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山路
明亮的月光，寂静的道路，缺少经验的护车人，在这种情况下跟踪一辆辚辚而行的马车并不困难，顾慎为一直尾随在半里甚至更远的地方。
但他还是非常小心，因为跟踪者不只他一位。
离开怀西馆不久，顾慎为就发现还有两人跟在后面，他们没能找到龙王的准确行踪，所以也远远跟着那辆马车，分为左右两路，互相照应，同时沿路搜索。
望见马车奔小山而去，顾慎为腾出一点空隙时间，趴伏在路边的空地上，像一块石头或是土堆，这是简单而效的方法，那两人比较有经验，对草丛、树木和房屋前后都要重点检查，最显眼的地方反而不受关注。
其中一人在顾慎为五步之外的荒野里猫腰经过，丝毫没有注意到异常，此人脚步轻捷，不惊动一草一木，不过在顾慎为看来，此人还是太在意形象，或者是有点粗心，不肯像真正的杀手一样，以难看而安全的野兽姿势潜行。
顾慎为起身，在那人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一柄长剑出人意料地刺来，这人不是优秀的杀手，剑法却是出神入化。
顾慎为熟悉这套剑法，侧步让开，那人转过身，及时止剑。
又有一柄刀悄声息地从身后出现，顾慎为再次移步，躲在使剑者的身后。
初南屏和铁玲珑，一人持剑，一人握刀，神情严肃地看着顾慎为，三人全都单腿跪在地上，隐藏在一片草丛后面，压低声音交谈。
“我就知道他会被你发现。”铁玲珑略显恼怒。行踪暴露只是一个小原因，关键是手中的刀不太合适，她的刀留在了边境，在京城只能弄到中原样式的单刀，她还没有用习惯。
初南屏的长剑也不是他本人的。样式倒没什么区别，对行踪暴露和铁玲珑的埋怨也不以为意，“想瞒过他总是很难。”
其实两人谁也没有瞒过顾慎为，初南屏固然不是合格的杀手，铁玲珑也从未在杀手行中出类拔萃，而且荒废多年。她的潜行技巧反而下降了。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不用担心中原人的监视了吗？”
顾慎为可以自由出入怀西馆，其他西域人不行，铁玲珑轻啍一声，“有钱就行，只要给了银子，在驿馆里杀人。他们也装看不见。”
这话明显是指前天夜里玉清派刺杀龙王四名弟子反遭暗算的事情，顾慎为问：“你们看到什么了？”
“是我一个人。”铁玲珑微有些得意，因为当时龙王没有发现她，“你从康王尚辽的房间里出来，我就一直在监视你，看到五个笨蛋跳进璧玉国的院子，看到你将其中四个笨蛋都给敲晕。还看到……”
铁玲珑不说了，仰头望着空中的明月。
“还看到什么？”顾慎为问，铁玲珑总是爱玩小孩子的把戏，即使已不再是少女，也没有多大改变，他想，初南屏肯定对她非常纵容。
“带我们俩一块行动，然后我再告诉你。”
“这是你们自己的意愿，还是尚辽的命令？”
铁玲珑不屑地撇撇嘴，“别以为我俩保护过他。就是为他效力，小小康王还不配，他强夺疏勒自封监国，这笔账还没跟他算呢。”
铁玲珑原是疏勒国人，而且是现任疏勒王同父异母的妹妹。但是她向来对国家大事不感兴趣，不知为何突然改了态度。
接着她又笑了，“中原太无聊，天天待在驿馆里，憋也憋死了，反正你现在就一个人，干嘛不让我俩帮忙呢？你要是觉得小初不合格，带我一个就好。”
初南屏笑了笑，他的脾气比从前更加温和。
“好，跟在我身后，你们知道规矩。”
两人立刻点头，连初南屏也露出几分兴奋之意。
刚来到山脚下，顾慎为发现了另一拨躲在暗处的人，数量不少，而且显然早就知道屠龙会要在这里聚会，提前占据了几处最佳的监视与埋伏地点。
三人不得不兜更大的圈子上山，顾慎为趁机观察，共查出七个人，但他能感觉到，这不是全部，至少还有一人藏在他暂时没注意到的地方。
顾慎为藏在庙外，听到各派弟子议论给屠龙会改名的事情，看见了执法菩萨引走众人，另一人潜入山神庙，更换灯油。
顾慎为悄悄示意铁、初二人躲在远处，等那人出庙之后，他闪身进去，极快地换上一具尸体的衣裳，将它挪到神像后面，自己躺在香案之上，狭刀贴身收藏，在自己的脸上均匀地抹上一层香灰，算是简单的易容。
玉清派左芒本来能认出师弟的模样发生了变化，其他人也有机会发现尸体温度尚存，但顾慎为猜得没错，他们中计之后，全都乱了手脚，搬运尸体时谁也没有多看一眼。
灯油燃烧，释放出毒气，不少人中招，顾慎为憋气功夫极佳，而且事先吃了晓月堂的解毒药，虽然未必对症，但的确有点效果。
顾慎为与尸体一块躺在车上，从始至终没有出手干预，他要等十方教的人全都现身。
烟雾弥漫，山路上躺满了生死不明的各派弟子，六位菩萨低吟招唤教主，顾慎为翻身滚入草丛，他终于发现了十方教最后一人的所在。
十方教教主慈最胜并没有躲在远处等待手下人的招唤，这么重大的行动，他要亲自监督，并对失误者施以严厉的惩罚。
头颅从树林中飞出，落在地上，滚出数尺之后停止，月光照耀之下，被杀者正是此前被邓春打伤的执法菩萨。
六人吃了一惊，谁也不敢发声，他们认出这是教主的手笔，虽然顶着菩萨的名号，他们可没有菩萨的定力。
白衣弥勒慈最胜杀死自己的一名手下，本人并没有现身，这让六位菩萨更紧张了，等了一会，南宫坏从树梢跳至地面，说：“阁下看也看够了，请现身吧。”
草丛中好一会没有反应，只有山风吹动草木的哗哗声响，然后一名长相俊美的青年站起身，向众人走来，右后握着长剑。
“不是他。”皇甫伤见过尸体，虽然看不清相貌，但是——
初南屏抬起左臂，将手中拎着的尸体衣裳扔在地上，也停在山路上，一句话不说。
六位菩萨慢慢围上来，分散在山路上，错落有致，对脚边躺着的人浑不在意。
“你是龙王的部下？”南宫坏打量了几眼，“想必是剑客初南屏了。”
“你认得我？我是初南屏，但我不是龙王部下。”
“哈哈，龙王说道可不少，他自称什么没关系，天下人还当他是龙王，你以为自己是谁的部下也没有关系，中原江湖仍相信你在为龙王效力，教主果有先见之明，你让今晚的计划再完美不过。”
“你们想栽赃给龙王？”
“当然，要不然我们干嘛费这么大周折？嗯，再有一刻钟，会有几名幸运的家伙醒过来，他们会看到你跟我们几人亲密地站在一起，他们未必认得你，可是回去一描述，自然有听说初剑客美名的人。”
“妙计，只有一点不妥。”初南屏淡淡地说，他很少因为别人的言语而生气，这些年来更少了。
“哦？初剑客是聪明人，看出哪里不妥了？”南宫坏足智多谋，是十方教的半个军师，见到初南屏立刻想出完美的栽赃计划，看不出哪里有破绽。
“我只跟一个人亲密，不是龙王，更不会是你们几个。”
“哈哈，初剑客还挺挑剔，功德菩萨，你有什么主意？他嫌咱们不够俊哩。”
功德菩萨皇甫伤站在南宫坏前面，离初南屏最近，冷脸瞧着他，“没关系，喂他吃半份分身菩萨丹，到时候，骷髅在他眼里也是绝世佳人。”
“妙，初剑客，把你的同伴叫出来吧，正好分享一枚神丹。”南宫坏把眼向右手树林中望去，他判断另一个人就躲在这里。
出乎他的意料，声音来自身后，咕咕咚咚，像是一块石头顺着山路向下滚动。
五位菩萨同时回头，只见原本站在最后也是最高位置的精进菩萨，只剩一副躯体矗在那里，头颅正顺坡滚落，直到撞上路边石头才停下来，后脑勺冲着诸人。
至于杀人者是谁、用何兵器、使何招式，五人谁也没看见，只知道这绝不是教主的手笔。
初南屏面朝山路上方，能瞧见当时的场景，“我的同伴来了。”他说。
五人惊惧交加，毫无疑问，初南屏的同伴就是龙王，他能瞒过五人不算稀奇，可教主明明就藏身在树林中观望，居然也没做出反应，则龙王的出招之快实是可畏。
山路上两颗头颅，慈最胜砍掉一颗，龙王砍掉另一颗，五位菩萨都感到脖子后面一阵阵发凉，皇甫伤与南宫坏面朝初南屏，另三人冲着山路上方，分护左右，防备得更严了。
“龙王好快刀，让我来领教阁下的剑法。”皇甫伤急着消灭这一头的敌人，甩动鱼竿，硕大鱼钩在空中飘飘忽忽地攻向初南屏。
两招未过，他的脖子真的感到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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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醒来
明与暗常常能决定胜负，明的一方总会夸大敌人的实力，暗的一方却因为可进可退而信心倍增，所以人数占优的中原各派弟子不仅败于毒雾，他们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被包围了，以为露面的十方教教徒只是极少数人。
皇甫伤没有这种担心，教主慈最胜仍躲在暗处，这就是安全的保证，虽然精进菩萨的头颅被砍掉，但那只是意外，龙王不可能接连两次得手，所以他的信心没有减弱多少，能用的招数都用上了。
鱼竿足有近两丈长，鱼钱更长，攻击范围因此极远，面对如此奇特的武器，初南屏不退反进，准备攻敌之短。
皇甫伤等的就是这一招，十方教除了教主其他人都不以武功见长，暗器、毒药才是使之不尽的绝招。
皇甫伤右手微动，操控空中鱼钩逆转方向，继续追击初南屏后背，左手向前一抛，撒出成片粉末，嘴里叫了一声“着”。
这声“着”叫得太早了些，初南屏的攻击目标根本不是他，一个箭步，从他身边几步以外掠过，直奔更高处的南宫坏。
南宫坏右手一挥，宽袖之中飞出一卷长长的纸张，上面写满了文字，护住前方一大片空间，敌人除非透纸而过，绝对攻不进来，而纸上墨迹含有剧毒。
但他的判断也错了，初南屏中途改变方向，谁也没有进攻，站在路边，身后就是极陡的斜坡。
皇甫伤撒出的烟雾很快散去，他的右手仍举着鱼竿，姿势却很古怪，好像被点中穴道，整个人都僵住了。
南宫坏等四人的心都是一紧，这回真的害怕了，或后退，或前行，凑在一起，互相背对背，防守四方。
皇甫伤还没有死，他就是觉得脖子上有点凉，这股凉意正向全身扩展，可他不敢低头查看，于是慢慢转身，向其他四位菩萨求助，尤其是南宫坏，两人在加入十方教之前就是朋友。
几个人看得清清楚楚，皇甫伤巴掌大的鱼钩正钉在他的脖子上，角度稍偏，居然没有马上杀死他。
这景象实在过于诡异，鱼竿还握在他手里，鱼线模模糊糊地在月色中随风飘荡，就连见惯恐怖的十方教各位菩萨，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差点忘了防御敌人。
黑暗终于显出它的巨大影响，即使是躲藏好好的教主也无法驱散了。
皇甫伤试着开口求助，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的脑子里一片迷糊，想不明白也不敢想，于是迈步向南宫坏走去，将他当成唯一的救星。
“别动。”南宫坏厉声提醒，他是经验丰富的人，绝不会允许受伤的同伴靠近自己。
皇甫伤害怕独自一人站在外面，他仍然不敢低头看，不祥的感觉却越来越浓，促使他向前蹒跚而行，使尽全身力气说：“救我……”
这两个字带出一大口鲜血，皇甫伤终于倒下，右手仍然握着鱼竿。
南宫坏松了口气，他总算不用对朋友下死手了。
初南屏站在路边，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不害怕，但也不喜欢，垂目望着皇甫伤的尸体，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中滋生，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璧玉南城，那时他狂热地追求更强的剑法，对周围发生的悲惨视而不见。
南宫坏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栽赃计划完美了，可是教主没有下令，没人敢就此逃走。
“龙王，你在中原自诩英雄好汉，怎么还玩暗算这种把戏？有本事……有本事出来，咱们堂堂正正比武。”
南宫坏这几句话说得战战兢，连他自己也觉得没有气势，而且十方教对屠龙会刚刚采取的就是暗算“把戏”，他实在没资格要求别人光明正大。
初南屏深吸一口气，目光从皇甫伤的尸体上移开，他好不容易摆脱无情剑法的纠缠，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龙王正在跟你们‘堂堂正正’比武，大家各展其能，并无限制，我建议你们不要聚在一起，应该分散开，借助山势与草木的掩护，这样的比武会更公平一些。”
南宫坏等四位菩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教主没发话，不得擅动，而且面对更强大的敌人时，聚拢是一种本能，他们宁愿背对背站着，也不想在黑暗独自与龙王较量。
山路上再度恢复沉寂，很长时间没人开口，接着几件事同时发生。
南宫坏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山上的树林里突然飞起一群宿鸟，扑棱棱地消散在黑夜里，鸣声嘈杂，闹出一阵不小的动静。
不等南宫坏等人弄清楚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山路上有几个人同时爬起来，虽然刚刚苏醒，反应倒挺快，二话不说，从山坡上抱头滚下去，到了山脚，施展轻功拔腿就跑，片刻工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南宫坏再不犹豫，说了一声“撤”，四人向山上树林中蹿去，不管那几个人看没看到初南屏，他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初南屏比他们还提前一瞬间行动，纵身跃起，正好落在四人中间，连出四剑，向每人都发出一招。
四人无心恋战，各自抛出烟雾，分散逃亡。
初南屏动作奇快，烟雾尚未散开，他已经冲到一人前面，挡住去路，又是一剑刺去。
南宫坏大惊，急忙止步，从两只袖子里同时抛出两卷书来，希望稍挡一下，好让自己向山下逃跑。
初南屏再次跃起，两卷书擦着脚底飞过，他的剑仍然指着敌人的脑门。
南宫坏一股真气没转过来，踉跄后退，只感到腰间一痛，以此为起点，麻痒感迅速传遍全身，他再也站立不住，扑通倒地，打着滚双手乱挠，一边还在不住口地大笑。
“他是开书铺的吗？身上东西可不少。”铁玲珑说，她潜伏已久，就等着出这一招，抬头冲初南屏灿烂一笑，“配合得很好，龙王也没得说了。”
初南屏还以微笑，两人向山上望去，其他三名菩萨已经不见踪影，惊飞的宿鸟也已散去，山林恢复了平静。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龙王走好，他日有缘，你我可再度携手对敌，哈哈。”笑声渐消，终无余韵。
“糟糕，他要自杀。”初南屏指着地上的南宫坏，他刚刚还在打滚挠痒，听到说话声之后反而平静下来。
铁玲珑脸色一变，举起刀柄要敲他的嘴，只见他口吐白沫，四脚颤抖，眼见是不活了。
顾慎为从树丛中跳出来，他与十方教教主斗了两招，未分胜负，慈最胜却选择了撤退，他没有追，而是返回来查看山路上的状况。
他立刻蹲下，用力掰开南宫坏的嘴，塞进去几枚丹药，然后运功助其吞进肚里。
南宫坏不再颤抖，张着嘴躺在那里，像是死了，又像是睡着了。
“他还活着吗？”铁玲珑问。
“看他的造化，一会就知道了。”顾慎为站起身，看着满山路躺卧的人，“去查查，或许还有活着的人。”
“他们对你心怀歹意，全死了才好。”铁玲珑嘀咕着，还是跟初南屏一道，挨个试探呼吸。
两人查过了十几个，都已死透了，十方教不需要太多见证人，所以只允许少数几人活下来，他们都已稀里糊涂地跑下了山。
只有一个还躺在原处，他醒得晚了一点，仍以为是在战斗之中，翻身跳起，看见一名极美貌的陌生女子正看着自己，月色中，眼珠泛着点点绿光，跟传说中的山中女妖一个模样，当下大叫一声，挥拳就打。
铁玲珑的绿眼珠给她惹来不少异样的目光，可是还从来没人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心中不由大怒，也不拔刀，就以指法与他过招。
没想到那人的武功居然不弱，而且身在绝境力量倍增，拳掌虎虎生风，铁玲珑不得不步步后退，竟然近不得身。
初南屏挺剑相助，那人脑子又清醒几分，眼见四周都是尸体，终于明白大事不妙，不要命地拍出几掌，转身也向斜坡跳去——这个位置最适合向山下滑行，所以不分先后，醒来的人不约而同选中这里。
可他的运气不好，原本无人的路边这时却多了一个人。
两掌相撞，那人连连后退，停稳脚步之后脸色巨变，“龙王？是你！果然是你，你跟十方教……”
“闭嘴。”顾慎为喝道，然后示意初、铁二人继续查看其他人的生死，“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我是青城派邓春，上代掌门柳青圃的嫡传弟子。”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啊？我……我们……你杀了这许多人，还要戏耍我吗？”
“嗯，你还算清醒，我救了你，这些人是十方教毒死的，与我无关，我也没有与他们勾结。”
邓春茫然不解，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噩梦，可是怎么也醒不过来，“你骗我，十方教……”
“我若是与十方教勾结，为何还要嫁祸给他们？”
邓春更加迷惑，忽听到附近有呻吟声，扭头看去，竟然是那个半夜看书的南宫坏，怒气冲天，扑上去就要打死他。
顾慎为再一次拦在前面，以命令的语气说：“点他穴道，带下山去审问。”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邓春既无法反驳，也不能不遵守，走过去给南宫坏点穴，怒意难消，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铁玲珑和初南屏回来，一块摇摇头，其他人都死了，屠龙会四十五名各派年轻弟子，只有七人活下来，六人逃跑，唯有邓春留下，谁也没有看到龙王与十方教交手。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搜身
南宫坏白晰的脸上罩着一层黑气，颔下胡须微微发抖，他发现自己没死，于是盯着顾慎为，“龙王，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想让我怎样？”
即使落入敌手，他也没忘了栽赃。.
