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老宅
顾氏老宅离皇城不远，顾慎为隐约记得位置，信步走去，慢慢地对周围景物终于产生一丝熟悉感，只是与记忆中差别颇大，好像这是一座仿制精美却完全走样的城市。
苏蔼小声说：“跟在后面的人更多了。”
“我打赌，这些人很快就会消失。”顾慎为收整心绪，他可不是来故地重游抒发乡愁的。
“真的？”苏蔼睁大眼睛，差点要回头观望，强行忍住，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两人整个上午水米未进，庞靖与公主都没想过要款待客人。
“等一会吧，这附近没有酒楼饭庄。”顾慎为早已习惯忍饥挨饿，根本没考虑过午饭的问题。
苏蔼的脸更红了，“我带了一些干粮，顾公子要不要吃点？”
“你想得真是周到。”顾慎为微感诧异。
“上官教头跟我说过顾公子不在意生活琐事，所以……所以我就准备了一点干粮，我猜公主若是真想管饭，会提前告知的。”
苏蔼是名聪明的青年，他已经领悟到中原贵族与香积之国贵族相似的一面：都不接受惊喜，没有提前通报的拜访和没有邀请的宴席，都是失礼之举。
“嗯，我也有点饿了。”顾慎为的脑海中浮现出上官如耐心教导苏蔼的场景，忍不住微微扭头瞧了他一眼，苏蔼正小心地从怀中掏出装有干粮的小布包，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也做得极为认真，好像——十多年前在石堡里学当杀手的欢奴。
街巷渐渐热闹，没有了深宅大院门前的健仆，多了些来往行人、小商小贩。
顾慎为记得这条后街，商贩都是流动的，专卖时兴果蔬，午后不久就会撤摊，再拐个弯就能看见从前的顾宅了。
苏蔼买了几只梨，回来之后高兴地说：“京城的东西比璧玉城便宜，真没想到。”
璧玉城一切都很昂贵，因为每个人都得拿出一部钱用来保命，即使经过战火摧残，也没有完全改观。
干粮和梨吃完，这条街也走到了尽头，苏蔼又跑到一座摊前看了看，什么也没买，回到顾慎为身边，满怀敬意地说：“跟踪者真的全没有了。”
顾仑准备迁往西域之前，已经将老宅售卖，顾慎为隐约记得，当年为这件事父亲和大哥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在大哥看来，顾家后人早晚还是会回到中原，应该在京城留一处落脚点。
不管谁买了这坐宅院，过后不是转卖，就是没机会入住，甚至没有留人打理，顾慎为眼前的宅院衰败不堪，门墙倾圮，杂草漫生，与繁华的京城格格不入，倒像是香积之国的都城。
苏蔼屏息宁气，好问的他沉默不语。
“你留在外面。”顾慎为说，独自从一处缺口拨开草丛，走进旧家，心里还是没有多少感受，他对这里几乎毫无印象，却对西域的庄园以及金鹏堡记忆深刻，现在想来仍历历在目。
他真的变成“西域人”了。
由于无人看守，院内的房屋几乎被人拆光了，能用的材料一无所剩，极目望去，顾宅就是一片荒野，只有个别地方还没有被野草占据。
这里也是私下交谈的理想之所。
顾慎为转身，看到了老胡子骆平基和不知名的长胡子。
那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失宠侍从不见了，仍是一身灰衣，仍是须发蓬乱，此时的骆平基却像是微服私访的将军或者深藏不露的高手。
那个在公主面前张牙舞爪的受宠侍从也不见了，长胡子换上一身灰衣，毕恭毕敬地站在骆平基身边，真正展现出一个晚辈该有的顺从。
“我想我欠龙王一个人情。”骆平基说，一步步走近，身上没有携带兵器，“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亲侄子，骆启虹。”
“骆家的人不喜欢欠人情？”顾慎为早料到会有这次见面，也只有骆家能将各门派的跟踪者劝退，他没有理睬骆启虹。
“与骆家无关，这个人情是我欠下的，由我偿还。”骆平基必须强调这一点，“说吧，你想从我这里了解什么，我会尽可能说实话。”
作为偿还人情的举动，骆平基诚意可不太多。
“当年你奉公主之命去往璧玉城，顺便还去了一趟疏勒国。”
“嘿，骆平英多说了一句话，就让龙王猜到了。”
骆平英在讲述骆家与杨元帅的恩怨时，曾经提到派人去西域“探望”过杨元帅，时间与骆平基大致相符，顾慎为由此猜出真相。
“龙王想知道什么呢？对了，听说现在另有一位新龙王。顾公子想知道什么呢？”
“杨元帅。”
“想不到，顾公子对杨元帅的兴趣比家仇还大吗？”
“因为我想听你‘尽可能’的实话。”
骆平英扬头轻笑，“的确，关于杨元帅，我的实话会更多一些，至于相信哪些不相信哪些，就由顾公子自己决定吧。”
“从哪里说起呢？杨元帅当年名动江湖，顾公子肯定听过不少传闻，用不着我再复述一遍。嗯，就说盗书这件事吧，那不是骆平英临时编造哄骗你的，十几年前他就坚持这种怀疑，听说我要去西域，于是要求我顺便探访杨元帅。”
“结果真让他猜对了，我亲眼看到杨元帅在修炼乾坤推移，发现我之后，杨元帅非常羞愧，但他是大侠，没有杀我灭口，而是选择死在金鹏杀手的刀下。要我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杨元帅痴迷武功，毕竟没对骆家造成太大损害。可骆平英耿耿于怀，总觉得杨元帅是为顾家盗书，骆家绝技因此外传，等到顾公子在西域杀出一番名堂，他就更加确信无疑了。其实我做过详细调查，顾公子的武功虽然奇特，但是与乾坤推移无关。”
“骆平英从来就不喜欢杨元帅吧？”顾慎为问。
“当然，你肯定听说过杨元帅替人出头与骆家比武的事，没错，被打败的那名骆家剑客就是骆平英，当时他还不是隐客，过后没脸见人，才躲起来专心习武。”
骆家人也不是铁板一块，骆平基提起同辈武功最好的骆平英，语气中并无敬意。
“骆平英为什么总怀疑杨元帅盗书之后交给了顾家？顾家与杨元帅可是多年没有交往了。”
“据说，我没亲见，令祖跟一位骆家剑客比过武，败得很惨，过后抑郁而亡，临终之前仍不服气，说顾家的合和劲不可能弱于骆家的乾坤推移。杨元帅受过令祖的恩惠，因此立誓要盗出骆家绝学，拿来与顾家心法比一比。就是这样，早年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骆平英这么宣称，别人不在乎，也反驳不了。”
顾慎为没有问题了，虽然骆平基的话未必可信，但是的确解开他心中几个疑惑。
骆平基拱手准备告辞，最后说道：“骆平英不代表骆家，他是隐客，未得家主命令就向你寻仇，已经惹怒不少人。骆启康死得很可惜，但骆家人并不恨你。可你若是想对公主下手，骆家与你就是誓不两立的敌人，明白吗？”
“那就请你们看好公主。”顾慎为转身向宅外走去。
骆平基叔侄看着他的背影，也隐入草丛，消失无踪，荒凉的宅院依旧荒凉一片。
苏蔼背对院墙缺口，警惕地左右张望，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立刻转身，“刚才有人过来，后来又走了。”
“嗯。”顾慎为没有询问，顺手解下狭刀，连鞘递给苏蔼，“替我拿一会。”
苏蔼接过刀，脸色微有些苍白。
两人离开顾家老宅，在巷口拐弯，又回到那条商贩聚集的街道上。
商贩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长长的街上只剩下两人正在收拾物品，这里的买主大都是附近府邸中的有钱奴仆，过了晌午，很少会出来闲逛。
苏蔼注意到，街道收拾得非常干净，连一片菜叶都没有。
一名五十来岁的老头子远远看见又有人走来，立刻露出期待的目光，他还剩下几只品相不好的果子，希望能卖出去。
可惜，这两人不像是买主，年轻的后生还带着刀，老头子没敢开口揽客，低头继续收拾摊子，打算将水果送给邻居。
几十步之外，邻近街角的地方，还有一名没走的货郎，正往筐里装东西。
此人三十岁左右，看样子货物已经卖光，对潜在的客人不感兴趣。
“你的东西怎么卖？”顾慎为偏偏走过去问价。
货郎惊讶地抬起头，又扭头朝筐里望了一眼，“呃，一两银子，你都拿走。”
“太贵了。”
“我这都是稀罕物……”
顾慎为迈出一步，似乎是要检查筐中的物品，突然伸出左手，直拿货郎手腕，货郎的反应极快，翻手反拿，虽只一招，既已架势不凡。
顾慎为两手空空，却没有使出剑气，左手吸引货郎，右手闪电般出击，正好扼住对方的咽喉。
苏蔼愣了一会，马上行动，走到筐边，正好挡住远处老头子的目光。
货郎要害落入敌手，心中大骇，双拳猛击，希望逼迫敌人撒手。
顾慎为右手用力，那两只拳头已经贴到他身上，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苏蔼心慌意乱，他上过战场，见过血腥，可是在一座繁华安宁的城市里，突然就向街边的假冒小贩出手，他对此毫无准备。
