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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天谣全文阅读

作者:龙七二十一     诸天谣txt下载     诸天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诸天谣全文阅读

《诸天谣》开卷必读

    十多年前,我在网上游荡,受*站长的邀请,做了玄幻武侠论坛的开版版主。*点的创始人之一多次偷偷邀请,便去同他们的编辑进行了讨论。

    那时*点的vip阅读模式才开始弄,他们的观点是:以情节不断地推动故事,其他所谓的文笔、内涵、立意、境界等等,都不重要。

    我一听,那不是瞎扯淡吗?除了情节亮点外,剩下的不全是垃圾?

    那时我真是这么认为的,很傻很天真不是?

    之后*点被收购,*站转战女子文学,我便离开了网络,也离开了文字。

    这些年间经历了许多跌宕起伏的事情,期间还客串过一回科学家,把几千年的火药配方给改良了。嗯,过年的硝烟里有我大大的功劳。

    最近大有闲暇,又重新翻开了网文。

    时间证明*点的搞法是正确的,我发现当初混淆了一个概念,他们说的其实是如何不断地推动持续性阅读,转化为点击、订阅,而不是让你回味感慨,也就是说把文学商业化。

    有一个挺流行的说法是这样的,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区别,仅仅在其载体,一为屏幕一为纸张,正如刻在竹简上的字并不比写在纸上的字高贵。

    其实大不然!

    由竹简到绢帛到纸张,只是文字载体的量变,到达屏幕时已经质变,那是截然不同的一个层面。

    因为当你面对无比浩瀚的选择无比快捷的操作时,阅读注定是浮躁的。

    我敢打赌,把《红楼梦》搁到网上绝对点击寥寥,《水浒》也只会好一点点。

    在网上我坚持不了十分钟研读《红楼梦》,在网下却可以捧着书慢慢品咂半天。当然,没有一回是认真看完过。

    所以,成功的商业文学为何要“以情节不断地推动故事“,是被网络阅读的浮躁性和商业模式的单一性决定。

    我也不喜欢传统文学庄严而缺乏活力的面孔。

    文以载道,只要载了道,啥都累,别说文了。

    咱老百姓,还是热爱喜闻乐见的事情多一些。

    但是如果一味地追求意淫快感,就只能呵呵了,丫也要树立科学的意淫观是不。

    网文之核心在意淫,其实不是一个坏词。人的一生中老大一部分时间是在脑海里同自己对话,在想象演绎,试问谁人不曾意淫?

    但我觉得,至少也应该有点谱,有点逻辑,有点科学基础,有点别出心裁的想象力。

    随便扯个概念就神功大成?至少你也得让人觉得真实吧!

    看开头就知道结尾,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个妈生的。这,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多年前就在炼气结丹,现在还在炼气结丹,不能有一点新意?

    动不动就把空间打出一个黑洞钻进去,我怎么总感觉这空间是你家墙壁呢?不是不可以打穿,你总得先弄个能量防护罩不让物质世界湮灭呀……

    踩着空间乱流里的碎片战斗?碎片不是不可以有,但总不能是你小时候的滑板吧……

    莫名其妙的神机妙算……无语,大伙全是木偶,被你牵线走?

    没完没了的打怪升级,审美就不疲劳呀?

    到处引用诗词,就不能自己捣鼓一首?

    所以我尝试写一部书,希望它能有情节的张力,极致的想象,又有详实的嚼头。

    成不成是另一说。

    哈哈,是不是有点天真,有点二?嗯,猪脚就是这个性格,却并不傻。

    《诸天谣》在最开始,不是大家看到的这个样子。

    第一章原是对物质、时空、生命等的哲学讨论,是一个引子,想一想还是删了。这家伙要是搁上去,恐怕会把打酱油的全吓跑。哥是来听故事的,可不是来听讲座的。

    上传四章之后呢,纵横后-台发来紧急消息,“因文章结构问题未通过审核,请速修正!“

    好家伙,估计编辑大人也没有看懂,只是不好意思说。

    其实前四章依然是引子,是基于现有知识对空间缝隙里一场逃亡的想象,由此展开故事。当然,偷渡了大量私货。

    如此宏大瑰丽的开篇,直接把编辑大人弄崩溃了!好,我删。

    通过修正,还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传统技巧用在网络是毒药呀,比方说留白余韵什么的!因为大伙根本不会费神琢磨,有这劲头还不如去抽一根烟思考人生呢。

    这本书毕竟是玄幻,不是科幻,我也没想写成技术流。

    所以,后来有两篇我犹豫了良久,删还是不删?

    一章是描写满江红破题的异想天开,其实是回忆我的少年时光(那时我便是这么干的),阅读它需要一点数学物理基础。

    想一想还是没删,虽然是一篇玄幻,但目前还只写到“尘世“,他还没有跨星海历大千,那种思考问题的方式绝对可以让你脑洞大开,也是真实可行的。

    还有一篇《一切的根源》,其实是早些年写的。当时创造了“印痕“一词,多年之后偶然从中央电视台播音员口中冒出,还吓了一跳。阅读它不需要什么高深知识,却需要耐心。

    想了一想也没有删,因为觉得总比随便编一套毫无营养价值的功法强。能够通读它的人会豁然开朗,看清一些事物的表象。若是看得脑壳痛,自然就跳过了。

    虽然是玩票,但只要下了场,那便是战士,不可以退缩。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书的好坏不敢断言。

    尤其像意淫的快感同精神的愉悦,理性冷静的思索与感性浮躁的放纵,在许多方面是对立的,并不好调和。

    至少,我的态度是认真的,是不愿意落窠臼的。

    前天写到凌晨三点,心想何苦来哉。神作未必成,神经衰弱倒大有可能。

    在小范围的朋友圈子里发了消息,他们不远万里跑到纵横,笨手笨脚注册收藏,其中绝大部分是从来不络小说的。

    还有那些并不因为我是一副生面孔便拒人千里的读者,需要对得起他们。

    还有那个到处悬赏“诸天谣作者是谁”的哥们,别折腾了,过来看书。

    所以我不会停下脚步。

    我只是想说,这本书会和你看过的所有传统文学以及网络小说都不太一样,阅读的时候如果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会更好。

    旅行之中,沿途风景要比目的地重要。

    感谢网的支持!

    感谢所有人的支持!

关于未来

    千夜牵紫凝:

    看到书中说未来,那么吧友们认为未来是确定的吗?

    我认为未来在宇宙开始就被确定了!

    拿我来说,我的性格,行为方式被先天和后天两大因素决定。

    先天,即父母基因、隐藏在血脉之中的先天性格,还有身体条件;这些组成我的先天基础。后天,即环境对人的影响,使人与环境相适应。

    拿我来说,最近天气热,加上要考试,而且我胃不好,学校食堂陆续关门。以我的性格和实际情况考虑,这就必然会去食堂3楼的一家去喝粥。

    肆月……rian:

    打酱油……

    小小萝布头:

    楼主说的是推理,不是确定。以我的性格,吃不吃早餐取决于有没有醒来。

    晕,这个好像是可能性呢,量子效应可不就是可能性。

    按楼主的指点,我去书中找一下,稍等哈。

    帝肆画生:

    因果而已,由因及果。

    小小萝布头:

    第三章天兆

    “打消这个念头。任何过程,参与因素越多情况就越复杂,结果就越不好掌控。何况天机不可泄露,你能保证谭山守住机密?就算他不说,旁人难道不可以根据他的行动推断蹊跷?天道运行,自有因果。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只管尽力去找,找着了,那是命中注定;找不着,那也是命中注定。”

    “可这找着和找不着,大不一样呀!”

    一鸣有点急了,师兄这番因果论听起来有道理,细思量又糊涂。若一个人注定成功,还需要努力干嘛?即便是天命之人,若一辈子窝在穷乡僻壤,又能有什么造化?

    一苇似乎看穿他心思,微微一笑,道: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一鸣呆住了,苦笑不已。

    这风云际会需要天道造就时势推动,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岂是说来就来的?世人只看见鲤鱼纷纷跳龙门,谁见过它化龙游沧海?谁又规定了金鳞不该是池中物?若是一生不遇风云,别说化龙,成为红烧鲤鱼都大有可能!

    ………………………………

    说明一苇的思想有点复杂,一方面认为天道是注定的,一方面认为过程复杂会添麻烦。

    一鸣就单纯得多,觉得未来的可变取决于当下的条件。

    修真不就是逆天而行吗?感觉一鸣以后会很厉害!

    ………………………………

    第四章此非人子

    朱富贵缩了缩脖子,贼头贼脑地四下溜目,道:“呵呵,江哥儿,虽然你不是神子,但还是很有做神棍的潜质呢,把我都说得毛骨悚然了。那你再合计一下,如果我们退回去会怎么样?”

    少年闻言迅速入静,一分钟后摇头道:

    “我不知道回去会怎样,但感觉越往前走,心里就越慌。”

    “哈哈哈,你还当真想预言未来呀!”

    ………………………………

    说明朱富贵是不相信未来是可以预见的,满江红觉得可以,但他还是没能改变,因为朱富贵不听他的。也就是说,影响力太小。

    这个好像跟确定没关系哈,说的是预见。

    ………………………………

    第二十章薛定谔的猫

    在经典物理学中,若掌握了所有的初始条件,未来是能够计算出来的。但量子力学认为一切的根源都是概率,上帝在掷骰子,未来不可确定。在著名的“薛定鄂之猫”的量子理想实验中,可怜的小猫正处于非死非活状态,只有当容器被打开,猫的态矢量才坍缩,“死”或者“活”才能被最终选择。

    我们不能接受一只猫非死非活,也无法知道盖子打开前容器内的秘密。

    ………………………………

    这个,满江红好像说的是我们没有能力判断未来是不是确定的,至少他自己目前是达不到的。

    ………………………………

    第四十二章无定海

    “你是指在那一千个小世界里玩游戏的人类吧,他们来自外部,以为自己是有自由意志的。光阴就像一本书,身在其中以为有万千变化,但在神明看来,这一页早已固定。

    ………………

    咚咚,地球顶级**oss出场。

    信使这个话是随口说的,可能他自己都不能理解,所以后来又说“经过了太多年月,朕遗失了许多重要信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常常弄不清自己是谁了。”

    这又引出了一个问题,神明觉得低等生物的未来已经确定,那神明自己的未来有没有确定呢?

    ………………

    在后面信使写的《江湖》中,他又是这样说的:

    十年修得同船渡,再回首知方寸心。

    要用去多少机缘,我们才在天海茫茫、千百万人中,相逢江湖。

    按经典理论,宇宙间一切在大爆炸之初就已经决定,前生往事皆属虚妄;按量子理论,微观不可测,我们还有小小机动;按大一统超弦理论,这尘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弦在跳舞。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又哪里来的江湖,哪里来的因果情缘?

    ………………

    你看你看,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信使一思考,马上就糊涂了。

    ………………………………

    静心清士:

    未来是充满变数的。

    莺啼叙:

    问题过于复杂,不方便讨论……

    小小萝布头:

    这个永远没答案!

    你妹的取昵称:

    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在寂寞中行走(上架感言)

    八月桂花香,这本书就要上架了。

    好比在街头表演胸口碎大石,看的人未必多,但是铜盘一端出来,必定轰然散开,绝大部分都跑掉。

    想看的,总会留下。

    锱铢必较,又怎知快意人生?

    第一卷《尘世之光》结束,这本书进入自然生长的节奏。环境开始约束,人物形成性格,一些情节也并非作者能够随意“编造”的了。比方说在“武林大会”的末段,号箭炸响,满江红必然会拽着王晶、追命躲进大楼。可我写着写着,发现怎么也把他弄不出来了,只好推翻原来的设想。当然,还可以设计一个扣回到原路,但雕饰过多,如同敷粉太厚的美女,就没有意思了。

    写到藏传佛教格桑大师的出场时,是一个上午。因为对藏名不熟悉,只记得格桑花。中午接到一个电话,临时起意,下午便到几百里外参加一个法会。与此同时,一个身披红袍的僧人正从几千里外飞来。傍晚时分我们偶遇,迟一分早一分都将擦肩而过。格鲁派大师的名字叫“格桑”,一番交流后邀请我去朗木寺。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很巧,很晕,很玄!

    那一晚独对众佛子,辩经至深夜,寺院敲梆子也没能打断。以后可能把这场景移植进书,私下问格桑,一不小心写到“如来”可怎么办?

    你钦佩的,不一定就认可。所以对佛、道、科学的理解,我希望在真实的文化之上升华出绚丽想象,不去胡编空中楼阁的理论,那玩意你看一百遍也嚼不出营养。

    眼下的书充斥着戾气,酒色财气,睚眦、勾心、猥琐、庸俗成了主流,似乎除了肉身的**,再无其它。

    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

    生存是一切的基础,**意味着缺乏,但应该不是生命的全部。人的一辈子若从来没有感受过真情,没有仰望过星空,未免缺憾多多。

    所以网络文学是快餐,快餐师傅也有任性的时候!

    为了版面的干净清爽,不打断阅读连续感,将不会在章节中植入任何其它文字。我在这里,把打赏、月票、订阅、红票等等一并求过,诚挚感谢,把你们的每一道善意每一份支持珍藏发酵,如陈年老酒。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非务相好也,永以为交也!

    关于盗版,无话可说。只提醒一下,盗版同正版的差别在于文字有疏漏,个别细节可能缺失,导致前后某处对不上榫。

    若这部书能够开创流派,你们慢慢陪我走到最后,当会在平淡中见雄奇,微末中见宏大。我想,这应该称之为宇宙流。

    若不能,也没有关系。

    人生,其实是一直在寂寞中行走!

第一章 八百里洞庭

    地球。

    华森顿标准时间,公元2043年11月23日上午十点,正是一天繁忙时段,伴随撕裂苍穹的巨响,纽约市上空腾起一团狰狞的蘑菇云。那个被称作世界经济引擎、名字叫“华尔街”的地方,只剩下巨大深坑和遍地瓦砾。

    核爆炸——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扶桑国的广岛、长崎被美军轰炸快一百年后,在人类都市再次出现了核爆炸!这讯息在数分钟内传遍全球,引发了世界恐慌。

    在爆炸中心,钢铁融化,砖瓦炙烤成琉璃,人体一瞬间被气化蒸发。稍远处,高楼大厦呈扇状倒伏,崩塌燃烧,汽车火球一般掠过半空,街道遍布黑糊糊的尸骸,树木被烤成焦炭。再远一点,渐渐出现跌跌撞撞呼嚎着的人群。玻璃幕墙将光辐射反射得无处不在,他们被死光照耀,双目失明、皮肤溃烂。

    这枚千吨级微型核弹造成的冲击波、光辐射、贯穿辐射受楼群阻挡,杀伤半径不到半公里。但由于是在人口稠密区爆炸,导致三万人直接死亡,更有十多万人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将在此后数年痛苦离世。

    一小时后,联合国、各国政府纷纷发表声明,强烈谴责此类恐怖主义行径。

    两小时后,中东救世军宣称对袭击负责,强烈谴责美、欧诸国对世界的经济掠夺与文化侵略,并严正声明:如果美欧联军一天不从中东撤走,救世军一天不停止圣战。

    二十一世纪中叶地球石化资源濒临枯竭,只有从地中海东部到波斯湾区域的石油储备还剩点残渣余孽,基本上沦为了欧洲与美国的殖民地。原中东各国反对人士组建救世军控制了阿富汗二分之一多的区域,成为一股半宗教化的准国家军事力量。

    三小时后,美国及北太平洋公约诸国对救世军宣战!

    随后数日,在汗牛充栋有关“华尔街核爆炸”的新闻报道中,一则小消息逐渐被人们注意、传播、证实,到后来席卷整个社会,其震撼力远远超过了正在进行的中东战争,甚至超过人类初次登上月球。

    这则石破天惊的消息是——在核爆炸瞬间出现了一个婴儿!

    一个摄影师恰好拍摄下了核爆过程,当时距离爆炸中心不足三公里,由于器材高档,画面非常清晰。这段录像卖出高价后,被各家电视台滚动播放。有人用特殊设备把整段录像慢放,放大,发现在核爆炸火球形成一瞬间,火球上方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小小光球,球内赫然躺着一个睡婴。

    一段只存在百分之一秒却非常清晰的婴儿影像!

    分析视频飞快在网络传播并进入主流媒体,通过不同专家考证,排除了作伪可能。由此诞生的理论千奇百怪,流行解释认为这是一个光学现象——小孔成像。如果黑屋子外墙有一个小孔,那么墙外人物在合适条件下就会通过光线投射,经由小孔在内墙形成影像。核爆炸瞬间,空气被压缩得致密如墙,影像于是投射其上。

    那么婴儿的原型何在?难道天堂之门开启,神子降临凡尘?

    传说人类堕落,天神以洪水灭世,预言万载后将以烈焰再次灭世,届时烟雾笼罩大地,天降陨石,烈焰熊熊。但天神显然小觑了文明进化能力,二十一世纪的灭世根本不需要如此麻烦,人类只要发动一场终极核战争就可以自己搞定自己。随后天降酸雨,核冬天将挥舞死神之镰收割所有生命!

    但是科学发展至今日,人类创造了辉煌的文明,还有几人相信神灵?

    不管历史上是否存在过“神灵”这一特殊物种,就算有,现在也已经沦为庙宇教堂墙壁上粘满污垢灰尘的画像。除了精神慰藉,难道它们对尘世间还有实质影响?

    ————————————

    八百里洞庭湖烟波浩渺,湖区内河流港湾密如蛛网,湖泊沟塘星罗棋布。河多沟多塘多,地形复杂,土质松软,在古代属瘴疠贫野的“南蛮”之地,迁谛之人多会于此。到二十一世纪中叶了依然不通铁路、高速公路,进出都要靠船。

    这里气候温暖潮湿,乃天然的沃野良港,最适合种植水稻、棉花,养鱼、养虾,是华夏共和国重要的粮食和水产基地。古语有云,洞庭熟,天下足。

    这一天正是公元两千零四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清风徐来,芦苇摇曳,湖湾沟塘波光粼粼。一个身材匀称留板寸头发穿长袖白衬衣的年轻人走到一座小桥前,不由得愣住了。

    桥对面的路有三条,几乎一模一样。高高密集的杨树排列在碎石子路旁,将视野挡得干干净净,边上也没有什么路碑或指示牌。年轻人左顾右盼,见后面来了一位挑担子的农妇,连忙迎上前几步,含笑问道:

    “大婶,麻烦借问一下,到鹤洲怎么走?”

    农妇五十多岁,中等身材体格壮实,一头箩筐里剩下小堆品相不佳的红薯,另一头筐里搁着些油盐酱醋和一包廉价水果糖。她抬头看了看年轻人,脚步却不停歇,道:

    “赶巧俺就是鹤洲村的,跟着就行。哥子是城里人吧,来走亲戚的?”

    年轻人笑了一笑却没有答话,露出一口整齐白牙,伸脚在路边草丛里蹭了蹭刮落新皮鞋上蒙着的一层黄土,不紧不慢地跟在农妇身后过了桥。

    农妇叫梅姑,因父亲是私塾先生,耳濡目染倒也识文断字通晓情理。她见年轻人不欲多说,行事更有一股清净出尘气度,便不再多问。两人一路无话,走了两三里后,眼前出现一道五、六十米高的江堤,如一条雄伟巨龙盘踞平原。

    年轻人思忖面前只怕是虎渡河了,上接荆江下连洞庭,过河三四里便到约定之地,师兄只怕等不及了。俗人奇巧淫技借力外物,修道之人多不屑一顾。但是一个月前曾发生过一场核爆炸,随即自己被指派下山。一谈到核弹师长们皆面色凝重三缄其口,那核爆炸再厉害能敌得过道家仙术?

    掌心雷不必提,传说中上仙广成子的翻天印也不可能摧毁一城。雷劫呢?天雷一出,大地成焦土,万物化齑粉,谁可抵挡?只是雷劫乃上天之威,跟道家没啥关系。何况核弹之威能及百里之遥,而能够焚灭一城的旷世雷劫却闻所未闻。

    难道俗人的能力竟然超过了上古仙人?年轻人边走边思考,一不小心触到了心底的怀疑,暗道惭愧,连宣了几遍“无量天尊”才慢慢平静。他奉命找寻一位在今夜子时伴随异兆降生的婴儿,师长们含含糊糊语焉不详,透着一股神秘诡异的味道,很是与道家自然通透的心性不符。他大感奇怪,却也没有笨到去追问。

    这年轻人乃当世第一等道门仙人谷的外门优秀弟子,名唤一鸣。道门之中有内外之别,内门弟子只需要潜心修炼,而外面弟子则需要处理一些俗务,为内门提供资源和创造环境。内门相当于俗世里的董事会,一个个内门弟子是大小不一的股东;外门则是集团公司,下面还有事业部或者分公司,重要岗位的人事任免却是由董事会决定。外门中的优秀弟子也能进入内门,像一鸣所在的仙人谷,需在二十五岁前修炼至炼气三层,何其难也。

    一鸣今年才二十岁,却已经达到了炼气二层的巅峰,更兼身处扼守山门的外门总部,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进入内门那是指日可待。而身为外门执事的一苇师兄虽然已达炼气四层,却久在江湖奔波且年过六旬,只怕这一生都甭想见到内门风景。这一次尊长们先派出江湖经验丰富的一苇之后又派出一鸣,栽培与考验的意味不言而喻。

    自己难道是在寻找秉天命而降生的人吗?