邓春倒也不笨，厉声道：“妖人，少来挑拨离间，龙王跟你们一伙，干嘛还杀十方教的人？”
地上一具尸体两颗头颅，其中两个是顾慎为做出来的。
南宫坏嘿嘿冷笑，干脆闭口。
“他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我来搜一搜。”铁玲珑握着刀柄，她可不想伸手去碰这个擅用毒药的家伙。
“我自己来。”顾慎为已经做好防毒的措施，蹲下身，先从南宫坏两袖里搜出七八卷书，小心地摆在一边，铁玲珑等人监视着俘虏的一举一动。
南宫坏身上穴道被邓春点中，无法反抗也无意反抗，只是冷笑。
顾慎为接着搜身，各种暗器、机关不少，其中有一片圆形皮甲，两头连着丝绦，能够系在腰上，正好护住小腹，皮甲上面密布着无数细针，油汪汪的，显然有毒，顾慎为扯断丝绦将它取出来时，另三人都吸了一口凉气。
邓春咬牙切齿，“好阴险，十方教除了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儿，就没有别的本事了？”
“十方教知道自己的短处在哪，所以才要取长补短。”南宫坏躺在地上仰天说话，故意做出神秘的语气，邓春反而更不相信了。
南宫坏穿着宽大的长袍，顾慎为只搜到一半，旁边已经堆起数十样大大小小的物件，铁玲珑都有些佩服他了，“这么多东西，亏他能整理得过来。”
顾慎为继续搜，突然停手，迅速站起身。
“怎么了？他胸前也藏着毒针吗？”铁玲珑急切地问。
顾慎为没吱声，脸色冷峻，但是手掌看上去正常，不像是中毒。
南宫坏仍然仰望夜空，说：“江湖险恶，生死难料，龙王何必在乎这些小节？要搜就全都搜遍吧。”
铁玲珑想找个人面面相觑，结果初南屏似乎明白了什么，反倒是邓春跟她一样茫然不解。
“这是一个女人。”初南屏说。
铁玲珑和邓春恍然，可是都无法相信，南宫坏虽然面部白晰，但是须发浓厚，脸宽鼻挺，分明是一位四十岁儒生的模样，尤其是声音低沉，没有半点女气，不用说初南屏，就连邓春打扮一下都能装女人，就是南宫坏不可能。
南宫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眯着眼睛眺望，书卷气十足，更加不像女人了。
邓春却生出了疑心，“从来没听说十方教有一位女菩萨，反倒是龙王……据说你有两名女部下，最擅长易容……”
“笨蛋。”铁玲珑斥道，“荷女、韩芬都在怀西馆，再说龙王干嘛让手下易容，又在你面前揭穿呢？”
邓春挨骂，脸上不禁一红，可又觉得铁玲珑所言有理，哼了两声，没有反驳。
“得把她带回去。”顾慎为说，南宫坏是一名重要的证人，眼下非常有用。
“看我的。”铁玲珑自告奋勇，但她没有上前搜身，而是弯腰在南宫坏身上连点五指，“解她穴道吧，我保证她会老老实实的。”
邓春看了一眼龙王，得到示意之后，上前在南宫坏腰上踢了一脚，为她解穴，知道这是女人，他也不想用手触碰了。
南宫坏没有动，转动眼珠在四人脸上看了一遍，才慢慢起身，目光向顾慎为搜出来的物件扫去，那是她身上绝大部分“武器”，只要一两样……
邓春从路边搬起一块大石，用力砸在那堆物件上面，噗的冒出几缕烟，东西全碎了。
南宫坏叹息，在邓春的催促下迈步，抬起双手准备整理一下衣裳，就觉得一股麻痒感从丹田直冲头顶，忍不住叫了一声，双臂垂下。
“手不要抬过腰部以上，脚步也别迈得太大。”铁玲珑冷冷地说，中原邪教会使阴招，她也有不少。
南宫坏脸部抽搐一下，没有说话，老老实实地下山，邓春在前，初南屏在后。
顾慎为与铁玲珑殿后。
“你还在练厥阴指？””
“想忘也忘不掉，没事的时候就练了几下，可我没有耽误合和劲，我现在已经升到阳劲第五层啦。”
顾慎为吃了一惊，六七年的时间，铁玲珑的合和劲居然升到第五层，即使与顾家历代传人相比，这也是罕见的速度，想当初，他练了十年还在第一层晃荡。
铁玲珑看到他脸上的意外表情，心中得意，露出喜色，“开始的时候你把我吓着了，我还以为这辈子也练不到头，其实用心练的话也没有那么难。”然后她的脸色变得兴奋了，“不过你说得没错，合和劲的确很厉害，我现在的内功比小初还要高一点呢，我让他也练，可他说自己的内功与合和劲不对路……”
铁玲珑兴致勃勃，与顾慎为刚见面时的隔阂消失不见了，她好像又变成小姑娘，在沉默寡言的大哥哥身边喋喋不休。
“说来也奇怪，厥阴指跟合和劲一点也不冲突，我没怎么练它，也升到第四层了。”
厥阴指是晓月堂堂主韩无仙教给铁玲珑的，顾慎为总怀疑这套指法暗含诡计，可韩无仙已死，晓月堂星流云散，应该不会再对铁玲珑产生威胁。
顾慎为偶尔嗯嗯两声，一路上都是铁玲珑自说自话，慢慢地提到了璧玉城和上官如，“上官如变了，从前多么洒脱豪爽的十公子，现在却天天闷头想着阴谋诡计，谁在她眼里都像是叛徒，就因为我是疏勒王的妹妹，她就不再信任我，不让我离开石堡半步。哼，最可气的是，她还拉拢小初。”
于是她跟初南屏一块逃出金鹏堡，去疏勒国投奔哥哥，从此对上官如心存怨念。
顾慎为仍然只是听着，他对上官如六年来的所作所为知之甚少，无法替她辩解，他只是觉得，想在乱兵当中保住璧玉城并发展壮大，上官如必须做出许多她不喜欢的事情。
铁玲珑今晚的心情很好，倾诉一番之后，心情更好了，直到撞见那一群拦路者。
先前几名清醒者以极快的速度各回门派，事关本门弟子的生死，各大掌门闻讯都大吃一惊，纷纷带人奔向山神庙，在天快亮的时候，与顾慎为一行遭遇。
各派人士没来得及组成一支队伍，骑马的五六十人跑在最前面，一看到龙王就跳下马，分散开来将他们包围，后面赶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聚集了上百人。
“少林掌门来了。”人群让出一条通道，有了这位江湖领袖，就算十方教全体杀到，也不用怕了。
慧远是得道高僧，功力极为深厚，可是满怀忧心一路跑来，脸色也有点发红，其他人大都虎视眈眈，他仍保持礼节，向顾慎为合什问讯，“阿弥陀佛，顾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禅师安好，带这许多人是要去哪里？”
“我等听闻十方教准备攻打京城，特来拦截，顾公子可见到那群妖人？”
“见到了，还带来一位。”顾慎为让出南宫坏。
这时天已渐亮，慧远望了一眼，“原来是南宫施主，三年前辽西一战，别来无恙否？”
“老和尚不必假惺惺，我杀过不少秃驴，你想替他们报仇，尽管来就是。”南宫坏已被揭穿女子身份，可她说话仍是低沉男声，铁玲珑只觉得心中阵阵发毛，对她十分厌恶。
慧远不理她，对顾慎为说：“这么说传言属实喽，顾公子果然与十方教联手。”
邓春一直想说话，只是在少林掌门面前不敢造次，这时再也忍不住，上前大声道：“禅师误会了，龙王没跟十方教勾结，他救了我一命，南宫坏是他抓住的俘虏。”
慧远长出一口气，“你是青城派弟子吧？其他人呢？”
“在下青城派邓春，其他人……都被十方教毒死了。”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慌乱，各派几乎都有弟子参加昨晚的山神庙聚会，而且是年轻一代中的精英，死掉一个也是不小的损失。
慧远连宣佛号，不知说什么才好，在他身后跳出来一人，“邓春，你怎么跟敌人站在一起？你也被俘虏了吗？”
邓春摇头，“周师兄，原来你还活着，我说了，龙王没跟十方教勾结，我不是俘虏，他救了我一命。”
周怀玉是最早的清醒者之一，指着初南屏，大怒道：“我亲眼看到这个人与十方教妖人查点尸体，难道他不是龙王的部下？”
无数目光盯着初南屏，他不在意，也不说话。
邓春忙道：“不对不对，这肯定是误会，龙王他们还杀死几名十方教菩萨呢。”
周怀玉突然想明白了，“邓春，你被骗了，龙王与十方教勾结，可他没想到还有几个人没死，他看到我们几个跑了，知道无法隐瞒，所以想出这招狠计，故意杀死十方教的人，又骗你当见证。醒醒吧，邓春。”
邓春又糊涂了，看看龙王，又看看周怀玉，不知道相信谁才好。
人群冲出一名青年，几步蹿到顾慎为面前，众人正要为他的大胆叫好，他却跪下了，“不好了，不好了。”来的人是苏蔼，他寻找顾慎为已经很久了，“龙王……龙王被掳走了。”
中原人听得莫名其妙，顾慎为却知道，这个“龙王”是指上官成。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请王
顾慎为托着南宫坏几步跳到慧远面前，扔下一句“去怀西馆找我”，脚步不停，直接冲过人群，初南屏、铁玲珑、苏蔼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防备有人阻拦。
各派人士被周怀玉和邓春的两种说法弄糊涂了，因此没有立刻发难，全在等少林掌门慧远的指示。
慧远犹豫不决，眼看顾慎为已经跑出数十步，大声说：“诸位，咱们先去山上查看情况，顾公子去了怀西馆，终归不会逃掉。”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同意这种看法，但少林掌门备受尊崇，众人又多关心本门弟子的情况，于是重新上路，直奔山神庙。
一路上，邓春仍与周怀玉不停争辩，都坚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直到青城派掌门梁封赶上来，邓春才闭上嘴，心中兀自不服气。
顾慎为一行人回到怀西馆时天已大亮，驿馆官吏已经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顾慎为不是使团成员，自由进出没有问题，偶尔带出一两人影响也不大，甚至玉清派死掉几个人也没事，可新龙王上官成是璧玉国之主，是要朝觐皇帝的，名单早就报上去了，突然间人没了，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极少露面的驿丞正厉声呵斥属下吏员无能，看到顾慎为进来，立刻变了态度，满脸堆笑，将他请到附近的一间屋子里，其他人则客客气气地送初南屏等三人各回住处。。
南宫坏被铁玲珑带走，官吏们不太喜欢收容陌生人，可是只要不再少人，他们宁愿不管闲事。
驿丞实在没有心情客套，一进屋就问道：“事情太突然了，顾公子觉得该如何处理？立刻上报鸿胪寺，还是……还是……”
“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顾慎为急于赶路，还没弄清楚前因后果。
事情发生在昨晚三更左右，过程非常短暂。
当时驿馆内一如往常般平静，外面突然冲来一队人马，个个顶盔贯甲，耀武扬威地敲门，一会自称是羽林军，一会又变成巡城士兵，撞开门户一拥而入，守门小吏上去询问，没说两句，就挨了好几记老拳，晕头晕脑地躲在门后，再也不敢吱声。
大概六十多人，一部分守在大门口，另一部门直奔璧玉国使团的院子，攀墙砸门，喧声四起，没有半点官军的样子，倒像是一群强盗，可是在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实在是难以想象有哪伙强盗敢来。
闹哄了不久，这群人迅速撤退，驿丞这才假装刚被惊醒，马上召集属下与仆役，倒是无人伤亡，可是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璧玉国龙王被带走了，只留下一封信。
驿丞拿出一张白纸，上面草草地写着几行字：龙王我们请走了，过几天自会送回来，尔等放心，不准到处乱说，爷自有赏。
无头无尾，没说目的，也没提要求。
顾慎为想了一会，说：“这件事先不要上报，我会把他找回来。”
驿丞等的就是这句话，“是是，这事全要仰仗顾公子，巡城营的人我已经打发了，顾公子知道昨晚来的是什么人吗？事情急得很，宫中随时都可能有谕旨下来，上司也会时时过问，这要是明天还见不到人……”
“不用着急，璧玉国龙王很安全。”
顾慎为告辞，驿丞不敢阻挡，心里还是没底，送行的时候不停唠叨，希望顾公子能给一个期限。
顾慎为当没听见，刚进入璧玉国使团的馆舍，成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话，顾慎为命令他们全都闭嘴，然后一块带到厅内，一个接一个地说明情况。
方闻是第一个开口，但他昨晚被吓坏了，躲在屋子里没敢出去，那群人的动作又极为迅速，所以他什么也没看到，面对龙王先来一通分析，提出各种阴谋的可能。
顾慎为及时打断，许烟微接过话头，方闻是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时候，她透过门缝看了一眼，“西域人，那帮家伙肯定是西域的刀客，他们穿着中原士兵的衣服，可是说话腔调和那副得意洋洋的劲头儿，一看就是在南城混过的刀客，而且来之前还都喝过酒。”
上官飞也没出屋，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以为是你的计划，觉得还是不要坏事了，所以就没有出去。”
苏蔼和十余名卫兵与劫持者发生了正面冲突，很快就罢手了，原因是龙王上官成下了命令。
“龙王好像认识这些人。”苏蔼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自己从房间里走出来，命令我们住手，说他过几天就回来，然后跟着那群人走了。”
“韩芬呢？”顾慎为问，璧玉国使团的人都在，上官如、红蝠、孙神医被留在城里，唯有霍允与韩芬借住在这里，却没有露面。
苏蔼没说话，一名大雪山剑客愤然道：“韩芬不肯帮忙，说不关她事，她只保护霍允。”
顾慎为亲自去霍允的房间，天已大亮，她还没起床，只是睡得不太塌实，翻来覆去，好像还在说梦话，韩芬很不满地说：“昨晚太吵，她都没睡好。”
“上官成被人带走了。”
“那又怎么样？”韩芬更加不满了，“小娃娃不可爱了，谁爱带走谁带走。”与顾慎为对视片刻，她又补充道：“再说他们都是熟人，用不着担心。”
“你认识他们？”
“当然，我还跟其中两个人摔过跤呢，哈哈，他们可不是我的对手。”
顾慎为知道劫持者是谁了，提醒韩芬：“孙神医一回来就让他给霍允看病。”
“看什么病？她现在能吃能睡，身体好得很。”
“听我的话。”顾慎为说，霍允不是“能睡”，而是“嗜睡”，对于修炼过深厚内功的人来说，这可不是好兆头。
事情都赶到一块了，顾慎为刚回到厅内，劝慰众人不要着急，就有更多麻烦找上门来，江湖各派掌门联合送来一封请柬，邀顾慎为在程家庄会面，时间可定；十方教在京城附近出现的消息已经传扬开，一名羽林军军官想找他问话；范用大送来消息，紫鹤真人希望尽快再见他一面；驸马府也来人，通知说上官如又被公主留住一天，暂时回不来，同时请顾慎为尽快进城与庞驸马汇合，一块去见中常侍严沁。
顾慎为一件件安排，与紫鹤真人约在当晚见面，明天午后去程家庄，苏蔼以送交必需之物的名义前往驸马府，尽一切努力见到上官如，至于羽林军军官则交给方闻是敷衍，请其明天上午再来。
顾慎为与苏蔼同行，在驸马府大门口分手。
庞靖脸上一扫往曰的阴沉，心情似乎不错，命人牵来一匹马，与顾慎为并驾而行，主动开口说话：“第四天，顾公子好像越来越忙了。”
“忙是好事，总比无事可做强。”
“说得也对，可是恕我眼拙，顾公子一会见王公，一会见豪杰，昨天还跟十方教打了交道，在朝堂与江湖之间摇摆不定，这些事情真的有什么联系吗？”
庞靖正是为此而高兴，顾慎为看上去已经陷入困境，追查西域杀手的下落与幕后主使没有一点线索，麻烦却一件接一件地惹上身，他好像失去了方向，正无目的地四处乱撞。
十曰期限之后，如果顾慎为一无所获，庞靖一点也不意外，更不会替他遗憾。
“难说。”顾慎为含糊应道，庞靖已经不是当年的西域都护官，在中原京城，他变得无关紧要。
“哈哈。”作为无关紧要的人，庞靖很喜欢看热闹，“顾公子爱用奇招，希望这一回你还能逢凶化吉。对了，听说骆家的那名剑客，叫骆启苍什么的，昨晚死了。顾公子好掌法，骆家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人人抢着要向你讨教呢。”
“欢迎。”顾慎为仍然无动于衷，他真的在想这些天所有事情的联系，稳稳有一条线能将它们全都串在一起，而这条线的一端正握在他的手里。
巧合偶尔会发生，但是当一堆巧合几乎同时发生的时候，必然有人推动。
庞靖将顾慎为的冷淡当成了束手无策，心中越发高兴，“顾公子明天还想见谁？我发现大家还是愿意见你的，虽然你在中原无官无职，也没有明确的旨意要求你查找真凶，但是不少人都对你抱有希望。”
“羽林军校尉，我听说有一位校尉因为暗杀事件被送入大牢。””
“嗯，倒霉蛋，他是唯一被抓的人，审了一个来月，什么也没问出来，当然，顾公子亲自出马，结果肯定不同，哈哈。”
中常侍严沁不愿在皇宫里会见顾慎为，他在北城有一座外宅，没有王府的宏伟，占地却也不小，门户藏身在一条小巷里，庞靖只送到巷子口就止步了，“我替龙王约见那名倒霉的校尉，没准一切顺利，今天你就能见到他。”
两名小阉引导顾慎为进入正厅，很快端上茶水果品，请他稍候。
没多久，另一名地位稍高些的阉侍出来陪客，是顾慎为认得的人，曾经出使璧玉城的张佑。
张佑在璧玉城受了不少苦，一度对龙王言听计从，回京之后竟然因此立功，成为严沁的心腹，他胖了不少，没有谦让就与顾慎为平起平坐，“请顾公子稍等，严公近曰身体欠安，正在后面服药，可能会耽搁一会。”
“我不着急。”
两人无话可说，张佑一本正经地品茶，摆出一副你不讨好我休想让我开口的架势。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期间小阉进来过三次，只是添茶，没有送来任何消息。
