想到居然真被他言中了。

    难道苏季早已算到这一切?

    还是这一切都只是苏季铺设的局?

    这些问题的答案,马后炮作为一颗死去的棋子,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死前最后听到的,是白公公尖细的声音:

    “申候已经验明正身,造化玉牒就在城中,烦劳大祭司们火速寻回真正的旋灵阁主!”

第二十五章 一半真相

    苏季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反的,木桌和竹床都粘在棚顶,那光景甚是诡异。

    事实上,反的不是这间屋子,而是他自己。

    他的双脚正被一根绳子吊挂在棚顶的横梁上,双手被绑在身后。这让他想起曾经被自己以同样方式吊起来的善财公子。

    这就是报应吧。苏季这样想着,但他知道那个让他遭此报应的车夫,现在也一定得到了报应。

    “师傅,我的手好痛!”

    说话的是花如狼,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双手被绑在后面。一旁的蒲团上坐着白衣少女。她没戴面纱,清丽的面容十分冷淡,秀眉间蕴含一丝高高在上的傲然。

    苏季搞不懂,她究竟是对花如狼这个孩子手下留情,还是为了加重报复才把自己吊起来。总之他的头已经沉得像石块一样,浑身上下难受得要命。

    “你把我捆绑起来,是要对我做什么?”苏季用戏谑的口吻,坏笑道:“莫非你和每个男人都爱这么玩?”

    白衣少女连头也不抬,反问道:“你不是学过阴阳九宫禅吗?那你倒是算算,我待会儿是要用南明离火烧死你们?还是要用冰箭把你们射成马蜂窝?”

    “我要是算对你要用哪个方法杀人,你就肯放了我们师徒?”

    “若算对,我可以放了你们,但若算错了,我立刻一剑杀了你们!”

    苏季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心里清楚无论自己算哪一个,她都会说是另一种结果。

    “不算!不算!谁知你会不会变卦,除非你答应,骗我是狗!”

    “好!我答应你。”白衣少女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苏季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答道:“我算你要一剑杀了我们!”

    “算错了!”白衣少女说着,手中燃起幽蓝的火焰:“我想用南明离火把你们烧成灰!”

    苏季笑道:“你如果烧死我,就说明我算错了。你刚才说算错了就一剑杀了我!你答应不骗我!”

    “哼,横竖都是死!”说罢,白衣少女将桃木剑对准苏季。

    “且慢!你一剑杀了我,就说明我算对了!”

    白衣少女顿时语塞,猛然意识到自己被他这文字圈套绕进去了。

    “你……敢耍我……”

    苏季笑道:“愿赌服输!你还不快放了我俩,不然可要长尾巴了!”

    白衣少女咬着嘴唇说道:“好!我放了你!”

    她慢慢张开握剑的五根手指,只见桃木剑依旧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地指着苏季的脖子!她突然冷冷一笑,无奈地说:“我是想放了你,只可惜我这把锋凶剑不答应!”

    苏季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早知道她不会轻易放人,只得望着那把桃木剑,调侃道:

    “锋凶!锋凶!现在两个凶都被你封得严严实实,你敢不敢放他们出来透透气?”

    白衣少女毫不理会,径自坐回蒲团,红润的樱唇,如诵经一般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季突然眉头一紧,大声骂道:

    “你这个不守信用的母狗!要杀便杀!别在那儿小声骂人!”

    白衣少女冷冷地说:

    “你不必急于求死。我愿赌服输,今天暂时不杀你。等我念完这三尸赎罪咒,明天这时候,就送你们上路!”

    花如狼顿时骇得双眸微张,紧张地望向苏季。

    苏季也不禁心头一寒,嘴上骂道:

    “你们这些修仙者真是虚伪!杀人就杀人,赎什么罪?干脆让我徒儿再赏你几杯赎罪饮尝尝!”

    白衣少女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默念着。

    这时,屋内传来一阵呜咽。

    花如狼开始哭泣,眼泪一颗接一颗逐渐汇集成河流,顷刻便如洪水般在那苍白的小脸上泛滥起来。

    苏季眼珠子一转,用关切的语气问:

    “狼儿,你哭什么?”

    花如狼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哭着,哭声越来越大。但是无论他怎么哭,白衣少女都只顾闭目念咒,就像没听见一样。

    朝去暮来,日落西山。

    夕阳照进昏暗的屋内,落在一个低头哭泣的孩子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凄凉。花如狼的哭声已然变得干哑,但哭声中的哀怨,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加强烈。

    白衣少女虽没看见这凄凉的一幕,但那一声接一声的稚嫩哭泣,还是一次又一次刺激着她柔软的耳根,使她开始心神不宁。

    她突然停止念咒,不耐烦地喝道:

    “别哭了!”

    这一声很突然,吓得花如狼把抽泣硬生生憋了回去,但紧接着却哭得更厉害了。

    白衣少女一脸无奈,语气稍缓,问道:

    “看来你是有话想说?”

    “我不敢说。”

    “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说着,白衣少女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花如狼抽泣道:

    “说了,也一样有人杀我。”

    “谁要杀你?”

    “他!”

    说罢,花如狼抬头望向苏季。

    白衣少女用狐疑的目光扫扫视着两人,哼了一声,道:

    “小骗子,果然又想骗我!”

    花如狼叹道:“早知道你不信,我的遭遇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白衣少女淡然一笑,道:

    “你这小骗子倒是很会卖关子。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遭遇。”

    花如狼瞄了一眼苏季,对白衣少女说道:

    “他才是骗子!他骗了全城的百姓,骗我做他徒弟!还杀了我爹,害死我娘,还带我去掘爷爷的坟,想拿爷爷的尸体去换赏金!”