    若真的天命所归,寻之又有何益?

    越推究越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谜团,一鸣不敢继续,在山下见到的一句粗鄙网语却悄悄冒出了脑海。“人生最大的悲哀是青春不在,而青春痘还在。”他摸一摸脸上,心底竟生出些从未有过的空虚。也不知青春尚在,而青春痘从来没有过,算不算悲哀?枯燥漫长的修道生涯,到底是为了什么?

    两人爬上大堤,清凉的河风吹得人遍体通泰。一条无篷渡船泊在河边,十几个人正陆续上船。等两人也上去后,艄公竹竿一撑船便离岸了。

    一鸣望向巍峨江堤和两百多米宽的江面,暗暗叹服。一年年河道淤积,河床越抬越高,导致江堤越修越高,最后生生造出了这地上悬河。汛期来临,江面至少会有五百多米宽,该是怎样一个壮阔景象!

    朝一个油漆斑驳的旧木匣里投入几枚硬币后,一鸣独立船首。入冬虽没下雪,天气乍暖,大多数人都还穿着棉衣,最不济也要套上秋衣秋裤。像一鸣这样干干净净单衣单裤气质迥异的,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乡下农民们都很自觉地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木船在江中走了个斜斜的“之”字形,十多分钟后抵达对岸。一鸣跳下去,见一条斜坡直通堤顶,便率先走上。

    江堤高出平原许多,一鸣登顶一望四下了然。只见左边斜前方约三里外有个村落,知道就是此行的目的地鹤洲了。

    农人们上了堤之后大部分往左边走了,只零零星星几个向右。

    “哥子跟俺来吧。”

    梅姑见他东张西望,便停下来解释道:“往左去沙湾与鹤洲,往右去小河口,再远就到茅草街了。那里是虎渡河流入洞庭湖的湖口,十里八乡都去赶集,可热闹了。”

    一鸣嗯了一声,跟在梅姑身后走了一里多路后,见有条小路沿堤坡斜向下通向垸子中,一个村落清晰可见。

    “往这边去。”梅姑一手扶住担子,一手指向坡路。

    “哈哈,我先转上一转,谢谢您了。”

    梅姑见他不听便径直走了,一鸣初见江南水乡风光,处处觉得新奇有趣,顺着堤面悠闲散步,心境逐渐空明。

    暮色渐沉,右下方是一个大村落,升起了袅袅炊烟。这应该就是沙湾村了,距离今晚要去的鹤洲村非常近。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太早折回鹤洲,不想和早就在那里等候的师兄一苇见面。

    不知不觉月亮升了上来,清辉满地。一鸣慢慢往回踱着步子,忽然听背后传来轻微的衣袂破空声。

    噫,这里竟有武林人士出现?反正子时还早,且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吧。

    他心中一沉默运功力,索性转过身子静立。

    “小子,别跑!”

    约莫过一分多钟,前方出现两条黑影,人未到骂声却先至。

    一鸣瞧清楚了来人,双臂环抱胸前,冷哼一声,道:

    “谭四郎,你还纠缠不休?”

    两个人如飞跑来,其中一小伙额缠绷带脸肿得猪头一般,正是有着一面之缘,上午在茅草街偷摸大姑娘屁股被他约施惩戒的谭四郎。

    “操你姥姥的,追到老子窝里来了,寿星公吊颈活得不耐烦呀!”谭四郎骂完后别过脸对身边壮汉道:“大师兄,就是这家伙偷东西,还打人!”

    追窝里?偷东西?一鸣心神电转,马上明白。敢情这谭四郎的家就在前面沙湾,一路上逃跑正好和自己线路相同,以为是被追逐,也可能是怕自己告状,于是干脆邀帮手报仇。这大堤高出平原几十米,在上面悠闲漫步几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炮拳第十代弟子王铁柱,请指教!”中年壮汉拱拱手。他身材敦敦实实一脸憨厚,指节上的老茧暴露出功夫尽在拳上。

    “指教不敢,路过而已。”一鸣冷淡地抬了一下手算回礼。反正说不清也懒得分辩,武林中人最难缠无趣,炮拳又是江湖小门派,同他们计较折了身份。

    王铁柱外表憨厚心却细致,知道师弟素来品行不端,大恶不犯,偷奸耍滑却层出不穷。这年轻人虽然冷淡了点,却彬彬有礼,未必是一个贼。只是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师弟这顿打挨得实实在在,不找回场子连自己的脸上也挂不住,于是当即问道:

    “还未请教兄弟的大名和师门,有误会大家颁开说清楚也好。”

    给台阶让对方下,都报报家世来头,扯上点七大舅八大姨关系,架就打不成了。出来混,除非不共戴天,交朋友总比结仇好,是行走江湖的潜规则和不二法门。只不过这一次王铁柱表错了情,因为对方并非武林中人。

    “你们走吧,我还有事。”一鸣摆摆手眉头微皱,有点不耐烦了。

    “师兄,这家伙根本没把俺们放在眼里!”谭四郎在一旁添油加醋。

    严格地说王铁柱并不能算油滑的江湖人,场面上的话也只会那么几句,想继续探讨就要上升到意识形态,实在有点力不从心。泥菩萨也有几分土性,更何况还是在自家地盘,他听师弟一激也恼了,当即一脚重重踏上前,运足中气喝道:“请指教!”

    这一嗓子好象平地敲响大锣,谭四郎吓一跳,慌忙退后两步。大堤上寂无行人,堤下芦苇丛中“扑棱棱”十数只雀鸟惊飞。

    炮拳乃南方拳种,在外家拳中小有名气。讲究直来直去,简单快捷,近战中不失为有效手段之一。它拳架紧凑刚劲内敛,势势相连环环相扣,交手不离要害,手打七分脚追三分。

    王铁柱气运丹田,胳膊上肌肉坟起,脚下一跺。随着“嗵”一声闷响,地面微微一颤,好像一台笨重的推土机在缓慢推进。

    一鸣嘴角闪过一丝讥诮,心道武林人士都好大做派!若是生死对决,等你摆好架势大模大样上前,早被秒杀n回。

第二章 炮拳门

    “谭四郎,这就是炮拳?听说炮拳势如烈火一点就着,哪有这么慢慢腾腾的?”

    “师兄在搭炮架子。炮打隔山,没架子怎么行?”

    “哦,果然架势十足!”一鸣轻蔑地一笑。

    每看到俗人们动不动就面红耳赤揎拳捋袖,一鸣心底本能地鄙夷,几天下来修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也有五六个了,却不明白自己这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模样落在底层武林人物眼中也是格格不入瞅着就来气,所以才会一路上火星不断。

    谭四郎一怔,自知失言便不再开口,心道打得你满地找牙再说。他虽然被教训了一顿却未伤筋动骨,更没有感受到对方有什么超卓武功,所以对师兄充满信心。

    炮拳走刚猛路线,势如烈火,的确像炸药一点就着,所谓的搭炮架子其实是“蓄势”。不光炮拳,其他击技也能通过蓄势将攻击力提高一个档次。如剑道、泰拳、空手道等,在蓄势之后必是雷霆万钧,一击必杀。寻常搏斗全凭功底,哪里会如此麻烦去蓄势。何况功力不到也蓄不出什么名堂,徒惹笑话。

    王铁柱心中自有盘算,所以这势就蓄得格外慢,动作格外夸张,期盼对方畏惧后罢手赔罪。哪里知道面前这个毛头小伙子软硬不吃动也不动,眼神更是看耍猴一般,不由心头一股怒火腾腾腾直往上冒。

    他起步慢,后来却一步比一步快,只五步就奔到年轻人面前,左拳微收腰间,右拳势如奔雷直捣面门,正是一记“冲天炮”。谭四郎见年轻人呆呆的不由窃喜,暗道大师兄拳劲沉雄号称“北洞庭第二”,以力道威猛著称,连自己父亲也不敢硬接,何况这怎么看也才二十出头的小子!

    一鸣轻飘飘只出一掌,随意,洒脱,轻描淡写,拍苍蝇一般按住了那刚猛一拳。

    王铁柱没指望一下子打倒对方,见毫不避让就把拳劲加到七分,心道先让你吃点苦头。哪知这一拳像击在棉花堆里软软绵绵毫无着力处,他心中一惊正待收拳出脚,拳面一股大力涌来,整个人被抛出几米开外。

    谭四郎大惊失色,从裤袋掏出一柄手铳还未抬起,一股锐利气流便从手腕切过,手铳“吧嗒”掉在地上。年轻人向空虚劈一记后右掌如刀竖在胸前,冷冷地盯着他: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谭四郎,你心中杀机一生,便不可轻饶。”

    王铁柱被抛落时还想竭力稳住身形,由拳面传来的却是一股螺旋劲道,令他踉踉跄跄一屁股跌坐在地。他浑身酸麻地爬起后知道不是对手,正在进退两难之间,见年轻人手一挥谭四郎就捏着手腕嚎叫,还以为是中了暗器,忙跑过去察看。

    “上仙手下留情!”

    随着苍老的声音响起,一条黑影呼啸而至。这人六十多岁,面颊瘦削,头上瓜皮帽,颌下山羊胡,俨然一副小地主的模样,但顾盼间目光如刃,自有一番威严气势,正是炮拳掌门谭山。他下午见在外晃荡几日的小儿子鼻青脸肿回来,言语吱吱呜呜,偷偷拉着大师兄躲在一旁,便留个心眼尾随至此。当看到王铁柱被轻易掀翻,儿子被虚劈一掌后应声而嚎,饶是江湖老油条的他也大惊失色,确定了来人身份。

    “爹,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一路上追俺还打伤了师兄。”

    谭四郎止住嚎叫,牙关咬得“咝咝”响。这货是个聪明人,只一句话便遮掉了自己过错,把矛头引向对方。

    “师父,弟子无能。”王铁柱垂头丧气。

    “不好好练功,专门投机取巧,整些歪门邪道!”哪知谭山根本不问情由,一脚将地上手铳踢进河里,“噼啪”甩了四郎两个大嘴巴,指着王铁柱鼻子呵斥:“还有你,以为在沙湾翻点水花就了不起啊,真是井底蛤蟆——不知天高地厚!”

    教训完儿子和徒弟后,老人转身向年轻人拱手弯腰深施一礼,道:

    “炮拳第十代掌门人谭山,拜见仙人谷上仙!”

    第一次见到以谭山的辈分和身份施出这般大礼,谭四郎和王铁柱惊得嘴都张开了。仙人谷呀?那可是传说中的仙人居住地,难道世上真有神仙?

    年轻人冷淡地瞧着面前乱哄哄一幕,侧身一让不受这一拜,皱眉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十年前西部淘金,仙人谷一苇仙长以神功威慑群雄,化解争斗,在瘟疫流行时又炼药救人。我炮拳门等十八帮派感念恩德,发誓永听仙人差遣。刚才上仙施展的‘气刀’就和当年一苇仙长一模一样。”

    其实当年一苇施展的“气刀”如长虹贯日,在气势上不可同日而语。但谭山人老成精,哪里会做这些无聊比较。

    气刀?运气如刀,离体伤人,那可是传说中的功夫!王铁柱张开的嘴再也合不上,谭四郎心里甚至升起一团莫名其妙的荣耀。哈哈,今后可有东西向人吹嘘了。小子,听说过“气刀”没有?想当年,老子可是被仙人谷的“仙人”用这一招“仙术”打伤过的,哼!

    “还不快跪下!”谭山两脚踢在他们屁股上,二人回过神赶快跪下磕头。

    一鸣嘴角一抽侧身再让,心里冷笑,既然提到了师兄名字,那就好歹给点面子吧。

    “谭老前辈,我们就不拘这些俗礼了,在下仙人谷一鸣。不过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事情可就有些麻烦。”

    这话透露出隐隐杀机,谭山心里惶急,恭恭敬敬回答:

    “请仙长示下。沙湾有炮拳核心弟子五十多,整个北洞庭有炮拳弟子约三百人,都谨遵仙人差遣。”

    一鸣皱眉思虑再三,说道:

    “今日见我之事,你们发一个誓,三十年内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这好办,今日不外乎您教训了炮拳门,俺们又不傻,这等丑事还去告人?

    誓发完了,王铁柱糊里糊涂,谭四郎心不甘情不愿,谭山倒心里明镜似的。这一鸣肯定在做一件机密要事,不欲行踪暴露。什么事要保密三十年?自己怕是活不那么久了。

    那好,后会有期!一鸣一抱拳转身就走。

    “仙长。”

    “大、大哥。”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谭山狠狠瞪了四郎一眼。妈拉个巴子,老子称仙长,你小子称兄弟,瞧这辈分乱的!

    “水乡僻野,方圆几十里没有旅店。舍下就在前面的沙湾,仙长若不嫌弃粗铺陋盖,可以先住上一晚再走。”

    如果能够请仙人到家里住一晚,那可真是蓬荜生辉,传出去后周围几个大帮派定然不敢再骚扰。就算一鸣十有九八不会接受邀请,这请客的礼数还是要尽到的。常言“利令智昏”,这谭山只想到好处,才发过的誓却又忘了。

    “不了。”一鸣摆摆手,把目光探询地移向四郎。

    谭四郎讪讪从身后抽出手臂,朦胧月色下只见右掌黑肿如一个霉变的小冬瓜。一鸣上前一把抓紧手腕,谭四郎痛得嘶牙咧嘴,倒也硬气不哼一声,只感觉一股清凉气流进入体内,飞快连通被切断的经脉。不一会儿黑肿全消,浑无知觉的手指又可以动弹了。

    一鸣松开手退后两步,谭四郎转转腕子屈伸手指,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望转告一苇仙长,炮拳门绝不敢忘当年的大恩大德。”这会儿工夫谭山回过神来,猛地醒起刚才的发誓,惊出一身冷汗,只想快点离开,哪里还敢留客。

    “等等。你是本地人,说说沙湾情况吧。”一鸣心念一动。

    谭山不知何意,老老实实回答:

    “沙湾是个大村,约三百多户,一千多人口,大部分姓谭。”

    “这几天要临盆的孕妇有几个?”

    没料到仙人问出这样一个古怪问题,谭山愣住了,仔细想想后答道:

    “好象有一个,村东头谭二娃的媳妇快生了。”

    “爹,二娃媳妇还早着呢。上周我同二娃喝酒,他说带媳妇去县里照了个b超,看到肚里是个小子,高兴得很。医生说预产期还要一个月。”谭四郎道。

    “那就真没有一个了。种地辛苦,现在留村里的年轻人不多,都外出打工了。”谭山盘算了一番后回答。

    “柱哥,你家秀兰不是回门了吗?”谭四郎突然又插话。

    “秀兰是俺家大闺女,今儿中午才归门。这几天就要生了,婆家没人照顾,姑爷陪她住娘家来了。”王铁柱憨笑着望向一鸣。

    “快带我去你家!”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鸣眼中顿时精光暴涨,狂喜不已。难道天意如此,让我立这个大功?如果不是在茅草街教训了谭四郎,又在堤上漫步这么久,怎么可能得到这条重要消息?沙湾与鹤洲相距不过六、七里,“那人”完全有可能降生沙湾。师兄只知道盯着鹤洲那个快临盆的妇女,岂知人算不如天算,秀兰竟然回娘家待产了!

    一鸣当机立断,决定先不去鹤州了。他把这归结为天意,却不知是在为不附骥于师兄之后违抗师门命令找理由。如果他再年长十岁,经历些人世沧桑,就不会如此鲁莽。

    一行人匆匆向沙湾进发,一鸣还嫌走得慢,用手托住谭四郎的腰。谭四郎强咬牙关脚不沾地,顿时仿佛腾云驾雾一般飘行。

    “你们照我说的做,什么都别问!”

    一鸣脸上露出一股肃杀之气,铁柱心头一凛,忙运足功力跟上步伐。谭山的心头七上八下,恼恨小儿子引出一尊大神,万一牵涉进大麻烦,小小的炮拳弄不好就有灭门之灾。

    到沙湾村九点多,村民们基本已安歇。铁柱家和其他人差不多,门前一个宽敞晒谷坪,坪前一条大水沟,屋后是菜园和水塘。他正准备叫起老婆烧茶,一鸣摇手止住,身形一晃仿佛一线白光绕着大瓦房转一圈后,停在三人面前,低声道:

    “王兄守在房后,谭老房左,四郎房右,我守房前。今夜可能有异常,大家不要惊慌,过了子时就会没事。”

    一头雾水、忐忑不安的三人轻手轻脚散开,丝毫没有惊动屋里的人。

    一鸣盘膝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左腿向外右腿向内,左手大指捏定中指,右臂抬至胸前捏了个诀,拇指与食指、中指呈拈花状翘起。这拈花模样颇似佛宗,盘坐架势分明又是道家的“手脚和合扣连环,四门紧闭守正中”。他含眼光,凝耳韵,舌顶上颚,调鼻息。眼睛似闭非闭,耳朵似听非听,一动不动,浑如青石上长出的一尊雕像。

第三章 天兆

    夜深,十一点,子时始。

    “……九天普化君,化形十方界。披发骑麒麟,赤脚蹑层冰。手把九天气,啸风鞭雷霆。能以智能力,摄伏诸魔精。济度长夜魂,利益于众生。如彼银河水,千眼千月轮……”

    一鸣正默诵《玉枢经》,突觉气血翻涌,毛发直竖,天地间弥漫着沛莫能御的威严气息,浩浩荡荡,横无际涯。饶是以一鸣的神通,在这股浩大堂皇的威压之下也顿时喘不过气,感觉自己不过是汪洋大海上漂浮着的一只小蚂蚁,感受到那股威压之中包含着的不可抗拒的意志,战战兢兢之下连丝毫违逆的念头都不敢生出。

    所谓神威如渊,神威如狱,应是如此。

    所幸这股威压一闪而逝,他一惊弹起,还没有站稳脚跟弄明白状况,只见一道蓝光闪过,大地为之一颤,屋檐上瓦片“哗啦啦”掉落。

    天兆!

    天兆果然来了!

    只听到一声惨叫,铁柱跑回坪里连问怎么回事。谭山则从坪前掠过闪向屋侧,很快将谭四郎扶了过来。原来四郎坐屋檐底下靠着墙壁打盹,被一块跌落的瓦片砸得头破血流,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铁柱的老婆跌跌撞撞跑出屋来,突然见到坪里冒出几个人,喉咙里冒出意义不明的啊啊之声,被吓得僵在屋檐下动弹不了。

    厢房里传出“嗵”一声闷响,秀兰发出惊叫。铁柱没工夫和老婆解释,慌忙跑过去擂门,一边大喊道:“秀兰没事吧,快,快出来!”

