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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红尘志异     青灵诛心txt下载     青灵诛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故人们

    难道他是兮伯吉甫?

    这青年就是我父亲?

    苏季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感情,用嘶哑声音问道:

    “你是谁?”

    “贤兄居然问我是谁?我啊……我是坏人中的好人,好人中的坏人。”青年清逸的脸庞,突然变成一张坏坏的笑脸,朗声答道:“你连我谁都忘了,势必要罚酒三杯,看你还能不能想起来!”

    说着,青年将苏季请到床边的桌子前,接连为他斟了三杯酒!

    苏季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一口气将三杯酒一饮而尽。

    青年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异的目光,口中连连赞道:

    “贤兄以往从不饮酒,没想到今日居然一口气喝了三杯。看来你我今日势必是要不醉不归了。”

    苏季淡然一笑。论喝酒,他自然是来者不拒。

    二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之间,发现彼此都是性情中人,谈话的气氛也逐渐变得轻松了许多。

    通过与青年把酒畅谈,苏季了解到,此时的人间,正逢周宣王继位后的第六年。青年提到自己反攻太原,并在平遥一带驻防的事情。

    苏季掐指一算,兮伯吉甫打败犬戎大概是去年的事。这与青年在人间的动向基本吻合。这让苏季更加觉得眼前的青年,就是自己的父亲。

    然而,苏季还是有一丝怀疑,总觉得眼前的文弱青年与自己心目中“大周太师”的形象相距甚远。

    兮伯吉甫在宫廷朝野里多厉害,苏季没见过,不过眼前的青年喝起酒来,简直和酒馆里任何一个酒鬼毫无分别。虽然让人倍感亲切,但苏季还是觉得自己的父亲应该更加伟岸,更加令人有安全感才对。

    一坛酒下肚,青年的两道剑眉泛起柔柔的涟漪,仿佛夜空中的弦月,更添了一丝桀骜不羁。

    苏季把酒浆倒入一盏夜光杯中,开口问道:“贤兄,你今天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青年虽然是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但眼中却一直都带着笑意。

    “天子最近不知是怎么了,心性大变。他命我在成周一带征收南淮夷族,实则给我一道密令,让我帮他征收夷族的美女。”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仰天叹道:“女人啊女人,你就像一团火,能点燃男人的热情,也随时能把男人烧成灰!天子啊天子,你堂堂一国之君,何必要往火坑里跳呢?”

    话音刚落,苏季蓦然想起净明大叔曾经说过,周宣王贪图美色,还一度垂涎姜玄的妻子,会下这样的旨意,倒是也不足为奇。

    苏季给青年斟了一杯酒,道:

    “贤兄,你认为女人是世上最麻烦的东西。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心上人。若是哪天遇到一位心仪的女子,只怕就不这么想了。”

    青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喝酒。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片喧哗!

    刚刚走出恭骨楼的酒客,纷纷退回楼里,一个个神色异常慌张。

    “推上!推上!”

    “把门关紧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怪物!”

    “不好!它们朝楼这边来了!”

    楼下传来一片尖叫,蜂拥而入的酒客,瞬间乱成一锅热蚂蚁。

    苏季感到很奇怪,起身走到楼梯边,发现下方的酒客很多已经吓得显出了原形,有的头上竖立着两只狐耳,有的慌乱地摇摆着狐尾,还有的完全变成一只狐狸,在楼里慌乱地上蹿下跳。

    “外面好像出什么事了……”苏季回到青年身边说道。

    青年此时已是醉了,脑袋趴在了桌子上,喃喃地说:“鬼知道出了什么事,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塌下来有昆仑山的阐教仙人顶着。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苏季望着酒醉的青年,心中对他身份的怀疑,不由得更胜了几分。

    说他忧国忧民?

    现在他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了。

    说他博学多才?

    现在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这个人真是我的父亲?

    苏季心想待会儿等他酒醒,一定要亲口问个明白。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四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呸!这么大个地方,连个赌钱的地儿都没有,真他娘的扫兴!”

    “蠢货!咱来了狐狸窝,还赌什么钱!赶紧抓几个漂亮的狐狸精,快活快活再说!”

    “两个蠢货!这里的狐狸都是鬼魂,当然是要杀个痛快!老子从没杀过鬼,待会儿一刀一个,一个也不留!”

    “你们三个蠢货!来这儿可是办正经事的!抓到金丝玉面狐之前,你们都给本仙安分一点!”

    听他们谈起“金丝玉面狐”,苏季隐然感到外面的四个人是冲狐姒来的。单从四人说话口吻,苏季已然猜到他们的身份。他轻轻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向外看去,只见楼下站着,四臂赌鬼,三腿花盗,双头神将、独目医仙。

    果然又是这四个怪胎。

    四人站在楼下,抬头向楼上观望着。他们目前虽然手脚健全,但仍和玲珑塔狱里吊儿郎当的神情状态差不多。

    苏季不禁感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这四人三十六年后,瞎了眼睛,也依旧看不清人间黑白;断了手足,也依旧学不会手下留情。

    “真吵,坏我酒兴……”

    说罢,青年放下杯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苏季看他面露一丝怒容,不禁满怀期待地问:“贤兄,莫不是要出去教训他们?”

    青年移步换到远处的另一个位置,坐下说道:“不,我是想躲远点。”

    “躲远点?”苏季失望地重复了一遍。

    “我又不会什么玄门道法,不躲远点,难道出去送死不成?”

    “送死?”苏季楞了一下,问道:“莫非你和那四个怪胎有过节?”

    青年点点头,道:“好在他们四个没见过我本人,而且这次看样子并不是冲我来的。”

    苏季心中暗想,兮伯吉甫打败犬戎,这无疑算是与西域五戎有过节。如果青年所说的过节,指的也是这件事,那他一定就是自己的父亲。可是,凭他这样玩世不恭的状态,究竟是怎么打赢强大的犬戎的呢?

    正在苏季百思不解的时候,只听窗户被风吹得吱吱作响。

    外面楼下,忽然凭空裂开一道缝隙,犹如打开一道风口,骤然刮起一阵大风。

    紧接着,一个男子身披暗红色长袍,手持一根蛇头拐杖,从缝隙间缓缓走了出来。

    “姜玄?”

    苏季默默的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眼中泛起凛冽的寒光,脸色瞬间变得如严冬般肃杀,一股隐隐杀气在他周围氤氲浮动。

    一旁烂醉如泥的青年,不禁打了个寒颤,竟在这炎炎夏日感到一丝凉意,酒意瞬间醒了三分,眼神开始慢慢变得认真起来。

第七十五章 相面

    窗外,姜玄走到兄弟四人面前,说道:“万物皆是生灵。只要楼里的狐灵肯交出金丝玉面狐,我们大可放它们一条生路。”

    苏季站在楼上,冷冷地说道:“好一个毒蛇口里吐莲花。殊不知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依我看,此人所言非虚。”青年不知何时来到了到窗边,透过窗缝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姜玄,说道:“怪哉……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复杂的面相。”

    苏季望着青年,问道:“灯这么暗,离那么远,你也能看清他的相貌?”

    “我别的不行,眼神还算可以。此人门牙齐大,排列整齐,洁白润泽,缝隙极小,此为君子之相,这种人往往口直心快,至少不喜欢说谎。可是他偏偏又是个歪鼻梁,说明他心术不正,通常会用歪门邪道来获取成功。再看他印堂窄,人中短、嘴唇薄,又是个三白眼,显然城府甚深、心机极重。这种人往往都是蛇蝎心肠,绝非善类。”

    苏季的眼同样异于常人,虽然相距地面还有一段距离,但依旧可以看见楼下的事物,还有姜玄的面孔。他惊愕地发现姜玄的面相竟与青年所说完全一致。

    “更匪夷所思的是,此人的面相正在发生变化。他嘴角两边的皱纹弯曲如蛇,缠绕入嘴角,很快就要形成两条蛇缠着咬住嘴角的形状。此为腾蛇入口的面相。这种面相的人就算不饿死,也要面临贫穷饥饿的窘境。他们往往心怀鸿鹄之志,但野心极大,很可能为达目的走上歧路,稍不留神就要一步错,步步错……”

    “想不到你还精通风水面相之学?”

    “我虽不会飞天遁地,移山倒海,但相面观星,排兵布阵,倒是略懂一二。不过事在人为,无论面相,还是手相,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说着,青年把张开的手掌握成拳头,仿佛把命运掌握在了手中。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苏季是信了。他甚至感到一种骇然,因为姜玄的命运的确如青年所说的那样矛盾。姜玄早年是截教英雄,而后遭到背叛,心性大变,为报国仇,伪装成乞丐,忍受贫穷饥饿。

    这一切都与青年所言分毫不差。

    这青年是否有治国之才暂且不论,不过单凭这相面的本事,也足以趋吉避凶,在凡人中鹤立鸡群。

    就在这时,楼下的五个人不知为何,突然吵了起来。

    四臂赌鬼用四只胳膊指着姜玄,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老五,我敢打赌,你又在放屁!说什么放它们一条生路,上次明明是你差点杀了那只母狐狸!”

    三腿花盗一脸惋惜,连连叹道:“好端端一只狐美人,被搞得半死不活,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双头神将的俩颗头上的两张嘴,异口同声地说:“老五!别在这里惺惺作态!别以为你岁数大,就能充老大!你永远是我们的小弟弟!”

    “都给本仙闭嘴!”独目医仙张开血盆大口,厉声喊道。

    这一声震耳欲聋,在夜幕中久久回荡。楼上的苏季和青年不禁一齐捂住了耳朵。

    独目医仙等周围安静下来,缓缓说道:“本仙觉得老五说的不无道理。既然我五人结拜是为解救苍生,那就不应再造杀戮。况且狐狸肉骚,就算油炸了也去不了骚味儿,本仙没兴趣。”

    说罢,独目医仙刚要破门而入,忽觉身后吹来一阵风。

    风吹来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影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如幽灵般浮现,却带来一股逼人的气势,让人即使在昏暗的夜色中,也不得不立刻感受到那压倒性的存在。

    缓缓走来的是一位少女,头戴垂帘青竹笠,腰悬一把桃木剑,一袭如雪的白衣,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苏季感觉那白衣少女的身影无比熟悉,只见她体态婀娜,远远望去宛如画中仙子,又如黑夜中一颗闪亮的明珠。

    “沐灵雨?”苏季不禁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然而,定睛一看,他发现原来只是装扮一样,气质略有一丝不同。如果把沐灵雨比作秋日霏霏的冰雨,那这女子则好比冬日映雪的寒梅,柔弱中透着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傲气。

    白衣少女略微扫视周围的情形,便已将方才发生的事了然于心。她来到距离姜玄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脚步,说道:

    “二师叔,师侄斗胆劝您回头是岸,勿要与师门为敌。”白衣少女虽然言辞委婉,语气却如警告一般,透出一种可怕威慑力:“截教以杀止杀,绝非正道。”

    姜玄冷冷答道:“对于你我这样玄清后三境的修士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诛心。杀戮非但不是残忍,反而是宽恕。”

    白衣少女缓缓抬起一只玉手,扶着斗笠的帽檐,道:“师侄知道,若二师叔要残忍地折磨一个人,是绝不会让他轻易死去的。”

    姜玄慢慢举起蛇头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既然清楚,那师叔今天就宽恕你一次……出剑吧!”

    白衣少女把斗笠扔到一边,露出高挽的云鬓,顶上斜插一根木簪,朴素中透着清雅。她缓缓握剑,眉心微蹙,眼神略带忧思,犹如一朵染霜的花朵,透出一种让人怜惜的寂寞。

    苏季看见她眉心的一点朱砂痣,顿时大惊失色,终于找到那种熟悉感的来源。

    “她是我娘……郁红枝……”苏季喃喃地说道。

    青年一眼望见郁红枝的容貌,便再难转移目光。

    “贤兄,你认得那白衣姑娘?”青年发问时,眼睛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苏季猛然回过神来,努力压抑着心头激动万分的情绪,答道:

    “不……不认识。”

    “好一个清丽绝尘的女子。”青年暗自赞道。

    “嗯?你说什么?”这回轮到苏季发问。

    青年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不禁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说了出来。刚刚他还在抱怨女人,适才看见郁红枝,却抑制不住地抨然心动。他自知失态,连忙自斟自饮,装作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

    苏季将青年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没有当面揭穿,只是心里暗自觉得好笑。

    穿过昏暗的灯光,苏季眯起眼睛,发现郁红枝亭亭而立,脚下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这说明她已经能收息自身玄清之气,但凡修炼到这种境界至少是玄清八境的修士。一旦修炼达到正立无影,她就只差渡劫一步,便可得道飞升。往往修炼至此的修士,年龄至少也要上千岁,而她看起来却是如此年轻,不禁让人匪夷所思。

    此时,楼下的四臂赌鬼挥舞着四只手臂,兴奋地说道:“嘿嘿,要有好戏看了。这小姑娘的修为不在老五之下,我们快来打赌谁会赢!谁输了就大喊三声,我是蠢货!我赌老五赢!”

    三腿花盗按耐不住地揉了揉胯下的“第三条腿”,道:“我也赌老五赢!这美人实在让人受不了,等老五赢了她,我一定要教教她怎么更讨男人喜欢!”

    “我赌姑娘赢!”双头神将的一颗脑袋说完,另一颗脑袋不以为然地说:“老五虽然废话很多,但还不至于输给一个小姑娘。我赌老五赢!”

    两颗脑袋争执不下,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互相用脑门儿撞来撞去,撞得自己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独目医仙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盯着白衣少女手中的剑,道:“我赌那姑娘赢。”

    苏季循着独目医仙的目光看去,只见郁红枝拿的那把桃木剑,居然和沐灵雨的锋凶剑一模一样。原来这把剑之前的主人就是自己的娘亲!

第七十六章 初见(第二更)

    天地之间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使郁红枝手中的桃木剑,笼罩在红色气旋之中。

    同一时刻,姜玄闪身来到她面前,蛇头拐杖与桃木剑撞到了一起!

    刹那间,蛇头拐杖脱手飞了出去,在空中旋转坠落,最后斜插在土里。

    姜玄脸色微变,一个闪身消失无踪。

    旁边观战的四臂赌鬼、三腿花盗、双头神将,看见姜玄交手只一回合,便占了下风,纷纷开始后悔自己把赌注压在姜玄身上。

    然而,独目医仙却始终不动声色,非但没有表现出得意,反而面露一丝忧虑。

    苏季和青年站在窗边观望,神色一直保持着紧张状态。

    郁红枝单手持剑,灵眸警惕地扫视周围,伺机而动。

    突然,四周传来姜玄虚无缥缈的声音:

    “大师兄教你的只是舞蹈,真正杀人的法门,你还没见识过呢!”

    话音刚落,郁红枝脚下黑气弥漫,地面发生剧烈地摇晃!

    “轰隆!”