    花如狼越说越伤心,苏季却越听越揪心,他知道这些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相,至于花如狼是怎么知道这些真相的,连苏季也不清楚。

    这一席话竟说得一旁的白衣少女差点潸然泪下。一方面她觉得这孩子并没有胡说,另一方面她自己就是一个从小在师傅身边长大的孤儿。花如狼的遭遇和她的经历极为相似,令其感同身受。

    恍然间,白衣少女觉得眼前这孩子就是儿时的自己,不由得心生怜悯,已然忘记之前正是栽在这个孩子手里。

    白衣少女瞟了苏季一眼,对花如狼说:

    “我好歹有个好师傅,而你的师傅却是个禽兽!”

    “喂!你说谁禽兽?”苏季不满地说。

    白衣少女抬起玉手,凭空一挥。

    苏季的脑袋,啪的一扭,像是挨了一巴掌,脸上蓦然多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我替你杀了他!”

    说罢,白衣少女秀眉一扬,冷若冰霜的脸上,陡然浮现出一抹杀机。四周的杀意骤然暴涨,桃木剑缓缓飘了起来。

    “等一下!”花如狼慌忙制止!

    白衣少女眼中骤然掠过一丝狐疑的神情,问道:

    “你说他是你仇人。为何不让我杀他?”

    花如狼咽了一口唾沫,道:

    “我想自己动手。”

    语一出口,白衣少女心中的疑虑瞬间消退。

    她念起一段口诀,使得桃木剑的质地发生了改变。一把木剑顷刻间变成一把闪着绿光的青铜剑。剑锋轻轻一荡,花如狼身上的绳子瞬间齐刷刷散两截。

    如此凶险锋利的剑,就算被一个孩子拿着也会令人胆寒。不过白衣少女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觉得这把剑只听她一个人的话。她抬手向前一指,青铜剑自己飞到花如狼手中。

    白衣少女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光芒,厉声道:

    “杀了他,你就可以离开这里。”

    花如狼汗湿的小手吃力地举起剑柄,颤抖着举向苏季。闪着寒光的剑锋在距离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抖动徘徊,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割破喉咙。

    为什么花如狼能说出那样的一番话?

    那些话中蕴含的一半真相,究竟是什么人告诉他的?

    苏季的表情变了。

    他想起被自己一剑封喉的太甲真人。那鲜血横流的画面不断浮现在他眼前,使他的心脏抑制不住地抽搐。

    难道又是报应吗?

    苏季心中暗暗想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花如狼也闭着眼睛,努力不去看那把剑,可是身体却止不住地发抖。

    “你走吧。”白衣少女低声道:“你的仇,我替你报。”

    听了这些话,苏季略感欣慰,想必这白衣少女是看花如狼年纪太小,不想让他这么早双手就沾了血腥。

    然而,花如狼却并没有松手。

    白衣少女疑惑地抬起头,发现花如狼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然是在念一段口诀,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渡千劫,证道唯真。封邪缚凶,度人万千。弟子魂魄,五脏玄冥。剑由心生,覆映吾身。急急如律令!”

    花如狼念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右手的青铜剑顿时金光大盛,化作一道白光剑气汇聚在他两指之间。

    “你怎么会我师父的口诀?”白衣少女惊愕道。

    此时,一旁的苏季笑道:“当然是他师父教的。”

    苏季身上的绳子虽未解开,脸上的表情却与刚才截然不同。

    花如狼用左手握住汇聚着剑气的右手,调转剑锋指向白衣少女。这个简单的动作,让白衣少女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她抬头问苏季:

    “你又是在哪学来的?”

    “我说是你师父在梦里教我的,你信吗?”

    白衣少女不想信,却不得不信。这样高级的口诀是她连听都没听过的,更想不到自己师傅竟会将这样的口诀传授给一个凡人。她摇了摇头,凡人就算会了口诀也无法操控这把剑,能做到这一步的,要么体质非凡,要么是妖物的血脉。

    “快收剑!这孩子驾驭不了这把剑!”

    白衣少女话音未落,只见花如狼的右手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

    “嗖!”

    一道白光剑气从两指间射出。

    白衣少女猛然侧身闪避,肩头的衣衫却被剑气的锋芒划破。雪白的裸肩浮现出一道血痕。她转头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只见身后的墙壁已然被剑气破出一个大洞。

    花如狼努力稳住右手,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想到这丰胸剑这么厉害!看来我把这口诀教给狼儿,果然是对的。”苏季看向白衣少女,厉声道:“奉劝某人还是速速退去,免得我的好徒儿再发飙!”

    白衣少女用手按住流血的伤口,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尽管她只受了皮外伤,却令她感到久违的疼痛。

    她早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受伤是在何时何地。她虽然年纪不大,却已手刃过不少厉害妖魔,就连妖怪中最狡猾的狐妖也曾死在她手上。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青年,竟比十只狐妖加起来还让她头疼。

    白衣少女狠狠瞪了苏季一眼,转向一旁的花如狼,说道:

    “你这小坏蛋早晚会被你的混蛋师傅,教成一个大混蛋!”

    苏季看见白衣少女柳眉倒竖的样子,不由得噗哧一笑,道:

    “你左一句坏蛋,右一句混蛋,一点也不过瘾。你真该和你师父学学骂人,否则被外人听见,还以为你在和夫君打情骂俏呢!”

    说完,苏季还故意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白衣少女气得浑身发抖,虽然双眸狠狠瞪着苏季,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简单的男子要比自己想象中复杂得多。尤其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让人无可奈何,却又捉摸不透。

    白衣少女冷笑一声,翻动着如雪的白衣,带起一阵风翩然离去。风中传来她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凡夫妄用真诀,必遭反噬!你们两个坏蛋早晚会死在自己手上!”