    村子里早炸开了锅,狗吠不停,鸡鸣猪哼,人们全都从屋子里跑出,吵吵嚷嚷,奔走呼喊,惊魂不定。一鸣默默看着这乱哄哄的场面,气息在体内急速运行了几周天后才恢复如常,开口道:

    “不要慌,刚才是轻微地震。人不要呆在屋里,都出来到坪里等天亮。”

    一鸣清朗的声音响起,如清风拂过空旷湖面,远远近近听得清清楚楚。谭山唤出几个年轻人从村头走到村尾,把一鸣的话再重复几遍,人群这才安静了一些。左邻右舍有人过来寒暄,但铁柱迎上前低语几句后便都走开了。只有小孩子快活得很,嬉笑打闹,全不知晓危险。

    铁柱老婆和姑爷搀扶秀兰走出来,她虽然被吓坏了,身体倒没有啥异常。姑爷刚才在一震之下从床边滚落地上,也无大碍。铁柱又跑进灶屋掏了一把锅灰,解开谭四郎绷带往额头一抹,血便止住了。

    又等了一阵,天地间静悄悄的,风也没有一丝,再无异状。胆大的人溜回屋睡觉,其余人都裹着被子歇在各自坪里,细碎的杂语渐渐消失,代之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铁柱搬出椅子请一鸣和师父、四郎坐,老婆和姑爷则抬出一张竹床,铺上毯子盖上被子让秀兰睡觉。她们偶尔也好奇地瞟一瞟那个突然冒出的陌生客人,却不敢上前搭话。

    一鸣重新坐回青石上,心绪怎么也平静不了,隔一阵子就抬起手腕瞅瞅夜光手表。秒钟分钟滴答滴答转着圈,他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和凝重。

    凌晨一点,子时过。

    一鸣长叹一声站起,向谭山、铁柱抱拳道:“不会再有什么情况了。外面露气重,大家回屋睡吧。”

    谭山、铁柱赶快站起身回礼,只有四郎依然歪在椅子上鼾声如雷。一鸣的目光在秀兰身上扫了扫,遗憾地轻叹一声,飘然而去。

    在鹤洲村,梅姑独门独院守在一个向水中凸出的沙洲,和其余人家相距一里多路。自从梅老二死后又没有孩子,她孤零零过了五、六年,倒也习惯。梅老二是外来户,梅姑又是从南洞庭湖的大杨树远嫁,在本地没有亲戚,日子便越发过得凄清。好在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靠着三分瓜田,半亩水塘,也能够吃饱穿暖。

    沙洲是村里孩子最爱来玩的地方,不光可以肆无忌惮掏鸟窝,抓螃蟹,捉迷藏,还能从梅姑手里拿到红薯片、云片糕,甚至花花绿绿有塑料包装纸的糖果。一些气量小的父母嫉妒孩子对梅姑亲,嘀咕道:“自个没儿,就专盯着别家儿,看以后谁给你送终!”说归说,倒也不会真的恨她。

    这天夜里梅姑在摇晃中被惊醒,屋顶茅草“唰唰”洒落到蚊帐上,大黄狗“汪汪”狂叫。她吓得一骨碌跑到院子里,鞋都来不及穿。等了一阵后,地不再动草屋不再摇晃,可是沙洲林子里却有微光透出。

    这么晚还有人?不会是偷鱼的吧。临近年关,那半亩鱼塘可是梅姑的过年口粮。她披衣穿鞋蹑手蹑脚潜过去,手里抓紧一根烧火用的铁钳。大黄狗摇摇尾巴,忠实地跟上。

    在林子洼地,不可思议的一幕呈现眼前。无数光斑飞舞聚集,形成流动的光幕,光幕中心的枯黄草地上躺着一个光溜溜的男孩婴儿。那娃儿明显张大嘴在哇哇哭,可自己耳朵里就是听不到半点声音。

    妖怪?

    若一百人见到这般景象,九十九个只怕转身就逃,唯一不逃的那个是梅姑。她孤身住沙洲这么些年,早已经不知道害怕,更何况朝思暮想的就是一个孩子!

    大黄狗朝前一扑,光斑仿佛受到惊扰,如流萤飞火,竟然旋舞着粘上了狗身。黄狗蓬松的毛发如顿时如带电一般直竖,通体大放光明,有如神犬。它惊慌失措地蹦跶几下呜咽几声,便迅速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趴在婴儿身畔守护,双目炯炯有红光透出,好像两盏灯笼。光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黯淡下去,似乎消散于夜色,又似乎融进了黄狗的躯干里。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梅姑跪在地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慢慢走过去。

    两个小时后,等惶恐的村里人都安静下来,一艘小船悄悄摇出沙洲,沿水道进入虎渡河驶向洞庭湖,船上一个女人一个婴儿一条黄狗。大地一颤,所有渔民都上岸了,梅姑没有碰到夜渔的船。谁都知道地震中水面远比陆地危险,顷刻间就可能掀起淘天巨浪。

    梅姑充分运用智慧,连夜出走。若等天亮被发现,最好的结果是大家说她老不正经,同野汉子私通弄出个杂种,坏结果是无数人找上门,说孩子是他们的。毕竟在农村,男孩儿还是很金贵的。而最坏的结果是神汉、巫师找上门,说孩子是妖精,当众烧死。三年前对河赵家村就这样烧死了一个黄花闺女,说是狐狸精。

    河面笼罩浓雾,小船静悄悄顺流而下,如一片漂在水上的枯叶。这时候凌晨两点多了,梅姑没有看到雾气弥漫的江堤上站着两个人,那两人也不知道几百米外一叶小舟正无声无息漂过。

    “咦?”穿土布黑棉袄的老头扭头望向河面,佝偻的身躯陡然挺直,面上皱纹舒展,双目莹莹泛光,哪里还像一个乡下糟老头子。

    “师兄,有情况?”一鸣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恭恭敬敬地询问。

    一苇闭上眼睛倾听一阵,摇了摇头,睁开眼颓然道:

    “雾气蕴含天地余威,宛若胶质,我看不透百米之遥。刚才河面似有动静,细听却无从分辨,或是鱼儿弄出水响吧。十多年前我也曾经遇到过能阻隔神识的妖雾,但诡异阴森,不似这般堂堂正正。”

    “师兄说的是,天兆一出万物皆伏,这雾沾染了天地威能。不过鹤洲和沙湾今夜都没有孩子降生,我们是不是多停留几天,把搜寻范围扩大?”

    一苇沉吟片刻,道:“等天亮后以两村为中心,四下走走。”

    “师兄,仅仅两个人恐怕会有疏漏。炮拳的掌门谭山是地头蛇,情况熟悉,是不是也叫他打探打探?”

    “哦,准备怎么跟他说?”

    “这……,还没有想好。”

    “打消这个念头。任何过程,参与因素越多情况就越复杂,结果就越不好掌控。何况天机不可泄露,你能保证谭山守住机密?就算他不说,旁人难道不可以根据他的行动推断蹊跷?天道运行,自有因果。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只管尽力去找,找着了,那是命中注定;找不着,那也是命中注定。”

    “可这找着和找不着,大不一样呀!”

    一鸣有点急了,师兄这番因果论听起来有道理,细思量又糊涂。若一个人注定成功,还需要努力干嘛?即便是天命之人,若一辈子窝在穷乡僻壤,又能有什么造化?

    一苇似乎看穿他心思,微微一笑,道: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一鸣呆住了,苦笑不已。

    这风云际会需要天道造就时势推动,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岂是说来就来的?世人只看见鲤鱼纷纷跳龙门,谁见过它化龙游沧海?谁又规定了金鳞不该是池中物?若是一生不遇风云,别说化龙,成为红烧鲤鱼都大有可能!

    “沧海横流,我辈任重道远呀!”一苇叹息。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师兄把自己当什么人了?修道之人修的是天道,证的是长生,若要匡世济民,何不入世做官?师兄只怕是在俗世厮混太久道心蒙垢,又眼见着长生无望,便生出了诸多执念。

    “是!”

    一鸣一口血差点喷出,强压下暴走的冲动。虽然他不太瞧得起一苇,但毕竟长幼有序,只好勉强低头应诺,心中沉甸甸的。

    他一路行过,见到世风浮躁,俗人们无不目光短浅骄奢横蛮及时行乐。像师兄这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郑重语气,若被俗人们听到那是一定要发笑的。更何况俗人发明了无数奇妙事物,能飞天入海登月追星,呼风唤雨拔山遁地,何必要尊敬修道之人?你看他庸俗,只怕他会觉得你可笑!

    一鸣无语地望向夜空,心里叹息。

    今夜无月,深蓝的天幕却透出些明亮,是快要下雪的征兆。

    三天后下午的虎渡河上,梅姑轻快摇着桨返回鹤洲,却是同一苇、一鸣错身而过。大前天地震之后下了一场薄雪,虽然落地即融,河风却料峭了许多。但梅姑脸颊滚烫烫的精神倍好,大黄狗威风凛凛地蹲坐船首,好像得胜回朝的大将军在巡视。

    前天梅姑赶到大杨树娘家,说昨儿地震吓得连夜驾船避难。谁想第二天中午把船泊在茅草街时,有个姑娘突然上船放下一个包袱就跑了。包袱里面是一个白生生的娃儿,一张纸条还写着“十月二十五日”字样。哎,作孽呀,这么乖巧的娃儿也舍得丢。

    那姑娘怕还没出阁,出了这样丑事指定不能留下娃儿。梅娘你好造化,就把娃好好养大,今后也有个依靠。娘家人听了这事,个个都很高兴。

    娃儿的身份瞒天过海,秘密只有自己知道,梅姑也不怕今后谁来要人。娃儿身世神秘,梅姑总觉得将捡到那天定作生日不妥,于是擅自做主把出生日期提前了两个月。况且娃儿白白胖胖,本就不像才出生的。你问襁褓呀?就是一件旧衣裳,不干净,丢了。还有那张字条呀,哎呀一阵风给吹河里了。

    今早七姑八姨赶来,送了些豆粉、白糖、鸡蛋。小家伙也争气,不哭不闹,一逗弄就咯咯地笑,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爱煞个人了。

    阳光照在水面,红彤彤地泛发出异彩,波光粼粼仿佛一川红霞蒸腾。小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船后方起伏的波浪,见那浪潮涌上岸漫过了草茎,退下来时却比河面还低,露出了岸边的石块根藤和一些黑黑的小洞穴,偶尔还会有毛茸茸灰扑扑的水老鼠从里面惊惶地蹦出。

    这世界呈现出的新奇他并不能理解,只是咬着胖乎乎的手指静静看着,阳光中那嫩姜芽一般的小小手指近乎透明,又被渲染成靓丽的粉红,仿佛红玉雕成。

    梅姑心中一动,欢喜地瞅着婴儿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笑呵呵道:

    “你这个小鬼头,来头还不小,指不定还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呢。就叫满江红吧,别跟着姥姥梅来霉去的。现在姥姥给你洗尿布,等你长大后娶了媳妇可别忘记姥姥哦!”

    洞庭湖区的湿气较重,这雪花一旦开了头隔三差五就落上一场。好不容易挨到天气晴好,却是一个月之后了。

    这天的夜里无风,月光皎洁,照得地上黑白分明。在虎渡河靠鹤洲这一侧的堤下,两条穿着厚实棉袄棉裤的汉子勾腰缩颈,把手拢进袖口蹒跚而行,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这条小路被往来之人踩踏,积雪消融了却又凝成冰凌,甚是滑溜难行。

    “今儿个怎么突然收了手?一皮锤打翻梅姑婆抢了小儿跑几多好,省得冒风顶雪地白走一趟。”

    “你是头猪,这点事情还想不灵醒。老子有家有口,你也有名有姓,抢了人就跑,梅姑婆还不拼老命,除非杀了她。鹤洲村子里有人看到俺两个过去的,出了事你跑得脱?再说,万一她喊叫起来把炮拳的人招来了,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把式,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那就这么算了?那个姑婆子钱也不要,软硬不吃,麻烦得很。”

    “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唦!老子拐卖小儿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卖到南越那边去至少要赚五万块钱。一个礼拜前李癞子还讲想偷走这个小儿,突然就不见了,只怕是跑了路,白白便宜了老子。”

    “干脆明儿个趁夜里来偷,姑婆子如果醒了就一皮锤打死,再一把火把茅屋烧了,神不知鬼不觉。”

    “你狗日的这下灵醒了?要得,先下手为强,省得被别个惦记。”

    “那条狗子蛮凶,有点麻烦。”

    “那还不简单,找一坨肉上点闹药,先把它麻翻。”

    “妈拉巴子,是哪个把这么大一块石头挡在路中间,缺德!”

    只见十多米外的“大石头”慢慢立起身,足有一人多高,毛发蓬松头如雄狮,目露红光,赫然正是梅姑屋里的大黄狗。它像人一般直立着,只一步便跨到了二人面前,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森森獠牙。

    那二人被一股冷酷至极的意志笼罩,僵立着连眼珠子都动弹不了,见此情形肝胆俱裂,突然之间栽倒在地,竟然被活生生吓死了。

    大黄狗探出双爪拎起二人尸身,甩草把一般抛过了高高的堤岸,随即传来冰层破裂水花溅起的声响。

    天地重归寂静,大黄狗缓缓四顾,冰冷的眼眸无任何情绪。数十秒后它伏低身躯四肢着地,眸中红光熄灭,箭一般窜回垸中,正是沙洲方向。

第四章 此非人子

    一十三年后。

    夏夜,虎渡河江堤上。

    月光皎洁,河风清凉。河面升腾起丝丝缕缕的薄雾,时不时有鱼儿“毕拨”跳出水面。芦苇摇曳,夜空静谧。

    一位身高约一米六五的黑瘦中年汉子带着一个少年沿堤而行,一条小牛犊般大的黄狗跟在身后嗅嗅停停。

    他们刚才从菜地里穿过,腿上沾染的露水被河风一吹都干了,凉飕飕的。少年弯腰挠了挠小腿肚,索性蹲下不走了。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唤醒带出,棉花地里的枝叶割得人胳膊火辣辣痛,他早就清醒了,联想到了某种并不美妙的可能。

    “叔,我真的走不动了。”

    汉子无可奈何地陪着蹲下,冒出一口重浊的湘北口音。

    “歇,又歇,这一路上都歇过三回了。梅姥姥重活粗活不让你干,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看把你娇贵的,走几步路都喘气。不走不行呀,江哥儿。实话同你说,南洞庭去了一群道士寻找十三岁细伢子,还打伤了人。这北洞庭也不安生,今天下午有几个道士到了沙湾,俺怕他们找你麻烦,所以今天晚上一定得跑远点。”

    少年身体瘦弱,眼睛明亮,低垂着头吐出叼在嘴里的一根青草,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炮拳门通知大伙快逃,天快擦黑时水猴子就溜过来告诉我了。肉松的外公铁柱爷爷连胳膊都被道士打断了,爹妈要照顾,所以他只能到附近躲一躲,还走不了。水猴子要等他叔叔筹到路费钱,准备明天一早再开跑,我想陪他们一起走呢。”

    “哎呦俺的小哥子,俺们这是在跑路呢,不是去旅游,等三等四黄花菜都要凉了。炮拳名义上是门派其实相当于社团,乡土观念极重,外乡人如果侵犯本地那是往死里维护。小猴是炮拳门弟子,小松还是王铁柱的外孙,都要被逼得偷偷跑人,看来炮拳门也自身难保,连明天都不一定捱得过去!俺们今晚不逃走,明天肯定要被抓走。”

    “其实等一等也没有关系,我反正是没事的。水猴子和肉松比我小两个月,都是在圣诞节后的第三天出生,就危险得很。我知道这群道士是在寻找神子。”

    “哦,你是怎么猜到的?”汉子惊愕地偏转头看着少年。

    “切,没点新意。去年找十二岁的,今年找十三岁的,明年肯定要找十四岁的。不光道士找,和尚找,穆斯林、基督教徒都在找呀!其他乱七八糟的人就更多了,小萝卜头教派要是没有一位‘神子’撑场面,都不好意思出来混。”

    “哈哈,真还是这么一回事。”

    “上个月我在网上一搜,发现全世界排得上号的‘神子’足有一百多,全部窝在没有加入地球联邦的老少边穷区域。不过,我知道他们都是一些山寨货色!”

    “啊哈,连这个你也知道?莫非阁下就是……”汉子眨巴眼睛,故作惊讶状。

    “叔,你想呀,如果神子真的降临,要不救世要不灭世,那可是好惹的?一百多个中间只要有一个是真的,一十三年时间足够他一统江湖,不,一统全世界了。”

    “一十三岁还是个小屁孩,怎么一统江湖?”

    “切,土包子!没听说过甘罗一十二岁就封上卿,嗯,相当于拜相,总理级别呢!”

    “呵,甘罗一十二岁还被砍了头了呢!”

    “那你再看看这个,更小,更厉害。佛祖出世,自行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哈哈哈,这个实在是太厉害了,俺不敢说,怕被和尚们捶死!不过俺有些纳闷,真正的神子在两千年前伯利恒的一个马槽出生,那个日期被定成了圣诞节。现在这个神子也挑在圣诞节出生,编故事的人实在是太没有想象力了,偏偏有那么多人相信。”

    “信息不对称会导致以讹传讹,绝大部分人都是在盲从。一十三年前十一月二十三号上午在纽约发生了核爆炸,核火球形成一瞬间出现了一个婴儿影像,大家传说那就是神子。但更具体的信息我在网上怎么也找不到,联邦政府对这个封锁得很严。按道理把十一月二十三号定成降临日才对,没理由推迟一个月。”

    “嘿嘿,江哥儿你聪明过头想多了。这没啥好奇怪的,无非是想沾耶稣大人的光。俺家乡要是出了一个大人物,准保个个都会说是他的亲戚邻居。”

    “也对。”

    “那你信真有神子不?”

    “不知道。所有不可理喻的迹象背后一定存在不可理喻的原因,而所有不可理喻的原因一定会产生不可理喻的迹象。我倒是觉得佛祖是几千年来最博大精深的两个半人之一,佛经其实是对宇宙的解释,至今没有被超越。”

    “呵呵,难怪村里人都不太愿意跟你说话,真的挺累,伤自尊。还有半个人呢,说说都谁,叔也好长点见识。”

    “释迦摩尼不必说了,在触及宇宙的根源上他走得最远;再一个是爱因斯坦,没有他狭义相对论迟些年也能出现,可广义相对论完全脱离了人类的经验范畴,第一次量化触及时空间本质,没有他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面世;半个人指李耳先生,也就是道家的教祖老子,在深度上他并不输给佛祖释迦摩尼,可惜只留下《道德经》五千字,好像一个粗约的大纲并没有成系统,所以只能算半个人。”

    汉子翻了翻白眼抓了抓头皮,站起身扯少年的胳膊。少年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跟着继续前行。

    “呵呵,你这些话听起来都好厉害的样子,叔不懂!叔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也不上网,跟你一比,感觉自己就是一只会说话的猴子,特伤自尊。”

    “切,你就装吧。老实交待,什么的干活?”

    少年忧郁而老成,此刻把手比成了一把手枪指向汉子,才露出了一点调皮的模样。

    汉子听闻此言,一边走一边点头哈腰,两颊与下唇达拉下垂,一丝晶亮的涎水挂出嘴角,偏过头憨笑道:

    “嘿嘿,小的朱富贵,洞庭湖大杨树人士,以卖点散货为生。今日途经贵宝地,小壮士要不要来一串棒棒糖?”

    少年好奇地盯着他,问道:

    “曹操留下望梅止渴的传说,巴普洛夫摇铃喂狗,后来狗只要听到铃声就会流口水,这些都是条件反射。可现在没有摇铃子,也不见酸梅子,你这口水怎么说来就来?”

    “你敢骂叔是狗?”汉子抬臂没打着少年,顺势一抹嘴巴挺直身躯,口音切换成了普通官话,一本正经道:

    “无它,唯嘴熟尔。行走江湖没一点技术含量哪行?”

    “去去去,你也就能骗骗村里人,连姥姥都瞒不过。送给我的那台掌上电脑能够联通卫星,我查了一下要好几万,上网费用每个月都大几千。”

    “实不相瞒,小壮士当年虎躯一震,王八之气直冲云霄。我还以为撞大运捡了个神子,这可是神的儿子呀,比牛魔王还牛,想以后跟着他混吃混喝不用愁。谁知道捡了一根狗尾巴草……唉,反正亏惨了!”

    “你骗人!”

    少年一脚没踢到朱富贵,不依不饶扑上去。两个人正在嬉闹之间,瘦削汉子突然停下,牙痛似的“滋”了一声,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愁苦不堪。

    “江哥儿,恐怕这回真的碰上了大麻烦!”朱富贵缩起肩膀徐徐蹲下,掏出烟点上。

    满江红扭头瞧见三百米外两道黑影正好卡在渡口延伸至大堤的坡顶,一动不动仿佛庙里泥塑的小鬼,甚是吓人。堤下一大一小两条船静静靠岸,大的是渡船,小的是捕鱼船。不远处艄公的棚子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在。

    “叔,我早就想说跑路不是这样跑法的。这里就一个渡口,肯定会有人蹲点。月亮这么大,你像个大电灯泡一样在堤上瞎晃,几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切,不准抽烟!”

    朱富贵深吸一口,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弹掉烟蒂,剧烈咳嗽。少年乖巧地走到他身后捶背,埋怨道:“还才好点,又抽!”

    “老毛病了,不碍事。”汉子长长吐出胸腹间一股浊气,转头望定一脸稚气的少年,郑重说道:

    “前面那两个人有好浓重的杀气,肯定是道士一伙的。等一下我数到三你就往坡下跑,不要回头看,马上划小船过河。”

    满江红听到这不同寻常的严肃语气,双眸顿时蒙上一层阴影,闷声问:

    “到哪里等你?”

    “不要管我,跑得越远越好,千万别落到这帮人手里。听口音他们是北方人,应该不会游水,你过河就安全了!以往找神子的顶多一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打听,跟贼一般。叔这一回大意了,没想到他们会搞出这么大阵仗,明着抓人打人还设卡,来者不善呀!”

    “叔,要不我们回去,别走了。”少年仰头望月,眼中充满忧伤,道:

    “我闻到好重的血腥味,心里慌得很。前年我同姥姥从大杨树走亲戚回来,中午经过公路边一户人家时,也是闻到了好重的血腥味。后来听说傍晚时分有个司机喝醉了酒下坡没刹住,把卡车撞进了人家屋子里。一家五口正在吃饭,没有一个逃出来。”

    朱富贵缩了缩脖子,贼头贼脑地四下溜目,道:“呵呵,江哥儿,虽然你不是神子,但还是很有做神棍的潜质呢,把我都说得毛骨悚然了。那你再合计一下,如果我们退回去会怎么样?”