严沁似乎要给客人一个下马威。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揣摩
服侍一名权宦是件困难的活儿，当这名权宦年纪老朽、脾气古怪、浑身是病的时候，带来的就只是折磨了。
小阉十四五岁，长得眉清目秀，服侍中常侍快一年了，几乎不知道这位天下最具权势的阉人长什么模样——从进宫的第一天起，他就被告知不可正眼瞧人，对地位更高的人，则不能有任何抬头的动作，主人的一根手指、一声咳嗽甚至毫无声响，都是命令。
至于这命令的具体意思，他得揣摩。
小阉的主管上司曾经以无限崇敬的语气阐述这个词，“揣摩，一生一世也领悟不完的玄奥大道、人间至理，保身立命的根本，初入口时酸涩，越嚼越有滋味，它就是你手中的武器，没有刀剑，却能杀伐随心，没有文章，却能惊艳天下，最奇妙的是，这里没有任何规则可供学习，从头至尾，你都得自行领悟。”
小阉似懂非懂，但是当时他“揣摩”到了主管的意思，于是跪下指天发誓，他会永远忠于主管，通风报信在所不辞，但凡有一点机会，也要在中常侍面前美言几句。
主管至此才肯定此子乃可用之才。
小阉迅速成中常侍严沁不可或缺的工具，无论走到哪，都要带着他，小阉揣摩出了自己的实际地位：他是一根会走动的拐杖，同时兼负诸多职责，唯一不准有的是嘴巴。
他还没混到开口询问的资格，更不用说“美言几句”。
离中常侍下达最后一道命令已经半个时辰了，小阉倾尽自己近一年来所学到的全部技巧与领悟，还是没能从一墙之隔的主人那里揣摩到任何信息，这是不常见的事情，他已经学会从细碎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中判断主人的情绪与需求，可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屋子里没传出一点声音。
安静，不同寻常的安静，小阉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相信这预示着什么，可他却揣摩不出来。
揣摩像一柄过于庞大沉重的巨刀，小阉使尽全身力气也挥舞不动，在越来越强的压力之下，他遵守强烈的本能与预感，丢掉巨刀，迈动脚步，轻轻推门而入。
如果主管在这里，定会为此发出叹息，小阉已经通过重重考验，偏偏在最后时刻做出错误判断，他应该去找地位更高的人开门才对。
即使走进屋子里，小阉仍然揣摩不到主人的任何情绪，于是，服侍中常侍近一年来，他第一次稍稍抬起头，他首先看到一张皮肤松弛的丑陋脸孔，与他想象中的主人模样倒是有几分相似，但这张脸没有给他任何命令，接着他才看到那个再明确不过的信息。
惊恐万分的惨叫声穿透几道墙壁，清晰无比地传到前面的大厅里，仿佛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刃，直刺听者的心脏。
张佑抖得太厉害了，手中茶杯掉在地上，人也从椅子上摔落，看他的样子，似乎要往桌子底下钻，马上又站起身，有些恼怒又有些可怜地看着顾慎为，“顾公子稍等，后面……这群小猴子没一个省心的……”
张佑连滚带爬地跑到后院，冲进房间，看到小阉已经晕倒在地上，对面的中常侍严沁，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胸前插着一柄匕首。
“亲娘啊。”张佑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硌得生疼，他却动不了。
顾慎为没有等在前厅，就站在张佑身后，看着死去的阉宦，严沁看上去已经很老了，而且身体状况很差，从五官到皮肤，每一寸都在下垂，即使没有那柄匕首，他好像也活不了多久。
很难想象，这就是服侍过几代皇帝、权倾天下的中常侍严沁，更难以想象，他曾经派人前往西域雇用金鹏杀手，事后又几次反复，莫名其妙地想要留顾慎为一命。
在他心里装着最多的秘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柄匕首正好插在他的心口上，一切秘密都随着这一刺烟消云散。
“时间不长。”顾慎为说。
张佑悚然回头，这才看到顾慎为，他没有愤怒，而是像看到了救星，伸出双臂想要抱住大腿，被躲开了，“顾公子，龙王，不关我的事，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不要移动尸体，该通知谁立刻就去。”
张佑被“尸体”这两个字吓了一跳，但是顾慎为的镇定与命令语气还是让他清醒过来，腾地站起来，跑到院子中间大呼小叫，那些因小阉惨叫而躲藏不出的阉侍与普通仆役，一个个聚过来，听候指示，他们都没看到尸体，但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顾慎为走进房间，跨过晕倒的小阉，仔细观察尸体，伸手在上面轻轻按了两下，然后在屋子里走了两圈。
小阉幽幽醒来，看到尸体惊叫一声，看到顾慎为又惊叫一声，然后他认出这人是中常侍今天请来的客人，他想站起来，四肢软得像棉花一样，只得跪在地上。
“你一直在服侍主人？”
小阉的脑子开始转动了，立刻从客人的问话中揣摩出危机，努力控制自己的舌头，辩解道：“不、不是，我、我守在外面，刚刚进来，就看到、就看到……”
“你一直守在外面？”
“嗯……不不，大概半个时辰之前，我到前面迎接顾公子，回来向中常侍禀报，然后才守在外面。”
“那时他还活着？”
“活着……”小阉的语气急转直下，当时严沁什么也没说，身子也没动，小阉将这当成一道命令，于是出屋关门，接着他又想起什么，“肯定活着，中常侍大人身上没有匕首。”
顾慎为扫了一眼桌上的茶杯与打开的药盒，“在你之前，谁在服侍他？”
小阉刚要开口，张佑急匆匆地跑进来，他已经恢复冷静，突然明白过来，向顾慎为求助是错误之举，将他留在现场更是错上加错，“请顾公子到前面稍坐，发生这种事……唉，这怎么可能？肯定又是那群杀手干的，无法无天，这可是京城，从来……”
顾慎为回到了前厅，张佑一改之前的冷淡态度，亲自奉茶，杂七杂八地闲聊，他现在的想法很简单，发生这么大的事，这所宅院里的所有人都不能走，即使是客人也不能走。
没过多久，一队士兵到来，大部分进入后院，另有五人走进前厅，领头的是一名配剑武士，张佑几步迎上去，“高大人可算来了，天降大祸，怎么就你一个人……”
高大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身材健硕，相貌威严，裹在鲜明盔甲和红色披风里，就像是从壁画中直接走出来的伽蓝护法，看着张佑，说：“拿下。”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将张佑按倒。
张佑又惊又怒，“凭什么抓我？中常侍遇刺与我无关，你一个小小的东门司马……”
高司马冷冷地说：“宫中命令，要捉拿所有相关人等，下官违逆不得，请张公稍安勿躁。”说罢使个眼色，两名士兵托着张佑向外走去。
顾慎为的父亲顾仑曾经担任过皇帝的侍卫，所以他对皇宫守卫稍有了解：最外围由羽林军巡视，之前发生皇宫暗杀的临水宛囿，就归羽林军警戒，当晚值班的校尉因此入狱，再往里一层才是真正的皇宫，其安全由卫尉总管，东南西北四座宫门各有一名司马看护，宫门司马穿着华丽，职务并不高，也就难怪张佑怒气勃发，走出好远还在叫嚷。
高恩赐带着两名士兵前行数步，略一拱手，说：“下官东门司马高恩赐，拜见顾公子。”
“将军要来捉拿我吗？”顾慎为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
“不敢，顾公子是此间客人，应与刺杀无关，我接到命令，只想问几句话。”
“请问。”
“顾公子与严公约好在此见面？”
“是。”
“中间经由华平驸马庞大人介绍？”
“是。”
“顾公子在这里一直都有人陪同？”
“是。”
“很好，下官没有可问的了。”高恩赐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命令，对顾慎为十分客气。
“我可以走了？”
“当然，顾公子来去自由。”
顾慎为站起身，经过高恩赐身边时说了一句，“严沁是被毒死的。”
高恩赐面露愕然，随后说道：“多谢顾公子指教。”
“刺客选择在宫外下手，说明皇宫守卫得非常安全。”
“那是当然，就算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随意进出。”
顾慎为离开严沁外宅，在巷子口正遇见庞靖。
庞靖坐在马背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我都有点害怕你了，还在璧玉城的时候就是这样，你到哪哪就有死人，希望不要应验在我身上。”
顾慎为跳上另一匹马，“死亡常常出其不意。”
庞靖干笑两声，“咱们去大理寺吧，那边说了，顾公子随时可以见犯人，希望这回不要死人。”
两人走了一段路，顾慎为问：“十方教潜入京城，羽林军一定很紧张吧？”
庞靖脸色微变，“我怎么知道。”寻思了一会补充道：“不过就是几名妖人而已，又不是大批军队，还用不着出动羽林军。”
“嗯，这就奇怪了，今天早晨，有一位羽林校尉因为十方教的事情要见我。”
庞靖脸色再次变化，“也有可能是陛下动怒，所以指派羽林军追捕，这跟皇宫暗杀有关系吗？”
“现在看没有。”
“那就不要再问我了，我跟羽林军也没有联系。”
顾慎为却打算问到底，“你在巷口看见那群士兵了？”
“见着了。”庞靖冷淡地回道。
“带头的是东门司马，可士兵当中有羽林军。”
“呃，好像吧，我没注意，羽林军来这儿做什么？这种事又不归……”庞靖闭上嘴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顾慎为觉得自己找到了那条贯穿所有麻烦的线索，却非常遗憾不能从严沁这里问出更多秘密。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犯人
在大理寺门口，庞靖指着不远处的一名衙役，“他会带顾公子进去见犯人，我就不陪同了，你还有什么要见的人，可以先告诉我，趁着还有时间，我可以再去联系。”
顾慎为觉得有点奇怪，“我要见犯人，不去牢房，来大理寺衙门做什么？”
“哦，牢房太脏，我让他们把犯人提出来，而且……大概他们也希望你能问出点什么，所以安排在衙门里问话吧，这里更正式一些。”
庞靖没能忍住语气中的酸意与讥讽，因此露出最大的破绽，顾慎为马上明白，大理寺衙门里有陷阱在等着自己，于是伸手抓住庞靖的马匹缰绳，“请驸马跟我一块进去。”
“我？”庞靖脸色稍显慌乱，很快掩饰过去，“在我的职责里可不包括这一项，而且这也不符合惯例。”
“才四天而已，哪来的惯例？我想见过这名校尉之后再决定接下来见什么人，你跟我进去，能省下不少麻烦，时间不会很长。”
“咳嗯……”庞靖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两下，“我等在外面吧，我这个宗正卿是临时任命的，公文还没走过，衙门不好接待……”
顾慎为坚持不放缰绳，“衙门能接待我，自然也能接待你。”
庞靖无可推脱，勉强下马，向一名随从使眼色，随从一溜烟跑向大理寺门口的小吏，向他耳语数句。
门吏过来迎接，与驸马见礼，对顾慎为则假装看不见，这个西域人才是令衙门真正头疼的人，谁也拿不准与他打交道时该用何种礼节，更不知道十天期限之后他会立下大功还是成为首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大理寺门吏显然不看好龙王。
走进庭院之后，门吏第一次对顾慎为说话，“府堂重地，不得携带兵器。”
顾慎为等了一会，解下狭刀递过去，门吏双手接过，稍一用力，没有夺过来，惊讶地看着客人。
“我用惯了这把刀，出来的时候还得要回来。”
“当、当然。”门吏有点不高兴，“我们不会强留你的东西。”刀鞘上的力道一松，他终于接过了狭刀，发现它比正常的单刀还要轻些。
这时已经是下午了，大理寺正堂内空无一人，门吏说：“我去提犯人来。”转身捧着狭刀离去。
庞靖故作轻松地四处张望，“这里不知审问过多少犯人，我还是第一次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杀气。”
“什么？”庞靖脸色刷地变白了。
“我说这里有杀气。”
“这里经常对犯人用刑。”庞靖局促不安，转了一圈，大声道：“大理寺真是无礼，官员不出面也就算了，连张凳子也不提供，就让我们站着审讯吗？”
犯人来得很快，门吏没有现身，由两名狱卒和一名像是师爷的人押送犯人。
犯人显然吃过不少苦，一进大堂就瘫在地上，师爷一身布衣，三绺胡须垂胸，手里握着折扇，前趋一步，先对庞靖说：“驸马怎么亲自来了？可巧上司赴朝公干，不得亲迎，驸马休见怪。”
庞靖急忙扶住准备下拜的师爷，“先生不必多礼，呃，这位是西域来的顾慎为，顾公子，这位是大理寺幕宾，陆先生。”
陆先生向顾慎为拱拱手，指着地上的犯人，“这就是顾公子要见的人，羽林校尉张智，有话尽管问，他若嘴硬，着人打他，只要不死人，任凭顾公子处置。”
“很好。”
陆先生握住庞靖手腕，要带他走，觉得不妥，笑道：“在下多日不见驸马，渴望已久，想私聊几句，顾公子留他在这里有事吗？”
“没事。”顾慎为伸臂，做出请的姿势，突然出招，左手握住庞靖，右手抓住陆先生，稍一用力，这两人都疼得叫出声来。
陆先生显然不会武功，庞靖曾经对武功很感兴趣，可是骆启康死后，他就将练功荒废了，这时不比普通人强多少。
两名狱卒大吃一惊，抛下犯人，便要冲上来救主，顾慎为厉声喝道：“退下！”两人互望一眼，竟然不敢上前。
庞靖气急败坏，“顾慎为，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先生也苦笑道：“顾公子手轻些，想要驸马留下，开口就是，小可一介书生，比不得腕力。”
“你喜欢比胆量。”顾慎为不理庞靖，只看着这位陆先生。
“顾公子太高看我了，陆某小小一个幕僚，看见刑具都害怕，怎么敢跟你比胆量？”
顾慎为上前一步，对两名狱卒说：“以两位的身手，当狱卒实在太屈才了，不如去西域吧，我保举你们当将军。”
狱卒呆住了，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陆先生。
陆先生叹了口气，说：“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退下吧。”
两名狱卒躬身称是，慢慢退出大堂。
“顾公子知道我是谁？”陆先生问。
“羽林将军骆琮。”顾慎为肯定地回道。
“呵呵，顾公子好眼力，看来我应该听从建议，让别人来穿这身布衣。”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公主敢做敢为喜欢冒险，不会武功的将军自然就得以身犯险，而且你不该穿军靴。”
骆琮神情有些僵硬，低头看了一眼与布衣不相搭配的皮靴，他是堂堂羽林将军，统管十万将士，居然困在一名西域人手中，传扬出去可是一桩大丑闻，“顾公子打算怎么办？一直扣押我们两人吗？”
顾慎为松开手，“相请不如偶遇，我本来要见的是校尉，能与将军谈一谈当然更好。”
“哈哈。”骆琮轻轻揉着手腕，“这次偶遇很好，因为我也正有些事情要问顾公子。”
庞靖站在一边，脸色铁青，他企盼的场景是顾慎为被一群高手围住，就在这大理寺正堂上招供一切罪行，而不是一场平等的交谈，只要有了供词，皇太后也不会再保这个西域人了。
“你是羽林校尉张智？”顾慎为发问，骆琮与庞靖互视一眼，都没敢迈步走远。
犯人一直在发抖，让他害怕的不只是刑讯拷打，还有顶头上司骆琮，这位文人将军在顾慎为手里毫无反抗之力，对羽林孙校尉来说却是生杀予夺皆在人手。
“是，小人张智。”
“是你将杀手带入皇宫吗？”
“不是，小人冤枉，我对杀手怎么混进去的一无所知。”
“一个月了还没招供，这在大理寺算是罕见的吧？”顾慎为问。
庞靖不吱声，骆琮道：“张智的骨头倒硬，他是我的部下，我相信他的话。”
张智砰砰地磕头，“将军救我，将军救我，不是小人骨头硬不招，实在是无可招供……”
骆琮双手连摆，后退一步，“我相信你，可我干涉不了大理寺审案，不知什么时候连我自己也会被下狱。你求我不如求顾公子，他是皇帝指定的审案人，你也看到了，连我和驸马都受制于他。”
张智将刚才的事情看在眼里，听到上司的点拨，爬到顾慎为脚边，握住他的脚踝，声泪俱下，“顾公子明鉴，暗杀一事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暗杀发生在皇城掖池附近，那里是你的巡视范围，你总有失察之罪吧？”
“我早就说了，我那天接到命令，不准去掖池附近巡逻，说是……说是有宫中贵人要去那里夜游，自有侍卫保护。”
“宫中贵人？”
“大概是妃嫔一类的贵人。”
“谁给你的命令？”
张智抬起头，满脸的迷惑与惊恐，这一个月来，他就是频繁栽在这个问题上，“宫、宫里的一位大人，说是严常侍的口谕，我看他是宫里出来的，身边跟着好几位侍卫，就、就没有多问。”
骆琮插口道：“张智骨头硬，耳朵却软，一个口谕就让你撤去卫兵？愚蠢，太愚蠢，怪不得大理寺不相信你。”
张智满面通红，皇宫掖池占地广大，向来不是重点巡视区域，羽林军对宫中阉宦也向来惟命是从，只是没想到在他这里出了大事，可他连萧王世子何时入住皇宫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想到当晚会来刺客？