    苏季笑着对花如狼说:“坏蛋也比笨蛋强。你说是吧,狼儿。”

    花如狼没有回应,只觉胸中气血浮动。手中的剑气幻化成一把桃木剑,滚落在地上。一阵剧烈头晕过后,他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苏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阵恐惧骤然袭来。

    一方面把他吊起来的绳子尚未解开,无法确认花如狼的安危。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又不敢呼救,唯恐引狼入室。

    如果此时白衣少女去而复返,苏季只能束手就毙,但无论他怎样拼命折腾,都无法挣脱绳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从那被剑气贯穿的大洞吹了进来。

    苏季想要挣扎,却已经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已是精疲力竭,浑身的血液逐渐沉淀在头部,双眼已经充血发红,视线与意识一起变得模糊。

    昏厥的前一刻,他依旧拼命驱除脑中可怕的想象,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

第二十六章 旋灵阁主

    花如狼从软榻上醒来,启明星刚刚隐去,太阳才将天边鱼鳞状的白云染红。

    一股诱人的鲜香拂过花如狼的鼻子,循着香味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红木八仙桌。当他瞧见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鲍鱼粥时,肚子便开始不由自主地喧闹起来。

    饥饿已将他变成一只眼睛发亮的小饿狼。他咽了咽口水,一只渴望食物的小爪子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却被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手紧紧攥住!

    身后的苏季摇了摇头,花如狼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才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他连忙摸摸自己身上,发现造化玉牒不见了!

    师徒两人开始思索着同样的三个问题:

    “谁拿走了玉牒?”

    “这是哪里?”

    “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季伸了一个懒腰走出屋子,只觉得阳光太过明亮,以至于有些睁不开眼睛。他向前走了几步,转身看向刚才睡觉的房子,顿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一幢高大的阁楼出现在他眼前。

    阁楼共有四层,中间挂着一块牌匾。匾上“旋灵阁”三个大字,映着阳光闪闪发亮。烫金的漆渍还未干透,明显是刚换上去不久。

    楼下有八根石柱,每根石柱上都雕刻着两条巨蛇。两蛇在雷电风雨中,盘绕升腾,呈现出一副双蛇渡劫的场景。

    苏季想起“双蛇盘柱”在阴阳风水学中有气上通天之意。

    两条蛇分别代表着一阴一阳,由这样八根柱子撑起的阁楼,代表天地、山川、阴阳交汇之处。这样的阁楼通常建在龙脉栖止之地,也就是只有王侯的府邸中才有这样的建筑。

    这里很可能就是申国的王侯府。

    苏季微微阖目,一种未知的恐惧,如一滴墨水在他心头扩散开来。

    然而,花如狼知道自己正在王侯的府邸,非但没有表现出恐惧,反而兴奋得跳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围着阁楼转起圈来。

    像个孩子?

    苏季摇了摇头,他本来就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由于他之前机智的表现,让苏季已然忘记这个孩子的年龄。如此聪明可爱的孩子在茶里王身边,必然会被很多人照顾着,恭维着,而在苏季身边,却被看成小跟班、小骗子。

    苏季心想,也许是时候该放下师傅的架子,对他好一点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如何对得起死去的色鬼兄弟。

    “师傅!快来这边看看!”

    花如狼兴奋地指着大门的方向,只见大门左右两边各有十二个木箱,有大的、有小的、有红木的、也有象牙的,都是由名贵的材料制成。

    花如狼打开一个箱子,惊得小嘴微张。

    “里面有什么?”苏季问道。

    “金贝,好……多金贝!”

    说完,花如狼又打开一个更大的木箱,眼中的惊异更胜了几分。

    苏季不再发问,心想凡是能让花如狼这样的小少爷目瞪口呆的东西,想必一定价值不菲。他走上前仔细端详那些箱子,只见每个箱子上的浮雕都十分精美,图案多以鹰、狼、豹、熊等野兽为主。

    这样的木箱在朝歌并不多见。

    周朝向来尊阐教为玄门正宗,因此雕刻题材多以神仙形象和人物山水为主,而飞禽走兽的浮雕总能让人联想到鱼龙混杂的截教。

    这时,一位老妇人絮叨的声音,从大门外面隐隐传了进来:

    “……白公公,旋灵阁主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事已至此,老衔蝉还是不要勉强的好。”一个阴柔而苍老的声音回答道。

    苏季循着声音走过去,只见门外站着三个人,远远看去是一个老道、一个老太监、一个老妇。

    老太监衣服里露出的头和手都比正常人透明,影子的颜色也比普通人浅。这是少数玄清一境辟谷修士的特征。据三千大道所载,此时他体内的玄清之气,应该已经融入血液肌骨,可以穿墙遁地,虚若无物。

    苏季又看了看那个老道,只见他眉目间散发着微弱的气息,可见他和白衣少女一样是徘徊在玄清二境的炼气期,比老太监高一个境界;

    剩下的那个老妇人背对着苏季,看不出她的修为,只能听到一个蕴含着威胁与不满的声音说道:

    “这可是赢公子亲自许的婚事,希望旋灵阁主不要后悔。”

    说话的不是老妇,而是一只老妇面相的猫,而抱猫的老妇人却长着一张猫的脸。

    苏季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之余蓦然想起刚才那几个箱子,转念一想,截宗会有与动物交换身体的修真法门,非但不奇怪,反而很有趣。

    他暗暗感叹这些修真之士修炼到一定程度,越来越不像人了。

    先拿阐宗仙道的两位来说,太甲真人蓬头垢面,连鞋都不穿。他的女徒弟冷冰冰的,不食人间烟火。不过,好歹阐宗这两位,还算有一副人样。

    再看截宗霸道这位,还没升仙就已是不人不鬼的了,至于霸不霸道暂且不论,反正夜里跑出去吓死几个,倒是不成问题。

    想着想着,苏季不禁笑出声来。

    人脸猫的耳朵动了一下,立刻察觉苏季的存在,眼中流露出一抹憎恶的神情。

    老太监也发现了苏季,突然激动地叫道:

    “旋灵阁主,您醒啦!”