货郎眼珠暴起，脸上红艳欲滴，可最让苏蔼感到恐惧的却是杀人者：顾慎为的冷静与货郎的痛苦形成鲜明对比，就像一名熟练的耍蛇人在摆弄一条无牙的毒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病王
老头子挑上担儿，最后向街角的两名行人望了一眼，羡慕那名陌生货郎的好运气，老头子在此摆摊多年，熟悉这街上的每一名同行，唯独不知道这个新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是老实的生意人，绝不多管闲事，一瘸一拐地走向街巷另一头。
苏蔼的心怦怦乱跳，他想寻问顾慎为下狠手的原因，又觉得自己应该仔细观察，从中学习技巧，至于这技巧学来有什么用，他就不敢想了。
顾慎为松开手，尸体软软倒下，“搜一搜。”他说，从苏蔼手中夺回自己的狭刀，走到路口，向两边望了望，远处有行人，但是无人向这条街行近。
苏蔼稳住心神，跪在地上搜索尸体，很快就发现这名货郎除了会武功，还有几样奇特之处：他藏着一柄匕首，两边开刃，锋利异常，绝不是用来削切水果的；还有一只药盒和一支小小的钢管，里面显然是毒药，可惜还没来得及使用就死了；最奇特的东西是胸前挂着的一小幅白绢，上面以极简的笔触勾勒出一名白衣僧人，书写两行小字“白佛出世”、“黄邪当避”。
苏蔼将这几样东西捧在手里，顾慎为回头望了一眼，说：“都放在筐里。”
苏蔼遵命照做，最后连地上的尸体也搬进去。
经过这番折腾，他的心不再乱跳了，反而感觉到自己成为一名共谋者，离崇拜对象更近了。
两人重新走入北城布满深宅大院的街道，整个下午，苏蔼没再发现身后有跟踪者。
“那是……什么人？”苏蔼的好奇心重新涌起，生出一连串的疑问，却只能一个一个地提出来。
“十方教的教徒。”
苏蔼一脸茫然，在西域，没人听说过这个教派。
“那是中原东北的一支力量。”顾慎为压低声音，在京城可不能公开地大声谈论十方教，“白佛是弥勒，黄邪是皇帝，他们在造反。”
苏蔼恍然，他跟四谛伽蓝的僧人学过武功，自然也因此接触不少经书，知道弥勒乃是未来佛，据说有朝一日会降临人间创造乐土，十方教显然利用这一教义作为造反的理由与口号。
“他们不应该是朋友吗？”苏蔼也压低了声音，在他看来，顾慎为既然要向皇室中的某些人寻仇，十方教似乎是一股助力。
顾慎为摇摇头，“十方教只收教徒，不结交朋友，而且，已经有人替我回绝他们了。”
在紫鹤真人的“帮助”下，十方教二十多人被韩芬毒死在无名山谷里，双方已经没有和解的可能。
苏蔼半知半解，打定主意以后要好好调查一下十方教的底细，“龙王一下子就认出这人的身份，真了不起。”
顾慎为停住脚步，这时两人已经走出几条街，又回到府邸聚焦的区域，远处，几名看门奴仆伸长脖子观望，“我没认出他的身份，直到你搜出佛像。我只知道咱们第一次经过那条街的时候，摆摊的不是他。我感觉到危险，所以得杀死他。”
苏蔼愣了半晌，既钦佩顾慎为的眼力——他对那街上的商贩没留下多少印象——同时又感到些微恐惧，无意中忘掉了顾公子的称呼，“龙王……杀他之前还没有斩断关系吧？”
“他敢独自一人跟踪我，已经自行斩断一切‘关系’。”
远处跑来一名男子，苏蔼不再发问，而且觉得再问下去会让自己更加幼稚可笑。
范用大气喘吁吁，“终于找到恩公了，咱们一块去萧王府吧，他也邀请我了。”
三人走了一路，范用大气息平稳，问道：“听说骆家的人赶散了各派眼线，又找恩公麻烦了？”
“见了一面，他们要我别招惹公主，就这样。”
“嘿，堂堂河东骆家庄，甘愿拜在妇人裙下，一个不够，全家争先恐后，令人不耻。”
苏蔼两天来最第一次听到中原人如此直白地评论另一个门派，插口道：“骆家利用公主的地位在朝堂争权夺势，不只是贪图美色吧？”
范用大扫了苏蔼一眼，发现顾慎为不以为意，于是哈哈笑了，“小兄弟说的是，公主年纪不小，哪来的美色？骆家野心太大，早晚栽跟头，等公主这棵大树倒了，骆家的猢狲也就散了，到时不仅朝堂没他们的地位，江湖也容不得他们，这就是自作孽。”
苏蔼也笑了，“可不，我瞧公主岌岌可危……”
范用大吃了一惊，寻思这个小子不过是璧玉城来的一名随从，竟然敢在龙王面前胡说八道，可顾慎为仍然不做反应，好像对这场对谈话毫不挂心。
“你从公主那里瞧见什么了？”范用大笑呵呵地问道。
“我没见到公主，只在前院喝了几杯茶，那些人不在意我，随口闲聊，都说皇宫暗杀是一次专门针对公主的阴谋，龙王今天找上门来就是明证。可他们谁也不想着如何应对危机，都在打听某某与某府的关系良好，准备给自己安排退路。所以我说公主岌岌可危。”
范用大松了口气，原来这小子并无确凿证据与真知灼见，于是在苏蔼肩上拍了两下，“见微知著，小苏兄弟前途无量啊。”
苏蔼略微脸红，“范大哥说笑了。”也把眼偷瞧顾慎为，发现他对自己的见解并无反应，心中失望。
萧王府门前已有管事专门等待，恭恭敬敬地将客人送入后花园内的一座小楼之上，请三人稍候，萧王马上就到。
“这叫攒香楼，殿下常在此赏花品酒，陪同的只有亲友，他今天没将恩公当外人。”范用大介绍道，他在王府当差多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苏蔼四下望去，果然四面都有虚掩的小窗，阵阵花香仿若游丝一般从鼻前掠过，待要深吸一口，香气却已消散。
外面已是黄昏，一连串的小厮与丫环鱼贯而入，或燃烛点灯，或举盘捧壶，没一会工夫，已摆下一桌丰盛的宴席，随后全都退下，只留两人剪烛。
苏蔼暗道中原人捧场好大，正想着，范用大突然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抢前一步，面朝楼梯口匍匐在地。
顾慎为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两名仆人纺丝不动，对范用大的怪异毫无反应，苏蔼却着实一惊，这样的跪姿在璧玉城从来没有见过，在香积之国也只是祭神的时候才使用，关键是楼梯口空无一人，也没有神像。
过了好一会，脚步声响，有人上来，范用大以额触地，显得更加卑微了。
苏蔼站在顾慎为身后，也向外眺望，对眼前的场景感到很不自在，可是等到脚步声停止，他还是忍不住悄悄扭头瞥了一眼——上午没见着公主，自然想看看皇帝的叔叔长什么模样。
这一看倒让他吓了一跳，那站在楼梯口的人满脸病容，被两名随从搀扶着，仍显得立足不稳，对着范用大看了一会，叹息声就跟飘过小楼的花香一样断断续续，“起来吧。”
“小人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你没有罪，你被杀手骗了，对此我有责任，若不是我对你说城外几起事件是龙王所为，你也不会做出后面的事。唉，杀手处心积虑，连皇宫都能潜入，你我无从防范。起来吧，这里还有客人。”
这位萧王很是通情达理，苏蔼对他的初步印象不错。
范用大连磕数头才起身，身子弯得如同虾米一般，眼里居然还有泪水。
“今天你是崆峒派弟子，王府的客人，而不是侍卫，不必拘礼。”
“是。”范用大稍微挺起身子，脸上还是一副犯下大错的凄惶表情。
苏蔼开始同情范用大，事情闹得这么大，真凶隐藏不露，一名普通的崆峒派弟子却承担了大部分罪名，先是在江湖各派面前自责，又在萧王面前匍匐，他的名声大概十几年也恢复不了。
萧王推开侍者，向前一步，轻声道：“沧海桑田，未料今日才得再见顾君，遥想数年之前大雪纷飞美人暖酒，寡人唏嘘。”
顾慎为转过身，“萧王还记得罗夫人？”
“怎么可能忘掉？尤物不久，譬如朝露难见阳光，罗夫人韶年早逝，艳名永传世间，未必不是好事。”
“嗯，她死了，很多人也会死，这的确不算坏事。”
萧王干笑数声，扶桌坐下，“顾君直爽，多年未变。”
“头顶悬剑，自然顾不得礼数。萧王，有人说皇宫暗杀的幕后主使就是你。”
旁边的几名奴仆满脸愤慨，就连范用大也惊愕地抬起头，觉得恩公此举实在不应该。
“人言可畏。”萧王倒不在意，显然是听说过传言，“寡人无从辩白，唯有避嫌，寡人已经上奏朝廷乞请就国，陛下与太后皆已恩准，不出一月即可成行，寡人子孙稀少，都会带在身边。”
如果皇帝真的遭到暗杀，按惯例，作为长辈的萧王是不可能继位的，他的某个孙子才有可能成为候选者，他将家人全都带走，即是一种拒绝的象征。
萧王无需向西域的客人证明什么，他一直是侄儿皇帝的重要支持者之一，皇帝遇害他很快就会失势，留在京城反而危险，因此要提前表明自己并无野心，全家离京也是早早安排退路。
顾慎为想的却是另一件事，“皇帝准许萧王离京就国，这说明他真的遇害了。”
萧王脸色骤变，突然大叫一声，向后仰倒。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劝退
萧王府的一名官员与数名家丁将客人送出城，临别之前很客气地说：“两位其实可以住在王府，用不着来回奔波。.”