    一颗巨大蛇头破土而出,从郁红枝脚下钻了上来,掀起滚滚黄土。

    郁红枝一脚点地,飞身跃起。蛇头穷追不舍,虽然体积庞大,动作却极为迅速。尽管郁红枝挥剑劈砍,可是那蛇头上的鳞片坚硬无比,纵横的剑气根本无法伤它分毫。

    一张血盆大口喷出白雾,白森森的毒牙足有八尺长,像两把锋利的剑刃,朝郁红枝疯狂咬杀过来。

    正在她躲闪之际,眼前突然凭空裂开一道缝隙,姜玄从缝隙间伸出一只鲜红的爪子扑面而来!

    郁红枝迟疑的一瞬间,身后的巨蟒一口将她吞了下去。

    楼上的苏季和青年大惊失色,顿时抬头仰望,只见一只全身披着鳞甲的青鳞巨蟒,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一口吞了郁红枝以后,青鳞巨蟒打了一个饱嗝,半眯着眼睛,蛇身在空中惬意地盘旋扭动,巨口吞吐着黑色的蛇信,铜锣般的两只蛇眼散射凶光,贪婪地俯视着地面,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吞入腹中。

    苏季发觉巨蛇十分眼熟,蛇身大小与撞破青灵庙棚顶的巨蟒差不多,唯独头部不同。蛇头上少了一颗肉瘤般的蛇冠,多了两只短角,仿佛已经具备龙的特征。

    楼下观战的四臂赌鬼、三腿花盗、双头神将,看到姜玄逆转了局势,纷纷拍手叫好,欢呼雀跃起来。

    独目医仙冷冷一笑,一脸不屑地说:“渡劫的龙蛇,不如柳仙蛇奴。龙蛇渡劫之前,都只是小泥鳅罢了。”

    话音刚落,青鳞巨蟒身上的鳞片,显现出一股鲜红欲滴之色,里面隐隐有一丝发光的细线飞速流动,逐渐释放出夺目的红光。

    “嘶嘶!”

    青鳞巨蟒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啸,隐隐伴随龙吟之声。

    紧接着,青鳞巨蟒身上的鳞片一片片碎裂脱落,体内撕鳞割肉的剧痛,使得它疯狂摇摆着巨大蛇身。大量的血液如倾盆的血雨,从空中飘洒溅落。

    “噗!”

    一道红光刺破蛇躯,飞了出来!

    郁红枝浴血而出,雪白的衣服已被蛇血浸染,变成一袭鲜艳的红衣。

    青鳞巨蟒的身躯被开了一个大洞,浑身鳞片破碎,痛苦万分。

    姜玄伸手一抓,青鳞巨蟒猛然缩小,变成一根蛇头拐杖飞到他的手中。只见那拐杖的表面,也如刚才的青鳞巨蟒一般伤痕累累。

    此时,郁红枝凌空而立,手中已无木剑,只见一把白光幻剑,封化在她纤细的右腕。

    姜玄望着她手中的剑,愤恨地说:“没想到短短十年,你就将大师兄武吉的武德御剑,修炼到以气御剑的境界!”

    郁红枝俯视地面的姜玄,道:“武本为止戈之意,仰仗武力图霸天下者,与凡夫无异。以武修德,方为我辈之道!”

    “区区晚辈,凭什么在我面前妄论天道?就凭你是大师兄的徒弟?”

    郁红枝傲然答道:“不,就凭我是郁红枝!”

    语声中,天地变色,一股强大的气势覆盖了整片空地。

    狂风四起,卷起漫天黄土,郁红枝周身红光缭绕。庞大的气旋疯狂旋转,在周围形成巨大的漩涡,连四周空间也变得扭曲起来,好像锅中的热水一般翻滚沸腾。

    姜玄忽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连站也站不稳。旁边的兄弟四人都被那气势压迫得无法呼吸,只得趴在地上,不敢动作。

    独目医仙捂着头,对姜玄抱怨道:“我早就说过,要你把活人化作柳仙蛇奴,你偏偏不听!这小姑娘的锋凶剑乃是降妖利器,你不败给她反倒是怪事!”

    姜玄不以为然地答道:“人乃万物之灵,岂能当做畜生一般驯养。”

    说罢,他用蛇头拐杖在身边划开一道缝隙,走了进去。

    独目医仙刚要跟着进去,不曾想那缝隙突然关闭!

    四兄弟顿时目瞪口呆,只见浑身浴血的郁红枝,一步步紧逼而来。周围的草地被她的周身的气流,划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独目医仙咽了一口唾沫,虚张声势地说:“阁下手段不错,不过与本仙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双头神将连忙附和道:“你别嚣张!得罪我大哥的人,坟上的草都跟人一样高了。”

    “太小看我的第三条腿,可是会倒大霉的!”三腿花盗吓得两腿发软,裤裆中间已经湿了一片。

    四臂赌鬼用手指着三位哥哥,道:“我敢用三个哥哥的命打赌。你一定会死在我们手上,所以……别……别过来!”

    郁红枝面无表情,剑指向前。四兄弟身边立即卷起涛天气浪,翻滚的气流汇成龙卷风墙,将四人围困在当中。郁红枝用带有一丝逼迫的语气问道:

    “我奉命大周阐教主之命,寻找造化玉牒。只要说出它的下落,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四臂赌鬼虽然知道自己成了笼中之鸟,但仍犹豫不决地嘟囔着:“造化玉牒是截教传教秘宝,要是落在阐教手里。我们死定了!”

    三腿花盗站在风墙之中,身子不再发抖,绝望地说:“这小妮子要我们说出造化玉牒的下落,这与杀了我们有什么分别?”

    双头神将用两只手捂着两颗脑袋,道:“不说,顶多砍我两个脑袋,说了,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独目医仙冷冷一笑,道:“你要杀便动手好了。只可惜我们一死,世上再也没人知道造化玉牒的下落。”

    郁红枝秀眉微蹙,万万没想到这四人居然敢跟自己叫板,虽然对她来说,杀了这四人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但这显然不是得到答案的办法。

    楼上的苏季看着娘亲犹豫不定的样子,不禁替她着急,回头一看,发现青年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此时,风墙之中的四人见郁红枝半天没有动手,不禁面面相觑,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看这小姑娘顶多砍砍小蛇,杀杀小妖,只怕从没杀过人。”

    “嘿嘿嘿,想必她的心一定和她的胸一样软。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逼老子开口。”

    “商朝的酷刑我都玩过,和挠痒痒差不多。老子就喜欢被人严刑拷打,尤其被这么漂亮的小姑娘鞭挞在身上,一定很爽!”

    “我四人师承分水将军申公豹。他也算是这丫头的太师叔。杀了我们,她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而郁红枝眼前的四个人,现在既不要命,也不要脸,纵然天上的神仙下凡也无计可施。

    郁红枝虽然修为高深,却从没有过严刑逼供的经验,一时间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逼他们开口。

    一番思量过后,她刚想开口用言语相逼,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男子温和的声音:

    “千万别和四个疯子争辩,否则别人会搞不清到底谁才是疯子。”

    语声中,青年朝郁红枝,缓缓走了过来。

    郁红枝上下打量着青年,见他毫无半点修为,不禁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撕开这四个人的嘴!”

    青年说话时没有笑,而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在忠诚地微笑着。

第七十七章 陌生的团聚

    青年话音刚落,旁边的兄弟四人纷纷对他怒目而视,厉声喝道:

    “别白费力气了!我四人忠肝义胆,绝对不会说的!”

    “哪里来的小白脸!少来多管闲事!”

    “大热天别来火上浇油!哪凉快哪呆着去!”

    “书生肉酸不好吃!不过你敢多嘴!本仙照样一口吞了你!”

    郁红枝柳眉倒竖,妙目一转,眼中浮现出一抹杀机。

    四人顿时不再吭声。

    “你有办法让他们说出造化玉牒的下落?”郁红枝转头问那青年。

    “办法很简单。”青年朗朗答道:“这四人吃喝嫖赌各占一样。只需把他们关起来,不准一只眼睛的吃饭,不准两个脑袋的喝酒,不准三条腿的碰女人,不准四只手的赌钱。我想不出一日,他们连自己长了几根毛,都会如实招来!”

    “主意不错,我觉得值得一试。”说罢,郁红枝转头看向身边的四人。

    四臂赌鬼瞬间傻了眼,嘴里小声嘟囔着:“这小白脸什么来头?居然知道老子的嗜好!”

    三腿花盗暗自唏嘘:“我平时伪装成正人君子,没想到还是被他知道了弱点,真是不简单!”

    双头神将愁眉苦脸地说:“不许老子喝酒?你干脆杀了我算了!”

    独目医仙将牙根咬得吱吱作响,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将秘密说了出来:“造化玉牒在一个叫兮伯吉甫的人手上。你想要,就去找他要吧!”

    听到“兮伯吉甫”四个字的瞬间,青年脸色微变。

    苏季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心头掠过一丝激动,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

    郁红枝缓缓将桃木剑收回腰间,目光直视风墙中的四人说道:“我答应放人,这就送你们一程!”

    语声中,兄弟四人的身体像虾米般蜷缩,五官扭曲到极限,样子极为可怖,仿佛突然陷入恐怖的幻觉。

    苏季转头一看,只见郁红枝双眼泛起红光,原来她正对那四人施展青灵魇术!

    兄弟四人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嘴唇不停地颤动,发出一连串喃喃自语:

    “太他娘的难吃了!这是给人吃的吗?呃……肚子好饿!必须吃!必须得吃饱!”

    “这是什么酒!比尿还难喝!啊!别杀我!求你们别杀我!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我的老天爷!哪来的这么丑的狐狸精!快来人啊!妈妈!救命啊!”

    “输了!又赌输了!大爷!你们行行好!给我留一条裤衩吧!”

    青年惊愕地望着原地挣扎的四个人,问郁红枝: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郁红枝翩然转身,淡淡一笑,道:“好人有好梦,恶人就该从噩梦中惊醒!”

    四人一番龇牙咧嘴过后,化作四道青烟消失无踪,从梦中滚回了现实。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郁红枝对青年说道:“但我凭生从不与人道谢,这次就当欠了你一个人情。”

    青年微微一笑,道:“只言片语之劳不足为谢。小生斗胆,请姑娘进楼小酌几杯,不知可否赏光?”

    “今日有要事缠身,不便奉陪。”

    郁红枝翻动着染血的衣衫,身影化作一阵微风。

    风吹向天边,人已在天边。

    郁红枝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明年今日,此地相见。”

    青年望着伊人离去的背影,呆立良久,心头一股莫名的悸动久久不能平息。

    此时,苏季也用同样激动的目光望着青年,问道:

    “你果然是兮伯吉甫。”

    青年突然回过神来,笑道:“贤兄,难道你非要醉了,才能想起我是谁?”

    苏季之前心中的怀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呼吸加重,心跳加速。一种久违的温暖涌遍全身,脉管里的血似乎正在激烈地奔流,仿佛那是亲人血脉之间的召唤,眼前的青年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贤兄。我是时候该走了。”

    “你要往哪去?我送你一程。”

    兮伯吉甫伸手指向远处,道:“只要穿过那片海棠林,就能回到人间。你果然什么都忘了……”

    苏季记得那片海棠林。他曾与狐姒去过一次,血契金兰也是在那个地方。

    两人走上山坡,夜色中盛开着火红的海棠,连绵曲折的山路,都被这迷宫般的花海层层遮蔽。

    兮伯吉甫一边朝山上走,一边说道:“这片海棠林是青灵寐境中,距离红尘世界最近的地方。那里的时间和外面是一样的。越是远离这片海棠林,时间越是过得飞快。你在海棠林外度过一天,这里则会过去一年。这些都是你以前告诉我的,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苏季淡然一笑,转移了话题,问道:

    “造化玉牒真的在你身上?”

    兮伯吉甫沉吟了片刻,回答:“先王被截教异士诛杀于彘地,临死前将一个铜盘托付给我。他说那铜盘关系大周命脉,不到必要的时候,绝对不可以交给他人,甚至连他的儿子也不可以。我想那铜盘很可能就是那女子口中的造化玉牒。”

    “周厉王连那铜盘是什么都没告诉你?况且……什么才是必要的时候?”

    “那时先王危在旦夕,还来不及说就咽气驾崩了。至于什么才是必要的时候,我不知道,但我想绝对不是现在。”

    苏季边走边琢磨,并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大周国教的女修士想要造化玉牒,很可能是奉天子之命。而你身为当朝太师,却藏匿先王秘宝多年。万一被当今天子知道,非但解释不清,反而势必要惹来杀身之祸。况且截教的四个怪胎已经见到你的相貌,很可能会找你的麻烦……”

    “贤兄,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兮伯吉甫停下脚步说道。

    苏季轻轻推开一支海棠枝,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崖边。

    前方没有路,只有一片漂浮的云海。

    兮伯吉甫望着云海,眼中掠过一丝忧虑,仿佛苏季所说的也是他担心的问题。

    “贤兄,自从你救过我的那天算起,已过去整整三年了。虽然我每年今日都会来,但对你来说却只认识我三天而已。你今天跟以往很不一样,让我感觉格外亲切,我也说不上为什么,那种感觉就像见到久违的亲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多问,只愿你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亲人……

    没错。我们就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苏季回味着那种微妙的感觉,就在刚刚,一家三口团聚,只是那时还很陌生,还不知道多年以后,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要的人。

    苏季望着兮伯吉甫一步一步,朝那云海走去,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爹!”

    语声中,兮伯吉甫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苏季扶着一颗海棠树,痴立了很久,心中涨满了酸楚,而又温暖的情绪。

    悄然间,天边渐渐亮了起来,海棠树的枝条慢慢被朝霞映得发红。

    旭日东升,流动的云朵下面,隐藏着无数道金光,如梦幻般变换着形状。

    少顷,一片幽暗悄然降临,迅速赶走了朝霞的光辉。云朵的颜色越来越深,仿佛得到了自由,突然浮动起来,征服了整片天空。

    风驰云涌,一霎时黑云盖过头顶。

    狂风吹得海棠树沙沙作响。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倾盆大雨从天上倒了下来。

    苏季顷刻间被浇成了落汤鸡,不禁感叹梦中变幻无常,天气也像小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

    他刚要离开这里,就听头顶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

    抬头一看,他发现一只小狐狸惬意地趴在树上。

    小狐狸的皮毛是金色的,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遮在头上,就像一把金色的小雨伞。它一边眨着大眼睛望着苏季,一边舔着被雨水打湿的小爪子,似乎刚才也在一直这样观察苏季的一举一动。

第七十八章 再见海棠

    苏季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树上金色的小狐狸。

    见他不说话,小狐狸自己先忍不住问道:

    “以前从没见过你……你是谁?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我叫狐七,来找海棠君。”

    “你找我爹爹?”

    小狐狸叫海棠君爹爹,莫非它是三十六年前的狐姒?