“事发之后，你到过现场吗？”顾慎为继续问。
“没有。”张智更加羞愧了，他在大牢里消息不畅，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当晚的全部事实，只知道萧王世子和几名随从遇害。
“他说严沁下达过手谕，大理寺查问过吗？”顾慎为问骆琮。
骆琮低头沉思，又迈出一步，“没查问过严常侍本人，可是四座宫门以及主管宦官的记录都清楚地显示，那一整天没有宦者外出。”
“有一个，的确有一个。”张智大声叫道，事关性命，他也顾不得上司在场了，“再见到他，我一定能认出来，他长着四方脸，眼小，鼻子也小，年纪不大，就二十几岁，个子不太高，脸上擦着粉，我能认出来。”
“宫里有这个人吗？”顾慎为又问骆琮。
“事关羽林军的荣誉，我对这件案子也很关注，大理寺仔细查过，一共从宫中找到三名相貌类似的人，可都有不符的特征，而且他们全是普通杂役，根本没有出宫传令的权力，更不可能有侍卫跟随。”
“让我看一眼，我能认出来。”张智叫道，这是他的全部要求，却一直没有得到满足。
“严常侍不准宦者出宫，可是现在……或许有转机吧。”骆琮显然已经听说严沁遇刺的消息。
顾慎为退后一步，摆脱张智的双手，四周扫了一眼，“让其他人退下，骆将军可以向我提问了。”
骆琮尴尬一笑，挥挥手，七八名劲装护卫从后堂、屋顶、桌下现身，向将军行礼，退出大堂，顺便将犯人张智也抬走。
“我是羽林将军，只关心一件事。”骆琮不觉得今天的计划完全失败，他还有后招，“那就是京城的安全。十方教出现在城外，我很奇怪，可是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向京城聚集，更让我感到奇怪，这些人不是声称向你寻仇，就是要跟你联合，这让我简直夜不能寐。顾公子到底有何神通，能使得整个江湖都围着你转来转去？”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棍棒
身为羽林将军，骆琮不是骆家文人在朝中职位最高的官员，却是最有权势的，通过华平公主，他得以将十万将士的功效发挥到极致——公主得到了支持，骆家得到了靠山，诸多大臣则看到了一股强大势力，因此自愿投奔效忠。
皇宫暗杀的消息刚一传出来，骆琮就从中嗅到了危机，虽然敌人的阴谋在他眼里还很模糊，但他知道最大的威胁来自哪里。
“大将军庞宁一直在找借口率兵进京，希望顾公子不要受人利用，朝堂之争非江湖所能撼动，紫鹤老糊涂了，这一着棋走的大错特错。”
暗藏的护卫都走了，骆琮反而恢复了将军的气度，拍拍手，立刻有仆人从外面端进来三张椅子，左边一张，右边两张，同时送来官服，直接套在布衣外面。
骆琮仍然像个文人，他那身盔甲大部分材料是皮革，外面镶着极薄的金片，甚至有很大一部分光泽干脆是画上去的，栩栩如生，远远望去毫无破绽。
另有一名仆人将顾慎为的狭刀物归原主，以表示诚意。
骆琮与庞靖坐在右边，顾慎为居左，中间相隔十余步，像是三名正准备会审的官员。
仆人退下，骆琮大马金刀地坐着，给自己增添一点武将之风，“顾公子被紫鹤给骗了，他是个老猾头，早年间靠着装神弄鬼获得权贵的赞赏，侥幸活过了八十岁，这反而成了他是神仙的最大证据，可笑至极。可他毕竟只是小小江湖门派的掌门，看着风光，手中权势都是虚假的。皇太后一句话能将他抬到天上去，稍不如意，也能一句话将整个崆峒派抹掉。顾公子寻求他的帮助，实在不够明智。”
“常人先礼后兵，将军先兵后礼。恕我见识短浅，看不出将军的诚意在哪？”
骆琮大笑，想要模仿武将的豪迈，结果只是显得虚假，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抬起右手在大腿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龙王果然直爽。”
庞靖冷冷地插口道：“顾公子的见识可一点也不短浅，他六年没露面，一露面就尸横遍野，令朝中各派剑拔弩张，反而都要找他帮忙。骆将军，你可要小心了。当初顾公子就是用这种手段在北庭如鱼得水，生生将一个草原强国毁掉，迄今未能恢复。”
骆琮捋须打量顾慎为，好像刚刚对他产生兴趣，“皇太后明明以皇帝的名义下达圣旨，给你十天时间查案，我却要将你活捉。顾公子纳闷这件事吧？”
顾慎为没有吱声，当对方急于表达的时候，他通常不会随便接话，以免落入陷阱，语言中的陷阱无处不在，他在紫鹤真人那里已经深有所感，所以越发谨慎。
骆琮没有马上回答自己提出来的问题，而是大声道：“带上来。”
两名军士推着一人进入正堂，将他按倒在地。
大理寺正堂突然之间成了羽林军的地盘。
犯人仍穿着宫中阉侍的服装，帽子却没了。头发散乱，满脸惊慌，不停地喊冤。
骆琮不耐烦地喝了一声，“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阉咽了咽口水，面前坐着三个人。他一丝信息也揣摩不出来，他太害怕了，刚刚学到的本事全丢光了，“小人张吉儿，宫中贱仆，服侍中常侍严公，我没杀人，真的，严公对我恩重如山……”
“少放屁。”骆琮斥道，在慌乱者面前，他的武将气度更像了一点，“严常侍平常吃的药丸里被下了毒，你是他贴身的人，除了你谁还能接触到这些东西？还有胸口的匕首，严常侍体弱怕冷，门窗都关得死死的，没有一点损坏痕迹，只有你一直守在门口，有机会刺这一下。”
小阉张吉儿拼命摇命，出于某种直觉，他将目光投向了顾慎为，“我在宫中行走，身上怎么可能有匕首？那匕首不是我的，再说既然下毒，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我为何还要再刺一刀？”
“小猴子挺会狡辩，先说说你到底为谁做事？”
“我、我这一年来一直服侍严公。”张吉儿的声音有些慌乱。
“一年前呢？”骆琮紧追不舍，虽然案子发生还不到半天，他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线索。
“一年前……我是小黄门刘公手下的杂役，负责扫地什么的，刘公把我推荐给严公。”
“两年前呢？”
“两年前……”张吉儿支吾不语。
“你不会记性这么差吧？”
“两年前小人因家贫净身……净身入宫。”
“你不仅家贫，还父母双亡，对吧？”
“是。”
骆琮大怒，对两名军士说：“先给我打他二十大板，屁股开花了我再问，看他说不说实话。”
正堂边上摆放着木架，倚放着粗细不一的木棍，一名军士抬脚踩住张吉儿的后背，另一名军士选了一根合手的棍棒，遵照将军的命令，狠狠地打下去。
一棍下去，张吉儿鬼哭狼嚎，眼泪鼻涕齐流，两棍下去，没命地喊娘，三棍下去，再也忍受不住了，大叫道：“将军饶命，我说实话。”
骆琮示意军士又打了两棍才停下，然后笑着对顾慎为说：“棍棒无情，却最有效，尤其是对那些自作聪明的家伙。”
张吉儿觉得屁股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匍匐在地，说话时有一声没一声，这时才知道，什么“揣摩就是武器”全是骗人的鬼话，他现在就算把羽林将军的心事揣摩得通透，也丝毫不能减轻身上的疼痛。
“两年前……小人……在……萧王府做事。”
骆琮等的就是这句话，看着顾慎为，“你明白了吧，这是阴谋，专等顾公子上门拜访的时候动手。目的就是将你牵连进去，你还相信紫鹤那个老家伙？他从几年前就开始拍萧王马屁，没准就是为了策划这桩阴谋。”
顾慎为想了一会，说：“第一，这里是大理寺。犯人是宫中阉宦，怎么会由骆将军审案？”
骆琮笑了几声，“怪我没说清楚，十方教昨晚在城外毒死数十名亡命之徒，江湖各派吵吵嚷嚷地要报仇。顾公子一早进城，或许还没听说。已经有上千人在城外大肆搜捕，弄得鸡飞狗跳，全城震动，单靠官吏和巡城营已经弹压不住。朝中几位重臣联名上奏，请求陛下立刻派出羽林军，尽快恢复全城秩序。陛下马上就同意了——所以，羽林军现在掌管京城的安全，我相信，严常侍遇刺背后有十方教的黑手，所以接手。”
正是以此为借口，羽林军从宫门司马手中抢走了疑犯，并且强占了大理寺的府堂。
皇帝十有**已经遇害。“陛下同意”其实是皇太后同意，顾慎为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但是没有追问，“第二，当时我一直坐在前厅里，许多人都能证明，严沁遇刺怎么会牵连到我？”
“把张佑带进来。”骆琮再一次决定用犯人说话。
张佑是自己走来的，有点搞不清自己的地位与身份，膝盖弯了弯，没有跪下。语气也在与强硬与谄媚之间摇摆不定，“骆将军，你将我们带到大理寺是何用意？严公不幸遇刺，理应……”
骆琮一使眼色，军士上前将张佑按跪在地。骆琮厉声道：“张佑，严常侍遇刺，你脱不了干系，你哪来的资格说‘理应’二字？最理应的行为就是对你施以重刑，跟他一样！”
张佑扭头瞧了一眼张吉儿，看着血淋淋的臀部，听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呻吟，心中大慌，锐气一扫而光，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将军明查，小人离开严公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此后小人一直在前厅陪伴客人，不曾到后院去。”
“你陪伴的客人是谁？”
“就是这位顾公子。”
“你一直陪着他？”
“是，中途未曾暂离。”
“嗯，我换一种问法，顾公子一直由你相陪？”
“不是，张吉儿和另一名小阉迎入顾公子，我等了一会才过去坐陪。”
“一会是多久？”
“我、我不记得了。”
骆琮转向顾慎为，“瞧见了吧，再问下去，张佑就会一口咬定顾公子进府之后先见到的是张吉儿。”
“这是事实，并非小人编造。”张佑急忙辩解道。
骆琮并不理他，继续对顾慎为说：“只要我再用用刑，张吉儿就会承认他从你这里得到暗示，返回后院毒杀了严常侍。当然，如果这两人被带回宫里，是不会马上招供的，总得过个几天，比如六天，顾公子十日期限已到，即使你撇清了与西域杀手的关系，也有另一起案子等着你。”
张佑与张吉儿同时摇头表示否认，却被军士亮刀呵住，不敢吱声。
庞靖在这合适的时机再度插口，“紫鹤之阴险由此可见一斑，他也未必就一定要事后陷害顾公子，可是总会先埋一个伏笔，这场官司不仅牵连到你，必要的时候还能指向萧王，严常侍也被杀了，一箭三雕，老家伙真正效忠的只有皇太后。”
顾慎为没有顺着骆琮、庞靖的思路接话，“这么说，你们相信杀害严沁的一定就张吉儿了？”
“这还用说。”骆琮指着张吉儿，好像那是一只显现的妖精，“就他有机会，就他有时间，肯定是紫鹤许给他好处，让他趁顾公子拜访时暗杀严常侍。”
顾慎为想起紫鹤昨天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严沁已经不重要了，见过他你就会明白，想报仇得快点动手。
“张吉儿不是凶手，我现在就能证明。”顾慎为说。9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弑主
顾慎为站起身，觉得这场游戏应该结束了，指着趴在地上的张吉儿说：“人不可能是他杀的。”
这句话对张吉儿来说如同久旱逢甘露，一个劲儿地以额触地表示赞同，张佑跪在那里毫无反应，庞靖向骆琮瞧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在说“瞧，我跟你说过，这就是龙王”，只有骆琮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哦，就凭这两人的供词，顾公子已经破案了？严常侍不是他杀的，又会是谁？总不至于服下毒药之后自己给自己刺上匕首吧？”
“我要先问清一件事。”顾慎为说。
“请问。”
“严沁胸前插着的那柄匕首是谁的？”
“我已经查过了，匕首是严常侍自己的，那是番邦进贡的宝物，上面镶着不少珠宝，刺客显然不是爱财之人。”
顾慎为心中再无疑惑，“张吉儿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他若是下毒者，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用匕首杀人？”
“或许是怕毒药没有生效。”
“不对，严沁坐姿稳定，毫无挣扎迹象，胸前伤口处几乎没有血迹，匕首是在他死后才刺上去的。”
骆琮没到过现场，向一名军士投去询问的目光，军士点点头，表示顾慎为所言不错。
“这的确是个问题，为什么要在死人身上再刺一柄匕首呢？”骆琮眉头微皱。
庞靖冷笑一声，“我倒有一个现成的解释，毒药是想悄无声息地杀死严常侍，匕首则是为了引起所有人注意，好让人看到他是被暗杀的。张吉儿人小力弱，只用匕首怕是无法顺利得手，所以才会两招齐用。”
张吉儿好不容易看到一线希望，不顾疼痛，大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严公很喜欢那柄匕首，平时都会收藏起来，我连它放在哪都不知道。”
这样的辩解当然没有多少说服力，骆琮又想了一会才说：“还是不对，假如这是紫鹤设下的陷阱，应该在利用完顾公子之后才触发。插一柄匕首太早吸引大家的目光，这不合理。”
庞靖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的地位，不愿与掌握兵权的羽林将军争辩，心中却不以为然。
骆琮突然一笑，“我还寻思什么。顾公子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了吗？我洗耳恭听，如果真被你说准，顾公子创造奇迹，张吉儿洗脱嫌疑，我立一功，也是一箭三雕，都有好处。只有紫鹤的阴谋算是失败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跟庞靖一样不以为然，脸上笑容越发宽宏大谅，表示顾慎为可以无话不说。
“张吉儿。”顾慎为说。
“小人在。”
“你刚才在撒谎。”
“小人不敢撒谎。”
“你明明知道匕首存放在哪里，为何要说不知道？”
“小人……小人……”
“你是严沁贴身随从，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心爱之物藏在哪里？难道严沁想要欣赏匕首还要亲自去取吗？”
“我、我记不起……”张吉儿的声音越来越弱，已经没法将谎言再编下去了。
骆琮惊讶地与庞靖互视一眼，都不明白顾慎为到底是要为张吉儿开脱，还是要指证他就是凶手。
“眼下是你唯一的机会。”顾慎为看着趴在地上的十五岁小阉，心中不由得想生存压力会给一个人带来多大的影响。“骆将军不是皇宫里的人，你也听到了，他要的是真相，不是阴谋，如果在这里你还不肯说实话。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大人……让我说什么实话？”即使面临最不利的处境，张吉儿仍给自己安排了一条退路，用一个“让”字暗示自己身不由己，日后反悔也好有个借口。
顾慎为可不会上这个当，转身对骆琮道：“张吉儿不肯说实话，我建议对他继续用刑，另外既然这里是大理寺，就该将主簿等人叫来，将他的供词每一句都记录在案，不可更改。”
“嗯，应当如此。”
一名军士退出正堂，很快叫来七八名官吏，各执笔墨文书，向骆琮和庞靖行礼，侍立一侧，只有大理寺卿不在，他接受不了羽林军，一早回家躲避尴尬去了。
张吉儿一直在叫屈，可是当行刑人选了一根更粗的棍棒，准备再次动刑时，他坚持不下去了，“别打了，我招，我全招。”
骆琮叹了口气，“我还说棍棒有用，原来还是打得轻了，先打几棍，惩罚他之前有意隐瞒之罪。”
大理寺的行刑人比羽林军士更专业，拣张吉儿大腿尚还完好的地方打了五棍，皮开肉绽，两条腿都被染红了，却没有造成致命伤。
棍棒刚落第一下，张吉儿就开始招供了，“我说实话……哎呦……匕首……哎呦……匕首是我刺在严公……哎呦……胸口的……可他那时已经……哎呦……死了，毒药……哎呦……与我无关。”
骆琮挥手制止行刑人，问顾慎为：“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
“嗯，我相信这就是实话。”
“这可奇怪了。”骆琮指着地上的张吉儿，“严常侍既然已经中毒而亡，你为何还要再补一刀？你跟他有私仇吗？”
“不不。”张吉儿擦擦眼泪，忍痛说道：“严公待小人恩重如山，没有私仇，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我发现严公身亡，非常害怕，当时不知道他是中毒，只知道他死得蹊跷，小人想只有我守在门外，我又是严公的贴身人，事后必会有罪名落在我头上，所以……所以……我找出匕首，在严公心口刺了一下。”
周围的小吏们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张吉儿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等了好一会才提笔记录。
骆琮却恍然大悟，“你真是小猴儿精，心思转得到挺快，你怕严常侍死得太寻常，当时无人过问，几天之后却将罪名栽在你头上，让你无从辩驳，所以干脆插上匕首，将事情闹大，对不对？”