    苏季怔了怔,回头看了看阁楼牌匾上的“旋灵阁”三个字,眼珠子一转,便清楚白公公口中的“旋灵阁主”应该是指自己。

    “旋灵阁主还需多多休息才是,老朽先行告辞。”

    说话的是一个黄眉老道,头发和胡须也是黄色,身材瘦如竹竿,除了发色异于常人,倒是一副慈蔼老者的形象,看不出有什么动物的特征。

    黄眉老道说完便走了。

    猫脸老妇瞪了苏季一眼,也走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苏季露出一脸茫然。

    “唉,可惜啦……”白公公低头叹道。

    “可惜什么?”一头雾水的苏季问。

    “当然可惜您退的那一桩婚事啊!”

    苏季眼中的茫然,顿时变成了震惊,连忙问道:

    “我何时退过别人的婚事?”

    “旋灵阁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不屑做姜赢的女婿,当场撕毁了婚书,这可是您夫人亲口说的!”

    “夫人?我哪里有什么……”

    苏季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感到有人正在拽他的衣服,低头一看,只见花如狼正脸色铁青地望着他,一只小手颤微微地指向他的身后。

    苏季瞬间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连身上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缓缓转头,顿时眼前一亮。只见阁楼下站着一位云鬓高绾的女子,头上斜插着一枝银色珠钗。

    两人目光相会的一瞬间,苏季眼中的光芒顿时恍惚了一下,差点晕了过去。

    尽管那女子扮作一副少妇模样,苏季却一眼认出了她,不是别人,正是前番两次过招的白衣少女。

第二十七章 灯与虫

    白衣少女依旧穿着一袭如雪的白衣。

    不过,她今天的白衣比以往都要薄,是一件轻纱织成的白色流仙裙,可以透出里面的肌肤,更添了几分妩媚。她至极悲凉的语气,轻声颂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矢志不渝,始终如一;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说着,她轻移了步子,步伐很轻,像一朵被风吹动的白云,飘到苏季面前,送来一缕淡雅的清香。

    苏季不禁后退两步,不曾想她居然垂下幽咽:

    “难道曾经说过的这些话,你都忘了吗?相公?”

    一声冷冰冰的“相公”叫得苏季一身寒颤!他听出白衣少女言外之意,是说自己朝三暮四,不从一而终,而她就算撕毁婚约,也只不过是个遭人背叛离弃的可怜人。这分明是信口开河,驴唇不对马嘴。

    然而,一旁不明就里的白公公,却似乎看出了“门道”,不禁轻叹了一声。

    白衣少女倚着门边幽咽着,顺手带出一条手帕预备着擦泪,可是半天只挤出一滴眼泪。

    苏季正对她拙劣的演技摇头不止,可是一旁的白公公却为之动容,心生怜悯,连花如狼都不禁为那一滴小小的眼泪伤心难过。

    苏季对这两人的反应大为不解,心中无奈地感叹,眼泪本来是用来清洗眼中沙子的,不曾想却成了一种可怕的武器,而会使用这个武器的往往是孩子和女人,哭的时候用,笑的时候也用,往往令大男人们不知如何是好。

    越是表面硬气的男人就越怕眼泪,他们自诩“有泪不轻弹”,认为眼泪只是弱者卑微的伎俩,却不知那些弱者流泪的同时,就已经是一个强者了。花如狼前番打动白衣少女的哭泣就是最好的例子,而白衣少女此时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时,苏季眼中的白衣少女,从头到脚都只能看到一种可怕的威慑力,丝毫看不出一点值得同情的柔弱。

    苏季想看她究竟耍什么花样,既然自己被说成了见异思迁的负心汉,索性顺水推舟,把这坏人一做到底!他突然举起巴掌,厉声大喝:

    “你这贱人!胆敢坏我的好事!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话音刚落,白公公瞬间感到气氛开始不对劲,连忙拱手拜别:

    “老奴不打扰阁主休息,先行告退。”

    说罢,白公公赶忙溜之大吉。他深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像他这样的老油条绝不可能淌这浑水的。

    “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

    苏季大声叫他,白公公却装作没听见,急忙加快了脚步,一溜烟走远了。

    本想演一出好戏,却没想到一亮相就吓走了唯一的观众,苏季无奈地举起双手,不禁鼓起掌来,对白衣少女连连赞道:

    “好!演的真好!”

    白衣少女淡然一笑,笑容中透着一种高贵的冷艳。

    花如狼只觉她一颦一笑,都含蕴着勾魂摄魄之力,瞧得心头怦怦乱跳。苏季的心也比平时跳得都要快,不过他这是由于对未知的恐惧。

    “演戏,我哪比得上你们二位?”白衣少女收敛笑容,轻声道:“我只不过班门弄斧,也想过一过戏瘾罢了。你们看我这一身行头,还不错吧……”

    说着,白衣少女将裙摆微微抬起,阳光将那雪白的纱衣照得闪闪发亮,使她愈发光彩照人,美丽得令人眩目。

    花如狼看得连连点头,诚实地答道:

    “不错!很漂亮!”

    苏季瞥了他一眼,用手弹了一下他的小脑门儿,对白衣少女沉声道:

    “你这演的究竟是哪一出?”