    苏季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想起人间一年,寐境一日。

    人间过去三十六年,而狐姒在青灵寐境,却只度过三十六天。虽然狐姒在青灵寐境年龄增长会很慢,但这片海棠林的时间却是和人间一样的。既然苏季第一次见到狐姒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姑娘,说明她不久以后就会离开这片海棠林。

    那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离开这片海棠林的呢?

    小狐狸望着苏季,叹道:“你来的很不是时候。”

    “怎么……你爹他不在这里?”苏季问。

    小狐狸摇摇头,说:“他在,但他很快就要走了。”

    “去哪?”

    “爹爹说他参透了一个法术,要去很远的地方,去救我娘。”

    “法术?很远的地方?”苏季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娘怎么了?”

    听到苏季的问题,小狐狸垂下了头,悲伤地说:“有一天,这里来了一个很坏的道士。他用一面镜子把很多族人都带走了。我娘差点被他抓去,幸好被一个穿白衣服的姐姐救了。我就是在那天出生的,但我娘却在那天……走了。我爹说那天雨下的很大,就像今天一样。”

    海棠君要去救他的妻子?苏季微微一怔。

    小狐狸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眼睛看着一个方向,道:

    “我爹就在前面的海棠树下。他不让我过去打扰。要去你自己去吧。”

    说罢,小狐狸窜入林中,消失不见了。

    苏季冒着大雨缓慢前行,拨开海棠树的枝条,看见一棵树,一个人,还有一块墓碑。

    高大的海棠树下,坐着一个红衣男子,乌黑的长发披在雪白的脖颈后面。

    倾盆大雨打湿了他的头发,还有身上的红衣,他却纹丝不动,深情望着墓碑,仿佛望着自己最深爱的女人。

    苏季看那墓碑上只刻了一个“四”字,想必那便是海棠君妻子的名讳。

    停下脚步,苏季发觉眼前的海棠君给他的感觉,与之前看到的完全不同。塔狱里化身白袖的海棠君,似乎已经看淡了一切,而现在的海棠君,似乎正沉浸在失去妻子的无尽悲痛之中,没想到已是仙人之身的他,居然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知道你是谁。”海棠君说话的时候,眼睛依旧盯着那块墓碑。

    语声中,苏季发现自己怀中飘出一朵海棠花,花瓣散发着微光,缓缓飘向树下的红衣背影。

    海棠君轻轻接住花朵,低声道:“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吧。”

    苏季不想过分打扰,省去了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您是用什么办法,从七宝玲珑塔里逃出来的?”

    “我从未进过七宝玲珑塔,也不知道出去的办法。”海棠君的语气平淡如水。

    苏季低声沉吟道:“听说七宝玲珑塔关押着一只仙灵,难道传闻是假的?”

    海棠君沉默了一会儿,说:“很久以前,那塔里确实镇压过一位青丘狐灵,但不是我,而是青黎。”

    “青黎……青狸?”苏季低声重复了一遍:“一只青色的狐狸?”

    “它是一只幻化成人的青狐,喜欢穿梭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行遍诸多世界。我所了解关于它的故事,只是它漫长旅途的一小部分,甚至最渺小的一段情节。至于那些无从知晓的部分,早已湮灭在纷纷攘攘的世俗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声匿迹……”

    听了海棠君的描述,苏季感觉青丘狐灵的一生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从中已找寻不到自己熟悉那段历史的影子。而他口中的青黎十有**就是与他定下一年之约的青衣公子。

    海棠君望着雨中的花朵,眼中目光错愕,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

    半晌过后,他缓缓说道:“不久以后,我与青黎会有一场决战。青黎打败了我,并要置我于死地,但我已是地仙之身,他只能毁灭我的肉身,却无法泯灭我的元灵。为了赶尽杀绝,他教唆截教门徒用曾经镇压它的七宝玲珑塔,将我镇在塔底,让我慢慢消耗自己的魂魄。”

    海棠与青黎的决战?那势必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对决。

    苏季激动地上前一步,问道:“既然知道会输,难道不能设法改变这个结果吗?”

    海棠君脸色黯然,沉声道:“你在三十六年后看到的一切都是定局。而你现在看到听到的都只是梦中的幻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影响未来的结果。当你想做出影响未来的改变时,就拿出这朵海棠。切记,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能拯救你的亲人,我欠红枝的人情也算还清了。”

    欠红枝的人情?

    苏季想起小狐狸刚才说一个白衣姐姐,从道士手下救了她母亲,看来那白衣姐姐就是郁红枝。

    想到这儿,苏季顿时愣住了。他想起小狐狸还说过,他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救它娘。这很可能是海棠君想在今天用魇术回到过去,拯救自己的夫人。可是因为苏季今天的出现,让海棠君看到郁红枝的死亡,从而放弃拯救妻子的想法,转而报答郁红枝的恩情,把改变过去的唯一机会留给了自己。

    青丘狐灵会牺牲自己,去报答人类的恩情,这是很多人类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如果说未来皆是定局,那么海棠君今天会改变主意,也是冥冥注定的事。可是就算一切都是注定,但海棠君真挚的情义,却是发自内心,无可否认的。

    苏季望着那红衣的背影,神色不禁动容,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深深震撼着他的心灵。

    海棠君轻轻挥手,将花朵送回苏季怀中,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若没有就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苏季问道:“为什么你要让我变成狐七?”

    海棠君望着树梢的雨帘,说道:“你会变成狐七,并不是我的决定,而是狐七的决定。”

    “狐七的决定?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它究竟是个怎样的狐灵?”

    “它是一只三百岁的白狐。这个年龄在族中还只是个孩子。这孩子生前不苟言笑,没人知道它在想什么,它决定的事也只有它自己知道。你若想扮成它,必须要表现得沉稳一些,否则一旦被识破,势必要惹来杀身之祸。”

    “你刚才说……生前?难道它已经死了?”

    “狐七现在还没死,不过七天以后一定会死。一旦狐七死了,你就会回到来之前的地方,也就是说你只有七天时间去改变你父母的结局。”

    七天时间?

    苏季意识到时间紧迫,不再多做打扰,默默拱手拜别。就在他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海棠君好像想起什么,突然说道:

    “虽然现在的我,不知道离开塔狱的办法,但我想多年后身在塔狱的我,也许知道。

    苏季不解地问:“既然知道,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当面告诉我,反倒让我来问你?”

    “没有告诉你,恐怕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担心隔墙有耳。”海棠君停顿了一会儿,说道:“你回到塔狱以后,务必留意身边是否有可疑的人,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离开玲珑塔狱的关键。”

第七十九章 不速之客

    从海棠林回来以后,苏季在恭骨楼睡了一觉。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

    苏季刚来的时候,天气闷热如夏,夜里却下了一场冷冷的秋雨,次日早晨窗外飘起鹅毛大雪,到了中午冰雪消融,温暖如春。虽说人间一日,寐境一年,但谁能想到一年中的四季,竟也会在同一天中交替变幻。

    苏季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主要原因是自己的亲人会在这里出现,能看到父母年轻时候的样子,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其实,青灵寐境本就是虚幻的梦境,而他自己的身体正在黑暗的玲珑塔狱中沉睡。

    七天后会发生一件导致狐七死亡的大事件,注定这将是一场噩梦,但至少现在,苏季是幸福的。

    醒来后,他一推开房门,外面的喧嚣传了进来。

    从一楼到四楼,酒客们络绎不绝,但与昨天相比明显少了许多。人挤人的场面已然不复存在。

    苏季走到一楼,环顾四周,发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摆着一张不起眼的小方桌,一男一女分坐两旁。

    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女人静坐一旁,虽然一言不发,但是听得很认真。

    酒客们来来去去,他们都不在意,也从不抬头看一眼,仿佛无论周遭发生什么,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男的是兮伯吉甫,女的是郁红枝。苏季想起二人约好一年后此地相见,意识到自己一夜没睡,一不小心就睡了“整整一年”,差点错过了父母见面的时机。

    他默默走了过去,不想打扰两人,却还是被兮伯吉甫发现了。

    兮伯吉甫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热情的笑意。虽然昨天才见过面,但对兮伯吉甫来说,苏季却是一年没见的朋友。

    苏季摇了摇头,示意不想讨饶,径自坐在附近的桌位。

    兮伯吉甫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禁感谢他的理解。与“狐七”喝酒的机会,虽然一年只有一次,但与郁红枝喝酒的机会,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为了能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最后抱得美人归,兮伯吉甫必须把握这第一次机会,用尽浑身解数争取美人的芳心。

    关于兮伯吉甫的想法,苏季作为儿子再清楚不过。虽然他独自一人坐着冷板凳,心里却是暖暖的,一方面他能感到自己与父亲心照不宣的默契,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能帮自己的父亲去追求自己的母亲,这件事本身就是十分神奇的一件事。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有如此奇妙的经历。

    想到这儿,苏季激动不已,不禁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作为儿子,他有义务促成这一桩喜事。这不仅是对自己的父母负责,更是对即将出生的自己负责。

    就在这时,狐九捧着一个黑漆漆的炭炉走了过来。炉中盛着烧红的木炭。

    苏季见狐九想和自己打招呼,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不要打扰前面的两人。

    狐九微微一笑,倒也识趣得很,自己轻轻拿着火钳拨了拨炭火,将一个泥质的酒坛摆在上面,然后细心地将坛口的封泥敲开,用一张皮纸封住坛口。每一个动作都很细心,连坛口的淤泥都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

    苏季作为一个酒鬼,知道这温酒就像泡茶一样,要讲究火候和温度。火焰太旺,温度太高,再好的酒也会被蒸发掉原本的醇香。适当的火候,适当的时间,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需要历经无数次失败。

    然而,狐九做的恰到好处,表明了他是个喝酒的行家。

    苏季记得在凤栖楼的时候,狐九点了和自己一样的竹叶青,想必他和自己口味相投,不禁对他倍感亲切。

    狐九倒了两杯温好的酒,一杯递给兮伯吉甫,一杯递给郁红枝,又倒了两杯放在苏季桌上,自己坐在他身边。

    一杯温酒入喉,苏季感觉胃里热乎乎、暖融融的,很舒服,脸上不禁泛起温暖的笑意。尽管当下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梦幻泡影,但这一切又是那么真实、那么的温馨、那么的和谐,让人舍不得从这美妙的梦中醒来。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

    平静温馨的气氛被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打破了。

    苏季不经意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就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苏季举到唇边的酒杯,蓦然放了下来。

    那人头上扎着小辫儿,一身道士装扮,衣服款式与郁红枝身上的大同小异,只是颜色脏兮兮的。好端端一件白衣被他穿成了抹布的颜色,而且胸襟大开,袒胸露乳。最可笑的是,这个人脚下居然连鞋都不穿。

    苏季一眼辨认出,这赤脚道士便是昔日一语道出“苏大人命犯青灵”的太甲真人。

    他来这里做什么?而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种人生大事的关键的时候来。

    太甲真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角落里攀谈的二人,手上的拳头微微握紧。当他看向兮伯吉甫的刹那,眼中充斥着厌恶与嫉妒,而当看向郁红枝的时候,目光骤然变得柔情似水。

    苏季顿时有种想把他一脚踢飞的冲动,心里大骂这一脸色相的赤脚道士,究竟想对我娘做什么?

    半晌,太甲真人气势汹汹地走向角落的一男一女,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大方地坐在二人中间。

    “三师叔……你怎么来了?”郁红枝的声音有些怯弱,那语气好像做坏事被大人发现的小孩子。

    太甲真人二话不说,拿起兮伯吉甫的筷子,把桌上各式各样的菜都大吃一口。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随时可能把自己噎死。

    “别管我!你们继续聊你们的!”

    说罢,太甲真人把嘴里含着的菜,硬生生噎了下去。

    郁红枝和兮伯吉甫对望了一眼,谁都不再说话。

    兮伯吉甫心想,既然郁红枝叫这道士师叔,那便是长辈,既然是长辈,自然不能缺了礼数,于是恭敬地为他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

    太甲真人见酒杯过来,眼中顿时寒光一闪,紧紧握住兮伯吉甫的手。

    兮伯吉甫的动作顿时停在半空中,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张白皙的俊脸骤然变成了酱紫色。

    苏季的脸色也变了。他看得出来,太甲真人这分明是在故意试探自己父亲的修为。

    郁红枝轻喝一声:“三师叔!你这是做什么!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他是凡人,但不是普通的凡人。聊了这么久,你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吧?”太甲真人说话时,手上丝毫没有放松。

    郁红枝低下了头,神色莫名地紧张起来。

    “师叔当你真的不知道,再来告诉你一遍。他是二十四岁官拜太师,人称大周第一美男子的青峰甫郎。周天子亲命大臣作诗为颂,文武吉甫,天下为宪。”太甲真人盯着兮伯吉甫,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像你这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贫道不配合你的酒,反倒应该敬你才是!”

    说罢,太甲真人猛然松开兮伯吉甫的手,顺势向前一推!

    杯里的酒撒了兮伯吉甫一脸,酒浆顺着发间流淌,弄得他一身湿漉漉的,很是狼狈。

    太甲真人嬉皮笑脸地说:“哎呀呀呀,真是不好意思。不小心手滑了。”

    苏季看在眼里,一股怒火窜上心头,恨不得冲过去把太甲真人的脑袋塞进炭炉里。狐九也觉得那道士做得实在过分。

    然而,兮伯吉甫却是一脸从容,用舌头舔了舔流到唇边的酒,嘴角居然还挂着一丝笑意。

    苏季不禁佩服父亲的定力,转念一想太甲真人虽然来者不善,但这正是父亲在母亲面前表现的最好时机。

    太甲真人望着低眉不语的郁红枝,阴阳怪气地说:

    “小红枝,你这一年来苦苦寻找的兮伯吉甫,就在你眼前。造化玉牒就在他身上。为何还不动手?”

第八十章 神仙倒

    郁红枝没有回答,只是低眉不语。

    她当然不是回答不了,而是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问题的答案就在太甲真人心里,无论自己怎样回答,对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来说都只是谎言和敷衍。而她绝对不会把真相说出来,至少绝对不会当着兮伯吉甫的面说出来。

    苏季感觉母亲自从见到太甲真人,就完全变了一个人,身上的傲气荡然无存。一个师叔就让她有如此大的变化,无法想象她的师父该是多么厉害的人物。

    太甲真人见她始终不肯说出真相,便替她说了出来:“小红枝,你就算能骗过你师父,也骗不了你师叔我。你若肯对这小子动手,只怕也不会等到现在。你这一年来心有杂念,凡心浮动,修为毫无精进。追根溯源都在这小子身上。你是万年一遇的玄门奇才,眼下渡劫大关在即,切莫为了小儿女的私情坏了天道飞升的大事。”

    郁红枝被一语道破心思,脸上泛起红晕,头垂得更低了。

    兮伯吉甫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汹涌澎湃,早已偷偷乐开了花。

    苏季也听出了门道,原来父亲并不是单相思。自从上次一别,母亲也已情根深种。

    不过,最可笑的是这个太甲真人,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心思,他一个大男人居然了解得如此细致入微。这表明他才是心怀不轨,凡心最重的那个,难怪他始终成不了仙。

    太甲真人瞟了一眼兮伯吉甫,对郁红枝说道:“师叔今天来,就是要帮你了断凡心,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仙道之下皆为蝼蚁!”