苏蔼应酬了几句，看着骑马渐渐远去的诸人，不由得感叹道：“何者为真，何者为假，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将近三更，怀西馆内悄无声息，顾慎为与苏蔼又一次错过了所有人。
“你觉得萧王不真？”顾慎为这时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苏蔼殷勤地端来洗脚水，伸手试过水温，放在床边地上。
“本来还好，可他晕过去那一招……有点做过头了，他不是担心皇帝遇刺，而是不想与顾公子谈论此事。”
顾慎为明白这名年青人为何会成为上官如的得力干将了，他既单纯又聪明，能够迅速接受新鲜事物，这才两天工夫，已经学会察言观色自己做判断了。
“他成功了，别人都以为萧王跟我是朋友，可他今晚说的话还没有公主一成多，让我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还好，他没像公主一样让咱们饿肚子。”
苏蔼面露微笑，然后显出一丝疑惑，“难道萧王真的参与了阴谋，所以要刻意隐瞒？”
顾慎为摇摇头，“也有可能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想置身事外躲避祸端。”
苏蔼又一次感慨，“真真假假，简直无从判断。范大哥这几天肯定很难熬，到处向人赔罪。”
“嗯，他应对得不错。”
顾慎为抬起双脚，苏蔼立刻拿出手巾揩拭干净，随后端着水盆退出房间。
“真真假假。”顾慎为小声自语，他想六年是多么漫长的时间，自己从逃出金鹏堡到击败金鹏堡恰好也是六年时间，它长到足以改变一切。
他重新穿上鞋，就在屋子里练了一会内功，然后吹熄油灯，坐在桌边默默等待，约摸三更过半，悄悄离开房间，逾墙而出，没走多远，爬上另一座宅院的墙壁。
他没有立刻跳进去，甚至没有伏在墙头，就用手指与足尖攀附在墙外，像一只大大的壁虎，歪着头，只露出一只眼睛向里面窥探。
没多久，顾慎为回到地面，绕着墙脚兜了个半个圈子，又一次贴墙攀爬，这回动作更慢也更谨慎，稍远一点几乎看不到他在移动。
这是山墙，上面就是屋顶，一直小心的顾慎为这时却做出不小心的举动——轻轻咳了一声。
原本正常的屋脊，突然有一段竟然动了起来，一个人抬起头，望着顾慎为所在的方向，却没有冲过来动手，而是转身跳进院内，落地无声，是名轻功很好的高手。
顾慎为跟在这人身后跳了进去。
那人正在敲门，声音不大，短短长长很有规律。
屋内的人好像没有入睡，听到声音立刻开门。
尚辽亲自点灯，住在这座院子里的人都值得他信任，与在山谷中隐居的顾慎为相比，他显得苍老，神情却越发坚毅，从前的文弱气质半分也没留下，这是多年战争锻炼的结果。
站在门口的是初南屏，容貌仍跟从前一样俊美，只是比较冷漠，好像根本不认识今晚的客人。
“龙王请坐。”尚辽嘴里叫着“龙王”，却没有像当年那样行以臣子之礼。
顾慎为坐在对面，没有说话，他是被铁玲珑邀请来的，若非如此，他根本无意与更多的西域人联系。
“西域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尚辽也不客套，他从来就不是龙王的忠诚属下，更不是朋友，“大家都跑来中原称臣纳贡，就是为了回去之后再大战一场。”
“这正合中原的心意。”顾慎为说。
“却是西域的灾难。”
“我离开西域已经六年了。”顾慎为提醒道，当年他撇下一堆战事，现在当然不可能再回去平息战事。
“没错，西域已经天翻地覆，所以——龙王最好永远不要回去。”这就是尚辽想说的话，他抛下尚未稳定的国家，千里迢迢来到中原，最大的目的不是朝见皇帝，而是阻止龙王。
“我没想过要回去。”
“龙王不想，另有人想；龙王现在不想，以后会想。”
顾慎为已经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你担心璧玉国的人会把我请回去？”
“那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尚辽的神情过于严肃了，好像正在揭穿一件大阴谋，“龙王不会以为上官如还是六年前的小姑娘吧？她是西域最聪明、最有心机的女人，不是这样的人，也保不住璧玉城。”
“那又怎样？”顾慎为当然理解想要在乱世中生存壮大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与努力，上官如的转变自然而然，在顾慎为看来，她其实一直就有这份潜质，只是没机会展示。
尚辽沉默片刻，然后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三年前，钟衡、尚辽、独孤羡同时围攻璧玉城，最后以独孤羡出人意料的投降而告终，以至于有人怀疑龙王暗中发挥了影响。
这当然不是事实，崆峒山山谷里根本得不到西域的消息，偶尔传来只言片语，至少也已滞后一年半载，时机早过。
尚辽十分确信，上官如动用了杀手力量。
战乱初期，上官如曾公开承诺，即使城毁人亡也绝不动用金鹏堡里的杀手与青面，成功取得各方势力的信任与忽视，其实早在暗地里排兵布阵，三支大军当中都有潜伏的杀手。
钟衡实力最弱，没有刺杀价值。
尚辽身边有初南屏与铁玲珑保护，令刺客无从接近，甚至抓出三名杀手，他们供认自己是上官如亲自派来的。
只有独孤羡过于大意，被杀手挟持，接着方闻是上场，晓以利害，指出独孤羡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不屈而死，大军流散，令尚辽独大；要么宣布投降，与璧玉城联手，虽然再无称王的机会，却能当一名安稳将军。
独孤羡只能选择后者。
“就是现在，独孤将军身边也有杀手监督，他彻底怕了，可还是得不到信任。”尚辽很替对手遗憾。
顾慎为静静地听完尚辽的讲述，说：“换成是我，也会使用这样的手段，谁也没资格给战争定规则。”
“我没有指责或是贬损上官如的意思。”尚辽上身微微前探，显得有些急迫，“只是要告诉龙王她现在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了达成目的，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停顿一会，他补充道：“她就跟你我一样，龙王对我心存戒备，对上官如也不可大意。”
“她想让我回西域做什么？六年，大家即使记得我，也会恨我，因为是我引起了所有战争。”
“龙王太自谦了，是有人恨你，但那是少数，实际上，你现在是西域人的神。众口相传，老汗王是火神，你是他帐前主杀神，乘着红顶大鹏直飞天庭，替老汗王开疆拓土去了，至于这些年在战争中死去的将士，都是被老汗王与你召走的部属。”
顾慎为哑然，这样的传说十分可笑，但不是没有可能，他自己若干次利用装神弄鬼度过危机，普通人还是很吃这一套的，“我居然要替老汗王打仗。”
尚辽笑了，“没办法，老汗王活得久，即使是西域人，对他也看得比较重。总之，龙王对西域的影响仍存，上官如要的就是这一点，她会想方设法将龙王带回璧玉城，利用你的名号从小宛国手里抢走通天关，然后西侵疏勒、南并逍遥海，建立一个大大的帝国。”
这正是顾慎为当年与方闻是制定的计划，也是西域每一位国王的梦想。
“我不会再回西域。”顾慎为站起身，他听得已经够多了，上官如当然会有她自己的想法，可尚辽似乎有些偏执，将他的野心自然而然推到上官如头上。
“龙王保证？”尚辽也站起身，身子前倾得更明显了，“上官如会使用一切手段劝诱龙王。”
“我不会向你做出任何保证。”顾慎为的声音稍显严厉，“你也不要再叫我龙王，而且我相信，无论有没有我的帮助，你都不是上官教头的对手。”
尚辽僵住了，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疑惑，觉得龙王还没有完全领会自己的意思，要不就是他已经被上官如迷惑住了。
顾直为走向门口，对一直沉默的初南屏说：“可还好？”
那张冷漠到有些失神的俊美面孔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带有三分孩子气和七分忍俊不禁，好像他一直在观看有趣的事情却憋着不笑，“还好。”他的声音比他的神态热情多了，显然，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无情剑法，“你可有点老了。”
“我还年轻着呢，下回别让我发现你。”
“我从来就不擅长这个，铁玲珑做得比我好。”
“嗯。”
“嗯。”
顾慎为推门离去，尚辽站在桌子后面，茫然失措，那个对上官如执迷不悟的龙王反而容易理解，与初南屏交谈的龙王却像是谜团。
这两个人都是谜团，尚辽心想，原来还打算借助初南屏说服龙王，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了。
顾慎为潜行返回，尚辽的话对他没有多少影响，反倒是苏蔼的感慨再一次在他脑中回荡，“真真假假。”
四更已过，星月黯淡，正是最黑的时刻，贴墙而行的顾慎为，抬头看见数道人影跳进了璧玉国使团居住的院子，他想，喜欢夜晚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q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夜袭
五道人影噌噌跃上房顶，挺身直立，向院内观望，其中一人挥手，其他四人散开，到达位置后趴伏在屋顶，只有挥手那人轻轻拔出单刀，跳进院内。
