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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弯刀全文阅读

作者:万法唯心     吉诺弯刀txt下载     吉诺弯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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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始之始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孩子们,也许你们会不愿意听吧。在这个做什么都是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的年代里,长故事已经越来越不得人心了。可我还是想说这个故事。我保证它是精彩的。如果你们肯一直听下去,应该不会感到失望。我深知时光宝贵,一去不回。我不会用没有价值的东西来消耗你们的青春韶光。

    今年我82岁,已经很老了。这个故事,一直藏在我心里,它也很老了。故事里说到的人,除了我,差不多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没有见过他们的面。对你们来说,他们,包括先皇,都不过只是传说和历史罢了。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没人会再关心那时发生了什么,而我,也已经到了什么都可以不用在乎的岁数了。可是,我真的还是很想对你们说这个故事。如果你们忘记了过去的岁月是怎么走过来的,你们就会失去根本,就难以在将来保持正确的方向。你们还会犯下过去同样的错误,然后,会连累天下人,再次付出巨大的代价,来改正它。所以,不论怎样,还是要请你们静下心来,耐心地听我这个老太婆给你们唠叨。就当是,尽你们身为宗室子弟,不得不尽的责任吧。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知道怎样正式开始这个故事。因为我找不到它的开始。它是无始的。其源头,深远流长,不可追溯。

    好吧,就从我和你再度相遇的第一天开始吧。

    请原谅,我总是用“你”来称呼故事里的“他”。我无法对这个人使用这么疏远的称呼“他”。这个人和我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是的,比先皇还要密切。如果要讲述那些往事,我就只能假想是面向着这个人在倾诉和回忆。我只能使用“你”的称呼,来开始这段回忆。对我来说,他永远是“你”,而永不会是“他”。

    ————————————————————————————————

    其实,我并不是从那一刻才认识你的。我们也并不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相遇的。那只是我意识到自己认识你的起始时刻,也是我思念了你那么久的有意识的起点。我们的诞生和我们的记忆,其实并非是同步的。我们意识到与对方的相遇,和我们实际上的相遇,也并不是同步发生的。

    我诞生在你家里。我尚未出生就和你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我一出生就见过你。在我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你的目光就已经注视过我,你就已经抚摸过我的小手和小脚丫,就已经呼唤过我的名字。可是,那时候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不知道父母的死亡,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看到你,但我完全没有关于你的概念,不知道你的性别、性格、姓名和事迹,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存在何种关系。你混同在这个新奇世界的各种光线里,完全没有独立的轮廓。就像我还不能把自己和世界区分开来,我也不能把你我区分开来。我看着你,就像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丫一样好奇。

    那时候,虽然我也看到你,虽然我也对着你咿呀而语,我也对着你哭,我也对着你笑,但我对你却茫然没有任何的记忆,所以也没有特别的喜爱或者厌恶,更没有如今这样铭心刻骨的思念和追怀。我就是那样,睁着一生下来就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什么悲喜什么念头也没有地,清晰地看着你。

    你就是这样进入了我的生命里的。

    而当我开始懂得事物的名称与概念,并开始被它们所限制的时候,当我被教会什么叫做白天,什么叫做黑夜,什么叫做正确,什么叫做错误,什么是男,什么是女,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苦,什么是甜时,一个世界的轮廓开始从虚空中凸现出来,然后我就被囚禁在那里面了。

    在我嫁给刘申并自行囚禁我的心之前很久,对我的心的囚禁就已经开始了。这时,我已经具备了印刻你的一切条件,但你却不再出现于我的眼睛里了。你起初是因为养病,后来是因为拜师学习,再后来是为了能有本事报效国家,光耀门楣,你因为越来越多的原因而逐渐地远离了这个家庭。你在家里逐渐变成了一个虚拟的存在,就像供奉在大堂里的神明,就像高挂在二堂的你母亲的画像。

    在所有平常的日子里,你只是一个没有人住的空庭院,在所有特殊的日子里,你只是一个没有人坐的空座位,你只是一个没有对象的身份,只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你是未来这个家庭的主人,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你就是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那时候,我对你一直都保持着一种遥远的、模糊的好奇心。我的头脑里仍旧没有关于你的任何印象和概念。

    在我4岁之后、13岁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有时候,我也会听家中的仆人们说起你,会听舅舅和父亲谈论你。人们谈论你小时候在家里的一些事情,谈论作为幼童的你,谈论你的母亲,谈论你在清川的生活和你的本领。在听到和看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想:“那个被谈论的人,这家庭未来的主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在记忆里搜寻你。但是,那些搜索都是结论空白的。我也没有一定要搜到什么结果的决心,就那么,想一想,然后就和无数个念头那样地,自然地流走了。

    然而,我却对没有印象的你,抱持着某种亲切的友善之心。因为,我们的共同点是很多的。比如说,我们的母亲都只存在于画像上,我们都不是在自己家里长大的。你有家有业,但人却从来不在这里,它几乎只是名义上的。就像我自己的家,只存在于一纸追封爵位名号的旨意里。我了解那种看着母亲的画像,却茫然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的感觉。我也了解那种看到家的轮廓,却总是无法进去的感觉。在我的头脑中还没有关于你的形象时,我就天然倾向接近你。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在一切场合,你总是缺席。你显得越来越不真实,好像一张永远不能兑现的银票一样,悬浮在宅院的空气里。

    所以,那些年,我认为我们这一生都只会有某种淡淡的关系,名义上的兄妹关系,如此而已。

    我知道自己不久后将会走上所有少女都将要走上的那条路,我会年满15岁或者16岁,然后会从这个宅院里嫁出去,会在另一个更大的宅院里面落地生根,会成为另一个你母亲那样的女人,每天做着姨娘现在每天所做着的事情,然后,将会有我的子女。他们将会叫你为舅舅,但在他们长大出去做官之前,估计不大有机会可以见到你。

    因为与你关系生疏,所以那时候,我对你母亲的感情也没有那样深厚。事实上,我对姨娘的感情来得更真实一些。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疑惑,为什么不能在正式场合叫一直抚养着我的姨娘为母亲,而必须称呼那位挂在墙上的美丽的夫人为母亲呢?每当我按照规矩称呼她为母亲时,大哥景云都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彷佛被我声音里面的什么东西咬伤了。

    我一点也不愿意他这样地看着我,因为我当时一直把景云看成自己唯一的兄弟,我像爱自己真正的血缘长兄那样地友爱着他,我几乎什么事情都是服从于他并依赖于他的。就算他从我满了12岁之后,常常对我做那样的事情,我也仍旧不能摆脱这种自幼年以来建立的思维惯性。我始终无法把景云看成敌人,直到他促成我终于把他看成敌人。

    景云后来一直怀恨你,他认为是你的进入,在我的心里植下了对于他的敌意。他为此对你恨之入骨,必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他认为,如果没有你的回来,即使他后来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情,我也未必会生起那样强烈的仇恨之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要射杀他。是你的出现,让我从与他自幼就有的亲密中分离,并且也正是你,为我提供了射杀他的技术和武器。如果我不曾表现出那样强烈的仇恨心,他也就不会被父亲赶出家庭。他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而扪心自问,我不能说他完全没有道理。

    我之所以那样仇恨景云,并觉得一定要用他的性命来抵偿我所损失的,的确是因为你。你的出现和亲近,你的爱情和温暖,让我体验到了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我眷恋那种如此甜蜜如此美好的可能性,我依附在上面不能离开,我无法再鼓起勇气,离开你,回到孤独中去,所以当景云通过他野蛮而自私的行动中断了这种可能性的时候,我便觉得无法生存下去,我也无法原谅他破坏了我进入那种幸福生活的唯一途径。我无法洗刷那种耻辱,那种耻辱让我简直不能出现在你的面前,一想到我从此无颜面对你,更不用说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就失去了曾经有过的柔和与克制,我产生了最强烈的报复之心。然后,我做出了一连串极端行动的决定: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决定结束景云的生命,我决定结束我和景云的胎儿的生命,我当时认为只有用这样毁灭一切根源的方式才能清除那件罪行带来的深刻的羞耻。

    事隔这么漫长的岁月之后,我终于看到了其中的狭隘不明之处。但是,恶果已经造成了。事情就那么发展了下去,一切,都无法从头再来了。

    就在我已经不认为自己还会和你有什么更亲密的关系的时候,命运却让你在我的视野里再次出现了。

    而你从再次出现的第一天起,就用那种独特的方式深深烙印在我的意识里,从此永不磨灭。无论是战乱、分离、死亡、疾病、时间、衰老、孤独,都无法将你洗去。

    你不是一点一点地回到我的生命的,你一步就跨进了我所有的细胞里。

    从我意识到与你的重逢那一刻起,你就和我生命捆绑在了一起。我们从再次相遇的第一刻开始,就处于了这样的彼此关系之中:如果我放开你,或者你放开我,我都将会失去生命。

    这种关系就成为一个长久的模式,强有力地影响了我们的命运。

    那一天是清明。我们是在一个和死亡与怀念密切相关的日子里相遇的。

    因为我们是这样开始的,所以,我们必将会这样地结束。

    这是符合逻辑的。

    关于命运,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只是惭愧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它。

第二章 清明之行

    那年我不到14岁,你17岁。

    多年的分离,让我们完全不认得对方了。

    那一天,我们为了同样的目的走上了同一条路。

    我一年一度地前往家族的墓地去祭拜过世的父母,并代表因怀州节度使府的加急军务而抽不开身的父亲,去祭拜你的亡母。一个管家、若干侍女、兵勇扈从和马车夫跟随着我。本来,那天景云也会随同前往的,正如以往所有的清明那样。但那天他有事留在了家里。这件事情就是你要回来了。

    因为勿吉人的频繁军事袭扰,当时整个岭南地区的防守形势都相当严峻,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了,他觉得在统辖岭南十镇封地的军事防务方面颇为力不从心,他急切地需要一个精力旺盛的帮手。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毫无疑问就是你。父亲想到你的同时就开始想到你的前程。你那时候也已经快到了可以行成人礼的年龄,父亲觉得已经到了为你考虑建功立业、承袭爵位的时候,他希望你能回家参与岭南封地的军务,历练一下实际的才能,然后,他准备带你去谒见即位不久的南汉王刘言,从而替你拉开一生仕途的序幕。

    你在清流宗的道观学艺的10多年里,父亲曾多次去清川看望你,并和你的师父道济有过很多次的秉烛深谈。道济对你这些年在清流宗学成的格斗技艺、军事才华和统领能力足具信心。他甚至断言,当今之世,在这些领域无人可与你的天赋与锋芒相比。尚不被世人所知的你,就像一把出鞘的宝剑一样光华四射,并且发出龙吟虎啸的嗡鸣。

    父亲的书信在春天较早的时候就送达了清川。但你一直在迟疑着。

    你看完信之后就很清楚,这不是一次度假旅行,这是一个长期的邀请。如果你回家,你就走进了另外一种命运。当时你确曾有所犹豫:究竟是留在清川,不问世事,潜心学道,继承清流宗的衣钵,并帮助师祖和道济,把它发扬广大呢,还是从此离开清川,回到你原本就有的生活轨迹,承袭崔家的爵位,进入朝堂或者军队,为国家效力。为此,你和师祖、道济多次长谈。师祖和道济的意见,还是希望你能遵从父亲的心愿回家去。道济固然也很舍不得你离开清流宗,毕竟你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传宗弟子,最合适的未来宗门的接掌人,但他认为,当今天下之乱世,更需要你这样的人去影响局势的发展,战乱中的民生痛苦,更需要你的才能去拯救。

    你终于决定离开清川回家。但你并没有马上动身,在清川还盘桓了十数天。毕竟你在清川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清川更像你的家乡,而清流宗的道观比崔家的大宅更像你的家庭。

    清明节快要到来的时候,你终于决定启程了。辞别师祖与道济之后,你和伴读侍从吴顺一起,骑马踏上了回家之路。

    出发之前,你写给的家里信上,只大致说会近期回来,并没有说回来的具体日期。你一路上走得也是随心所欲,并没特别赶时间。你一边走着,一边思考北线和岭南封地多年胶着的混乱战局,一路考察着这一带的山川地理。你和吴顺一边走,一边完善手里有的地图资料,并且在心里组合着各种可用于中止战事的资源因素。你就这样一路停停走走地,来到了父亲封地最南边庄镇附近的背头山区。