    “师叔,你要对一个凡人做什么?”说着,郁红枝把头抬了起来。

    太甲真人捋了捋脏乱的胡子,瞪着兮伯吉甫,道:“贫道从不欺负凡人,今天不以道法论长短,只在酒量上见高低。你敢不敢和我斗酒?若输了就乖乖把造化玉牒交出来!”

    “有何不敢?”兮伯吉甫没有一丝犹豫,傲然道:“你要斗,便斗!”

    太甲真人噗嗤一笑,笑得很得意,笑得弯下了腰。

    那笑声肆无忌惮,声音越来越大,把一旁的酒客都吸引了过来。

    酒还没开始斗,凑热闹的人就已经来了。

    苏季发现青丘狐灵的好奇心好像特别的重。无论发生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都喜欢凑过来看热闹。昨天兮伯吉甫弹琴的时候是如此,狐姒当初弹琴的时候也是如此。

    眨眼间的功夫,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便挤满了围观的群众。

    郁红枝扫了兮伯吉甫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上当了。三师叔外号酒中仙,你竟敢答应和他斗酒!”

    那语气像是在好言相劝,又像是在发出警告。

    兮伯吉甫心里清楚,这赤脚道士一定是有备而来,而自己的胜算则微乎其微。尽管如此,他依旧不能拒绝,虽然他温文尔雅,却不失为一个男子汉,就算明知凶险也要全力一搏。况且,他与人斗酒也不是第一次了,喝酒对他来说与喝水差不多,从来没输过任何人。

    太甲真人怕他反悔,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小子,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免得待会儿丢人现眼!”

    兮伯吉甫笑道:“酒中仙也好,壶中仙也罢,只要你不用衣服喝酒,我都不惧!”

    说罢,兮伯吉甫把身上被酒水淋湿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宽阔的胸膛,腰板挺得笔直,犹如一棵挺拔的青松。顷刻间从一个文弱书生,摇身变成一个血性男儿。

    郁红枝瞥见那一身结实的肌肉,一片桃红色陡然浮上俏脸,慌忙扭转腰肢,眼光低垂,一双眼睛不知望哪里才好。

    太甲真人见这二人情思绵绵,气得心都碎了,猛然把酒爵摔在地上,厉声道:

    “用这个不是喝酒!是喂鱼!快换大坛子来!”

    兮伯吉甫望着苏季,道:“贤兄,把你们这里最烈的酒端上来!”

    苏季迟疑了一下,转头问狐九:“咱们这最烈的酒,是什么来着?”

    狐九毫不犹豫地答道:“最烈的酒?当然是神仙倒!”

    一提到“神仙倒”三个字,围观的酒客纷纷露出一脸神秘的微笑。

    顾名思义,神仙倒,一种能醉倒神仙的酒。不胜酒力的人,只要蘸那么一口便会醉倒,效果简直和凡间的蒙汗药差不多。

    趁着苏季和狐九去厨房拿酒的功夫,郁红枝来到太甲真人身边,柔声劝道:

    “三师叔。玄门忌酒,切莫贪杯误了修行。”

    “哎,怎么会误了修行?师父姜太公最喜欢一边钓鱼,一边喝酒。我的酒葫芦,还是他给我的。”太甲真人停顿了一下,对郁红枝笑道:“不过,师叔丑话说在前头,若这小子待会儿有个三长两短。你可不要怪师叔!”

    郁红枝扭过头去,退回一旁。

    兮伯吉甫淡淡一笑,道:“酒是靠喝的,不是靠吹的。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就在这时,狐九和苏季各捧着一个坛子走了过来,放在二人面前。

    太甲真人二话不说,捧起酒坛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溢出的酒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一坛酒眨眼间的功夫被喝了个尽光。

    苏季望着他湿漉漉的衣衫,愤然道:“你这道士喝一坛酒,洒了半坛!这该怎么算!”

    兮伯吉甫微微一笑,道:“无妨,老前辈年龄大了,就当是我让他的。”

    一句话戳中了太甲真人的痛处。他凭生最恨别人嫌弃自己岁数大,气得胡子都歪了。他刚要发飙,突然一股酒劲儿窜上了脑门儿,差点一头栽倒。他努力硬撑着桌子,催促兮伯吉甫,道:

    “我一坛都喝完了,你还不快喝!”

    此时,兮伯吉甫已将酒倒满十个大碗,一滴也没洒出来。他一口气喝尽一碗,没有片刻停顿,立即喝下另一碗,一碗接一碗,喝得很快。

    苏季虽未喝酒,却已嗅到一股芬芳香味扑鼻而来。忍不住用手指沾了一下酒浆,放在嘴里品了一下。

    一滴琼汁顺喉咙缓缓流入肚子里,使他宛如置身云中。

    他感觉那味道很熟悉,再看那酒浆居然是红色的,不禁油然而生一种猜测,连忙问狐九:

    “这神仙倒……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狐九想了一会儿,说:“这酒是一个凡人酿造,在我们这里叫神仙倒,在凡间叫做离别归。”

    离别归?

    苏季心想果然没错,自己曾与沐灵雨在旋灵阁上喝的就是这种酒。那时沐灵雨说自己是替师父喝的这坛酒,还说她师父的心里住着一个女人。现在苏季知道,太甲真人心里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他记得当时只一坛离别归,就醉倒了自己和沐灵雨两个人。而眼前斗酒的二人,一人一坛,居然还能喝的这么快,足见二人的酒量非同小可。

    狐九突然神秘地一笑,低声说道:“神仙倒在所有酒客们心目中,不但是最烈的酒,而且是最美的酒。不过,这酒虽然好,却几乎没人敢喝,因为一旦喝醉,轻则一醉久久不醒,重则甚至会产生奇怪的幻觉。”

    苏季陡然一怔,道:“你怎么不早说?”

    狐九笑道:“七哥,你还不知道我?我最喜欢看热闹了!”

    苏季脸色一沉,道:“既然你这么爱玩,那我俩不妨赌他们输赢。谁赌输了就去求八姐嫁给谁!”

    “赌就赌!我赌那书生一定输!”

    “那我只好赌他赢了!”

    话音刚落,狐九突然坏坏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七哥你输定了!那书生酒力的确不错,可架不住那赤脚道士老奸巨猾。你看他头上冒着白烟,那是他正用玄清气将酒浆蒸发体外,暗中耍诈。”狐九摇了摇头,一脸得意地笑道:“七哥还是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向八姐提亲吧!”

第八十一章 斗酒

    两个酒坛都已经空了。

    不知什么时候,斗酒的二人从站着变成了坐着。

    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自己的两条腿已经软得像两根面条,根本撑不住地面。

    苏季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拿酒了,因为马上就要有一个人从坐着变成躺着。

    谁会是先躺下的那个呢?

    围观的酒客们,也都很关心这个问题。人们左看看,右看看,眼里充满了惊愕。他们从没见过有人能喝完整整一坛神仙倒,却不倒下。别说一坛,普通人就算只喝一口也会醉了。

    太甲真人满面通红,鼻子像熟透的红苹果,粗黑的眉毛下面,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醉眼,仿佛连眼睛里也充满了酒。他用手撑着桌子,盯着兮伯吉甫的脸,问道:

    “你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却还是个小白脸?”

    兮伯吉甫也已是醉了,但醉酒却使他变得愈发潇洒从容,朗声答道:

    “因为我是在品酒,而你是在喝酒。”

    “品酒?”太甲真人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这里只有一种酒,醉人的酒!”

    “若你肯细细品味,就会发现酒有很多种,甜蜜的酒,愁苦的酒,愤怒的酒,优雅的酒……”

    太甲真人只听了一半,耳朵已经不太好使唤了,而兮伯吉甫脸上的笑容,却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

    “你品的是酒,还是人?”太甲真人又问。

    “是人,也是酒。酒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情人。”

    说着,兮伯吉甫望向一旁的郁红枝,迷离的眼中透着一股柔情,使他显得愈发迷人。

    郁红枝的心突然跳得好快,整个人蓦然被那温柔的眼光所占据,双脚不住地在地上磨磨蹭蹭。

    望着眉目传情的两人,太甲真人气得猛地一拍桌子,喊道:

    “废话少说!再来一坛!”

    狐九没有动,连围观的酒客们都看得出来,太甲真人只要再喝一口,就一定会倒下。

    然而,苏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两个满满的酒坛放在了桌上。

    太甲真人二话不说,刚把一坛酒举起来,忽听郁红枝制止道:

    “三师叔,你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说着,郁红枝伸手来夺他手里的酒坛。

    太甲真人手一抬,躲过郁红枝的手,随即把酒坛提到嘴边,说道:

    “怎么会醉呢?师叔的酒量你还信不过吗?我纵横酒场百年未逢对手,今天要是败给一个小白脸,岂不成了笑话!”

    郁红枝脸色一寒,娇喝道:“师叔!你再喝,我可要走了!再也不理你了!”

    太甲真人突然愣了一下,刚想伸手挽留,发觉两只手已经抬不起来,眼皮也不受控制地垂了下来。

    “噗通!”

    太甲真人从凳子上一头栽倒,躺在了地上。

    狐九顿时脸色铁青,见太甲真人双眼紧闭,心中大惑不解。他困惑的不是太甲真人为什么会醉倒,而是兮伯吉甫为什么还好端端地坐着。他知道喝完一坛神仙倒的人迟早会醉倒,不过太甲真人明明暗中耍诈,却反而成了先醉倒的一个,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苏季神秘地一笑,轻轻拍了拍狐九的肩膀,像是在告诉他——你已经输了。

    围观的酒客们纷纷围了上去,灯光下看到太甲真人的额头上几根青筋凸动着,布满血筋的面颊,像葡萄叶一样红里带紫,还在不断变换着颜色。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输赢已定的时候,太甲真人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虽然依旧面红耳赤,眼睛却睁得很大,而且目光炯炯,仿佛整个人突然之间精神百倍。

    当他看见兮伯吉甫的一瞬间,眼中莫名地涌出泪水。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纷纷后退几步,给他让出一条去路。

    太甲真人径直走向兮伯吉甫,一头磕在地上,激动地说道:

    “姜太公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兮伯吉甫迟疑了一下,道:“前辈认错了。我不是你师父。”

    太甲真人一脸茫然,伸手指着桌子上的一排空碗,说道:“这般酒量不是姜太公!还会是谁?”

    兮伯吉甫摇了摇头,慢慢将他扶了起来。

    这时,苏季和狐九也走了过来。

    太甲真人望着迎面走来的两人,眼中泛起一丝迷离,喃喃地说:

    “大师兄?二师兄?连你们也来了!”

    说罢,他分别紧紧握住苏季和狐九的一只手。

    苏季望着疯疯癫癫的太甲真人,蓦然想起狐九说过,神仙倒喝多了会产生幻觉。他意识到现在的太甲真人,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大师兄,把狐九当成了他的二师兄。

    “咱们师兄弟三人,百年后终于有机会聚到一起了。正好师傅也在,咱们给他老人家磕头!”

    “师叔,跟我回去。”郁红枝连忙扶住他,阻止他继续发疯。

    太甲真人两眼直勾勾盯着郁红枝,脸上的神情愈发复杂。

    苏季心想,莫非他又看错人了?

    太甲真人的目光黯淡下来,低声说道:“小红枝,自从大师兄把你从河边捡回来,师叔便看着你慢慢长大。记得你以前和师叔最亲,师叔也对你最好。你喜欢扎着小辫儿,师叔也跟着你扎着小辫儿;你喜欢光着脚丫跑来跑去,师叔也跟你光着脚丫跑来跑去。你还说等你的小脚长大的时候,就要做师叔的新娘子。师叔这些年一直光着脚丫,打着光棍,等了你整整十七年……”

    苏季暗暗在心里骂他真不要脸,明明是自己找不到媳妇,还要怪在别人身上。

    郁红枝眼光低垂,沉声道:“师叔,你真的醉了。”

    太甲真人叹息了一声,微笑道:“傻孩子,你就算真要嫁给师叔,师叔也是不会答应的。尽管你现在修为快要超过师叔了,但在师叔眼里,都只把你当做我最心疼的女儿。想到……你以前小小的,一转眼就这般亭亭玉立,却终究要喜欢上别人,师叔这心里……”

    语声中,太甲真人已是老泪纵横,喉咙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眼角的皱纹愈加深了。

    郁红枝望着那苍老的脸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季平心而论,太甲真人对自己的娘亲一直是很不错的。当年他去青灵庙寻找玄物,就是为了给郁红枝报仇,可惜最后却落了个生不如死的下场。苏季终于明白为什么从一身白衣的郁红枝身上,会看到沐灵雨的影子,也许太甲真人收沐灵雨做徒弟,就是为了缅怀自己不幸离世的女儿。

    想到这儿,苏季心里酸酸的,觉得太甲真人不仅可笑,可悲,还很可怜。

    苏季来到他面前,俯下身子,装作他大师兄的口吻轻声说道:

    “师弟,我知道你心里苦。我又何尝不与你一样难过。可是雏鸟终有离巢的一天,孩子长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至少……你还有师兄一直陪在你身边。”

    “大师兄……还是你最懂我!”太甲真人泪如雨下,抱着苏季嚎啕大哭起来。

    郁红枝把太甲真人凌乱的衣服整理好,柔声道:“帮我把他扶到屋里,别让他着凉了,再给他一碗酸梅汤解解酒。”

    狐九摇摇头道:“这神仙醉不是酸梅汤就能解的,除非有人把他打晕,否则他一口气喝了这么多酒,少说也要一个月才能恢复清醒。”

    “一个月?”郁红枝惊愕地说道:“寐境一日,人间一年。师叔若真躺上一个月,那岂不是要误了三十年的修行!”

    狐九无奈地耸了耸肩,说:“要么这酒怎么叫神仙倒呢。”

    正在人们商量要谁来把他打晕的时候,太甲真人突然自己跳了起来!

    众人大惊失色,只见太甲真人嘴里发出一阵狂笑,对郁红枝醉熏熏地说:

    “小红枝,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穿着小红肚兜,光屁股跑的时候,管我叫什么吗?”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很清朗,连一旁的酒客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郁红枝净玉似的脸颊浮上两抹红晕,秀眉紧蹙,眼神突然变了。

    太甲真人噗嗤一笑,道:“你叫我老相公,我叫你小娘……”

    “子”字还未说完,郁红枝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脸上。

    太甲真人顿时倒飞出去,身子撞开一片人群,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旁边的酒客吓得目瞪口呆,纷纷落荒而逃。

    狐九和兮伯吉甫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若这一拳头落在自己身上,恐怕就不只是昏过去这么简单了。

    苏季摇头叹道:“早该这么做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郁红枝喘息了一会儿,目光扫视身旁呆立的三个人,问道:

    “他说的……你们都听见了?”