    少年闻言迅速入静,一分钟后摇头道:

    “我不知道回去会怎样,但感觉越往前走,心里就越慌。”

    “哈哈哈,你还当真想预言未来呀!”

    少年却不像他那样言语轻松,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浑身颤抖牙关磕得咯咯响,扯着他的衣角哀求道:

    “叔,我们回去吧,真的别走了。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我脑袋里面大喊大叫,说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别怕,天塌下来有叔顶着呢!”

    朱富贵笑着站起伸手去揉少年头发,发现他竟然比自己还高上一点了。三年前他才多高?好像还不到自己的肩膀吧。

    三年前的秋末朱富贵路过北洞庭,望见数百乌鸦盘旋天空。北雁南飞,都要在洞庭湖区歇脚或者过冬。若是到了南洞庭的湿地,则常见成千上万的鸟群遮天蔽日,蔚为壮观。

    可乌鸦并非候鸟,煞是奇怪地聚成了堆,正在极有规律地以两里为半径盘旋。他略懂鸟语,只听到众鸦叽叽喳喳反反复复,表达的意思无非是:此非人子!

    奇怪之下他寻向鸦群盘旋的中心,只见一个少年孤零零坐在江堤上,衣裳破旧却干净,瘦小的身子支楞着一颗大脑袋,身畔蹲着一条雄壮的大黄狗,竹筐里露出几根柴禾,正呆呆仰望着天际流云。

    长河、落日、群鸦、衰草,令人感到无边的孤独与不尽的苍凉。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存在,少年端坐虚空,任岁月毫无意义地流逝,年复一年,只能自己和自己交流。

第五章 莲子未成荷叶老

    朱富贵少小离家,本是洞庭湖区大杨树镇的人士,后来漂泊到西北加入了淘金的队伍。经过多年努力手上攒起了三十几条汉子,建立了朱雀堂。势单力薄不敢和那些大帮派争,就缩在昆仑山脉里的一条贫瘠小溪淘金沙。没想到有一日居然淘出了狗头金,惹来泼天大祸,结果朱雀堂被摧毁小溪也被强占,他带着一身伤,只得怏怏返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儿时的伙伴见面不识,父母的坟上草拱,亲戚都已经凋零。好在祖传的宅基地还在,他便在上面搭了个草棚,扮成货郎接近这个名叫满江红的少年和抚养他的梅姥姥。梅姥姥论辈分还是没出五服的远亲,小时候他要叫姑姑的,把亲戚认下来之后行事就更方便了。

    他独来独往,只偶尔在大杨树歇脚,一小半的时间耗在鹤洲,还有一大半的时间却是去了外边,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他认定乌鸦是不会骗人的,以为找到了江湖传说中的“神子”。可是事与愿违,满江红的生辰在圣诞节之前两个月,身体糟糕不能习武。

    他是武道高手,猜测这孩子的经脉存在无数微细孔洞,导致真气不能运行储存,也就是传说中的“大漏斗”。这一类型的人往往先天虚弱,元气不足,不但炼不成内家真气,外家功夫也甭想,能够无病无灾活到成人就要烧高香了。

    这三年里朱富贵不知道找来了多少珍稀药材,带来了多少营养补品,但满江红吃下后只是体质稍微得到改善,依然豆芽一般瘦弱,个子倒是长得挺快,相形之下脑袋也不显得大了,恢复了一个正常少年该有的模样。

    梅姥姥屋里的大黄狗远近闻名,是捕猎的高手……不,是捕猎的高狗高高狗,下水必能叼鱼,入林必能擒兔,所以满江红的肉食是绝对不缺的。这小孩饭量奇大,一天要吃四五顿,亏得有大黄在,否则梅姥姥砸锅卖铁也供不起。朱富贵亲眼见过满江红一顿吃掉了一只足有十斤的大甲鱼,纳闷地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心道十斤肉好大一堆呢,都跑哪里去了?

    尽管神人养成计划落空,但三年相处下来两人情若父子。朱富贵觉得慢慢陪孩子长大也不失为人生的一大幸事。这几天听闻有道士寻找十三岁少年,明火执杖手段凶残,他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赶快连夜走人,却不料对方的防范会如此严密。

    到底是脱离江湖过惯安宁日子,失去了当初在生死一线间锻炼出来的机警。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益,他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不走!”少年鼻子一酸,抹着眼睛。

    听了少年倔强忧伤的回答,朱富贵笑呵呵说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回是肯定不能回的,反而会被那些人注意,没事也要生出事情来。趁眼下这里还只有两个人挡不住叔叔,我们快刀斩乱麻冲过去。你别管叔,跑得越快越好。有大黄跟着你……咦,大黄呢?”

    少年回头没有看到从小形影不离的大黄狗,耍无赖一般蹲下去,身子瑟瑟发抖,颤声道:“我就不走,就让他们抓,反正我又不是神的儿子!”

    “天真!你说不是就不是呀?把你抓走研究一番,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解剖得七零八碎,再得出个结论说‘又他娘的不是’,你说有用吗?”

    朱富贵声色俱厉做势欲拍,看见少年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手便轻轻地落在他肩头,扮了个鬼脸说道:“你放心,叔可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凑近满江红耳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

    “叔可是有来头的,怎么可能栽倒在这条小阴沟里。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可千万别讲出去呀。叔当年可是遇到过仙人的,被种了一道保命剑气在身子里。万一打架打不过,叔就祭出剑气灭了这几个杂碎,呵呵。你就放心啦,叔没事的,你在这里反而会令叔分心。再说这两个人肯定有帮手,你不先跑等帮手来了以后就跑不了啦。你实在要等也得过了河再等,如果看到情况不太好就往南边跑,到东方市等叔来会和。别担心,叔跑得可快了。天命玄鸟,浴火而飞,江湖传说中的朱雀就是我呀,他们追不上的,哈哈哈!”

    这一次搜寻神子绝对是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在进行,即便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也不晓得能不能逃脱天罗地网!

    朱富贵拉少年站起身,心中泛起阵阵伤感。轻抚稚嫩瘦削的肩膀,听到他粗重急促的鼻息,一曲《怨王孙》无端涌进脑海。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他从小闯荡江湖,没有多少文化,忠臣良将才子佳人的戏曲却听了一肚子,是一个旧式的人,一个被现代社会遗弃的底层人。虽然他见识过灯红酒绿,也经历了刀光剑影,但一直躁动着飘荡着,唯有这三年在乡下的日子才好像找到了归宿得到了安宁。只是可惜,好日子终有到头时。

    以往听《怨王孙》这小曲儿,无非是感受些湖光山色清秋如洗,佳人如画芳踪缥缈。此刻面临生死威胁再乍然回忆起这首曲子,却感受到了在那轻松闲适底子下的沉痛与哀伤。现在莲子未成,荷叶将老,为之奈何?罢罢罢,纵然是黄泉路人归早,拼却了我这片老荷叶,也要护住他这颗青莲子长成,日后好有机会叹息清露洗汀草。

    “江哥儿,你可是神子候选人,别那么没出息。以后如果一个人行走江湖,切切记住叔的话,道德文章全是放屁,天大地大不如命大!以前你最远也只走到大杨树,连常德、岳阳都没有去过,这回可得把握住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呵呵,别耍赖,站好了,前弓后箭,调整呼吸。预备……跑!”

    朱富贵一推,两条身影刹那分开。

    一条踌躇数秒,便沿堤坡往下斜跑。另一条则直冲向前,势若奔马。堤上的草叶黄土碎石被蹬踏得飞溅,仿佛形成了一条土龙沉默地扑向前面。

    堤坡上青草长势茂盛平整,低矮匍地,仅仅没过成人脚踝,杂东杂西点缀着一些高及人腰的茅草和灌木丛。满江红顺着坡面向下斜冲拐往渡船,才跑出三十几步,就听到堤上传来呵斥声。

    “什么人?”

    “咦,殿堂!”

    “嘭”一声闷响,似乎高速相撞中一物被抛起坠地。

    紧接着传来密接不断的拳掌相接声,衣袂带风声,脚步杂沓声。

    “砰”一声尖啸,是枪声!

    满江红忍不住抬头仰望,只见两人挥舞利刃背靠背防守得密不透风,一道瘦小的身形纵跳如飞,走马灯一般围着那二人转,隔数秒探手一击那两人便晃一晃,防守圈又缩小了一分。

    少年郎不由得胸中一热。

    朱叔叔真的是大高手,欧耶!

    静夜里的枪声格外刺耳,震得远处瓦房“嗡嗡”回响。余音才消,五、六里外的沙湾村方向便传来一声长啸,高亢激昂势不可挡,如长江大河一般波涛滚滚绵绵不绝,只几个呼吸间便好像靠近了半里之遥。

    啸声乍停。

    四里之外的堤上散落着三具尸体,空气中弥漫浓重的血腥味。一具尸体尚在抽搐,一具倒伏,背上赫然现出一个血洞,还有一具连脑袋都几乎掉下,只剩下薄薄一层后颈皮连着脖子,气管“哧哧”直冒血泡。

    两个青衣道人停下,其中的年轻道士弯腰检视一会儿,转身禀告:

    “师父,颈子的断口不规则,有咬啮痕迹,身上有爪印,是被妖兽所杀。”

    背插拂尘的中年道士面孔阴鸷颌下无须,皱眉四望了一圈,道:

    “这头妖兽瞬间就扑杀了三名武师,非比寻常,妖气中居然还杂有一股正大光明的味道。赵大赵二守渡口,一个是巅峰武师一个是中阶武师,居然还被逼得开了枪,只怕妖兽杀了这三人后又去了那边,如果另有其人那也是殿堂级别的高手。枪声只响了一下,只怕是没机会开第二枪,快顶不住了。”

    “师父,您老人家五雷正法一出,甭管什么妖兽都要伏诛。武林人士只要还没有达到宗师境界,还不是跟土鸡瓦狗一般,说宰了就宰了。”

    “有高手护驾妖兽拦截,我们很可能找到了正主。速去渡口,小心为上!”

    年轻道士脚一蹬便跨出七、八米,快如箭矢。中年道人则飘行在后,身形似缓速度却快,仿佛御风而行脚不沾尘。

    满江红气喘吁吁地跑到船泊处,不待胸闷稍减便拾起栓在桩上的缆绳,却慌手慌脚怎么也解不开。这时一颗毛茸茸的硕大狗头从身后探出,一口便将粗如婴儿小臂的麻绳咬断。

    大黄!满江红惊喜地抚摸,发现它身上黏糊糊的,在月光下呈东一块西一块的黑色。

    大黄有些焦躁地把他朝江边拱去,跟随其后跳上船。

    满江红还想等朱富贵一起走,于是端起船桨并不划开,翘首仰望着。

    大堤之上,等两位道人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二十多米外躺着赵大赵二,没有挣扎也没有呻吟,看样子死得很彻底了。江面上一位少年站在船首,一条大狗蹲伏,流水缓缓托着小船漂向江心,离岸两三米。

    “那两个人是你杀的?”年轻道士冷冷瞅着面前气喘吁吁手执尖刀的瘦小汉子,懒得过去查看。

    “白痴!这儿除了老子还能有谁?”浑身浴血的汉子抬起左手大拇指对自己鼻尖一挑,傲然嘲笑。

    年轻道士一时气息浮动,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啧啧,你这小道士很不专业呀,应该称呼我为信士或者居士才对。你问我是什么人?你不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会告诉你我是什么人?莫非小小年纪就炼丹,把脑壳都炼坏了?”

    朱富贵装腔作势,继续慢悠悠地嘲弄:

    “你们抓人灭口,是不是在寻找神子,难道不想供奉‘三清’道祖了?我说老子怎么会‘一气化三清’,原来座下出了你们这些背师欺祖的畜生,不气死才怪!”

    他才解决掉守渡的两位武师,两个道士就赶到了。这年轻道士修为较自己稍逊,中年道人则强了好多。江哥儿的船才离岸,只有拖延时间激怒对方才能寻觅到一线生机。一步错步步错,对方的强大超出了预计,如果早知道就宁愿绕远路去金龟渡折往荆州,再回转南下岳阳,从岳阳坐高铁往东方。当然,那个方向肯定也会有人蹲守,但人烟稀少,肯定不会有这么严密。

    三清指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太上老君),是道教供奉的至高天神,相传为道教始祖老子一气所化。

    虽然汉子辱及教祖,偏生中年道士养气功夫了得,摆手止住了蠢蠢欲动的徒弟。他斜睨堤下小舟慢慢悠悠,反正逃不掉,倒也不在乎汉子的缓兵之计。今天下午连折了炮拳门几条胳膊,就算他们被枪声惊动,晚上也绝对没有胆子过来探头探脑。刚才释放气机可以确定方圆百米之内都没有其他人,面前又只是一个初阶殿堂,实在不足为虑。舟上只有一人一狗,妖兽会躲在何处?那个小孩只怕大有文章!

    “天师道、神霄派、灵宝派的高手已经到了洞庭,你们以道家之名造孽,休想逃掉!”

    “哈哈哈,你想诈退我等,护住江上的那个小孩。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中年道人大笑,轻蔑说道:“就算三派法师齐至,哪又怎样?这道家只是我等流入俗世的支脉而已!”

    朱富贵这回真的吃了一惊,连退两步。

    “你们,你们是炼气士?”

    道家自春秋发萌,一直到西汉张道陵创立“五斗米教”(即后来大名鼎鼎的天师道),才从流派升格为宗教,始称道教。在张道陵之前,修行之人还没有开创出炼丹、符箓、驱邪等等神通,而是吸风饮露,修炼元神,被统称为先秦炼气士。

    这些炼气士神通广大,能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移山填海,能日星象纬,占卜八卦,知晓身前身后事,能耐直追传说中的仙人。

    比方说姜子牙灭商封神,比方说鬼谷子寿高千岁,弟子苏秦、张仪、孙膑、庞涓、毛遂等等在春秋战国期间覆雨翻云。比方说《淮南子.精神训》中提到的“真人”,曰:“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无形,其静无体,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无间,役使鬼神。”再比方说道家始祖之一的庄子在《逍遥游》中曾如此形容神女,曰:“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吸风饮露,不食五谷。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道家从炼气这口大锅抽取老庄学说为始祖,推陈出新发扬光大,从源头上说是支脉也不为过。

第六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瞧着对面两个道士一副只等自己束手就擒的架势,朱富贵岂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汉子,脸上惊惶心底却在冷笑。

    你说是就是呀?炼气士一心证道,不理俗务,偶尔出现在江湖也是独来独往鸿飞冥冥,哪里会这般成群结队?更何况自汉朝以来历两千多年,炼气士几乎都绝种了。

    两位道人没料到那条汉子调匀呼吸,再次踏步上前,扬刀大喝道:

    “炼气士不得踏足红尘,难道你们要坏了这千百年的规矩?”

    朱富贵瞥见小船离岸五、六米,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想再拖一阵子后等船过了江心,江哥儿又水性奇佳,这妖道要抓人可就困难咯。

    “几千年的老黄历的,还翻它做甚?”中年道士没有探查到妖兽气息,眼珠一转问道:“你这汉子修为不低,和炮拳门有点关系?”

    “没有。”

    “船上小孩的年纪可正巧是十三岁零七个月?”

    “不是!”

    “哼,瞒也没有用。叫他上岸,你再自断一臂,今天这事就揭过,饶了你小命。”

    “哈哈哈,你当老子是三岁的小孩呀,这么好骗!想要抓他,就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朱富贵急促运气,瘦小的身躯仿佛青松咬定岩石,不动如山。

    “人生之大,无非生死二字!你不怕死?”中年道士冷笑。

    “呸,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这獐头鼠目炼气炼得猪油蒙了心的家伙懂个屁!老子就不相信像你们这样伤天害理的家伙也能修成天道,求得长生!”

    千方百计,终究实力不济,最后还是免不了要以死相拼。朱富贵心意已决,狠狠朝对面呸了一口,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行走江湖多年,武功未必是极高,眼光却很毒辣。既然存在着拼命的心思,便少不得要仔细观察,可越观察越心惊。道家武功以太极、形意、八卦最为著名,太极以柔克刚,形意迅猛,八卦刚劲,就算其他冷门生僻一些的武功,也总是有痕迹可寻。但这两位道人倏忽而至戛然而止,身法、站位、姿势也不刻意隐藏掩饰,自己却瞧不出来历。

    佛家云身体只是一具臭皮囊,道家虽然不追求仪表姿容,却也讲究一个飘然出尘。那中年道人尖嘴猴腮形貌丑陋,在外门的地位也不甚高,常吃人耻笑,这时被一句“獐头鼠目”引发了心火,眼中厉芒一闪,对侧后方的徒弟微微一摆头,阴沉沉道:“留活口。”

    面前这条汉子来路不明却铁了心要护住那个小孩,莫非自己真的走大运撞到了传说中的神子不成?不管如何,先拿下再说!

    年轻道士抽出插在身后的拂尘随随便便踏前一步,犹在恼恨刚才被削了面子,讥诮道:“屠狗之辈,也配谈天道!”

    朱富贵仰天大笑,挺直身躯,爆发出一股浩然气势,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我听说武道中人从武士、武师直到殿堂,都不是炼气士一合之敌,唯宗师以上高手方可一战。今天就让我这个小小的殿堂,领教一下炼气之人的战力。”

    堤上遥遥传来杂乱的奔跑声与喧闹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却是朝着这边而来。三人一怔停下,只见从沙湾方向跑来六个壮实的小伙子,其中三个还提着棍棒。

    练武之人,初习武只能算学徒,刷腰踢腿蹲马步打沙包,一两年后约有小成被称为初阶武士。待其基本功扎实,练熟两三套拳法打得赢三五人,成为中阶武士。又待其技艺精深实战经验丰富,稳压中阶武士一头,便成为高阶武士。

    武士武士,毕竟是士,在百万军中冲锋陷阵也只是个士兵而已。待其完全掌握一项武艺,有独到理解与超越武士的实力,能够授徒开馆,便成为了武师。

    但武师再厉害,不过是依仗招法精妙与身体强悍,一旦能够做到内气外放,妙到毫巅地控制身体与激发潜能,所谓“一羽不落,意到力到”,便步入了殿堂境界,也就是俗称的“登堂入殿”,在武林中占据一席之地。

    而殿堂之上的宗师境界,据说能够融通诸法,自创战技,沟通天地,实力更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了。

    武士,武师,殿堂,宗师,便是武林中沟壑分明的四个境界等级。

    这群跑来的小伙子是炮拳门弟子,领头的叫大牛,高阶武士。炮拳门自从数年前掌门人谭山过世,衰落凋零,门内再无一个高阶武师。现在的第一高手王铁柱是大牛等人的师傅,也堪堪才达到中阶武师的巅峰水准。

    大牛傍晚听说有两个道人带着五个武师进沙湾找炮拳门晦气,使阴谋诡计折断了师傅的胳膊,便邀了几个兄弟去讨说法。那知半路上被掌门人谭四郎拦下训斥,只得怏怏回转。师兄弟几个心里憋屈,聚一块儿喝起了闷酒。夜里突然听到堤上传来枪声,仗着人多操起家伙就跑来查看情况。

    他们是抄小路上堤的,没见到四里外倒伏的尸体,根本未察觉事态严重。到渡口一看,两个道人正气势汹汹逼向朱富贵,压抑的怒气便再也控制不住了。朱富贵是南洞庭大扬树的货郎,鹤洲梅姥姥的远房侄子,每月都要挑一些油盐酱醋糖果糕点针头线脑的到沙湾与鹤洲卖,顺便收些龟壳蛇皮蝉蜕回去,与大家都熟识,算半个本地人了。那两个道士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还暗算了师傅!

    六条汉子往朱富贵身前一站便立成一堵墙,大牛有意抖了抖厚实的胸肌,一指两位道士喝道:“呸,牛鼻子,欺负俺们北洞庭没有人是吧!”

    其实现代道士都像常人一样留短发,只有苦修复古的老道人还蓄着牛鼻子抓髻。只不过“牛鼻子”这一称谓流传千年,约定俗成,道士们再恼怒也无可奈何。

    年轻道人退后一步,轻蔑扫视气势汹汹的几条毛头小伙,静待师傅指示。

    有一位小伙子注意到不远处还躺着两个人,便走过去查看,一望江中还漂着一条小船,虽然隔太远看不清小孩样子,但那条远近闻名的大狗让他一眼就认出了满江红,急忙大喊道:“江、江哥儿,你在搞么子,快上岸!”

    大牛也看到了江中小船,知道梅婆婆帮货郎收集一些乌龟壳脚鱼壳,又是远亲,来往密切。猜测是道士要行凶把江哥儿逼到了江中,货郎还不错拼命拦着。这大牛平日里就喜欢打熬力气较量拳脚,最不爱动脑子,这一猜却歪打正着。

    “江哥儿,快上来,怕……怕个卵!”大牛冲着江面喊。

    朱富贵顿时急了,一步便跨到了堤边,大吼道:“快走!”