    当你远远地看到背头山郁郁葱葱、一派新绿的山脊时,你想起了母亲。你母亲的坟茔就在这座山上,葬在我父母坟地的附近。你在清川待了这样许多年,如此之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亲来坟前祭奠过母亲,这个念头让你心里一阵翻腾。于是,你就控制好行程,在清明的那天早上踏上了背头山西坡的山路。你希望能在重新踏入这个已经没有你母亲的家庭之前,独自和她待上一会儿。

    你将会回家的消息传来之后,家里着实闹腾了一阵子。父亲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父亲一再吩咐要隆重对待这件事情。他希望你从进门的第一刻起就具足权威和尊贵的身份。这是父亲刻意对姨娘和景云的一个明确示警。现在回来的,是未来的家长,是崔家爵位的承袭者,是所有人的新主人。

    基于这样的考虑,父亲派给了景云一个让他万分痛苦的任务:让景云督促下人帮你收拾回家要住的庭院,让它焕然一新,置办你所要使用的全部日常应用之物,并为你配置伺候的仆人。

    景云当时已经出来帮父亲做事了,大宅里的事情,账目上的事情,庄集里的事情本来就不少,这新增加的一桩任务,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登时,他就感觉所有的劲头都泄气了,世界一下子都变成了灰色的。沮丧当中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崔家的儿子,越来越像崔家的苦役。

    在这种极度沮丧的情况下,他觉得万事全都让他烦心,甚至对陪伴我出行这种事情,他也完全没有了兴趣。——尤其是,他不想因为要陪我出行,而必须去附近的坟地祭拜你的母亲。如果说,以往这种表面的仪式他还能忍受的话,那么现在,他就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母亲的坟地,更不能忍受当众跪倒,向这个让他自己的母亲受辱受苦的女人匍匐拜叩,露出伪装的恭敬。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和想法,景云找了很多托辞拒绝陪我前往祭拜。而他的托辞因为真的很忙也都还成立。

    所以,那一年的清明非常特别。家里只有老管家带着仆人和扈从,陪着我前去扫墓。

    而在我们出发之前,景云却又想起了什么,踏着木屐,举着伞,冒着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水,急急忙忙地赶到门口来了。

    他想起的是去年发生一件事。去年扫墓时,路上有个镇中的少年(后来我知道他名叫闻高),因冲撞了我的马车,并对我“目光无礼”,而被景云痛打了一顿,加以责罚。景云一再叮嘱管家和车夫,一定不要走去年那条闲杂人等比较多的路,以免什么登徒子再看到我而在路上生出是非,宁可绕远一点,绕行到云岩方向,经过观霞,走另外一条人迹少至的路前往坟地。在马车启动之前,他反复地在车窗旁边叮嘱我和随行的老管家,要速去速回,下车要罩好斗篷,拉下面纱,路上不要和任何陌生人搭话,也不可去任何其他地方闲逛和逗留。

    当车子离开的时候,我通过后窗看到景云跟着马车走了几步,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一片茫茫雨雾里了。

    后来,景云一定为自己当天小不忍的妒恨之心而后悔莫及。因为,从那一年之后,景云就再也没有陪我去扫墓了。第二年,陪我去扫墓的人,就是你。

    当天景云为我选的那条路,就正是你选择的那条路。你们作为兄弟,始终都是兄弟。你们选择了同一条路。

    正是你们的共同选择,决定了我和你会以那样的方式相遇。

    一件东西,如果不是你的,就必然不会是你的。

    景云选择的道路,直接把我送进了你的生命里。

    当他那天看到我们一起回来,从而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恨不能当场杀了他自己。

第三章 悬崖相救

    我父母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都死去了,都并不是正常死亡。应该说,生活很早就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但我并没有从中学会正确的东西。

    比如说,没有因此而联想到自己也会随时消失,我所喜爱或者不喜爱的一切,亦复如是。

    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只有13岁,生活的道路还刚刚展开,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始真正的生活。死亡看上去是如此久远的事情,就好像它和我目前并无关联一样。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突然之间和它面对面的情况。因为我从来不作这样的设想,纵然偶尔有这样的想法掠过,我也迅速把它推开去、忽略掉,所以,当死亡突然之间就劈面相逢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准备好。

    我陷入了很大的恐怖。

    突如其来的泥石流伴随着雨水汇成的溪流从山坡上倾泻下来,把前面的马匹冲卷而去的时候,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听到前面泥流的轰鸣、马匹的嘶鸣和男人的惊叫,然后我的整个面部就狠狠地撞到了车厢的木板上,鼻子的剧烈酸痛如同一根雪亮长针一样地穿刺进来,整个世界突然汇聚在这个疼痛点上。

    在连续不断的强烈碰撞当中,我本能地用手四处支撑,试图摆脱板壁的袭击,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着,试图判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我快速收集各种信息形成判断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身体的翻转和下坠,一声砰然巨响和又一次极其猛烈的撞击之后,我从什么里面漏了下去,很强烈的旋风吹卷过来——然后,许多尖刺钻进了衣服,并进入了皮肤。随后,两只手臂一阵被撕断的剧痛。突然惊觉之下,我全身打了一个寒战: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了。四周和脚下空荡无物,而上方有一棵歪斜的松树正在很厉害地摇晃颤抖着,我像一颗成熟的松果一样,悬挂在它的一根枝条上,双臂承受着整个身体的重量。下方是万丈深渊!而我曾经坐在里面的车厢,正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面……

    判断形成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自己发出的惊叫。我脑子里一边在形成“马受惊了,它往回奔跑,它在转弯处甩掉了车厢,车厢坠下了山崖,我从里面掉出来,挂在一颗松树上了”这样的逻辑关系,一边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在空中乱蹬,喉咙发紧,心头狂跳,手臂一阵发软。

    有个念头在混乱之中格外鲜明:就此结束了。不再会有未来!一股巨大的失落夹带着强烈的悲痛,直冲上来:怎么会这样?一分钟前我还在想着明天的事情,但,竟然再也不会有所谓的明天了。我被这个念头魇住了。一时之间,再也没有别的思维可以运转。

    然后,我看到更恐怖的事情:我的手指正在缓慢地松开松树的枝条。它不能承受那种吊挂的重量,它在痛苦的感觉下开始妥协了!

    我要死了。我绝望地这样想着。

    “松开它!把手给我!”一个声音在巨大的混乱中穿透过来。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我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声音。但我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待。在明白你声音的语意之前,我先行“识别”出了比语意更深的某种东西。然后,我的眼光和你的眼光交汇了。我看到了你的面容。

    ——就在那一刹那,我有强烈的感觉:这个时刻我曾经经历过。远远不止一次。很多很多次,不可计量的很多次,无数。有个看不见的圈圈存在着。它是循环往复的。

    “松开它!把手给我,我会拉到你的!”你像一只猿猴一样,娴熟地倒卷在一根绳索上。你的头朝向万丈深渊,你的手,在斜上方尽力伸向我。你的身体在强风的吹动下在绳索的边缘晃荡。我们之间大约差着20公分的距离。

    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的眼神里,有一种让人瞬间就能安定下来的镇定。

    我看到你嘴角的线条,看到你外衣下凸起的肌肉。

    “松开树枝,向我这边荡一点,把手伸给我!”你说,“你能办到!”

    你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什么分散了你的注视,你的眼光转向那根松枝。你对我大喝一声:“快!”

    一些泥土从松树的根系上开始掉落。顷刻之间,它们就成堆地掉落。我看到了带着泥土的根系从悬崖的缝隙当中翻起。而我的手指也正在枝条上松脱开来。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就在一声惊叫当中,松树从我的脚下掉落下去了。而我的一只胳膊被你紧紧地抓在手中了!

    就这样,我们都悬挂在万丈悬崖的上方,我的生命吊挂在你的生命之上。

    你腰间的绳索突然绷得很紧,深深地勒进了你的体内。我看到你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我听见它进入你身体的声音。

    一时之间,我很难相信一切都正常了!我觉得无法适应又能重新活下去的那种情况。我只感觉到快速的苍老正在流经我。亿万斯年的时间在刚才的那数分钟里面流逝过去了。

    那一天的你,正处在你那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里。痛苦的疾病和长期的疲劳,还没有把你摧残得神情憔悴、形销骨立。你年轻、充满力量、朝气蓬勃、丰神朗俊,你自信,坚定,无所畏惧地站立在我的面前。你看着我,你的眼里闪动着一种很柔软的东西:欣喜、惊叹、赞赏、爱怜、怦然心动,我不知道怎样描绘那个时刻。

    我从一个巨大的混乱掉入了另一个巨大的混乱。我沦陷于某种充满战栗的快感的东西。或者可以叫它,幸福的沉醉。我被你这样的眼光所笼罩,或者也可以说,所囚禁。我不能动弹。亿万斯年的一切不安定,以及种种恐惧,它们正以流星一般的速度,飞快地远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我浑身湿透,高度混乱地在呆立在你面前。我看到你活动了一会儿胳膊,然后解开腰间的绳索。在你的背后,我第一次看到了吴顺。

    在那一生当中,他就像你的影子一样,几乎总是站在那里。他差不多就是你的一个组成部分。

    “你是谁家的女儿?”“你的家人呢?”你这样问我。

    你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自己还在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我一阵脸红,低下了头。

    你看着我,你说:“你很面熟,我一定认识你。”

    那一天,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就那样什么也没有说地站在你的面前,沐浴在你的目光里。

    你从别的地方很快知道了回答。你看到一些家丁从转角那边爬过一塌糊涂的路面泥泞,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你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你认出了老管家。“琴儿。你是琴儿?!”

    你的眼睛里亮了一下。一个灿烂的笑容在你年轻的面孔上跳跃开来。

    你说:“还记得我吗?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小不点呢!”你一边说着,一边用眼光在四处寻找起来。你彷佛想起了什么。你的眼睛再次亮了一下。

    你后退了几步,倒退到你刚刚爬上来的悬崖边上。你对我说:“等着。”然后,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你身体一晃,就从悬崖边缘消失了。

    我忍不住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这时,我看到吴顺对我笑了一下,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他,他,刚刚没有系绳索啊!”我说。吴顺再次对我那样笑了一下。

    在吴顺的笑容消逝之前,我重新看到了你。你容光焕发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捧着一大束缤纷的野花。它们应该是我刚刚见过的。因为它们就生长在我们刚刚还挂在旁边的那面峭壁上。但我刚刚的确没有见过它们。在每一生当中,你总是能比我看到更多的东西。而且,你也总是能让我看到一些没有看见的东西。

    当对死亡的恐惧遮蔽心神的时候,我们常常是看不见其他东西的。如盲似瞎。

    那是一生里,你第一次送花给我。

    你把花朵递到我的面前。你看着我说:“喜欢吗?”

    当我把花朵接过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从此后,生活要发生重大改变了。因为,你回来了。

    在那一天里,虽然刚刚和死亡劈面相逢过,但,我还是没有学会正确的东西: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你也是会死的。你将会突然离开我,将会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就像我刚刚差一点发生的那样。尽管你此刻看上去,如此年轻,如此有力。

    那就是我们一生中的相逢。

    它是漫长爱情的开始,也是无尽痛苦的开始。

    当时,我陶醉于某种朦胧的、不可名状的、甜蜜的、**蚀骨的东西。一点也不明白,那种如此甜蜜的东西,其实就是如此痛苦的东西。

    所以,不能说生命没有反复地教化过我。它一直都在教化我的。只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这本书,却长久没有看懂过它。

第四章 回家

    那天,我们从另外一条路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天都快黑了。一路上我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变成青白色了。我换了你随身包袱里带的衣服,把你的一件披风紧紧地裹在身上,抵御春夜的寒冷。我们同骑一马,我在你身前坐着,你强健的臂膀围绕着我。我感觉到你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你的衣服带有你青春的气息,而你的呼吸轻轻地降落在我颈后的皮肤上。我的心,一直都在快速地跳动着,不知道是因为犹有后怕,还是因为和你同骑一马,相距如此之近的缘故。

    我们在半路遇到了闻讯前来寻找我们的家里人。你让两个人先飞马回去报信。我们远远地看到庄集的大门时,看到一脸焦急的父亲,带着景云和一干从人,打着灯笼在那里等候我们。你看到父亲的身影后,便和我从马上下来。你快步走向父亲。走到距离父亲三五步远的地方,你双膝跪地,朝父亲拜了下去。父亲激动得老泪纵横。他急急伸手把你拉起来,声音颤抖地说:“你们总算回来了!都回来就好!”他说:“回来了,就都好了!””