“是，小人有个想法，以为只要有宫外的衙署参与审案，或许能找出真凶，让我摆脱嫌疑。”
皇宫里的关系错综复杂，张吉儿担心严沁之死是一起宫廷阴谋，因此想出这么一招，希望引入外部势力调查此案，大理寺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不禁都对这个“小猴儿精”刮目相看。
骆琮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刚才在我面前你为何不肯说出全部实话？”
“小人一时没分清形势，总想见到大理寺的大人再说实话。”张吉儿很谨慎，羽林将军亲自来大理寺审案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他怕这是阴谋的一部分，因此不敢开口，直到顾慎为看破他的伎俩，再加上大棍的威胁，他才说出真相。
“小猴子太聪明了，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骆琮也站起身，“顾公子见谅，现在是你审案，我总是喧宾夺主，接下来你来问吧。”
顾慎为微耸下肩，“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严沁的房间门窗紧闭，下毒的只能是身边人，不是张吉儿，自然就是上一个服侍严沁的人。”
张佑一直在发抖，这时抬起头来，大声道：“龙王，我知道咱们在西域结过仇，可你不能这么陷害我。”他一着急直接叫出“龙王”，而且他与顾慎为在西域也没有仇怨。
顾慎为心里更有数了，对张佑他稍有了解，知道怎么才能令其开口说实话，“骆将军，恐怕又要用上棍棒了。”
“我是宫中小黄门，谁敢打我？”张佑急了，他忘了，自己最大的靠山严沁已死，小黄门这样的低级职务可吓不住人。
骆琮冷哼一声，“我手里有陛下御旨，为查找十方教妖人，上可审王公，下可斩平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张狂？”
军士只听将军的命令，早有一人去提来棍棒，只等骆琮一声令下。
血淋淋的榜样就躺在身边，张佑的胆子早就吓飞了，“将军息怒，将军听我一言。”
骆琮发现自己又“喧宾夺主”了，退后一步，“有话对顾公子说。”
“龙王。”张佑哀叫一声，跟六年前在璧玉城的腔调一模一样，“我身不由己啊，说出实话我必死无疑……你也得不到好处……将军，骆将军，我不能开口，你心里清楚……”
骆琮勃然大怒，“我心里清楚什么？好你个阴险小人，自己做下弑主恶行，还想拉我下水吗？给我打，狠狠打。”
军士身强体壮，又不像大理寺行刑人那么能掌握分寸，几棍子下去，张佑双腿就断成三四截，杀猪般嚎叫，中间夹杂着他的供词，“皇太后！皇太后亲自下的命令，有本事……”
大理寺诸吏全都一惊，停笔不写，左顾右盼，万分后悔参与这场审案了。
骆琮使眼色，军士一棍下去将张佑打晕。
“你们可以退下了。”骆琮下令，诸吏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向外奔跑。
“佩服佩服，一切皆如顾公子所料。”骆琮拱手意思两下，“可是什么都没改变，皇太后的主意必定是紫鹤给出的，他们这是打定主意要在事后将你除掉，你还要给他们当马前卒吗？”
顾慎为从来没想过要给任何人当马前卒，在他眼中，骆琮与紫鹤真人都是同样的人，所以他对庞靖说：“我下一位要见的人是皇太后。”
庞靖哼了一声，不知是同意还是拒绝，就像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是作为妻子的华平公主，还是关系一般的姐姐皇太后。9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情义
高恩赐的性格跟他的身材一样敦厚沉稳，他的理想则跟名字一样，希望在仕途上步步高升，但这些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这位威严如同神像一般的东门司马心中，他还有另一个名字，二十五岁之前，他叫高劲，直到继承父亲的职务，成为一名宫廷侍卫的时候，才改名为“恩赐”，再往前追溯几年，他是一名初入江湖的热血青年，对江湖名声的渴望，远远超过对官职的兴趣，为此，父子之间闹过不少矛盾。
刚满二十岁，青年高劲立刻做出自己的选择，怀揣匕首，腰下挎着一口新打造的钢刀，背上的包袱里装着几件衣物与若干银两，拜别哭泣的母亲，瞒着恼怒的父亲，趁夜迈出家门，踏入他梦想中的江湖。
虽然丢失过包袱、遭遇过劫匪、吃过霸王餐、喝多之后被街头混混打过，总体而言，高劲对头一年的江湖生涯仍然非常满意，他结交了许多朋友，有些人第一次见面就跟他结拜为兄弟，在这些朋友的引领下，高劲见识了光怪陆离的江湖生活，其中一些经历他会牢牢记在心中，永远不对任何人讲述。
第二年，因为一场毫无意义的吵架，高劲的江湖急转直下。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场争执，高恩赐仍对那个叫高劲的自己感到迷惑不解，当年的他怎么会如此愚蠢自大？与此同时他对那个青年又充满了怀念：天不怕地不怕，身上的精力好像永远也用不完，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阶段。
争执与骆家庄有关，开始却没有骆家人参与。
两人第一次见面，如果一切正常，酒后他们将跟其他人一块结拜，立下生死与共的誓言，结果酒过三巡，他们吵起来了，高劲受不了对方谈及骆家剑客时的崇拜与谄媚，于是当众说：“骆家在江湖上的地位高，靠的不只是剑，还有这个。”
他指着头顶，表示头冠。
更具体的细节，高劲当时就没有记住，过后更是一空白，总之两人打了一架，高劲赢了，兴高采烈地跟一群兄弟们转到另一家酒楼，继续当天的欢宴。
有人悄悄提醒他，“那人叫姬三，是嵩山派长老的儿子，以后有可能当掌门，你把他打了，他必然要找人报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给你们居中调解一下吧，化敌为友，岂不甚好？”
这位热心肠的调解人也是个经验不足的毛头小子，这几句话一出，醉熏熏的高劲大怒，不仅拒绝了调解建议，而且口出狂言，声称嵩山派比骆家庄还不如，全靠吹牛拍马取得江湖地位。
高劲不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嵩山派正是以此为借口兴师问罪。
对高劲有利的是，他身世清白，在江湖上从无劣迹，身边聚集了一批不错的兄弟，因此这场争斗只限于晚辈们之间，嵩山派的姬三也要面子，没有向本门长辈求助，只是叫来同龄的师兄弟与好友，一块来讨说法。
双方又打了一架，这回是在清醒状态进行的，公子哥一样的姬三，仍然不是高劲的对手，这一战，让高劲声名鹊起，也惹来更大的麻烦，千不该万不该，他当着两伙人的面说了一句，“骆家庄的人来了，也是这个下场。”
已到不惑之年的高恩赐还记得这句话，并为此后悔不已。
骆家的剑客来了，单枪匹马，甚至没拔剑，就将高劲打败，然后对他说：“对江湖，要多些敬畏之心，我不杀你，但是你得向嵩山派公开道歉，至于骆家庄，我们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
高劲面红耳赤，当时没敢多说一个字，等骆家剑客走后，他越想越觉得丢人，下定决心宁死不屈，谁也不能让他向手下败将道歉。
他的那群结拜兄弟们另有想法，力劝不成，当晚就散了一多半，剩下的几个人也犹豫不决，他们委婉地对高劲进行了一备江湖规矩的再教育，许多内容是他之前没听说过的，核心的意思是：要么向姬三道歉，要么也跟姬三一样，找一位大靠山来。
高劲不喜欢“靠山”这个词，朋友换了一种说法，“那就只能向大侠求助了。”
“大侠？”高劲能接受侠客、侠士这种词，大侠就有点过头了。
“嗯，大侠，江湖专有这种人，不多，放眼当今，能担得起这个称呼的不超过五位，他们有求必应，最喜欢排忧解难，不管有多大的仇，只要大侠出马，双方也会握手言和，而且都不失面子。”
“有这种人？那大家都去找他帮忙，大侠不得忙死？”
“嘿嘿。”几位兄弟相视而笑，这位高大哥武功好人也豪爽，就是对江湖了解得太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人家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不得付出回报吗？”
“什么回报？银子吗？我可没剩下多少。”
“哈哈，大侠怎么可能贪图金银？他们往外撒还来不及呢，大侠要的是‘情义’。”
“情义？像咱们这样？”
说话的朋友有点尴尬，干笑好一会才说，“高大哥人直，咱们又是生死之交，我才跟你说这话，可没有别的意思。”
“快说快说，咱们的‘情义’跟大侠的‘情义’有何不同？”
“咱们兄弟之间是交往，就是有来有往，谁也不欠谁——”
高劲露出迷惑的神情，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付出更多一点，那些趁夜消失的家伙可欠他不少人情，说话的朋友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细说了，高大哥觉得自己又花钱又出力，可大家捧着你，替你在江湖上传扬名声，出力也不少，说是两不亏欠也不为过。”
“嗯，你接着说大侠的‘情义’是怎么回事吧。”高劲不想深究，听上去他这一年多来结交的兄弟朋友全是利益关系，这让他怅然若失，宁愿不知真相。
“我说过，大侠不要回报，你要钱他给你钱，你想化解仇怨，他替你出头，但他不要你的钱，甚至不喝你的酒，他要把这份‘情义’存起来。”
“存起来？”
“以后再用，所以大侠总是一呼百应，比江湖中最大门派的召唤力还要强。”
高劲想了想，“大侠肯定不做坏事？”
“那是当然，大侠不会做任何有损形象的事。”
“那欠他一份人情也不算多大的事。”
“不算。”朋友连忙说，“像我，没碰到真正的大事，所以求不着大侠，高大哥这回惹到了嵩山派与骆家庄，天下闻名，正是大侠们喜欢的麻烦。”
“嗯，我要是求大侠帮忙，今后不还这个人情呢？”
“高大哥开玩笑的吧？”朋友吓了一跳，“大侠就像是……江湖中的旗帜，他只要放出一句话，说你背信弃义，从此你就是江湖败类，别说名门正派，就连鸡鸣狗盗之徒都不屑于跟你交往，到时……”
“哎，我当然是开玩笑，我高劲是那种人吗？”
“不是。”朋友松了口气。
大侠是罕见的，权衡之后，高劲决定向杨元帅求助，原因有两个：一是杨元帅侠名初起，据说对陌生的求助者更热情，二是杨元帅曾经在顾老将军手下当过军官，与高劲的家世有那么一点相似。
事情比高劲想象得还要顺利，杨元帅听他说完前因后果，接受了这位江湖青年的求助，没有表现出高高在上的架势，也没有要求任何回报，只说了一句话，“这事交给我，你在我家里先住几天吧。”
杨元帅独自出门，高劲对此后的事情无缘目睹，只能跟普通人一样，从江湖传言中了解事态发展：杨元帅找到骆家剑客骆平英，表示愿意居中调解，遭到拒绝之后两人比武，骆平英输了一招，从此极少在江湖中出现；杨元帅亲赴骆家庄负荆请罪，甘愿为奴，唯一的愿望是弥补江湖间的分裂，让争斗就此结束。
杨元帅留在骆家庄，他的家人告诉高劲可以离开了，从今以后，嵩山派不会再找麻烦。
高劲迷迷糊糊，杨元帅跟朋友描述的大侠几乎一模一样，可他仍感到羞愧与不安，杨元帅哪怕暗示一下有关“情义”的事也好，可是没有，他们总共就见过一面，杨元帅替他出头就像是出去买一壶酒那么简单，付出的代价却是为奴三年，那是高劲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事情。
高劲想要当面致谢，却没有办法进入骆家庄。
他的江湖热情就是这时消亡的，他将自己的身份与地址留下，返回京城，从此再不与江湖朋友来往，可羞愧与不安仍然挥之不去。
他终于明白，这就是亏欠他人的感觉，只有偿还这份“情义”之后，才能重新心安理得。
这一等就是十几年，杨元帅没有来要求回报，来的是一个陌生人，那是五年前的事，他说他叫秦夜明，是西域人，为顾氏后人效力，而顾氏继承杨元帅的一切权利。
已经成为东门司马的高恩赐抬起头，看着走进来的顾慎为。
他为这名顾氏后人做了整整五年密探，这才是第二次见面，“怎么样？”他问。
“你的情报一点没错，毒杀严沁的是张佑，皇太后已经急着动手了，公主和骆琮还在犹豫不决。”
顾慎为刚刚离开大理寺不久，甩掉几名跟踪者之后，立刻来这座小小的宅院里见自己最重要的帮手。
骆琮胆怯了，将张佑和张吉儿同时关押起来，决定暂时不将皇太后牵连进来，庞靖将要进宫，替顾慎为约见皇太后，并透露那些应该透露的信息。
“机会就要到了。”顾慎为说。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石头
杨元帅为侠以来仗义疏财，积攒下许多“情义”债，他突然宣布退出江湖迁往西域，令无数人莫名其妙，也让不少人心中一松：那笔债不用偿还了。
退出江湖和离开江湖是两码事，前者表示今后不再多管闲事，但是别人亏欠自己的债还是得要回来，后者则意味着彻底的割裂与放弃，脱离中原，江湖规矩就失去了支撑，别人不会主动跑到西域还债，杨元帅也没办法向数千里之外的欠债人要求回报。
秦夜明曾经花了多半年时间打听杨元帅的往事，创立了一份“债务”名单，记载着当时的大概情形与此人目前的状况，尤其是外界的口碑，顾慎为从中圈定数人，秦夜明再度调查，最后确定两人可用，其中一位正是高恩赐。
那时的高恩赐才只是一名小校，还没有升为宫门司马。
顾慎为选人有两项重要原则：在江湖中仍然声名显赫的人不选，这些人的“情义”网络太复杂，断不肯为一位去世多年的恩人还债；经常将杨元帅挂在嘴上谈论不休的人不选，他们不遗余力地传播恩人的美名，很可能自以为互不亏欠，不愿意再付利息。
这两样高恩赐都不沾，他早早地离开江湖回家过日子，娶妻生子，继承父亲的军职，邻里亲友都知道这是一位稳重的人，人情往来从无瑕疵。
秦夜明找了一个机会，表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西域即使天翻地覆，对中原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高恩赐听说过龙王的名号，却不觉得他有多危险，于是热情而谨慎地接待秦夜明，打听顾家的往事。
很快，高恩赐确认顾慎为的确是顾仑将军的后人，至于杨元帅与顾家的关系，他早已了解到不少内情，甚至知道杨元帅的弟弟杨峥一直留在顾家。
因此，当秦夜明宣称顾慎为有权利代表杨元帅时，高恩赐表示认可，心中那块横亘多年的石头终于落地，换上一块更大更重的负担——当他终于知道顾慎为的目的是向皇室寻仇的时候，已经无法洗清双方数年来的同伙关系了。
高恩赐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能与顾慎为面对面交谈，厘清事实，为自己的“还债”划清一条清晰的界限，他欠杨元帅一份大大的“情义”，但还没到为此抛妻弃子、背家叛国的地步。
两人没有立刻谈到这个话题，而是先说眼前的事情，顾慎为最后一次得到高恩赐的情报是在一个月前，那时皇太后就已经对严沁生出杀机，选中的刺客正是严沁所信任的张佑。
高恩赐只是一名宫门司马，接触不到多少宫廷秘事，这条情报是别人告诉他，他再想办法转到宫外的，这也是他愿意为顾氏后人效力的原因之一：顾慎为在宫中的线人不只他一位，这让高恩赐觉得自己身处一张大网当中，安全性因此倍增。
“羽林军将张佑和张吉儿抢走，把她的计划给破坏了。”无论是留是字条，还是交谈中，高恩赐都以“她”代表皇太后。
“她以为让羽林军闹些事，可以制造借口招回大将军庞宁，可公主和骆琮却想利用这次机会掌控全城。”顾慎为说。
公主与皇太后的斗争将如何进行下去？两人就此聊了几句，接下来，高恩赐决定问出自己最关心的话题了，“顾公子，我一直在盼望今天的见面，有些话我希望当面对你说。”
“高司马请说。”顾慎为也在等候这次见面，他对高恩赐的了解非常深入，却从来没有过直接交往，这对他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奇怪经历。
“我知道顾公子制定了一个宏大的计划，我只是这项计划中的一枚小棋子，我对此并无怨言，可是我想知道顾公子的最后一步棋到底要走到哪，好确定我自己能跟着走多远。我不会欺骗顾公子，但总有些事情我是不会替你做的。”
“过去几年来，高司马向我提供了大量信息，我对朝堂的了解基本来自于你，我想你做得已经够多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东门司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对杨元帅也没有任何亏欠。”
高恩赐愣住了，好一会才回过味来，“顾公子不需要我了？”
“是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顾慎为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限度，限度之内，无所不从，越接近限度厌恶与反抗的情绪越重，等到超过限度的时候，他就会理直气壮地选择背叛了。