    这一嗓子震得几个小伙子耳鸣头晕天旋地转。他们本来就喝酒喝得有些懵懂,自动忽略了朱富贵这一步跨出常人好几步的距离,都心道货郎身量小嗓门着实不小,走村串乡练出了好声音。

    大牛打了个踉跄,使劲晃了晃脑袋稳住身形,走过去亲切地一拍朱富贵肩膀,竖起大拇指大大咧咧道:“有俺们罩着,怕,怕个卵!朱货郎,你讲义气,够意思。”

    闻到大牛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朱富贵一头黑线心急如焚,脸拧巴成核桃一般苦笑不已。自己确实蒙仙人赠一道保命剑气,可以斩杀宗师以下高手。刚才想激怒对方伺机斩之,偏生贼道士养气深厚一点也不心浮气躁露出破绽。这六个小伙子人都不错,被稀里糊涂卷入进来,简直是在拿性命走钢丝。现在局面危急,不知道江哥儿身边的大黄狗能不能斩杀这个接近宗师水准的妖道!

    听说那条狗都二十多岁了,按人类寿命换算的话就是百岁老人,却依然雄壮凶猛,威震湖乡。自己也曾经想探究一下原因,可是大黄很难接近,只听满江红与梅婆婆的招呼,与之对视如同被高等生物俯视,令人凛然生出惧意不敢亲近。

    经过仔细观察,发现这条狗龙行虎步,所到之处,方圆半里内的畜生不敢出声,飞鸟不敢靠近。乡里人只是看到大黄狗的外形凶猛如狮子,捕鱼逐兔如探囊取物,却根本不知道它战斗力的深浅,更感受不到它偶尔外泄的一线气息竟然直追自己平生仅见的仙人。

第七章 生死安足论

    中年道人皱起眉头感觉事情有一点棘手,杀这六个楞小子轻而易举,但是明天炮拳门鱼死网破不配合怎么办?炮拳的掌门人谭四郎表面上诚惶诚恐,其实心思却狡猾得很。一旦他把所有十三岁的少年藏起来或者偷偷送走,自己就算有通天本事也要大费周折。

    江中的小舟离岸七、八米,既不靠近也不远扬。朱富贵暗骂愚蠢,心中却是一暖。

    去查看情况的小伙子匆忙跑回,惊呼道:“杀,杀人啦!那两个是下午去村里的武师,都死翘翘了!”

    “你两个贼道敢在北洞庭杀人,没、没把俺们炮拳门放在眼里。乖乖地同俺们走,搞清楚再说!”

    大牛听说死的是道人同伙,这事颇有蹊跷,却也懒得多费心思,手一举,六个人依旧呈扇形逼了过去。

    中年道人怒不可遏,衣袖一挥顿时劲风扑面。六个人酒劲上涌脚步浮华,被这阵风吹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稳住下盘,那酒劲却也醒得差不多了。

    “哼,道爷我已经同谭四郎说好了,只要配合找人就放过炮拳门。你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道爷今日先饶过,只抓货郎同江上的小孩,还不快滚!”道人冷笑,不屑作更多解释。

    六个人愤怒地瞪着他,并不退缩。

    “还不快滚蛋?你们以为道爷是吃素的,当真就不会杀人?为他人送掉性命值得么?”中年道人面孔阴沉一字一顿,透露出森森杀气。

    依旧还是沉默,沉默之中六个人还是在慢慢地逼近。

    “敢再往前走一步,死!”

    道士的话语才落,只听到“嗵”一声响,大牛跨前一步,狠跺地面拳击胸膛,喝道:

    “门规第一条!”

    “守乡卫土,吾辈责任!”后面五个人以棍击地,挥拳跺脚,朗声应和。

    “门规第二条!”

    “见死不救,吾辈耻辱!”

    “门规第三条!”

    “成仁取义,吾辈荣光!”

    呐喊声撕裂夜空激荡四野,虽然只有几个人,气势却仿佛千军万马席卷而来,昂扬不屈慷慨悲壮,令人热血沸腾,虽死不悔。

    如荆轲刺秦王,易水悲歌白衣飘飘,一去不复返;如嵇康临刑,叹息《广陵散》,顾日影而弹琴;如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如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

    历朝历代以来,大至圣贤经典、朝廷公告,小至门规帮规、乡约家训,无一不是冠冕堂皇,但是有谁当过真?堂上悬的是正大光明,背地里却蝇营狗苟;嘴巴上说的是仁义道德,背地里却男盗女娼。

    这几个小子虽然地位卑微天真可笑,却满腔热血一身正气,不惜生死。此刻他们认真得近乎执拗,硬是升华出一股庄严味道,令人肃然起敬。

    如果说智慧进化了人的能力,那么正气则净化了人之精神。古人有歌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江上的满江红被这股气势横梗胸腹,憋得几乎爆炸,转动双桨不让小舟被水流带走。大黄狗静静瞧着堤上乱哄哄的一幕,目中精光闪烁。朱富贵一看事态一触即发,急转心思准备先发制人,作势欲扑。

    中年道士被诸人气势猛然震退半步,心中羞恼,杀机越来越盛,却忽然间目露恭敬,双手一拱弯腰深施一礼,道:“参见高功。”

    众人齐刷刷转过身,只见二十多米外静悄悄立着一个道人,月光下那人躯体高大,身披明晃晃杏黄袍,头戴金灿灿冲天冠,肩头斜露出桃木剑柄,远望有如神仙。

    高功是道家主持法会经师的首领,据说能踏罡步斗沟通神明。普通道士着青袍,黄袍只有法师、高功、主持等人才能穿戴。朱富贵听音辨色,确定这批人是道士而非炼气士。那高功带来的气势上压力绝对只有宗师级别的高手才能做到,像这样登峰造极的人物是不屑于扮演他人的。虽然僧不问姓名道不问年岁,可道士们之间的称呼还是带上名号的,如某某道友某某法师等。这中年道士实在谨慎,连参见上师都不泄露自己与对方名号,说明眼下进行的事情是见不得光的,要遮掩行迹。那高功道人悄无声息而至,深不可测可怕之极,尚可一拼的局面顷刻间崩溃!

    高功道人面无表情,只静静扫了一眼堤上众人,便抬手屈指一弹,一道中指粗细的白线眨眼而至。只听到“啊”一声惨叫,人群后面的大牛咕咚栽倒,眉心出现一个血洞。

    白线横贯空中,凝而不散。

    出手即夺性命,毫无征兆。任你热血激昂,任你千方百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永远无道理可讲!

    朱富贵如堕冰窟寒毛直竖,暗叹休矣!保命剑气随着岁月流逝衰减了好些,只怕难斩高功道人。他如何看不出白线是罡气击穿空气后形成的气旋湍流,那高功至少达到了宗师的极高境界。听闻仙人谷的气刀施展如长虹贯日,这妖道弹指之间便罡气如剑,离体竟可达十丈开外,并不多让。

    湘人悍勇,俗称“南蛮子”,一旦激发血性向来悍不畏死。五名炮拳弟子留下两个救护大牛,另外三个人则怒吼着扬起棍棒直扑高功道人。

    明知不敌,明知必死,但有一口气在,绝不退缩。

    朱富贵大惊失色正欲阻拦,只听到一声冷哼,如被重锤猛击耳膜,顿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那五条小伙也应声齐齐栽倒,身子蜷缩痉挛,口鼻间有血丝蜿蜒渗出,发出凄厉的濒死野兽一般的嗥叫。

    朱富贵以手按胸弯着腰大口喘气,一颗心擂鼓般猛跳几乎爆裂。方才随着高功道人一声冷哼,一道细小锐利的气流破了他的护体真气扎入心包经,以他的殿堂修为仓促之间将真气凝于心脏外围进行阻挡,也只能缓上一缓。那道破体真气威能不大却凝练异常,仿佛钢针扎入豆腐一般,瞬间便穿透心包经直入心经。心脏如被巨爪攥紧一般痉挛不已,一秒内竟颤动了上十次。眼前发黑,眩晕与绞痛怒涛拍岸般一阵阵袭来,朱富贵明白自己生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数十秒之后这颗心恐怕就要碎了。

    垂死挣扎之中,朱富贵丹田里的真气被急促调往心脏经脉拼命抵抗,好像潮水疾退沙滩裸露,一道青濛濛的气息迅速显山露水凝聚成形,赫然是一柄青幽幽的小剑。

    那小剑似被惊动,剑尖微昂,溯经脉而上一闪便进入了心经。沿途真气纷纷避让,仿佛众兵丁围剿悍匪却偏生不敌,被杀得溃不成军,忽然见到将军单骑自天外而来,顿时欢欣鼓舞,纷纷鼓噪着跟上。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朱富贵本体真气在包绕心脏的心经之中仿佛怒潮汹涌,但一触到高功道人植入的异种真气便无可奈何地崩溃,无济于事。待小剑一入心经,那道不可一世横冲直撞的外来真气立刻警觉,高傲地像蛇一般蟠曲昂扬,准备对峙。但小剑却比它更加冷傲不屑,根本就不停歇下来,剑光只是一搅,凝练异常的破体真气竟然不是一合之敌,顿时被切割粉碎如同洒下漫天花雨,被朱富贵蜂拥而上的本体真气吞噬。

    虽然外敌被歼灭,那小剑还是不肯停歇,兀自迅疾地游走在周天经脉,带动朱富贵自身的真气也跟随着急促运行。小剑越行越快,裹挟的真气也越来越多,威能越来越大,直欲破体飞出一般。

    这一切只发生在数个呼吸之间,横贯空中的白线还没有完全消散,炮拳门几个小伙子还躺在地上颤抖痉挛,惨叫声戛然而止。

    高功道人在一声冷哼之后便不再看堤上的众人,沿着斜坡一步一步走向渡口,不急不缓,步伐稳定,神情凝重。

    眼见着高功道人逼近,小舟之上的大黄狗浑身毛发炸开,目露隐隐红光,冲着滔滔江水“汪”一声嗥叫。一时间波翻浪涌,小舟疾退了十多米,江面出现一个丈余方圆的水洼凹陷。

    风乍然而起,丝丝缕缕的薄雾被一卷而空。

    草木偃伏,惊涛拍岸。

    那声嗥叫低沉却极具穿透力,传播极远,沿江的蛇鼠虫雀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动弹。而在水面之下,声波以更快的速度穿过茅草街河口直入洞庭湖。

    洞庭湖深处水平如镜,忽然水波荡漾隆起一个水包。那水包越来越大直如小丘一般,迅疾向河口移动,拖出两道三米多高的巨浪,席卷八百里湖面。

    闷雷般的水啸声从浩荡无垠的湖面传向茅草街,集镇上的人家纷纷被惊醒,有人爬上屋顶敲锣,更多的是扶老携幼吵吵嚷嚷撒腿就往高地跑。巨浪滔天逼近虎渡河湖口,那里聚集的数百乌篷小船顷刻被打翻。好在后续的浪头越来越低,渐渐偃旗息鼓消失无踪。渔夫们都精通水性,乱哄哄好像一堆蚂蚁似的泅上岸,无一不面色苍白,惊魂未定。

    巨浪排山倒海一般扑入虎渡河,被狭窄的堤岸阻挡,激荡出五、六米高浪头,声势滔天地拍打两岸,月光下卷起千堆雪,泼溅一川碎玉琼花。河道内的鱼群纷纷弹跳出水面,刁子、黄牯、白鲢、鲤鱼、草鱼此起彼伏,暗青色的河面翻涌如白屏,仿佛一幅巨大无匹的长卷正在次第拉开,波澜壮阔地向内河压了过去,势不可挡。

    浪头之下,一道巨大的黑影在水底疾行。

第八章 仙人剑气

    中年道士见高功道人貌似颇有不悦,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急忙忙指向江中对徒弟喝道:“截住那个小孩!”

    “是!”

    年轻道士早就蠢蠢欲动了,当即应声一纵跳出了高高的江堤,双臂一展道袍鼓荡,仿佛夜枭俯冲一般扑向小舟。

    大堤之上,几位小伙子在数息之前还是鲜活的生命,此刻却倒在血泊里蜷缩成一团腿脚颤抖,眼见是不活了。唯一还没有倒下的瘦小汉子佝偻着腰身,正踉踉跄跄朝堤坡的另一面奔去。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逃?”

    中年道士一边纳闷高功道人的玄音神功居然没有震死这条汉子,一边狞笑着抽出拂尘,只两步就追至其身后,一拂扫下如同钢刷。

    朱富贵痛得啊呀一声惨叫,背部的衣衫与皮肉立刻被撕下去了一大半,筋肉模糊鲜血喷溅,却强忍着痛奔至堤边纵身一跃。

    这厮好生顽强!道人一怔之下眼见汉子身形消失却也来不及多想,再跨一步追到堤边,紧随其后高高跃起,但是他人尚在空中便已经感觉不妥。

    这江堤高达五六十米,上半截二三十米是足有六七十度的陡坡,其下是十米来宽的平台,再下是三十米许只有三四十度倾斜的缓坡。那汉子要逃生绝对是顺坡跑下去速度最快,跃起纯属画蛇添足,只怕其中有古怪。

    不等道人看清楚下方情形,坡段中间一个凸出的黑影冲天而起,一道寒光直刺小腹。道人护体罡气一振,缩腹扭身,袍袖伸展仿佛羽翼一般急促扑扇,硬是在空中滑出一道小圆弧让过了这一击偷袭,在刻不容缓之间扬起拂尘对着那人的肩膀斜劈而下。

    朱富贵每月总要挑担往来鹤洲几次,对这条江堤熟悉得很,跳下时落到了陡坡中段一块凸出足有两米的尖石之上,早就盘算好了这次伏击。但眼下尖刀刺空,他人在空中无从借力,又被道人的拂尘劈到肩膀,身形便再次坠落,其势更急。待到他掉落平台就势一滚卸去冲力,人还没有站稳,胸背腰腹就连连遭受重击,顿时皮开肉绽。

    “我说,我全都说,求道爷饶命!”

    汉子喑哑着嗓子求饶,高举双臂不躲不闪,手一松尖刀落地。

    道人冷笑数声后罢手,站在五步之外静观其变。其实刚才他未下重手,就是指望着留下一条活口盘问情况。这条汉子的内家真气适才被高功所破,眼下实力还不如一个武师,实在不足为虑。只是这汉子先是宁死不屈,后又狡诈偷袭,突然之间就告饶了,这个转变也实在太快了一点,令自己总感觉一丝古怪与不安?这黑厮想说什么?我还没有叫他说呢!

    身形瘦小的汉子衣衫破碎,浑身跟血人一般,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他极缓慢地向前挪动了半步,又半步,突然扑通跪下了。可能这一跪太急,带得上半截身子也软软地向前倒下,眼睛却依旧盯着道人,手臂高举过头,仿佛是要行一个诡异的五体投地大礼一般。

    道人鄙夷的神色未消,警兆忽生,一股毛骨悚然的惊恐令他不假思索便欲疾退。

    本来双方距离五步被挪近到四步,那汉子身子前趴又拉近了一步距离,高举的双臂再拉近半步距离。所以在朱富贵倒下的那一刻,其手指离道人的胸膛仅仅五尺许。

    三尺龙泉剑,五尺齐眉棍。五尺的距离对高手而言算相当远了,若双方实力相差巨大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是朱富贵一直颤抖半屈的左手猛地张开,无名指、小指一弯,大拇指疾扣,食指与中指陡然伸直捏成了“剑指”模样,一道青濛濛的剑气从中指指端射出。

    殿堂境界虽然能够做到内气外放,但只是在近距离内对环境进行感应,在接触时侵入对方体内,绝无可能做到将无形的真气化为有形离体伤人。乍见到眼前这位境界已经跌至武师的汉子突然释放出剑气,恍惚之间道人还以为碰到了一位巅峰的武道宗师,大惊之下肝胆欲裂,一边疾退一边慌乱挥动拂尘抵挡。

    那道剑气轻盈飘逸,青湛湛若雨过云破露青天,不沾染一丝人间烟火;又好像一道虚影,空灵缥缈,不沾因果不惹尘埃;它迅捷无伦快逾闪电,予人的感觉却仿佛时光静止,一瞬被拉长成了一生,岁月悠悠而逝,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咫尺距离,避无可避。

    柔软的拂尘、坚硬的尘柄瞬间被切断,无声无息。

    虽然道人仓促之间运起了护体罡气,但在剑气面前犹如纸糊的一般。“噗”一声微响好似败革破漏,道人胸膛被那道仿佛穿过了漫长岁月的剑气扎了一个通透,被带得双足离地平平退去两步仰天栽倒,抽搐扭动得一阵便不再动弹。

    一阵风吹过,被切断的拂尘毛发飘飘扬扬如卷起一蓬蒲公英的种子,飞向了黑暗。

    三四分钟之后朱富贵醒转过来,趴着的身子如同尺蠖一般一节节拱起,翻转过来慢慢坐直,剧烈咳嗽着吐出了满口鲜血和几块碎肉。

    这就解决了?

    呵呵,仙人剑气可是好耍的!

    他盯着中年道人的尸体傻笑了一阵,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景物模糊。

    常人以为武林高手打不死捶不烂,其实他们的生命力比健康之人也强不了太多,任谁胸肺碎裂失血过多都只能等死。朱富贵自家真气被仙人剑气裹挟去三分,余下七分被高功道人的破体真气搅得一塌糊涂无法凝聚,论战斗力还抵不上一个初阶武师。不过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高阶武师,被这道剑气生生拔高境界到殿堂,已经很知足了。

    他调息片刻,恢复一点精力之后便开始艰难地朝坡上爬去,方才趴着的地方已是一汪血水。前胸后背的皮肉被生生撕掉,刚开始还钻心一般痛,到后来却麻木了,只感觉茅草触碰之处酥痒得很,风一过又彻骨寒凉。

    这堤坡平日瞧着并不甚高,今日怎么就没个尽头了?

    朱富贵紧紧抓住一把茅草,就着一个洼地停下来喘息。头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晕晕乎乎的,思维缓慢渴睡得很。他生怕一闭上眼睛就会永远醒不来,于是咬了咬舌尖,一丝模糊的腥甜与疼痛令脑袋清醒了许多。

    河堤那边没有大动静,说明妖道还没有占到什么大便宜。呵呵,妖道非道,黄狗非狗,这一场大战还真是令人期待呢!江哥儿这小子除了身子骨弱点,其实还真有几分像神子。过目不忘聪慧如妖,虽然耐力差点,但偶尔爆发出来的力量也吓人一跳。有自己这个殿堂跑前跑后,再配上一条深不可测的大黄狗做贴身保镖,配置也够豪华的了!

    等等,一个曾经被忽略的疑惑突然钻出脑海,朱富贵仿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抓住了一线烛光,皱起眉头努力思考起来。

    这小子出生在神子降临日的两月前,自己听梅姑说起过记载生辰的纸条,也探访过当初最早见到婴儿的一批人,都说他肥肥大大绝对是出生两个月以上。可是除了梅姑还有谁见过那张纸条?包裹婴儿的旧衣裳再破再脏也是个念想,怎么可能随便丢掉?大部分初生儿确实皱皱巴巴,可如果神之子与凡夫俗子不同,像哪吒一出生就能够走路说话,那么别说像两个月婴儿,像两岁的小儿都不奇怪。有没有可能大黄本是一条普通土狗,之后变异成哮天犬正是为了守护神子。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就能解释通了。

    朱富贵咧开嘴呵呵傻笑,冲着远处沙洲黑魆魆的树林竖起了大拇指。

    未雨绸缪,伏线千里,梅姑妈,您老人家实在是高!

    年轻道人先是落到江堤的平台之上,往前疾跨三步就着那股冲力在平台边缘一蹬,身子再次扑入空中,双臂展开如同鸟儿一般转了半个圈子掠向江中小舟。百忙之中他还瞥了一眼正稳步下行的高功道人,心中暗自得意。这一手凤翔九天使得圆转如意,大大超越平时水准,要是入了高功法眼,提携一下受用无穷呀!

    小舟之上,少年仰起头呆呆望着。

    伴随“咔嚓”一声炸响,船头猛地一沉船尾翘起,厚实的杉木板塌裂,大黄狗箭一般窜向空中。

    “黄龙盖顶拭乾坤,脚踏祥云扫千军!”

    年轻道士一声清咤宛若鹤鸣,手里拂尘一扬根根丝线炸开如钢针,仿佛一朵盛开的硕大菊花凌空打下。这拂尘能破高手附体罡气,何况一条土狗?