刀客在顾慎为的房间外听了一会，一扬手，隔窗射入几枚暗器，随后再次侧耳倾听，猛地转身，举刀砍向身后的人。
上官如观察这名潜入者已经有一会了，发现顾慎为毫无反应，于是明白那房间里根本没人。
刀客潜行的技巧一般，刀法却是不俗，而且招招皆狠，显然是希望速战速决。
上官如以暗香浮影的轻功躲过前三招，身形鬼魅般向前一冲，一指点中刀客前胸。
刀客居然没有立刻定身，反而踉跄后退，手中的刀舞成一团，直到背靠墙壁，低声道：“好了。”
上官如抬头向屋顶望去，问道：“什么好了？”
刀客大吃一惊，也不由自主抬头，屋顶明明藏着四名同伙，听到信号就该下来帮忙，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正疑惑间，突然身子一软，坐倒在窗下。
窗户打开，韩芬一跃而出，低头对刀客笑道：“就凭你的药也想害人？”
上官如惊讶地看着韩芬，笑着摇摇头，这个女人难以理喻，警惕性却非常高，十有**早就发现潜入者，因此偷偷进入顾慎为的房间守株待兔，刀客的暗器里藏着迷药，对韩芬来说过于简单了。
“你是什么人？”上官如问。
刀客双唇紧闭，头扭向一边，拒绝回答。
“我有办法让他开口。”韩芬伸舌添了一下嘴唇，好像面前的人是一道美味大餐。
刀客将头低下，还是不吱声。
“把他抬到屋里，别惊醒其他人。”
院中的大部分人其实已经被惊醒了，但是都很谨慎，没有点灯，也没有出来看热闹，璧玉城的战争才结束不久，他们仍保持着强烈的戒心。
韩芬打开门，拎着刀客走进房间，上官如对迷药的抵抗力没那么强，所以在外面多等了一会。
韩芬点燃桌上的油灯，围着瘫在地上的刀客转来转去，嘴里小声嘀咕：“焚心丹、断肠散、碾魂丸……”
刀客脸色变了，光听名字就知道这些丹药不是良善之辈。
“这么多好用的药，我都没有啊。”韩芬万分遗憾，“顾慎为不让我造太多毒药，他说有几样防身就行，结果我就剩下杀人和放烟雾了，唉、唉、唉。有了，我可真是太聪明了。”韩芬眼睛亮闪闪的，令刀客越发不安，“我给你来一套行云布雨指，但是——嘻嘻——把你捆起来，让你连女人的边都碰不着，哈哈……”
刀客不知道“行云布雨指”是什么功夫，但是从女人带有疯意的笑声中听出不祥，脸色变得更铁青了，“你、你别乱来，有本事咱们单打独斗？”
“咱们刚才不是单打独斗吗？”韩芬瞪大眼睛，“你的药没效果，我的药让你倒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是说比刀剑拳掌。”刀客不服气地说，他对迷药完全是外行，被人逮个现行，十分没面子。
“真不要脸，你说比啥就比啥？我还说比生孩子呢，你敢吗？”韩芬气呼呼的，觉得这人真不讲道理。
刀客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女人有病，于是将目光转向门口的上官如，“阁下身手不凡，用的是玉清派暗香浮影吧？”
上官如点点头，心中疑惑，她的定心指比六年前厉害得多，竟然没能封住对方的穴道，这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闯入璧玉国使馆有何意图？”
“废话少说，要杀要剐随便，我是不会透露一个字的。”
韩芬摩拳擦掌，“让我来，好久没东西可玩了，我瞧他身体挺壮，能捱上两三天。”
顾慎为从外面走进来，与上官如互视一眼，然后对韩芬说：“去把屋顶收拾一下。”
韩芬轻轻拍手，“洗尸粉这回可以用了吧。”
刀客吓得呆住了，眼睁睁看着韩芬兴高采烈地走出房间，目光落到顾慎为身上，“你是龙王？”
“我从前是龙王，现在只是顾慎为。”
“嘿，就是你，我们学艺不精，败在你手里，没什么可说的。”
顾慎为走到桌边，从地上将刀客拽起来，让他坐在凳子上，随后从怀里掏出几块白绢，扔在桌面上。
刀客扫了一眼，“没错，我们是十方教教徒，来找龙王报仇的，你杀了我们，还会有其他人来找你，十方教阴魂不散，一定会纠缠到底。”
顾慎为坐在刀客对面，“那四个人还没死。”
刀客一怔，“没死？”
“现在还没死，不过洗尸粉对活人也有效，再等一会，他们就……”
刀客几次三番调运气息，总是使不出力气，上官如的定心指没什么，韩芬的迷药却令他防不胜防，“你想要什么？”
“实话。”
“快让那个疯女人回来，我、我说实话。”
顾慎为坐着不动，他要先听实话。
刀客扭捏不安，与顾慎为对峙片刻，突然开口道：“我们是小阏氏手下，你快叫她住手。”
顾慎为撮唇吹出一声短促的口哨，没一会韩芬进来了，满脸疑惑，“屋顶什么都没有，你让我收拾什么啊？”
“你骗我？”刀客脱口道，“你把我四个师弟怎样了？”
顾慎为没有理他，而是转身问上官如，“你觉不觉得他的武功有点眼熟？”
“嗯，眼熟，像是……木老头的路数，他们是玉清派弟子吧？怪不得能破我的定心指。”
七转七窍定心指是木老头独创的武功，自称融合晓月堂与玉清派所长，其实还是玉清派的内容多些，玉清五老在北庭损失惨重，回到中原之后痛定思痛，居然琢磨出几套对付木老头与龙王的武功，传给了弟子们。
刀客抗住了定心指，其它功夫还没施展就被活捉了。
事实败露，刀客反倒无所畏惧了，一昂头，“没错，我们是玉清派弟子。”
“好一个名门正派，一会投靠十方教，一会效忠小阏氏，你们还有其他主人吗？”顾慎为讥讽道。
“十方教和小阏氏都是障眼法，我们才不会背叛师门，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玉清派左芒是也……”
“既然你是玉清派弟子——”顾慎为站起身，对上官如说：“还有四个人在墙角，被我打晕了，他们是名门弟子，就交给怀西馆的官吏，由他们处理吧。”
“此法甚好。”上官如说。
“不用洗尸粉啊？我带着不少呢。”韩芬大感失望。
叫左芒的玉清派弟子却一点也不觉得好，气急败坏地叫道：“龙王，玉清派与你是江湖恩怨，你怎么好意思报官？”
“既然你没按江湖规矩向我挑战，而是鬼鬼祟祟偷袭，那就是小贼了。你又自称十方教教徒和小阏氏手下，我分不清真假，只好报官。”
“我真是玉清派弟子。”左芒再也顾不得隐藏秘密了，“我们成立了一个屠龙会，专门要向龙王寻仇……”
“你们？”
“呃，我们玉清派……嘿
，说实话也无妨，屠龙会里各派人物都有。朝廷说那些杀手不是你的部下，能蒙过百姓可蒙不过我们，派中长老们胆小怕事，可我们不怕。就算今天我们五个全都死了，明天还是会有人再找上门来。”
“不用那么麻烦，你带我去见屠龙会。”
“啊？”左芒呆住了。
顾慎为又向上官如问道：“庞靖那边有消息吗？”
庞靖正在安排顾慎为会见中常侍严沁，不知结果如何。
“庞靖派人来了，说严沁愿意见你，但是今天不行，得明天，有了安排会派人再送信来。”
“那我今天正好空闲。你说这是江湖恩怨，那咱们就按江湖规矩来。”
左芒低头想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抬头说：“好，就按江湖规矩来——不用暗器不用迷药，也没有偷袭，真刀真枪，生死不论。你把我的几名师弟放了，我带你去屠龙会。”
“韩芬。”
“哦。”韩芬不情愿地应道，放人可不如杀人有意思，但还是走出房间，去找那四名玉清派弟子。
上官如问了一句，“你们之前有人冒充十方教跟踪他吗？”
左芒摇摇头，“没有，屠龙会的人意见不一，只有我们玉清派敢于动手。”
上官如向顾慎为笑了笑，“看来十方教真的混进了京城。”
顾慎为点点头，心中一动，苏蔼与他一样半夜才回到馆舍，可还是向上官如详细报告了昨天的行程——他昨天杀死一名假扮货郎的十方教教徒，这事只有苏蔼亲眼见到。
韩芬两步跳进房间，满脸笑容，“死了，全死了，嘻嘻，顾慎为，你可真会开玩笑，这回可以用洗尸粉了吧。”
“你、你……我跟你拼了！”左芒大怒之下，生出一股力气，竟然站了起来，晃了两下，又摔倒在地，眼中尽是怒火。
顾慎为知道自己没杀人，他虽然不擅长点穴，但是出手极有分寸，绝不可能出手过重。
他一步跃到墙边，接连拍出两掌，墙壁哄然倒塌，露出一只大洞，烟尘未散，顾慎为已经冲了进去，同时拔刀出鞘。
“啊呀！”韩芬脸色惨白，“我把霍允忘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牙印
“他是金鹏杀手。”顾慎为低头看着床上的霍允。
霍允睁开眼睛，有些惊讶、有些厌烦，转身又睡了，天边刚刚吐白，正是她睡得最香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人与物全都恍然如梦。
她睡着了，果真做了一个相似的梦。
韩芬既愤怒又羞愧，“你让我寸步不离的。”她极小声地说，脸色通红，好像随时都会喷出火来，眼里却含着泪，“我去把他杀了，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话是这么说，她却再也不敢离开床前一步。
顾慎为招手，与上官如通过墙洞回到自己的卧室。
玉清派弟子左芒仍倒在地上，惶惑不安，龙王的掌法与功力让他吃惊，隔壁房内的情景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亲眼看到一名黑衣人，与龙王交了一招，破窗而出，逃得飞快。
顾慎为急着查看霍允的状况，没有追赶刺客，上官如出去追了一圈，很快空手回来，那人的轻功极佳，转眼就没影了，连她也找不到踪迹。
“真是金鹏杀手？”上官如问，心里其实已有七八分肯定。
顾慎为点点头，盯着地上的左芒，“有几个人知道你们今晚的行动？”
