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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经全文阅读

作者:冰临神下     死人经txt下载     死人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说明

    干咳一个月,终于顶不住了,从昨天开始发烧,脑子晕乎乎的,实在写不了,抱歉,争取明天复更。

第一千零七十章 石碑

    记忆仿佛钢针一样刺破脑海,她觉得自己好像正举着火把缓步行走在黑夜里,每迈出一步,光明就随之扩张数尺,突然之间,周近的陌生变成了熟悉,迷雾却没有因此完全消失,仍在几步之外徘徊。

    “我认得这个地方。”她说,目光中尽是茫然,只在微微转动的时候才显露出一丝警惕。

    “你曾经来过这里,一动不动地守了几天几夜,记得吗?”

    她不记得这个说话的女人,也不喜欢对方,可就是摆脱不掉,每每还需要向其求助,“你说……你叫上官如?”

    “嗯,从前你叫我十公子。”

    “你是女人,怎么会是‘公子’?”她的疑问跟她的目光一样平淡,说过之后好像连她自己也忘了,“六杀殿,我在这里抄写过无道书。”

    她随嘴说出往日的情景,似乎从未失去相关的记忆,韩芬拍手笑道:“对对,就是这里。”

    “你是谁?为什么嘻皮笑脸的?”她的语气很严厉,却没有显出半分警惕。

    韩芬失望地叹了口气,收起笑容,无奈地看了上官如一眼,“刚刚还记得我呢……”

    “我是谁?”她问,脑中的记忆之火只能照亮周围的一小片区域,回头望去,曾经走过的地方仍是黑暗重重。

    “你叫荷女。”上官如已经忘了这是自己第几次做出一模一样的回答,每一次都能立刻引起联想,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又得再次重复。

    士兵们终于冲进来,他们已经观望了一段时间,确认此地没有威胁,并且等来更多的同伴。

    一旦迈出第一步,恐惧就再也不成其为障碍,士兵们分为两路,从三名女子身边经过,扑向金鹏堡最高处的大殿。

    一名军官停下,向上官如深深地鞠躬,“上官教头。”

    只有一种人在说出这个称呼时能够满怀谦卑,“你是香积之国的人?”上官如问道。

    “是。”军官身上还带着奴隶的气质,那大概是他永远也抛不掉的习惯。

    “你们打算怎么办?”

    “找出堡内的所有人,听候龙王发落。不过……”

    军官的话被一名士兵打断,士兵从大殿里匆匆跑出来,“死了,里面的人全都自杀了。”

    那些保存无道书秘密的灵师,信守了自己的誓言,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使用武功也不透露秘密,在敌人到来之前结束了生命。

    军官没有特别意外,他早有预见,知道今天的金鹏堡里将会有许多死人,“尸体留在原地,不要动,把守大殿,不准外人进入。”士兵领命而去,军官再次换上谦卑的语气向上官如说:“恳请上官教头将这两个女人交给我,她们杀死了龙军士兵……”

    “是他们该死!”韩芬气哼哼地插口。

    军队尴尬地咳了两声,“我没有恶意,只想带两位去见龙王。”

    “让龙王来见我们。”韩芬上前两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军官。

    军官后退两步,躲避那两道不善的目光,另一名军官抢上来,厉声道:“多说什么,龙王将上官家送给了大雪山,自然会将这两个女人交给香积之国,咱们先杀人再请示。”

    第一名军官越发为难,后悔不该太早冲进六杀殿,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宣告:“龙王来了。”

    顾慎为最先看到的是那块石碑,上面刻的字不算太大,却很清晰——六道轮回杀之不尽,接着才是发生的争执的一小群人。

    韩芬兴奋地挥手,“龙王,你好啊,瞧,我找着御众师了。”

    顾慎为先看的是上官如。

    作为一名家破人亡的幸存者来说,她显得过于冷静了,与往日判若两人,她坦然地回视龙王的目光,漆黑的眸子里一无所有。

    她是安全的,单凭香积之国教头的身份就足以保证她的安全,就算是对金鹏堡恨意最深的大雪山剑客,也没想过要向她寻仇。

    但她的冷静与此无关。

    “复仇成功的滋味和你想象得一样吗?”她问,语气平静得有一丝调侃。

    顾慎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目光转向荷女。

    荷女显然不认得他是谁,对四周的人群也不感兴趣,只是盯着石碑,身子轻轻摇晃,好像在一遍遍默念上面的字。

    “你杀死了四名龙军士兵?”他问。

    荷女充耳不闻,韩芬笑嘻嘻地说:“四个笨蛋而已,龙王手下这种人多得是……”

    韩芬的话激起众多将士的愤怒,他们与死者一样,都来自香积之国,一心想要报仇,只是当着龙王的面不敢表露得太明显。

    “韩芬,说清楚杀人的原因。”上官如多管闲事的时候,似乎又恢复了几分旧日模样。

    韩芬挠挠头,觉得原因一点都不重要,“这有什么可说的,他们觉得三个ji女不够,就来拉御众师,御众师把他们杀了。”

    韩芬说得简略,大概意思却很清楚,四名龙军士兵嫖ji,只有三名ji女,他们大概是喝多了,就在街上找女人,没想到碰到的会是晓月堂御众师。

    一名香积之国的军官怒声驳道:“胡说,他们四个明明是巡逻到那里,再说被杀的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是我杀的,怎么着?”韩芬不喜欢军官的语气,抬起右手晃了两下,“信不信我连你一块杀了?”

    顾慎为问上官如:“你当时在场?”

    上官如摇头,“我事后才找到她们,不过我相信韩芬。”然后她笑了一下,“龙军是胜利者,城里想讨好你们的人可不少。”

    “退下。”顾慎为说道。

    士兵们没有马上执行龙王的命令,香积之国的军官单膝跪下,“龙王,香积之国每一战都参加了,现在可没剩下几个了。”

    香积之国的士兵大都是奴隶出身,不过眼前的这一位军官从前是贵族,顾慎为能认得出来,这拨人已经很久没有闹过事了,“退下。”他第二次下达命令。

    先是士兵,后是军官,全都遵命行事,个个沉默无语,那名大胆的贵族军官得到不少人的关注。

    六杀殿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再没有杀手阻止女人与敌人进入上官家的神庙了。

    “她能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可是记不住,一会就忘了。”上官如说。

    顾慎为嗯了一声,四下眺望,问:“你要在这里自杀?”

    上官如想要大笑、想要不屑,最后却什么都没做,淡淡地说:“这里最好。”

    “没人想杀你。”

    上官如看着他,“你这么聪明……我父亲死了,兄弟叔伯就快要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他们曾经想孤注一掷,最后却放弃了,不是我的主意,是大哥的儿子,上官烈,他说反抗徒劳无益,只是激起你和大雪山的恨意,束手待毙或许能救下石堡里的奴仆。”

    上官如本来没想说这些话,甚至没想过会再见龙王一面,但是话一出口,更多的思想就不受控制地形成语言,她向东遥望,“我还以为父亲被杀,许多人会替他报仇,可是我听说在场的金鹏杀手们跑得飞快,施青觉安然无恙,人们杀来杀去,但是跟我父亲无关。”

    顾慎为注意到上官如又开始称“我父亲”而不是“独步王”,“我当时在场,他死得很平静,许多人甚至没认出他是独步王。”

    “呵,如果我父亲死在比武结束那天,事情或许会不一样,独步王的形象不会倒,可能还会更高大,杀手们不会分崩离析,上官家子弟仍存斗志……这是你安排好的吗?故意让我父亲死在无名之辈手中?”

    “你高估我了。”

    “或许吧。”上官如叹了口气,受到荷女的影响,也看着那块石碑,“就是这样了,我总想着修修补补,其实毫无意义,你知道在四谛伽蓝我看到了什么?”

    顾慎为摇摇头。

    “木老头,我看到木老头,他站在山崖之上,明明还有机会逃生,他却选择纵身一跃,好像只是为了好玩。他在你和我的手下忍了那么久,刚刚恢复功力没多久就自杀……”

    “那不能算是自杀,他已经无路可走,他选择的不是自杀,而是死得轰轰烈烈。”

    “对,就是这个。”上官如笑容满面,“死亡那一刹那比一辈子都重要,木老头和莲青都死得轰轰烈烈,会被无数人记得,我父亲是独步王,却死得悄无声息,几代人的威望都没有用。我不想轰轰烈烈,也不想悄无声息,所以我想死在这里,只是…还没想好方法。”

    韩芬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插口道:“要是让我推荐的话,服毒最好,聊着天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而且毒药的种类也多,可以随便挑选。”

    “我希望要痛苦最少的那一种。”

    “没问题。”

    两人一问一答,把身边的荷女与龙王都给忘了。

    顾慎为迎到荷女的目光,十分确认在这一瞬间,自己被认出来了。

    整段的记忆突然重现,仿佛旭日东升,照亮了整个世界,荷女甚至来不及感到惊讶,她看着脸色苍白的青年,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名少年——尖脸的遥奴,他早已被忘得干干净净,这时却横跨近八年的时光,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荷女面前,跟当时一样擅长花言巧语,说来说去却只有一句话:“替我报仇。”

    (终于好点了,咳嗽还没结束,但是已经不发烧了,很抱歉没有更早通知一声。谢谢大家的关心与支持,我从今天起开始恢复更新,还是一天一更,正月十五之后两更。)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认子

    汹涌的记忆来势凶猛,去的同样迅速,好像一道闪电划过,荷女一下子将周围的人与物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清醒状态只能维持极短一段时间。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记得遥奴,记得心中的仇恨,可前后几段记忆发生了冲突,她拿不准自己的武功到底处于怎样的水准,眼前的青年一会是身手平庸的欢奴,一会是剑法与己不相上下的龙王。

    她犹豫着该不该立刻出手,就连这犹豫也在变得模糊不清,她又要退到黑暗中去了。

    荷女集中最后一丝清醒,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的武功已经超过他,下一次你要直接出手,一招即可,出手……

    顾慎为眼睁睁地看着荷女目光中的仇恨渐渐消散,只留下无谓的空洞。

    上官如与韩芬还在讨论各种各样的自杀方法,他说:“你不能自杀。”

    上官如微微一愣,然后笑道:“你可管不了我。”

    “她,你得对她负责。”顾慎为指着荷女。

    “荷女变成这个样子是我的错,可我帮不了她,只有你……”

    顾慎为以最简单的方式结束谈话,“她想杀我,我不能把她留在身边。”

    上官如惊讶地看着荷女,发现她的嘴唇正在快速翕动,极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韩芬贴耳过去,重复听到的话,“出手,就一招,出手,就一招……”

    顾慎为向院外走去。

    金鹏堡大门口没有出现血流成河的场面,龙王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上官家子弟一个也没死,大雪山剑客们握着兵器,个个垂头丧气,有些人则显得极为激动,罕见地热泪盈眶。

    “让龙王定夺,他说怎么做就怎么做。”看到龙王去而复返,有人提出建议,上百名剑客立刻围了上来,心中都是同样的想法:只有龙王能解决这个难题。

    龙啸士代表众人向龙王说明情况,“龙天关,非说有一名金鹏杀手是他失踪多年的儿子……”

    龙天关四十几岁,长着一对醒目的粗眉和高耸的颧骨,顾慎为认得他,知道这是一名勇猛的剑客,数度受伤,从未在任何一场战斗中退却,此刻却泪流满面,指着对面的一人,说:“龙王你瞧,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还需要任何证明吗?”

    被龙天关指着的人站在杀手群中,面无表情,的确,他也长着醒目的粗眉与高耸的颧骨,除了比较年轻,几乎就是照着龙天关的样子复刻出来的。

    龙啸士眉头紧锁,低声说:“其实也没有多像,全是……有人多嘴,结果龙天关越看越觉得像,他一闹腾,又有好几个人声称发现了自己的儿子、侄子,弄得我们没办法动手了。”

    “大雪山跟金鹏堡争斗多年,从前怎么没发现?”顾慎为问。

    龙啸士长叹一声,看了看周围的同伴,“从前其实也有人认出过,可当时还在打仗,管不了这些,就算认出也都是尸体,总不能因此就手下留情吧?现在……金鹏堡彻底败了,人又是活生生的……唉,当初因为丢了儿子,龙天关的妻子自杀了,怪不得他会激动,其实他最痛恨金鹏堡。”

    “上官家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大雪山剑客怀疑金鹏杀手是本族后裔,不忍心下手,可他们对几十名上官家子弟也网开一面,这正是最令龙啸士头疼的事情,更加小声地说:“没办法,这些杀手抢着被杀,声称自己绝不能死在主人后面,他们可不认亲爹……”

    金鹏堡外围的杀手几乎都逃走了,肯留在堡内的大都是最忠诚的青面,愿与主人共存亡。

    对这批人,剑客们意见相左,龙啸士担心一件事,“不能给上官家东山再起的机会,一时心慈手软,将会后患无穷。”

    龙天关的目光极少离开那名与自己相似的杀手,这时擦去眼泪,上前说道:“独步王已经死了,谁还能带领上官家东山再起?我儿子已经被杀死一次,我不能看着他第二次被杀。”

    龙啸士颇为恼怒,厉声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整个大雪山……”

    “整个大雪山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还要自相残杀吗?”龙天关铁了心要救自己的儿子,而且他也不是孤立无援,不少上年纪的剑客闻言点头,站在他这一边,目光在金鹏堡青面身上扫来扫去,寻找每一点熟悉的相貌特征。

    顾慎为得马上做出决断,大雪山五峰统一不过三四年时间,从前的仇恨远未消弭于无形,任何一点争执都可能让分裂重现。

    “先将所有人单独关押,如何处置这些人得由大雪山各峰共同决定。至于金鹏堡的奴仆,全部遣散,一个不留。”

    这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但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上官家子弟与忠诚的青面杀手们被收押石堡里,奴仆成群地走出大门,一路上胆战心惊,直到进入北城混入人群才稍微安心。

    包括龙翻云在内的五峰族长、长老和术士上山聚会,他们要商议出共同的决定。

    顾慎为没有参加,他将这项权力彻底交给了大雪山。

    屠狗回来了,当面感谢龙王给他报仇的机会,但他没有杀死庞靖,“我是中原人。”他说,语气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骄傲,“吓吓他就够了。师侄范用大向我求情,我把庞靖交给他了。希望庞家能领情,不至于将仇恨转到崆峒派。我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总之,我是不能再回中原了。”

    “西域的天地足够宽阔。”

    “是,可我要向龙王辞行。”

    顾慎为早已预感到会有这样的场景,屠翩翩与木老头的死亡对屠狗影响巨大,他明显已经失去闯荡江湖的兴趣,“你准备去哪?”