    就这样,你在离开家将近14年之后,终于回到了我们的生活。

    你的归来给家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气象,虽然你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有些人就是这样。只要他出现在某个地方,就能强有力地影响和改变那里的氛围。

    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在你回来之前,崔家大宅里一直都运作得井井有条,各色人等尊卑有序,各司其职,颇有当时簪缨世家的那种规矩和气度。但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的是什么,却也说不出来。你一回家,我立刻就知道之前缺少的是什么了——缺少的就是一种刚健阳光的力量。

    父亲年纪大了,所用亲随管事,多半都是年轻时和他一起浴血奋战的旧人。姨娘以侍妾身份代管内宅,虽然父亲对她没有什么不信任的,但到底并不是正室夫人,也没有诰封身份,出去不能和其他府邸的女眷平起平坐,凡事总是矮了一截在那里,她自己也并非争强斗胜的性格,大部分时候比较平庸随和,并不能怎样独立果决断事。景云,曾经是家里唯一的青年男丁,无论内外,都是父亲的重要帮手,但他只是庶出,而且姨娘是丫鬟出身,娘家贫贱无人,他自己也没有袭爵和承嗣的资格,在崔氏家族那些身份贵重的长辈后生环立之中,顿然暗淡无光,他的性格又比较阴鹜忌刻,常常自卑怨艾,并没有那种自带的光芒可以照人。在重要的场合,他往往只是父亲的影子,虽然在场,却被不约而同地忽视不见。对此,他表面恭顺,并无怨言,但我知道,他心里并不是那么想得开的。他其实对此非常介意,而且抱有很深的怨怼之心。他的自卑感和忌恨心,由来已久,盘根错节。

    我呢,我是失去父母的孤儿,从小被收养在这里,虽然全家人都很尊敬和疼爱我,对我从无疾言厉色,也从未另眼相看,特别是父亲,对我更是爱如掌上明珠,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毕竟从小自知是寄人篱下的外姓人,凡事都小心翼翼,顾虑着家里其他人的感受,不敢有什么任性妄为。

    从小到大,感觉家里的天气永远都是半阴不晴的,无风无雨,不温不凉,却也从来没有痛快地彻底放晴过。

    但是,你一进门,整个宅邸便瞬间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天空也变得蔚蓝如洗,深邃高远。你身上洋溢着的青春、健康、刚劲、果决、安定、恒毅,像冲击波一样地涤荡了大宅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你虽然真的没有刻意做过什么,但是举手投足,言谈语句之间,便显露出了未来一家之主那种应有的气度,不令而威,而又阳光磊落,令全家男女仆役,对你无不敬畏,无不景从。那种气度,是源自内在的,是天生禀赋的,是自然而然的,无法表演,无法假装,也无法谦虚,无法隐藏。

    整个家宅的阴柔氛围,就在你的脚步声和朗朗语声当中,消褪无踪。

    在你回来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生机勃勃的人。

    你回来没有几天,我就发现,父亲对你,果然是有一种特别的疼惜和关心。这同样的疼惜和关心,父亲从未给予过景云。难怪景云从小对此就那么心怀妒恨。只要你出现在父亲的面前,父亲的眼光就一直是投注在你身上的,就算你转身离开之后,父亲的眼光也会在身后追送着你,直到你消失不见。父亲对有关你的一切,都亲自过问,亲临察看。每日从外面一回家,他都会直奔你的院子而去,然后不一会儿,那里便会传来父亲赞许满意的笑声。虽然你一再地恳请辞谢,家里各种最好的东西,还是在父亲的亲自吩咐之下,源源不断地搬进了你的院落。你对此颇觉不安,但刚回家,一切情况并不熟悉,父子之间,也还多少有点生疏,理当顺从父亲的意思,让父亲高兴,也不能过分劝阻。

    姨娘对这些都看在眼里,但她也都顺从父亲,什么也没有说过。在你面前,她也恪守着半仆半主的本分,对你尊敬有加,从未流露过庶母自居的想法。父亲也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在父亲的眼里,你和姨娘之间虽然长幼有序,但是,姨娘的身份,都是因为侍奉父亲才会有的。你是主,她母子是仆,这一点,是没有任何含糊,也没有任何动摇的。当时的嫡庶之分,就是这样界线分明,不惟王室如此,所有的世家门第,全都是这样。虽然同父,但生母各别,子女们的地位,就泾渭分明,命运也就完全不一样。

    大家都认为,父亲对你的特别疼爱,是因为你多年不在家中,父亲对你长期思念牵挂,并且一直觉得对你有所亏欠的缘故。同时,也必定包含着父亲对你生母青春早逝的痛惜和怀念。你是她拼了性命给崔家留下的唯一的嫡子。她临终时向父亲再三托付的,也就是你一事而已。父亲怎么能不对你格外关切留心?

    你这方面,对各方面的礼数都是思虑周全的,该做到的,都一丝不苟地做到,没有让人挑剔议论之处。每天早上,你都会往父亲处请安问讯,随后去二堂的母亲画像前焚香礼拜,早饭后再去姨娘处问安。对景云,你也友好以待,虽然你们之间因为气质差异巨大而并不亲密,但你对他,该尊敬的地方,全都尊敬了。

    只是景云,对你的友好和客气,完全视同无物。他对你,特别敌视,而且有一种莫名的仇恨。虽然父亲在家的时候,他低眉垂眼,不敢有丝毫的流露,但只要父亲和倚重的亲随们一走,他对你的敌意便会不加掩饰地流露无遗。他对你,是该尊敬的地方,几乎全都不想尊敬,能冲撞的时候,就必定冲撞。

    只有几天时间,就连家里的仆役们,也感觉到了你们兄弟之间的那种不亲不睦的气氛。虽然彼此相处日浅,还谈不到有什么风浪,但却始终隐隐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大家隐隐地都感觉到,如果景云这样一直不断地挑衅你,你容忍到一定的限度,便不会任由他一直这么做。

    有一天,父亲有事情要很早外出,我也就早起了一些提前去问安。出门的时候,仆妇告诉我说,你已经先在父亲那里了,父亲和你谈了些事情。路过二堂的时候,我看到你已经从父亲处出来,到母亲的画像前例行拈香礼拜了。看着你在清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端端正正地朝着母亲的画像伏地深拜,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怜惜。

    你是孤独的。虽然你回到了家,但是,在这个看似亲切,实则陌生的家里,你仍感到某种内心的孤独。某种说不出的孤独。没有回应与缺乏匹配的孤独。

    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

    就像一滴眼泪,总能认出另一滴。一种孤独,也能很快认出,同样的孤独。

    你心里的这种孤独,只有在舅舅丁友仁出现的时候,才会消散无踪。

    丁友仁侯爷,是你母亲的亲兄长,你的嫡亲舅舅。丁氏一族,也是岭南根基深厚的簪缨世家,无论是财力还是势力,都相当雄厚,完全不逊于崔氏家族。丁友仁舅舅自小与你母亲兄妹友爱,感情深厚,你母亲是他最爱护的小妹妹,你母亲死后,他把这份爱,全部转移到了你的身上,是除了父亲之外,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你的长辈。丁家舅舅虽然娶了几房妻妾,生养众多,但却是清一色的女儿,虽然头发已渐花白,却依然没有男丁承嗣。因为这个缘故,他对你的器重和疼爱,就更有特别之处。他几乎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样来爱着的。

    你回到家里后,最高兴的人,除了父亲,就是丁家舅舅了。他从临水专程来崔家拜望父亲、看望你的频次,比平常明显高了许多。看到你出落得这样英武俊朗,光华照人,他心里的欢喜,真是要如同满溢蜜汁一样,随时从满脸的笑容中,忍不住地流淌出来。

    你在清川修学期间,丁友仁舅舅是去看望你最多的人。他和你之间彼此非常熟悉,关系亲密,无话不谈。每次丁家舅舅来的时候,你总是会从内心里都感觉欣喜。你们相处的时候,你才真正地彻底融入了家庭的亲密氛围里,才会真正有在家里的那种随意和放松,所有刻意紧绷着的心弦都放下了。

    我忍不住为你欢喜,心里很希望丁家舅舅能够这样一直多多来看望你。

    而你,对我。你对我。我不知道怎样来描述。你对我的态度,始终就像是在悬崖边上相遇的那一天一样,毫不掩饰地格外喜欢而倍加爱怜。你对我说话,语调细微之间,总是和对别人有所不同的。这细微之处,你自己都未必觉察。那差不多是完全本能而为的。我每每因为你这一点点的与众不同而心里波澜微动。

    每当你的目光投注向我,我便有一种沐浴阳光的感觉,感觉身心内外,一片暖意融融,就连脸颊,也会不由自主地微微绯红。我经常感觉到你在看着我。你看上去并没有看着我,但你还是在看着我。你的目光在追随我。我感觉到这种追随。我觉得很甜蜜。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不去扰动这种追随。我低着头,心里砰砰地跳着,默然无语地感觉着你的注视和追随。因为我全身心地都在体会着你的注视,就不由自主地忽略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注视。

    景云,也在另一个方向,冷冷地注视着我的低头和我的默默。

第五章 孙大夫

    你走进父亲的书房时,见到有位50岁上下的慈眉善目的斯文长者坐在案几边,正带着恭敬的态度和父亲趣味相投地谈笑风生。

    见你进来,那位长者忙站起身来,朝你躬身一礼。你也恭敬地回了一礼。

    长者用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你,笑着对父亲说:“国公,想必,这位就是刚从清川回来的少公子吧。”父亲笑道:“正是犬子。”父亲转而对你说:“景龙,快过来,见过孙大夫。”父亲说:“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生病,可都是孙大夫看的。你母亲的病当年也是孙大夫调理疗救的。孙大夫这么多年可是我们家的大福星。我们全家上上下下,人人都承他的情!还不快来拜谢孙大夫多年的恩德。”你便走过来,再次躬身施礼,说:“见过孙大夫,多谢孙大夫多年的照拂。”孙大夫忙不迭地还礼辞谢道:“国公太客气了。少公子太谦敬了。能结识国公,为国公一族效犬马之劳,是孙某一生的荣幸。少公子这等人物,如此大礼,孙某不敢承受啊,不敢承受。”

    双方客气相见已毕,父亲便对孙大夫说:“既然你也来了,小儿正好也在,一事不烦二主,不如,烦请孙大夫也顺便为小儿诊一下脉吧。”孙大夫躬身道:“尊国公嘱。少公子,请?”