高恩赐一直盼着这个时刻，它意外出现的时候，带来的却是茫然与失望，“呃，好吧，既然顾公子……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今后可能会成为敌人？”
顾慎为拍拍腰间的狭刀，“我向你保证，当我使用它的时候，人人——当然包括你——都不会提出异议，我经营六年，绝不是为了冲进皇宫大开杀戒。”
高恩赐不由自主弯下腰，向这个比自己小得多的年青人表示敬意，因为顾慎为的这番话虽然杀机重重，却也的确让他如释重负，这些年来他一直做着同样的噩梦：一伙凶神恶煞杀入皇宫，揪出面目不清的皇帝与皇太后，命令他亲自举刀砍下两人的头颅。
噩梦结束了，高恩赐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同时他也明白过来，自己再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坦白那“最后一步棋”了，“说实话，我很感激顾公子的宽宏大谅，既然你说我的任务到此结束，那就是结束了。”
“嗯，这是你应得的，你无需感激我，我也不会感激你，以后咱们就是陌生人。”
高恩赐喜欢“陌生人”这个词，这表示他终于摆脱了江湖，摆脱了那个年少轻狂、精力充沛的青年高劲，喜悦与悲伤皆在于此。
“我还有最后几句话要对顾公子说。”
“请说。”
“陛下确实与萧王世子一块遇刺了，这个消息是宫里的那个人告诉我的，她对此确信无疑，只是还没弄清楚那群杀手是怎么将陛下从守卫森严的内宫弄到宫掖池附近的，她有一个猜测，觉得宫里有内奸，皇太后一直在秘密调查此事。”
高恩赐从来没见过“那个人”，他只在固定时间去固定地点取信，看过之后立刻焚毁，那个人的字迹没有明显的特点，但是从谴词造句的细节当中，他判定那是名女子。
“很好，我一直在等这个消息。”虽然关于皇帝遇害的消息早已传遍朝堂，顾慎为还是需要一个明确无误的说法，至于“那个人”，这是他手中另一枚重要的棋子，断不会泄露给外人。
“还有一件事，是我的猜测，顾公子权当参考就好，我觉得江湖各派齐聚京城的行为不简单，虽说有百十来名各派弟子死于杀手刀下，但他们并非各派精英，远远不如昨晚被十方教毒死的那些弟子重要，可各派不仅都跑来京城报仇，而且几乎所有掌门都到齐了，这可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嗯，我也觉得奇怪，一个月前的那起暗杀发生在离京城十多天路程以外的荒野里，可我没听说有门派去那里调查，而是全聚到京城，好像非常确定杀手就躲在这里。”
“没错，非常奇怪，一个月已经过去了，他们却一名杀手也没找着，只是赖在京城内外不肯走。”
“江湖异象与朝堂分裂同时发生，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顾慎为既是自问也在问高恩赐。
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高恩赐可以选择不回答，就此结束他与顾氏后人的一切瓜葛，也可以说出自己的分析，从而再次参与到顾慎为的计划当中，只是这一次关系发生变化，他不再是偿还从前欠下的“情义”，而是一种平等的联合。
高恩赐对此心知肚明，因此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说出早已想好的结论，“据我观察，崆峒派正在联合一批江湖势力为皇太后效力，大将军率兵返京之前，他们就是皇太后手中用以自保并对抗羽林军的力量。”
皇宫外围由羽林军警戒，中间一层是高恩赐这样的宫廷侍卫，他们的立场很复杂，投靠哪一方势力的都有，最里面一层则掌握在严沁手中，现在他死了，皇太后仍不会完全相信宫里的人，吸引一批江湖高手保卫皇宫，的确是一条可行之计。
一旦开口，高恩赐就不再隐讳，甚至提出了疑问，“眼下唯一情况不明的是十方教，他们竟然敢混入京城，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简直是自投罗网，这事也很蹊跷，只是不知道跟哪一方有关？”
“我会查出来的。”顾慎为向窗外望了一眼。
高恩赐识趣地告辞，“希望还有机会再见顾公子。”他用这句话表明自己的态度。
顾慎为微微点头，这时候他是王者，不会轻易做出决定。
两人还不够熟悉，做不到坦诚相待，于是以典型的江湖式暗示结束这次会面，高恩赐愿意继续为顾氏后人效力，顾慎为则必须想出相应的回报，再不能像从前一样白白使用他，这就是他们达成的无言协议。
除了皇太后，顾慎为几乎见过了朝堂里的每一位重要人物，严沁死了，他再也无法从他口中挖出真相，但是也减少了一个大障碍。
紫鹤真人的预测一一实现了，表面看上去他与江湖各派的关系都搞僵了，没准暗中已经达成隐密的联合。
从江湖到朝堂，这位八十岁的掌门似乎掌握了所有关键环节，顾慎为对即将到来的会面非常期待。
外面夜幕初降，顾慎为悄悄走出三条街之后，重现行踪，很快，他身后又有了数名跟踪者。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训徒
紫鹤真人在桌上发现一根短发，拈在手中，发出一通感慨：“连你也离开我了，我承认，满头枯发当中，你不是我最喜欢的那一根，可也不是最讨厌的，你为何要自断生路呢？这副皮囊虽然老朽，怎么也是你的家，少不了你的一日两三餐。从今以后，你只能随风飘荡了，曾经你受人膜拜，现在你要混为尘土受人践踏。”
真人一松手，发丝飘落到桌面上，他再轻轻一拂，它终于以优雅的姿态缓缓飘向地面。
真人盯着它，直到看不清为止，然后抬头冲徒弟露出笑容，“和尚们最聪明，早早将头发剃光，不用承受脱发之苦。”
“是……”周羽清含糊应道，心中惴惴不安，老神仙的行为越来越古怪，这趟下山，他好像将仙体留在了崆峒山，只带出来一副世俗面孔，老神仙的话更加让他不安，其中似乎暗有所指，“周怀玉这个笨蛋，明天我就去找他……”
“找他干嘛？”真人一脸惊诧。
“让他向老神仙赔罪，他居然当着那么多外门弟子的面违抗掌门的命令。”
真人摇摇头，对关门弟子的愤慨不当回事，甚至觉得有点可笑，于是露出狡黠的神情，“可我没有向他下达命令啊？”
“在程家庄……您不是……”周羽清越来越跟不上老神仙的思路，他有一种感觉，师父似乎是在有意戏弄自己，就像百无聊赖的祖父逗小孙子。
“那是我的要求，不是命令。违抗命令乃是大罪，不遵守要求——算是过失吧，有时间骂他两句就好了。”
周羽清当然希望亲弟弟不受处罚，可他是监门大弟子，知道网开一面会带来什么结果，“不管怎么说，怀玉当众让老神仙面上无光，此风不可助长，否则的话，崆峒派门规何在？还会受其他门派的耻笑。”
“嗯，你说得有道理，虽然未必正确，但是有道理。”
这又是紫鹤真人的典型说话方式，话里好像是赞扬，又藏着讥讽，脸上的无辜笑容却表明他对此一无所知。
周羽清很无奈，只能将这当成老年人的通病，也当成是对自己的考验，他要做久病床前的“孝子”，于是神态越发恭谨，“我会让怀玉认识到错误的，他还年轻，不明白门派比所谓的朋友重要得多。”
真人点头表示同意，“他昨晚受到不少惊吓，你就不要再吓着他了。”
“是。”周羽清勉强应道，老神仙对周氏兄弟向来宠爱，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却宠爱得有点过头了。
“说起朋友，来京城这么久了，你怎么没请嵩山派姬小五过来玩啊？”
周羽清脸色微红，“我们……绝交了。”
“为什么？”
“姬扶危不够朋友，有事情也不提前暗示我一声，反而跟外人联合对付崆峒派，还给各派掌门当说客。”
“嗯，是有点过分，就因为这个你跟姬小五绝交了？”
“正是，这种三心二意的朋友不要也罢，亏他的名字叫做‘扶危’，真到危难的时候，一点指望不上。”
真人坐在那里发呆，心想都说老人的智慧多，为什么自己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呢？终于他想出了主意，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徒弟，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是，弟子在老神仙面前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假如你跟姬小五还是最好的朋友，而崆峒派和嵩山派发生冲突，我必须当众抽他两个嘴巴子，你会提前通知他，让他躲起来吗？”
“当然不会，事关本门利益，谁也不能让我背叛，可是这跟前几天的事不一样，姬扶危……”
真人摇摇手，表示还有话要说，“徒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该明白一个道理，多个朋友多条路，但你不能因此就要求朋友将自己的路堵死，水至清则无鱼，你对朋友要求太高，最后变成孤家寡人的是你。早晚有一天你会是崆峒派掌门，甚至有机会争夺武林盟主——虽然这个名头没啥大用，但是听上去还是不错的——到时候你愿意被武林同道指指点点吗？你愿意在竞争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失去嵩山派的支持吗？”
周羽清脸色更红了，“弟子……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了，但你还没有接受，我再说两句。”真人对自己的“智慧”沾沾自喜，甚至有点小小的兴奋，“要明白，人家不只是因为你叫周羽清而与你结交，你也不能只凭个人好恶选择朋友，你是崆峒派的未来，必须时时以崆峒派的立场判断是非好恶。”
周羽清出了一身冷汗，双膝跪下，“弟子知错了。”
“其实这些道理等你当上掌门自然会懂，不过早点了解也不是坏事。”
“明天我就去教训周怀玉，顺便……与姬扶危和解。”
“嗯，他会很高兴的，告诉他……客人来了。”
周羽清急忙起身，推开房门，看到顾慎为就站在外面，心中对这种擅闯直入的举动很不喜欢，想到老神仙刚刚的教诲，马上驱走情绪，用非常客气的语气说：“顾公子如约而至，老神仙已经等候多时了，请进。”
顾慎为冲他点点头，走进房间，发现紫鹤真人正在摆弄头上的假发，让它端正一些。
“你来啦，快坐，这一天你可够忙的。”
顾慎为坐在对面，没有开口，真人明白这沉默的含义，笑呵呵地指着门口的周羽清，“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以后他会哭着接替我的掌门之位，所以你若是想与崆峒派长久交往下去，就让他留下，参与咱们之间的谈话。”
顾慎为开口了，忽略紫鹤真人怪异的假发与不合身份的用词，希望能直视最真实的崆峒派掌门，“真人要见我，我来了。”
“哦，对，是我把你请来的，呃……什么事来着？想起来了，你知道十方教是谁请到中原来的吗？”
顾慎为摇摇头，“这正是我想调查的事情。”
“呵呵，不用调查了，我知道。”
“哦？”顾慎为不太相信，周羽清更是吃了一惊，老神仙一整天没出门，也没见外人拜访，怎么会知道十方教的幕后主使？
“其实也是龙王的熟人，目前住在北方边疆，是个女人，你该猜出是谁了吧？”
“北庭小阏氏。”
“没错，就是她，这是一个野心很大的女人，而且爱记仇，你当年肯定是惹着她了，她非要你的人头不可，于是与十方教联合。慈最胜要是能带回你的人头，小阏氏就会借他一万骑兵，还会将他介绍给草原各部酋长。”
“真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你有一群小东西收集情报，我也有。”紫鹤真人调皮地眨眨眼睛，“开个玩笑，是皇太后派人告诉我的，她觉得这是个机会，十方教闹得越厉害越好，只要羽林军弹压不住，大将军庞宁就可以带兵返京，不过十方教实力太弱，还是得需要你帮忙。骆启苍被你打死了，他们再也不能说什么骆家庄与你没有私仇，所以，放开手脚吧。”
“放开手脚做什么？”顾慎为装糊涂。
“杀人什么的。”真人说得非常直白，还抬起右手，做了一个砍人的动作，然后抬头问周羽清，“现在江湖上还用这个手势吧？”
“从来没变过。”周羽清说，显得很严肃。
顾慎为想了一会，“有骆平英在，我放不开手脚，他的内功、剑法都比我强一点，只要再加上一名帮手，我必败无疑。”
“你也有帮手啊，那个霍允，说实话，就是因为她功力太强，我和慈最胜才会上当受骗，以为她就是你。”
“她受伤了，几天之内起不得床。”
“哎呀，真不巧。”真人挠头说道，看了看徒弟，“本来崆峒派应该帮忙的，可是我们跟骆家庄没有深仇大恨，不好出面，最关键的是我这个徒弟武功不够好。”
周羽清脸又红了，暗自下定决心，不管门派事务有多忙，今后也要抽出时间练功，弟弟周怀玉居然练成了倏忽掌法，自己绝不能落后。
顾慎为绕过这个话题，直接说：“严沁今天被他最信任的手下，一个叫张佑的小黄门，给毒死了。”
“‘最信任’总是害人。”真人说，好像这是纯粹的闲聊。
“张佑招供说这是皇太后直接向他下达的命令。”
“有可能。”真人一点也不意外，“皇太后对严沁不满已经很久了。”
“可是非等到我登门拜访的时候下手，这又是什么意思？”
“呵呵，顾公子多疑了，不过你怀疑得也有道理，唉，老娘们儿的心事，老头子也看不懂。”
周羽清真想冲上去捂住老神仙的嘴，紧张地回头望了一眼，师父刚才说皇太后曾经派人传递过消息，他可没看到，没准宫中的眼线还躲在附近也说不定。
“庞靖正在替我约见皇太后。”顾慎为从紫鹤真人身上看不出破绽，这个八十岁老人用最坦白的方式将真实面目掩藏得滴水不漏，“我有预感，庞靖会遭到拒绝，所以我想请真人帮忙。”
“现在就见皇太后，有点太早了吧？十日期限才过去四天而已。”
“晚见不如早见，如果皇太后与我能消除误解的话，对我将是莫大的鼓励，心里有底，我的手脚也能放得开了。”
“嗯……那我试试吧，对女人不能以常理揣度，所以我可不做任何保证。”
顾慎为点点头，其实他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进一趟皇宫，结果严沁在私宅见他，他想皇太后总不至于微服出宫吧。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取信
苏蔼终于等到顾慎为出来，急忙追上去，不知道是否可以说话，所以冲他点下头。
“见到人了？”顾慎为问，他拒绝了崆峒派的挽留，执意要回怀西馆，二更已过，两人只能越墙而出了。
“见到了，教头说一切都好，公主留她再住一两天，公主特别喜欢红蝠，尤其是她的名字。”红蝠的名字正来自于公主当年胡闹时的外号，她当然会喜欢。苏蔼扭头向墙上望了一眼，今晚的跟踪者比白天要多些，“教头还说，驸马府里绝对没有西域人，顾公子想找金鹏杀手的下落，得从别处着手。”
“她对你说这些？”顾慎为有点意外，苏蔼在驸马府见上官如必然有外人在场，交谈似乎不能这样直接。
苏蔼脸上微有些红，“教头在手背上写字，我能读懂。”
这不只是默契，还需要日常相处时的多次演练，顾慎为想了一会，说：“你上过战场，有过潜行敌营的经验吗？”
“没有。”苏蔼遗憾地回道，“杀手的那些技巧在西域快要绝迹了。”他以为顾慎为要说什么，结果却一路沉默，快到城墙根的时候，苏蔼觉得自己必须开口了，“那些人离得更近了。”
今晚的跟踪者特别大胆，有几位甚至就在屋顶上行走，俯视街巷中的两人，几乎与他们的并肩，相距不过数十步。
“不用理他们。”顾慎为施展轻功向墙头纵跃，被十几双眼睛盯着，他有意显示真功夫，第一纵有两三丈高，不算多惊人，随后踩着墙壁，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跑动，如履平地，瞬间跑完了后半程，站到了城墙之上。
跟踪者们显然吃了一惊，迅速围上来，有人抬头观看，有人跃跃欲试，苏蔼甚为尴尬，他的轻功是跟上官如学来的，很不错，但他从来没有爬过这么高这么陡的墙壁，心中没底，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攀爬。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破釜沉舟试一次，面前垂下一条细绳。
有些东西顾慎为永远都会随身携带，就像是身上的衣服。
苏蔼拽着绳索快步攀上城墙，老老实实，没敢显露任何技巧。
顾慎为收起绳子，城头有士兵巡逻，此时正是空档，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他们得尽快出城，与守城官兵发生冲突终究是一个麻烦。
顾慎为从女墙跳下去，右手扳住墙头，整个人挂在空中，苏蔼也学他的样子。
“一个时辰，甩掉跟踪者去顾氏老宅，甩不掉，回怀西馆。”说罢，顾慎为另一只手抽出狭刀，向上稍稍一抛，拈住刀背，将刀柄递过去。
苏蔼被这道意外的命令弄得有些慌乱，可还是接过狭刀，郑重地点点头。
说话间，已经有七八名跟踪者蹿上城头，顾慎为转了一个身，手脚并用，像一只大型的壁虎，紧贴在城墙上横向移动，很快就与城墙的颜色融为一体。
苏蔼又惊又佩，他知道自己眼下的任务不是甩掉跟踪者，而是替顾慎为吸引注意，于是身子向上一蹿，越过城头女墙，手中狭刀舞了一圈，随即降落，坠到差不多一半高度时，左手在城墙上拍了一掌，借力斜着飞出，正好掉进护城河。