    兮伯吉甫摇了摇头,道:“他说什么了吗?我没听见……”

    苏季一边挖着耳朵,一边大声喊道:“你问什么?我刚才耳朵飞进一只苍蝇,什么也没听见!”

    狐九连忙附和道:“哎呦!我的耳朵也进了一只。”

    郁红枝已是恼羞成怒,厉声道:

    “你们听见也好,没听见也罢,胆敢说出去一个字,下次落在你们脸上的就不是拳头,而是它!”

    她说着一把抽出桃木剑,剑锋指向兮伯吉甫,说道:

    “这次是你赢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亲自讨回造化玉牒!”

    语罢,她化作一阵微风翩然离去。

    郁红枝走了,狐九却傻了眼,木讷的表情仿佛预见末日降临。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更是死也想不到,苏季会暗中往兮伯吉甫的酒里掺水。

第八十二章 刻琴

    恭骨楼斗酒的次日,兮伯吉甫没有来。

    苏季空等了整整两天,始终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再次出现。

    直到两天后的早晨,外面下了一场大雪。

    苏季推开窗户,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天地融为一体。

    积雪足有半尺厚,一行长长的脚印落在雪地上,显得异常凄迷。

    脚印从远处的海棠林一直延伸过来。一个身披貂裘的男人在雪中默默前行,腋下夹着一个墨绿色的木匣。他走得很慢,厚重的棉靴一下一下踩在积雪上。

    苏季就算站在楼上,仿佛能听见那沉重的脚步,正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雪中男人的面孔黄里带白,瘦得令人担心,头发披散在肩头,腮边和下巴上长满浓密的胡须,显然好久没打理过了。颓然之中,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矛盾的印象。

    直到这个人走进楼里,苏季才认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兮伯吉甫。

    苏季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往他都是傍晚来,今天却是早晨来。而且两天不见,他好像突然老了十岁。

    他在这两年来都经历了什么?

    苏季上前拍落他身上的浮雪,把他请到桌位上,将一杯热酒推到他面前,不曾想被他用手轻轻推了回去。

    “我已经两年没喝酒了。”兮伯吉甫的语气少了些许温和,多了一丝沧桑的意味。

    “为何要戒酒?”

    “喝酒会让我想起发生在这里的事,想起她……”

    苏季当然知道“她”是谁,继而试探着问道:“想必这两年来,你和她之间一定发生了不少事。”

    兮伯吉甫摇了摇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说道:“自从上次在这里和她分别,我就再没见过她。原以为她会来找我索要造化玉牒,但我等了一年,她却始终没有出现。为了见她一面,我千里迢迢去昆仑山找她,才知道阐教把导致太甲真人昏迷三十年的罪过,算到了她的身上。师门对她下了禁足令作为惩戒,让她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洞府中闭关修炼,直到修为突破玄清九境,否则永远不许出关。”

    苏季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两年没有阐教的人来找你麻烦,说明她没有把造化玉牒在你这里的事情告诉别人。”

    “她去年今天说要亲自取回造化玉牒,当然不会言而无信。”

    “可是你也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所以你又绝不会交给她,但你又觉得是你害了她。”

    兮伯吉甫没有回答,落寞的表情已经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你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有错也是我的错。”

    “贤兄,你非但没有错,我反而应该谢你。那天赤脚道士暗中使诈,要不是你帮我解围,只怕现在昏睡在这里的人就是我了。”

    说完,兮伯吉甫长叹了一口气。

    苏季坐在他身边,脸颊都能感受到那沉重的呼吸。为了不让父亲继续自责,苏季莞尔一笑道:

    “唉,女人是世上最麻烦的东西。女人就像一把火,她能把你燎得火热,也随时能把你烧成灰!你又何必年纪轻轻就往火坑里跳呢?”

    兮伯吉甫听得出来,苏季正用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反过来挖苦自己,不禁叹道:

    “你不帮我想办法就算了,还说风凉话,亏我还当你是兄弟。”

    嘴上这么说,他脸颊上却已浮现出久违的笑意。

    苏季心想,我们本来就不是兄弟。望着父亲僵硬的笑容,苏季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此时,两个人攀谈的时候,感觉屋子里越来越热。

    苏季推开窗户,只见窗外已是春暖花开。

    明明刚才还是飞雪连天,现在地上却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连冰雪消融的一丝痕迹都看不到。

    苏季见兮伯吉甫不喝酒,索性与他来到室外的湖边漫步。

    春色中的莲湖,景色格外宜人。

    现在还不到莲花盛开的季节,湖面上布满了碧翠欲滴的水荷叶,把湖面盖得平平实实。

    湖中停泊着一只小木船,船上坐着一位妙龄少女。她顾盼流波,正低头采摘水荷叶。一张恬静的脸庞,透出小家碧玉的柔美。

    苏季感觉那少女的模样好像在哪里见过,半晌终于想了起来,刚想打个招呼,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他看见兮伯吉甫正出神地望着湖中的少女。

    那少女让兮伯吉甫想起,只能在梦中相见的郁红枝。他望着那摇曳不定的水荷叶,仿佛看见两人若即若离的命运,不禁有感而发,朗声诵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这首诗诵到一半,苏季就已经愣住了。他听出兮伯吉甫口中吟诵的,正是小时候母亲经常哼唱的《关雎曲》,狐姒在小滑楼弹唱的也是这首。

    “这首诗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兮伯吉甫淡然一笑,道:“贤兄又在说笑了。这明明是我刚想出来的,你又怎么会听过?”

    苏季沉默下来,脸上似笑非笑,显然是在作某种重大的考虑。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身跑上恭骨楼的四楼,找到兮伯吉甫曾经弹奏的古琴,发现这把琴与狐姒的琴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上面少了一行刀刻的文字。他想起当初他就是因为看了那一行文字,才误以为狐姒就是自己的亲妹妹。他回忆起那文字的内容,并用刀子在琴上刻了出来。

    兮伯吉甫站在原地等候半晌,只见苏季抱着一把古琴跑了过来,琴上刻着一行文字:宣王十二年六月初一,渭水河畔赠予郁氏红枝。

    苏季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亲手刻上这段文字。他不敢说自己完全清楚这一行文字的意义,但这上面的时间和地点,却似乎是对未来一个提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使用那朵海棠花的时候,所以无法改变这里发生的事情,但他还是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连接过去和未来的纽带,亲手见证一切的发生。这就像一场充满未知的游戏,而他现在正把这场游戏的下一个提示,交到自己父亲的手中。

    苏季望着一脸茫然的兮伯吉甫,解释道:“郁红枝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渭水河畔。你把这琴送给她,顺便带上你刚才吟诵的那首诗,还有你之前弹奏的那首曲子。”

    兮伯吉甫望着琴上的一行字,久久没有下文。他不知苏季为何要让自己这么做,也不知道他凭什么断定郁红枝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更不知道一首诗和一首曲子会改变什么。他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所说的话,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他没有多问,只是道了一声谢,便把琴接了过来。

    “你不问我为什么让你这么做?”

    “贤兄让我做的事情,一定有你的理由。你不想说,我也不便去问。”

    “你这么相信我?”

    “我如果不相信你,今天就不会来了。”兮伯吉甫把手中的墨绿匣子递给了苏季,说道:“造化玉牒就在这匣子里,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想请你代为保管。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兮伯吉甫见他接过匣子,便决定要离去。

    二人黯然道别后,苏季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眼中的忧虑更胜了几分。

    此时,苏季的时间只剩三天。

    不知什么时候,湖中采摘水荷叶的姑娘,已经把船划到岸边。她望着苏季手中墨绿色的木匣,问道:

    “你这匣子真漂亮,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少女笑眯眯地望着苏季,语气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

    多数男人听了她的话,看到她这种表情,一定会认为这女孩在勾引自己。

    然而,苏季却皱紧了眉头,带搭不理地说道:

    “只是个绿色的匣子罢了,没什么好看的。”

    “其实我对匣子里的东西没兴趣,只是很喜欢绿色的东西。”

    说着,少女举起手中采摘的绿色水荷叶,嫣然一笑。她的眼睛不大,笑的时候眯了起来,就像一个弯弯的新月。

    苏季见过很多会笑的女人,但不能不承认眼前的少女,比自己见过的女人笑得都要好看。

    少女皱起了眉头,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她明明是今天刚刚学会易形化影之术,也对自己变身后的模样很有自信,可是苏季却始终态度冷漠,似乎已经识破自己的真实身份。

    少女失落地轻叹一声,摇身一变,化作一位白发青年,正是狐九。

    苏季早已见过狐九变身后的模样,所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想做男的,还是女的?”

    “不管我是男是女,我都始终是我自己,但七哥你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苏季迟疑了一下,问道:“我哪里变了?”

    “七哥以前绝不会做往酒里掺水这种事,更不会去帮一个凡人推算未来。”

    “若你也肯像那个凡人一样信我,我倒是也可以帮你算算。我猜你以后一定会和现在大不一样。”

    “好!那你先算,我再决定要不要相信你。”

    苏季掐指一算,道:“你如果想活的久一点,最好不要和一个叫墨殊的人结拜,还有千万小心一个叫姜玄的黑衣道士,他是你命中的克星。”

    苏季说完便不多话,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墨殊……姜玄?”狐九站在原地喃喃自语。

    他听得一头雾水,刚想追上去询问,可是当向前迈出一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将刚才苏季对他说话的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第八十三章 狐七的任务

    窗外,雨声沥沥,又是一个寒冷的秋夜。

    这样的夜,通常没人愿意呆在外面,可是今天却有一个人例外。

    此时,这个人正在恭骨楼外淋雨,而且是一个女人。

    她不是站在楼下,而是跪伏在屋檐上,整个人与黑暗的夜色融为一体。

    漆黑的长袍,漆黑的靴子,还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她的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眼神却仿佛历尽世间的苦难与伤痛。

    此刻,这双眼睛正在窥视,窥视着房间里一动不动的苏季。

    苏季身子不动,双手却在颤抖,双眼紧盯一个被打开的木匣,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震惊之中。

    这件令他震惊不已的事,就发生在一个时辰前他打开匣子的一刹那。

    他惊愕地发现匣子里放着的不是造化玉牒,而是另一件东西,一个他见过的东西,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在匣子里的东西。

    匣子里原本的确放着一个形似造化玉牒的铜盘,但就在苏季打开匣子的下一刻,铜盘立即化成了一撮淡青色的狐狸毛!

    苏季虽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但眼前的一切还是来的太突然,来的太荒唐,来的太令他匪夷所思。

    他从黄昏一直呆立到现在,连外面什么时候下的雨,他都不知道。

    自从打开这个匣子,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迷茫与恐惧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匣子里会放着它?

    它与兮伯吉甫之间有什么联系?

    真正的造化玉牒现在又在哪里?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乎苏季想象的范围。他努力将过去发生的每件事和每一个细节逐一分析回想,发现所有盘根错节的矛盾,最后都指向同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孤身一人夜访通天庙的外乡人,百姓们眼中的善财公子,墨殊臣服的青衣公子,太甲真人口中的仇人。

    青黎。

    这是苏季从海棠君口中得知的名字,但也许不是最后一个名字。这只青狐以后还会有多少个名字,多少个身份,谁也不得而知……

    窗外,雨声滂沱。

    苏季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着屋檐上的雨帘。

    那个正在屋檐上向下窥视的女人,按理应该缩身躲开才对,但她并没有这么做。也许是她有恃无恐,也许是她觉得夜色太黑,也许是她故意要让苏季看到。

    然而,苏季却并没有看到她,因为苏季虽然抬起头,双眼却是茫然的。

    不知过了多久,苏季累了,终于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当他转身的一瞬间,蓦然发现原本空着的凳子上多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女人正默默地坐在凳子上。

    若不是窗外的一点月色,苏季恐怕很难发现她的存在。

    她低着头,犹如一尊雕像。那姿势像是在冥想,又像是在休息,还像是正在等待着什么。

    苏季初到寐境的时候见过这个女人,记得狐九那时叫她“六姐”。

    黑衣女人抬起头,望着苏季手中墨绿色的木匣,说道:

    “早在三年前,真正的造化玉牒就已经到了姜玄的手里。”

    苏季望着淡青色的狐狸毛,问道:“是青黎做的?”

    “不……”黑衣女人直视着苏季的眼睛,说:“……是你。”

    “我?”苏季陡然一怔。

    黑衣女人的脸色黯然下来,沉声解释道:“你结识那个书生,只是为了骗取他的造化玉牒。当初我负责袭击他,而你负责救他。我们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在演戏,只不过我唱的是黑脸,而你唱的是白脸。”

    “造化玉牒关系人命,我必须把真的还给那个书生。”

    “还?造化玉牒本就是截教的东西,现在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黑衣女人低下头,沙哑的声音变得很柔弱:“你从小就有一种怪病,总会忘记很多事情。没想到你上次从天上摔下来,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道为什么,苏季感觉这女人没有说谎,也暂时想不出她说谎的理由,从她的语气和神态中,也感受不到一丝敌意。她一直潜伏在暗处,若她想害人,那方才陷入沉思的苏季,早已是一个不知死过多少次的死人了。比起一个冷漠的观察者,这个黑衣女人,更像是一个静默的守护者,而她守护的人,就是狐七。

    黑衣女人转头望向窗外,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

    “你我并非青丘狐灵,而是人类。我们的父亲是褒国的君主,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们的国家虽然灾祸连年,但我们却是衣食无忧,每天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褒国来了两个骗吃骗喝的散修道人兄弟,哥哥叫白袖,修炼阐宗,弟弟叫白袍,修炼截宗。二人为了博得父王的赏识,在众人面前施展玄门道法。殊不知父王早已不相信九天之上存在着神明,因为神明从来拯救不了褒国的灾荒。父王不但对兄弟二人哗众取宠的伎俩不屑一顾,而且命人对弟弟白袍施以宫刑,并让白袖当场复原弟弟的残缺之身,若能做到就封二人为国师。凭白袖当时的修为根本做不到。父王一怒之下,喝令侍卫将他们乱棍逐出了褒国。”

    “那两兄弟一定不肯罢休。”

    “没错,白袖机缘之下得到一件名为阴阳镜的绝世法器。他凭借阴阳镜的威力降妖伏魔,得到了周厉王的赏识。得势以后,他便开始着手报复我们的父王。他以炼器阴阳镜,覆灭截教为由,向周厉王征求一个极阴之人和一个极阳之人,作为提升阴阳镜法力的祭品。”

    “极阴之人?”苏季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禁发问:“可是纯阴之体?”