    “诊脉?”你心里觉得有点奇怪。你说:“孙先生勿要见怪。可是父亲,我这不都好好的,并没有生病啊。就不必烦劳孙先生了吧。”

    孙先生忙说:“不妨事的,不妨事的,举手之劳而已。”

    父亲看了看你疑惑的神情,沉吟了一下,笑着说:“这个啊,你刚回来,不知道家里的情形。孙大夫每月有事无事都会来家宅巡诊一番,大小人等,有病无病,都会把脉检查一下。一来呢,有利于防微杜渐,早察先机;二来,可以给大家一些养生的建议;三来呢,孙先生了解了各人的来龙去脉,万一有事,也能心中有数,知根知底,有利于因人而异,对症下药。你进来的时候,孙先生刚刚给为父诊过脉,正在谈如何保养呢。”

    孙大夫闻言,便看向父亲,附和道:“少公子,诚如国公所言,这都是每月的例行把脉,并不特要身体有恙才行的。少公子不用多虑。”

    你看看父亲,又看看孙大夫,说:“既然如此,自当遵从父亲之命,有劳孙先生了。”

    你在父亲旁边坐了下来,伸出了胳膊,放在孙先生递过来的软枕上。孙先生伸出手指,为你搭了一会儿脉。

    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先生。

    孙先生把了一会儿脉,满脸笑容地拱手对父亲说:“恭喜国公啊。”

    父亲闻言,眉头不由得微微一舒,脸上也浮现出了欣喜的笑容。

    “恭喜?”你疑惑不解地看着孙大夫。

    孙大夫说:“少公子有所不知,少公子是夫人当年患病时受孕的,自打出生起,就先天不足,身体羸弱。想不到,这10多年跟着道济师徒,在山里修文习武,如今倒是练得一副铜筋铁骨的好体格,无论是内息还是外力,都与之前大不相同,当真是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啊。清流宗的调息护生之术,不愧天下第一高明!国公,少公子如今正当少壮,外力强劲刚猛,内息平稳深沉,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绝对是今非昔比,国公大可以完全放心!“

    父亲欣慰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道济师父固然是世外高人,善能妙手重生,孙先生精心照顾,给景龙打下的好底子也实在功不可没。景龙,你应该再谢孙大夫。”

    你便起身要再施礼,孙大夫急忙拦住:“哎呀,国公,少公子,医者本分而已,你们若再这样客气,孙某都不好意思再来府上了。”

    父亲心情大好,哈哈笑道:“看把孙先生都吓到了!”于是一笑作罢,各各归座重叙。

    从父亲的书房辞别出来,你小声地问老管家:“孙大夫这些年不管有事无事每月都来家里吗?”

    老管家回答说:“是的。大约一个月左右都会来走一趟。”

    你说:“来了的话,合府上上下下,都要让他给把一回脉?”

    老管家抬头看你。你也看着他。

    老管家迅速低头,说:“正是如此。等孙大夫从老爷书房出来,就要去各房走动诊脉的。”

    “原来是这样。”你说。

    “老管家,我小时候是不是羸弱多病?”

    老管家说:“是孙大夫说的吗?是啊,少公子幼时是经常生病,经常把老爷急得无可如何。”

    一阵环佩叮咚。你抬起头,看到我在侍女的引领下走了过来。

    你便停下说话,站在那里,带着笑,看着我向你款款走来。

    老管家看看你,悄悄地退下了。

    从父亲处问安出来,你在廊下等我。

    我们沿着长廊一起回后院去。

    “刚才哥哥在问管家事情吗?”我问。

    “是的。我问孙大夫每月入府诊看之事。孙大夫也会给所有女眷都例行诊脉吗?家里人口这么多,不是太辛苦先生了吗?”

    我停了下来。我看着你。

    你说:“怎么?”

    我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你刚从父亲处出来,初见孙大夫,你问管家是想要核实。父亲那么对你说,必定有父亲的道理。父亲必定希望能够让你相信这个说法。只是,父亲为什么要骗你呢?难道今天是父亲觉得不适让孙大夫来诊脉的,父亲怕你担心,不想让你知道实情?可是,看着父亲的气色,实在是不像有恙的样子啊。

    你看着我。你说:“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我忙说:“其实,也不是每次每人都这样的。就比如大哥,他觉得这种事情没有必要,常常就借故推脱了。仆从人数太多,一般,也就是有身份的参加一下罢了,人数倒也不是太多。”

    你看着我。你说:“刚刚为什么迟疑?”

    我心里略略有点发虚。我说:“没有迟疑啊。只是哥哥刚回家,询问的事情,我想要答得周全些,不要遗漏了什么才好。”

    你笑了起来,不再问了。

    你说:“琴儿,吃早饭后,我带你出去玩,可好?”

    我说:“哥哥今天不用和父亲出去见大小地方官和各镇的缙绅吗?也不跟着去看各山头的哨站和工事?”

    你说:“不用。父亲说来日方长,每天不用太赶太辛苦,说我今天可以休息一天。他正好与孙大夫要出去一趟,探望个患病的老朋友。”

    我说:“好呀好呀。只是,要先请示了姨娘,姨娘许可才能出去。”

    你说:“姨娘会许可的。我会保护好你,姨娘可以放心。”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想到可以和你出去玩,心里充满了踊跃和喜悦。

    书房。父亲看着你出去的背影。

    孙大夫说:“少公子气宇轩昂,英气勃发,大有不同凡响之处。将来必成大器。国公得子若此,后半辈子,都可以放心了。”

    父亲说:“希望如此。也不负他生母的殷殷期望和先生多年的照顾。不过,以后,每个月还真是得辛苦先生来走一趟,各处例行一下故事了。”

    孙大夫笑了。

    父亲说:“这孩子,从小就机警犀利,善能洞悉人心,若你以后不每月真的来走走,恐怕他要起疑心。”

    孙大夫说:“好。原本也是差不多每月都来的。”

    父亲微微叹了口气。

    孙大夫说:“国公和道济师父的意思,是一直都不告诉他吗?”

    父亲说:“既然已经大好没事了,又何必让他知道,让他每每想起母亲,心里难过。”

    孙大夫说:“是啊。夫人当年的事情,少公子不知道也好。”

第六章 骑马

    “哥哥带我来这儿干嘛?”

    “学骑马。”你说,“我教你怎样骑马。”

    我说:“可是,姨娘说,女孩子不应该学骑马,那太粗野了。”

    你笑了一下。你说:“我想你父亲不会同意这种说法的。”你说:“你是你父亲的女儿,怎么可以连骑马都不会。”

    “姨娘会责怪的。”我低头说。

    “你都推在我身上,让她责怪我好了。”你说。

    阳光和煦,微风习习,松涛起伏,四野无人。

    我们骑着马,穿行在林间的光线当中,细微的尘土轻轻地围绕着落下的马蹄飞扬。你时而骑在我的前面,时而骑在我的后面,时而和我并肩而行。两匹马儿的尾巴摇摇晃晃地来回摆动着,就像仙人手中的尘拂一样。

    我骑的棕色小公马有点顽皮。它不时地停下来,啃食路边的青草和林间的树叶。每当它这样做的时候,它总是歪过头来,用一只明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似乎是在观察我的态度,看看我会不会拉缰绳干涉它。我看着它漂亮的睫毛和深棕色的瞳孔。我拍了拍它的脊背,抚摸了一下它的鬃毛。在我放任自流的态度鼓励之下,它就这样东一头西一头地觅食着,嘴里咬着一枝长长的树叶,慢条斯理地咀嚼吞咽着,用一种落拓不羁的颓废派头随意地晃当着。

    你看着我和那匹马。

    你叹了一口气。你说:“你快要把它变成野马了。”

    我抬起头,对你露出一个笑容。我说:“并不是天下所有的马都要成为战马的啊。”

    你看着我们无可救药的样子。你摇了摇头。你策马向前跑去。

    “哥哥,等等我啊!告诉我,怎么才能让它快跑起来?”我在后面叫着你。

    “让它少吃点。”你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

    我抿了一下嘴唇。我千方百计地想要向马传递我的意图,让它转头向前,可它根本不听指挥。

    你在前面回头看了看我的手忙脚乱。你忍不住笑了下,你说:“夹紧马肚,用马刺轻踢。”

    “全身要收紧,不要松松垮垮。从身体到灵魂,都要和马贴在一起,完全没有缝隙。马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你的意志就是马的意志。”你纠正着我的姿势。你说:“双腿要用力。这样的话,马若突然加速,你很容易摔下去。”

    我说:“姨娘说,女孩常骑马,会变罗圈腿的。”

    你看着我。你说:“当你想着自己是女孩时,你就没在马上。”你说:“当你骑马时,你必须百分之百都骑在马上。否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是骑马。”

    我说:“那么现在,哥哥你百分之百,都骑在马上吗?”我看着你。我浅笑着说:“难道,就没有一点,在另外的地方?“”

    你看着我。你说:“你在其他的地方看到我吗?”

    我说:“在我眼里啊。不信你自己看。”

    你叹了口气。你说:“女的,真难教。”

    我们经过许多树木,踏过很多泥土。它们当中最年轻树木的也有80岁了,最年轻的泥土也至少有数百亿年的岁数了。我们经过它们的生活,然后,我们将会在时间里像泡沫一样地破灭,无影无踪。我们就这样,穿过了青春的帘幕,走向了生离死别的人生痛苦。

    “哥哥为什么要教我学骑马呢?”

    “因为,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里,有时候,马能给予你第二条生命。我想你多一条命。”你说,“不一定每一次你遇到危险时,我都会正好经过。你要学会自己救自己。”你说:“很多时候,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只能靠自己。”

    我们并肩躺在林间落满枯脆叶子的地面上。穿过无数澄明透亮的树叶和褐色的枝干,我们看到天空那深邃的湛蓝。

    你说:“有一天,我们都会归于这尘土。那时,我们将没有眼睛看到这么美的天空,这么美的光线,这么美的森林,我们也没有眼睛,可以看到对方。”

    我说:“是啊,就像我父母和你的母亲一样。”

    你说:”所以,在我们没有变成尘土之前,在我们还有眼睛的时候,在我们还可以看到对方的时候…...”

    我说:“怎样?”

    你说:“要知道,这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奇迹。”

    你说:“要把现在还可以看到的这一切,深深地铭刻在生命里。”

    我们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说:“有些人,不用眼睛,也能看到。”

    你偏过头来,看看我。

    我说:“就像我的父母,还有夫人,他们本来就在我们的生命里,不用铭刻,不用记忆,也不会磨灭。”

    你说:“是啊。他们自然会从生命的深处涌现出来,不管今生是否曾见,今后是否能见。”

    你说:“他们本来,就是在我们生命里的。”

第七章 端午节

    端午节是你从清川回来之后在家度过的第一个重要节日。

    那时,端午是一个非常隆重的节日。虽然因为战乱的缘故,免掉了龙舟赛,但南汉王廷多会在这天对一些功臣故旧颁发特别的恩赏。

    这天父亲是很忙的。中午他带着你去参加了地方官的午宴,接受了王廷的礼物。下午是封地十镇世家士绅的聚会,父亲说你起得太早,应该回去午休一会儿,打发你先回来了,没让你跟着去。我们兄妹三人和姨娘在家晚饭。

    因为父亲没在,所以也没怎么排场,就只摆了一个小小的圆桌,饭菜也只是比平时稍稍丰富,多了些应景的粽子、雄黄酒等物事。父亲的位置空在上首,姨娘的位置在父亲座位的侧面,你在桌子的另一头,正对着父亲的座位。景云坐在我和姨娘的中间,我坐在你和景云的中间。

    你是嫡子,按照家礼,姨娘和景云都要向你贺节,得到你的允许之后才能入座吃饭,而我则不必。但你一进来就先说,一家人过节没有必要这么拘谨,把这些痛苦的事情都给免了。但是,因为中午的官宴父亲只带你去了,景云的心情不好,姨娘也有点不痛快。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大家各自低头夹菜吃饭。因为是过节,仆人们上了一点农庄上新酿的甜酒。景云闷闷地喝了不少酒。坐在他旁边,我都能呼吸到他身上的酒味。

    就这样吃了一会儿。你觉得气氛实在太沉重了,想让大家高兴一点,于是就站起来,向姨娘祝酒,感谢她这么多年无微不至地照顾父亲,教养兄弟姐妹,打理内宅。姨娘看了你一眼,站起来,向你道谢,默默地把酒喝了。然后,你又向景云祝酒。

    大哥这时喝得已经有五分醉了。他脸红脖子粗地斜眼看着你,说:“为什么给我祝酒啊?”你说:“感谢大哥这么多年孝顺父亲,帮助父亲打理家事。我做弟弟的,理应相敬。”大哥冷笑了起来,说:“这话我可当不起。我不过是个吃闲饭的人,上不了台面的旁支亲戚。当不起少主一敬。”我听大哥这样说,忍不住替他脸上一红。我忙站起来,端起他面前的那杯酒,对你说:“大哥喝得有点多了,不胜酒力,这杯,我代大哥喝吧。”然后我就把景云的那杯酒喝了。你也把你杯中的酒喝了。