苏蔼憋住呼吸，一口气从水下游出数丈，浮到水面回头望去，大部分跟踪者都被他手中的狭刀吸引来了，他再次潜入水中，顺河而游，狭刀是个累赘，但他仍然牢牢握在手中。
不是每一名跟踪者都擅长游泳，大都爬上岸在陆地上追赶，只有两人自恃水下功夫了得，快速追踪，虽然水下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苏蔼每次浮起换气的时候，岸上的人都会叫出他的方位。
这些人跟白天的跟踪者不一样，不只是想知道龙王的去向，而是怀着杀机。
游出多半里之后，岸上的一人跳进护城河，拦住了去路，后面的两人也越来越近，苏蔼准备好狭刀，知道这场战斗是避不开了。
顾慎为很快甩掉了最后三名跟踪者，其中一个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实力，从城墙上掉了下去，另外两人弄出声响，惊动了城头的巡逻士兵，不得已自动退出。
顾慎为重新回到城内，至于苏蔼，必须自己想办法摆脱危机了，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传授方式，只有经历真正的危险才能掌握必须的技巧。
京城的夜晚非常安静，只有打更人与小股士兵仍然行走在街上，他们的存在是一种警示，倒不是真想捉拿什么人，顾慎为轻而易举地躲过他们，回到崆峒派落脚的宅院附近。
百兴客栈，不大不小，在京城内外没有显赫名声，客人以南方的商旅为主，绝少江湖人物，左右皆是大店铺，是一处很容易让人忽略的地方。
顾慎为观察片刻之后跳进后院，数了数房间，来到东厢第一间房，直接推门闪入。
“你真守时。”黑暗中一个声音说。
“希望没有让你等太久。”
“还好，我正好有许多事情要想，尤其是顾氏到底与杨元帅有多亲近？”
屋子里很黑，顾慎为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身影坐在桌子对面，这比白天见高恩赐还要奇怪，好在他们已经见过面了，只是没有说过话。
那是顾慎为初次在京城露面，从几大高手手中救下霍允的时候，对面那人就混在中原各派人物当中，他看到了龙王，顾慎为则只能凭借秦夜明的描述在人群中寻找。
在杨元帅当年施以恩惠的人当中，这是另一位合乎顾慎为要求的人：行事低调，对人情亏欠极为敏感。
一个在朝堂，一个在江湖，顾慎为觉得有这样两个人已经足够了。
“杨元帅为顾氏报仇而死。”顾慎为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听说了，这的确是杨元帅会做出的举动，不过我还需要更多证据。”这人比高恩赐还要谨慎，虽然过去几年来他已经提供了不少信息，但他还是要弄清这件事，而不是随随便便地偿还“情义”债。
“骆平英声称杨元帅从骆家庄盗走了乾坤推移。”
“嗯，是有这样的传言。”
“他是为报答我祖父的恩情而这么做的。”
对面的人仔细思考这种说法，判断其可信程度，“这么说杨元帅将乾坤推移交给了顾家，而你已经学会了？”
“事情比这要复杂一些。”
“哦？”
“事实上，骆家的乾坤推移与顾氏的合和劲有着相同的来源，内容基本相同，只不过两家人极少交往，一个在江湖扬名，一个在朝堂为官，谁也不了解对方的武功，直到我的祖父与骆家剑客比武战败之后，他才生出疑惑，至死也想不明白，他尤其不明白，基本相同的功法，为何骆家人会比他更厉害。”
“同样一种功法，每个人能修炼到的程度都不一样。”
“当然，可是我的祖父自认为应该是修炼得更好的那一个。”
“呵呵。”那人轻笑，却没有蔑视的意思。
“杨元帅是一个有恩必报的人，他向病床上的老将军承诺，将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拿到乾坤推移，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的确是杨元帅的性格，这么说他离开顾氏重入江湖，着力营造大侠的形象，其实都是为了接近骆家庄？”
“嗯，唯一的知情者是我祖父，可他很快就去世了，杨元帅因此受到顾氏的误解，连他的亲弟弟也认为他是背叛者。”
那人又沉默了一会，“果真如此的话，杨元帅比我想象得还要令人尊敬，我早就有一种感觉，他并不是真心实意想当大侠。”
“他与顾家关系密切，若不走这条路，永远不会得到骆家的信任，他成功取得大侠的名声，然后就一直等待机会。”
“等待与骆家有关的纠纷。他为什么不制造一起麻烦？嗯，骆家在江湖中神通广大，任何阴谋诡计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睛。”那人自问自答，声音里流露出历尽沧桑的感慨。
“他终于等到了机会，以为奴的名义进入骆家庄，取得骆家上下的信任，除了骆平英。”
“嘿，卧心尝胆，三年为奴，只有杨元帅能做出这样的事。他拿到了乾坤推移，然后呢？交给了顾氏后人，也就是……你父亲？”
“没错，所以我父亲知道真相，在最危险的时候让我去投奔杨元帅，可惜阴差阳错，我跟他错过了。”
“但是乾坤推移在你手里吧？”
“曾经在我手里，我把它记熟之后毁掉了。”
那人听得入迷，已经忘掉最初的目的，顺口问道：“顾骆两家的功法真的一样吗？”
“基本一样，至于原因我就不知道了，那肯定是很早以前的往事。”
“那顾老将军的疑惑呢？他为什么没练过骆家的人？”
顾慎为沉默了一会，他以肯定语气说出的这些话，其实都是猜测，在最近的两场比武之后，他对两家的功法都有了直观的感受，由此推断出整个故事。
“因为骆家比顾氏多一份速成秘诀。”
那张记载着速成法门的白绢根本就不是顾家遗物，顾慎为也是在昨天才终于想明白的，顾家并非江湖人物，根本用不着以奇特的方式保存武功秘笈，更用不着藏在花盆里，父亲顾仑一定非常犹豫，不想要这份本不属于自家的东西。
“我相信你了。”那人说，“我会告诉你林小山的儿子在哪，还会告诉你各派齐聚京城的秘密，但是到此为止，我不是杨元帅，报恩得适可而止。”
“很好，姬三公子。”顾慎为说。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比武
姬三姬扶摇，一度是嵩山派掌门的最有力人选，却因为太过轻狂而付出了代价。
他与青年高劲的一场酒桌争吵，出人意料地演变为一场江湖风波，最后，他成为各方当中最大的失败者。
高劲保住了部分尊严，杨元帅与骆家庄得到了大量名声，姬扶摇却输掉比武、没了面子，在风波达到**的时候，又与高劲一样遭到遗忘。
两名无知青年的形象，早已被更高大的江湖人物所掩没，当杨元帅走进骆家庄，在各派掌门面前立誓为奴赎罪的时候，事情的起因已经不重要了，传言与佳话都留给了真正的侠客与剑客。
高劲因此意兴阑珊，回家重走仕途，姬扶摇当时却无法平息心中的怒气，并将全部憎恨都转到杨元帅身上，正是这个人的出现，导致他一败涂地，嵩山派上下对他的态度由频频点头变为暗中摇头，他说出的话也不再受到重视，人们或者假装听不到，或者给出同样的回答：“这件事还是问问本派尊长的意思吧。”
掌门之位渐行渐远，为了让它重新靠近自己，姬扶摇决心洗去身上背负的耻辱。在嵩山派后山，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苦练本门绝学，本来应该多练几年的，可那时杨元帅的年纪就已不小，姬扶摇害怕自己会无意中失去良机。
他出山了，先是去了一家恶名昭著的山寨，用三条人命和十七名伤者，证实自己的武功已无破绽，然后去找当时尚在骆家为奴的杨元帅，要跟他比武。
杨元帅拒绝了，声称自己无权与任何人比武。
姬扶摇当然不肯就此放弃，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如果杨元帅不露面，他就去找高劲决斗，让杨元帅的侠义之举有头无尾。
杨元帅终于屈服，只提出一项条件，比武时不要邀请任何观众，他若是输了，自会公告江湖。
姬扶摇虽然痛恨杨元帅，但是相信他的诺言，同意这项条件，当晚子时，两人在一处僻静的树林里比武。
比拳掌，五十余招之后，姬扶摇不慎判断失误，惜败。
比刀剑，第四十三招的时候，姬扶摇被地面树根绊了一下，惜败。
比轻功与暗器，姬扶摇连发五枚飞刀，自愿认输，那不是他的强项。
最后比内功，两人僵持到天边放亮，杨元帅收掌，说自己老了，得休息几天，姬扶摇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点头应允。
回到住处之后，姬扶摇茶饭不思，努力回想昨晚的比武场景，从中发现自己的若干失误，一一加以弥补，三天之后，两人再次相约比武。
姬扶摇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一连串比武的开端，整整六个月，两人在树林中比武至少七十场，每两三天一次。
与姬扶摇的预料完全相反，他的武功没有见长，反而变弱了，在杨元帅手下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无论刀剑拳掌，他竟然无法突破十招，这时他才明白，原来第一场比武时杨元帅没有使出全力。
他咬牙坚持，像一只小老虎在疯狂地撕咬大象。
大象不为所动，每次比武都如约而至，慢慢地杨元帅开始指点一两句，每次都能说到要害之处，姬扶摇当时不屑一顾，过后仔细想想，从中获益不少。
就这样，比武以奇怪的方式继续进行，姬扶摇心中的憎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敬仰与好奇，他好奇杨元帅花这么多精力与自己比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好奇这位大侠能坚持多久。
杨元帅会永远坚持下去，不急不躁，只要姬扶摇送来时间，他必然提前赶到，像是最能吃苦最守规矩的晚辈弟子，如果遇到事务缠身，杨元帅总是写一封信加以解释，绝不给人以厌烦的感觉。
最后是姬扶摇退出了，他终于肯承认自己与杨元帅的差距，不只是武功，还有意志、性格与聪明才智，他没有一样比得上这位杨大侠。
姬扶摇心服口服，甚至愿意下跪磕头，拜杨元帅为师。
杨元帅没有同意，他说：“你是嵩山派弟子，从始至终你用的也都是嵩山派武功，我所告诉你的只是一些比武窍门与经验，这些东西不属于任何门派，人人可学，你领悟了，它们就是你的，与旁人无关。”
姬扶摇拜别杨元帅，回到嵩山之后潜心习武，再也无心争夺掌门之位，即使凭借武功重新取得本门的极大尊重之后，他也没有表现出兴趣，而是全力支持弟弟姬扶危。
杨元帅突然宣布退出江湖，姬扶摇比所有人都吃惊，也更失落，他原想能最后一次与其比武，不为争强好胜，只是表达敬意——那些窍门与经验令他终生受益。
听说杨元帅远赴西域之后，姬扶摇甚至也打算搬去，可是正当他准备成行的时候，死讯传来。
遥远的距离令消息迷糊不清，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杨元帅登门挑战，结果被杀。
金鹏堡在中原没有名气，金鹏杀手更是无人理解的怪词，包括姬扶摇在内，绝大多数中原人都以身边的规矩去想象西域的比武，以为杨元帅死于技不如人，毕竟他的年纪已经很老了。
因此高恩赐、姬扶摇这些对杨元帅感激不尽的人，都没想过要去西域替他报仇。
姬扶摇同样行事低调，但他武功高强，隐然已是嵩山派第一人，名声慢慢在江湖中传播，人们早就忘了那个酒后轻狂的青年，只记得百战百胜的“摩天”姬三公子。
姬扶摇被列入杨元帅施恩名单之中，是一件偶然，他与杨元帅比武之事虽然也有人听说，但极少有人知道他的转变，大多数人要么忘记了早年的事，要么还以为他痛恨杨元帅。
秦夜明办事极为认真，到了最后阶段才对姬扶摇感兴趣，主要原因是他找不到合适的江湖人物充当情报来源，只得扩大调查范围。
说服姬扶摇可比说服高恩赐难多了，光是表明身份根本没用，姬三公子详详细细问明前因后果，最后他说：“我可以帮助你，不是为了报答杨元帅，而是报答你的主人顾慎为。我竟然不知道杨元帅是被杀手暗害死的，顾慎为替他报了仇，我理应给予回报，因为那本是我的责任。”
姬扶摇提供了江湖各派的情况，其中没有秘密，却给顾慎为节省了大量时间，这些信息是秦夜明花费十年也收集不到的。
只是到了最后时刻，姬扶摇才决定透露一些秘密，以作为整件事的终结，他从顾慎为身上看到浓重的杀机，不愿再参与其中。
“林小山的儿子不在萧王府，他被送到了城南的济生坊，那里专门收养孤儿。”姬扶摇说。
“嗯。”顾慎为知道济生坊是什么地方。
“你对林小山和他儿子一直没有表现出兴趣，这一招很有效，萧王府是昨天才把小孩送走的，你现在救人，轻而易举。”
“嗯。”顾慎为不会随便透露自己的想法。
“江湖各派齐聚京城，是因为掌门都接到一封书信，起码我敢肯定嵩山派是接到了。本派掌门看过信之后才决定亲赴京城，在那之前，他是打算让我带弟子来的。”
“信中说什么？”
“我不知道，掌门看完信就烧了，那一定是秘密，即使我是他哥哥，也不能泄露。”
“就这些？”
“就这些，你想弄清真相，只能找一位掌门亲自询问了，但是不要碰嵩山派。”
“好。我要感谢你这几年来的帮助。”
“如果我早知道你是什么人，绝不会向你提供一个字的消息。”姬扶摇语气冷淡，他此前对西域、杀手、龙王了解得太少，直到亲眼见到顾慎为，才感受到与众不同的杀气，“可不管怎么说，你替杨元帅报仇，我欠你一个人情。”
“顾杨本是一家。”
“对我来说不是。”姬扶摇想了一会，继续道：“杨元帅的本事你学到几成？”
“我所学的武功跟他完全不同。”
“可惜。”姬扶摇叹了口气，如果杨元帅有传人，他就能实现比武的愿望了，“从今天开始，咱们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
“好。”
“我很高兴，嵩山派与你没有任何恩怨，我希望今后也不要有，也就是说，我希望你离嵩山派远一点。”
“好。”顾慎为的回答仍然平淡，除非真的想杀人，他不会做出无谓的威胁，这是他与名门出身的姬扶摇最大的区别。
姬扶摇站起身，感到一阵放松，同时也对自己刚才的生硬态度略感后悔，于是在告别之前又说出一件秘密，“程家庄里关着不少你的追随者，救与不救，你自己决定。”
“我的追随者？”
“十里坪暗杀各派弟子的时候，西域来的杀手们混在一群中原人当中，那些人都去过北庭，据说得到过你的恩惠，他们被假龙王所骗，参与劫人，没想到却是一场杀戮。事后杀手们消失了，这些人四散逃亡，又被抓了回来，许多人都知道，可我瞧你未必知道。”
“我不知道。”顾慎为的消息来源颇为狭窄，他了解许多最机密的事情，却不了解江湖中的正常事件。
崆峒派被认为是叛徒，所以他们大概也没听说过。
离开客栈，顾慎为来到自家老宅，约定的一个时辰刚好过去，苏蔼已经等在了那里，过去的一小段时间里，他的确学到不少东西。
“京城东南有一座济生院，紧挨城墙东南角，很好找，里面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昨天才送去的，叫林新，你去把他带走，送到怀西馆，交给初南屏和铁玲珑。”
“是。”苏蔼没有多问，初、铁二人与璧玉国不和，但他知道顾慎为不会下达无法完成的任务。
“你要小心，那里可能会有陷阱，发现异常就放弃任务。”
“是。”
“明天再见。”顾慎为觉得苏蔼已经通过考验，有资格知道更多的事情，所以补充道：“我要去请一位能说话的掌门。”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器杖
苏蔼第一次在战场以外杀人。
他向水底更深处潜游，然后一动不动，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和缓的水流从身边经过，接着是一阵搅动，他从来没做过类似的训练，这时却无师自通，举起狭刀，向上方的目标刺去，速度不快不慢。
狭刀刺中了某样东西，剧烈的扭动差点让刀脱手，苏蔼迅速收回兵器，向来时的方向游去，直到憋得胸口发闷，才浮到水面上，仰头露出鼻孔，吸了几口气，重回水下，再没回头观望过。
无人追赶，苏蔼上岸，靠着城墙站立片刻，等身上的水滴的没那么多了，才攀墙进入城内，一路上小心翼翼，提前来到顾氏老宅，在荒草丛中等候顾慎为，突然间心潮起伏，既有得意也有恐慌，怀疑今晚“学到”的技巧并不符合教头的期望。
顾慎为到了，没有询问他的表现，也未加评判，而是马上给予他另一项任务。
苏蔼将狭刀还回去，顾慎为却将刀鞘也交给他，“你更需要它。”
苏蔼难以平复心中的激动，再次分头行动之前，他问：“什么时候可以用它？”
“当你感觉到危险的时候。”顾慎为不记得自己从前有过类似的疑惑，当然，中原京城也不是璧玉城，在这里杀人是官家的特权，普通人不得染指。
“可我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关系是不是被斩断了？”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顾慎为想了想，“很简单，当对方抛弃规则来杀你的时候，肯定以为斩断了你的关系，与此同时他也斩断了自己的关系。”
苏蔼过了一会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杀手营造杀人氛围的时候，其实也在将自己置于死地，如果他在行动中被杀，死得理所应当，无论是家主还是雇主，都无法为他报仇。
他弯腰致意，带着狭刀离开。