    他这一番买弄果然起了作用,高功道人驻足望向江心。只见一只毛茸茸的狗爪穿过拂尘浑若无物,搭在年轻道士颈上往下一抓。道士一惊顿时手舞足蹈,那条狗顺势而上竟然骑上了他的身子,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下。

    数秒之间风云突变,一人一狗坠落江中。“嘭”一声水花四溅,不一会儿丝丝血痕随着水花一圈圈漾开,不绝于缕。

    微风拂过,四野无声,人与狗俱不见踪影。

    “孽畜,敢尔!”

    高功道人身形一晃原地消失,再现身已是在十丈外的江边,吐声呵斥。其言涩滞顿挫,其音苍老重浊,如石碾青苔钢锉锯木。音浪像波纹一样沿河道传播,一时间满川俱回荡着“孽畜,孽畜……敢尔,敢尔……!”

    江面波澜不惊,血水染红了一丈方圆,月光下如青绫之上浸洇开一处小小墨团。少年趴在船头用手拍打着水面,带着哭音喊:“大黄,大黄快出来,大黄……”

    高功道人隔绝红尘修炼多年,道心坚毅,眼下却起了疑惑。这妖兽大不寻常,气息堂堂正正,除去一点点精怪妖味之外,其精纯与光明竟然胜过了烈日骄阳。

    夏夜的河面水汽蒸腾,若遇上无风天气气温剧降,常常会形成一川浓雾。风乍起乍息,十米方圆的水汽袅袅升腾,凝而不散,如轻纱一般把小舟裹在其中。水汽渐密,小舟变得影影绰绰;雾渐浓厚,迅速沿河扩散。

    技只此尔?

    高功道人静静看着,心里冷笑。

    他虽然隔绝红尘却并不古板,不需要知道水汽蒸发遇冷凝结成雾,遽冷结晶成霜,饱和凝结化雨,只需要知道一个颠簸不破的真理:破坏永远比建设容易得多!一块琉璃,制造它需要繁复的工艺,打碎则只需要半截砖头。

    任你万般幻象千般伎俩,我只一声断喝!

    破!破!破!

    这三声“破”有如三柄重锤砸向江心,水面顿时浮现出一个个小漩涡,一尾尾鱼或翻了肚皮漂浮或侧偏着身子团团乱转,无力地拍打着水花。雾气扭曲着四散,逐渐显露出少年茫然的脸。他似乎被这三声断喝吓了一跳,恼火地瞪了高功道人一眼,依旧低下头焦急地冲着河面呼唤。

    虽然破去了雾障,高功道人还是有点郁闷。这三声断喝玄音里真气充沛,蕴含精神之力,绝非普通高手可以抵挡。现在非但没有逼出妖狗,连那个小屁孩都行若无事,只震晕了一河的鱼。

    水流渐急,风再起。

    远处隐隐有“轰隆隆”的声响传来,若四方云动,万马奔腾,又似天风吹过,万壑齐鸣。

第九章 虎渡河边骨

    高功道人微微一怔,扭头望向十里外的洞庭湖口,冷哼道:“好重的妖气,竟然漫出了江堤!不在洞庭修行,却杀进内河送死,何苦!”。

    他面上古井无波,根根短髭如戟,背着手不紧不慢地沿江畔而行,仿佛闲庭信步一般,轻吟道:“久病方知身是苦,魔多反使道心坚……”浑没把堤上的血腥、逼近的妖气、江中的怪兽放在眼里。

    修道本是逆天行事,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与己争。高功道人并不以嗜杀为乐,却也不介意多杀几个俗人或者妖精魔怪。世间之事皆有定数,他们撞到了自己手下只能怪运气不好。难道那老虎吃了兔子,还要唏嘘感慨同它说一番道理不成?

    一角青色碎布被漩涡送出水面,他驻足端详了一番,知道青衣小道定无幸免,不由得摇头叹息。这小道是外门中的伶俐弟子,本次任务若立下功劳颇有机会进入内门修行,可惜却在这里陨了。记得离山之前这批小道无不意气风发,更有师姐师妹们鼓舞欢送,一朝身死道消便万事皆休了。

    可怜虎渡河边骨,犹是桃山梦里人。

    黄狗依然深藏行迹,风越来越大,吹得道人颈后桃木剑柄上的红色流苏猎猎飘扬。

    水流愈发急了,少年努力扳桨控制小舟不漂远,反而令得那船滴溜溜在江中打起了旋儿。

    残雾被一扫而空,高功道人踱行至与小舟平行之处,立定后也不多话,右手一扬,掌中一道晶亮的银丝直奔江心。

    满江红一边扳动着桨,一边用眼角余光警惕着老道的一举一动,见他立定之后扬手便知道不妙,顺势一坐往后仰倒滚入了船舱。

    银丝瞬间横越二十余米宽的河面,前段挽了个圈套住船头,发出微不可闻地一声“笃”,生生勒进了被桐油浸过三遍的坚硬船帮。那高功道人牵了牵银线试过力道,小臂一曲平缓地往回拉。

    满江红一骨碌爬起,月光下把那根丝线看得分外分明,立刻操起船桨狠狠地劈下。只听到轻微的一声“嚓”,银丝安然无恙,船桨却被削成两截。

    靠,这根丝线比刀口还锋利百倍,还好刚才没有用手去扯!

    满江红心底直冒寒气,眼睁睁瞅着小船正向对岸靠近,自己又不想撇下朱叔叔和大黄跳水逃生,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只听到“哗啦”水响,一条大狗突然箭矢一般窜出水面,露出森森獠牙咬向空中。

    高功道人见此不惊反喜,心中大定。

    方才这妖孽一声嗥叫震动河谷,差点令自己心神失守,本以为是个劲敌。然而它入水不出欲行躲避与偷袭之事,气势上就先弱了三分。现在又妄想咬断“天蚕丝”而非直接扑击,更是说明了其不敢正面一战。狗就是狗,纵然开启了灵智还是狗!焉知我这天蚕丝之坚韧可坠千斤重物,之锋利可削铁如泥。

    高功道人料敌机先,见水波荡漾时手腕便已一抖,一个大圆弧顿时从指下漾出。待黄狗窜至空中咬向银丝之时,大圆弧正堪堪传到此处,狗嘴前的一段丝线陡然上升朝天空荡去。

    黄狗余势不减继续上冲,与银线始终保持两尺距离,眨眼之间离河五、六米,上升之势也愈来愈缓。就在升至顶点将坠未坠的一瞬,银丝猛地回弹,如一线电光劈向狗头。黄狗的应变倒也奇快,于电光石火间一口咬住那根丝线,双爪搭上。

    这天蚕丝是高功道人偶然得到的一件宝物,时常把玩,知其锋利远胜世上诸物,寻常钢铁被其一勒立成两截。眼下见妖狗不畏其锋死死咬住,心中讶异却也不慌,手腕疾抖带出一串残影。

    银丝与狗坠至水面又突然上升,拽得小舟船头昂起,劈波斩浪地疾驶。一圈又一圈的圆弧从丝上漾出,仿佛千百条小蛇苏醒,把黄狗捆了个结结实实。那狗猛扭身躯反向旋转,它快丝线却更快,才解开三道束缚瞬间又有五道缠上,只数个呼吸间便被捆成了一个银色的大茧子。

    虎渡河边出现了诡异一幕。

    远处涛声如疾雷翻滚,这一段河道却无虫振无蛙鸣。峨冠博带的道人衣袂飘飘,放风筝一般拽下空中正挣扎着的银色大茧。一叶小舟无帆而动,舟上蹲着一个惊恐的少年。

    那个茧子一起一伏膨胀了数下,突然炸开,漫天散落的银丝好似盛开了一树纷纷扬扬的烟花。一团黄影流星一般砸在了河堤之上,“嘭”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高功道人手上一轻,心中不由黯然。这天蚕丝得之不易,没想到在一个偏僻乡里给毁了。虽然自己把真气灌注于蚕丝之中,令其坚韧柔软可曲可伸,可还是比不上妖兽把力量凝聚于一点瞬间爆发,生生把它崩断。这头妖兽的身躯坚逾金铁,腿爪更是有近万斤力气,并不好对付。

    七八米高的河堤斜坡上被砸出一个大坑,黄狗翻身从坑里爬出,浑身一抖,尘土、草屑、水滴顿时箭一般飞射。它停也不停,后腿一猛蹬地,带出一道黄光居高临下扑向道人,大口张开如血盆,似要吞噬一切阻挡之物。

    高功道人一怔之下见黄狗已扑至眼前,想也不想,掌中残丝一抖立得笔直,如一柄丈余银枪迅疾刺向狗头。这丝线极细,不就着月光细看浑若无物,那知黄狗一张口便咬死了线头从空中掠过,巨大的冲力带得道人一个踉跄。

    除了年轻气盛之时,高功道人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搏杀了。简单直接粗暴,没有高妙的功法,优雅的招式,神奇的道术,全凭原始的蛮力对抗,利爪尖牙的咬啮,方寸瞬息之间杀机四溢,**裸血淋淋毫无掩饰。

    他撒手,拔剑。

    这妖兽身躯强悍,纵跳如风,纯粹**的力量与速度都在自己之上,岂容它贴身近战。高功道人恼恨其毁了天蚕丝,出手再不留情。

    道人的右手从颈后拔出桃木剑,左手食中二指在剑身快速拂拭而过,齐眉斜举。桃木本来是淡黄颜色,因年深月久变成了浅褐色,此刻瞬间明亮起来,向外吞吐着约半寸许的白芒,隐隐有风雷之声传出。

    一剑在手,气势便截然不同。此前道人沿河畔而行,姿态闲适,步履从容,似乎与这清风花草河流堤岸都融为了一体。这时却格格不入起来,仿佛变成了一柄锋利长剑,直欲斩裂苍穹。

    满江红慌手慌脚弃船爬上岸,瞧见这一幕愣住了。

    靠,这厮是超级赛亚人还是绝地武士?手里举着的是“光剑”还是手电筒?能源在哪里?难道带了便携式充电器?

    若是有识货之人知道了满江红这番想法,只怕要呕血数升。传说剑道修炼到至高处,剑气凝而成罡,所谓剑罡!这桃木剑上吞吐的白芒,正是传说中无坚不摧的剑罡!

    罡者,拆开为四正,指北斗七星的斗柄,又指浩然正气,高空劲风。剑罡是剑气,但只有绝顶高手才能把剑气凝而成罡。那道人手中的剑罡吞吐闪烁斜指苍穹,仿佛活过来一般,一旦撒手就会破空飞去。

    桃者,五木之精也,最能压伏邪气。在华夏的古老传说中,北方有一座桃山,桃山之上有一棵拔地通天的大桃树,其桃枝可镇压万鬼。此后民间刻桃符辟邪,道家制法剑除妖,皆由此而来。

    那传说太过久远,世人都渐渐地以为虚妄。高功道人却不然,因为他本身便是从桃山里走出来的,那柄剑也正是取自传说中的仙桃树,而且还是最具灵气的东南枝。

    虽然只是一段桃木,随着剑罡的吞吐闪烁,此刻却仿佛深海的蛟龙苏醒,慑人气势镇压着四方天地,空气中弥漫着凌厉的杀意!

    随着桃木剑的“苏醒”,大黄狗尚在空中的身躯微微一滞,吐出了天蚕丝,姿势笨拙却速度奇快地扭转过来朝向道人,落地之后更是用两只后爪猛扣地面,生生犁出了两道深沟才止住身形,像人一般直立着,胸腹大开。

    随着微不可闻的一声蜂鸣,桃木剑光明大盛,离手飞出。

    见到这一幕,堤上一个正半跪蹲在两具武师尸体旁掏摸的黑瘦汉子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夜注定不平凡!

    先是大黄狗一声嗥叫震动河谷,四方云起,紧接着就见到了百闻难得一见的剑罡,再然后就出现了传说中的御剑,道门至高神通——御剑术!

    形势大大不利呀!朱富贵苦笑。

    他对大黄能否抗过这一击毫无信心,对满江红居然不逃非常生气。他是一个务实的人,局面危急下这些无意义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还在苦苦寻找着致胜手段。只是遗憾自己的本事太过低微,早早就将仙人剑气给用了,否则也不会任老道这么嚣张。

    高功道人并非泥古不化不识变通之人,见妖孽速度奇快未被桃木宝剑的气势镇压住,料想剑罡也未必刺得着它,况且洞庭湖里有个大家伙正在赶来,此战必须速战速决。一瞅黄狗落地后胸腹大开露出空门,他自然而然便运用上了巅峰力量施展出最强手段,准备一击必杀。这机会也把握得恰到好处,趁那黄狗还没有稳住身形,正是防守最弱之时。

    剑光一掠七、八丈方传出“啪”一声脆响,乃是击穿空气后产生的音爆。这一剑竟然比声音传播的速度还快,破了音障!

    高功道人在一开始还存了生擒的念头。末法时代,天地间几乎没有元气,修道之人想要飞升固然白日做梦,虫鱼鸟兽修炼成精更加没有可能。这狗显然开启了灵智,气息又精纯无比,极可能是找到了一个元气充沛的洞天福地。若能擒下来顺藤摸瓜最好,最不济也可以炼化它的妖丹,对修行大有裨益。

    然而黄狗被天蚕丝拽过头顶时,高功道人一瞬间对上了它的眼神,顿时感觉毛骨悚然。仿佛一头小白鼠仰起头,看到的却是一条眼镜王蛇瞪着的冰冷眼睛,物种与实力上的天生压制令他几乎无法动弹,除了恐怖,还是恐怖!

    一条狗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眼神?

    以高功道人多年的战斗经验,瞬间便猜出这条快成精的狗要不隐藏了实力,要不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发挥全部实力。自己竟想收服这样一条高深莫测的凶兽,简直是耗子收猫当宠物——嫌命长!

    尽管天地元气稀薄不适合修炼,但一些卓绝之士还是能把有限的手段修炼到极致。像御剑之术,虽然不能像上古仙人一样御剑千里取大将首级,朝游北海暮苍梧,但高功道人还是可以在十丈范围内把剑操控如意,称得上袖里青蛇胆气粗。

    御剑之威并不全在于离手之后可实现全角度攻击,更主要在于其变幻快、速度快。控剑之人以神念控制宝剑,变幻随心意而动,可谓意到剑到,速度更是刺剑的十倍以上。尽管剑身没有了手臂加持的力量,但由于速度极快,其穿刺之力反而更大。再附以无坚不摧的剑罡,绝对是斩妖除魔的无上利器。

    大黄狗的两只前爪向中间一拍,仿佛人的两只手掌合拢,硬生生把桃木剑身夹住了。宝剑去速变缓,在高速摩擦之中狗爪生出了青烟,狗毛也被剑罡割得乱蓬蓬飞扬。

    那柄剑一直到触及黄狗胸膛才像是遇到了强大障碍,明显一滞。以黄狗之狡猾,不就势后退卸去剑上的冲刺之力,反而爆眼龇牙地死命朝前顶去。高功道人以神念感觉到剑尖已经入肉,但是越往里钻速度下降得越厉害,仿佛正在陷入粘稠无比的胶质,而且胶质之中还隐藏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股磅礴大力正在吸扯侵蚀着剑身。

    御剑的厉害之处全在速度,眼下速度大减威力顿弱,还面临被没收的危险。高功道人心念电转,趁着面前的凶兽在这一瞬间还不能动弹,罡气透体而出,跃到空中一脚踹向剑柄。

    这一脚快若流星,空气被压缩到极致呈白色波纹状扩散,平地腾起褐色尘雾,闷雷一般轰隆。高功道人的一条裤管被急速膨胀的空气炸裂,根根丝缕飞射而出,深钻入土。

    你不死,我必亡!虽是仓促起脚,却蕴含了高功道人的全身功力与必杀信念,力大势沉,硬生生把桃木剑从黄狗的前胸钉入后背透出。

    大黄狗后退三步,仍是保持合掌夹剑的姿势稳稳站立,一声不吭,眼中的痛苦之色一闪而逝。它大张的口中,涎水、鲜血泉涌而出,而其肢体却在以肉眼无法觉察的极高频率极微幅度颤抖。

    自从一声嗥叫震动河谷之后,大黄狗始终未出一声。此刻它站立的样子真的好像一位沉默的落魄的中年男人,在忍辱负重倍受打击之后依然挺立,不怨天尤人,不退缩乞怜,不甘,不屈,不弃!

    这一切变化都只发生在几秒之内,满江红才刚刚奔到大黄的身后,见此情形发出了一声惊叫。

    高功道人落地后一探手握住剑柄狠命抽回,闪身退回原地。虽然一条裤管被炸飞露出了枯干的大腿,显得有些狼狈,他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好险,那妖孽方才只怕是能躲开飞剑一击的。它见桃木剑飞出之后微一缩身复又挺身,显然是舍掉性命也要护住背后的少年不被伤害,却不知我这御剑根本飞不了那么远。

    大功告成之后压力顿消,高功道人没有一点欣喜,反而对自己刚才的惧怕产生一丝羞愧,对居然用上了下乘的武道招数产生了一丝恼怒,但这些负面情绪都只一闪而逝,唯留下了满腔的疑惑,好像是有什么地方没有弄明白,隐隐地感到了不安与惶恐。

第十章 天人之下

    这一战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在对战之初大黄狗气势凌人一直占据上风,甚至毁了天蚕丝,仗的只是尖牙利爪快捷如风,一俟高功道人施展出道家法术立落下风。因为这御剑已经脱离了普通剑法击技之范畴,上升到了法术境界,不可以常理度之。

    可即便是道门至高神通的御剑术也没能直接破了黄狗的防守,踹在剑柄上的一脚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高功道人更加肯定这头妖兽只是偶然开启了灵智,因为未获传承所以施展不出妖术,也不知道应对法术的手段,空有一身灵力唯仗躯体强悍而已。

    但是依然不可小觑!那妖兽的目光能够动摇自己道心,显然还拥有极其强悍的精神之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先静观其变,看它能闹出什么花样。若是其临死反扑,自己也没有必要去硬拼。

    高功道人这么想似乎顺理成章,却不知因为他圆润无暇的道心已经出现裂缝,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勇气,才会深藏着对大黄狗的一丝畏惧为自己的退缩找理由。因此,他还忘却了世间之事若非在第一时间掐灭那可能性,除非是盖棺论定,总会存在着变幻之概率。毋需多久,他便会因这个决定而痛悔不已。

    高功道人犹豫不决地隔着二十多米远望,只见那狗立起来比普通成人还高,毛发蓬松头颅硕大,威武犹胜狮子,但眼下却呼吸微弱肤色萎败,目中红光黯淡涣散,已是风雨中飘摇的残烛。那少年一边哭喊着“大黄”,一边用两只手掌拼命按住妖狗前胸后背上的血窟窿,徒劳地想要止住汩汩冒出的鲜血。

    满江红死命按住大黄创口,见顺着自己手腕滴下的鲜血开始明显减少,于是更加用力,并用心去感觉掌下的细微变化。倏忽之间仿佛听到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人被移入了另一个空间。

    他见到上下四方皆是深邃的夜空,空无一物,满天星辰若萤火流动。

    这些星辰的流动极有规律,正在迅疾奔赴两个相对的地方,而自己头顶上则是一片光海。星辰之间正在用光波焦急地传递着某种信息,极简单极浅显,仿佛人在睡梦中的呓语,又仿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淡淡情绪。一道两道信息并没有特别意义,但是万千条信息汇集在一起,却形成了两道明确的指令,第一道的意思是救复伤体,第二道的意思是破体而出!

    特别是第二道指令一出,星辰之间的交流为之一静,一股决绝而悲怆的情绪顿时弥漫整个空间。片刻之后星光黯淡,第三道复杂而模糊的信息弱弱地传了出来,不是指令,而是犹豫着提出了一个疑问。

    身体若死,吾等必亡;破体而出,吾等亦亡。吾主尚幼,谁来佑护?

    满江红很奇怪瞬间就读懂了星辰之间交流的意思,下视己身却没有发现躯干,好像自己只是一个念头在此;再看看周围,感觉像是处在一个空旷的物体之内。

    如果离开一点点就能看得清楚了。

    他才这么一转念,就察觉同星辰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看到了一副顶天立地狗的骨架。

    这副骨架呈莹白色,周身密布光点,附着在周围的虚影应该是皮毛血肉,从形状上还可以分辨出血管经络。皮毛上的光点只有零零星星,肌肉里明显多些,血液中的光点又多于肌肉,经络中的光点再多于血液,而头颅中的光点则密如星辰宛若光海,正顺着经络下行,急急分赴数处。

    一个巨大空洞出现在狗的躯体里,前胸后背处两个创口在光点们奋不顾身的封堵之下开始愈合,空洞周围缠绕着一些白色的丝线状光斑正顽固地破坏渗透着肌体,但在光点们的吞噬下已溃不成军。

    致命之处在于心脏的那道贯穿伤。心脏本是血液的泵器,血流湍急,光点们封闭创口非常艰难。而心脏本身又在渗血,光点们封闭了向心脏的供血导致其开始衰竭。可如果不封,那些外渗的血又将冲刷创口导致难以愈合。心脏本身出现了空洞,更使得泵往全身的血压剧降,血流紊乱。有些脏器已经由于缺血而濒临衰竭,颜色越来越淡,几近消失。

    这场生死存亡的“救灾”,成败之关键在于速度。不但心脏的伤口愈合之后重要器官不能出现不可逆转的坏死,还要令得心脏重新复苏。

    这,就是大黄吗?从一出生起就陪伴着自己的大黄,从一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百米距离的大黄!