    “除了中原,任何地方都去得,没准是香积之国,呵呵,我也想知道自由自在是什么滋味。龙王的恩情太重,我这辈子是无法报答了,只能学木老头,无耻一回。”

    顾慎为并不觉得屠狗欠自己什么,这位老刀客跟别人不一样,他与金鹏堡并无任何纠葛,纯粹是来体验“江湖生活”的,当然拥有随意离去的自由。

    其他人可就没有这种自由了,尤其是上官飞。

    他犹豫了好久才上山来求见龙王,倒不是怀疑此行的必要,纯粹是出于恐惧,希望能拖得一时算一时。

    他是来跟龙王“谈判”的,可是一见面就不由自主兜出底线,“只要龙王不杀我,怎么都行,独步王的称号我不要了,上官家的产业龙王爱给谁就给谁,要不把我和母亲发配到香积之国也行,我们永远不再回璧玉城。”

    “你听说什么了?”顾慎为在西堡选了一所小院子,离正堂不远,能够随时得到大雪山剑客们的消息,快两个时辰过去了,商议仍未结束。

    上官飞听说的事情可不少,没一件看上去对自己有益,“大雪山的剑客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上官家的子弟。”

    “你不在其中。”顾慎为给出一句安慰,上官飞曾经与大雪山剑客并肩作战,早已化解了仇恨,甚至得到不少剑客的好感。

    “我明白,可实话实说,我还是有点害怕。不管大雪山做何决定,我肯定不会报仇,但不是所有剑客都会相信,所以我还是躲远一点为好,尤其是‘独步王’的称号,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相信上官家也没人敢继承这个称号,总之龙王……”

    “有一个人可以继承王号。”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上官飞惊诧万分,“就算龙王肯手下留情,大雪山剑客们也不愿意。”

    “上官成。”

    听到这个名字,上官飞意外得合不拢嘴,“当然……独步王生前……可是……龙王……不打算让他改姓吗?”

    “一个姓氏而已,没什么可改的。”

    上官飞拍着脑门,突然想明白了,“我支持成弟,他还是大头神的外孙,由他继承独步王之号最合适不过。”

    “光有你的支持不够。”

    “我保证上官家子弟人人都支持,我去说服他们,不,我去通知他们,谁敢说个不字,不用大雪山剑客动手,我先给他一刀。”

    上官飞告辞去见自家兄弟叔伯,路上越想越觉得由上官成继任独步王是个好主意。

    顾慎为来到正堂,七十几名大雪山重要人物仍争得不可开交,对他们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处置上官家子弟,而是独步王已死金鹏堡已破,大雪山是否还面临重大威胁。

    两派争得疲惫不堪,因此非常高兴看到龙王到来,都希望他能结束这场内斗。

    “上官成?”一些刚刚来到璧玉城的剑客对这个名字非常陌生,很快从别人口中得知这才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据称是上官伐生前最喜欢的儿子,也是龙王的私生子。

    “他以后还叫上官成吗?”

    顾慎为点头表示肯定,然后说:“从此以后,金鹏堡、独步王再与杀手无关,上官家更不会训练杀手。”

    剑客们的想法发生了变化,但是还不能马上做出决定,顾慎为离开正堂,让他们再商议一会。

    方闻是就是这时上山的,怀里抱着成堆的书籍与纸张,“我计算了一下,龙王想与中原开战的话,至少需要十年的准备时间,关键是得牢牢掌控住舒利图,只有借助北庭的力量,战争方有取胜的可能。”

    顾慎为还没说过要向中原开战,可方闻是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龙王仍要报仇,没有仇恨支撑,龙王将会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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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大计

    独孤羡从千骑关一路行来,对所见所闻深感不安,到达璧玉城之后他想马上拜见龙王,结果等了整整两天才获准上山。

    龙王并非有意轻慢左将军,他的确忙得不可开交:前些日子逃走的疏勒太子被生擒活捉,丞相钟衡与右将军尚辽同时押送犯人来璧玉城,既为了请功,也是为了解决两人之间的矛盾。

    驻扎在璧玉城的龙军士兵也给龙王带来不小的麻烦,大雪山剑客们同意接受上官成为独步王,从此彻底断绝金鹏堡与杀手的联系,可来自香积之国的将士们却在酝酿着不满,他们仍将荷女视为仇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

    两天的耽搁也有好处,独孤羡得以更深入思考眼下的形势,一见到龙王就能指出问题的核心,“龙军需要一场战争,越快越好。”

    金鹏堡内尽是石头建成的房子,即使在大白天也透不进多少阳光,需要蜡烛照明,顾慎为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很欣赏左将军的真言不讳,“嗯,可是打谁好呢?”

    龙王的房间里有现成的地图,独孤羡用仅剩的手臂在上面指指点点,“西域东部诸国有意组建一支联军,龙军可以先下手为强,一举将璧玉城边境向东推进千里。”

    “那是一千里的沙漠戈壁,而且还可能惹怒中原军队。”

    独孤羡的手指划过一大片空白区域,然后是几个国名,最后停在楼兰两个字上面,“就是要惹怒中原军队,让全体龙军将士都知道一件事情——战争随时都可能发生,这样一来,大家就不会懈怠了。”

    独孤羡转身面对龙王,“请龙王允许我胡说几句。”

    “但说无妨。”

    “现在想想,独步王上官伐死得太早了一些,中原人也退出了千骑关,龙王将士似乎都觉得战争就此结束,剩下的事情就是论功行赏了,许多人都在想着香积之国的封地,据我的观察,只要龙王一句话,一半以上的士兵立刻就会放下兵器去几千里以外当农夫。”

    那还是逍遥海之战的时候,顾慎为将香积之国的大片土地许给新招募的士兵,这在当时作用重大,现在却成为分裂的隐患。

    “大家都不喜欢战争。”

    “没人喜欢。”独孤羡耸耸肩,他的想法非常简单,而且自信能得到龙王的支持,“可这就是军队的意义,没有战争,军队就会涣散。龙军已经出现涣散的迹象,说得严重一点,如果不早些制止的话,很可能会发生内战。”

    “千骑关能挡住中原人吗?”

    “如果中原大兵压境,千骑关肯定挡不住,不过——”独孤羡已经想了很久,愿意冒一次险,“北庭新汗王胜利得很是时候,舒利图只需要集结军队,做出大举南下的架势,中原就不会轻易向西域增兵。龙军需要一场巧妙的战争,稍稍激怒中原,但是别太过分,我的意思是,龙军需要恰到好处的威胁……”

    独孤羡不擅长表达,顾慎为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军师跟将军的想法差不多。”

    “是吗?”独孤羡眼睛一亮,他知道方闻是对龙王的影响很大。

    “可军师担心龙军将士已经失去斗志,一两场战争无补无事。”

    “那怎么办?眼看着军队四分五裂吗?”

    “军师的想法是这样的,与其向中原‘恰到好处’地挑衅,不如做更长远的打算。”

    “更长远?龙王是打算与中原开战吗?”独孤羡吃惊不小,没想到龙王和军师比自己要激进得多。

    “不是现在,而是以后,可能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以后。”

    “可是——就算再过一百年,举西域所有国家之力,也不足以与中原一战。”

    “那是当然,能与中原抗衡的只有北庭,所以关键是牢牢控制住新汗王舒利图,不能再回到老路上去:北庭与中原一到决战时刻,就抢着征服西域。”

    独孤羡愣了一会,发现龙王一直在看着自己,突然醒悟过来,“龙王要把我派到北庭吗?”

    “不只是你,还有其他人,我说了,必须牢牢控制住新汗王。”

    这跟独孤羡事先谋划的策略不太一样,更宏大也更复杂,以小小的半壁西域控制整个草原,这可是前无古人的壮举,“我……我只会打仗。”

    “这就够了。”

    方闻是替龙王制定了一个极为庞大的计划,在这个计划当中没有人担负全部责任,每个人只执行一小块任务:先是聂增等贴身护卫,他们将第一批前往北庭,以保护新汗王安全的名义,掌控舒利图的性命;接着是钟衡,接管北庭的文官;然后才是独孤羡,他的主要职责是获得北庭军队的信任;等到舒利图年龄渐长,还得给他指定大小阏氏,其中一个必须是大雪山女子。

    以小制大不会一蹴而就,方闻是要编织一张前所未有的大网,既要控制住舒利图,又不能引起太多反感。

    顾慎为感觉到独孤羡并没有被完全说服,不过没关系,数十万北庭骑兵对任何一名将军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独孤羡没理由不接受。

    独孤羡刚一告辞,钟衡就来了,这已经是三天来他第五次会见龙王,因此没有多少客套话,“龙王得尽快拿主意了,小宛国眼下虽然弱小,可是那里有龙王此前囤积的大批粮草,有上官云,还有大批前去投靠的金鹏军残部,就算大雪山对上官家手下留情,也得将上官云抓回璧玉城,不能养虎为患。”

    顾慎为还是没有做出决定,而是将方闻是的计划说出来。

    钟衡比独孤羡还要吃惊,想了好一会才问:“龙王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占领中原,自己称皇帝,还是通过战争逼中原朝廷交出仇人?”

    “那是以后的事情。”事实上,顾慎为还没有想好。

    钟衡希望现在就有答案,“中原不会坐以待毙,北庭也没那么容易控制,希望龙王三思而后行。”

    “你觉得军师的计划不可行?”顾慎为很想听听不同意见。

    钟衡没有马上回答,他跟独孤羡一样,没想到龙王会有这么大的野心,许多事情还没来得及考虑,“我只是觉得……北庭人很骄傲,他们若是听说新汗王受外族人控制,可能就会另立汗王,到时候龙王就得替舒利图打仗,一场接一场,老汗王当初用了几十年才完全统一草原,龙王要用多久?十年恐怕不够。如果龙王的目的是报仇,我相信不等战争发生,龙王在中原的仇人就已经死光了。”

    钟衡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当初就因为不会说话他才没有得到上司的赏识,急忙改口道:“当然,不管最终目的是什么,只要控制住新汗王,对西域总没有坏处。我愿意去北庭,龙王只要下命令就行了。不过龙王得先安置好西域,尚辽不值得信任,他一直在扩充自己的势力,想要打通逍遥海与疏勒国的道路,似乎有什么计划。”

    送走丞相,顾慎为独自想了一会,再次召见方闻是。

    军师对自己的计划信心十足,又补充了许多细节,不过他认同钟衡的一个看法,龙王最好尽快想好最终目的,不管怎么说,夺取中原领土和逼迫中原交出几名贵族与大臣,其间的难度差距不可同日而语。

    直到下午顾慎为才空出闲来,前往金鹏堡内宅。

    上官家的子弟没有被赶尽杀绝,上官如没有必要自杀了,虽然她从不承认,但还是被当成上官一族的保护人,连顾慎为也这么觉得。

    “希望你能看护上官成,他还太小。”

    上官如住在自己从前的小院里,只是再没有影卫的保护,“你还真是相信我。”然后她明白了,龙王的嘱托另有深意,“你打算……”

    “我试过了。”顾慎为说,他这几天来见过许多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他知道整个计划终无成功的可能,“军师想要控制北庭汗王,那是为了讨好我而制定的计划,他其实没有多少信心。不管我向北庭派出多少手下,他们最终都会变成北庭人,就连我自己也不例外。”

    “你要……一个人去?”上官如问。

    “还有她。”

    “她很危险。”

    “就因为如此,我更要将她带走,如果发生……意外,我的报仇也就结束了。”

    “你是龙王,难道不能自行结束吗?”

    “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即使功力仍未恢复,他仍然被仇恨控制着,随着独步王的死亡,争霸的兴趣已经烟消云散,再也恢复不了,方闻是看出了迹象,提出的解决方案却没有效果。

    就在上官如的房间里,顾慎为亲笔写下几封信,希望它们能解决手下几股势力的争斗,其中一封写给龙翻云和大雪山的长老们,在这封信里,他最后一次以龙王的身份下达命令,允许大雪山华盖峰族长、璧玉城主龙翻云娶两位妻子。

    写完信,顾慎为走出房间,正好看到韩芬与荷女。

    “龙王,我觉得御众师更好了一点,她现在基本能认得我是谁了。”韩芬高兴地说。

    “以后不要叫她御众师了。”

    “那叫什么?荷女吗?”

    “霍允,那是她原来的名字。”

    “霍允,啊,这是个好名字。”韩芬一遍遍地重复着,决定今后就用这个称呼了。

    “跟我走。”

    “去哪?”

    “一个很远的地方。”

    (本卷结束,下一卷是中原之行,大结局。)

非常抱歉

    脑子有点乱,写了一半不太满意,今天是写不完了,暂停一天,非常抱歉,明天恢复更新。也请大家不要担心,情节走向早已确定,困扰我的是细节与文字。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麻烦

    如果要在京城评出一批遵纪守法的典范,绸缎铺的小林掌柜绝对会是最无悬念的入选者之一,因此当他惹上麻烦的时候,着实让相识者们大吃一惊。

    小林掌柜年近三十,看上去还像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浑身都是干劲儿,有时候热情得不像是一铺之主,对客人礼貌周到,对雇工平易亲切,对邻居有来有往,对如何打点官府更是深谙其道,从最低级的衙役到王公贵族,都从他那里得到过好处,愿意在必要时刻卖他一个人情。

    按理说像小林掌柜这样的人,即使惹上麻烦也能轻松化解,那年春天麻烦刚露头的时候,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事情缘起于小林掌柜的妻子林姜氏。

    这天上午,小林掌柜去给老主顾家里送一批新到的绸缎,出门不久,就有一位客人上门,出手豪阔,张口要买上万两银子的货物,把伙计吓了一跳,自己不敢做主,希望等掌柜回来再谈,客人却很不耐烦,伙计急得没办法,只好进后院去请自家主母。

    林家不是深宅大院,林姜氏偶尔也会帮助丈夫打点生意,尤其是有贵族女眷上门的时候,更是要由她接待,这次她多了个心眼,坚决不肯出面,甚至对伙计说:“客人若是太着急,就请他去别家看看吧。”

    伙计虽然舍不得到手的买卖,但还是如实传达主母的意思,客人深感遗憾,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此告辞,声称几天后还会再来。

    小林掌柜回铺,听说此事之后,觉得妻子做得很对,也赞扬了伙计,表面上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只等客人再度上门。

    小林掌柜表面稚嫩,心事其实极为缜密,能一掷万金的豪客,即使在京城也没有太多,而且这位客人竟然没有留下姓名,更是不合常理的怪事,他相信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从伙计那里问清了客人的相貌,暗中发动自己数年来编织的关系网打听,只用半天工夫就弄清此人的来历。

    客人居然是萧王世子。

    萧王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这位世子比皇帝年纪略长,是京城里有名的浪荡人物,只是地位太高,与绸缎铺没有多少交集。

    小林掌柜更纳闷了,他跟萧王府有生意往来,世子想要买绸缎,只需吱一声,全京城任何一家铺子都会颠颠地送货上门,任其挑选,何至于世子本人亲自上门?