    大哥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他看着我哼了一声,摇晃着头,凑到我脸前。他低声问:“不嫌弃我喝过的酒杯?你,这算帮哪边啊?”一股酒气直冲我的鼻子。我忍耐着避让了一下。我说:“本来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哪边呢。”我又提过酒壶,给你再满了一杯,给自己也满上。然后我说:“姨娘关节不好,不能多喝的。大哥又已经喝多了,我做妹妹的,代全家人回敬哥哥一杯吧。欢迎哥哥回来。这些年,家里人都很想你。”你端杯站起来,对我笑了一笑。然后我们俩都把杯中的酒喝了。你喝完以后,把杯底亮给我看了一看。然后我们又相视笑笑。

    大哥忽然笑了起来,说:“这么意犹未尽啊。来,我来给你们斟酒,你们再喝一杯吧,凑个双杯,如何?”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低下头。我感觉到你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感觉到你带着心里的微笑,在桌子的那头看着我。看着我的脸红,大哥的眼睛都红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给我倒酒。他身体一歪就往我身上栽倒,一下子就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赶忙用手去推他。我觉得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心中不由得有些恼怒。谁知道他顺势就抓住了我的手死活不放。他一边抓着我的手暗暗地捏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来,来,倒酒!”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景云突然就放开了我的手,他向后退去。他用发红的眼睛盯着你。我也看着你。不知道你刚用什么方式隔着桌子对他做了什么。你说:“大哥,你喝多了,当心把酒洒在琴儿身上了。大哥请坐,我来倒酒吧。”大哥看着你。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下子又有点发白。他就这样脸上颜色变更地瞪了你一会儿,最后想想,还是回到座位上去。

    你又给我倒了一杯酒,然后给自己倒上,说:“琴儿,大哥说让我们再喝一杯。这杯,我来敬你吧。”我看着你。你说:“为那天我们在悬崖上的相逢。”我说:“为那天的相逢。”我们对饮了一杯。

    仆人过来布菜添酒,席间的气氛看上去融洽了一点。姨娘开始对景云说话。我感到甜酒的温暖在身心之间荡漾开来。我的脸红红的,心跳很快。我感觉到你的目光一直都在我身上。我咬了咬嘴唇。我低头吃饭。

    这时,我突然觉得景云在桌子底下把手伸到了我的裙子下。我一下子停住了吃饭。你看着我。你问:“怎么了?琴儿?”景云一边和姨娘说话,一边把手顺着我的裙子伸到我的双腿之间。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也跟着我站了起来。你问:“怎么了?伤酒吗?你不能喝的吗?”

    我看了看姨娘,没说话。姨娘抬头问:“琴儿,你这是怎么了?喝多了吗?”我摇头,想了想,随后又点头。姨娘说:“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不是别人敬酒就一定要喝的。”我看了看你,你看了看姨娘,没说什么。我低头说:“是。”

    姨娘又说:“女孩子家的,行为举止要端庄文静,哪能随便吃了半截,就突然站起来呢。”

    我说:“是。”姨娘说:“好了,就算过节,喝酒也要有分寸,也都喝了不少了。”姨娘对你说:“少公子,不如撤了酒好好吃饭吧。”你说:“姨娘教训的是。好。撤了酒吧。”姨娘说:“琴儿,你也坐下吃饭吧。”

    我看了看大哥。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呼吸了一下。我悄悄地用脚把椅子向靠近你,远离景云的方向踢挪了一点。我重新坐了下来,端起了饭碗。

    你一直在看着我。

    姨娘又接着和景云说话。

    你看着我。你给我盛了一碗汤。你说:“对不起,琴儿。不知道你酒量多大。不该劝你多喝一杯的。喝点汤吧,再吃点东西,就没有那么难受了。”我说:“谢谢。”

    在我喝你盛来的汤时,景云的手又从桌子底下伸了过来,他在我的右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我“啊”地叫了一声,手中的汤一下子就洒了,我又一次站了起来。

    姨娘有点生气了。她说:“琴儿,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啊。”

    我惶恐低头道:“对不起,汤有点烫,我没有端住碗。”

    你跟着站了起来,你说:“有没有烫到手?”

    我说:“没有。对不起。”

    姨娘招呼下人说:“去给小姐换一个碗。”

    我小声说:“姨娘,我伤了酒有点难受。不想吃了。”

    姨娘看了我一眼,说:“那好吧,你先回去休息吧。一会儿要是觉得饿,再叫他们做点东西送过去。”

    我离开座位,对姨娘拜了一拜说:“姨娘慢用,女儿先走了。”

    然后又对景云和你拜了一拜,说:“哥哥慢用。妹妹告退了。”

    我看到大哥眼里掠过一丝得意。

    当我离开的时候,我感觉到景云和你的眼神从两个方向都在追随着我。

第八章 星光灿烂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我在门上靠了一会儿。

    我走到父母的灵位前,点了一柱香,把它插在香炉里。我跪在拜垫上,看着父母灵牌前的香头明明灭灭,香烟袅袅上升。看着看着,眼泪就模糊了双眼。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侍女说:“小姐,少公子来了,要不要请他进来。”

    我赶快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走到铜镜前照了照自己。我呼吸了几下,平复了一下心情,说:“请他进来吧。”

    你从门外面进来。一看到你,我觉得整个心一下子就亮了。刚刚压在心里的那些黑色,不知不觉都不见了。

    我说:“你们吃完了?”

    你说:“吃完了。”

    我说:“哥哥过来有事情吩咐吗?”

    你说:“琴儿,告诉我,你刚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你不像是伤酒了。”

    我说:“每人伤酒的表现都是不一样的。”

    你说:“那,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你刚没吃什么。现在饿吧?”

    我说:“不饿。我现在没胃口再吃了。”

    你看着我。我的睫毛忍不住扑闪了一下。

    你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

    你从背后拿出一个盒子。你说:“给你带了点心来。我知道,你饿的。”

    我看着你。我慢慢打开盒子,看到一些精致的香草糕。

    你说:”你喜欢不喜欢这种?不喜欢的话,我去厨房换别的。”“我说:“喜欢。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了。哥哥怎么知道?”

    你笑了笑,说:“问啊。”

    玄廊上。纱帘飘飘。

    你一边温茶,一边看着我慢慢吃点心。

    你提起小炉上的茶壶,给我倒了一杯。你说:“喝点水。温的,不烫。”

    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被你看得脸上又发烧起来了。我轻声说:“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吃相很难看啊?”你微笑了起来。你说:“不难看。很可爱。”

    我被点心噎了一下,咳嗽起来。

    你过来帮我拍背,你说:“慢点,慢点吃,再喝点水吧。”

    那天晚上天气晴朗,星光灿烂,空气中浮动着花香。

    我们一起坐在玄廊上吃点心喝茶。

    你一边看我吃东西,一边给我讲你在道观那些年的生活。

    你说,在道观的时候,你最喜欢一个人躺在山峦的峰顶上看星空。高兴的时候,孤单的时候,都喜欢这样一个人在高山之巅,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仰面看璀璨的星河。你说,看着看着,就会觉得高兴的事情也很渺小,孤单的感觉也很渺小,慢慢地,心里只剩下平静和安宁,然后,连平静和安宁也消隐不见了,彷佛身心都和星空融为一体,浑然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连自我都消融了。

    你说你最喜欢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感觉,就彷佛是可以永生不灭一样。

    你说,一个人要经常和星空这样广阔无垠的事物在一起,这样,人生中的种种烦恼,不须用力去消除,自然而然,就化为无形了。

    你说,你相信,在我们平凡的生命之上,还有一个永恒的生命在。只是,我们常常只能意识到平凡的这一个,认为这个平凡的,就是自己,而忘了,另外那个永恒的,才是自己。

    我看着你,默默地听着你说话,看着你侧面的轮廓,看着你嘴唇的线条,看着满天的星光映在你的眼眸当中。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说了很久的话。

    我们说话的时候,春夜的星空,在天幕上隔着亿万年的时间,照耀着我们。

    你谈起你记忆中的我。你还隐约记得我婴儿时候的样子。你记得我出生的时候眼线修长,生下来就眼珠漆黑,目光清澈,眼波流转。你说,我出生后不久,有相士曾经给我算过命,说我生了一双凤眼,是主大贵的面相,但又说我生下来开目太早,冲犯天机,也恐有非常之罚。你记得握着我的小手。你说:“那时候,你的手那么小,比茶盘里最小的糕点还要小。我握住你的手时,你黑漆漆的眼珠看着我,看了一会儿,你就开始瘪嘴,然后,你就咧开嘴,伤心地哭了。看着你挥舞着小手,踢蹬着小脚,哭得那么伤心,我赶紧把你的手放开了。我心里想,妹妹这么小,这么柔软,经不起任何伤害,我怎么能让她这样伤心地哭呢。我应该替她的父亲保护她。”你说:“我离开家的时候,不过只有3岁多一点罢了,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只有几件事情,有些模糊的印象。可是,关于你那天的哭,我却一直记得很清楚。在清川,我还梦到过你在这样哭。在悬崖边见到你之前,在我心里,你一直就是那么一个娇嫩粉红的小娃娃。看到你,我太吃惊了。因为,你和那个小娃娃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我低头。

    你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吗?”

    我摇头。我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你说:“相士走了以后,我记得舅舅和父亲谈论这事。他们说,你理当有个尊贵的身份,以你父亲的英勇和你母亲的节烈,这尊贵,是你应得的。”

    我说:“可是,我并不希望将来大富大贵。如果一个人没有内在的德行来和尊贵的地位相配,所有的大富大贵,最后都会变成一种天罚吧。’

    我看着你。我说:“我只希望每天都像今天晚上这样平平常常就好了。就像这样,坐在院子里,平平安安地闻到花香,看到星光,听到你说话,还有好吃的点心和清香的茶。就这样,就非常美好。”

    你也看着我。

    我们彼此看着。我们彼此出现在对方的眼睛里。

    你说:“是啊。就这样,就很美好。”

    我们相对沉默着。

    我们默然地看着满天的星光。

    我心里觉得前所未有的安静,仿佛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抵达了永恒的天堂。

第九章 难言之苦

    玄廊上。隔了一会儿,你说:“琴儿,你信任我吗?”

    我说:“哥哥为什么这么问呢?”

    你说:“不知不觉,回家也这么些天了。看到了许多事情。”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回避着你的眼光。

    你说:“回家以后,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要问你。”

    我心里跳了一跳,一阵紧张。我说:“是什么?”

    你说:“琴儿,我想问你,这些年,你在崔家过得快乐吗?”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你会问这个。我的睫毛微微闪动了一下。我说:“怎么会不快乐呢?全家人都对我很照顾,对我都很好。没有崔家的养育,我怎么能长大成人呢。”

    你摇头。你说:“你不信任我吗?”

    我说:“没有不信任哥哥啊。”

    你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说的是真话吗?那,从宴席上回来以后,你为什么独自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伤心流泪呢?”

    我吃了一惊。你说:“我进来的时候,炉里的香还没烧尽,你的睫毛上还有泪花。”

    我低头不语。

    你说:“琴儿,妹妹,你愿意对我说吗?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吗?”

    一股辛酸直冲咽喉。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转动。我扭转头,垂下眼帘,不语。

    你说:“既然你不肯说,我就替你说吧。大哥,他这样欺负你,有多久了?”

    我的眼泪终于破堤而涌,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你轻微地叹了口气,看着我。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你说:“别难过,妹妹。你的委屈,我都看到了,也不止今天这一次。他让你感到害怕和无助,已经很久了。”

    我哽咽着说:“快两年了。”

    你说:“姨娘不管吗?”