    那些光点又是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好熟悉,熟悉到仿佛血脉相连!

    急促流动的光点们突然停下。

    没有谁指挥,密如星辰的光点们就这么突然静止了。好像在千里大堤即将崩溃的抗洪抢险现场,突然见到了神灵从天而降,正苦苦徒劳挣扎着的蝼蚁般的人群被巨大的震撼冲击而静止,呆呆望向天空。

    “轰”,一瞬之后,光海沸腾,所有静止的光点们原地颤动,光芒遽涨。

    满江红感觉万千道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万千种情绪萦绕周身,万千声呐喊发泄出所有的苍凉、悲愤、不屈、挣扎、绝望,万千份喜悦满盈心胸。好像千年暗夜之后太阳君临大地,萎蔫衰败的万物顿时焕发出勃勃生机。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没有形体,他已经喉头哽噎,泪如雨下。

    随着心念一动,他迅疾进入了大黄体内。没有形体,但万千光点仿佛就是四肢,如臂使指圆转如意。随着他之所想,由无数光点汇聚成两条凝实的光柱,像手指一般捏住了心脏的创口,其他光点则汇聚成一根根丝线穿梭在那创面进行缝合,还有更多的光点则裹挟驱赶着血液流遍全身。原来破坏肌体的白色光斑是高功道人灌入的真气,本来就不敌,在围剿之下被迅速清除一空。

    随着创口缝合,血液流转渐趋正常,全身的脏器开始复苏。在这关键时刻,只要不再遭受打击,胜利可期。

    外边的情况到底怎样了?

    满江红心念一动,便发现自己依然站立江畔紧按着大黄的前胸后背,方才的经历在真实世界里好像没有时间流逝,如同一闪念间产生的错觉。又好像一场幻梦,醒来时如历历在目,只一眨眼便模糊了。

    风又起,吹得黄狗的毛发遮住了少年的脸。老道士一脸狐疑地皱眉盯着少年与狗,感觉似乎失去了一个重要机会,那妖兽又有了枯木逢春的迹象。他谨慎地往前踏了一步,却突然听到数里外的河道传出“隆隆”巨响与密集枪声,于是又停下来扭头回望。

    大黄,加油!

    满江红把耳朵贴到大黄肩上听到了低沉的“嘭、嘭”之声,那是心脏开始缓慢而顽强地复苏。虽然感应不到大黄体内的状况,但是情况明显好转,同时在他手掌的按压之处,一股源源不断的热流进入自己身体后一转,沿脊椎直奔大脑,消失无踪,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被那股热流洗刷过之后满江红疲惫的精神一振,酸痛的肌肉充满力气,身子轻盈得仿佛能飘起来一般。

    这股热流应该就是那些光点吧,光点又是什么?这是在给自己易经洗髓吗?难道可以就此神功大成,一拳毙了面前这个可恶的老头!

    少年胡乱地猜测着。

    高功道人只扭头往湖口方向一瞥便转过身,谨慎地又踏前一步,突然在原地消失,身形退后了三米。

    “啪”,随着一声尖利枪响,子弹击打在高功道人方才站立的位置,尘沙飞扬。

    河堤之上一个人歪歪斜斜地奔下。

    又一声枪响,高功道人再退一步。

    朱富贵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踉踉跄跄冲入高功与满江红之间,收势不及半跪于地,抬起手又是三枪。

    高功道人不再后退,第一枪左晃,第二枪右闪,待第三枪时却不闪不避,抬起左手朝前一抓,一圈涟漪遽然从袖管拂过。

    “火器之利,不过如此!”

    随着高功道人一声冷哼,一颗黄澄澄的子弹从他左拳掉落。

    朱富贵体内的血都快流光了,又面对一个强大如仙人的世外高人,虽然是夏夜还是感觉到很冷很冷。他剧烈地咳嗽一阵后站起身,很光棍地丢掉空枪,嘴角挂着无奈的苦笑,拱手弯腰施了一个大礼,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怜悯飞蛾不点灯。小子冒犯了真人,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只是我那小侄儿却是出生在神子降临之日前,无辜得很,还请真人放过。我包里有这孩子的户籍证明,要不取给真人过目?”

    这汉子着实卑劣,一看暗算不成便立刻求饶,焉知在我眼中这些挣扎都毫无意义,实在是可憎可笑!

    高功道人冷冷瞅着面前点头哈腰的猥琐汉子,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

    “天人之下,莫非蝼蚁。”

    听了这话,朱富贵不由得一愣。没在现代的学校读过书并不代表没有文化,他小时念过严格的私塾,对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并不陌生,在遇到仙人之后又特地研究了一下道藏和神仙志怪,知道“天人”最早出自《庄子.天下》,指得道之人,后来泛指神仙。至于连皇帝老儿也腆着面皮自称天人、圣人,那是不算数的。

    老而不死谓之贼,还他妈敢自称天人,欺负老子没见过真正的天人呀,我呸!老子遇到的仙人可没自称天人,你他妈就算是,也绝对是天人中的败类!

    朱富贵不再多言,哆嗦着把手慢慢伸进裤袋。无论如何,敢自称天人的都不是好家伙,绝对会把世俗中人当蚂蚁踩,求情肯定是没有用的,没听过圣人无情天人无泪吗?

    高功道人望了望堤上见没有动静,明白中年道士只怕遭遇了不测,再看看面前这点头哈腰又准备搞小动作的瘦小汉子愈发觉得面目可憎,斜提桃木剑大踏步向前。

    天人之下,莫非蝼蚁。连蝼蚁也妄图讲条件,试图反咬一口,实在是可笑之极!

    朱富贵一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就明白老道连真气都不想损耗,准备生生用桃木剑砍下自己的头颅。

    “站住!”

    朱富贵从裤袋里掏出一物指向前方。

    老道果然停下,并非是畏惧朱富贵的威胁,却是感觉到平日里轻若无物的桃木宝剑突然变沉了。

    “我知道真人不畏水火不惧刀兵,这一颗手雷也伤不了你。不过这雷里装的可是核废料,一旦炸开方圆千米都要被污染,谁也跑不掉。我就是一蝼蚁,求真人放过,别脏了衣裳。”

    朱富贵强咬牙关站稳身形,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汩汩直冒。

    老道似乎没有听到他讲话,齐眉斜举桃木剑,左手食中二指在剑身拂拭而过,那剑却死沉沉的没有一点反应,不像方才瞬间便明亮起来。他眯眼仔细端详,发现在宝剑的一尺前端黏着一层胶状物,月光下仿佛堆积着黑色的污垢,真气运行至此便被挡回。

    那是狗血!饱含妖异能量的黄狗之血!

    取自仙桃东南枝的桃木宝剑,就此被废了!

    从此世间少了一柄通灵法剑,多了一根蹩脚的烧火棍。就算今后驱除掉剑中妖气,其威能也要大减。

    仙桃之木能辟万邪,居然也被污染了?这黄狗的来头大不简单!

    “啪!”,一里外的河湾处传来一声巨响,浪涛拍岸之声遽然加大,如在耳侧。

    正在沉思的高功道人将宝剑一掷,看也不看,转过身背手望向河湾。

    “啊!”,朱富贵被一剑洞穿腹部钉在了地上。

    满江红慌忙放开大黄,疾奔至他身边哭喊道:“朱叔叔,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朱富贵浑身痉挛,面上一道道血痂纵横,努力勾曲上身想要坐起来。满江红慌忙把他的头托住,可是自己的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于是跪在地上把大腿垫到了他的颈下。

    他很想像刚才救大黄那样按住伤口却不敢拔剑,又不知道如何止血,于是腾出左手去朱富贵的身下摸索着,想把剑尖先从泥地里抠出来。

    “别动,没用的。”

    朱富贵口泛血沫,摆手止住了他,轻叹一声,颤巍巍道:“叔没本事,没能护住你……叔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你讲……千古艰难唯一死……叔这一生太仓促,好像都没做好准备,但是值了……你别难过。只是叔看不到你长大了!叔在东方市给你留了点小礼物……等你十八岁了就去探探宝,有能耐了就帮叔照顾一些人……嘿……”

    “叔你没事的,快些告诉我怎么救你。”

    满江红抽出左手一看满是鲜血,知道连朱叔叔的背部都血肉模糊,更加不敢动了。他嘴唇快咬出血来,一堆堆网上资料在脑海呼啸而过,可这里面没有一篇是讲腹部贯穿伤的,何况当初也没有阅读过相关救治的专门文章。

    朱富贵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颤抖着抬起手,慈爱地抚了抚满江红的头顶,又指向滚落到两米之外的手雷,断断续续艰难地说道:“……我骗那老东西的,没骗住,不过这玩意……还是很危险。你把它,丢进河里……别想着为我报仇,赶快……跳河……游走!”

    满江红脱下鞋子枕在朱富贵头下,走过去把手雷丢进江中,依稀听到背后咕哝了一句“好冷”,又一句“狗屁天人”,再转回时他已经气息全无。

    江声愈发浩荡,呜咽东流。

第十一章 你看不见我的泪

    以气机探测到大黄狗刚刚续起的一线微弱生气又消失了,老道这才放下心来背手转身,懒得再听那瘦小汉子的啰嗦。对方愤怒也好悲伤也好乞求也好威胁也好,都影响不了他的情绪,只是惋惜桃木宝剑就此废了。

    蝼蚁一般的人还不如一条狗,杀了也就杀了!不引颈就戮,还要枉费心机作垂死挣扎状,实在是可笑可憎!

    河湾之处的河道窄了许多,小山一般的浪头从那里扑出,发出“轰隆”巨响,如困兽犹斗。浪花飞溅到半空之中后被风一吹,一里之外都感觉到了水汽的清凉。

    不过那些浪头后继乏力,迅速降低到三、四米高,两条黑影在上面纠缠厮杀,时不时传出“噼啪”之声。四个黑衫黑裤的劲装汉子沿河疾奔,腰间均斜挎着微型冲峰枪。

    又是一声巨响,两条身影跃出水面在空中狠狠拼了一记。一条长长的黑影就势坠回江中,另一个上身**肌肉虬结的大汉则被震开十多米,跌落之时用手中大桨一拍浪涛便贴着江面飞掠,只数息就回到了岸上,冲着三百米外的高功道人大声喊道:“师兄,快截住这条黑鱼精!”

    四个劲装汉子一直奔在浪头前方约五十米开外,见大汉回到岸上之后便立刻停下来,前弓后箭摆出姿势,冲峰枪突突向江心扫射。那黑影吃痛潜得更深了,依旧一往无前地硬往前猛冲,带出一连串漩涡。

    “放它过来。”高功道人喝道。

    四个劲装汉子立刻收枪小跑向前。

    那大汉身形甚快,只数个呼吸就奔至高功道人身前。只见他腰间几道血痕,胸前还被割出斜斜一道深沟,肌肉白生生外翻却没有血迹。大汉对此浑不在意,把手中大桨往土里一插,连喘了几口粗气,憨笑道:“这条黑鱼快化形了,好生厉害!待我剥了它的鳞炼甲,剜了它的目炼神,剖了它的胆炼药,摘了它的丹炼气……咦,这条狗好像不太对头呀!”

    大汉迈步正欲去查看黄狗的究竟,却瞥到高功道人的一条裤管全没了,鞋也破了,不由得搔了搔光秃秃的头顶,嬉皮笑脸问道:“咦,师兄,你这个造型蛮风骚的嘛。”

    高功道人冷哼一声,那大汉缩了缩颈子撇了撇嘴,也不再动。

    这时四条挎枪的汉子也奔至近前,齐刷刷弯腰行礼,道:“参见……”

    高功道人面部微微抽搐,厌烦地瞪了他们一眼,冷冷地摆手哼道:“都停下!”

    这条黑鱼,居然……快化形了?妖兽一旦成功化形,实力便相当于炼气九层大圆满的修士。自己一个小小的炼气六层,对武林中人而言相当于高不可攀的宗师,可在炼气九层的大妖面前只是一条毛毛虫。

    不对,炼气九层的妖兽怎么可能同炼气五层的师弟打得不可开交,好像还处于下风?看样子它是黄狗唤来救驾的,面前这个普通少年怎么会有两个未成形的妖精护卫?末法时代,要找一只妖精出来可不容易。

    五个人都停下来看了看正捋须思忖一脸肃然的高功道人,随着他一起注视江中。那四个执枪的汉子更是目不斜视,好像没有发现老道特立独行的风骚造型。在道门之中,外门相当于打手、杂役,而他们则是外门里面底层的底层,岂敢造次。

    内门对于枪械的轻蔑态度的是公开的,可外门要同世俗界打交道,特别是面对冥顽不化的老百姓时,一柄手枪要比桃花神剑的说服力大很多,所以征用武师与枪手最后还是在外门之中遮遮掩掩地进行了。

    四个枪手本来还有一位外门弟子带队的,可那货不知是哪一根筋搭错了,见到大浪扑进虎渡河时叫嚷着斩妖除魔,竟然执剑跳入,再也没有看见他浮起来。还是这位来自内门的光头领导本事大,随手抄起一根船桨就和水里的妖怪斗了一个旗鼓相当。现在见到领导的领导,就好像集团公司的基层员工见到了董事会成员,当然诚惶诚恐力求表现。

    江水陡然增高了一米多,浪花翻涌,一层比一层高地拍打着两岸,飞溅到了众人的脚面。江心悄悄隆起一个大水包,折向了满江红。

    高功道人没有发话,其余五人只好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

    随着“哗啦啦”水花四溅,一个黑黜黜梭子状的硕大鱼头先探出来,随后长约五米的鱼身也露出,左摇右摆好像一条巨大的娃娃鱼,笨拙滑稽地扭动着爬上了岸。

    这条黑鱼酷似人形,小眼长吻,前后两鳍接近人的上下肢模样,只是爪间有蹼。它鱼须断掉了好几根,鱼鳞剥落了好几处,鱼鳃更是破掉了拳头大小一块,露出里面鲜红的鳃丝一翕一张,狼狈得很。

    “这条鱼精不像是化形,倒好像是被某种力量催生……”高功道人迟疑地说道,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新词汇,突变!

    满江红眼神空洞,泥塑一般抱着朱富贵渐渐冰凉的尸体坐在地上,手心都被指甲抠出了血。他见黑鱼轻轻用头蹭自己,便呆呆地念道:“黑姑,你来了……你来迟了……大牛哥他们死了……朱叔叔死了……大黄也快不行了……你赶紧逃吧……逃得越远越好……要不然这些人会打死你的……”

    从小他便被姥姥、大黄、朱叔叔、乡亲们宠溺着,仿佛幼小的王子生活在世外桃源,第一次见到如此狰狞而血腥的场面,顿时感觉整个世界都破碎了,强烈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噩梦,一觉醒来之后便会一切恢复如初。

    他没有哭泣没有落泪,眼睛一眨不眨地拼命瞪着面前的这些凶汉,把他们的每一根头发丝都烙进脑海,眼眶都几乎撑裂。

    他压抑下拼命的冲动,因为知道这无异于飞蛾投火;可他也没有跳水逃生,因为大黄还生死不明,因为有自己抱着,朱叔叔黄泉路上就不会那么寒冷。

    黑鱼扭头望向大黄狗,急促地爬过去绕着转了两圈,又伸出头把它的毛发拱得更加蓬乱了。见到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嗅了一阵之后依然没有反应,黑鱼陡然间仰天发出一声凄厉尖叫,好似婴儿啼哭,愤怒悲怆而无助。

    那哭声极细,却越来越尖利,持续几秒之后四个持枪汉子开始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光头赤膊大汉立刻踏上前一步,低喝了一声“咄”,一股音浪盘旋而生环绕六人一周,顿时将黑鱼的尖啸抵消得干干净净。

    黑鱼停了下来,巨大的怪眼突出眼眶,两行泪水静静滑落。

    一只眼睛明显受了重伤,眼眶边缘的肌肉翻起,血水不停地从里面渗出,瞅着狰狞异常毫无美感。而另外一只眼睛则饱含着泪水,月光下如一串晶莹的珍珠静静滴到粗糙的鱼鳞之上,悄悄滑落。

    你不曾见过我的泪,因为我在水中。

    黑鱼用前肢撑地昻起头贴着黄狗的胸膛,口中发出轻轻的“嘤嘤”之声,似温柔的女人在呢哝,你好吗?你好吗?

    黄狗还是一动不动,微弱的心跳却猛地一振,似寡言少语的男子最后之叮咛,之警告,别干傻事,别干傻事!

    见到这一幕,如临大敌的四个枪手面面相觑,一瞬间都产生了错觉,似乎面前是一对即将生离死别的情侣,那种在破街穷巷里最常见到的中年贫贱夫妻。男的落魄粗鲁,女的泼辣丑陋,艰难生活磨砺掉了他们所有的柔情与梦想,却因为生离死别而难得地真情流露,哭号叮咛,耳鬓厮磨。

    高功道人则心里“咯噔”了一下,面沉似水,总感觉这头垂死的狗和这条必死的鱼在用极其隐秘的方式交流。

    烂鱼臭虾也想翻盘?待会儿就摘了你的心肝下酒,哼。高功道人心底冷笑。

    黑鱼的眼泪流干了,闭上嘴扭动着朝前挪了七八米,同满江红并排而立。

    它傻傻地趴在那里,好像一个伤心欲绝茫然无措的孩子,小眼静静地瞪着眼前的六个人,突然之间用前爪猛按地面鱼尾扬起一拍,顿时飞沙走石,庞大的身躯高高弹起飞越了十几米距离,从半空之中扑了下去。

    枪声再起,在鱼身之上打出点点火花,却只是掀掉了几块鳞片。那黑鱼落地之后再次一弹,张开巨口咬向六人。赤膊大汉排在最前面,见势高高跃起,手中的大桨狠狠劈向鱼头。

    伴随“咔嚓”一声响,木桨折断,黑鱼扑至六人中大尾只一甩如铁帚横扫,便将两个持枪的汉子打入了滔滔江水。

    这柄木桨虽然只是赤膊大汉随手操起来应急的寻常渔家船桨,不像高功道人的桃木宝剑能够灌注真气,但在其运执之下丝毫不弱于一般的钢刀铁棍。大汉只这一击便将鱼头劈得瘪下去一块,见桨折断了却也不慌张,把剩下一米多长的断杆顺势插向鱼眼睛。

    大汉在江中与这条黑鱼恶斗多时,知道其功力较自己稍逊,但鳞甲坚厚娴熟水性,所以一直奈何它不得。只不过无论人畜虫鱼,眼睛总是最脆弱的地方,他相信这一杆子足可以将整个鱼头插穿。

    那黑鱼身躯猛的一挺又拔高半米,森森獠牙咬向天空,浑然不顾马上就要眼瞎头破。大汉执杆从天刺下,固然可以一击功成,但整个身子却是撞向了大张的鱼口。

    这条鱼精还有灵智不?简直是疯狂!

    大汉当然不原意用自己的伤去换这畜生的一条贱命,立即手腕一抖把杆头抵在了翻裂的鱼唇,身子借力从边上掉落。他这一退让形势立刻逆转,一只覆盖鳞片的大爪直奔其胸膛,避无可避。

    黑鱼虽然离水之后攻击力大减,但站立起来有四米多高,宛如一座小塔,这愤怒之中不要命的一探爪更是势若奔雷。此消彼长,大汉一身本领在空中施展不开,心生怯意临时避让更是手忙脚乱,眼瞅着就要被开膛破肚,只听到一声清咤,“疾”!一团香瓜大小的光球从高功老道的掌心飞出,迅雷一般砸在了黑鱼精的胸前鳞甲之上。

    那团光球如焰火跳跃,行径之处连空气都“噼啪”作响。黑鱼俟光球临身,躯体顿时一僵,随后“嘭”一声巨响仿佛平地旱雷,被炸飞数米开外,又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却是回到了满江红身前。它胸前焦黑,鳞甲全无,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股烤肉的焦糊味道。

    “我有五雷正法,妖魅还不伏诛?”