    次日一早,小林掌柜亲自拣选了最好的几匹绸缎,派伙计送到萧王府,免费赠送给世子。

    这是一种试探,世子的反应非常得体,收下礼物,表示感谢,当天下午派来合乎身份的王府管事,真的收购一大批绸缎,做成一笔大生意。

    伙计们对掌柜的能力佩服得五全投体,事后也都得到不少赏银。

    小林掌柜也放下心来,世子那天亲自上门大概只是突发奇想,并无特殊目的。

    五天之后,那名王府管事派人送来请柬,邀小林掌柜在酒楼一聚。

    小林掌柜当然明白邀请的含义,封了一份重礼,打算送给管事,增进与萧王府的生意关系,结果事情与他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世子竟然又一次不顾身份地亲自到场,那是一名英俊的年轻人,长着跟父亲几乎一样的鹰勾鼻,举止高贵,态度却极为亲切,他说自己在朝中并无官职,除去世子身份,无非也是一介平民,因此不喜欢跟达官贵人来往,云云。

    小林掌柜再次感到不安,表面上却不露声色,无论世子怎样拉拢,也不肯与对方平起平坐,每次举杯都表现出该有的谦卑。

    酒过三巡,世子先行告辞,王府管事先是对主人一通赞美,然后借着酒劲埋怨小林掌柜不知好歹,最后终于说出世子的真实目的。

    那还是一个月前,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四处闲逛的世子看到了同样出门赏灯的林姜氏,从此茶饭不思。

    林姜氏并非绝世美女,只是有个爱脸红的习惯,让萧王世子一下子记在心里,觉得这名女子与自己平生所见佳丽截然不同,天然纯真,仿佛深谷幽香无意间错入繁华世界,那天晚上,他跟行了几条街,直到林姜氏回家关门闭户,才怅然而归。

    京城是天子脚下,就算是萧王本人也不敢胡作非为,当街抢人这种事,世子连想都没想过,他以为那只是一时冲动,过几天就会消散,没想到那张时不时微红的面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时间越久样子越清晰。

    世子再也忍受不住,打听到小林掌柜不在店铺,亲自上门,假借买货,其实只想再见林姜氏一面,却未能如愿。

    王府管事将整个过程讲述得哀委动人,从始至终没提世子到底想要什么,好像纯粹是羡慕小林掌柜有一位美丽的妻子。

    小林掌柜静静地听完,强按心中怒火,将准备好的厚礼端到桌面上,只说了一句话:“从今以后,本店不做萧王府的生意。”

    王府管事脸色骤变,可是不等他发作,小林掌柜已经拱手离席。

    小林掌柜没将此事告诉妻子,次日命人将萧王府的银子一钱不少地退回去,已经卖出去的绸缎全当礼物送给了世子。

    他想,这该是明确无误的回答了,世子若是再纠缠不清,就只能鱼死网破了,他虽然只是一名绸缎铺掌柜,却也有本事将事情捅到各个衙门甚至皇帝面前,偌大的京城,总有人能管得了萧王府。

    萧王世子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收回银子,就此中断了与绸缎铺的联系,倒是王府管事又努力了几次,通过中间的熟人劝说小林掌柜把握住机会,没准就此能够飞黄腾达得个一官半职,遭到严辞拒绝之后,他也放弃了。

    接下来几个月平静无事,小林掌柜再次放下心来,虽然交往不多,但他了解那般王公贵族,凡事就图个新鲜,久无进展自然会失去兴趣。

    林姜氏从来没向丈夫询问过此事,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再没迈出宅门一步,连前面的店铺也不进了,若有事情全都安排丫环去做,这让日子显得更加平静。

    因此这年秋季的某一天,一队士兵闯进绸缎铺抓人的时候,小林掌柜甚至没将此事与萧王府联系在一起。

    士兵们来得极为突然,事前没有任何警告,他们抓捕小林掌柜,搜走一大批簿册,对金银绸缎等物反而一件未动。

    小林掌柜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并未显露惊慌,临走前安慰妻子无需担心,对伙计下达了简单的命令,然后跟着士兵离去,未做任何反抗。

    有资格在京城抓人的衙门不少,小林掌柜经营多年,在每一座衙门里都有熟人,这是他不怎么惊慌的最重要原因,可士兵们却将他带到出乎意料的地方——驸马府。

    朝中驸马不只一位,但是说起驸马府,人人都知道是指华平公主的住处。

    华平公主的夫婿庞靖亲自提审了小林掌柜,这也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庞靖虽然一度声名显赫,很有希望在朝中掌握实权,但是因为出使西域惨败而归,已经失去皇帝与皇太后的宠信,成为无职无权的大闲人,由他抓人并审问,可不合乎规矩。

    “林山,岭南人士,离京城可够远的,这么多年了,你不思念家乡吗?给我说几句岭南话吧。”庞靖年轻不算太大,鬓角却已有了白发,显然他的日子不算好过,但他今天心情很好,笑吟吟地看着犯人,胸有成竹。

    小林掌柜戴着脚镣手铐,行动不便,“离家太久,已经不会说了。”

    “哈哈,你忘了岭南话,大概还记得西域话吧?”

    小林掌柜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再也隐藏不住了。

    “林小山,西域璧玉城人氏,七年前奉龙王之命潜入中原,花钱买了籍贯,在京城做起绸缎生意,结交广泛,最爱打听先帝往事和朝中秘闻。”

    “如果驸马大人再多做一些调查,就会知道我是逃出西域的,至于我的爱好,纯粹是为了做生意。”

    庞靖的好心情很快就没了,林小山虽然承认了真实身份,却坚称这些年来与龙王没有任何联系,事实上,他一直在尽可能躲避与龙王有关的人,从来不跟西域人做生意就是证据之一。

    审问持续了三天,庞靖在使尽一切手段之后,不得不承认自己高估了这名犯人的重要性,从林小山这里得不到任何龙王的信息。

    林小山被送到京城府衙的大牢里,没有罪名,也没有释放期限,唯一的好处是终于能见到家人了。

    姜已经花了不少钱,却只换来短暂的见面机会,林小山从前结交下的熟人虽然都很爽快地收下银子,但没有一个人能给出救人的保证。

    林小山伤痕累累,仍花心思安慰痛哭不止的妻子。

    “萧王府或许有办法救人。”姜犹豫了好久才说出这句话。

    “萧王府有人去找你了?”林小山问。

    姜点点头,“不是萧王府的人,是隔壁的薛掌柜,他说他跟萧王府……”

    林小山握住妻子的手,急切地说:“别上当,害我的人就是萧王世子,只有他才会处心积虑地调查我的过去,带上新儿逃走,立刻,你知道哪里有我藏好的东西。等你消失之后,我才有获救的可能。”

    林新是两人五岁的儿子,姜哭着离开,心里犹豫不决。

    整个秋冬,林小山没再见过妻子,他想姜一定是带着儿子远走高飞了,心里安定不少。

    次年春末,事隔半年之久,庞靖再一次提审林小山,直截了当地说出两件事:“你妻子去年已经死了,龙王前几天在京城附近出现,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你年幼的儿子安排后路,他还活着。”

    林小山木然无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龙王为什么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才来到京城?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江湖

    范用大觉得自己算是老江湖了,有资格向后辈们传道授业解惑,所以他对新人说:“小子,别小瞧看家护院,你以为整夜巡视就算尽职尽责吗?无盗无抢就算安全吗?我告诉你,大错特错,你得抢先一步,跟各色人等打交道,防患于未然,让你的主人家根本不在被抢的范围内。总而言之,你得懂江湖规矩,做一名江湖人。”

    小陈一个劲儿地点头,这是一名初进江湖的青年,知道的规矩不多,对前辈恭恭敬敬、言听计从是他记得最牢的一条。

    “知道闯荡江湖什么最重要吗?”范用大问,两人正在黑夜里四处巡视,他非常清楚,今晚以及未来一段时间的晚上,府内都会非常安全,巡视不是为了防范盗匪,而是安慰主人家,作为江湖规矩之一,他是不会将某些真相透露给雇主的。

    小陈犹豫着点点头,随后迅速地摇头,他对江湖只有模糊的印象,似懂非懂,保险的作法还是干脆装作什么不懂为好。

    范用大有些生气,“知道不,你要不是也来自崆峒派,我才懒得理你,别跟我耍心眼,有什么说什么,让你闭嘴你再闭嘴。”

    小陈赔笑道:“师叔想多了,我只是……见识短浅,怕说出来让师叔笑话。”

    “你是晚辈,让师叔笑话一下有什么不好?”范用大拿腔作调,这也是江湖规矩之一,得分清上下尊卑,不能让晚辈在任何事情上觉得自己有理。

    “是是。”小陈想了想,开始回答师叔最初的问题,“交情,最重要的是交情。还在崆峒山的时候,师父就说过,天下英雄辈出,一个人武功再强,也不可能永远强压对手一头。想在江湖中生存,就得以仁义结交朋友,今天我帮你,明天你帮我。朋友遍天下,武功稍弱一点也能吃得开。”

    范用大赞许地点点头,“嗯,你准备得挺充分嘛,可人力毕竟有限,你怎么结交天下朋友?”

    “门派。”小陈马上答道,他受到鼓励,也想显示一下自己懂得不少,并非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江湖门派之间的交情都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积累出来的,加入门派就拥有了这些交情,不管走到哪,结交朋友都会事半功倍。比如我来京城投靠师叔,师叔看得起我,愿意与我分享交情,我呢,自然要听师叔的话,一辈子不忘这份恩情。”

    这话有点过于直白了,范用大哈哈笑出声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优越感,“别说得这么势利,我愿不愿意跟你分享交情还不一定呢,得看你小子是不是懂事。”

    范用大特意强调“懂事”这两个字,这是一个含糊不清的词儿,对它的理解能表现出一个人闯荡江湖的悟性。

    小陈明白了,不停地点头,“是是,我要从师叔身上学的东西还有许多,师叔肯给我这个机会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我不会让师叔失望的。”

    这小子还算是“懂事”,范用大威严地说:“别感谢我,感谢崆峒派,那才是你的立身之本。”

    小陈吐出一连串的是,只要能讨得师叔的欢心,进入王府的第一天就是成功的。

    两人通过一道月亮门,走进后花园,这里白天会有女眷出没,所以他们只能晚上过来查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瞧的,无非是些花草树木,虽然颇有些罕见的品种,对崆峒派叔侄二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小陈唯一的感慨是:“这里真大。”

    范用大哼了一声,觉得不能就这么让年轻的师侄过关,得给他一点教训,免得他刚进入江湖就骄傲自大,想了一会,终于有话可说了,“行走江湖交情很重要,但还有更重要的,你知道是什么?”

    小陈露出意外的表情,这个他真不知道,于是凑上前来,谦卑地说:“师叔问住我了,请师叔指点。”

    范用大嘿嘿笑了两声,背负双手,走出十几步才开口道:“你得知道江湖的大小深浅。”

    “大小深浅?”小陈越发迷惑不解,立时竖起耳朵听师叔解释。

    范用大对这样的效果颇感满意,随手朝花园深处一指,“比如这王府,主人是萧王和他的家眷,咱们是护院家丁,相互间就不能完全用江湖那一套规矩。”

    “听说萧王对师叔非常看重,不当普通家丁看待。”

    “这是几年前在西域结下的交情。”范用大淡淡地说,不想显得太得意,“可不管王爷怎么看你,你都得守住身份,家丁就是家丁,江湖规矩在这里用不得。”

    “我明白,朝堂有朝堂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轻易不可逾越。”

    “永远不可逾越。”范用大停住脚步,转身严厉地说,“主人们可以突发奇想,甚至拿你当亲兄弟看待,当时你可以做做样子,心里却必须清楚自己的身份,绝不能犯错。”

    小陈连连点头,心想凭自己现在的地位,估计一时半会碰不到这种情况。

    “江湖上不都是交情。”范用大继续说下去,“总有一些奇人怪人,他们算是江湖人士,却不守规矩,有时候还会故意破坏规矩,对这种人,各大门派向来群起而攻之。”

    “他们就是所谓的‘魔头’了?”

    “嗯,你武功怎么样?”范用大突然换了话题。

    “呃,承蒙师父看重,我已经学到谷神掌了。”

    崆峒派自有一套武功体系,能学谷神掌,表明小陈已是门派中的佼佼者。

    “还可以,但你要牢牢记住我刚才的话。”

    “江湖魔头不守规矩?”小陈有点跟不上师叔的思路了。

    “不,是那句‘群起而攻之’。”

    “哦,是是。”小陈讪讪地应道,以为师叔瞧不上自己的武功。

    两人绕过一片花丛,算是巡视过多半座花园,开始顺来路返回,范用大说:“敢蔑视江湖规矩的人,必有过人之处,想凭一己之力击败他,非常冒险。”

    “哦。”小陈这才明白过来。

    “就算你能打败他,也会显得骄傲自大,你不是想要交情吗?光靠崆峒派三个字是不够的,门派也需要你的努力,联络各派人士‘群起而攻之’,本身就是扩大交情的一种手段。”

    小陈恍然大悟,拼命地点头,忍不住脱口道:“怪不得大家都说河东骆家只能算是半个江湖门派,骆家的人最喜欢独来独往。”

    “正是此意。”范用大对河东骆家庄有不少看法,但是非常谨慎地藏在心里,就算是对本门师侄,也不能什么话都说。

    前面的路上多了一道人影,小陈吓了一跳,正要拔刀喝问,见师叔不动声色,他也及时收声,决定跟师叔亦步亦趋,绝不多说一个字。

    虽然人影不太清晰,范用大还是马上猜出了对方的身份,非常吃惊,他在王府几年了,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情,不知道是该走过去还是装作看不见。

    当着晚辈的面,他真希望自己能快点做出决定。

    好在人影向他招手,解决了左右为难的困境。

    范用大快步走过去,在人影面前微微躬身,低声说:“王爷有何吩咐?”

    小陈紧跟师叔身后,躬身的幅度更大一些,没想到第一天夜巡就能见到萧王,心里怦怦直跳,低着头不敢偷望,只能听到王爷的声音。

    那是一个浑厚的声音,威严而又亲切,虽然与小陈事前想象得不太一样,可是听过之后他立刻觉得,这才是王爷该有的腔调。

    “你认识一个叫林小山的人吗?”

    “不认识。”范用大如实回答,马上补充道:“我可以打听一下,不出三天……”

    “用不着。”萧王转身向花园外面走去,范用大跟在半步之后,明白这不是偶遇,王爷深夜亲自来找他,必有要事,果然,萧王接着说:“林小山是从璧玉城来的。”

    范用大心里硌磴一声,“难道他是……”

    “嗯,不过他跟那个人好几年没有联系了。”

    “是。”范用大回答得模棱两可,在萧王说出要求之前,他不愿多嘴多舌。

    “庞驸马这个人比较多事,半年前,他将林小山抓去关在了大牢里。”萧王停下,轻轻叹了口气,无缘无故地压低了声音,“听说龙王要来救他,你去调查一下真相。”

    “是。”范用大的回答仍然很简单,他不会轻易在王爷面前做出承诺。

    “龙王在京城附近杀了几个人,你可以从此着手。”萧王说得轻描淡写,然后他看着自家的护院总管,甚至扫了一眼身后的年轻家丁,说:“如果可能,寡人希望跟龙王好好谈谈。”

    “我会安排此事。”范用大不得不给出承诺了,同样轻描淡写,好像龙王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萧王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崆峒派该还他人情了。

    小陈长出一口气,凑上来小心问道:“龙王是谁?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王爷,难道是江湖人的绰号?”