“没几个人，师弟都死了？是你杀死的！”
顾慎为拽起左芒，将他重新放在凳子上，顺手打了两巴掌，左芒的脸立刻肿了起来，“你、你……士可杀不可……”
“你们被人利用了，带我去屠龙会，刺客很可能就躲在里面。”顾慎为将出鞘的狭刀放在桌面上。
左芒羞怒交加，很想表现得视死如归，可是四名师弟死得不明不白，他又想弄清原因。“真不是你杀的？”
“瞧，刚才那边有一名刺客，他不是中原人，是一名西域来的杀手，跟皇宫暗杀者很可能是同一伙人，现在我要问你。是不是受人之托来当诱饵的？”
左芒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们就是……让我看看师弟们。”
四名玉清派弟子坐在正房与厢房之间的空地上，背靠山墙，伤口一模一样，都是脖子左侧中刀，伤口极小，血迹不多。
“伤口是刚有的。”上官如说，天边已经半亮。璧玉国的人仍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
左芒也看出来了，龙王的嫌疑由此解除，“会不会是她？”他怀疑韩芬，那个女人总是叫嚷着要杀人。
“她没有刀，也不用刀。”顾慎为说。
左芒替师弟上合上眼睛，起身说：“你真觉得刺客躲在屠龙会里？他们……我们都是各大派的年轻弟子，互相很熟，不可能混进来西域人。”
“耳听是虚。眼见也未必为实。”
左芒犹豫不决，思忖良久。看到师弟们惨死的样子，“好，我带你去屠龙会，可我得将遗体带走，他们是跟我来的，我不能丢下不管。”
“驿馆耳目众多。看得很严。”上官如说，四具尸体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对玉清派的影响比对璧玉国还要大些，“遗体不如先留在这里，晚上你们再来人带走。”
刺杀行动一败涂地。左芒也知道遗体不能公开，只得点头道：“好吧。咱们这就出发吗？”
“等等。”
左芒被送回顾慎为的房间，韩芬隔着墙洞对他怒目而视，顾慎为命令她不准伤人而且要交出解药时，她非常不高兴。
顾慎为与上官如到客厅商量事情。
“你觉得刺客会是青面吗？”两人刚一坐定，上官如就发问，以顾慎为现在的身手，普通的金鹏杀手是不可能逃躲的。
“起码这人的武功不比青面差。”
“青面们都好好地留在石堡里，我一个也没有带到中原来。”上官如有点急迫地解释道。
整件事情看上去跟她有着难以说清的关系：她跟霍允关系微妙，起码在某些人看来，上官教头有杀死晓月堂御众师的理由；青面是金鹏堡最忠诚的一群人，当初几乎无人逃跑，全都跟主人们留在堡内。
“她的仇人很多，与你无关。”顾慎为劝慰道，其实他更想问一问尚辽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果上官如曾在璧玉城最危急的时刻动用过杀手，那么带着青面来中原也就理所应当了。
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上官如看上去闷闷不乐，“好像又回到了璧玉城，阴谋、杀戮、背叛，到处都是。”
“六年了，你还没有习惯？”
上官如抬起头，中原重逢之后，脸上第一次没有微笑，代之以一丝恼怒，“你从十四岁就开始满怀仇恨，现在习惯了吗？你把一切都推在我肩上，大雪山剑客、满城的人，还有……还有你的儿子，你干嘛非让他姓上官？就是想让我摆脱不掉吗？我……我……”
顾慎为走到她身前，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右手摩挲头发，左手放在后背上，她没有反抗，身体却很僵硬，慢慢地柔和下来，“我应该恨你。”她的脸孔埋在刚硬的胸膛上，声音有些发闷，“你毁了我的一切，一切，你忘不了家破人亡，为什么我就得当作没事？你故意将一堆责任加在我身上，好让我没工夫恨你，是不是？”
顾慎为无话可答，只是继续摩挲她的头发，柔滑的感觉从手掌传遍全身，呼吸里全是莫名的幽香，他想，如果触觉能转变为嗅觉，这大概就是柔滑的味道。
“可我还是恨你，恨得……”她张嘴在他肩上狠狠地咬下去，将六年来的积郁都灌注在这一咬当中。
他还是不动，她松开嘴，看到衣服破了，露出两排清晰无比的牙印，就在牙印旁边，横着一道不知谁留下的伤疤。
上官如突然笑了，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擦干眼泪，坐到椅子上，转身背对顾慎为，好一会才说：“你总是不肯带我闯荡天下。”
刹那间，时空轮转，顾慎为一下子重回若干年前，他在夜里背着困倦的上官如偷偷下山，如果当时真的逃走了呢？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是一个美妙至极的幻想。
“我是个非常自私的人。”顾慎为终于开口，“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目的。”
“就连……”上官如说不出口，转而问道：“你离开西域的时候就知道我们肯定能保住璧玉城吗？”
“我知道尚辽、钟衡和独孤羡三人不合，肯定会为了争夺地盘互相残杀，从而给予璧玉城喘息之机，我还知道上官云的小宛国拥有参战的实力，对璧玉城或许会有帮助。可我以为你们会向北庭求助，而不是自己坚持下来，这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上官如转过身，也冷静下来，甚至为刚才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我和方先生向北庭借过兵，派去的使者是聂增，可舒利图汗王拒绝出兵，聂增也一去不返，只送来一封信，说是北庭实力尚且弱小，一旦干预西域的战争，就会惹来中原的大军，到时反而会是一场灾难。”
舒利图的决定没有错，可要是顾慎为还在的话，北庭无论如何都会出兵，一半是出于敬意，一半是源于恐惧。
“总之你欠我许多人情。”上官如的冷静没有保持太久。
“我愿意偿还，只要你开口。”
两人默默相视，千般情绪像是沸腾的水，似乎就要酝酿成形，却总是在最后一刻破裂，化为水汽。
“请我喝酒吧，我有六年滴酒未沾了。”她说，仿佛釜底抽薪，沸腾的水面恢复如初。
天亮不久，顾慎为与玉清派弟子左芒离开怀西馆，苏蔼希望一同前去，顾慎为同意了，三人在大门口又遇到范用大，他也加入队伍。
范用大在萧王府度过一个不眠之夜，萧王晕倒之后，一直卧床不起，他自愿在门外守护，结果王府上下所有来探望的人，都要将其痛斥一顿，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达对王爷的忠诚。
范用大早已做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可还是在天没亮的时候被撵了出来，灰头土脸，好似丧家之犬。
“别以为殿下不怪罪你就没事了。”王府的一名主管站在大门口叉腰训斥，“你跟西域人混在一起，没有好下场。”
“我走的时候殿下还没有苏醒。”范用大对顾慎为说。
“可以让孙神医给萧王看病。”顾慎为提议。
“这……孙神医的本事我是了解的，可他是从西域来的……”范用大觉得萧王不会接受。
“试试看，你去向萧王推荐一下，他去过西域，未必有太多偏见。”
“是，我去试试。”范用大知道重返王府会是多么难堪，但还得硬着头皮去，他也希望取得萧王的真正谅解。
范用大没问顾慎为的去向，可他怎么看都觉得恩公身边的新人眼熟，已经走出几步，又回身问道：“你不是玉清派弟子吗？”
“是。”左芒冷淡地回道，屠龙会坚信龙王是杀手们的幕后主人，自然也将范用大当成仇人。
范用大很是吃惊，见顾慎为没有反应，也就没有多问，分手之后频频回头张望。
“屠龙会在哪？”苏蔼问道。
左芒不想这么快透露一切，等到范用大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之后，才向远处一指，“在程九爷的庄园里，他提供地点，但是没有加入。”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屠龙
左芒越想越不对劲儿，玉清派弟子是在一片欢呼声中前去刺杀龙王的，结果五损其四，只剩自己独活，连龙王的汗毛都没伤着一根，反而将他带至屠龙会，怎么想这都像是贪生怕死与背信弃义之举。
“等等，我有话说。”
程家庄园遥遥可见，路边有一座茶棚，主人正期待地看着三名过路行人，希望他们能进来坐坐，或者扔下几个赏钱，前往程家庄的客人经常这样做。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左芒后悔了，“屠龙会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没资格就这么将龙王带回去，总得征求一下其他人的意见。”
顾慎为问：“如果你带着我的人头回去，还需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吗？”
“不用。”左芒摇头，不明白龙王是什么意思。
“我跟你回去，以中原江湖的规矩解决仇怨，不受官府束缚，生死由命，这跟你带回我的头颅有何区别？只不过我的身子跟来而已，难道你觉得屠龙会里没人是我的对手吗？”
“屠龙会里不缺高手。”左芒大声道，他虽然对龙王的武功印象深刻，但是仍相信中原武者技高一筹，“好吧，我带你去，可是这位……”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有人将我的一只手掌带回去，也好给大家一个交待。”