    黑衣女人摇摇头,道:“白袖口中的极阴之人,是指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而极阳之人,则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男子。你和我的生辰八字正好符合,且为同宗血脉,刚好满足炼器祭品的所有条件。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极阴之人,这一切都是白袖为了给弟弟报仇,专门真对我们姐弟设下的条件。可是没想到,周厉王居然真的答应了。诸侯国君的骨肉在他眼里,竟比不过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她的眼圈已红了,愤恨的泪水随时都可能流下来。

    苏季不敢再看她。他不愿看见女人流泪,侧脸低声问道:

    “那后来呢?你们……不……我们后来怎么样了?”

    “白袖得到我们姐弟以后,将你的头颅和四肢,还有我的躯干砍下来,当做祭品扔进炼炉,然后把剩余的残骸用邪术封印在一个坛子里,让我们的魂魄永远禁锢在阴阳镜中,永世不得超生。从此,我们便成为了阴阳镜中的镜灵。”

    封印在一个坛子里?苏季首先想到玲珑塔狱里装着一个女人的坛子。

    莫非这黑衣女人就是那坛子里的女人?难道她就是三十六年后被狐姒夺舍的女人?

    苏季感到不可思议,不禁上前一步,问道:“那我们现在为什么会在青灵寐境?”

    “这一切都是青黎的安排,至于他的目的,我并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青黎从白袖手中夺走了阴阳镜,转交给了姜玄,帮助他杀死了周厉王。并将我们的元灵化为一黑一白两只狐灵,安放在青灵寐境之中,让我们完成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青黎要我们来这里刺杀一个人。”

    “什么人?”

    她忧郁的眼波中,忽然掠过一抹杀意。

    “恭骨楼主,海棠。”

第八十四章 化清散

    苏季陡然一怔,抬高声音道:“我不会让你这么做。青黎只是在利用你,无论姜玄,还是我们,都只是他的棋子!”

    黑衣女人摇头道:“除掉海棠不是为了青黎,而是为了我们自己。阴阳镜是青丘狐灵最大的威胁。如果不除掉海棠,他总有一天会设法毁了阴阳镜,那时我们就会魂飞魄散。为了活下去,我们只有借助青黎的力量将他铲除。除此之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抱歉,我还是无法相信。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黑衣女人眉头微蹙。

    突然,她伸手握住苏季身后的狐狸尾巴,用力一拽,撕扯了下来。

    苏季盯着被连根扯断的尾巴,本想大叫一声,嘴里却没发出声音,因为他竟然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黑衣女人望着陷入疑惑的苏季,解释道:“你不痛,因为这狐尾并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而是青黎用法术变化而来,就像那匣中假的造化玉牒一样。”

    说完,黑衣女人褪下风帽,慢慢将身上的黑袍脱了下来。

    她里面一丝不挂,伤痕累累的**一览无余地展露出来。

    苏季倒吸一口凉气,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见那女人的躯体居然是用线缝合起来的!

    她的头虽然是一个女人,但躯干却是男人的。四肢被密集的针线缝合在一起,针脚还连带着鲜红的皮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苏季蓦然想起,玲珑塔狱中与坛子里的中女人交手时,杨逆提示过她的身体是拼合到一起的。苏季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此时亲眼目睹,着实令他触目惊心,唏嘘不已。

    苏季走过去,轻轻朝她走了过去。他要直视这伤痛,直视她所遭遇的痛苦。

    黑衣女人抬起头,用一双凄楚的眼睛望着苏季。她的眼神不仅凄楚,而且很脆弱,彷佛再也禁受不住一丝打击。

    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理解她的心情,那这个人一定就是苏季。只有同样心怀仇恨的人,才能理解一个复仇者为什么能承受如此大的痛苦,而苏季正是这样的人。此刻,他的目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怜惜。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沉默过后,黑衣女人将衣服穿了回去,说道:

    “白袖用邪术将我们的肉身缝合到一起,封印在坛子里,而现在的我们就是阴阳镜。一旦姜玄需要使用阴阳镜,我们就会随时幻化成法器。我们帮姜玄在这里吸收青丘狐的元灵,他则答应替我们除掉白袖,各得其所,谁都不会吃亏。”

    苏季恍然大悟,难怪姜玄能用阴阳镜在此地横行无忌,原来阴阳镜中的两个元灵,一直潜藏在青灵寐境之中!

    他意识到化身阴阳镜的姐弟俩,与附在鸿钧铃上的李鸿钧一样,已经成了被人利用的道具。为了活着,为了复仇,她宁愿让自己沾满血腥,去帮助一个复仇者制造杀戮,而杀戮却又会带来更多的仇恨。

    循环,又是那个循环,那个无法斩断的循环。

    此刻,仇恨的循环再次呈现在苏季面前。

    他想起自己修炼化血阵时,那个不顾性命安危的自己。那时的他能清楚体会到姜玄修炼化血阵时的心情。遭到兄弟背叛的姜玄,也曾和苏季一样心怀怨恨的修炼。

    然而,苏季虽然能够理解,但此刻的他却开始有了一丝怀疑。

    复仇成功一刻的快感,也许足以令人喜悦、兴奋,甚至疯狂,可是复仇之后的他们又会得到什么?

    三十六年后,姜玄成了嗜血的饿鬼,而黑衣女人徘徊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被仇恨淹没的他们,至始至终都活在痛苦之中。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吗?

    这真的值得吗?

    正在苏季陷入沉思的时候,黑衣女人把一个小瓶子举到他眼前。

    “这是什么?”

    “化清散。”黑衣女人将小瓶子塞进苏季手里,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要想办法让海棠服下。”

    “他会死吗?”

    “不会。海棠是仙人之躯,这化清散只能让他的玄清之气暂时消失一段时间。虽然他很快就会恢复,但已经足够让青黎除掉他了。”

    话音刚落,黑衣女人身子一软,险些摔在地上。

    苏季及时拦腰将她扶住,问道:

    “你怎么了?”

    黑衣女人站定身子,从袍子里伸出一只已经变成透明色的手掌,说道:

    “长生蛊撑不了多久了,凡间的肉身体正在陨灭。你务必把这件事办好,我们才有活下去的一线生机。我这辈子从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你。我们即是亲姐弟,也是彼此的血契金兰。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弟弟。你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对吧?”

    苏季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得出这漫长的岁月对她来说一定是无比痛苦的折磨。可是她具体承受过多少痛苦,遭遇过多么辛酸的经历,苏季作为一个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恐怕只有真正的狐七,才会感同身受的体会姐姐所承受的一切。

    然而,苏季只是苏季。

    此刻,他的心里已经开始叹息,可是并没有真的叹息,只是选择久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黑衣女人蓦然转头说道:

    “有人来了!我先走一步。”

    语声中,一缕凄凉的琴声飘了进来。

    苏季下意识往房门的方向扫了一眼,转回头的时候,黑衣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琴声很慢、很悲,说不上难听,却能感到很刺耳,就好像一只老鸟凄厉的悲鸣。

    苏季推开门,外面没有酒客,什么人都没有。

    平时喜欢凑热闹的青丘狐灵,现在不知都去了哪里。

    除了一片死寂,只剩那琴声。

    琴声是从四楼传下来的,走到外面的苏季可以听得更清楚。丝线摩擦的声音尖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就像痛苦与喘息,透出一种浓重的凄苦阴森之意。

    那声音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恐怕只有在给死人送葬的时候,才能听到这种声音。

    苏季向楼下望去,发现到处都没有人,楼梯上没有人,帐台前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

    这个本来热热闹闹的恭骨楼,仿佛忽然变成一个杳无人迹的死楼,仿佛所有人都被那琴声赶跑了。

    苏季感到奇怪。

    然而,当他看见那弹琴的人是兮伯吉甫的时候,奇怪瞬间变成了震惊。

    他万万没想到,兮伯吉甫居然能悄无声息地来到四楼,却不被人察觉。

    黑衣女人是听见他已经开始弹琴,才发现外面有人的。可以做到这一点的,绝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苏季走近些,定睛一看,发现兮伯吉甫眉宇周围,正散发着淡淡的紫气。这是只有修炼到玄清二境的修士才有的特征,苏季没想到一年之内,他居然从一个凡人,修炼到如此境界。若没有一个高人指点,任凭天赋再高,也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那么他背后的高人,又是谁呢?

    苏季发觉他又变了。

    迄今为止,他已经从兮伯吉甫身上看到三个截然不同的模样。

    初次见面,他斯文秀气;上次见面,他颓唐消瘦;而这次见面,他又换了一副样貌。他的眉目中透着一股隐隐的邪气。虽然他的笑容一直有点坏坏的,但现在却是隐约带着一种走火入魔的意味。

    兮伯吉甫紧闭双目,手按在琴弦上,一缕弦丝弯曲下来。修长的手指微微颤动,丝弦也跟着颤动。

    苏季又仔细聆听那琴声。他从没听过这么让人心碎的琴声,听得心力交瘁,肝肠寸断。

    然而,重点不是那琴声,而是那琴弦之上隐隐蕴含的一股微妙的玄清之气。

    狐姒弹琴的时候也曾散发过这种气息,但与他相比却要弱上许多。

    兮伯吉甫闭目弹琴,丝毫没有与人寒暄的意思。

    苏季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难道要告诉他匣中的造化玉牒,已经变成了一撮毛?

    这种事若非亲眼见到,只怕永远也无法相信。尽管兮伯吉甫很信任苏季,但他毕竟不是笨蛋,非但不笨,反倒很聪明。苏季不能排除,他是知道狐七掉包了真的造化玉牒,才把那匣子交给自己保管的可能性。

    既然不能提匣子的事,苏季只好问了另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

    “你在渭水河畔,可见到她了?”

    兮伯吉甫用力弹了一下,把手从弦上移开,与弦相距一寸,像是默默地对视,又像是在轻轻地喘息。

    许久过后,他点了点头。

    苏季看见他的面色已变得苍白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从他脸上已找不出以前那种潇洒乐天的影子,勉强装出来的一丝笑容也掩盖不住那种愁苦之色。

    少顷,兮伯吉甫又将手重新按在弦上,如疾风骤雨般弹奏起来。

    节奏飞快,密如离愁。凄绝的音波,如刺骨的潮水般席卷而来。

    苏季深吸一口凉气,望着琴上雕刻的一行文字,又问:

    “但她显然没有收下你的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弹琴?”

    “我在等她。”兮伯吉甫说话的时候,拨弦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继续说道:“她说要来这里和我做一个了断。”

    “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琴弦发出一个突兀的声音:

    “咚!”

    琴弦猛然崩断!

    兮伯吉甫的手从弦上跳开,停在半空中,好像忽然变得有千斤重。

    “她已经来了。”

    说完,兮伯吉甫将目光转向窗外。

    黄昏。

    恭骨楼外,夕阳如血。

    郁红枝站在夕阳下,宛如一枝染血的花朵。

第八十五章 残阳下

    日薄西山,山色苍茫,

    窗外的夕阳美得令人心醉。

    然而,苏季却没有欣赏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后已经围满了酒客。这些酒客明明刚才还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有老的、也有少的……

    他们虽然外表长得和普通人毫无二致,但其实都是青丘狐灵变化而来。吸引他们的理由通常只有一个,无非是出于一只动物的好奇心。而此刻吸引他们来凑热闹的,则是正站在恭骨楼下的一男一女。

    酒客们望着楼下的男女唏嘘不已,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指着窗外,喊道:“你瞧!真是奇怪!那小姑娘站在夕阳下,居然连影子都没有!她难道是鬼?”

    旁边,一位白胡子的老者捋着胡须,摇摇头道:“她非但不是鬼,反而离成仙不远了。但凡修炼至正立无影的人,修为都已经达到玄清九境。我活了五百年,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拥有如此修为。这已经不能用天赋来解释了,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那你看她对面那个抱琴的小伙子呢?我看他眉目间透着一股淡淡的紫气,想必也不简单呐。”

    “那小伙子虽然修为不高,但他修炼的不是玄清气,而是玄冥气。”

    “我只听过玄清气。玄冥气又是什么?”

    “关于玄冥气,我也只是听说。它具体有多厉害,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唯有具备一种叫做冥顽之体的极少数人,才能修炼。”

    听到“冥顽之体”四个字的时候,苏季突然身子一震。他想起杨逆曾经说过自己就是“冥顽之体”,这种体质的人无法提炼玄清气。

    难道父亲也是冥顽之体?

    那他是用什么方法修炼的呢?

    背后指点他的高人又是谁?

    苏季正在思索的片刻,身后围观的酒客突然安静下来,纷纷竖起了耳朵。他抬头一看,原来楼下的两个人,已经开始说话了。

    “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郁红枝对兮伯吉甫,冷冷说道:“如果答案令我满意,我绝不会为难你。”

    “请问。”

    “造化玉牒为何会在你手上?”郁红枝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它是先王驾崩前所托之物。”

    郁红枝的眼睛泛起一丝红光,缓缓说道:“你没有说谎。我一会儿可以让你三境修为。”

    兮伯吉甫剑眉微蹙,道:“难道你真打算跟我动手?”

    郁红枝没有回答,自顾自地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三番五次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男人费尽心思去接近一个女人,不是想耍流氓,就是想娶她,而我显然是后者。”

    郁红枝眼光低垂,停顿了一下,说道:“我再让你三境修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你认真回答。它关系到你今天是否能活着离开……你到底肯不肯交出造化玉牒?”

    “恕难从命。”

    四个字言简意赅,没有一丝犹豫。

    郁红枝的心像是突然被戳了一剑,伤口的刺痛不断扩大,扩大成一片悲怆的情绪。她缓缓举起手中的桃木剑,指向兮伯吉甫,沉声道:

    “师命难为,休怪我剑下无情。你应该知道吧。这里虽是梦境,但若死在这里,你的元灵就永远无法返回人间,也就是真的死了。同样,你修炼的玄冥之气,也可以杀死现在的我。”

    “难道我们非要你死我活?难道你师父的命令,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一生一世,无以为报。”

    “为什么?”兮伯吉甫的心正在剧烈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我们为什么不能置身事外?”

    “舍弃你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你做得到么?”

    “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可以为你这么做!”

    郁红枝双眸微张,有一种想要任性的冲动。可是下一刻,她又把那种冲动压了回去,倔强地咬紧了嘴唇。

    如果她不倔强,就不会亲自来此地了结这一切;如果她不倔强,也不会因为执着于承诺,而对师门隐瞒造化玉牒的所在;如果她不倔强,更不会明明知道以前任何一个阐教修士都可以轻松解决这个男人,而她却要给这个男人一次杀死自己的机会。

    如果要杀,她一定会亲自动手。

    如果要死,她一定要死在这个男人手上。

    如果要走……

    不,她不能走。只有这件事,不存在如果。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没有认识这个男人。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此刻,她望着这个男人,笑着说: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绝不会交出造化玉牒,我也绝不会背叛师门。这一切终究是天意。”

    “不,我不要这样的天意!我不要你变成没有感情的神!去他娘的成仙!去他娘的天道!没必要把一辈子浪费在追求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我们到塞北,去东夷!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仗剑抚琴,笑傲红尘,一起去过比神仙还快乐的日子!”