    范用大扭过头,愤怒地训斥道:“不准胡说八道。”

    小陈知道自己犯了错,却不知道错在哪里,羞愧地点头称是,心想这个“龙王”肯定不是一般人,才会让萧王和师叔都如此紧张。

    范用大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师侄讲述,龙王身份特殊,既在江湖又不在江湖,像是朝堂又不是朝堂,他感到纳闷,已经这么多年了,龙王为何突然在京城现身?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这才是每个人都过的节日吧。)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聚会

    “在下陈锦克,崆峒派第十七代弟子,阁下是……哦,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快请里面走,范师叔已经恭候多时了。”

    陈锦克今天不是萧王府的普通家丁,换了一身衣裳,恢复崆峒派弟子的身份,站在宅院门口,接待陆续上门的京城江湖人士。

    这所宅院是崆峒派在京城的落脚点,不大,位置却极佳,周围尽是王公贵族的府邸,与萧王府只有一街之隔,任何人都不会对它产生轻视。

    站在大门口,陈锦克感觉自己像是高了一头,并且深刻理解了江湖与朝堂的界限:在萧王府,即使是师叔也属于底层的仆役,甚至没资格面见外人,可是在这里,他是崆峒派弟子,受邀登门者不乏朝中官员,这时却都按江湖规矩与他互相拱手行礼。

    陈锦克非常珍惜这次机会,尽一切可能让对方对自己产生印象,门派提供了江湖交情的基础,但是用好这一基础仍需本人的努力。

    他事先得到师叔的指点,对今天上门的人物心中已然有数,知道哪些人请进去即可,哪些人需要自己陪同,哪些人则必须立刻通知宅内的师叔,给予更高的礼遇。

    但范用大并没有将事情完全说清楚,陈锦克心中怀着极深的疑惑:瞧师叔的架势,一下子请来了三十几位京城最知名的江湖人物,分明是要对龙王“群起而攻之”的意思,与萧王“好好谈谈”的要求并不相符。

    陈锦克将这当成一道考题,希望凭自己的聪明找出真相,于是细心观察,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首先,他发现今天的客人层次复杂,九大门派当中的七家派来了代表,十一家帮会的头目以及京城最知名的三家镖局的总镖头亲自到场,另外还有若干位知名豪客,虽然无门无派,在黑白两道却都很吃得开,其中一位不肯通报姓名,陈锦克怀疑此人是官府正在悬赏通缉的一名大盗。

    其次,并不是人人都知道此次聚会的目的,不少客人对“龙王”的了解不比陈锦克更多,一进门就互相打听,但他们仍然受邀而来,对范用大客客气气,却没有向他寻求解答。

    直到程屹程九爷登门,陈锦春总算解开心中的一个疑惑:原来师叔也要借用别人的面子。

    程九爷既无显赫家世,也没有名门大派做靠山,自称一介布衣,却是天下最知名的布衣,人称“舍命君”。

    若说起他最大的本事,那就是知交遍天下,最令人称道的是,他没有任何门派根基,从十几岁结交街头混混,到三十多岁出入官府,与各大派掌门称兄道弟,整个过程几乎全凭一己之力。

    这样的人物,简直就是陈锦克的偶像。

    可是程九爷走到门前的时候,陈锦克差点没认出来。

    那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头儿,身材中等,其貌不扬,布衣布鞋,既无华车骏马,也没有前呼后拥,走路的时候微低着头,像是刚从铺子里走出来的账房先生,心里仍在计算这一天的账目。

    陈锦克很谨慎地上前迎接这位不起眼的客人,拱手问讯,未失礼数,“在下陈锦克,崆峒派第十七代……”

    老者笑了笑,没有回答,径直向院内走去。

    陈锦克刚要追上去阻止,恰好看到师叔范用大从里面快步跑来,立刻猜出此人来历不凡,于是紧赶几步,恭敬地在前面引导。

    “程九爷,好久不见……”范用大的腰低低地弯下去,行的是晚辈之礼,声音却热情洋溢,好像两人是交往多年的至友。

    程九爷上前一步,双手扶起范用大,哈哈笑道:“可不是,鹤老神仙还好吧?听说前些日子仙体欠安,我还记挂着呢。”

    “掌门无恙,九爷派人送去的人参可帮了大忙……”

    崆峒派掌门道号紫鹤真人,多年不曾露面,陈锦克身为十七代弟子都不曾见过本人。

    程屹一到,人就算齐了,范用大示意师侄关门。

    江湖聚会的讲究一点也不少,比世家贵族还要更复杂一些,单是安排座次就有不少名堂,范用大不放心交给别人,自己亲自上阵,客人们少不了互相谦让,最后还是按照范用大的意思落座。

    范用大坚持让程九爷坐主位,自己坐陪,随后客人们一一上来拜见,程屹显露出真本事,三十几位客人,他对每一位的态度都不同,或亲切,或赞扬,三言两语就将对方的师承来历、近段时间的显赫事迹说得清清楚楚,好像对其关注已久,绝无半点的敷衍轻视,却也不跌身份。

    陈锦克守在大厅门口,耳闻目睹,敬佩得五体投地,心想不管那个所谓的“龙王”有多么与众不同,跑来京城惹事,实在愚不可及,他得罪的可不只是萧王,而是整个中原江湖。

    拜见过程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看上去枯燥无趣,陈锦克却当成大好的学习机会,根据每一位客人的处事风格,对其做出评判,比如他就发现青城派仍与本门隔阂颇深,受邀而来的弟子虽然表明上礼数周到,但是没有提起两派的任何一位长辈。

    门派长辈就像是一份江湖交往的密码,程九爷地位高,所以上来就能问起崆峒派掌门紫鹤真人的身体状况,其他人则只能对其他长老或是用字辈弟子表示关切。

    也有人逾越界线,以亲切地语气提起“鹤老神仙”,结果得到平淡的回复,众人的目光也露出不屑与耻笑,陈锦克由此判定此人狂傲自大,是个莽人,果不其然,在此后的商议过程中,这人几次插口都被大家有意忽视,最后只能讪讪闭嘴。

    怪不得总有人说江湖深不可测,师叔也提醒他要摸清“大小深浅”,陈锦克知道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就算明白了规矩,想真正融入江湖,也需要持续不断的努力,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出师门太晚,如果将苦练武功的时间用来结交朋友该有多好?

    这么一来,他连龙王是谁都不怎么关心了。

    京城规格最高的一次江湖聚会终于进入正题,众人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龙王到底是什么人,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居然需要程九爷亲自出面,请来黑白两道的大人物?

    范用大在取得程九爷的默许之后,起身回答这个问题:“龙王是西域的一位君王……”

    陈锦克吃了一惊,西域的君王行为再过分,也该由朝廷出面解决,何为会成为江湖事件?念头刚起,青城派弟子就冷冷地插进一句:“伪王,他可不是真正的君王。”

    范用大笑着称是,“龙王的确没有得到本朝的承认,我还是叫他的真名吧——顾慎为,原先也是中原人,父亲顾仑,乃是前朝武官,顾氏刀枪双绝,在座诸位或许还有印象。”

    “哦……”大厅里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声音,身为中原人,他们对西域知之甚少,也不关心,非得提起京城顾氏,才能理解“龙王”的背景。

    “顾慎为在西域学了一身武功……”

    “邪派武功。”青城派弟子打定主意要纠正关于龙王的每一个错误说法。

    范用大照样点头称是,“顾慎为学的是杀手武功,的确有点不入正统,后来他叛出门派,纠集一批山民,成立军队,几年间居然越来越壮大,最后攻克了从前的门派。”

    背叛师门乃是江湖中最为大逆不道的恶行,这对龙王是一项非常不利的陈述,青城派弟子没有提出异议,包括陈锦克在内的众人,立刻将顾慎为归为“魔头”的行列。

    “不知道诸位是否记得,大概七八年前,有一批中原武林人士奉命进入北庭,结果遇到危险,当时曾经得到过顾慎为的救助。”

    有人点头有人茫然,对这件事都没有特别深的印象,只有青城派弟子再次插口,“他也杀死不少中原人。”

    程屹一直在听,这时开口,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没有使用“顾慎为”这个普通的名字,“青城派上代掌门就是在北庭殒命于龙王刀下。”

    这回大家都明白青城派弟子为何对龙王如此不敬了,但是也都吃了一惊,青城派上代掌门柳青圃在江湖中威名显著,迄今不衰,几年前突然去世,没多少人知道他去了北庭,死在一名西域人手里。

    陈锦克对龙王的兴趣又恢复了,他想,能让程九爷当回事,这个人肯定不简单。

    范用大等众人的议论声减弱之后继续说道:“顾慎为在西域占据不小的地盘,可奇怪的是,六年前当他正处于巅峰的时候,却放弃一切,就此失踪,部分下分崩离析,战乱持续数年。”

    西域的事情在中原江湖引不起波澜,范用大因此不做详述,转到眼前的问题上,“六年了,顾慎为竟然在京城附近现身。”

    “他来中原做什么?”一位客人忍不住问道,听了半天,他还是不明白这个龙王跟中原江湖有什么关系。

    青城派弟子忍不住了,起身厉声说道:“顾慎为是中原大敌,他不仅暗杀了本门多人,还偷袭骆家庄‘神算一剑’,而且他是个疯子,公开声称皇帝陛下是他的仇人。”

    “神算一剑”骆启康的名声可比青城派掌门大多了,即使六年过去,他的绰号仍能引起一片骚动。

    陈锦克终于明白师叔遍邀江湖同道的原因,也明白了萧王那句“好好谈谈”是什么意思——龙王就是那种不守规矩的魔头,想让他坐下来谈谈,必须先将他生擒活捉,甚至杀死。

    崆峒派第十七代弟子的心一下子热切起来,决心好好利用这次“群起而攻之”的机会,为自己在江湖中搏得一份地位。

    他甚至有点感激龙王了,没有魔头,哪来的英雄呢?

    (今天本来应该恢复两更的,可身体还有点虚,试了一下,力不从心,只能等两天再恢复正常了,抱歉。)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队伍

    崆峒派弟子陈锦克接到一项特殊的任务,虽然这会令他失去与江湖同道结交的大把机会,却体现了师叔对本门弟子的高度信任,他没有借口推卸。

    龙王行踪诡秘,想抓住他可不容易,范用大想出一个主意,事先与程屹程九爷沟通过,由这位京城江湖领袖当众提出,很快得到赞同:各方提供好手,组建一支堪称豪华的队伍,押送龙王一名落网的部下前往河东骆家庄,引诱龙王现身。

    陈锦克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地守着犯人,真的是寸步不离,范用大以严厉的语气命令师侄,“同吃同住,就算是上茅厕,你也得守在他身边,龙王不只武功邪门,更是诡计多端,王爷把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崆峒派处理,咱们爷俩可不能出任何纰漏,明白吗?”

    陈锦克郑重地点头,心里并不觉得对付一名西域魔头需要如此大张旗鼓,但他很清楚,这种事情轮不到他做判断,自己的责任就是展现出服从与努力的态度,给师叔一个好印象。

    整支队伍共有百余人,成员分别来自京城三十几个门派帮会,个顶个都是能叫得出字号的人物,就连轮流赶车的人都是三大镖局选派的镖头,而不是普通的车夫和趟子手,另有一位总镖头亲自上阵,与范用大一同担任此行的领路人。

    由京城到河东骆家庄共有两条路线,一条是水路,需要向南绕行很长一段路,非常安全,另一条是纯粹的陆路,更近一些,十天路程,但是要经过几段荒野,为了引诱龙王上钩,众人异口同声地要求走后一条路。

    在龙王的部下由官府大牢里押来之前,陈锦克充分利用最后一段自由时间,尽可能与队伍中的每一名成员结交,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非唯一这么做的人,大家都对龙王不感兴趣,他们之所以参加这次押送行动,理由与陈锦克一样,觉得这是扩大名声的良机。

    一圈下来,陈锦克忙出一身汗,心情却极佳,崆峒派在江湖上还是很有地位的,只要他主动示好,总能得到适当的回应,颇有几位成名人物很认真地对待他,相约任务结束之后一块喝酒。

    江湖是如此美好,陈锦克感到胸膛里像是有一团气在膨胀,飘飘然的,他已经开始摆脱无名之辈的身份了,今后要做的事情就是结交更多朋友,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像程九爷一样,知交遍天下,无论走到哪里,报出名字就会受到热情接待。

    四海之内皆名弟,天下虽大,却没有陌生之地,这就是陈锦克追求的境界,当然,他是中原人,所以在他的心目中,天下就是中原,北庭和西域不值一提的蛮荒之地。

    这天傍晚,龙王的部下被押来了,范用大亲自解下犯人身上的枷锁,然后拿出一条精钢特制的细链,两头分别系在犯人的左腕和陈锦克的右腕上,以两把小锁牢牢扣住,今后十天,两人吃喝拉撒都要在一起了。

    这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任务,还好陈锦克已经跟大部分押送者见过面,否则的话,他或许会被误认为是犯人之一。

    师叔表明上随众,内里却对龙王无比重视,这让陈锦克略微疑惑,但没有因此产生恐惧,直到上床之前,他都沉浸在初入江湖的兴奋当中。

    两个男人和衣并排躺下,陈锦克才开始感到不自在,倒不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他很小就在崆峒派学武,好几年时间里都跟师兄弟们挤在一铺炕上睡觉,何况屋外以及房顶全都有人看守,房间里没有一点隐密的地方,他只是突然同情起龙王的部下来。

    那是一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脸上还有拷打过后留下来的旧伤,神情木然,逆来顺受,好像已经放弃一切挣扎。

    “你叫林小山吧?”一个时辰之后,夜色已深,两人都没有入睡,陈锦克忍不住开口搭讪,白天结交朋友的余热还在,他想再温习一下。

    龙王的部下没有出声。

    “我听说过你的事。”陈锦克知道撬开一名失意者的嘴绝不容易,因此自顾说下去,将这当成一项挑战,“不用担心,抓住龙王就没你的事了,你还可以接着做绸缎生意,毕竟这些年来你没做过非法的事情,除了购买一纸籍贯,呵呵,这也算不上多大的事。”

    陈锦克跟大多数人一样,习惯称“龙王”而不是“顾慎为”,前一个称呼能让这场行动更显气势。

    林小山仍不吱声,就像一堆灰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点燃。

    “其实最大的问题是龙王很可能根本不会出现,他没准都不记得你了。”陈锦克说的是实话,除了师叔范用大和程屹程九爷,大多数人都不相信龙王会上钩,冒险搭救一名多年没有联系的老部下,即使对讲交情的中原江湖来说,也是一件愚蠢的举动。

    “龙王若是来了,你们都会死。”林小山终于开口了。

    陈锦克很高兴,没有在意对方的威胁,呵呵笑了两声,“不是我骄傲自大,龙王在西域或许没有敌手,可这是京城,高手云集,随便挑一个出来就够龙王应付的,你们西域人对中原的了解太少。”

    陈锦克没注意到自己话中的轻视之意,林小山也没有表现出恼怒,沉默了一会他说:“我进院的时候看到四名青城派弟子、三名泰山派弟子,里面可没有高手,至于什么振威镖局、三姓帮,就算想派高手也挑不出人来,龙王若是真到了中原,你们这些人可不配他出手。”

    陈锦克腾地坐起来,牵动细链哗啦直响,“看不出你还挺狂。”

    林小山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言自语道:“范用大是老江湖,他见过龙王,肯定知道那些人不是龙王杀的,他在玩什么把戏?”