    白衣少女微微眯起眼睛,一股淡淡的杀气却在开阖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笑着说:

    “想活命最好不要多问,乖乖陪我把这出戏唱完,胆敢搅了我的雅兴,我必新帐旧账一起算,让你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我已经快要生不如死了!”苏季叹道:“姜赢何许人也。等我撕婚书的事情传出去,不光他女儿成了笑话,我也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见苏季在自己面前抱怨,白衣少女原本殷殷含笑的俏脸陡沉了下来,恢复以往冰冷的语气说道:

    “姜赢没你想的那么在乎女儿,所有人对他来说都只是谋取权利的棋子。换做是我,绝不会为了一颗棋子卖命。”

    “你不要,我还要呢!”苏季一脸矫情地说:“你这好比老太监说去青楼对身体不好。你又没试过、见过,你怎么知道不好?”

    正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对苏季喊道:

    “师傅!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花如狼一脸兴奋地指着刚被自己打开的两个箱子。

    苏季无奈地耸了耸肩,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火烧眉毛还有心情看礼物。而当他走过去一看,竟也瞬间一头雾水。两个箱子里的东西居然连他这个自诩见多识广的大人也没见过。

    左边的箱子里放着一盏油灯一样的东西,除了上面落满灰尘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苏季轻轻一吹,翻滚的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起来。

    “咳……咳……这是什么鬼灯?”

    白衣少女走过来说道:“你说对了!它是玄狐宗的绝影灯,凡是被这盏灯照到的地方,一切活物都会魂飞魄散,变成没有影子的鬼。这是二百年前最可怕的法器之一,害怕它的人也叫它鬼灯。”

    “二百年多年前?难道它现在是破灯一盏?”

    “灯还是二百年前的灯,只是现在的修士不如从前。师父说当年玄门各路仙长未封神时,人间遍布无数强者。只要拥有足够强大的玄清气,甚至可以用它毁灭人间所有的生灵!”

    听了白衣少女的解释,花如狼瞪大眼睛,惊惧地望向苏季。

    “小狼儿别怕,她是吓你的。”苏季摸着花如狼的头,安慰道:“小狼儿能踩死一窝蚂蚁,但小狼儿绝不会住进蚂蚁窝。那些有本事一脚踏平人间的仙人,也绝不会住在人间,更不需要任何法器。”

    白衣少女不以为然地说:“你的比喻还不够贴切。如果家师现在还留在人间的话,你们这些凡人恐怕连蚂蚁都不如。”

    苏季暗自唏嘘,你师父已经不在人间了,他已经被我这个小蚂蚁一剑杀了。

    白衣少女感叹道:“只可惜如今仙道衰落,后辈的强者所剩无几,就算申国大祭司也只能用它杀死一个人。”

    苏季连忙试探着问:“那你用这盏灯能杀多少人?”

    白衣少女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另一个箱子,眼中骤然掠过一丝悲凉的光芒。

    苏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右边的箱子里放着一个小黑瓷罐,一只小指甲般大小的虫子在里面蠕动着。虫的外形有点像水蛭,但全身却是乳白色的。它正在吸食罐子里肉色的小碎屑,一边吮吸,还一边发出嘤嘤的声音,很像小孩子的哭泣。

    苏季试探着将小指轻轻按在虫背上,虫就不再叫了。一股潮湿柔软的触感顺着手指传遍全身,使苏季感到一种莫名的凄楚。他收回手指闻了闻,指间沾了一股浓厚的腥臭味。

    “这又是什么鬼虫?”苏季问道。

    白衣少女表情黯然地回应道:“不是鬼虫,是救人的圣虫。它是申国姜家养来续命的长生蛊,看这只的大小,顶多能续两年的寿命。”

    “人生苦短,若真能续两年的命,已是不易。”

    “何止不易!供养这只蛊的人需要用自己的血肉来喂养。长生蛊只吃小孩子的肉,而且必须是同一个孩子,直到吃完为止。”

    苏季惊愕地问:“难道那些肉屑是一个孩子身上的……最后一块肉?”

    花如狼开始颤抖。苏季眼中骤然泛起一股悲愤,没想到白衣少女却说:

    “不是一个,而是很多,很多……”

    白衣少女说完,一旁的两人哑口无言,接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旋灵阁下一片沉寂,静得只能听到黑罐子里发出的嘤嘤声,仿佛无数幼小怨灵凄厉的悲鸣。

    一只小小的虫子身上,究竟缠绕了多少无辜的灵魂?

    一盏古老的油灯背后,究竟葬送过多少鲜活的生命?

    姜家的长生蛊、墨家的绝影灯,两件宝物背后有多少故事,没有人知道。

    苏季只知道它们现在都已成为权力的筹码,摆在自己的面前。收下筹码的人必须在权利的天平面前做出一个抉择。

    然而,当白衣少女替苏季收下两件宝物的一刻起,苏季就已经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都不应将对立两方的宝物同时收下。

    苏季瞄着白衣少女,心中暗自埋怨,如果只收一件宝物,至少可以得到一个阵营的保护,而收下两件宝物,则意味着同时背叛两个阵营,再加上撕毁婚书的那一档事,纵然他自己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一阵微风吹来,送来一缕诱人的香味儿。

    苏季从未闻过这么香的味道,不禁起身循着香味走了几步,目光很快定格在一个箱子上。他凑过去用鼻子贪婪地嗅着箱子,那香味儿越来越浓,浓得塞鼻子,却也不会令人觉得腻。

    他刚想打开箱子看个究竟,没想到箱子居然自己飞走,突然到了白衣少女手中。

    “它是我的了。”白衣少女用双手颠了颠木箱,斩钉截铁地说。

    “把它还我!我可以把刚才那两件宝物都给你!”