    “比神仙还快乐的日子?”郁红枝凄然一笑,道:“你终究……还是对我说谎了。那天在渭水河畔,你对我说,你的理想是希望看到天下太平的一天。但你有没有想过,凡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只有有**,就会有战争。永远不会天下太平。你所追求的梦想,不是比看不见的天道,还要虚无缥缈吗?可是为了这个目标,你却不肯抛弃你的忠君之心,爱民之责,还是不肯把那东西给我……”

    兮伯吉甫低下头,苦楚的痉挛掠过他的嘴角,眼角的皱纹颤动。

    “我明白了。你我之间终该有个了结。说了这么多,我已知道你的心意,既然我们生不能在一起,但愿死后能相依。”他抬起头,望着郁红枝的眼睛,说道:“红枝,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句话犹如一阵温暖的风。

    郁红枝兀自站在风中,像泥塑般一动也不动。她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

    那已不是曾经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目光中少了些许迷人的光彩,多了几分成熟与沧桑,似乎饱经风霜,却又温柔得让人感觉值得依靠。

    最后,望着那双眼睛,她笑了。

    笑得很美,笑得很悲,笑得很冷,犹如一朵傲雪梅花,倔强地微笑着。

    就在这时,恭骨楼上看热闹的酒客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我没听错吧?那男的刚才说什么?”

    “他说要那女的嫁给他?”

    “不是要决斗吗?怎么又要拜天地了?”

    “我看明白了。他们一个想誓死完成先王的遗命,一个要亲手捍卫师门的荣誉。尽管自古情与义,值千金。但情与忠,却是难两全啊。”

    “这么说,他们就算拜了天地,也还是免不了要决斗喽!”

    “喂,你瞧!居然还有人把供桌、香炉、蒲团、连交杯酒都给送过去了!真是凑热闹不怕事儿大!”

    “哎!对了!咱们要不要赌他们输赢啊?”

    “赌!赌!赌!这么好玩的事儿,当然要赌!”

    酒客们熙熙攘攘,纷纷下了赌注。

    恭骨楼外的情人即将相爱相杀,而恭骨楼上的酒客们却是欢声笑语。

    然而,所有看热闹的酒客都没有发现,现在楼上已经少了一个人。

    一个首先站在窗边的人。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这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但就算站在这里,这个人也绝不会参与酒客们的赌局。可是,若非要这个人参与这次赌局,只怕所有人都要输给他!

    因为谁都不会想到,这个人就是楼下两人未来的儿子——苏季。

第八十六章 出剑(第二更)

    落日的余晖,送走归巢的鸟儿。

    孤零零的老树,目送残阳落在青山之外。

    一男一女面朝如血的残阳,并肩而跪。

    面朝火红的天空,两人附身一拜。

    兮伯吉甫朗声诵道:“一拜苍天。苍天作主。我兮伯吉甫,愿与郁红枝结为夫妻。若今日一战取胜,我愿扎草结庐,独居山林,余生与妻冢朝夕相伴,至死方休。”

    面朝远处的青山,两人附身二拜。

    郁红枝朗声诵道:“二拜青山。青山为媒。我郁红枝,愿与兮伯吉甫结为夫妻。若今日一战取胜,我愿背离天道,遁入红尘,死后与夫君合葬一处,长相厮守。”

    二人面朝大地,附身三拜,齐声叩道:“三拜厚土,厚土保佑。我二人生不能白头偕老,但求死后化为黄土,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兮伯吉甫端起一爵交杯酒,举到郁红枝面前。

    郁红枝与他双臂缠绕相挽,交杯相对。

    喝酒之前,兮伯吉甫微笑道:

    “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别太急着见我。倘若遇到一个对你更好的人,也可以考虑改……”

    “嫁”字还没说完,郁红枝柳眉一蹙,已用酒杯堵住了他的嘴,灌了下去。

    喝完交杯酒,二人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望着丈夫被夕阳映红的侧脸,郁红枝问道:

    “甫郎,你现在后悔认识我吗?”

    “后悔?”兮伯吉甫望着远方凄绝的美景,朗声笑道:“看尽天下英雄,谁有我兮某的福气?我一向不畏苍天,但今天我要感谢它,感谢苍天让我能娶得如此相知相爱的娇妻。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说罢,兮伯吉甫望着妻子绯红的脸庞,问了一个相似的问题:“你的修为已至巅峰,只差渡劫一步便可得道长生,你不后悔吗?”

    郁红枝摇了摇头,微笑道:“甫郎,我已经想通了。人若不快乐,活那么久又有什么用?生有所爱,死亦无惧。况且这里正午如春,黄昏如夏,夜晚如秋,晨曦如冬。四季中最美的时刻,都在这里交替变幻。若能死在这美丽的梦里,死在你的怀中,也算不枉此生。”

    兮伯吉甫点了点头,绝决地说:“红枝,若能死在你的剑下,我亦死而无憾!”

    话音刚落,恭骨楼上的酒客们又开始议论起来:

    “你瞧!这俩人有病吧!既然已经结为夫妻,又何必以性命相搏?”

    “人的想法可真够怪的!真想过去扇他俩一人一巴掌,让他们清醒清醒!”

    “唉,算了吧。这活在世上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清醒的?你又怎么打得过来呢?”

    “人总以为人定胜天,殊不知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还没等输给天,就先输给了自己。”

    此时,苏季已经回到了窗边。他的耳朵不像狐狸一样灵敏,听不清楼下的两个人正在说什么。他只看到二人站在夕阳下,静静地伫立了很久。

    郁红枝指着远处的天空,轻叹道:“你瞧那天边的云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世间离合,亦复如斯……”

    兮伯吉甫眺望远方的天边,只见云朵已被落日染成红色,那是一种能让人不禁颤抖落泪的火红。

    他曾经把女人比作一团火,而此时此刻,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也如火焰般奋不顾身地燃烧,只为一刻炫目的火红。

    郁红枝微闭双眸,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轻轻滑落。

    她敛气凝神,一道白光幻剑,霎时间封化在右腕。

    “红枝,出剑吧!”说罢,兮伯吉甫将手按在琴弦上,指间缠绕着一股淡淡的紫气。

    高人之间的对决,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兮伯吉甫只手抚琴,伺机而动。

    郁红枝眨眼间已来到他面前,手捻剑指,朝他心脏刺去!

    兮伯吉甫清楚看到了那一剑的轨迹,而他却淡淡一笑,松开双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古琴从他手中坠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郁红枝顿时瞪睁大眼睛,但收手显然来不及了,剑指已经笔直刺中丈夫的心脏!

    恭骨楼上,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捂住眼睛,不忍直视那凄厉的一幕。

    然而,只有苏季一人直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嘴角居然还露出一抹微笑!

    此刻,郁红枝的剑指,已经戳在丈夫的胸前!

    奇怪的是,兮伯吉甫却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难道她的剑已经快到让人感觉不到疼痛了吗?

    过了一会儿,兮伯吉甫慢慢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仍在呼吸。胸前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疼痛,但是那种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他只觉得刚才被对方用手指头戳了一下而已。

    郁红枝眨着泪光莹莹的眼睛,奇怪地望着自己的手。她的两根手指点在丈夫的胸前,可是封化在指间的白光幻剑,却已经消失了。

    两人百思不解的,互相对望了一眼,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

    恭骨楼上看热闹的酒客们,都感到莫名其妙,纳闷这两个人用手指头戳来戳去,这是在玩什么呢?难道这也算决斗?

    就在这时,只听楼上传来一声朗朗的吟诵: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恭喜二位,贺喜二位!”

    楼下的两人一起抬头仰望,只见那楼上吟诗的人,正是苏季。

    郁红枝问道:“恭喜什么?”

    “当然是恭喜一位谦谦君子,终于娶得一位窈窕淑女。我不但要恭喜,还要祝二位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郁红枝运气吐纳,却发觉自己修为尽失,竟使不出一丝法力。

    兮伯吉甫眼光一转,望向地上已经空了的交杯酒爵,仰头问道:

    “贤兄,你这次在酒里掺的,只怕不是水了吧?”

    苏季笑道:“我这次掺的是一种叫做化清散的好东西,能让你娘子的玄清气暂时消失,好让她冷静下来听我说话。这化清散本来不是给你娘子准备的,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这么做,只怕你们非要为了一撮毛争个你死我活不可!”

    说罢,苏季将一个墨绿色的匣子扔了下去。

    兮伯吉甫见那匣子在地上摔成两半,里面飘出一撮淡青色的狐狸毛。

    苏季对兮伯吉甫说道:“凭你现在的修为,应该能识破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吧?”

    兮伯吉甫眉目间泛起紫色的微光,扫视过后,惊愕道:

    “这是青丘狐灵的障眼之法,其中还隐隐蕴含着一种惑人心智的咒术。”

    郁红枝虽然暂失法力,但凭她阐教首席女修士的见识,也认得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不禁失声道:

    “我们竟然为了这东西,差点……”

    苏季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对兮伯吉甫说道:“如果没有猜错,当初把造化玉牒交给周厉王的,正是这个施展障眼法的青丘狐灵。他把截教的传教圣物交给周厉王,是想激化截教与周室的仇恨,至周厉王于死地。而周厉王对你所说的必要时候,根本就不存在!造化玉牒就像一个危险的诅咒。周厉王既不想把造化玉牒还给截教,又不想让后代子孙和自己一样死于这个不祥之物。所以,这个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不祥之物,就落到了你这个忠臣的手中。他相信你忠心耿耿,一定会誓死守护先王所托之物,甚至把这个诅咒传给下一代,永远保管下去。”

    郁红枝紧咬红唇,愤然道:“这样无情无义的王室,不值得你誓死捍卫!”

    兮伯吉甫垂着头,沉默良久,一时间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苏季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笑着说:“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信不信,你们自己斟酌。不过,如果还想继续打架的话,恐怕短时间内,你们只能扇耳光,揪头发了!”

    郁红枝不禁噗嗤一笑,早已无心再战。她转头望着兮伯吉甫,眼含热泪,娇嗔道:

    “刚才那一剑真刺在你心上,你必死无疑!你为什么不躲!”

    兮伯吉甫沉默良久,微笑道:“我的心已经给了你。我的人又能躲到哪去?”

    话音刚落,楼上所有男的全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所有女的却一个个春心荡漾,听得连骨头都酥了。如此痴情的男子很不招男人待见,可是每个女人却连做梦都希望有一个男人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郁红枝纵然修为已至巅峰,但毕竟是女人。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却已经跳得飞快。

    紧接着,楼上陆续有人鼓掌欢呼:

    “哈哈哈哈!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有趣的事!”

    “是啊是啊,这可比决斗有意思多了!”

    “喂!你们夫妻俩还等什么呐!”

    “手也不牵!嘴也不亲!这样是造不出小宝宝的!”

    “你傻啊。他们正在梦里。有在梦里造人的吗?你当这是春梦呐?”

    郁红枝终于按耐不住羞涩,脸颊泛起一抹红霞。

    兮伯吉甫表情释然地望向妻子,挽起她的手,却没想到被她用力挣脱。

    郁红枝扭转腰肢,含着热泪跑开了!

    兮伯吉甫一时间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季站在楼上,焦急地喊道:“爹!你还在等什么呢!”

    兮伯吉甫愣了一下,问道:“贤兄,你……刚才叫我什么?”

    楼上的酒客们纷纷转头,惊愕地望着苏季!

    苏季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想说蝶……蝶梦庄周,伊人已去。还不快去人间把她追回来!”

    兮伯吉甫朝苏季拱手致谢,转身追了上去。

    苏季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喊道:“你们既然拜了天地,千万别忘了入洞房啊!”

    兮伯吉甫朝身后,挥了挥手,道:“贤兄放心,我一定会生个像你一样的好儿子的!”

    这句话听着很别扭,但苏季却又实在不知该怎么反驳,因为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他这样的好儿子了。

    望着父母离去的背影,苏季心头感到阵阵暖意,不禁感激海棠君给了自己这样的机会,能以这种方式体会到曾经失去的亲情。

    然而,他知道尽管自己在这里做了一些事情,但这些事都没有改变过去的轨迹。他开始感到一丝忧虑,那些真正需要自己改变的事情即将发生,而距离最后的期限,只剩下两天了。

第八十七章 名字

    这是冷清的一天。

    恭骨楼里空荡荡的,一个酒客也没有,只因今天是海棠夫人的忌日。

    青丘狐灵都已经赶往海棠林祭奠,只有苏季一人没有去。

    并非他不屑于祭奠,只因他已经历过太多悲伤的事,看过太多悲伤的人。那些让人悲伤的地方,他总是不愿意去的。

    此刻,他正站在通往四楼的楼梯上,静静望着一个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穿着一件素白的羽纱衣裳,端坐在古琴边,小手轻轻抚摸着琴弦。

    苏季能看得出,她似乎很喜欢那古琴,而她此时所坐的位置,正是狐姒三十六年后弹琴时所坐的位置。

    虽然他从未见过狐姒年幼时的模样,但却一眼就认出,这个小女孩就是三十六年前的狐姒。

    海棠林外过去一天,海棠林里则过去一年。两个地方的时间截然不同,纪年月的方法也不同。对于住在恭骨楼里的青丘狐灵们来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而对于生活在海棠林里的小狐姒来说,却是最普通的一天。

    此刻,海棠林势必会一片哭哭啼啼,所以小狐姒宁愿选择一个人来到这个安静的地方。也许她不是第一次坐在那古琴边,但苏季却是第一次看到。既然看到,他就难免忍不住要过去搭讪:

    “你若喜欢,它就是你的了。”

    小狐姒抬头看了苏季一会儿,摇摇头说:

    “小姒不能把它拿走。听说昨天姑姑和姑父在楼下成亲,这个东西可能就是爹爹所说过的定情信物!你瞧!那上面还刻着字呢。”

    苏季望着琴上的一行字,笑道:“那字是我刻上去的。现在夫妻二人修成正果,它也成了摆设。我知道今天是你娘的忌日,也是你的生日。我就自作主张,借琴献狐,替你姑父把它送你当寿礼。”

    “兽礼?”小狐姒茫然地眨了眨眼,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小姒还是第一次收到兽礼。”

    虽然她不知道“兽礼”是什么,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否真有权利给予这个期盼已久的东西,但她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人的笑容。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她在海棠林,很少会遇到同类,尤其是笑得这么温柔的同类。

    此刻,她幼小的心灵对微笑的苏季,开始萌发出些许好感。

    苏季走向古琴,介绍道:

    “这是一把上好的周琴,又叫文武七弦琴,值得你好好珍惜。”

    小狐姒用力点了点头,一口应道:“如果可以的话,小姒希望有一天学会了,能亲手弹给你听。”

    说罢,她用稚嫩的小手拨了一个音,抬头望着苏季笑了。

    看着她喜悦的脸庞,苏季多希望那天真的笑容能一直绽放下去。然而,想到不久以后狐姒就要与父亲分离,苏季不禁轻叹了一声。

    “为什么叹气?”小狐姒眨着眼睛问道:“是因为我弹得难听?还是因为我不够漂亮?”