    我说:“我告诉过姨娘。姨娘说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兄妹间的彼此玩笑。”你说:“你觉得这是玩笑吗?”我摇头。

    “你也没有告诉过父亲吧。”你问。

    我点头。

    你说:“怎么不对父亲说?大哥这样做是不对的。女儿家遇到这样的无礼,不管对方是谁,都不应该默然忍受的。事关你的一生,不可儿戏。你应该对父亲说。”

    我说:“可是,说了以后呢。父亲会惩罚大哥,姨娘会因此恨我。大哥也许会被赶出去,再也回不来了。”我说:“怎么说,我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从小他就对我照顾很多。毕竟,他也并没有做太让人难堪的,也许真的是玩笑过度,也许只是一时糊涂。我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毁了他的一生?毁了姨娘一生的快乐?大哥,不管怎样,都是父亲的长子。而我……”

    你说:“你是崔家最珍视的女儿,是比亲生女儿更被看重的女儿。你不是外人。”

    我含泪仰头看着你。

    你看了看我。你抿了一下嘴唇。你说:“好吧。这事,我会管。”你说:“琴儿,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保证,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我看着你的表情,我着急道:“不,不,哥哥你不要…….”

    你说:“放心。我不会。我不会告诉父亲,也会给大哥留脸面。我也不会动他哪怕是一根毫毛。我自有办法。”

    你说:”琴儿,听着,你父亲临终把你托付给我家,你父母始终都在天上看顾着你,也看着我们家的每一个人。父亲和我,都希望你在家里过得快乐,无忧无虑。每天晚上,都像今天晚上这样。希望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像今晚这样。”你说:“这是我们崔家对陈家的承诺,是我们的责任。”

    你说:“我不知道这事便罢了,既已看到,就绝不能不管,绝不能让陈伯父和太夫人在天上感到难过和不安。”

    你说:“相信我。这种痛苦,对你来说,从今晚起,就结束了。”

第十章 雷厉风行

    “大哥。”

    景云看到你在走廊上等着他。他停下来,看着你。

    你说:“大哥,我有事情要和你谈。”景云说:“我要去账房上有急事,没有空。”你说:“就一会儿。不耽误你。账房上没有这么十万火急的事。”

    景云不耐烦地说:“都跟你说了我没空。”他推开你想要走。

    你伸手拦住他。你说:“不行。务请大哥留步。这事关系到崔家的荣誉,非同小可。我们必须今天就解决它,现在,就得让它有个结果。”

    景云厌恶地看了你一眼,冷冷地说:“你回家以来,实在是太闲了。”他再次想要推开你。

    你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大哥。说完再走。”

    “放开我!“景云一边挣扎着一边用力地想要甩脱你的掌握,但凭他和你的力量对比,他哪里能够有办法挣得脱!他虽然万分不愿意,也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你拖着走。

    他一边被你拉着踉踉跄跄地走,一边嚷嚷:“放开我!放开我!”

    你把他拖到了厨房门口。你用另一只手推开了门。门碰地一声撞到里面的粉墙上。里面的下人都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你们。

    你说:“你们,都先出去。我们兄弟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一会儿。”

    下人们彼此看看,站了起来,赶紧鱼贯而出,静悄悄地离开了。

    眼见得一干人等都走得足够远了。你松开了景云的胳膊。你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你插上门。

    景云看着你。他顿时紧张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要干什么?”

    你站在那里不动。你说:“大哥心里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大哥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景云冷笑道:“我在家里有说话的份儿吗?这家里,什么不都是你说了算的吗?”

    你听了,就说:“既然你不想谈,那就对不起,得罪了。”

    你闪电一般重新抓住了大哥的右手。你不顾他的挣扎,啪地一声把那只手按在案板上。

    大哥惊恐起来。他拼命想要挣脱,却哪里能动得了分毫。

    你看着他的脸问:“昨天晚上,你用哪只手欺负琴儿的?这只吧?”大哥的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说:“这关你什么事!”他的话音未落,你就一把操起了案板旁边雪亮的剔骨刀,一刀剁了下去。大哥完全没有料到你动作如此迅猛果决,吓得大叫一声,魂飞魄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几乎要晕倒过去。

    但隔了一会,他好像没感觉到疼痛。回过神来,他看到那把尖刀扎在他拇指和食指中间,深深扎入了案板。他刚松了口气,你没等他反应过来,干净利落地拔出刀尖,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下剁了一刀!

    再度的惊吓和极度的惊恐之下,大哥脱口而出,惨叫道:“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你看了他一眼。你松开了他。刚才的第二刀准确无误地扎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缝隙里。明晃晃的刀锋在案板上轻微震颤,发出一阵嗡鸣。大哥应声瘫倒在地上,然后屈辱地发现自己小便都流出来了。因为恐惧和羞愤,他呜咽了起来。

    “你这个恶魔!”大哥一边发抖,一边呜咽地从牙缝里诅咒道:“你就是这个家里的恶魔!”

    你说:“随便你怎么说我。我不会介意。可是关于妹妹,最好记住你刚才说的话。”

    你说:“不要再碰她,大哥。你比我更清楚地知道,妹妹她为何会在我们家。如果没有她父亲的浴血奋战和舍身相救,我们兄弟,都根本没机会长大成人。整个崔家和集镇也都不会存在。她父亲一直都在这宅院的天上看着我们。不要以为他尸骨已寒,就可以随便欺凌他的女儿。尊重她、爱护她,是做人起码的良心。”你说:“如果你再碰她,不唯我们两家的父亲都饶不了你,所有死去的北地边军的英灵,也都不会原谅我们崔家的这般无耻行径。你会害我们崔家成为千古罪人,无颜面对所有北线的将士,也无资格再主导岭南的战局。你会害很多人的。”

    景云不语,只是用仇恨的眼光,刻毒地盯着你。

    你说:“听着,大哥。从今天起,你哪部分敢再这样碰触到她,你就会像今天这样失去哪部分。我一定会说到做到。你可以自己选:信,或者不信。”

    你说:“大哥你是父亲的长子,无论你做什么,都会影响到父亲和全族人。作为弟弟,我希望你能成为父亲的光荣,也能让全族兄弟们以你为荣。”

    你说:“若你从此能够好自为之,我不会去告诉父亲。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这个,我也一定会说到做到。信不信,随便你吧。”

    你说完,看了看依然瘫坐在那里,羞愤无比的景云。你后退一步,离开了他。你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你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把困扰我两年多的这件事情,雷厉风行地解决了。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大哥果然没有敢再碰过我半个指头。

    但是,那并不是不幸的结束,而是开始。你把更深的仇恨,招到了自己的身上。

第十一章 漩涡

    “你站住。”大哥阴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停了下来,回身面对他。

    “他才回来这么几天,你就什么都对他说?只是平日打闹开开玩笑,你也对他说?”他盯住我看。

    我说:“我没说什么。他自己有眼睛可以看到。”

    大哥说:“为这点破事,他昨天竟然想要杀了我!他差一点就杀了我!”

    我说:“他不会的。你也明明完好无缺啊。”

    “妹妹,给你一个忠告:不要相信他。无论他看上去多么可信,永远不要相信他。”大哥说,“他是个不可捉摸的人,从小他的想法就总是与众不同,行为总是乖张跋扈。你年纪还小,又一直生活在大宅里,没有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你不懂得男人的诡计和伪装。他回来,带给你从来没有的感觉,让你向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生活和没有见识过的世界,再加上他救了你性命,你对他有好感,那也是正常的。但是,记住大哥的话,如果你相信他,想要让他成为此生的依靠的话,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大哥的话,让我内心一阵寒冷。我说:“大哥怎么能这样说他。你们是亲兄弟。”

    景云冷笑一声,说:“正因为我们是亲兄弟,我比别人更明白他。他从小就是一个心志很大的人,为了实现那个心志,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他自己,还有他最喜欢的人,一切重要的利益。他这样做的时候,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也根本不会给他的牺牲者抗拒的机会。”

    景云说:“你不要被他现在对你好所蒙蔽。你将来会明白,你不可能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陪你玩,让你高兴,也绝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他一定会伤你的心。你对他信任越深,将来就越会万劫不复。”

    景云说:“妹妹,对你好不好,有时候不能从表面上来看的,有些事情,可能你不喜欢,但却是真心诚意想要对你好的,想给你好的命运和合适的选择。而有些现在能让你高兴的事情,最后,却会把你引向深渊一样的痛苦,连逃脱出来的希望,都不会有。”他说:“那个人,他回来这么点时间,而我们,却从小相处了十几年之多。这十几年,你扪心自问,大哥有对你不好吗?不照顾吗?不是处处在维护你,从来都没有对别的人这样用心过吗?”他说:“昨天他那样气势汹汹地来找我,我真是很伤心,不是伤心他那样对待我,他从来就不拿我当兄弟,而是伤心你,伤心你竟然默许他这样对待我。”

    景云说:“琴儿,从你还在襁褓里吃奶时起,日日夜夜,就是我母子照顾你。为了你高兴,我什么事情没有做过?从背着你到处玩,帮你擦眼泪,到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让给你。我什么都做了,可你对我,却始终毫无真正的感情。”

    我低下头。我对他,有真感情啊。只是,没有他想要的那种感情。

    他带着无法掩饰的内心痛苦,对我说:“就为了这一点点玩笑,你就向他搬救兵,让他仗着嫡子少主的身份来侮辱我,威吓我。女人的心,真的很冷。”

    虽然我觉得他的话里有什么是不对的,可我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的。有些话,我是无法反驳的。

    大哥围着我走了几步。他看着我的低头不语。

    他说:“不过,我可以原谅你。就像从小到大,无数次,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一样。你只不过是受了他的迷惑,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我说:“大哥,这些年姨娘和大哥对我的好,我一件都没有忘记过。我也都一直很感激你。我并没有向谁求助过。我愿意相信,那些全都只是亲密的玩笑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大哥,要让你难过。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想,千万不要让大哥受到伤害,不要让姨娘感到难过。”

    我说:“不知道昨天你们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绝不会伤害你,也绝不会有对你加害的念头。大哥也许是误会他了。”

    “误会?”景云恨恨地说:“到现在你还在为他说话!他拿起雪亮的剔骨刀,对着我反复乱砍,还说没有害我之心?这难道是一个弟弟对长兄应该做的事情吗?”

    “他根本就没有砍到你哪怕是一根毫毛啊。他若真想砍到你,当时难道还做不到吗?”

    “若不是畏惧父亲,他早就那样做了!你以为他心里不想吗?”

    我很想说:“若是父亲知道其中的原由,知道你对我开了这么久的玩笑,也未必不会……”但我忍住了。景云最敏感的就是这个,他强烈地觉得父亲对两个儿子的爱,是有明显偏私的。我也不能说,他的这种感觉全是错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不管怎么说,一家人应该和睦相处,不应该彼此像敌人一样。”

    景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他说:“真是近墨者黑。你现在说话的神情、语气,越来越像那个女人,就像他那个早死的妈。看了让人生厌。”

    我说:“大哥!夫人也是你的嫡母。她也没有对你怎样不好过。你不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夫人。”

    “住嘴!她没有对我不好过?你又没有见过她,你怎么能知道她对我母子究竟怎样。你不过是听那些势利的下人乱嚼舌头罢了,说她怎么贤淑、怎么温柔,怎么知书达礼。如果她的身份也只是一个侍妾,她们还会这样评价她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我的确是没有见过你的母亲。我对她的印象的确都是来自二堂的那幅画像和家里各色人等的零星描述。但是,景云见过你母亲。

    看着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景云似乎是有点心软了。他觉得这次对我的教训,差不多够了。他主动开始结束谈话。

    “看你这么迷惑,我都不忍心再对你说什么了。”他说,“不明白的事情,你不要掺和那么多。我们兄弟之间的恩怨情仇,你是不会明白的。你也不用搅进来。你是你,他是他。不管你们走得多么近,我心里,始终分得很清楚。只是,你记住我的话。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的。我说的话,早晚都会应验。不要喜欢他。”那天,大哥对我说:“他是个很不吉祥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只会给人带来不幸和痛苦。他内心,是一个恶魔。”

    他说完,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终于,转身走掉了。

    我一个人站在走廊上。

    大哥的话,让我觉得由内向外的寒冷。

    难道我的感觉全是错误的吗?事情,真的有可能是另外的样貌吗?