左芒挠挠头，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来，龙王的形象与性格都与他之前的想象大不相同，说话也很古怪，他只能走一步想一步，平时待人接物的规矩与套路都用不上。
“那——走吧。”
顾慎为对苏蔼说：“给茶棚留点钱，别让人失望。”
“是。”苏蔼对中原的金银价值还不太了解。从怀中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跑到茶棚里，放到桌上，对茶棚主人说：“顾公子赏你的。”
茶棚主人满脸堆笑，“让客官破费，待会从庄里回来。一定要在老汉这里……”他终于看清桌子上不是几枚铜板，而是一锭大大的银子，他那双昏花的老眼见过，干瘦无肉皮肤松弛的双手却没有摸过。
苏蔼追上顾慎为与左芒，回头望去，那名老者仍对着银子呆立不动。
在庄园门口，左芒再一次反悔，“不行，这回你们无论如何都得等在外面。我要进去通报一声。”
“好。”顾慎为不再反对。
左芒大踏步向庄内走去，苏蔼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金鹏杀手真的会隐藏在这里吗？听说顾公子到来，会不会逃跑啊？”
“这是条线索，值得一查。”
“嗯，各派年轻弟子成立什么屠龙会，程屹提供自家庄园当据点，程屹是骆家剑客骆少雄的外公。骆家是华平公主的走狗，难道公主就是幕后主使？”
“你做了不少功课。”
苏蔼脸上微红。“驿馆里有一名小吏，熟悉江湖掌故，教头出钱，让他对我有问必答。”
上官如对他的培养可谓不遗余力。
“瞧，有好戏上演了。”
庄园门口稀稀落落站着十余名庄客，程家庄外面天天有人求见程九爷。他们也不在意，突然一名仆人跑出来，低声说了几句，众人立刻像是遇到猎犬的野兔，上蹿下跳。手忙脚乱地关闭庄门，同时向外好奇地观望。
“这算什么江湖规矩？”苏蔼愕然，这样的场景可跟驿馆小吏的介绍大不一样，就算屠龙会与程屹不想见龙王，也得派人出来应酬两句才算合乎礼节。
庄园显然还有其它门户，左芒从另一个方向走来，步态、神情皆不自然，好像犯了极大的错误，到了顾慎为面前，略一拱手，“请随我来，屠龙会在九曲滩恭候龙王。”
三人绕着庄园行了半里路，前面是一条小河，在庄园附近突然拐弯，在内岸冲出一片滩涂，上面种着百余株高大柳树，树林中间有一块平整的空地，胡乱地摆着条凳、藤椅等物，显然是一处乘凉的所在。
林子里影影绰绰都是人。
左芒再一次停住脚步，“龙王是条好汉，我很佩服，可是这位小兄弟……”
“我也学过一点武功，愿意替龙王打头阵。”苏蔼抢着说。
顾慎为想了一会，在苏蔼肩上轻轻一推，“你留在外面，有事我会叫你。”
苏蔼失望地看着两人走进柳树林，他对中原式的比武决斗极为好奇，没想到近在咫尺，竟然无缘得见。
他伸长脖子观望，可是柳树与人群挡住了视线，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几声含糊不清的叫喊，突然他有所领悟，顾公子刚才那一推另有深意，好像是在指明方向。
苏蔼回头望去，九曲滩位于程家庄园后面，除了一溜土墙，视线内别无它物，苏蔼走回到墙角处，正好可以望到庄园大门，只见大门已开，数名骑士纵马疾驰奔向官道。
这或许就是顾慎为想让他监视的内容，可苏蔼还是不明白，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连门派都分不清，就算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到晚上，又有何用？
顾慎为自有想法，从走进柳树林的一刹那起，他就将苏蔼抛在脑后，打算专心应对屠龙会。
名门大派对弟子管束颇严，学艺未成，轻易不得出山，因此左芒所谓的“年轻弟子”，包括他在内，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见到龙王，慢慢围拢过来。
回想起来，顾慎为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主动进入包围圈，按照他的习惯，即使遇到埋伏，也要尽量占据包围圈的边角，从来不会站在正中间。
屠龙会似乎是个临时而精干的组织，人不多，只有三十余位，脸上都带着傲气，也有强烈的好奇，将顾慎为下上打量。似乎不太相信这就是所谓的西域龙王。
左芒退入人群，虽然觉得西域杀手混入屠龙会的说法有几分可信，他却不愿因此站在龙王一边。
顾慎为转了一圈，问道：“我是该对会主说话，还是对所有人说话。”
众人的目光落在左芒身上，他只得硬着头皮说：“屠龙会没有会主。我们都是朋友，为了共同目标凑在一起。”
“这么说，我是无缘得知诸位的高姓大名喽？”
“既然是比武，当然要通姓名，可是……可是你得保证，无论如何不会将我们的姓名泄露出去。”
江湖人对朝廷颇多忌惮，谁也不愿意因为龙王而得罪某个大人物。
“我保证，万一我活下来的话，你们当中每个人的姓名都不会从我嘴里泄露出去。”
对龙王的保证。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但人群还是重新聚集，不再形成包围圈，而是分成数排站在顾慎为对面，七嘴八舌地小声商议。
比武人选大概早就定好了，一名红脸汉子第一个越众而出，拱手道：“在下青城派邓春，江湖同道抬举。送我一个绰号，叫做‘闹海哪吒’。你杀死青城派两位掌门。还有我二叔邓元雷，此仇不报枉生世间，就由我第一个向龙王挑战。”
青城派两位掌门之死原因甚多，顾慎为也不解释，抬手道：“慢着，我先问一句。你们是要轮流跟我比武呢，还是由这位闹海哪吒代表所有人一战定胜负？”
各派弟子互相观瞧，最后还是由左芒开口，“本来应该一战定胜负的，可是屠龙会里门派众多。大家都有师兄弟死在杀手刀下，无不怀着报仇之念，我们也不占龙王便宜，三场，就是三场，龙王接受吗？”
顾慎为点点头，“接受，有数就好。”
对面的邓春天生红脸，这时更红了，哼了一声，“要我说，一场就够了，来吧龙王。”
“慢着。”顾慎为还是不肯动手，“我按中原江湖的规矩来与诸位比武，希望诸位也能遵守一点西域的规矩。”
“西域什么规矩？”邓春问。
“既然是比武，就得有点彩头，比如我输了，这颗头颅留在这儿，就属于你们了。”
对这项要求，屠龙会众人发生了分歧，再次聚拢低头争议了一会，邓春也退回人群说出自己的看法，没多久，他们终于达成一致。
左芒大声问：“假如我们三场皆输，龙王想要什么？”
“我只提一个问题，要一个诚实的答案。”
左芒用目光向同伴们挨个询问，然后说：“好。”
邓春回到场中，“龙王不会再推脱了吧？”
“不会。”顾慎为看到邓春赤手空拳，于是将狭刀解下，放到场边的一棵树下，这一举动获得屠龙会的好感，数人点头，觉得龙王虽然言辞鄙陋，举止还是有几分江湖气概的。
顾慎为准备好比武了，他之前的行为可不是为了拖延比武，通过观察屠龙会众人做出决定的情形，他已经找出会中的首脑人物。
那是一名脸色暗淡似带病容的男子，他的话不多，可是只要他开口，争议就会迅速结束。
顾慎为相信，这人肯定是待会的三名挑战者之一。
邓春已经不耐烦了，不过他也赞赏龙王的弃刀之举，摆出一招起手势，说：“控龙擒拿手，请龙王赐教。”
他身后的年轻人都笑了，邓春能够第一个上场，要的就是“控龙”两字，这是屠龙会的好“彩头”，给龙王一个下马威。
顾慎为对此毫不在意，也摆出一招开门揖客的架势，“谷神掌，请出招。”
人群中的左芒脸色骤变，脱口叫道：“不可能。”
谷神掌是崆峒派绝学，龙王施展出来算是怎么回事？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谷神
顾慎为从屠狗那里学得谷神掌，报出名称之后，果然让屠龙会中的崆峒派弟子大吃一惊。
叫出声的是一名青年，身材健壮而匀称，虎虎生威，连眼神里都透着力量，只是脸色尴尬，支支吾吾，最后什么也没说——紫鹤真人声称崆峒派站在龙王一边，他却加入屠龙会，与本派掌门背道而驰。
顾慎为目光只一瞥，对面的青城派弟子邓春已经踏着八卦步抢到近前，施展控龙擒拿手，打算一举灭掉龙王威风。
顾慎为还以谷神掌，一招一势无不有板有眼。
四五招一过，对面的各派弟子无不大声叫好，同时指指点点，拿本派武功相印证，或佩服或不屑，各有看法。
控龙擒拿手是贴身功夫，招招不离对手双臂与咽喉等处，谷神掌是后发制人的掌法，给敌人留出的空隙较大，因此两人无论怎样腾挪，相隔总不盈尺，也没有大开大阖的招式，看上去却更加凶险，一步走错就会肢体伤残。
堪堪十招已过，两人都未使出全力，你来我往，倒像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拆招，观众兴趣淡却，开始有人发声催促了。
“邓春，别玩花招了，又不是打把势卖艺，让龙王见识一下青城派的真本事。”
邓春闷哼一声，又等了两招才突然发力。
七八年前中原武林大举进入北庭，竞争老汗王头颅，青城派出动力量最多，结果损失也最大，只有几名弟子平安返回中原，很长时间里这都是青城派的奇耻大辱，但是在幸存者的讲述中，龙王擅长暗杀，武功并无过人之处，全凭阴谋诡计和天上大鹏鸟才击败青城派高手。
邓春是青城派近些年崛起的新秀，平生最大愿望就是替本门洗刷耻辱，这一套控龙擒拿手就是专门为龙王而学的，与其他弟子不一样，他向当年幸存的同门详细了解了龙王的武功，知道传言不实，龙王不只擅长暗杀，刀法、内功同样出类拔萃，唯一的弱项是拳脚与轻功。