    陈锦克有点恼怒了,虽然被同一根细链铐着,他是看守,对方是犯人,自己肯主动说话已经算是纡尊降贵了,对方竟然不领情,反而频频口吐狂言,看来是忘了此前受过的拷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龙王一共杀了五个人,都留下字号了,怎么,又不敢承认了吗?”

    “嘿,你们中原人是不会理解的,杀人留字号这种蠢事,龙王怎么可能会做?”

    陈锦克越发恼怒,当下冷笑一声,“你还是祈祷龙王会做‘蠢事’吧,他若是就此躲藏起来,你可要倒霉了。”

    “龙王早晚会来,他会让你和你们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林小山的声音很低,却透露出一股强烈的狂热,好像他提起的是一位神灵。

    陈锦克后悔刚才多话了,重新躺下,在细链允许的范围内翻身背对犯人,过了一会怒气才渐渐消散,突然生出一股疑惑,这个林小山对江湖门派可是够熟悉的,随便扫一眼居然就能认出院子里众人的来历,比自己老练多了。

    但他没有发问,他已经打定主意,从现在开始只将对方当成犯人对待。

    押送队伍次日凌晨出发,陈锦克与犯人乘车,其他人骑马,他深感遗憾的是,别人都在三五成群地边走边谈以增进感情,他却受到束缚,不能自由自在地结交新朋友。

    林小山讥讽队伍里没有真正的高手,这天中午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河东骆家庄居然派来一名家族成员。

    陈锦克更觉遗憾了,能结交到骆家的剑客,那该是多大的成就啊,他只能将怨气撒到犯人身上,骄傲地说:“赤焰火龙骆少雄,听说过没有?算是高手吧?你的龙王能不能压住这条火龙?”

    林小山冷淡地说:“谁都知道,赤焰火龙的身手比神算一剑差了一大截,骆启康死在龙王刀下,何况骆少雄?”

    “第一,杀死神算一剑的不是龙王,第二,那是暗杀,龙王在西域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派一群杀手偷袭骆家的剑客,卑鄙无耻,可这招在中原用不上。”

    林小山哈哈大笑,莫名其妙地笑声骤止,再也不肯说话了。

    押送队伍规格颇高,可是成员太复杂,反而不易管束,程九爷本人没有来,范用大与那位总镖头只能对少数人下达命令,出发不到三天,百余人的队伍已经拉长到数十里,有时候又会突然多出好几十人,都是些江湖豪客,听闻消息,赶来探望旧知结交新友。

    京城三十几个门派帮会的人物共组一队,这可不是常有的盛事,黑白两道谁也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队伍出发的第五天,甚至有几支山寨的强盗不远百里跑来,不是抢劫,而是恭敬地送来不少礼物。

    原本不是很太平的陆路,一下子变成观光似的轻松路途。

    类似的聚会大大地耽误了行程,范用大估计他们得多花一倍的时间才能到达骆家庄。

    没办法脱身的陈锦克更加遗憾了。

    “龙王什么时候才来啊?”越来越多的人发出这样的疑问,期盼着能来点刺激,声音每每传到车厢里,林小山总是冷笑,极少开口。

    陈锦克相信,龙王肯定是一名无知的狂徒,才会有这样分不清形势的部下。

    十多天过去,路程已过多半,众人望眼欲穿的刺激终于来了,那天中午,跑在最前面的几名帮会弟子接到一封信,却说不清送信人的模样,他们将信交给范用大,然后兴高采烈地四处宣扬:“大家准备好喽,龙王发出挑战了,就在今晚。”

    林小山冷冷地自语:“这绝不是龙王。”

    陈锦克已经习惯了犯人的固执,懒散地说:“是人都会变化……”

    没多久,范用大掀开车帘,面带疑惑,问林小山:“你听说过‘五峰会’吗?”

    林小山摇摇头,迁居中原多年,他从未听说过五峰会,虽然这让他一下子想起“群龙之首五峰之主”的称号。

    事实上,范用大已经问了一圈,没人听说过这个帮会,可就是五峰会送信发出挑战,声称他们是龙王的人。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飞头

    十里坪是一座小丘,依偎在群山脚下,偏离官道十里以外,想到达那里,得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野地,途中还要趟涉一条无名小河。

    要不是信纸上画着简易的地图,范用大根本打听不到小丘的位置,他怀疑,连十里坪这个名字都是对方临时编造出来的。

    他召集队伍中的所有人商议对策,结果只听到一种声音,“出发啊,还等什么?管他几峰会,把龙王和他的虾兵蟹将打个落花流水,也算咱们没白跑一趟。”

    不等带头人下令,十几名兴奋的年轻人已经率先出发,范用大只能顺从众意,亲自带领一半人前往十里坪迎战,并劝说另一半成员留下保护犯人。

    陈锦克叹着气,望着数十名江湖同道骑马冲进荒野,个个斗志昂扬,而他却和无趣的犯人连在一起,唯一的安慰是骆少雄也留下了,对这位骆家子弟来说,迎战一群无名之辈实在有**份。

    赤焰火龙骆少雄并非骆家庄武功最好的人,放在六年以前,他还只是骆启康、骆启白兄弟二人身后的跟班,最近三四年才声名鹊起,接二连三在江湖瞩目的公开比武中夺魁,也曾跟前辈一样,独闯过十恶不赦之徒的巢穴,亲手杀死过声名狼藉的江湖败类。

    出身好、武功强、人缘佳,骆少雄的地位足以令任何一名怀有江湖梦想的人艳羡不已,看到他走过来,陈锦克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腰也不由自主地弯下去,说话声音微微发颤,对心中的崇拜之情毫不掩饰,“骆少侠,你觉得师叔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真是一句废话,陈锦克沮丧地想,一时间却想不出更显聪明的话来。

    时至黄昏,范用大等人刚刚消失在荒野中,骆少雄停下脚步,稍有些冷淡地说:“子夜之前吧。”

    骆少雄二十几岁,身姿挺拔,脸方鼻隆,相貌英俊而坚毅,有那么一点不合群的孤傲,放在他身上却再合适不过。

    “估计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赶路了。”陈锦克笑着说,两人之前已经会过面,这却是第一次有机会私下交谈。

    骆少雄随意地点点头,脸上没有露出笑意,他对仰慕者不更兴趣,目光停在犯人脸上,“龙王今晚会来救你。”

    林小山正在活动麻木的腿脚,对骆家人不理不睬,即使陈锦克拽了一下连接两人手腕的细链,他也不肯看骆少雄一眼。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嘛。”陈锦克打破冷场,“龙王也不过如此,他想救人,终归绕不过骆少侠这一关,哈哈。”

    这是押送队伍第一次在野外扎营,振威镖局的总镖头正与手下指导各派弟子如何搭建帐篷,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声音,陈锦克的笑声被掩盖住了,只有身边的两个人能听到。

    可这两人谁也没有做出配合,林小山仍然固执己见,冷冷地重复自己的观点,“龙王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骆少雄无心争论,怀里抱着长剑,无目的地四处闲望,看样子他今晚要守卫犯人。

    陈锦克觉得这是难逢的结交良机,可他几次苦思冥想出来的话题,都被骆家剑客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一个时辰以后,他仍然没能突破陌生人的界限与骆少雄成为“朋友”。

    夜色渐深,营地中间燃起了篝火,十里之外正在发生战斗,留守路边的人谁也不肯入睡,全都围在篝火旁边,但他们不是强盗,没有当众喝酒吹牛的习惯,而是分成若干群进行交际。

    有骆少雄在,以他为中心本应形成一个小圈子的,可骆家的剑客过于冷淡,不少人兴致勃勃地走过来,最后却讪讪地离去。

    都说河东骆家只能算半个江湖门派,陈锦克这回终于有了切实的印象,他早已放弃结交骆少雄的努力,转而与林小山聊天,虽然这也是一个木头似的人物,好歹还会回应他的话。

    “咱们也算熟人了,跟我说句实话,龙王干嘛要救你啊?师叔倒是非常确信龙王会来,可我想他救你总得有原因吧?”

    “范用大见过龙王,他知道龙王是什么样的人。”林小山还跟前些天一样,不肯透露自己的价值到底在哪。

    类似的话陈锦克听得多了,觉得非常无趣,他真想走进别的圈子里,而不是与一名没前途的犯人困在一起。

    江湖人物也有高低贵贱,篝火附近的人群并非随意形成,九大门派的弟子自成一伙,外人很难加入,就连振威镖局的总镖头,名义上是带头人之一,此时也只能与镖局、帮会的人混在一起。

    第三伙人地位更低,他们与其说是受邀加入队伍,不如说是尽挤进来的,寻找一切机会向大门派的弟子献媚。

    陈锦克无奈地叹了口气,扭头看了一眼骆少雄,心想江湖中大概找不出哪个门派能与河东骆家分庭抗礼。

    “十里坪有人回来了。”负责外围警戒的镖师大声喊道,营地里的圈子瞬间被打破,众人走到一起,向黑暗的野地里眺望。

    “比武结束啦!”一个兴奋的声音叫道,立刻有人指出这是泰山派的某名弟子。

    结局显而易见,还是有人好奇地问:“怎么样?龙王出现了吗?五峰会有高手吗?”

    泰山派弟子骑马出现在火光中,“龙王没去,什么狗屁五峰会,就是一群宵小之徒,声称当年在北庭受过龙王的恩情,自愿替他出头,想搭救龙王的部下,结果动起手来全都不堪一击,本门郝师兄一个人就连败十几位,剩下的人见势头不对,想一哄而散,被我们全部生擒。哈哈,我回来通知一声,待会你们自己看吧,百十来名俘虏,就是五峰会的全部家底了。”

    范用大只带去五十几人,居然抓到两倍于此数的俘虏,有那些反应快的人,二话不说,跳上马就冲出营地,前去迎接得胜队伍,等日后说起这场大胜,自己也能多沾点光。

    泰山派弟子留下来,得意洋洋地讲述当时的情况,尤其是“郝师兄”如何神勇无敌,打得五峰会连声求饶。

    陈锦克挤不进去,只能在外面倾听,急得直跺脚,对林小山说:“这场大胜会在江湖中流传好几年,唉,都是因为你,我不能亲身参与。”

    林小山冷笑一声,“是啊,几十个门派的人,就算打死一头野猪,也会在江湖中传扬好几年的。”

    陈锦克没理会林小山的讥讽,惊讶地左瞧右看,“骆少侠人呢?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大概是迎上去捅死几名俘虏,给自己增加一条事迹吧。”

    林小山瞧不起中原武林人物,陈锦克早已不计较,心想一个西域人,来京城之后做的是绸缎生意,哪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手?

    半个时辰之后,泰山派弟子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押送俘虏的队伍却没有回来,振威镖局的总镖头比较谨慎,劝说各大派弟子散开,悄悄命令两名镖师前去打探消息。

    陈锦克与林小山退到马车边上,车厢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陈锦克的右手立刻伸向刀柄,然后才发现那是骆少雄。

    “有点不对劲儿。”骆少雄说,神情更显冷傲。

    陈锦克讶然点头,为了表示赞同,右手顺势握住刀柄,“俘虏走得慢,估计一会就到了。”

    “待会别离马车太远。”骆少雄好像没听到陈锦克的解释,以命令的语气发出提醒。

    “是。”陈锦克勉强应道,他有点恼怒了,自己好歹是崆峒派弟子,不该受到这种冷遇。

    骆少雄转身走开,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泰山派弟子站在篝火旁边,身边仍然围着十几个人,他们希望听到更多细节,日后在江湖上说起来,也好显得身临其境。

    一件东西从营地外面飞进来,陈锦克是最早发现它的人之一,以为那是受惊的宿鸟,很快发现不对,眼睁睁看着它跌落在人群中。

    各派弟子的警觉性还是不低的,那东西尚在空中,他们已经散开,纷纷拔出兵器,可是看清落地之物的真容,无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泰山派弟子才带着哭腔无比震惊地喊了一声:“郝师兄!”

    刚刚在十里坪大展身手的泰山派高手,居然只剩下一颗头颅。

    营地里一下子乱成一片,不等总镖头下令,数十人已经冲向头颅飞来的方向,身影嗖嗖,轻功倒是都不弱。

    总镖头无可奈何,他的命令在这支队伍中没有几个人听,只得叫来三大镖局提供的十几名镖师,大声道:“小心应对,别中计。”

    营外杀声连天,各派弟子似乎与敌人遭遇了,光凭声音判断,他们并未落于下风。

    陈锦克不得不承认骆少雄此前的判断,事情真的不对劲,这是他进入江湖之后第一次遇险,心情激动,却不怎么害怕,拔出单刀,笑着对犯人说:“待会可别在我背后捣乱,我这刀不长眼睛,砍着谁……”

    话才说到一半,陈锦克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十几名镖师在总镖头的带领下正朝马车走来,突然不约而同地东摇西晃,好像腿软到无法站立。

    “有人下毒!”总镖头怒喝道,他的经验更多一些,可是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中的毒,食物、饮水都是自带的,不可能出错。

    三名黑衣蒙面人仿佛幽灵一般在镖师们身后出现,一言不发,举刀刺下去,连杀六人之后,其他人才回过神来,可是全身无力,根本没有招架的可能。

    陈锦克早就看见三人,只是太过惊讶,没来得及出言提醒。

    望着三名救兵,林小山皱起眉头,脸上毫无喜色,低声道:“金鹏杀手难道投靠龙王了?”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独逃

    陈锦克并不惊恐,他只是呆住了,那三名黑衣蒙面人的走路姿势就像是传说中的鬼魂,根本不用呼吸,每一步都轻飘飘的,似乎全身没有一点重量,当他们一刀刀刺下去的时候,更是如同鬼魂般毫无感情,无论对方露出怎样的神情,那一刀刺得都是又准又深。

    左侧肩窝,所有镖师的中刀位置一模一样。

    总镖头年纪最大,中毒之后坚持得却最久,扭头怒视,睚眦尽裂,“无耻之徒,有本事……”

    黑衣人谁也没有开口,第一人在总镖头腿上轻轻踢了一脚,强迫他跪在地上,第二人双手握刀,高高举起,仍在肩窝上刺下去,在尸体将倒未倒的时候,第三人挥刀——头颅落地。

    三人配合默契,好像曾经为此演练多次。

    镖师们全都倒下了。

    陈锦克目瞪口呆,黑衣人手段卑劣,先下毒再动刀,显不出武功深浅,可是杀人动作却是如此熟练,仿佛经验丰富的屠户,面对死亡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厌倦,最后割掉总镖头的脑袋完全是多余之举,好像纯粹是为了乐趣。

    黑衣人跨过尸体,向马车走来,相互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

    陈锦克看清了,他们手里握着的刀笔直而狭窄,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式,直到这时,林小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才引起陈锦克的注意,“金鹏杀手”——他对这个称呼隐约有点印象,立刻就将其与西域联系在一起。

    龙王来了,陈锦克有点兴奋地想,紧握单刀,全备戒备,过去的十年时间里他一直在刻苦练功而不是结交朋友,为的就是迎接这一刻,一战成名,没准还能与骆家的剑客成为真正的至友,类似的念头让他握刀的手都有点僵硬了。