    “想得美!”

    就在白衣少女说话的功夫,花如狼蹑手蹑脚地凑到她身后,悄悄对苏季点了点头,两只眼睛狼顾般,转向白衣少女手里的木箱……

第二十八章 离别归

    苏季根据箱子里飘出的味道,已经大致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使了一个眼色,花如狼立即扑向白衣少女,身形有如一只敏捷的小狼。

    白衣少女并未躲闪,而是任凭他将木箱从自己手里夺走。

    苏季连忙打开花如狼的战利品,却发现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回头一看,只见白衣少女手中多了一个泥制的酒坛子。

    “你这女人真不讲理!我已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你却连我的命根子也要抢,是非要逼死我才肯罢休?”

    “死到临头,你还想着喝酒?”

    “现在对我来说,没什么比你手里的东西更重要。只有喝了它,我才能陪你把戏唱好!至少分半坛给我当做断头酒,如何?”

    白衣少女沉吟了片刻,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转身朝阁顶走去。

    阁顶有一座亭子,名为玉羊亭。

    她站在亭中向南望去。

    一片绿色铺满了视野,只能看见零星几座宫殿的屋角,从葱茏交错的绿荫中探出头来。整座侯府犹如一座巨大的森色迷宫。

    苏季也上了楼,看她正在寻觅喝酒的场所,心中暗自欢喜,抬头往亭北望去。

    繁茂的参天古木遮盖了北侧的窗户,犹如一只巨大的绿色爪子将旋灵阁紧紧抓住,夜里一定会有月光从绿爪的缝隙间透出来。

    白衣少女将酒坛放在亭中的石桌上,一直等到明月当空才将蜡封撕开。

    霎时间,酒香四溢,醇香扑鼻。

    苏季闻酒眼开,恍然间早已置生死与度外。他认为酒是一种由凡人酿造,却连神仙也喜欢的神奇汁液。

    一坛酒能变成胆小鬼手里的屠刀,也能变成骗子嘴里的实话,甚至能变成两个仇人之间的一个傻笑。

    两杯酒下肚,白衣少女笑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对一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傻笑,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真的醉了。

    苏季的酒量显然比她好,但看到白衣女子脸上陶醉的表情,也已是醉了。

    孤男寡女,月下对饮。

    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有情调、更诗情画意的光景了。

    两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之间,发现彼此都是性情中人,谈话的气氛也逐渐变得轻松了许多。

    苏季将坛中血红色的酒浆,倒入一盏羊脂白玉杯里,开口问道:

    “似乎还未请教阁下的芳名?”

    “沐灵雨。”

    “沐雨经霜,灵雨飘零。虽有几分凄清意味,却是与你相得益彰,不失为一个好名字。”

    沐灵雨很喜欢这个解释,但更多的是对苏季愈发富有文采的话感到吃惊。她看着杯中红色的酒浆,惊叹道:

    “真是好酒,竟能把人肚子里喝出墨水来!”

    “你说对了,酒到了我的肚子里都会变成墨水。我一个晚上看的书,可能比有些人一辈子吃的饭还多。”

    “你这么厉害,想必你的名字一定更厉害喽?”

    苏季的脸色瞬间黯然。他沉着头,暗暗询问自己,苏季被烧死在通天庙,狐夫子另有其人。如果这两名字都不属于我,那么现在的我究竟是谁呢?

    看着杯中红色的酒浆,他想起自己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又想起苏大人口中的红衣男子,恐怕只有他才能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沐灵雨托起妩媚的下巴,望着沉默的苏季。身上白纱衣略微褪下,胸前的肌肤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诱惑。她那迷离的神情,令苏季联想到昔日**剑旁的林姿。

    那天晚上他对林姿说了一夜的心事,从此便再也没另外一个人吐露过心声。而此时他心头涌起一股冲动,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眼前的女子。

    这种莫名的勇气,似乎是这坛酒赋予的一种魔力。但他转念一想,能让人说出平时不敢说出的话语,这不正是人们喜欢饮酒的理由吗?

    “我看出你心里住着一个女人。”白衣女子带着醉意说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师父每次想到一个女人,脸上都会浮现和你一样的表情。”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不好形容,就像蚊子看到血一样的表情。”

    沐灵雨说着,又痴痴地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孩子。

    苏季微笑着看她,心想恐怕只有在喝醉的时候,她那过于冷漠的神情,才会显出孩子般的稚气吧。见她醉意正浓,苏季想趁此良机,从她嘴里套出一些话来,于是开口问道:

    “你让我陪你演戏,可我连自己要演什么都不知道。至少也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演这出戏吧。”

    “为了杀一个人。”

    “巧了!我来这也是为了一个人。”

    “你也是来杀人的?”

    “不,我是来救人的。”

    “救谁?”

    “你告诉我你杀谁,我才告诉你我救谁。”

    “哼,你还是先救自己吧。”

    沐灵雨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料被烈酒呛到了喉咙,咳嗽起来。

    苏季借机伸手摸着她的背,一脸坏笑地问道:

    “看你好像不经常喝酒,却为何勉强自己一定要喝下这坛酒?”

    “这坛酒是替我师傅喝的。它叫离别归,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好,而我师父却连做梦都念着它,还说每喝光一坛,这世上就会少一坛。可惜他恐怕再也喝不到了。”

    苏季暗暗唏嘘,隐隐感觉到沐灵雨的言外之意,于是试探性地问道:

    “你为什么觉得,你师父喝不到了?”