邓春一上来就急着比武，其实这是安排好的套路，真正动手之前，自然会有其他人出言相激，迫使龙王弃刀不用，结果顾慎为主动将狭刀放到场边，省去不少事。
招式还是控龙擒拿手的路数，邓春的速度却骤然加快，力道不仅不减，反而一招强过一招，直如山崩水泄，横扫路上的一切障碍，想停也停不下来。
叫好声随之热烈起来。
屠龙会里尽是一些年轻气盛的大派弟子，个个自视甚高，平时暗中较劲，遇到强敌却也不吝于互相帮助，这一声声呐喊好像是另一股力量来源，邓春的拳脚舞得酣畅淋漓，比独练又多出一两分威力。
相形之下，顾慎为就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仿佛狂风中的枯叶，随风摇摆，随时都会被撕碎，他只能凭借灵活的步伐避让锋芒，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龙王自废爪牙，殊为不智。”虽然早就存着迫使龙王弃刀不用的主意，可顾慎为主动解刀反而给了他们讥讽的余地。
“谷神掌不是崆峒派绝技吗？好像一般啊。”
“他学得不到家，估计是看人家使用，于是学几招，却不会运功窍门，而且谷神掌也不是崆峒派最厉害的绝技。”那名唯一的崆峒派弟子急忙解释道，其实他看得清清楚楚，龙王一招一式皆有法度，显然在掌法上下过苦功，之所以败相环生，似乎是因为经验不足。
顾慎为的确没有多少经验，他在山谷里自行修炼谷神掌法，仅有的对手是霍允与秦夜明，相互间知根知底，打不出你死我活的真实感觉来。
比武之前，他将狭刀放到一边，就是怕忍不住诱惑拔刀而出，他要修补自己的短处，就不能太过依仗某一种武功，甚至不能施展已经成熟的剑气，谷神掌的运功法门与无道神功、死人经截然不同，顾慎神在对手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中，再想变招也来不及了。
控龙擒拿手一共四十一招，邓春没一会就已全部用尽，他并没有从头施展，而是随性所至，错乱次序，甚至略加修改，丝毫不露破绽。
“龙王能坚持这么久已属不易，西域武功还是数他为第一。”人群开始为比武结束做铺垫了，龙王一旦失手战败，在场众人就会挨个站出来自报姓名与门派，历数本门与龙王的深仇大恨，将杀人的情绪推到极致，最后以不得不杀告终。
虽然这些年轻人踏入江湖的时间不算太长，对规矩还是非常熟悉的。
万事俱备，就差邓春的最后一击，可惜他有点令人失望，两人已经缠斗至七八十招，他虽然大占上风，还是没有将狂风中的枯叶彻底摧毁。
“谷神掌虚以示人，其实绵长深厚，龙王倒是颇得其中精髓。”有人替邓春开脱，那名崆峒派弟子嗯嗯数声没有接话，龙王是中原武林大敌，谷神掌却是本派绝学，他不知道是该得意还是惭愧。
从比武到现在已过去近两刻钟，即使按中原的标准也算长了，助威声渐弱，刚刚酝酿好的杀人情绪也淡化了，众人交头接耳，不少交谈内容都与比武无关。
邓春心中焦躁，原以为能一战成功洗去青城派污名，谁想到龙王只用一套谷神掌竟然坚持到现在，青城派拳掌功夫当然不只控龙擒拿手一种，可龙王没有更换套路，邓春也不好意思换招。
他有点后悔比武之前喊出“控龙擒拿手”了，原本是要讨个好彩头，结果自缚手脚。
顾慎为需要的却正是这样一场比武。
谷神掌的基本要义与死人经完全不同，跟顾家的合和劲倒是隐隐契合，直到百余招之后，顾慎为才渐渐体会到其中的妙处，最重要的是树立起信心，偶尔能够还招了。
此前在邓春的逼迫之下，顾慎为只能随敌变通，使出的招式七零八落，慢慢地招式完整，甚至能做到三四招连用，迫使对手采取守势。
“邓春，用力啊！”有人鼓励道，观众对比武的兴趣恢复了一些，只是由情绪激昂变成了惊讶失望——青城派高手没控住龙王，反而还有落败的迹象。
那名崆峒派弟子心中更是骇然，龙王的谷神掌由弱变强，仿佛正在经历十几年的苦练，整个过程却只发生在一场比武当中，邓春倒像是耐心的老师父，频频给徒弟喂招，再这么下去，必败无疑。
邓春的速度下降了，虽然只慢了一点，眼尖的观众却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已成强弩之末，离战败不远了。
一时间，林中空地无人说话。
龙王若是使了邪门的武功，纵然几招就赢，众人也不服气，可他们亲眼所见，龙王从始至终只用崆峒派谷神掌，中规中矩，连崆峒派弟子都挑不出错来，其他人更是无从指责。
龙王不是杀手吗？龙王不是最擅长暗器、毒药、邪术这些不入流阴招吗？为什么不使出来？面对自己痛恨之人，却指不出现成的可痛恨之处，实在是一种折磨。
规矩往往就是在某一方不占优势时被破坏的，名门大派在江湖中地位崇高，规矩大多数时候对他们有利，可事到临头，他们也不介意稍微突破一点范围，只要能找出理由就行。
“邓春，你是为老掌门报仇，不是比试武功高低！”一人高声喝道，点醒了已陷入苦苦挣扎的邓春。
邓春专心比武，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观众全是自己人，他只是喊出“控龙擒拿手”的名称，又没有亲口许诺只用这套武功，换一套何错之有？只要打残龙王，他邓春就是江湖英雄，谁会指责他行为不妥？
念头一闪而过，邓春脚步挪动，拉开数步距离，化爪为掌，力图重新取得优势。
邓春想得不错，就是忽略了一个问题，两人已经斗了近两百招，控龙擒拿手又颇为耗力，他的真气早已不足，而改用的掌法偏偏是青城派更高一层的绝学，对内功的要求更高。
谷神掌的绵长却在此时发挥威力，躲过邓春最初三掌，顾慎为心无所想，就势使出顺水推舟的招式，双掌正中敌人前胸。
谷神掌不以杀戮为目的，就算打败敌人也不至于伤筋断骨。
邓春头几步像是主动退却，可是五步之后还不停止，众人看出问题不对了，邓春本人更是羞愧难当，运气下沉，想要站稳脚步，结果适得其反，又退了五六步，踉踉跄跄，已失章法。
邓春再次运气，再次后退，这回手忙脚乱，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
直到此时，谷神掌才在众人面前显示出威力。
顾慎为吐气收势，恍恍然间领悟到许多道理，就连骆家的乾坤推移也因此露出一丝真面目来。
屠龙会中唯一的崆峒派弟子跃出人群，在邓春肩上轻轻一推，化解了力道，没让他太过出丑。
邓春的红脸更加红得吓人，后退的力道是没了，胸间还是有一股浊气，他竟然说不出话来。
“龙王赢了第一场。”那名崆峒派弟子拱手说道，上前几步，“在下崆峒派弟子周怀玉，向龙王讨教。”
“你是周监门的什么人？”顾慎为问，久战之后，他不仅气力未衰，浑身上下反而有一种通透至极的舒畅感——谷神掌缺少伤人的威力，好处是也不伤己，甚至对内功还有助益，这是顾慎为第一次体会到。
“那是家兄。”周怀玉冷淡地说，“不过今天的比武跟他无关，跟门派也无关。”
“很好。”顾慎为说。
“我会用倏忽掌法，龙王请自便。”
观众闻言皆惊，倏忽掌法是崆峒派最高深的拳掌绝技，会的人极少，除了紫鹤真人，周怀玉是众人所知唯一一人，可他才三十来岁，实在过于年轻。
顾慎为听说过倏忽掌法，想了一会，说：“我要用碧波掌，还不太熟练，请勿见笑。”
观众们不仅吃惊，还很迷惑，龙王与崆峒派早有结交，学会谷神掌还不算太离谱，可这碧波掌乃是河东骆家庄的武功，怎么会传到龙王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个人身上，周怀玉也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屠龙会的发起人与领袖。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碧波
周怀玉明白自己上当了，他不该听到“碧波掌”三个字就回头张望，暴露那个想隐藏身份的人，心中怒气勃发，二话不说，挥掌出招，连表示礼貌的起手势都没亮。
这番打斗与上次不同，周怀玉已经发现龙王在利用比武提升掌法，因此决意速战速决，龙王使用骆家的碧波掌，必然手生，倒也正合周怀玉的心意。
倏忽掌法以不可捉摸为基本要义，倏忽往来、倏忽变化，招式看上去普普通通，每每在最关键时刻加快到目力所不及，令观者恍惚，好像少看了一眼，又好像出招者施展得不对，露掉了什么。
周怀玉修炼此套掌法的时间还不长，却已深得精髓，扑到顾慎为身前，做出架势要击他胸膛，莫名之间，竟然在敌人左右两侧各出一掌，数十名各派年轻弟子，没一个人看得清楚，全都愣了一下，随后齐声叫好。
青城派邓春看在眼里，羞愧得无地自容，心想自己当初就不该力争这次比武的机会，以至出乖露丑，嘴里跟着叫好，暗里隐隐希望龙王能够获胜。
紫鹤真人曾经在崆峒山无名山谷里施展过倏忽掌法，韩芬原原本本地描述过，前言不搭后语，顾慎为还以为是她说得不清楚，今日初见周怀玉的绝技，才知道韩芬并未说错，这套掌法就是这么出人意料。
崆峒派武功以厚重见长，无论刀、棍、拳、掌，都不追求速度，只有倏忽掌法反其道而行之，不仅快，而且快得难以置信，快到招式都无关紧要了。
人群中唯有那名面带病容的男子紧紧盯着顾慎为，想要看看他是如何施展骆家碧波掌的。
顾慎为双臂虚抱，面对倏忽掌法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左边一掌右边一掌，勉强挡住进攻，脚步不停后退，希望拉开距离。
“这是碧波掌吗？”有人好奇问。
“嗯。”病容男子含糊应道，龙王这一招的确像是碧波掌中的一招“推波助澜”，稍加变化临机应变，倒也像模像样。可是有哪里不对，非常不对。