    骆少雄就躲在附近,想到这里,陈锦克更加有恃无恐。

    三名黑衣人在七八步之外止住脚步,背对篝火,手中的狭刀指向地面,好像并无恶意。

    陈锦克可不会因此大意,营地外面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十几名镖师的尸体就躺在视线范围之内,这一切都说明今晚他遇到的是生死危机。

    他轻轻摆动一下手中的刀,向前迈出一步,钢链微响,这才想起自己左手腕上还与另一个人相连,而这个人正是黑衣杀手们的目标。

    他快速地移动眼珠,用余光向身边瞥了一眼,奇怪地发现林小山也在跟他一样全神戒备,摆出迎战的架势,只是手里没有兵器。

    这些人不是来搭救龙王部下的吗?陈锦克不明白林小山为何比他还要紧张。

    “璧玉城早已天翻地覆。”中间的黑衣人开口,对象显然是林小山,“我们是来救你的。”

    林小山一声不吭,警惕也没有丝毫减少。

    双方对峙的时间其实很短,黑衣人立刻放弃了劝说,营外恰好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咒骂,话音未落,三名黑衣人抢先动手了。

    陈锦克来不及想太多,挥刀迎战,原以为身边的林小山会是累赘,没想到龙王部下居然跟得上他的步伐,赤手空拳替他掩护侧翼的安全。

    两人相处整整十余天,吃喝住行全在一起,陈锦克却不知道林小山也会武功,在他心目中,龙王的这名部下不过是普通的绸缎商人,隐藏在京城专为打探消息的。

    三名黑衣人的目的不是杀戮,所以并不急于进攻,一直保持着距离,舞刀虚张声势。

    四五招之后,陈锦克更加惊讶,林小山的武功居然不弱,完全弥补了左翼的空缺,虽然手中没有兵器,拳脚之间却尽是杀招,一点也没将黑衣人当成救兵。

    堪堪十招,陈锦克心中越发有数,三名黑衣人仍未使出全力,却已经暴露出实力水准:没有毒药相助,他们的武功只能算是普通。

    以不入流的下三滥邪招夺得优势,这倒颇为符合陈锦克对龙王和西域人的印象。

    他也保留着实力,一是预防对方突然使出暗器、毒药之类的东西,二是等骆少雄现身。

    崆峒派武功以厚重见长,陈锦克一点也不着急,他预感到骆家的剑客很快就会亲自结束战斗。

    将近二十招的时候,互相试探的局面终于发生变化,当时陈锦克已经充分信任林小山,突然跃出数步,绕着他兜了半圈,伸直的双臂与细链共同形成一道防线,成功地将一名黑衣人与另外两名同伙隔离。

    机会稍纵既逝,黑衣人非常狡猾,刚一发现危险,立刻退出战团。

    陈锦克无法追赶,但他的预感成真了,骆少雄果然选择此时现身出招,他虽然一直躲在暗处,可是绝不会模仿西域的杀手搞偷袭。

    “接招!”骆少雄从天而降,没人知道他之前躲在哪里。

    这一喝掷地有声,像是半空中的一个炸雷,陈锦克不由自主抬头望去,正看到骆家的剑客如同大鸟般飞过,直扑几步之外的西域杀手。

    落单的黑衣人停止后退,扬刀反击,使的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可是骆少雄根本没有落地,从丈余高的空中掠过,神奇地绕了回来,一只脚点在黑衣人头项,稍一借力,飞跃绷直的细链上方,杀向对面的两名黑衣人。

    陈锦克又一次惊呆,这回全是出于敬佩,他看得清清楚楚,骆少雄人在空中,长剑却直刺下方,倏然一击,正中黑衣人左侧脖颈,并且借助这一支点转身。

    轻轻一剑,直到骆少雄越过细链,黑衣人才砰然倒地,手中仍握着狭刀。

    凌厉而优雅,陈锦克只能想出这两个词,这看似简单的一招他自己绝对施展不出来,整个崆峒派大概也没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本门武功讲求厚重,与骆家剑法各有所长,陈锦克只能以此平衡心中的震惊。

    剩下的两名黑衣人显然也被惊住了,自知不是对手,分头朝不同方向逃蹿。

    骆少雄早有预见,纵跃的方向正好是一名黑衣人的必经之途,再次大喝一声“住”,长剑刺出。

    陈锦克清醒过来,运起十成功力,足底用劲,扑向最后一名黑衣人。

    陈锦克今后是与骆家剑客成为朋友还是单纯的仰慕者,全看这一扑,若是能斩杀一名黑衣人,两人就是并肩作战,情谊自然不一般,反之,他与林小山一样,只是诱饵而已。

    江湖讲究的是交情,但大多数时候,交情要以实力为基础。

    陈锦克使出全力,如同强弩射出的利箭,还在空中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刀必中,黑衣人毕竟实力有限,只能步步加速,不像真正的高手,起步即是全速。

    可他忘了一件事。

    一直与他配合无间的林小山,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拖了后腿,本来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原地,伸长右臂别影响陈锦克出招就行,但他另有主意,双手握住细链,用力往怀中拉扯。

    林小山的功力比陈锦克差着一大截,一拽之下,没将对方拉回来,自己反而被带着向前扑倒。

    可是陈锦克完美的一招还是被破坏了,他被迫中途落地,手中的刀离目标还差着两三尺远。

    机会失去了,黑衣人已经将速度提到最快,骆少雄或许仍能追上他,带着累赘的陈锦克肯定是不行的。

    陈锦克怒火中烧,他自认为脾气很好,从未因为林小山是犯人而对其虐待,结果得到的却是忘恩负义。

    他转过身,看着勉强站稳的林小山,真想一刀将细链另一端的手腕砍断。

    “有诈。”林小山说。

    陈锦克心里硌磴一声,倒不是相信林小山,而是看到骆少雄的脚步正变得虚浮不稳,似乎已经莫名其妙地中毒了。

    骆家的剑客可不是普通高手,镖师们中毒之后立刻失去反抗之力,骆少雄的剑却一点没有变慢,在他身前几步,第二名黑衣人已经变成尸体躺在地上。

    原来林小山救了自己,陈锦克还没从愤怒中摆脱出来,就见马车后面的黑暗里又走出十几名黑衣人,走路姿势与之前的三名杀手一样,轻手轻脚,不急不徐,正在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

    接下来,整个晚上,或者说二十年来最让崆峒派第十七代弟子陈锦克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他仰慕的对象,一心希望与之结交的骆少雄,居然头也不回地跑了。

    骆少雄还没有完全失去功力,脚步虽然不大稳当,仍能与敌人一战,可他还是选择独自逃跑,而不是冒险对抗越来越多的敌人。

    三名黑衣人分出去追赶骆家的剑客,剩下的人将陈、林两人包围,这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

    “放下刀。”一名黑衣人命令道,已然将陈锦克看成俘虏。

    陈锦克脑子里一团混乱,突然之间,唯一值得信任的人竟然就是这些天来与自己连在一起的犯人,他向林小山靠近两步,横刀身前,“这些人真的不是来救你的吗?”

    “龙王绝不会接纳这些杀手。”林小山警惕地看着包围者。

    黑衣人们没有辩解,他们等了一会,其中两个人抬起左臂,借着篝火的光亮,陈锦克能看到对方手心里细细的钢管。

    这就是射出毒药的装置了。

    没有任何颜色喷出,也没有气味,陈锦克屏住呼吸,可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寄望于奇迹:或许骆少雄还会回来,或许师叔一行已经打败偷袭者正在赶来救援。

    没一会,又有两名黑衣人抬臂发招。

    这是一群极有耐心的人,目的是活捉,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

    第三拨黑衣人发招之后,陈锦克再也憋不住了,快速地吸进一口气,毫无征兆地,他感到身子一软,体内的力气倾泄而出,双腿快要支撑不住躯体。

    林小山从不幻想奇迹,开口对包围者说:“想要我活,就不要杀他。”

    黑衣人没有回答,同时迈步走过来,他们知道这两人已经没有威胁了。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报仇

    听到车厢外面偶然飘过的行人声音,陈锦克知道,他们又回到京城了。

    车厢被遮得严严实实,陈锦克与林小山仍然被拷在一起,只是身份发生了变化:如今崆峒派弟子是俘虏,龙王部下倒成为他的保护者。

    一名黑衣人曾经非常直白地向林小山提出建议:“把他的手砍掉,你就自由了,过两天我们再想办法给你去除锁链。”

    林小山拒绝了,事实上,他仍不相信这些人是救兵,每次有人露面,他都会严厉地质问:“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黑衣人同样拒绝回答,很快他们换了衣服,看上去跟普通的中原百姓没有区别,脸上居然也会露出笑容,其中一位最常露面的人自称叫张守玄,三十岁左右,好像很少洗脸,额上总有一块淡淡的青色,胡子极少修剪,更添风霜之色,就是这个人,笑容最多,给了林小山一点提示:“很快你就会知道了,放心,你已经安全了。”

    林小山的安全就是陈锦克的不安全,他时刻都在提心吊胆,经常在睡梦中惊醒,就怕睁眼之后发现林小山已经不见踪影,身边只有黑衣举着锋利的狭刀。

    但他从未向林小山开口乞求,身份落差变化得太大,作为名门弟子,他无法接受,只能沉默以对。

    有几次,他们被蒙上双眼,换到另一辆车上,行程临近结束的时候,他们还曾经换乘一段时间的小船。

    终于,两人被送进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摘下蒙眼的黑布,张守玄和气地说:“这里是京城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但我不建议两位出去。”

    作为建议的保证,房门从外面的锁住了,透过缝隙,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小院。

    “谢谢你这一路上的照顾,可我是崆峒派弟子,永远不会背叛师门投靠龙王。”陈锦克觉得需要表明态度了。

    “如果真是龙王要杀你,我不会替你求情。”林小山语气冷淡。

    陈锦克有点脸红,所谓的“照顾”不过是没有恶语相向而已,就是现在,他也仍然觉得林小山是犯人,“听你的意思,龙王是个很严厉的人。”

    “没错,龙王很严厉,他会替我报仇。”

    林小山的声音冷酷无情,压抑着极大的愤怒,陈锦克没有追问下去,他听说过林小山妻子的遭遇,能理解这股仇恨,可仇恨的对象是萧王世子,远远超出一伙西域人的能力范围。

    西域的杀手们第一次偷袭获得成功,必定已经引起江湖公愤,他想,等到各大门派真正警觉发力的时候,再多的杀手也没有生存机会。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暗,张守玄亲自送来饭菜,说:“有个人待会来见你,或许你会更相信他一点。”

    小半个时辰之后,林小山惊讶地看到一位熟人走进来,“钟……钟丞相!”

    陈锦克以为“丞相”是个人名,好一会才明白这是官职,中原朝廷早已废弃的官称在西域仍被使用。

    钟衡坐在两人对面,“这都多少年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龙王可是将大家都给骗了。”

    林小山脸上一红,当年在逍遥海石国,他与钟衡交往颇多,可是逃离西域的时候,他没有留下任何暗示,“龙王……”

    钟衡笑呵呵地打断他,“龙王行事总是出人意料。”

    意外过后,林小山想起许多事,他虽然极少与西域人交往,但在中原京城还是能听说不少数千里之外的消息,“钟丞相不是……”

    “我早就不是丞相啦。”钟衡随意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失望,“嗯,我在西域打了败仗,丢掉了所有军队和地盘,这是事实。”

    陈锦克听得一头雾水,他连西域有哪些国家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那些遥远的战争,他只是感到惊讶,眼前的这位“丞相”衣着简朴、相貌刻板,居然曾经带兵打仗。

    “祸兮福之所倚,谁能说战败就一定是坏事呢?”钟衡继续说下去,声音变得洒脱了,“我在璧玉城一败涂地,只能退到草原深处自保,就是在那里,我与龙王恢复联系。”

    “你见过龙王?”林小山半信半疑,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听说龙王的丁点消息。

    “不是龙王本人,是他派来的使者,我相信这位使者,而且他还带着信物。”

    林小山心中原本只有不到一成的信心,一下子增到了七八成,结结巴巴地说:“那些金鹏杀手……难道、难道龙王……”

    “龙王给我的旨意就是收拢四处逃散的金鹏杀手,将他们重新组织起来,悄悄渗入中原。”

    林小山的怀疑全都消失了,钟衡说得没错,龙王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他此前觉得龙王不可能接收金鹏杀手,其实反过来一想,这的确是极合理的招数,龙王放弃了军队,总得掌握其它类型的力量。

    “龙王仍要报仇?”林小山激动地问。

    钟衡严肃地点点头,“当然,龙王已经找出当年灭门的幕后主使,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布置,就要动手了。”

    林小山拍案而起,陈锦克不得不跟着一块站起来,尴尬不已,“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龙王?”

    “不到胜券在握的时候,龙王是不会露面的。”

    林小山一时冲动,差点想将心中的话都说出来,最后强行忍住,“钟大人能替我向龙王传句话吗?”

    “当然,我与龙王使者定期有来往。”

    “请告诉龙王,我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林小山相信龙王会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钟衡仍跟从前一样谨慎,绝不过问多余的事情,只是郑重地承诺:“你的话会一字不差地传给龙王。”

    林小山坐下,兴奋得有点手足无措,“接下来龙王要我做什么?”

    钟衡看了一眼陈锦克,说:“龙王要你今晚报仇,你准备好了吗?”

    林小山的左拳紧紧按在桌面上,“我早就准备好了。”

    钟衡没有泄露具体计划,拱手告辞了。

    “这个‘钟丞相’不可信,龙王干嘛要联系一个打败战的人?”钟衡刚一离开,陈锦克就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不了解龙王。”林小山还是那句话,从见到钟衡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确信一切事情都是龙王的计划。

    陈锦克闭上嘴,不祥的感觉挥之不去,但他找不出明显的破绽。

    又过了多半个时辰,陈锦克发现自己的功力居然开始恢复了,那群黑衣人显然已经停止对他们下药。

    林小山也恢复了,“瞧,没什么可怀疑的。”

    陈锦克想劝说林小山跟自己一块逃跑,就在这时,黑衣人又来了。

    一共五个人,蒙着面孔,开口说话的人是张守玄,“换上衣服,出发。”

    换衣颇费了一番周折,两名杀手上前帮忙,才给两人穿上夜行衣,林小山得到一柄狭刀,陈锦克还是赤手空拳。

    外面漆黑一片,走出小院,陈锦克发现他们身处一条僻静的街道上,两边草木繁盛,房屋却没有几座,跟萧王府后花院倒是有几分相似。

    陈锦克犹豫不决,心中策划了几个逃跑方案,最后都放弃了,因为每一种方案都免不了要夺刀砍断林小山的手腕甚至杀人,他做不出这种忘恩负义的恶行。

    五名黑衣人对路径极为熟悉,走走停停,时快时慢,有时还会躲进附近的树丛里,但他们一路上没碰到任何人。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眼前是另一座独立的小院,张守玄示意众人止步,两名杀手先行翻墙而入,过了一会,从里面打开院门。

    其他人走进去,院门立刻关闭,陈锦克一眼就看到地上躺着两具尸体,杀手们已经替林小山清场了。

    张守玄伸出手臂,用极低的声音说:“该你了。”

    林小山拔出刀,顺着张守玄指示的方向,直奔中间正房。

    门户虚掩,一推就开。

    五名杀手都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

    陈锦克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他觉得应该制止林小山的行动,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两人走到床前,上面有人正在酣睡,林小山用刀在睡者脸上轻轻拍了两下。

    鼾声停止,床上的人睁开双眼,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腾地坐起身,看着直抵胸前的利刃,惊恐万分,颤声道:“你……你……”

    林小山倾身向前,“还记得我吧?”