    沐灵雨的眼中闪过一抹杀意,将锋凶剑,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这把剑上的血是我师父的,凭他的修为是不会轻易流血的,除非他遇到了致命的敌人。”

    她的话语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悲伤,根本不像一个弟子对师傅的缅怀,而像是一个女儿对亲生父亲的哀悼。那种不可名状的悲痛,令苏季也不由得感到难过。

    他想把事情经过全盘托出给她,可是心头却隐隐有着一丝不安,于是试探着问道:

    “你若找到用这把剑杀死你师父的人,会怎么做?”

    苏季说完眯起一只眼睛,偷偷观察沐灵雨的表情,只见她眼中的悲痛,逐渐凝结成愤怒,那是一股冷冽的愤怒,刺骨的凉意令苏季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找那个人,我会让他和这个杯子一样。”

    她说着用玉指点了一下手中的白玉杯,只见那玉杯瞬间化成一抹白色的粉末,鲜血般的酒浆流得满地都是。

    苏季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背上的汗毛也竖立了起来,原本想告诉她的话,已被一口唾沫咽了回去。他慌忙指向被酒浆染红地面,岔开话题说道:

    “生气归生气,你可不要糟蹋好东西!”

    沐灵雨冷冷地问:“你的手,为什么在抖?”

    苏季怔了怔,将擅自发抖的手缩了回去。沐灵雨又看向他腰间的鸿钧铃,他连忙挤出一脸苦笑道:

    “你该不会因为我捡了你师父的铃铛,就断定是我杀了你师傅吧?”

    “不是你还会是谁?”

    “不知是谁,反正不是我。我要有那本事,还会和你坐在这里,喝什么离别归天的断头酒吗?”

    沐灵雨带着几分酒意道:

    “料你也没那本事。但我始终想不出,还有谁能是我师傅的对手。”

    她说着发出一声哀叹,眼中的悲伤更胜了几分,愁到最深处时,双手捧起酒坛,仰头灌了下去。

    “喂喂喂!说好一人一半,你已经多了!”苏季连忙站起来夺过酒坛,再一次岔开了话题:“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对了,就会知道我要救的人是谁。”

    沐灵雨眨着一双醉眼,点了点头。

    苏季朗声道:“设想一下,在我们俩抢这坛酒时,来了第三个人。而这个人比我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厉害。这时你会怎么做?”

    沐灵雨想了一会儿,答道:“我会和你联手对付第三个人,因为我们俩少了任何一个,这坛酒都是第三个人的。”

    “你知道我要救谁了吗?”

    “你把我们俩比作姜赢和墨殊,而那第三个人就是你要救的人。但我还是想不到那个人是谁。”

    “第三个人就是申国之主,截教之主,申候。”

    “申候?他现在生死不明。况且他向来性情古怪,就算你救活他,他也未必会谢你。”

    “我不求答谢,只为完成一位兄弟所托之事,再说申候曾在大火中救过我的性命。于情于理,我都决定必须救活他。”

    “听你的口气真像一个悬壶济世的郎中。难怪你不着急,原来你不是不怕死,而是已有了救人救己的灵药!”

    苏季笑而不语,反问道:

    “你好像很了解申候,还有姜家养的长生蛊,你似乎也很清楚。”

    沐灵雨脸色微变,立即岔开了话题:

    “差点忘了!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孩子去哪了,似乎从我们上楼开始,就不见他人影?”

    “他有了那么多新鲜宝贝,才懒得理我们。咱别自讨没趣。来来来,继续喝酒……”

第二十九章 可怜的孩子

    深夜,乌云埋葬了繁星。

    翻滚的云层被一道闪电撕裂,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湿冷的风吹进窗户。花如狼打了个寒颤,从床上坐了起来。听见阁顶的攀谈归于沉寂,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将两件外衣披在熟睡的两个人身上,而他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

    突然,一条黑影窜上了酒桌!

    夜风很冷,花如狼掌心却湿漉漉的,已经渗出了冷汗。

    昏黄的油灯摇曳几下,黑影缓缓向他爬了过来。

    他举起一盏油灯,只见那黑影顿时扑过来,竟是一只肉色的猫!

    “喵呜”一声嘶鸣,猫窜入他怀里,只见那猫身像被开水烫过一般,除了零星几根细毛,只剩一层皱巴巴的肉皮包着骨头,那张猫脸是一张老太婆的脸!

    换做一般孩子,恐怕早已吓昏过去,但花如狼不是一般的孩子。他回头看了看熟睡的两人,抱着猫下了楼来到一间屋里,锁上了房门。

    这一连串的动作表明,花如狼是一个有秘密的孩子。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人脸猫一脸同情地说道。

    “我不想听你说话!”喊着,花如狼捂起了耳朵。

    人脸猫纵身一跃,落在屏风上。轻盈的脚尖点着屏风的边缘漫步,一双闪烁的眸子左顾右盼打量着室内的装潢,说:

    “你看这屋子多漂亮,它是用你爷爷的尸体换来的。那个人多么可恶,他骗了所有人!害死你爹娘!用你的爷爷的尸体换来这f!”

    花如狼厉声喝道:“不许再说我师傅的坏话!”

    “你还叫他师傅?”人脸猫的神情扭曲起来,摇头叹道:“可悲的孩子啊,小小年纪放着少爷不做,跟在仇人身边做一个小跟班,还被人说成是一个小骗子。”

    花如狼摇头喊道:“我师傅是个好人!你才是坏人!坏猫!坏妖怪!”

    人脸猫舔着锋利的爪子,咋了咂嘴说:“既然我这么坏,那你为何不叫你的好人师傅把我赶走?又为什么要锁上房门?”

    “我怕……我怕师父看到……我和你这个坏妖怪在一起!”

    “没错,你怕他!你怕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怕他会杀了你!是的,一定会……”

    “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看来你不想听已经知道的,那我就说说你不知道的。”

    “别说了!”