    你在悬崖上把手伸向我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我对自己说:不。不可能是错的。生死瞬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直觉,不可能是错的。你不会是大哥所说的那种人。果决的意思,是善能取舍,那并不等于无情。大哥所说的那些,只不过是他对你的长期成见罢了。你从来没有让我感到恐惧过。你从来都是让我感到那么温暖的。你,真的会成为别人的恐惧吗?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

    我直觉自己成为一个漩涡的中心了。我知道,这漩涡迟早会卷入所有的人,甚至可能吞没所有的人。

    可我那时候,实在是太年轻了,我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它不断扩大,却不知道怎样阻止它。

    我从来都不觉得年轻是有多么好的。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也许是最强健的,但,这种强健,常常都是会被浪费的。很多年轻的人,都不会有足够的智慧,懂得怎样去阻止悲剧,去帮助到身陷其中的人。

第十二章 打坐

    从清川回家的那一年,是你短暂的一生中,过得最轻松的一年。那也是我漫长的一生当中,最快乐无忧的日子。

    可能是父亲觉得你在清川这么多年的生活太清苦了,而年满18岁入朝觐见得到封赐之后,又要步入仕途开始新的劳累,这一年多,父亲并没有给你安排太多的事务,想让你好好放松一下,身心都得到充分的休息。在家内外的日常事务上,父亲只让你熟悉了一下情况,没给你什么差事去办。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还是像原来一样,由景云帮忙打理着。你的主要任务,就是跟着父亲在封地各处走动,结识各地官绅和熟悉北地边军的防务情况,特别是详细了解岭南封地的军事分布和战略安排,了解北地多年来的战史战例,了解敌军进犯的规律和敌军方面的军政力量分布。那段时间跟你有过接触的人,都对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在清川的这十几年,真是一天也没有空过,你在北线军务方面的丰富积累、扎实准备和犀利洞见,让所有接触到你的人,全都大吃一惊。面对错综复杂的军事形势,你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切中要害,单刀直入地迅速提出彻底的解决方案,让在场的前辈们顿时惊诧莫名,面面相觑。人人都有个感觉,不久后的机缘成熟之日,这个年轻人将会迅速脱颖而出,成为在北境战事中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

    除此之外,父亲给了你大量的闲暇时间去自由安排,并没有让你马上就接手和承担北线具体的军务。父亲大概想等你觐见封赐之后,有了名分,再名正言顺地去接手。

    这段时间里,你跑遍了封地各处的军事营地,对位于背头山后山山腰处的一座半废弃的老兵营发生了浓烈的兴趣。你经常带着吴顺到那里去察看。你觉得那附近特别适合进行将来你想要对军队进行的那些强化训练。通过父亲向怀州节度使申请后,你开始着手修缮这座老兵营,并将它命名为清风寨,你想将它扩建为一个训练中心。

    那段时间,你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我们相处密切。没有事情要做时,你经常带着我去后山的山麓一带玩。

    除了教会我骑马,你还教了我打坐。

    “在清川的时候,哥哥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呢?”我问。

    “是打坐。”你毫不犹豫地说。

    “打坐?”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个,还以为你会说看兵书或者练功或者骑射什么的。

    “嗯。我每天最多的时间都花在打坐上。有时候,坐一整天乃至好多天都不起座。”你说,“我最喜欢在一棵很古老的青松下面打坐。它的针叶松软地铺满了附近的地面,就像是一张天然蒲团。”

    “什么是打坐呢?”

    “就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啊?什么也不做?”

    “是啊,就是单纯地坐着,除了坐之外,无论身心,都没有别的活动。”

    “那,会很有趣吗?”

    你听了这问题,笑了一笑。你说:“是什么滋味,我说出来,你也体会不到。你自己试试。你坐下来,就知道了。”

    “那你可以教我怎么坐吗?”

    “当然。”你找了块合适的地方,坐下来,给我示范了一个稳如泰山的双盘姿势。你说:“就是这样,端正地坐着,脊梁挺直。”你带着邀请的神情看着我。你说:“试试?”

    我们相对而坐。你说:“现在,闭上眼睛,不要注意任何外面的声音,和外面的光影。集中注意力在自己的呼吸。呼出的时候知道在呼,吸气的时候知道在吸。每次呼吸一次,就计数一次,从一计数到十,然后又从一开始计算起。如果中途计乱了,就又从一开始。”

    我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在眼前消失了。

    你说:“很好。就这样,慢慢地让自己安静下来,让自己成为黑暗里的一道光。”

    我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体会着起起伏伏的每一次呼吸。

    这时,我发现,其实,我还有另外的眼睛。这眼睛看到身体内部正在进行的呼吸。我看到白色的气体经过鼻尖进入身体,看到它向下流动到肺部,然后从那里渗透到所有的血液。

    我睁开眼睛。你说:“什么感受?”我说:“好奇妙。”你笑了一下。你说:“奇妙在哪儿?”我说:“就像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你才会发现,自己内部原来还有一种光明,它是不会熄灭的。正是这光明,让我们能看到灯光的出现和消隐,看到光的来来去去,看到光明和黑暗的轮替。”我说:“那是一种,没有语言可以描绘的:明。特别的澄澈、寂静、无有粘滞。”

    你看着我。我说:“怎么?不应该是这样的感受吗?”你说:“不。不。”你说:“琴儿,你真的很特别。有机会,你该见见一个人。”我说:“谁呀?”你说:“我师祖,道济师父的师父。”你说:“可惜,你是女孩。不然,你若对师祖说了刚才的话,师祖一定会觉得你太有灵性了,一定肯把你收在门下。有多少师叔师兄,学了一辈子,也还没有领悟到你刚刚所说的。”

    你说:“今天你所体验的,就是师祖给我的第一堂功课:坐。他跟我说,小子,你不要急于在我这里学到什么,如果你很着急,就什么也学不会。我这里可以教给你的,都是只有不着急的人,才能学会的,而学会之后,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就算世界在你面前崩裂成碎片,就算烈火已经在吞噬你的皮肤,你也不会再着急了。师祖说,你第一样要学的东西,就是坐。他指着地面上的一块青石板,说,你就在这里坐。什么时候,能把这块石板坐得凹陷下去了,再来见我。”

    “啊?怎么可能?”

    你笑道:“当时,我也和你一样吓了一跳,我看着师祖的背影,我大声地说,那怎么可能!师祖说,小子,你试都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啊。”

    你说:“师祖走了以后,我就试着在上面盘腿坐了下来。我心想,要坐到它凹陷下去,一辈子的时间,可能都不够。”

    “那,后来呢?你做到了吗?”你还没有回答,我就知道这问题的不妥当了。我赶快说:“当然,你做到了,要是没有做到,你现在还在那儿坐着呢。你师父和师祖就不会同意你回家来了。”

    你笑笑。

    “那,你花了多长的时间才做到的呢?”“差不多两年吧。有一天,我像往常那样坐下来时,心里过了一个念头:它也应该要凹陷下去了吧。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体往下一沉。再看时,那块石板已经应声凹陷下去了。不仅凹陷下去,而且,断裂成两半了。”

    你说着,从你坐的地方站了起来。我惊讶地看到,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圆形的浅坑。你坐下去的时候,我很肯定,那个浅坑,是并没有的。

    我吃惊地看着你。

    你给我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你和我之前在这所宅院里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就算是和父亲相比,也非常不同。这所宅院里的人身上有的很多东西,你都并没有。而你所拥有的光芒,他们也全都没有。

    我心里很向往,也能进入到你能够进入的那个世界里去。

第十三章 金钟罩

    “天色还早呢。我们再坐一会儿,可好?”

    “嗯,好。”

    于是,我们再一次在树荫下相对而坐。这一次,你微微闭上了眼睛。

    时间倏忽而过。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时间是不真实的。它经常会消失不见,或者说,它会完全停止不动。

    忽然,我又有了意识和呼吸。我惊讶地发现,刚刚自己好像停止了呼吸,而意识也完全停止了。随着呼吸和意识的停止,整个世界,乃至身心,亦全都消失于无形。难道,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它是不真实的吗?我被自己心里流过的念头吓到了。我无法再回到刚刚的状态里。我感觉到清凉的风从脸上流过,听到了上方树林里的鸟啼。我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了你。你依然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赶紧闭了一下眼睛,又悄悄地重新睁开。

    不,我没有看错:你的整个身体周围,正在散发着一圈淡金色的、非常美丽的光。而且,更让我吃惊的是,你周围的落叶,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移动了位置。现在,它们在你身体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整齐规则的圆。微风吹动中,还有零星的落叶从上方的大树上飘落下来。我看着它们在你头顶上飘舞盘旋着,它们静静地,也飘落在那个圆圈上。

    我无比惊讶而又不敢出声地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景象。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清流宗名闻遐迩的独门秘技“金钟罩”,无论是在激发生命的内在潜能方面,还是在实战中防护身体、刀枪不入方面,它都是那个年代不朽的传说。

    以前丁家舅舅从清川回来后,曾经和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过此道的神奇,说清流宗的弟子必须练会这个,才有资格接掌宗门,而能练成这个的弟子,万中无一。清流宗的历代宗门领袖,都是运用此道的绝顶高人,用之于外格斗实战,庶几可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用之于内养生救护,庶几可长生不老、起死回生。你,竟然会!而且,这样的得心应手,出神入化。那么,你在清流宗门庭中的地位,应该是非常之高的了,至少,应该是传宗大弟子之一了。

    原来,这个传说中的“金钟罩”,它是如此柔和,如此美丽和如此宁静的。

    我比孙湛明要更早地看到了它。

    那天,当你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在你坐过的地方,地面上还有一个直径小一点的圆圈。它的旋转方向和那一圈树叶的旋转方向是相反的。它们互相旋入对方里面,就像是太极鱼的图案一样。

    那段时间,你就这样,反复向我证明了,世界还有别的奥妙。

    我们断不可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它。

    黄昏的时候,我们一起从后山回来,在内院门口遇到了大哥。他正从内院门里向外走。

    大哥看着我们一起走进来,脸色立刻变得又青又白。他冷冷地看着我们,阴暗地说:“琴儿,这一下午,你跑去哪里了?”他的声音里,就像是有许多条正在丝丝吐信的响尾蛇。

    我低头说:“跟二哥去附近的山上坐了一会儿。”

    “山上?”大哥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又看了看你。

    我忙说:“吴顺也跟我们一起去的。我们只是练了一会儿打坐。”

    “你们无所事事地在山上坐了一下午?”大哥的声音里燃起了一股怒火。他愤愤地扫了你一眼,但却不敢让眼光一直盯在你脸上。他悻悻地说:“我在家里忙得焦头烂额,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你们跑去外面。什么事情也不做,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看着大哥的样子,觉得一下午的好心情都要消失了。

    这时,我听到你的声音。你平静地说:“我若没有无所事事地在那里坐着,家里又怎么会有事情让大哥你去忙呢?”

    大哥听了你的话,一时结舌,不知道可以再说什么。

    你带着一点悲哀的神情,看着大哥。然后,你说:“到底是希望家里有事情可以让你忙,还是没事情可以给你做,大哥,你自己先想清楚。如果大哥愿意让我帮一把手,随时可以来叫我。我随时恭候大哥的吩咐。”

    大哥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继续开口。

    你对大哥一拱手,说:“大哥辛苦,早点忙完去休息吧。我先去见父亲问安了。”然后,你又对我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

    在确认你已经走得足够远了之后,大哥用手指点着你的背影,他对我说:“看看!看看他那个狂悖嚣张的样子!”