    “小林掌柜?”那人惊呼一声,“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没碰过你妻子,也没逼过她,她、她是自杀。”

    “我知道。”林小山说,左手用力,狭刀刺进对方的胸膛,这就是他的复仇。

    陈锦克目睹这一幕,心脏几乎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他不认识床上的人,可他能猜出来,这就是萧王世子,名义上是他的主人之一。

    可他不明白,萧王世子怎么会住在如此简陋的房间里,守卫又如此松懈,林小山被劫走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京城,萧王没理由不提高警惕。

    太多的事情不可理解,林小山全不在乎,他对萧王世子恨之入骨,终于亲手报仇了。

    两人退出房间,陈锦克深深地自责,他是萧王府的家丁,理应保护世子,却什么也没做。

    五名黑衣杀手站在院子里,笔直的身躯显示出某种类似于敬意的东西。

    陈锦克心慌意乱,仍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进院的时候他明明看到两具尸体,现在却变成了三具。

    淡淡的月光之下,陈锦克看到,多出来的尸体衣饰与众不同,尤其是头上的帽子,更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式。

    “这是谁?”他轻声问道,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

    “无关紧要的人。”张守玄回道,带头离开。

    七人没有返回原来的住处,而是拐弯抹角来到水边,乘上一条早已准备好的小船,划向对岸。

    天边微亮的时候,一行人弃船登岸,陈锦克突然醒悟,这里不是城外,而是城内,能拥有如此一大片水域和广大花园的只有一个地方。

    “皇宫。”陈锦克的想法脱口而出,“咱们刚刚在皇宫里杀了人?”

    张守玄扭过头,淡淡地说:“龙王无所不能。”

    陈锦克的身体僵住了,莫名多出来的尸体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知道那绝不是普通人。

第一千零八十章 神仙

    紫鹤真人过八十岁寿诞那一天,空中飘了半日不大不小的雪,过后大家才知道这是上一个冬天最后一场降雪,于是纷纷视之为祥瑞,当作神仙之举。

    真人笑吟吟地接受了来自各方的谀辞,其实心里对“神仙”两字深恶痛绝。

    真正的神仙不会因节关疼痛以至整夜无眠,更不会头脑昏沉记忆减退,经常想不起徒子徒孙的姓名。

    真人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一名衰老的凡人,笼罩在头顶的一切光环都来自于崇高的辈分。

    正是凭借着这一点自知之明,年事已高的紫鹤真人仍能有条不紊地治理崆峒派,即使十几年来足不出户,甚至极少会见本门弟子,他对整个门派的脉络依然一清二楚。

    因此,一看到监门大弟子周羽清走进来,真人立刻生出某种预感,“京城那边出事了?”

    周羽清脸色骤变,随后大大松了口气,扑通跪下,“老神仙明察,崆峒派有救了。”

    真人不动声色,心里却响起孩童般的窃笑,周羽清是名四十多岁的道士,为人稳重而精明,因此被拔擢为监门大弟子,代表掌门真人掌管日常事务,按规矩每三天过来做一次汇报,平时极少打扰老神仙静修。

    今天既非汇报之日,崆峒派近期又没有值得老神仙定夺的大事,紫鹤真人因此猜出问题在京城,这实在是一个简单至极的推测,却又会被当成“神仙”的明证。

    真人因此窃笑,可是等他听完周羽清的介绍,从里到外再也笑不出来了,问题比预计得要严重百倍,远远超出“老神仙”这个称号所能解决的范围。

    跟刚才的窃笑一样,真人的叹息也只能在心里发出,他想了一会,仿佛神游物外与神祇交接,然后说:“明天一早跟我下山。”

    周羽清既欣慰又惊讶,老神仙可是有整整十六年从未离开道观一步了,如今为了解决本门的大劫难,居然要亲自下山,监门大弟子心里越发踏实,几乎喜极而泣,急忙整肃容貌,恭敬地称是。

    夏天快要到了,夜晚仍有凉意,于是关节疼痛又如约而至,真人将它当成令人憎恶但必须与之周旋的客人,默默忍受着它的无礼,偶尔还会笑脸相迎,甚至与它亲切交谈,一起商量对策。

    临近天亮,真人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多时辰,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老神仙虽然只说了一句要下山,没有任何多余的交待,周羽清却心领神会,未做声张,悄悄安排好本派事务,准备好一匹温驯的小驴给真人当坐骑,由他亲自执辔。

    周羽清将包袱背在身上,里面有备用的衣物与少量金银,银票则贴身收藏,无论行程远近,都足够应付了。

    两人由小路下山,途中遇到过砍柴的樵夫和放牛的小娃,谁也没有认出一身粗布衣裳、俗家打扮的崆峒派监门大弟子,更没有认出弯腰驼背,头发快要掉光的老神仙。

    他们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爷孙,唯有紫鹤真人身上陈旧的道袍和头顶小冠显出一丝特异。

    真人喜欢这样的安排,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下山云游天下的情景:心绪翻腾,脚步匆匆,好像整个天下都不够他行走的。

    到了山下,真人勉强啃了半块馍当作早餐,周羽清胃口颇佳,一连吃了五块馍才停下,“老神仙……”他说。

    “在外面你还是叫我师父吧。”哪怕是暂时摆脱掉神仙的身份,真人也是高兴的。

    “是,师父。”周羽清第一声改口很勉强,他是真人的关门弟子,从加入崆峒派的第一天起就将“老神仙”三字挂在嘴上,对“师父”这个称呼很不习惯,“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真人随手向北指了指。

    周羽清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如果要去京城的话,往东走会更快一些。”

    真人摇摇头,仍然指向北方,“咱们绕到山里,先找一个人,然后再说去京城的事。”

    “哦。”周羽清不敢多问,牵驴前行,心中大为疑惑,崆峒山里住着不少隐士,颇有几位声名显扬,但是比崆峒派掌门还差着一大截,老神仙既已亲自出马,还需要他人的帮助吗?

    山间小路崎岖难行,周羽清牵着小驴,求稳不求快,时不时回下头,生怕老神仙受不了颠簸。

    真人倒不计较,一路指点方向,对山中地势了若指掌,令周羽清大为叹服。

    路径渐渐被茂盛的野草淹没,翻上一座低矮的山头,真人指着前方的一片山谷,“应该就是这里了,我没来过,可是看样子很像。”

    周羽清又吃了一惊,“老神……师父,您认识这位隐士吗?”

    “神交已久,今天第一次见面,过后就算认识了吧。”

    既然是神仙,行事自然与凡人不同,周羽清心想,不管待会要见的人是谁,见到老神仙亲自登门拜访,都会欣喜若狂的,这就是老神仙的崇高地位,只要有他在,劫难自可迎刃而解。

    小路若隐若现,看样子有一段时间无人在上面行走了,山谷中草木繁盛,若不是虫鸣啁啾,倒是一处极幽静地所在。

    周羽清边走边想,自己若是隐居修炼的话,绝不会选择这个地方,总得有水有石,奇花异草相伴才好,这里实在过于普通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响,回过头,看到老神仙正挥手驱赶扰人的小虫。

    “我打死一只蚊子。”真人摊开右手,手心里沾着一小块血迹,“刚下山就破了杀生之戒,这可怎么办?”

    “呃……老神仙超度蚊虫,是它的福分,算不上破戒。”周羽清说。

    “呵呵,真是我的好徒弟。”真人非常高兴,双手在空中拍来拍去,不知打死多少小虫,乐在其中。

    周羽清急忙转过头,尴尬不已,感觉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很快他找到了解脱之辞:经中有云“复归于婴儿”,老神仙这是返璞归真的意思,不可以常理度之。

    老神仙不是这山谷里唯一像婴儿的成人,那个女人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着实将周羽清吓了一跳。

    女人年龄不详,似乎有三十几岁,可是头上插满了鲜花,身上衣裳红红绿绿,尤其是穿着孩童样式的裤装,赤足露踝,脸上笑嘻嘻的,像是——女疯子,周羽清心里立刻出现这个词。

    “咦,老头儿,你多大年纪了?”

    “刚过八十。”紫鹤真人回道。

    “八十岁还没死?”女人满脸惊讶,“啧啧,你可真能活。”

    周羽清打死也不相信这个女人会是老神仙准备拜访的重要人物,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只要老神仙一个暗示,他就会开口打发女疯子。

    老神仙当作没看见,和蔼地对女人说:“我没有多少本事,所以只好比别人多活几年,瞧,当初比我厉害的人都死光了,我再怎么吹牛,也没人能反驳得了。”

    老神仙如此自贬,周羽清很不服气,对面的女人倒是颇以为然,“有点道理啊,怪不得神仙都要长生不老,原来是这个原因。”

    “神仙”两字犯了忌讳,周羽清正要开口斥责,紫鹤真人却已抢先问道:“韩芬,你家主人呢?”

    韩芬向后跳出数步,惊奇地睁大双眼,“我不认识你,你怎么会认识我?”

    周羽清更是吃惊,他从来没听说韩芬这个名字,不过他很欣慰地得知这个女人的确不是此行拜访的对象,只是还有点纳闷,什么样的高人会找半疯的女子当仆从?

    “呵呵,我猜的,是不是很准?”

    韩芬连连点头,“准,真准,嗯——那你再猜猜,山谷里一共住着几个人?”

    真人仰头做出沉思的模样,然后伸出右手,竖起四根手指,“对不对?”

    韩芬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师徒二人,颤抖不已,好像穿着奇异的人是他们,那笑声越来越响亮,周羽清先是莫名其妙,很快更加确认这个女人不正常。

    “难道我猜错了?”真人也笑了,挠着光秃秃的鬓角,“早就跟你说了,除了活得长,我没有别的本事。”

    韩芬终于止住笑声,得意地竖起三根手指,“从前是四个,现在就剩三个啦。”

    “少了一个。”真人脑子里转了转,已有想法,“这个容易猜,我知道走的是谁。”

    “谁?”韩芬眼角含笑,希望看到老头儿再一次猜错。

    “嗯——”真人拖长声音,“走的人姓秦,叫秦夜明,我还知道他是奉主人之命离开山谷的,眼下人不是在京城,就是在前往京城的路上。”

    韩芬张口结舌,一副见鬼的表情,“你到底是谁啊?”

    正常人第一句就该提出的问题,韩芬直到这时才感兴趣。

    周羽清佩服师父的无所不知,同时鄙视韩芬的一无所知,朗声宣告:“这位是崆峒派掌门鹤老神仙,快去请你家主人出来迎接吧。”

    鹤老神仙天下知名,上至帝王下至黎民,听到这个名字之后都不会像眼前的女子这样茫然。

    “原来真的是神仙啊,你事先给我托个梦好了,主人不在,去外面的镇子上买酒去了。”

    周羽清对老神仙寻访的这位“高人”越来越失望,身为隐士居然沾酒,那是毫不在乎名声的人了。

    真人却比徒弟更加吃惊,“龙王也出山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说是明天才回来。”韩芬如实回答,目光盯着“神仙”不放。

    周羽清一下子僵立当场,老神仙要找的人居然是龙王,龙王居然就藏身在崆峒山里,他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崆峒派面临的大劫难,源头正是龙王。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杀鸡

    山谷深处建有五间小小的草房,半人高的木篱环绕四周,柴扉半掩,却挡不住外面杂生的野草野花,访者得仔细观察,才能在蒿丛中发现一畦畦的菜蔬,看样子,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擅长打量田地。

    房前是一片坚实的空地,被数十只肥鸡所占领,个个大摇大摆,对韩芬和来客毫无惧意,周羽清小声驱逐,勉强开出一条通道。

    韩芬止住脚步,开始向客人介绍,“这是我的房间,这是霍允的,中间没人住,是吃饭的地方,这间是顾慎为的,这间是小秦的。嗯——这边是霍允的花圃,你们不要靠近,她会生气的。”

    发现老神仙含笑点头,好像一切了然于胸,周羽清忍住好奇,没有寻问“霍允”是谁,那边的花圃他看到了,种的都是山中野花,除了稍高大一些,没一点特异之处,不过打理得的确很精细,几乎没有杂草伴生。

    “你们就住在中间这屋和小秦这屋吧,提醒一句,千万别进霍允的房间,她发起怒来谁都挡不住。”

    霍允的名字被频繁提起,周羽清真想问一句这是龙王养的猛犬吗?三人恰好走到中间的房门前,从里面突然蹿出一条低矮的身影,贴着墙角奔向另一座草房,周羽清满面愕然,真人指着那东西说:“好胆小的狗,养来何用?”

    那是一条体型中等的黄狗,躲进屋子里就再也不肯出来。

    韩芬拍手道:“神仙说得太对了,到时候你跟霍允也这么说,咱们一块建议把二黄儿杀了吧。”

    “唔唔,别叫我神仙,我叫紫鹤真人。”

    “我没说你是假人啊。”韩芬疑惑不解地打量老头儿,“纸鹤?瞧你的身子骨,是有点像纸糊的。”

    真人抚掌大笑,他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周羽清却高兴不起来,他不喜欢老神仙被任何人拿来开玩笑,更不觉得藏身此地的龙王会是多厉害的角色,光是那一地未打扫的鸡粪,就足以令他大失所望。

    高人必有高人的气派,表现在方方面面,可眼前这个地方,处处都证明居住者的懒散与放纵,周羽清实在猜不透老神仙来找龙王的目的是什么,除非——他心里生起一个念头,越想越觉得有理。

    草房很小,被分成两间,一边是厨房,一边是饭厅,摆放着一张方桌和四把粗陋的木凳,角落里是一张小床,这里显然还被当成杂物间,堆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工具。

    周羽清原想让师父住在这里,现在改了主意,心想待会看看那个秦夜明的房间会不会更干净一点吧。

    韩芬一点也不觉得房间寒酸,笑嘻嘻地说:“你们来得太是时候了,我有点饿了。”

    真人点点头,“天色的确不早了,你这里有什么吃的?”

    “有前天剩下的米饭和昨天没吃完的青菜,都很难吃。”

    周羽清隐隐感到这个疯女人会提出过分的要求,急忙插口道:“我带着干粮,只要烧些热水就好。”

    “不好不好。”韩芬连连摇头,“难得来两位客人,怎么能吃你们的东西呢?”