    花如狼的眼底泛着泪光,将耳朵捂得更紧了,可是人脸猫嘶哑的声音还是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我要说,因为你师父连名字也不肯告诉你吧。他叫苏季,是朝歌第一泼皮,他最擅长的就是说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骗你的!”

    花如狼从墙角拿来一根扫把,指着人脸猫喊道:

    “我师傅说的都是对的!”

    “他唯一说对的,就是你爷爷不是什么茶里王,而是申候。你身上流着高贵的血,有着强大的天赋!只要你认我做师傅,将来也会和你爷爷一样,成为申国之主,截教之主!”

    人脸猫说着,一双妖异的瞳孔突然张得像枣核一样,死死地盯着花如狼。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花如狼的神智恍惚了一下,连忙躲开了视线。骤然袭来的恐惧促使他挥起手中扫把,疯狂地驱赶着人脸猫,口中喊道: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我只信我师傅!”

    花如狼挥舞着扫把,将室内的灯具摆设打得七零八落,却连人脸猫的一寸皮肤也没碰到。人脸猫左闪右跳,灵活躲避着扫把的攻击,干瘪的嘴唇一刻不停地说着:

    “你这么相信你师父,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你爹娘到底是因为谁死的?至少问他的名字总不过分吧?只要你问一问,就会发现很有趣的事情……”

    “闭嘴!”

    花如狼将扫把掷了过去!

    人脸猫侧身一跃,轻盈地落在窗边,只听“哗啦”一声,窗纸被砸出一个大洞。

    “喵呜……”人脸猫故意拖长声音叫了一声。

    花如狼急促地喘着粗气,看着它竖着尾巴,大摇大摆地从窗上的洞口爬了出去。

    人脸猫回头望了花如狼一眼,长叹道: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听见那个声音逐渐远去,花如狼长出了一口气,双腿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可怜?”他低喃着。虽然听过这个词,但他从未真正体验过。因为在茶里王身边的时候,总有很多人恭维他,宠着他,而他在苏季身边虽然会遇到很多新鲜事,但是有时候却会很想回家,很害怕,很想问:

    “为什么狐夫子说的都是对的?”

    “我真的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吗?”

    “谁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可怜?”

    四周一片安静,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能听见窗外雨水敲打着窗棂,发出滴滴嗒嗒的响声,那么均匀,那么寂寞,好像一种单调的乐曲无限地鸣奏着。

    “爹!娘!你们在哪?”

    花如狼双手捧着脸,哭了起来。

    “如果你们现在能来抱抱我,那该有多好……”

    瘦小的肩头激烈地耸动着,渺小的身躯逐渐蜷缩成一团,融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掩着鼻子抽泣,嘴上却喃喃着:

    “我不可怜!我不可怜!我不可怜!”

    稚嫩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呼喊。

    然而,眼泪依旧无声地流淌着,冰冷的黑暗依然静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

    他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在额头上,眼前的黑暗突然哗啦一声消散了。

    花如狼突然从榻上惊醒,一双哭红的眼睛颓然地张望,看见窗外晴空万里,朝阳已经爬上树梢。

    “狼儿别怕,师傅在这儿。”

    苏季一边安慰着他,一边用手拂去他脸上的泪水。花如狼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又哭了起来。

    刚哭了几声,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撤出苏季的怀抱,一脸不安地问:

    “……徒儿刚才……说梦话了么?”

    苏季的双眸骤然微张,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

    沉默良久过后,他点了点头。

    花如狼突然紧张地望着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徒儿……说了什么?”

    苏季沉吟道:“你说了那天被绑起来时,对白衣女子说过的……”

    “那些话都是假的!”花如狼连忙摇头道:“是徒儿为了骗她才说的!”

    苏季双眉微皱,朝花如狼看去。

    “如果那些话是真的呢?”苏季低沉地说:“如果我不是狐夫子,也不是旋灵阁主,如果我只是个骗子,甚至是一只鬼。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师傅吗?”

    花如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坚定地说:“师傅就是师傅!师傅说的一定是对的!”

    “你可真会演戏!”

    花如狼顿时呆住了。他不知道苏季所说的演戏是指什么,小小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苏季看出他很紧张,于是用手抚摸着他的肩膀,笑着说:

    “你若上了行头一亮相,那就是个角儿!”

    看见苏季脸上洋溢出温暖的笑容,花如狼感觉他并没有怀疑自己,方才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

    苏季笑着低下了头,而那笑容却逐渐收敛,变成一副落寞的表情,低声沉吟道:

    “小狼儿,有些事我必须要让你知道,其实我……”

    到了嘴边的话骤然停滞,苏季抬头一看,花如狼已经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花如狼从门外跑了回来,两手背在身后,神秘兮兮地说道:

    “师傅,你猜我拿的是什么?”

    神秘的笑容挂在花如狼脸上,他似乎已然忘记刚才的噩梦。苏季见他一脸自信,想必那双小手里一定拿着没人能猜到的新奇物件,只好摇了摇头。

    花如狼笑嘻嘻地将手里的东西举到他眼前,乖巧地说:

    “这是昨晚你们喝酒时,我在那些箱子里发现的!”

    苏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手里的东西,眼中骤然掠过一丝迷茫。那是一样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几乎随时随地都能看见,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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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诛心介绍:
短命公子误入仙门,发现修真世界与想象中截然不同:剑不是都能从鞘里拔出来的;一代掌教喜欢带绿色帽子;最厉害的法宝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最恶毒的法术能让人长生不死;还有史上第一昏君周幽王身上,有太多不可描述的秘密……PS:剧情上承《封神演义》,下启《西游记》VIP订阅书友群:535557179青灵诛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灵诛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灵诛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