    苏季摇了摇头,微笑道:“你长大以后,一定会非常漂亮的。”

    “如果我长大后像姑姑一样漂亮,你会像姑父一样娶我吗?”

    苏季突然愣了一下,用手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儿,说道:

    “你呀,小小年纪,脑袋里净是一些怪念头!”

    “不小了!我已经九岁了!”狐姒撅着小嘴,说道:“听说你也只不过比小姒大三百岁而已嘛。爹爹说三百岁还只是个小孩子!况且你在这里度过一天,我在海棠林就过去一年。我只要一直呆在里面,总有一天年龄会超过你的!”

    苏季剑眉微蹙。他知道现在自己不是苏季,而是狐七。狐七在一天后就会死去,而狐姒一定会因为这件事而伤心难过,甚至幼小的内心充满仇恨。

    为了不让她太难过,苏季对她说道:

    “青丘狐灵的一辈子很长,会遇到很多人。今天你认为喜欢的人,未必是你一生所爱。”

    “我不管!总之小姒认定的事,是永远不会变的!不管过去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变!我喜欢的不是你的年纪!我喜欢的是你身体里的魂魄!如果你不让小姒喜欢你,那小姒就偷偷喜欢你,反正你也不知道!”

    说罢,狐姒竟然踮起脚来,毫无预兆的用粉嫩的小嘴唇在苏季脸上吻了一下,突然变成一只小狐狸跑开了!

    苏季只觉得心跳加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虽然眼前的狐姒还只是个小孩子,但在苏季心目中她就是三十六年后的狐姒。那个别扭的狐姒,那个小姐脾气严重的狐姒,那个成天喊他“臭酒鬼”的狐姒。

    想到这儿,他不禁会心一笑。倘若三十六年后的狐姒,知道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不知会作何感想?

    望着狐姒离去的背影,苏季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喜欢和不舍,真希望她能永远像今天一样快乐,永远像孩子一样天真,永远不会被仇恨所湮没。

    小狐姒变成狐狸跳出门以后,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她撞到了什么人。

    随后,门口走进一男一女。

    见到这二人进来,苏季笑着迎了上去,把他们让到最好的位置上。

    这一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兮伯吉甫和郁红枝。

    苏季将酒菜摆好以后,笑着说道:“看来你们夫妇,还没有忘记我这个大媒人。”

    “老婆总是新的好,兄弟还是老的好!”兮伯吉甫搂着苏季的脖子,热情地笑道;“贤兄,你说是不是啊?”

    话音刚落,郁红枝突然一把揪住丈夫的耳朵,娇嗔道:“老婆总是新的好?你当我聋了是吧?”

    苏季嬉笑着调侃道:“别忘了,你可有一位玄清九境的夫人。那个新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说罢,苏季干了一大碗酒。

    郁红枝望向苏季,松开揪耳朵的手,微怒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她用手肘顶了丈夫一下,说道:

    “甫郎,你还没告诉我恩公的名字呢。”

    兮伯吉甫刚干了一碗酒,稍稍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苏季喝了一碗急酒,不禁口快,抢着答道:“我叫苏季!”

    郁红枝低声重复了一遍:“苏季,复苏之季。不错的名字。”

    兮伯吉甫眼中掠过一丝诧异,道:“贤兄,这个名字,我倒是第一次听你提起……”

    苏季恍然意识到自己酒后失言,不禁岔开话题,道:“对了!你们如果有了小孩,打算起什么名字?”

    这回轮到郁红枝抢着说道:“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剑南!剑指东南!”

    “贱男?”苏季重复了一遍,不禁皱紧眉头。

    兮伯吉甫附在苏季耳边,小声嘟囔着:“你也觉得难听吧。我已经劝她改过很多次了,但就是扭不过她!”

    郁红枝蹙起眉头,娇嗔道:“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又当我聋了是吧?”

    兮伯吉甫故意咳嗽一声,说道:“还是别叫贱男了,干脆随恩公,也取一个季字。我们的孩子名季,氏兮,字伯奇。”

    郁红枝想了一会儿,点头道:“这样也好。可以纪念这位帮助过我们的恩人。甫郎想得周全,我听你的。”

    苏季心中暗想,原来自己本名兮季,字伯奇。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他激动地望着自己的父母,不禁又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你们的孩子出生了。你们最想教他什么?”

    郁红枝想了一会儿,答道:“我不求他英雄盖世,只希望他能成为一个侠义的君子。师父曾经教导我:君子如剑,智为锋、勇化气、德为柄。虽为百炼成钢,亦可绕指成柔。虽不如刀般刚猛,亦可剑走偏锋。君子立命,不问是非因果,但求无愧于心。”

    苏季用力连连点头。

    兮伯吉甫也想了一会儿,朗声说道:

    “我要教他,三分轻狂,七分深藏,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说完,他眺望窗外的远方,眼中充满无限希望,不禁感叹:“我们的孩子,若能赶上贤兄你一半。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苏季眼光低垂,哽咽道:“这些话……你们的孩子早晚会听到的。”

    郁红枝和兮伯吉甫疑惑地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什么。

    苏季缓缓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居然泪流满面。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尴尬地笑了笑,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这时,兮伯吉甫与身旁的妻子交换了一次眼神,随即表情变得庄严肃穆,将一杯酒举到苏季面前,说道:

    “贤兄,你我兴趣相投,酒量也不相上下。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如何?”

    话音刚落,苏季嘴里的一口酒,突然喷了出来!咳嗽不止!

    兮伯吉甫拍着他的后背,说道:“结拜而已嘛,不用这么激动吧。”

    苏季擦了擦嘴,心想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提出要跟自己结拜?虽然苏季不是一个刻板的人,也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很有趣,但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却是无论如何也绝不能答应的。他僵硬地笑了笑,连连摆手说道:

    “人妖殊同,你还是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免得旁人说闲话。”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兮伯吉甫释然一笑道:“这有什么关系?红枝不也与海棠楼主结拜了吗?等到时候我们有了孩子,还要认你做干爹呢。”

    苏季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觉得事情越来越荒唐。自己做自己的干爹?简直没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喝酒!喝酒!”

    这时,兮伯吉甫的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他堂堂大周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间有多少人想要攀附于他,都被他拒之门外。可是今天他万万没想到,苏季竟然会拒绝。

    此刻,周围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郁红枝发现丈夫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兮伯吉甫酒意正酣,语气略带一丝不悦地说:

    “贤兄!难道你觉得我兮某不配做你的兄弟?”

    苏季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那莫不是嫌弃我们夫妇二人?”

    苏季又摇了摇头,“更不是。”

    “那究竟是为什么?”

    苏季沉默片刻,想起海棠君曾经特意强调过,一旦暴露狐七的身份势必会惹来杀身之祸。可是眼下亲生父亲一片赤诚,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

    面对自己的性命危险与至亲的一片真心,到底应该如何抉择?

    此刻,他心里愈发矛盾,手心已经攥出冷汗。

第八十八章 锦衣夜行

    苏季紧握拳头,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隐瞒。其实,我是你们的儿子,是海棠君用一种青灵魇术,从许多年后将我送到这里……”

    语声中,郁红枝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兮伯吉甫也已愣住了。

    良久过后,兮伯吉甫从震惊中恢复了从容,笑道:“我早就觉得贤……不,你,对我们隐瞒了某些事情,所以方才故意试探,却没想到……”

    欲语还休,兮伯吉甫望了妻子一眼。

    郁红枝深吸一口气,控制着激动的情绪,说道:“没想到,你的回答实在出乎我们的预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我信。”兮伯吉甫断然说道。

    苏季眼中掠过一抹惊色,问:“你相信我说的?”

    “我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早已发觉你不是真正的狐七。你的举止言行与之前的狐七完全不同。真正的狐七从不喝酒,也不会往酒里掺水,更不会掺化清散。你做了太多狐七绝对不会去做的事,而你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因为你与我们有血系之亲!”

    苏季脸上浮现出一抹赞许之色,不禁对父亲敏锐的洞察力感到钦佩不已。

    然而,郁红枝却用手扭了一下丈夫的胳膊,对苏季说:“别听他吹牛了!他之前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刚才他是用一种粗浅的读心法门,确认你没有说谎。一年前决斗之前,我也是用同样方法判断他是否对我说谎。”

    苏季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

    兮伯吉甫的表情开始有些尴尬,小声对妻子说:“我说夫人,你别当儿子的面揭穿我这个当爹的好不好?本来还想抬高一下伟岸形象呢。”

    郁红枝故意抬高音调,高声道:“你用花言巧语骗我也就算了,还想骗孩子?”

    苏季望着吵吵闹闹,却是恩恩爱爱的父母,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意。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们说,想必你们也一定有很多话想要问……”苏季加重了语气,说道:“但你们可否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因为这关乎我的性命!”

    “可以。”兮伯吉甫一口答应,道:“但你不觉得现在是时候该把‘你们’这个称呼,改成‘爹娘’了吗?”

    郁红枝瞥了丈夫一眼,对苏季说:“你别理他。如果不想叫我们也没关系。其实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换做普通凡人一定不会相信,但我从第一眼在楼上见到你,就隐约感到你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

    语声中,郁红枝仔细打量着苏季,激动的目光中百感交集,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疑惑。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兮伯吉甫的笑脸渐渐隐去,脸上掠过一抹忧虑,问道:“我夫妇二人一路坎坷,好不容易有这一年平静安乐的日子。我想知道这种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苏季望着面前的父母,仿佛正看到二人悲惨的未来:父亲不明缘由的死去,母亲渡劫失败流落红尘,最终遭遇炮烙之刑惨死。

    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苏季却默默地咬着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兮伯吉甫和郁红枝几乎同一时间,感到莫名的醉意。

    两个人的意识开始模糊,身子不由自主地趴在桌子上,慢慢睡了过去。

    苏季骤然从凳子上站起来,轻轻摇晃父母的肩膀,喊道:

    “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良久,苏季怀中亮起一片红光,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让他们睡吧……他们不该知道的……”

    苏季听出那是海棠君的声音,不禁问道: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三十六年前,此时此地的他们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海棠君缓缓说道:“若你觉得告诉他们,就能改变他们悲惨的命运,那就随心使用它吧。”

    语罢,苏季怀中飘出一朵发光透明的海棠花。

    花朵在空中悬浮荡漾,仿佛正在等待苏季的决定。

    苏季伫立片刻后,幽幽长叹一声,低头沉声道: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语声中,海棠花缓缓飘落,再次回到苏季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兮伯吉甫从酒桌上醒来。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狐七的衣服正披在自己身上,旁边郁红枝背上也盖了一件厚厚的棉衣。

    此时,夜已深了。

    恭骨楼里越来越冷。

    楼外已从夏季的黄昏,变成了秋季的寒夜。

    兮伯吉甫把身上披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妻子身上。刚欲走出楼外,他忽见一扇房门被推开。

    苏季从里面走出来,说道:“这么晚了,还是别出去了吧。”

    兮伯吉甫露出一脸客气的笑容,说道:“贤兄,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听到“贤兄”两个字,苏季知道父亲已经忘记晕倒前发生的事情,一切的发展又回到了三十六年前的轨迹。

    苏季望了一眼伏在酒桌上的郁红枝,说道:“不妨叫醒夫人,扶她去客房睡吧。”

    “不必了。”兮伯吉甫笑着说:“夫人睡着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有时醒了还会骂人,还是先让她在那里睡吧。”

    若换做一般人听他说的也许会信,但苏季却一点都不信。因为他知道母亲从来没有他说的这种情况,也从来不会在被叫醒的时候骂人。

    父亲为什么要说谎?

    苏季想不明白,但他并未当面点破,只是淡淡地说:

    “那你夜路上小心。我先回房睡了,恕不远送。”

    兮伯吉甫拱手拜别,推门离去。

    他前脚一踏出门槛,苏季便已躲在了窗边,身子藏在窗帘后面,只露一双眼睛向楼外窥视。

    见兮伯吉甫走远,他连忙悄悄下楼,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跟在父亲身后。

    苏季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注意到父亲刚才说“想一个人出去走”的时候,不经意间将“一个人”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这表明他不想让“其它人”跟着。这个“其他人”不仅包括他的妻子,也包括苏季在内。

    兮伯吉甫一边走着,一边时不时驻足观望。那动作根本不是在欣赏夜景,而像是在躲避什么人,又像在确认方向。

    正常散步的人是绝不会这么走路的。

    兮伯吉甫要去哪?

    他锦衣夜行是去见谁?

    难道在青灵寐境中,他还有其它认识的人?

    如果有,那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影响苏季父母未来轨迹的关键人物!

    苏季跟在父亲身后走走停停,来到一片茂密的草丛。

    突然,他被一个肉乎乎的东西绊倒,摔了一跤!

    兮伯吉甫忽听身后传来响动,顿时停下脚步。

    苏季立即趴在草地里一动不动。

    “嗷呜!”

    草丛里传来一声慵懒的狐鸣。

    兮伯吉甫观察片刻后,长出一口气,继续向前走。

    半晌,苏季慢慢从草地上爬起来,只见父亲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他刚想起身继续跟踪,忽觉肩膀被一只大手牢牢按住,连动也动不了。

    他缓缓转头,只见一张奇丑无比的大脸出现在身后,吓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哎!七……”身后的人刚一开口,就被苏季用手捂住嘴巴。

    此刻,苏季已经意识到刚才绊倒自己的是一只趴在草地里睡觉的胖狐狸,而现在它已经变成一个女人,正是狐八姐!

    一瞬间,苏季感到无比烦乱,心想她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出现?这简直无异于忙中添乱。更加火上浇油的是,狐七曾经安排兮伯吉甫与八姐相亲,而现在兮伯吉甫已是有妇之夫。

    倘若这件事被八姐发现,苏季无法想象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哎?那个人的背影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狐八姐望着远去的兮伯吉甫,嘴里小声嘟囔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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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诛心介绍:
短命公子误入仙门,发现修真世界与想象中截然不同:剑不是都能从鞘里拔出来的;一代掌教喜欢带绿色帽子;最厉害的法宝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最恶毒的法术能让人长生不死;还有史上第一昏君周幽王身上,有太多不可描述的秘密……PS:剧情上承《封神演义》,下启《西游记》VIP订阅书友群:535557179青灵诛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灵诛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灵诛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