    疯女人居然说出这样客气的话,周羽清很是意外,“客随主便,你说的算。”

    “要不,咱们宰只鸡?”韩芬两眼发亮,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周羽清头摇得更快,“我们是出家人,不吃荤,更不能杀生,干脆你吃你的,我们……”

    真人扯了扯徒弟的衣襟,小声说:“你已经说了客随主便,再反悔不合适吧。”

    周羽清两眼睁得比铃铛还大,自从决定下山,师父好像变了一个人,威严肃穆、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神仙说消失就消失了,现在的紫鹤真人与女疯子倒有几分相似,都像是没长大的孩子。

    真人在徒弟的逼视下稍显畏惧,用更低的声音说:“倏忽掌法,想不想学?”

    倏忽掌法是崆峒最高深的绝技之一,非内力已臻化境者不可学习,周羽清受门派事务牵扯,早已绝了一窥神功奥秘的心事,没想到师父竟然突然提起。

    “呃……这个……我……当然,当然想学,可是……”

    真人眨眨眼睛,“你的内功差了一点,可是有我帮忙,未必不可练。”

    周羽清大喜,与此同时也揣摩出师父的意图,朗声道:“戒律者,心诚而已,主人若是坚持,客人怎可拒绝?何况师父与我又没有杀生。”

    真人含笑点头,韩芬却不领情,“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就得你们两个杀鸡才行,我不是说了嘛,那是霍允的鸡,我可不敢动。”

    周羽清憋得脸色通红,可是看到师父期盼的目光,只得咬牙道:“我不怕霍允,也不怕神灵惩罚,为了师父,我甘愿……”话未说完,长叹一声,大步走出房间。

    外面薄暮笼罩,庭院里,群鸡悠然自得,那条胆小的黄狗不知何时跑了出来,远远地围着小毛驴,逡巡不进,一听到有人出来,转身就跑,又钻进顾慎为的房间。

    周羽清心中默念超度经文,暗道:可怜的鸡啊,你必定是前世做了恶事,才会有今日之劫,我只杀看上去霸道的鸡,也算是锄强扶弱。

    站在门口观看的韩芬将他的“锄强扶弱”计划给打乱了,两三只最为趾高气扬的公鸡她都不让动,“花神和大红可不能杀,那是霍允最喜欢的家伙,小肥也不行,它孵出的小鸡最多,这只可以,霍允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字呢,它还在我腿上啄过一口……”

    这天晚上,端上饭桌的是一只小肥鸡,油光光的,在黄色灯光的照耀下分外诱人,韩芬激动地搓着双手,二话不说,伸出双臂,扯下两只鸡腿,连着大块的胸脯,甚至没向客人谦让一下,送到嘴边轮流撕咬。

    周羽清面若死灰,垂首闭目,一口也不肯吃。

    真人挽起宽大的袖子,伸手扯下一根鸡翅,仔细地啃吃上面的皮肉,过后拍拍肚皮,叹道:“上一回吃鸡还是六十多年前,怎么味道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呢?”

    “更好吃了,是不是?”韩芬嘴里塞满鸡肉,两手举着骨头,目光还盯在剩下的半只鸡身上。

    真人摇摇头,“大概是吃素太久了,受不得肉味,我觉得不如从前好吃。”

    周羽清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老神仙若是从此开荤,传扬出去可是一件大丑闻。

    韩芬不关心别人的胃口,放下光溜溜的骨头,伸手扯下另一只翅膀,大口咬下去,连骨头都咽下去了。

    真人怜惜徒弟,将盛肉的大碗推向周羽清,“你不尝尝吗?或许你能受得了。”

    周羽清急忙从旁边的包袱里掏出几块干馍,“我吃这个就行,光闻味道我就够了。”

    真人并不强求,韩芬很高兴,将碗抱在自己前面,将整只鸡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堆碎骨,最后还从周羽清那里顺来两块馍,沾着碗里的鸡汁给吃了下去。

    “啊。”韩芬发出舒服的叫声,双手和脸上沾满油水,“你们在这里住下吧,等小秦回来,让他给你们盖两间房子。他做饭也比较好吃,自从他走之后,今天是我吃得最好的一顿。”

    周羽清轻哼一声,就算师父再传一门绝技,他也不会住在这种地方跟疯女人为伍。

    真人和蔼地问:“秦夜明走多久了?”

    “大概……”韩芬扳着手指算了一会,“快一个月了吧。”

    “那他刚到京师不久。”周羽清对崆峒山到京师的路程非常了解。

    真人对秦夜明兴趣不减,又问道:“他经常出山吗?”

    “一年一次。”韩芬立刻回道,毫无戒心,“每次都要走两三个月,会给我带许多礼物回来,瞧我的这件衣裳,还有好看的泥人,我拿给你们看。”

    周羽清忙止住韩芬,他明白师父是要从疯女人嘴里套话,可不是关心她得了什么礼物,这么一想,他对老神仙讨好韩芬的举动又有点理解了。

    “秦夜明是去专门给你买礼物吗?”真人果然继续问下去,用的是闲聊的语气。

    “他去给顾慎为办大事。”韩芬压低了声音,好像也知道这是机密,“每次小秦回来,顾慎为都很开心,你知道他开心是什么样子吗?”韩芬粗着嗓子模仿男子的声音,“‘嗯,很好,你去休息吧。’”

    真人开始东拉西扯,没一会,韩芬打起了哈欠,“我要睡了,明天还得早起收拾院子,不能让霍允看见满地的鸡粪,骨头啊什么的也得埋起来,记住,千万要保密哦……”

    周羽清睡了一觉,天还没亮就睁开眼睛,悄悄走出中间的草房,鸡犬无声,韩芬与老神仙还在梦中,他走到柴扉前,刚要推开,听得老神仙房里传出一声咳嗽。

    什么也瞒不过老神仙,他想,既然老神仙并未出来阻止,那就证明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老神仙此行的目的不是向龙王求助,而是要生擒龙王,然后再前往京城解决危机。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老神仙亲自出手呢,周羽清决定独自迎接今日返回的龙王,他听说过龙王的刀法,仍然自信技高一筹,至于那个脾气暴躁的霍允,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天边微亮的时候,周羽清来到横在山谷前的小丘之上,恰好望见一队骑士疾速驶来,一点也不像是买酒归来的龙王。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访客

    周羽清立刻矮身隐藏在茂密的草丛里,听那个疯女人的意思,这里极少有外人到访,无论这一队骑士是敌是友,他都不想贸然现身。

    崆峒派乃是九大名门正派之一,龙王却是江湖盛传的大魔头,双方暗中来往的消息绝对会在中原江湖中引发一场难以想象的震动。

    得马上回去通知老神仙,周羽清迅速做出决定,弯腰下山,绕过一片树林时,藏身其中回头望了一眼,大概二十名骑士已经驶到山顶,正向山谷这边遥望,看样子并没有发现他的踪影,互相指指点点,好像在争辩什么。

    周羽清加快速度,没一会回到山谷深处,柴扉依旧半掩,小驴正低头啃食长在篱内的新鲜野草,对主人的出现毫无反应,声称要早起收拾庭院的韩芬还在酣睡,站在房外就能听到她发出的鼾声。

    周羽清一步蹿进秦夜明的房间,惊讶地发现老神仙根本不在床上。

    他急忙出屋,跃过篱笆,刚在一棵树上藏好身,就见那一队骑士已经驶入视线范围,排成一列,速度不是很快。

    距离木扉三十余步远,骑士们停下,其中一人粗声喊道:“十方教护法菩萨公孙病,率领众兄弟前来拜见龙王!”

    周羽清闻言大惊,十方教可不是普通的门派帮会,既非白道,又不算黑道,而属于臭名昭著的“邪派魔教”。

    江湖门派之间的关系纷纭复杂,即使是九大门派,也与所谓的黑道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常有互相借助的时候,可是有一类帮会,不肯遵守任何规矩,或是任意烧杀抢掠,或是自立自封,公开与朝廷为敌,不仅白道与其划清关系,就连大部分黑道,也不会公开与之交往。

    十方教即属此类,而且是名声最响亮的一个,可是周羽清分明记得,十方教的活动范围在东北边郡,与西北的崆峒山相隔千里,从无联系,怎么会得知龙王住在这里,又跑来拜见呢?难道龙王邀请来的?

    周羽清庆幸自己早起。

    庭院里好一会没有回音,然后韩芬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茫然地望着外面的骑士,没好气地说:“别吵,不知道我在睡觉吗?”

    公孙病的人是一名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独自拍马上前,来到木扉之前,说:“打扰,我们是特意来拜见龙王的,烦请通禀一声。”

    韩芬挠挠头,几朵枯萎的野花随之落下,这让她更显面容憔悴,小声嘀咕:“怎么搞的,每天都来人。”

    公孙病听到了她的话,马上追问:“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见龙王吗?”

    “有啊,就在昨天,是一位神仙,和……和一个什么家伙。”韩芬从来没问过周羽清的姓名来历,自然说不出来。

    公孙病和躲在树上的周羽清都松了口气,前者以为疯女人在胡言乱语,后者避免了名誉受损。

    “不管怎么说,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带来教主的密信,要亲手交给龙王。”公孙病的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眼前的破败景象和疯子似的女人,都让他深感失望。

    “那你们就等着吧,我要补个觉。”韩芬打着哈欠,转身回屋。

    公孙病眯起双眼,突然抬高声音说道:“龙王,孤身一人可做不成大事,十方教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你就是这么对待帮手的吗?”

    仍然没有回音,韩芬似乎捂住了耳朵,一声不发。

    公孙病身后的骑士们凑过来,其中一人说:“好像不太对劲儿,龙王大概不在这里。”

    公孙病皱起眉头,“消息不是非常肯定吗?”

    “呃,恐怕只有从那个女人嘴里才能问清楚。”

    “你们三个,进去搜一搜。”

    三名骑士领命下马,绕过毛驴,先从最右边的草房搜起,一人进屋,一人随后,一人守门,手握刀柄,显得十分警惕。

    周羽清心想,这帮人可绝不是来投靠龙王那么简单。

    骑士很快出来,“空的,可是昨晚肯定有人住过。”

    公孙病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什么也没说。

    第二间房属于顾慎为,三人一无所获,在中间屋子里他们再次发现有人刚刚睡过的痕迹,第四间房则蹿出一条活物来,走在最前面的骑士反应极快,刀光一闪,向那条胆小的黄狗砍去。

    这一刀本来必中,骑士脚下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向左趔趄,明晃晃的刀擦着狗身而过,黄狗死里逃生,蹿进中间的屋子里。

    三名骑士脸色骤变,同时后退数步,捂着鼻子齐声叫道:“有毒。”第一名骑士掏出解药,匆忙地向嘴里塞去,咀嚼数下才算放下心来。

    二十余名骑士纷纷下马,跳过半人高的篱笆,刀剑出鞘,将左手两间草房团团包围。

    公孙病没有兵器,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双手挤压摩擦,片刻工夫,手心变成赤红色,然后冲着草房冷冷地说:“阁下莫非是晓月堂御众师?闻名已久,何不出来一见?”

    等了一会,第四间草房里居然真的走出一个人来。

    远处的周羽清比十方教的人更加吃惊,他与老神仙在此住了整整一晚,竟然没有发现附近的房间里还藏一个人,难道这就是那位易怒的霍允?

    出来的是一名年轻女子,二十几岁,容貌极美,只是满脸冷色,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站在门口,右手扶着门框,一言不发。

    公孙病上下打量几眼,略一拱手,说:“晓月堂御众师既然在这里,龙王想必也不远,干嘛不请出来?十方教并无恶意,我们是来商讨大事的。”说罢四处望了一眼,消息说这里共住着四个人,看来没错。

    “大事?这里最大的事就是存粮快要没有了,你们送粮来了吗?”女子开口,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公孙病一愣,心想这个晓月堂御众师也是疯子,强压怒气,说:“龙王在哪?”

    “我不知道,你问他。”女子向众人右手的第一间草房指去,随后转身进屋,将房门紧闭。

    那间草房是秦夜明的,三名骑士刚刚搜索过,里面明明是空的,可女子说得如此肯定,由不得众人不信,公孙病分出一半人留下,另一半人跟他右转。

    “龙王,故弄玄虚可不是待客之道,十方教千里求见,你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没人回声,公孙病觉得自己上当了,对着一间空房子说话实在愚蠢,于是挥手命令此前的三名骑士再次进屋查看,他却转过身,面朝御众师的房间,如果传言没错,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三名骑士刚才险些中毒,心有余悸,因此蹑手蹑脚地前进,走到房门前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探头探脑地向里面观望。

    一杆长枪猛然刺出,三名骑士挥刀格挡,那枪却如同灵活的毒蛇,拐着弯爬行,迫得敌人步步后退,让出一片空地来。

    持枪的人走出来,那是一名相貌俊朗的青年,个子虽然不高,脸上却有一股逼人的英气,面对人群毫无惧意,大声道:“秦夜明在此,什么人敢在此喧哗?”

    远近诸人无不大吃一惊。

    先前曾经搜屋的三名骑士自不必说,他们亲眼所见小小的草房内空无一人,虽然床铺上有住过的痕迹,可这人无论如何不可能藏在屋子里,现在却走出一个大活人来,证明他们大错特错,脸色不由得全都变了,身体微微颤抖,不知道待会护法菩萨将怎么处罚自己。

    最远处的周羽清不仅吃惊,还很迷惑,这个秦夜明不是一个月前去京城了吗?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难道——他将身子向外稍稍探出一点,打算看场热闹。

    公孙病又气又恼,五间草房既像有人又像没人,他客客气气地求见,龙王却接二连三地刁难,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背负双手,大步迈向秦夜明,边走边说:“看来龙王是要考较我们十方教的本事喽,在下护法菩萨公孙病,向阁下讨教。”

    “讨教就算了,你们把院子收拾干净,没准龙王……”

    秦夜明话音未落,人影已经扑来,急忙挺枪刺去,倒也有板有眼,显然在枪法上颇下过一番功夫。

    公孙病赞了一声“好”,双手伸出,如同经验丰富的捕蛇者,一把抓住乱晃的枪杆,双臂用力,咔嚓将其折断,攻势犹未止住,直逼持枪者。

    秦夜明没料到对方如此强横,撒枪后退,伸手一指院外,“龙王在那里。”情急之下,露出几分女子声音来。

    十方教众人都被“龙王”两字吸引,没注意到异样,齐齐转身,望向篱墙外的荒野。

    野草萋萋,树木萧萧,哪里有龙王的影子?

    周羽清知道“秦夜明”只是随手乱指,心想韩芬的易容术神乎其神,五间草房的下面也必有地道相通,不过她的伎俩可瞒不过太久了,自己倒要看看,十方教到底要如何对付龙王的随从。

    念刚及此,突然觉得身后升起一股寒意,全身蓄劲,猛一回头,却是老神仙蹲在身后。

    真人做了手势,周羽清迷惑不解,正思量着,背后被真人推了一把。

    周羽清跳到地面,立刻引起十方教的注意,韩芬假扮的秦夜明恢复男声,大声说:“那就是龙王,你们找他说话吧。”

    二十余人迎面走来,周羽清深吸一口气,大声说:“我是龙王,找我何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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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经介绍: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于幽闭之中者,鬼得而诛之。一本死人经,半部无道书。你要么忍受世界的不公,要么成为世界的主宰。刀光剑影中,他要寻求真理——死人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死人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死人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