    我说:“大哥,你怎么不明白?他不主动过问,是不想因为自己的回来,影响了你以前管的那些事情。他想让你依然是这个家里重要的人,不想让你觉得有什么被改变了。”

    大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我赶紧说:“大哥辛苦,我也去见父亲问安了。”

    说着,我也飞快地转身跑了。

    留下大哥一个人,看着我的背影,气急败坏地站着。

第十四章 忌日

    我对母亲的记忆,唯一的记忆就是她的忌日。

    她给了我全部的世界,我却夺走了她的生命。

    一生当中,满60岁之前,我都从来没有庆祝过生日。因为,我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是在祭奠母亲的仪式当中度过的。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比平时更深地陷入某种罪恶感。因为我就是她死亡的原因。

    你回来后那一年,我的生日也是这样过的。和往常的年份一样,我整天都身着素服,闭门待在香堂里,为母亲诵经超度。父亲、姨娘、景云,先后都来祭奠过了。我也跪在一旁,一一致礼。随后是各房的仆从们,每来一拨,都照例给赏答谢。到晚饭时分,人都来得差不多了,香堂里安静下来。看侍女们一天下来也累了,我就打发她们都去吃晚饭。我独自留在香堂里给母亲上晚香。

    就在这时候,你出现在香堂的门口。

    你进门后,先也给我母亲上了一柱香,然后,你就在香堂正中的拜垫上跪了下来,向我母亲的灵位祭拜。我默默地伏地回拜答谢你。我们一起在灵位前跪着。

    “对不起,清风寨那边昨天晚间有点事情等着决定,我带着顺子连夜赶过去,太晚了就住在那边了。我走的时候,没人提醒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太夫人去世的时候,我还小,这么多年过去,日子记不清楚了。回来得这么晚,实在太不敬了。”

    我说:“哥哥说哪里话。你回家没几天,家里的很多事情都不清楚。谢谢你赶回来祭奠我母亲。”你说:“说什么谢呢。每年清明,妹妹还不是一样,都代我去给母亲扫墓。”我伏地再拜。你也回礼。

    拜祭已毕,你走到灵侧,在我身边跪下,帮着我,一起给灵前的长明灯添注灯油。

    你说:“听说你一天都在这儿,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

    “是的。从懂事时起,每年这一天我都会禁食。”

    你说:“为什么要饿自己?”

    我说:“因为是我害死母亲。”

    你听了这回答,就从拜垫上回过头来看着我。你说:“那,我也不去吃晚饭了。我陪着你吧。”

    我吃惊地看着你。我说:“那怎么行?”这么多年了,景云虽然每年都帮忙我打点母亲忌日的种种事务,但他却从来没有表示过,要陪我一起禁食。

    你说:“不惟是今天。从今以后,每年的今天,我都陪着你禁食。”

    我连忙摇头。

    你说:“琴儿。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啊。这种情况,不能给你祝贺,就陪你一起追念吧。”

    你看着我母亲的灵位,说:“太夫人不会愿意看到你一个人一年一年地这样饿着自己的。她在天有灵,会心疼你,会伤心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一起看着灵位上方我母亲的画像。

    我问:“哥哥,你小时候见过我母亲吧。”

    你说:“见过。”

    我问:“这张画,像她吗?”

    你摇头:“那时还小,记不清楚太夫人的长相了,只记得,虽然她怀着孩子,身体沉重,行动不便,但依然是整个府邸当中最美丽的女人。”你说:“太夫人的美丽并没有消失。现在,正在你身上,呈现着。”我低下头。

    你想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我记得她去世的那天晚上,家里特别乱,到处都是人在进进出出,跑来跑去。父亲万分着急,连我哭喊都顾不上管。我记得她穿墙破壁的痛叫声,还有姨娘让人心惊胆颤的凄厉哭叫声。那些声音过了好久好久,都仿佛一直还在这个宅子里回荡着。有很长时间,我晚上都不敢出门,也不敢独自睡觉和起夜。一闭上眼,我就会听到那些声音还在那边响着。”

    你说:“我从此就深深地记住了,生命从一开始,就是这般痛苦的。而这痛苦,要延续到咽气,才会结束。我常常想,我出生时,母亲也曾这样痛苦吗?她那时还病着。母亲去世时呢,也是这样的场面吗??”你说:“我那时候想,这种场面,还会在这个宅子里,一直反复地上演吗?在太夫人之前,还有多少人,曾在这宅子里,经受过这样的痛苦呢。”

    我看着你。我说:“生死是绵延不断的。它是不会停止的。”

    我们再次沉默。你看着长明灯的火焰,在灵牌前微微地跳荡摇曳着。你拨动了一下灯芯,让它燃烧得更稳定一点。

    我说:“哥哥还记得,我母亲临终前对我有什么期望吗?”

    你说:“父亲和姨娘从没对你说过吗?”我说:“没有。也许是怕我知道了,心里难过。”

    你说:“太夫人过世的时候,只有姨娘在她身边。后来,听姨娘和父亲说,太夫人一直都希望怀着的是一个儿子,将来可以继承父亲的遗志,也成为一名杰出的军人,也能报效国家,保卫身后的和平与繁荣,可以平定边患,可以为你父亲报仇。”

    我说:“那她看到我,一定很失望吧。为我牺牲性命,是不值得的。我除了每年祭奠一下父母,什么都无法做。”

    你说:“不会的。太夫人一定会为生下你而骄傲的。”

    你说:“因为,她所期望于一个儿子的,大哥和我,都会替你做到的。”

    你说:“我们家的儿子,也都是太夫人的儿子。太夫人的愿望,都会实现的。”你说:“她会得到应有的荣耀,含笑九泉。”

    你说:“我会成为军人,会继续完成你父亲的未竟之志,会为他报仇,会平定边患。凡是他活着时想要去完成的事情,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替他去做到,我会努力一直让他的精神,在汉军中继续活着。而父亲和大哥,会照顾好你,让你有安定的生活,有个尊荣的归宿。”

    你的话,就像电流,贯穿了我的全身,让我血管里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一阵悸动经过我的心脏。

    你说:“琴儿。你父亲是英雄。你母亲临终时,一定非常欣慰能给他留下这点骨血在这个世界上。就算你是女孩,你母亲,必定也是同样欣慰的。”

    后来,每一年的这一天,你都兑现了你的诺言:陪我,禁食一天。

    不管你是在我身边,还是,远在天边。

    你一直遵守这个诺言,直到你离开了人间。

第十五章 愿望

    “不知道家里人过生日,是怎么个过法的。”你说,“在清川的道观里,每个人过生日的时候,都可以有个愿望。只要这愿望是正当的、能办到的,大家就会齐心协力地帮着他,去实现,让他能够梦想成真。”

    你说:“琴儿,虽然这里不是道观,但你也可以有个愿望的。可以告诉我吗?只要父亲和我们兄弟,能够做到,就一定让你的心愿满足。”

    你说:“你可以告诉我,你心里最想要的,告诉我,你以前因为种种顾虑,而没有对父亲说出的。”

    自从你在这香堂门口出现以后,我的心里,除了深切的感动,还是深切的感动。我的眼里早就盈满了泪光。

    我何德何能,能蒙你如此关爱,如此尽心。这一生,我能做些什么,来报答崔家这么多年的恩养,能报答你的再次救命之恩,和这些日子的无数关怀呢。

    “说起来,我一直有个愿望,但是,一直也不敢对父亲说。”我说。

    “是什么?”你说。

    “关于亲生父母,我所知道的,是那么少。人们出于好心,总是说我还小,不愿对我说得太多。可是,可是,我好想知道他们的一切。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长得什么样子。当年都发生了什么。具体的情形是怎样的。如果我能知道更多,至少,我可以在心里想象出他们大致的样子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就算是想要追念,心里也是一片空白,连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就好像我这个人,是突然从虚空里出现的一样。”我说,“我很早就听说,父亲是在这个镇子里阵亡的。他就战死在这个地方。我很想知道他最后倒下在什么地方。很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父亲是怎样战死的。我很想去看他最后倒下的地方,很想到那儿去。那是他离开这个世界时最后待过的地方。如果父亲的英灵还在,他应该还会徘徊在那个地方。若我能在那里,也许,他就能看到我,就能感知到,他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个女儿。而我,也许,同样也能感觉到他。”我说:“我已经14岁了,不再是孩童。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14年了,虽然近在咫尺,可我还没有能去祭拜一下父亲阵亡的地方。”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咽喉被堵住,不能再说了。

    你看着我流泪。你说:“好。这个,就交给我吧,不用和父亲说。父亲可能是更多地,不想让你睹物感伤,不想让你承受这些过去的伤痛。我能了解你所想的。我一定会,让你实现这个愿望。很快。”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你。我再次伏地而拜。我说:“谢谢哥哥。”

    不知不觉,夜慢慢地深了。

    我看着你。我说:“我们也去给夫人供一盏灯吧。所有的母爱,都是彼此相通的。”

    你转过头看着我。你说:“好。”

    我们每人手里端着一盏长明灯,在二堂上,并排面对着你母亲的画像。

    礼拜之后,我们把灯盏,安置在画像下方的供桌上。

    我们看着画像。

    这画像,我看了好多年了。可是却没有今天这样亲切的感觉。那是父亲找人为她描画的遗像。画像上的她年轻而美丽,穿着华丽,气度高贵,手持一把团扇,安静地坐着,嘴角稍带一点拘谨的微笑。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你的额头、你的眼睛、你的嘴角轮廓线、你的鼻梁。我心里第一次对这画像上的夫人,产生了强烈的亲近感。第一次在心里,感觉到她也是我的母亲。

    “大家都说,我长得更像母亲。”你说。

    我说:“是啊。看上去很像她。”

    你说:“母亲有我的时候,身患重病。大家都劝说她,不要这个孩子了,等身体好了,再要吧,若怀着这个孩子,她身体的负担就会太重了,于病情发展,是非常不利的,生产的时候,也会凶险重重,就算顺利,也必定消耗过大,随后的病势发展,就可能一发不可收拾,让人束手无策。可是,母亲断然拒绝放弃。最后,她还是平安生下了我。她同样,也是用自己的寿命,来换取了我的。如果不是为了我,她的病情可能不会恶化得那么快,不会去得那么早。”

    你说:“这件事情,从小到大,也一直很折磨我。我也经常会觉得,自己的生命,都是从母亲的寿命里拿过来的。”

    你说:“关于母亲去世的情形,父亲也同样不肯多和我说。虽然我现在都已经成年了。我问其他人,也大半都支支吾吾,回避推脱。看来是父亲吩咐过了。想来,母亲去世的时候,也必定受了许多难忍的痛苦,以致于父亲那么伤心,在丧礼上发誓从此不再另娶正室夫人。”

    你看着墙上的画像。你不说话了。

    我看着长明灯在你眼里映出的光亮。看着你侧脸的轮廓,和夫人一模一样的轮廓。

    我不知道说什么,可以让你觉得心里暖和一些。

    景云老是忌妒你是嫡出少主,忌妒你拥有的种种尊荣,可他不会知道,人生的痛苦是无所不在的。就算身处尊荣的地位,他所垂涎的一切,都能全部拥有,生命依然还是会有它的沉重。景云自有他诸事不可得的痛苦,但却不必经受我们此刻所感受到的这一种。他从小到大,一直父母双全,尽享了这个家里最圆满的天伦之乐。只是,他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那是多么珍贵的。他也不会加以珍惜。

    上天原本是公平的,如果在此处给了你一种磨难,就必然会在别的地方,给你另一种拥有。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觉得人生不公平,都只不过是我们目光狭窄,看不到事情的另一面罢了。

    你,此时此刻,何尝不会羡慕大哥呢。

    那天,看着你在母亲画像前的沉默,我在心里对这位画像中的夫人说:“夫人,您看到您的儿子了吗?他已经长大成人回来了。他这么好,这么有才能,将来,一定会让您以他为荣的。”我在心里说:“夫人,我能够体会您临终对他的牵挂和不舍。我会替您守护着他的。我会照顾他,让他心里的沉重,也一点点地消融。您所愿望要为他做到的,我也会尽我的全力去做。”

    就是在那一天,我们在母亲们的灵前,彼此许下了相濡以沫、照顾对方、帮助对方的心愿。

    我们都在这个家里,找到了真正可以心心相印、深切共鸣的那个人。

    以前,景云照顾我的时候,我常常会想,有个哥哥,真好啊。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有哥哥,原来还可以这么好,好到这样的程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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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弯刀介绍:
多方混战延续了数百年,人们渴望安定的生活,呼唤英雄重建太平。世家子弟崔景龙,从小道观学艺,成就闪电刀法、绝世将才。17岁返家走上仕途,但却不得重用,仅得500人马演练新军。但他就凭这500精锐新军、神出鬼没的疾风战法和精工制作的吉诺弯刀,创立了强大的汉军骑兵部队,横扫征战各方,吉诺弯刀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吉诺弯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吉诺弯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