    高功老道须发皆张,一团小小的光球又开始在其掌心酝酿。

    挨了一记掌心雷后,黑鱼站都站不稳了,起初的凌厉气势荡然无存,连鳞甲缝隙中都有微弱的电光跳跃闪烁。它有气无力地趴低身子,突然仰头一喷,一大团黄雾涌向道人。

    老道掌心的雷光收敛,抬袖一拂气浪倒卷,那片黄雾反而将鱼、狗、人都裹进了其中。

    不待众人有进一步反应,雾中一物陡然向后跃出,却是那黑鱼口衔少年扑到了江边,在空中鱼口一张将其轻放船上,鱼身一翻从另一侧落水,驮起小舟直奔江心。

    形势急转直下,令人猝不及防。

    “快追!”高功道人本能地喝道。

    “哒哒”枪响数声之后,两条汉子奔入雾中,赤膊大汉差点丧命正在懊恼之间,见此情形也不甘落后,急起直追。

    “扑通”两声闷响,两位执枪人入雾不过二、三米便倒地。

    再然后,赤膊大汉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根本没有从雾团的另外一端跑出,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高功道人心思疾转,突感诡异,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江风轻拂,那雾非但不消散反而愈发浓厚了,迅速弥漫开来,把数十米方圆都遮得严严实实。高功道人释放出神念探入雾中,却浑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好狡猾的鱼精!”

    高功道人抬手一抓,捏拳回鼻端,摊开之后嗅了一嗅,低语道:“这雾本身有毒,更兼混杂妖气,常人一闻即倒。不过师弟真元精纯,应该压制得住妖气!”

    他并不担心黑鱼精同少年逃走,若是进了洞庭湖想抓还是相当麻烦,可现在它驮着一条船,在小小的虎渡河上又能逃到哪里去?只不过眼前这团雾大不寻常,好像有什么古怪事物隐藏在其中,存在着巨大的威胁。

    再蓦然回想起方才见到的一幕,老道顿时一惊。

    方才那几枪奔鱼精而去,并未打入地下,可也未见子弹飞上天。

    子弹没有穿透才十米方圆的浓雾!

    那里面有东西令子弹和炼气五层的大高手都无声无息消失了!

    那里面似乎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正在形成,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所有进来的一切。

    高功道人打量着面前仿佛活物一般扭动着的雾团,一丝疑惑如同瓷器裂开的缝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恐惧伴随着疑惑而至,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他想走,但浑身的精气神都好像都被抽空,非但迈不开腿,连真气都无法运转。

    以他的神念感觉得到,雾中有一个极其恐怖的存在正在苏醒,一股磅礴的威压冲天而起,一股令人战栗的杀意随之而生,笼罩整个河谷。

    仿佛凶神恶煞端坐在浓雾之间,视万物如刍狗。

    又仿佛苍穹之上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凛冽愤怒的罡风裹挟着雪花灌入,迅速冻僵整个大地,冷漠而无情,誓要灭杀所有生命。

第十二章 九天雷动

    对修道之人而言,炼气是起步阶段,吸收天地元气炼化为己身真气,并通过运行真气来淬炼身体。由于末法时代元气稀薄,如今修道之人的炼气法门和神通能耐较之上古炼气士不可同日而语。而武道中的外家功则是通过强化身体机能如力量、速度、强度等等达到攻击目的,所以炼气入门、一层的道士在身体素质方面的提升会非常明显,但攻击力未必就比武士、武师强。

    由于身体局限,单纯的外家功很难成为高手,所以武道中的内家功也修炼真气,在这一点上与修道之人殊途同归。武技武技,讲究一个“技”字,胜在攻击手段繁多。而炼气二层以上的修道之人则可以借助天地元气来施展法术,其犀利又远远超越了武道的物理攻击范畴。只不过现在的天地元气实在稀薄,支撑不了强悍法术的施展,所以炼气二、三层的道士在攻击力上也并不能稳压殿堂一头,各擅胜场罢了。

    炼气四、五层的境界相当于武道宗师,一旦运用法器法术,其攻击力便强大许多,如高功道人适才施展的御剑术、掌心雷等等。而且达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对天地间一些无法用眼睛直接观察到的变化会格外敏感,比方说此刻,高功道人就感觉到从雾中散发出来的那股威压一出现就超越了自己的经验范畴。

    老道修炼七十年,见过的最高境界不过是炼气九层,面对面感受到的威势与压力也远远不如眼下这一刻,由此看来,雾中那个存在的境界至少达到了炼气九层的极高阶段。

    “这就是炼气九层?中期还是大圆满?”

    真正令他恐怖的是,雾中气势还在不断攀升,飞快地越过一个个明显的“节点”,进入了完全不明所以的领域,令老道的信念“哗啦啦”碎了一地。

    “仙路漫漫筑基始,这难道就是‘筑基’?”老道喃喃自语。

    严格地说,修道之人只是一个格外强大的“人”而已,待炼气九层大圆满筑基成功之后才可以称为修士,踏出漫漫修仙路途的第一步。筑基修士同普通修道之人一眼可辨别出的不同,便是能够御剑飞行。

    末法时代,可是近千年没有出现过能够飞行的人了!

    但是雾中的气势并未停留于此,还在节节攀升,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老道的脑袋嗡嗡作响,嘴斜目歪,彻底呆滞了。他分辨不出每一次攀升所代表的境界差别,也无法用道藏中似是而非的记载进行比较,光是想一想都会脑海刺痛陷入空白。

    这就好像一杯水见到了一口塘顿觉自身渺小,待其见到波光滟涟的西湖已经说不出话来,至于能够吞吐数条江河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那是传说,至于万川归附吞吐天下之水的海洋,在其意识之中根本就不存在。

    如同幼稚园里的天才儿童只能仰望小学生,至于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对其而言均代表着深不可测,不可理喻,没有区别。

    随着河风吹拂得黄雾袅袅消散,彻底袒露出了里面的真实内容。

    最先露出的是两个趴伏着一动不动的挎枪黑衣人,貌似一进入黄雾便被熏倒,生死不明。

    接着看到的是直挺挺仰天躺在地上的朱富贵尸体,肚子上依然插着那把桃木宝剑,剑柄上面的流苏随风飘拂,仿佛一望无垠的原野中一棵孤独的麦穗。

    其后七、八米之外光头壮汉出现了,泥塑一般呈跨步向前的姿势,脊背微曲肌肉紧绷,右臂与拳头涨大了足有一圈多,像是挥拳到一半还未击出。

    作为同门,老道一看就知道完了,师弟这一击怕是运足了全身功力,可瞬间的极致并不能保持长久。就像百米冲刺人人都能做到,但保持冲刺状态几分钟最强悍的“飞人”也会吃不消。现在壮汉居然被定格在了这个状态,即使以后性命无碍,肉身肯定也要残废。

    最令人震惊的不在于此。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不在于此。

    就算壮汉被一巴掌拍成肉泥高功道人也不会惊讶,但是一个炼气五层的到高手,居然被活生生固定在了一个巅峰爆发的状态!

    武道之中有所谓点穴术,修道之中有更高级的令躯体僵滞的法术,但那些都只是令人失去行动能力,不可能把一个爆发的状态也“定格”住。就像控制一颗炸弹并不难,但要把炸弹固定在爆炸已经开始却又没炸开的一瞬,其难度差别有如云泥,可以说根本不可能。

    这难道是仙家的“定身术”?

    数千年遗留下来的道家典籍之中倒是有对仙家定身术的描述,但都只言片语内容不详,无法跟眼下诡异的一幕进行比较。

    三清道尊在上!可怜的高功道人眼珠子骨碌碌地疯狂转动,小脑袋瓜都要快抽疯了,强烈怀疑自己正身处于噩梦之中。

    距离壮汉三米之外,那个恐怖的存在露出了他的真容。

    黄狗!

    居然真的是黄狗!

    居然真的是先前畏畏缩缩躲避在江中,后来被飞剑一击而杀的大黄狗!

    但是这条狗明显有了很大的不同,或者不能称之为狗了。

    大黄狗周身雾气腾腾,一个个萤火般大小的光点从身体各处漫出,令其好像穿上了一件明亮到极致的铠甲,仿佛一轮蓬蓬勃勃燃烧的太阳一般不可逼视不可靠近,而滔天气势正是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光点之上散发出来。

    他好像一尊如梦初醒的光明战神,目光含泪望向已经逃至河湾处的小舟,突然单膝跪地低头抱拳,浑身暴烈冷酷的气势又为之一变,透露出虔诚、景仰、忠诚、热爱。

    高功道人就算再蠢,此刻也知道逃走的少年便是传说中的“神子”!

    传说竟然是真的?

    原来他对这个传说嗤之以鼻,若非是太上长老确定洞庭湖区有异常,自己本是不屑于出山走这一遭的。如果少年郎是神子,那么黄狗又是什么?神将呀!自己竟然追着一位神将厮打,同一只蚂蚁追着大象咬有什么区别?但这位隐藏在黄狗躯体里的神将好像有苦衷,若不是神子安全受到威胁,恐怕他受尽委屈也不会现身。

    诸般道藏典籍之中都对神将有过详细记载,如托塔天王、二郎真君等等,这些传说同道教的历史一脉相承。虽然高功道人依葫芦画瓢把黄狗划归了神将之列,却疑惑地在其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来自异域的完全陌生的古老气息。另外,这位神将送别神子的姿势可真奇怪,单膝跪地低头抱拳,正是古代军人拜见上司的标准礼节,就连保留了一些古老习惯的高功道人也只是幼时在戏台子上见过。

    当大黄狗身上散发出来的暴烈冷酷气势突然收敛,面向远逝的小舟拜服于地,镇压在高功道人身上的威压也为之一松,体内无法运转的真气瞬间流畅。老道不假思索地身形一晃退至堤顶,再一晃又去了百米开外,其间只经过了一次呼吸,快得他连身子都来不及后转,看到了师弟收势不及蕴含炼气五层巅峰功力的一拳击向了“神将”,在空气中带出一道闪烁着电光的白痕。

    死道友别死贫道!

    高功道人在一瞬间闪过了一丝窃喜,又有点惭愧。哎哟好师弟,不能两个都横死在这里,只盼你能挡上一挡,我好返回桃山报信。

    隔了近两百多米的“安全距离”,老道突然发现今日这“缩地成寸”的法术施展得非常流畅,一掠可达四十丈,而平日里顶多十余丈,并且全然没有了往日施术时的艰涩感觉,如同清风拂过镜面一般顺滑。

    天地元气凝聚而成灵气,道家吸纳灵气修炼真气,施术之时往往也要借助外界元气,就像鱼儿借助水鸟儿借助空气一般。由于末法时代的天地之间几乎没有元气,所以道家法术施展起来非常艰难。而先前的飞剑之所以灵动,全凭着仙桃神木本身蕴含的沛然灵气,换一把剑就未必能成。

    像缩地成寸这类法术突破了人体极限,没有外界元气相助全凭己身一口真气,非但施展起来艰涩困难,身体承受的反噬之力也是巨大的。此刻老道非但未感觉到反噬,相反觉得身子轻盈了不少,一直困在炼气六层巅峰的境界似乎有突破迹象。

    他幡然醒悟,灵气,一切都是因为灵气!

    那黄狗周身散发的不是雾气,而是精纯到极致浓郁到极致的灵气!

    虽然那股气息感觉很陌生很古老,但绝对是灵气无疑。

    只外溢的这一点点灵气就改变了这山河环境,令自己差点突破,若能得来岂非立刻飞升成仙?老道仿佛一个守财奴贪婪地盯着一座金山,又有点舍不得逃了。

    就在他非常纠结地思考着人生之时,突觉周遭空气一紧身子一僵,仿佛被一只无形巨爪捏住往堤下狠狠一掼,正好落在原先位置,两条长腿插入土中“咯嚓”折断。

    光头壮汉那一拳足可以将铁板洞穿,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比铁板还坚硬千百倍的墙,顿时右臂骨骼尽碎。他虽然模样憨厚心思却不蠢笨,眼见撞上了不可战胜的逆天存在,于是也顾不上体内气息大乱身子一晃强行逆退了二十米。但是不等他再次发力,一只无形巨掌便将其拍入了土中,如同拍蚊虫一般毫不费力。

    小舟拐进河湾消失不见,大黄缓缓站起,雄壮的躯体白光萦绕有若神明,铺天盖地的威压重新笼罩河谷。

    在今夜这一战之中高功道人的真气损耗不大,双腿折断也非致命伤,还难得地保持了头脑清醒。他鄙夷地看着前方从土里爬出来之后浑身颤抖磕头如捣蒜的师弟,心道我们杀了那么多人,岂是磕几个头就能饶命的?却忘记了方才自己并没有把那些凡夫俗子当人!

    人的本性只有在生死关头才彻底显现,当老道秉持的信念被击碎之后,世外高人的形象被抛弃,立刻暴露出了心底的猥琐与畏惧。以往杀人如捏蚁,现在轮到自己将死,立刻生出了对生命的无限眷念。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性命如草芥那是对别人而言,自己的小命还是珍贵得很。

    修炼是逆天行事,非大毅力者不可为。能够在末法时代达到炼气六层,高功道人自有其不凡之处,片刻之后便发现有若实质的威压正在以非常明显的速度减弱。

    威压减弱说明神将的气势在降低,气势降低说明神将的实力与境界在降低。仿佛只经过数次呼吸,那位神将便失去了一位炼气九层的毕生修为。

    难道说隐藏在黄狗体内的神将是不能随便显灵的?是不能随便暴露在外部世界的?否则其威能就会迅速下降乃至消散,不可逆转。

    万物相生相克,过于强横的存在会打破天地之间微妙的平衡,天道一定会进行镇压克制。想一想也该如此,否则先前它何至于要躲藏偷袭、硬拼躯体!

    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

    河道凹洼处的几茎荷花突然盛开,一株老树开始抽芽,青草芦苇水葫芦则疯狂地生长,仿佛都能听到“滋滋”声响,整个河谷弥漫着非常纯正非常光明的仙灵之气。

    大黄狗周身的白光依旧,但较之先前如烈日骄阳一般的不可逼视却柔和了许多。

    要是以这样的速度下降,百十次呼吸之后白光就可能消散干净,神将的境界也会下跌到尚可一战的地步。高功道人在心里急促地盘算了一番,悲哀地发现时间不够用,那神将要杀人只需弹指间。

    大黄丝毫不顾忌自身境界在飞快降低,蹒跚走到朱富贵身前,右爪一招,钉在尸身上的桃木剑飞起落入掌中。桃木剑身上立刻浮现出一节粗如儿臂的桃枝虚影,扭曲挣扎着。大黄毫不留情,双爪之间白光一闪,便将那道桃枝虚影灭杀。

    天地之间似乎响起一道痛苦的闷哼,大黄轻蔑地抬头仰望,一切却又重归寂静。大黄人性化地撇了撇嘴,左爪飞快地在剑身上一拂,伴随着滋滋声响,水火不侵坚硬无比的通灵法器立刻成为了一截黑黜黜的木炭。

    大黄抖落碳灰,双爪一抬,尸体随即悬浮起来。他合上朱富贵的眼脸,爪间光明大盛。只听到“滋啦”一声白烟腾起,尸体顿时成为了一捧白灰,却凝而不散。

    大黄走到江边双爪一扬,朱富贵的骨灰如一蓬白雾在江面弥散开来,被河风洋洋洒洒吹落江心。

    雾中隐约出现了朱富贵的笑面,大黄缓缓挥手道别。

    来也尘土,去也尘土。灰过无痕,江水自流。

    大黄转过身来,动作很平静,很缓慢,很坚定,很肃穆,隐隐透着一股悲伤与肃杀。高功道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知道接下来该轮到师弟同自己被清算了。不过他又惊喜地发现,这神将的实力比起鼎盛之时下降了至少三成。

    大黄迈步走向两个道士,把两具被毒雾迷倒的持枪黑衣人躯体踢落江中。

    眼睁睁地看着“死神”一步步逼近,对将死之恐怖甚至超过了死亡本身。高功老道试着运行真气,发现还是不能动弹,只得颓然叹了一口气。大限将至,他的头脑却分外清明起来,一个个被诛杀的人影浮现脑海,特别是数十分钟前还在跪地求饶的黑瘦汉子。

    天人之下,莫非蝼蚁。现在回想起这一句话好不可笑!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大黄遽然停步,仰天怒吼,抬爪击向天空,一道白亮的光柱直入云霄。半空里传来一声霹雳,苍蓝深邃的夜空顿时变得墨黑一团,倾盆大雨应声而落。

    在蔚蓝地球的大气层之上,六百八十四千米的高空,一颗卫星正从洞庭湖区上空掠过。卫星上的照相机以每2秒20000、37500像素条的速度扫描目标,2分钟内轻易生成了一张900亿像素的图片。

    今夜通过无线电波向地面基站发送的加密卫星图片中,出现了很不寻常的几张。一张拍摄的是华夏共和国洞庭湖北部虎渡河离湖口约十里位置,一个人形的光团正在江畔直立行走,但其突出的吻部又显示此物可能是兽类。第二张照片却是一片白色耀斑,什么都看不清楚。第三张及依次几张显示下方一团漆黑,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雨了。

    数百传回地面的照片之中,这几张很快被窃走,存根被删去。而且仅仅只在数分钟之后,一道伪装指令溯电波直入太空,骗过了防火墙,把卫星内的原始存根也删除了。

    大黄一怒,雷动九天。

    威势堪比天神!

    见到威势绝伦的当空一击之后,绝望的高功道人发现自己身上遭受的威压十不存一,真气又可以滞涩地运转了。

    随着大黄这一声怒吼,一股强劲的音浪盘旋而生,形成剧烈的飓风龙卷,其周身五米之内飞沙走石,砂砾、碎石、黄土、草叶直飞天空,仿佛一记直冲云霄的硕大拳头。

    这道龙卷风把大黄脚下的泥土都刮去了,出现一个深约半米的坑。大雨落下,飓风消散,大黄从坑里漂浮而出,气势大减光斑黯淡,在雨水冲刷下毛发扭结,额头贴着几片碎叶,更是显露出几分狼狈的样子。

    他愈发缓慢,步子开始有点蹒跚,气势下降得更厉害了,低头缩颈呲牙,眼睛眯成了一线缝,以抵挡雨箭。仿佛一位令人心酸的流浪老汉在顶风冒雨瑟缩前行,左脚不小心踩到了鹅卵石边缘,还差点摔倒。

    光头壮汉的精神早就崩溃,待大黄到了近前还是磕头不已。

    高功道人见此摇头不迭,心中暗骂“蠢货”!这神将日薄西山正可一拼,若是它分神自己还可以趁隙偷袭,胜算并非完全没有。又想起当初太上长老们终于锁定洞庭湖区时,欣喜若狂大举出动,生怕被其他门派抢了先,却不知是送肉上砧板,着实可笑。就算道门几大高手齐至又如何?只怕面前这位杀神伸一根指头都能碾死,或许只有传说中的仙人才可以一战吧。

    大黄抬爪一拍,传出西瓜碎裂一般的闷响,光头壮汉头颅崩裂缓缓倒下。

    “上天有好生之德,求大仙饶过小道!”

    高功道人冠斜鬓乱,缓缓磕头,右手却捏成剑指插在泥里,疾催真气。他见到泥水中两只毛茸茸的大脚爪停在身前,感受到镇压河谷的气势已经降低至炼气八、九层的水平,心里又生出了渺茫的希望。

    “天人?蝼蚁!”

    大黄拗口古怪的口音,是今夜吐出的第一句话。

    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戏谑骄狂轻蔑的情绪,只有深深的冷漠。双方的层级差距太大,引不起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就好像一个巨人被蚂蚁咬了一口,在碾死对方前进行平静地审视。

    “求大仙……”

    正在缓缓磕头的老道士狞笑着猛地挺直上身,一道白濛濛的剑气从右手食中二指射向咫尺之遥的大黄胸膛。这剑气是高功道人一生的修为所聚,因濒死而发更是超越了巅峰水平。逆天修行,要的就是一个“争”字。只要有一线机会,便要尽百倍抗争。

    但他永远不会知道结果了。

    一只巨爪更快地拍上了天灵盖,他听到清晰的骨裂声音之后,便永归寂静与黑暗。

    ……

    天色微明,远处岳阳城的高楼大厦在鱼肚白的黎明中逐渐显露出清晰轮廓。

    洞庭湖区城陵矶的湖面,一条小船被缓缓推入了芦苇浅滩,船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少年。他眉头微拧,清秀的侧脸犹带泪痕,在清晨柔和光线的抚摸下偶尔抽搐,好像正做着噩梦。

    一个支离破碎嘴歪鳃裂的硕大黑鱼头颅从船尾探出,静静地凝视着少年,半柱香后缓缓沉入湖底。

    小船之后,一道清晰的血线延伸至天边,慢慢在湖水中氤氲扩散,最后了无痕迹。

    湖风清凉,燕子贴着水面轻盈地飞翔,芦苇丛中鹧鸪忧伤地呢哝。

    行不得也哥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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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宇宙深处,一柄长剑划破星空,指向太阳,沿途星光无不熄灭。面临灭世危机,一位来自不明空间的少年怯怯抬起头,仿佛一只躲藏在阴沟里的惊恐小老鼠。是谁在翻江倒海,涸泽而渔?是谁在千万里外,只手擎天?文明归零,结绳记事,是谁叩响时空之门?草长莺飞,…诸天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诸天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诸天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