济生坊的确很好找，苏蔼赶到的时候正好响过五更鼓声，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四周一片沉寂，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判断此地是否有陷阱。
他知道名叫林新的儿童是谁，林小山与姜的故事他听过，与讲述者上官如一样，由此坚信顾慎为从一开始就不是坏人。
苏蔼将思绪拉回目前的处境中，他无法判定济生坊里是不是有埋伏，更关键的是他不认识林新。
林小山的儿子陷入萧王府时只有三岁多一点，相隔近一年时间，估计已经不记得多少事了。
苏蔼在怀里摸了一下，还好，银子都在，没有丢失在河水里，零零散散应该有几十两，或许能买通某名仆役，将林新直接带出来。
他决定等到天亮，于是站在街边屋檐下整理衣裳，尽量让它们再干一点。
两名黑衣人从济生坊里跳出来，顺着街道奔跑，其中一人的胳膊下面夹着什么东西。
那两人行动迅捷，苏蔼若不是偶尔抬头，很可能会与他们错过。
苏蔼紧紧贴在墙壁上，望着那两人跑远，立刻做出决定，跟在他们身后。
在街头，两人换掉黑衣，将臂下的东西放在一辆手推小车上，上面堆放着一些蔬菜，装作刚进城的菜农，公开在路上行进。
天渐渐亮了，街上行人增多，苏蔼将狭刀贴在大腿上，尽量不惹人注意，远远跟随，路上买了几样早点，边走边吃。
苏蔼对京城不熟，所以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往哪里行走，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前面两人终于到达目的地，推车从便门进入一所宅院。
苏蔼继续前行，在一座街边馄饨摊停下，要了一碗，提前付钱，边吃边与摊主闲聊，以外地客人的语气打听附近有哪些名胜古迹，最后指着对面的园子说：“这是谁家的，看着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进去观赏一番。”
摊主笑着说：“一看你就是外地客人，这里可不能随便进去观赏，它不是‘谁家的’，它是官家的器杖局。”
苏蔼装出吃惊的样子，“器杖局是干嘛的？花花草草倒是不少。”
“这你都不知道，专门制造官家用品的呗，什么旗帜啊、大伞啊、车辆啊，这些年造得少了，就是修修补补。花园是二十年前建的，一位好心的大人觉得器杖局搅民，所以种些花草……”
摊主唠叨起二十年前的往事，直到又有客人到来。
苏蔼吃完了馄饨，决定先回怀西馆，起身的时候，贴在腿上的狭刀显露出来，摊主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他走远，后悔刚才话太多了。
他重新从器杖局大门口经过，看到正门、偏门都关得紧紧的，不像北城的府邸，外面没有看门的奴仆与卫兵。
苏蔼打算绕着器杖局走一圈，行到后巷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对陷阱产生了直觉式的警醒，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有危险的不是附近的某个人，而是那些空荡荡的地方，它们似乎不怀好意，他转身回到大街上，快步向北走去。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街上行人比北城稠密得多，熙来攘往，苏蔼还是立刻认出了人群中的敌人，至少四个人，装扮各不相同，相互间也不说话，像是陌生人，但是他们不肯接受行人规则，坚守着自己的行走方向，将可能的逃跑路线都堵住了。
苏蔼假装查看路边货摊上的物件，余光看到身后也有人在慢慢逼近。
他被包围了，无路可逃，该是用上狭刀的时候了，他想，可这是光天化日，亮出西域式兵器很可能惹来难以预料的结果。
同一时刻，顾慎为正在怀西馆准备出发前往程家庄，他没有抓回“会说话的掌门”，只是踩踩点，决定等一天再行动。
一大早就有事情需要他处理。
庞靖派人送来消息，皇太后无意召见顾慎为，声称这样的行为“不合礼数”，紫鹤真人那边还没有动静，顾慎为只能等待。
怀西馆驿丞踅过来打听璧玉城龙王的下落，他急坏了，馆内人员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齐，随时都可能惹来一堆麻烦，他却束手无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危险人物身上。
“很快他就会回来，我想不出三天吧。”
顾慎为的承诺没给驿丞带来多少安慰，三个时辰对他来说都是折磨，更不用说三天，可他没有选择，只能哀求一番，然后告退。
羽林军校尉也登门了，只问了几句有关十方教人数的问题，很快也告退了，奇怪的是，他没有提起南宫坏，好像那名十方教的俘虏根本不存在。
接着是孙神医，他昨天从萧王府回来的，一直在等着向顾慎为回话。
“萧王的确害疾，是心病，他肯定在害怕什么，非常害怕，这种病治不了，我开了几味药，也不知道他吃不吃。赏银倒是不少，一百两，还有绸缎什么的，王府仆人帮我抬回来的。”
萧王的确应该害怕，皇帝遇害，皇太后却秘不发丧，显然是在策划阴谋，虽然紫鹤真人表达了联手之意，萧王心中也必然极为紧张。
孙神医也查看了霍允的病情，“她睡得的确多了一点，可是内息正常，之前受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再等等吧，应该没有大问题。”
初南屏与铁玲珑是不会公开来璧玉国使团拜访的，顾慎为送走孙神医之后，亲自前往疏勒国使团居住的院落。
疏勒王没有露面，如果有选择，他绝不会同意将俘虏带回来。
南宫坏是女子，相貌、声音却是男人，而且拒绝去掉易容，放在谁的屋子里都不合适，最后只好分配给她一间空屋子，初南屏与铁玲珑分别住在两边的房间里。
顾慎为进屋的时候，南宫坏正盘膝练功，睁开眼睛瞧了一下，又闭上了，开口道：“别浪费时间了，我什么都不会说，教主很快就会派人来杀我，你扣留我也没用。”
“你很高兴慈最胜来杀你？”
“加入十方教的时候，我就已经被告知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惜我没能自杀成功。死亡是一种奖赏，等到十方教一统天下的时候，弥勒佛祖会将我复活。”
“弥勒会将你变成男人还是女人？”
南宫坏不吱声了，但是当顾慎为命令她一块走时，她老老实实地遵守，没有任何反抗。
顾慎为要带着初、铁二人一块去程家庄，如何安置南宫坏就成了一个问题，十方教的确可能派人来杀她，官府与江湖门派也可能上门索要，疏勒国使团里却没有人能保护她。
顾慎为只剩下一个人选。
上官飞大吃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我这里也不安全，我好几年没怎么练武功，现在身手更差了。再说她虽然看着像男的，其实是女的，不方便吧。”他突然笑了，“差点忘了，你现在是顾公子，不是龙王了，我好像没有必要……”
“你可以慢慢找理由，但是等我回来的时候，这个人必须活着待在你身边。”顾慎为关上门，剩下上官飞目瞪口呆地与长胡子的女人对视。
“他从前就是这么不讲情面。”上官飞说。
忙完这些事情，上午已经过去一半，苏蔼还是没有回来。
顾慎为等三人离开驿馆，门吏只能装作看不见。
城外的街面上明显异常，许多江湖人物公开携带兵器走来走去，羽林军、巡城营、各类差人到处都有，他们只是监视，很少干涉。
前往程家庄的小路上倒很冷清，三人到得比约定时间早了一点，于是拐进茶棚休息。
茶棚主人老郑忙不迭地端上茶水，四处张望，寻找那位出手豪爽的苏公子。
顾慎为打算先从这个人身上打开缺口。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茶棚
茶棚老郑，也有人叫他郑老儿，舌头一卷，尊称之中就带上了调侃与亲近，每到这时，他脸上的笑容就会更明显一些，皱纹也更多。
他今年五十有三，可是笨手笨脚的，再加上满头的灰白头发，看上去足有六十七岁，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一个道理：在江湖豪杰面前，弱小是护身符，也是敲门砖，那些前往骆家庄的人们，每每愿意在他身上显示慷慨，反正成本也不高，通常是数十枚铜板，或者一二两碎银子。
十两一块的银锭是罕见的，老郑因此对西域来的苏公子印象深刻，同时也记住了只是路过的顾慎为，服侍得极为周到，心中不自禁地发热，预感到今天又要发一笔小财。
但是当一块黄灿灿的东西摆在破旧的桌面上时，他还是惊呆了，嗫嚅半天挤出一句愚蠢的话：“这是……金子吗？”
“这是你的金子。”顾慎为强调，将它轻轻推了过去。
老郑没敢接，他明白另一个道理：所得必有代价，两者总是相等的，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东西能值得上一块真正的黄金。
“我……我用不着。”老郑强迫自己吐出这几个字，目光却一刻也离不开那块闪闪发光的金子，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花了。
“今天用不着，以后总能用上。”顾慎为的目光则一刻也没离开那张苍老怯懦的脸。
“你想打听什么？”老郑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
茶棚的位置很不错，距官道只有一箭之地，离程家庄不过四五里，来往客人基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江湖中人来到京城，都要去拜访程九爷？”
“那是当然。”发现问题如此简单，老郑有了底气，目光勉强从金块上挪开，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程九爷最爱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排忧解难、结朋交友，不管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还是亡命天涯的罪犯，只要进了程家庄，就会受到热情款待，有吃有喝，保证安全，临走还会送你一笔盘缠，江湖上谁不称颂‘舍命君’？”
这显然是一套早已背熟的谀词，铁玲珑不屑地撇撇嘴，初南屏对此却很感兴趣，插口问了一句，“那这位程九爷，可以称为侠士了？”
“侠士？程九爷是天下闻名的大侠。”老郑抬高了声音，好像在反驳一个荒谬的说法，马上又赔笑脸说：“当然，我也只是听说，不过程九爷的确看护我，不仅允许我在这里搭个棚子，每次路过还都施舍点茶水钱，有一回他身上没带钱，竟然向我道歉，回庄之后特意派人给我送来二两银子，你们说说，像这样的人去哪找？”
铁玲珑再也忍不住，开口道：“他要真像你说的那么慷慨，你干嘛不向他多要点银子，换个热闹的地方，开个大点的买卖？”
老郑一愣，随后笑道：“这位姑娘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人也得有点自知之明不是？前去程家求助的人，不是豪杰就是义士，我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头子，拿什么报答人家，敢上门索要钱财？人啊得知足，我很知足，虽然我从来没进过程家庄，可要是没这座庄子，我早就饿死街头了。”
铁玲珑仍然撇嘴，她有一个朴素而固执的想法：与龙王作对的人，肯定都是阴险之徒，这个程九爷听上去就像是伪君子。
又一位大侠，顾慎为想起了杨元帅，“你刚才说，罪犯也来投奔程家庄？”
老郑摸摸头，那套话他背得太熟了，反而忘了其中的具体内容，想了一会才支支吾吾地说：“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罪犯……其实也不多，程九爷跟官府关系很好……常有大官来这里拜访。”
顾慎为看了一眼桌上的金子，老郑略显慌乱，突然下定了决心，走到路边，向官道和程家庄的方向各望了两眼，回到棚里，小声说：“确有犯法的人投奔程家庄，但是也得懂点规矩，白天不要露面，晚上来，最好不要骑马，总之悄悄来悄悄走。他们未必是向程九爷求助，很多时候其实是来送钱的，经常是抬箱子来空手走。”
“坐地分赃。”铁玲珑得出结论。
老郑急忙挥手，示意她小声，“小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铁玲珑瞪起双眼，虽然她的相貌仍显得很年轻，可是已经有好几年没人叫她“小姑娘”了。
老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笑道：“女侠也是从西域来的吧，一看就知道。”
“前天夜里，也有可能是大前天夜晚，有一伙人夜里拜访程家庄。”顾慎为将话头抢过去，他刚刚问到关键之处。
“是啊，嗯，让我想想，应该是……大前天，不是一伙，就两个人，也没带箱子，大概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了。”
“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
老郑摇头，“空手来空手走，我觉得程九爷对他们肯定不满，这也太过分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人……”
老郑开始唠叨做人的道理，顾慎为将银子推给他，起身告辞。
走出百余步之后，铁玲珑问：“顾大哥，你到底在打听什么？”
龙王不能叫了，顾公子显得太生分，铁玲珑想了两天，终于决定叫“顾大哥”。
“还记得那个叫施青觉的和尚吧？”
“当然记得，他杀死了独步王，现在璧玉城还有他的传说，好像他很厉害似的，其实是拣了一个大便宜。”
“施青觉一直在塞外当马匪，最近也来到京城，带走了上官成。”
“原来是他。”铁玲珑恍然大悟，“他劫走上官成干嘛？自己想当龙王吗？”
“你忘了，上官成还是铁山的铁枪王，施青觉的匪帮仍然自称铁山。”
“怪不得你不着急，这么说来上官成真的没危险。”
顾慎为走出几步，有没有危险可不好说，施青觉当年就是个难以控制也难以预料的人，六年之后来接上官成，或话不只是巧合。
“铁山虽然什么人都敢抢，但他们很少进入中原境内，对京城更是不熟，施青觉带走上官成之后就此销声匿迹，肯定是得到了外人的帮助。”
“是程屹这个老家伙，强盗们不找他还能找谁？”铁玲珑愤愤地说，心里更加认为程九爷不是好人。
前天晚上的两个人十有**是施青觉派来的手下，甚至可能是他本人，他当了六年匪徒，自然懂得江湖规矩，没带箱子，肯定是有其它能打动程屹的礼物。
“他在说谎。”一直沉默的初南屏突然插口道。
顾慎为与铁玲珑止住脚步，诧异地看着小初。
“刚才的老人，他说话的时候余光从来没离开过黄金，可是说到前晚有两个人拜访程家庄时，他不看黄金了，说两人什么也没带就离开时，目光、语气都最坚定，可他没有必要这么做。”
铁玲珑的绿眼珠里露出一丝笑意，那是由里到外的欣赏与喜爱，“小初是不是比从前更聪明了？”她问。
顾慎为点点头，心里纳闷，上官如怎么会想到要拆散这两人，她不是最喜欢撮合别人的姻缘吗？
“要我去把实话问出来吗？”铁玲珑跃跃欲试。
“不用，跟我进庄，出来时再问不迟。”
“今天会打架吗？”铁玲珑越来越兴奋。
“如果打起来，你们知道怎么做？”
“寡不敌众，当然是逃之夭夭了，不过若是有人追得太紧，就算他倒霉了。”铁玲珑心照不宣地眨眨眼睛，假装逃亡，令占据多数的敌人分散，然后各个击破，这是她老早就学会的打法之一。
程家庄正在办丧事，大门上贴着“吊”字，门口竖着招魂幡，仆人们也都是素衣素帽。
“还没动手呢，他们就准备丧礼了？”铁玲珑小声说，感到很诡异。
庄里的一名管事迎过来，拱手说道：“三位见谅，主人家值丧，请随我到庄后去，庄主与诸位掌门正恭候大驾。”
管事前面带路，去的却不是九曲滩的方向。
铁玲珑不满地问：“庄里谁死了？”
“呃，不是庄里的人，是庄主的亲戚，骆家的一位老爷。”
铁玲珑在怀西馆里消息不畅，向顾慎为投去疑惑的目光。
“骆启苍，前两天被我击中几掌。”
铁玲珑眼睛一亮，“原来这丧礼是下马威，专门给你看的。”
管事在前面听到了这句话，原本微弯的腰，这时变得笔直，他用这种方式表达愤怒。
前面是一片占地极大的池塘，与河道相连，池中有一座宽畅的水榭，门窗四开，远远望去，里面空无一人。
“不是说恭候大驾吗？人在哪？”铁玲珑大声问。
管事将三人引到水榭入口处，说：“请三位稍候，庄主与诸位掌门马上就到。”说罢向庄园侧门走去。
“等等。”顾慎为叫住他。
管事止步转身，“顾公子有什么吩咐？”
“我只是觉得你眼熟，却不记得曾经见过你。”
“顾公子从未进庄，咱们应该没见过面。”
“不，我对你有印象。”
“哦，前天傍晚，是我带人去怀西馆请出玉清派四位义士的遗体，可我记得当时没见到过顾公子。”
“有可能是我向外张望的时候见过你，阁下贵姓？怎么称呼？”
“在下免贵姓梁，在庄里管些杂事，大家都叫我梁庄头。”
梁庄头走进庄园，铁玲珑小声问：“你怀疑是他带着施青觉抢走上官成的？”
“就是他。”顾慎为十分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