周怀玉初试成功，心中狂喜，他破例学得掌法，在崆峒派内部都极少有人知道，与外人比试更是头一遭。当下稳住心神，以普通招式与顾慎为缠斗，等待下一次时机。
五招过后，轮到周怀玉和身后观众惊讶了。
龙王自称要用碧波掌迎敌，可是翻来覆去就是推波助澜这一招，只不过脚步与出掌方向稍有变化，哪里像一名高手。比刚刚入门的弟子还不如。
病容男子冷哼一声，他自知骆家子弟的身份已然暴露，因此不再隐瞒，小声道：“原来是偷学了一招皮毛，没学过乾坤推移，怎么可能使出真正的碧波掌？”
他一开口，众以为然，但是有邓春的前车之鉴。谁也没有开口催促周怀玉。
那人声音虽低，周怀玉仍听在耳中，心中释然，暗道无需再等，青城派大战二百招败于龙王，崆峒派定要十招之内结束战斗。
顾慎为也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前几日他与骆家人大战。从骆平英那里看到一招推波助澜，由此记在心中，如今反复用了六七遍，大致摸清其中窍门。可以试一试之前的猜测了。
如果猜测准确，不仅会让那名骆家子弟大吃一惊，顾慎为自己也会感到震惊。
场上两人一般心事，同时使出杀招。
周怀玉再次“倏忽变化”，分别在三个方向拍出三掌。
顾慎为目不斜视，毫不在乎敌人的位置，双臂翻飞，在空中不停画圈，好像已经忘了周怀玉的存在，纯粹是在自演自练。
还是同一招，而且是盲目施展的同一招，竟然招招判断准确无误，砰砰砰三声，与周怀玉对了三掌，挡住他的全部攻势。
在数十名观众眼中，这样的场景古怪至极：名门正派的倏忽掌法迅捷如鬼魅，西域魔头的碧波掌却老成持重，与周怀玉相比，龙王的每一招都清清楚楚，他之所以能与对手相抗衡，不是因为快，而像是计算好了招式，手掌提前转到那里，恰好与敌掌相迎。
周怀玉的三掌一气呵成，随即跃出数步，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转过身来，竟然在比武还没告终的时候背对龙王，向骆家子弟发问：“这是碧波掌？”
病容男子已经越众而出，满脸的疑惑与愤怒，没有回答周怀玉的疑问，而是指着顾慎为，“果然没错！果然没错！杨元……东西在你手里！”
别人都没听懂这几句话的意思，看他的神情能判断出来，龙王那一招推波助澜正是货真假实的骆家碧波掌。
周怀玉突然面呈土色，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胸中浊气郁积，却不肯像邓春那样后退卸力，强忍片刻之后终于支撑不住。
顾慎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对病容男子的愤怒与周怀玉的受伤全都不闻不问，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果然如此吗？
招式通常是一套武功的表层，何时用力、转力、撤力等等这些运劲法门才是其中的诀窍，顾慎为空学了一招推波助澜，根本称不上是碧波掌，他无从得知骆家掌法的秘密，于是将顾氏合和劲的法门灌注其中，并辅以死人经当中追踪敌人气息的方法。
他成功了，出乎众人的意料，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数日前的夜里，紫鹤真人曾当着顾慎为的面阐述骆家乾坤推移的特点：此功出自易经，天乾推地坤、老阴移少阳，乃是两仪转换、龙虎同升的路数，运劲时阴阳兼具，以阴驱阳，反过来又以阳驱阴，每一次推移功力都会增加一分。
当时顾慎为就吃惊地发现这些特点居然与合和劲极为相似，他不露声色，过后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刚才以谷神掌与邓春比武，顾慎为对见效缓慢的武功有所领悟，于是突发奇想，将骆家掌法与合和劲相融，结果毫无瑕疵，好像它们本就是同源。
病容男子脸部扭曲，大步走到顾慎为面前，指着他说：“你还有何辩解？”
“原来是骆平基。”顾慎为不想辩解，合和劲与乾坤推移很相似，但还有疑问没有解释，比如他从五岁开始修炼自家内功，那时杨元帅应该才刚刚离开顾家，与骆家尚无交往，根本不可能盗书。
骆平基扯下脸上的薄薄面罩，露出本来面目，扭曲得比假面更严重，四周外人太多，他不想透露骆家的秘密，于是强忍怒气，“第三场，由我挑战龙王，碧波掌。”
周怀玉已经退到人群中，他虽然吐血，内伤并不严重，只是双手微颤，怎么也不明白，倏忽掌法怎么会败给龙王，忽然发现有人在轻拍自己的肩膀，扭头看去，却是青城派的邓春，他投来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目光，像是安慰，又是像是嘲讽。
周怀玉挤出笑容，咬牙暗骂，心想青城派着实可恶。
“请龙王赐教。”骆平基又说了一遍，龙王对他刚才的挑战还没做出反应。
顾慎为抬起头，将杨元帅和功法的事情暂时抛在脑后，说：“崆峒派倏忽掌法令人耳目一新，我很喜欢，所以想模仿几招，不能叫倏忽掌法，姑且叫它无名之掌吧。”
这番话若是早说出来，众人定会公然嗤笑，各派武功皆有诀窍，别说外人，就是对本门弟子也不会轻易传授，所谓模仿，有形无神，对武功没有任何帮助，反而还会大大影响发挥。
可现在不一样，龙王两次打败对手，用的都是不太成熟的掌法，这让他说出来的“模仿”有了不同的含义，人人都想，龙王与崆峒派紫鹤真人交情不浅，他敢用倏忽掌法必有原因。
一些人甚至向周怀玉投去询问的目光，怀疑他刚才是不是有意放水。
骆平基不在乎这些，只想打败龙王，然后当众将其杀死，绝不让自家秘笈落入他人手中。
“好。”骆平基为了遮掩身份，没有带剑，扯掉外袍，露出紧身打扮，踏步而来，第一招使出的就是正宗的推波助澜。
同样的一招，在龙王手里总是有些变形，换上骆平基才显示出后浪推前浪的汹涌感来。
此招虽妙，却无人喝彩，众人不敢小觑龙王，都等着看他的“仿倏忽掌法”，尤其是周怀玉，打死也不相信老神仙会将本门至高绝技传给外人。
顾慎为后跃，没有接招。
骆平基一招既出后招不断，没有控龙擒拿手的迅猛，没有倏忽掌法的诡异，只如行云流水一般，举手投足飘逸如舞姿，掌风所至，却又令人心寒胆破。
顾慎为不停后跃，脑后像是长了眼睛，没多久绕行空地半圈，避过五招碧波掌，他出手了。
周怀玉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只要一招，他就能确认龙王的“模仿”到底有几分相似。
人影闪动，场上多了第三个人，站在顾慎为与骆平基中间，双臂伸展，手掌托在两人腋下，说了一声“走”，正在激战中的两大高手竟然防备不得，各自飞出十余步，落地平稳，谁也没有受伤。
“你们这些小朋友躲起来玩游戏，怎么也不叫上我？我是老了一点，心可还年轻着呢。”
紫鹤真人背负双手，笑呵呵地打量众人。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倏忽
紫鹤真人返老还童了，头发黑油油的有点吓人。
他的头发没剩多少，几天前被削去大半，短发披在头上，不伦不类，他自己不在意，甚至想干脆剃光，徒弟周羽清却觉得事关崆峒派颜面，必须想办法补救，于是找来卖假发的商人，希望稍稍掩饰一下。
商人尽职尽责，给出十几种选择，真人一下子来了兴趣，对徒弟说：“反正都是假的，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如来一顶最好的吧。”
于是真人头上乌黑亮丽了，这让他的心情极佳，对后生晚辈的一切行为都可以原谅。
他先指着顾慎为，脸上挂着带有责备意味的笑容，好像对方是他最溺爱的儿孙，“你呀，你呀，说好了结盟，一块对付敌人的，可你每天自己跑来跑去，见完公主见王爷，见过王爷约人打架，怎么一次也没叫上我？”
顾慎为天性多疑，对这个老来疯的紫鹤真人颇多揣测，一项也没有得到证实，每次见面都因对方的亲切态度而尴尬，“真人神仙之体，在下不敢劳动。”
“呵呵，你也会说客气话，没关系，你不劳动我，我自己劳动自己，全当你已经邀请我了。”
紫鹤真人给自己的到场找了一个借口，又转向另一边的骆平基，嘴里啧啧出声，摇头撇嘴，总之有点不满。
骆平基脸红，骆家三人已经与真人、龙王比过武，虽然没有说死，但是按照江湖规矩，他不应该再向龙王挑战，开始他不想回应，希望蒙混过关，可是真人的啧啧声越来越响，他不得不开口说：“鹤老神仙请不要误解，这屠龙会是各派有志之士共同组建的，非是某个人的主意，我受邀加入，与骆家庄无关，家主并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你们都是机灵鬼儿，聚在一块弄出什么屠龙会，将本派掌门和长老们全都蒙在鼓里，嗯，厉害，嗯，有本事，中原武林前途无量。周怀玉，你是什么时候跑来的？”
周怀玉已经吓得呆住了，他自作主张下山，偷偷跑来京城好几天了，一直躲在程家庄里，没想到会遇上紫鹤真人，垂头丧气地说：“老神仙息怒，武林危难，人人有责，我……”
“啊，所以你就能目无尊长、私自下山，你们周家哥俩还真是一个脾气，你哥哥比你老实一点，偶尔还能听我几句。”
周怀玉本希望老神仙当着外人能给自己留几分脸面，听他的话不是味，急忙跪下，双手扶地，颤声道：“弟子有罪，弟子该死，请老神仙饶恕。”
各派弟子见紫鹤真人有发怒的迹象，全都上前求情，玉清派左芒大声道：“老神仙，要责怪就责怪大家吧，周师兄是被我们硬拉入伙的，他碍于情面才接受，并非有意欺瞒老神仙。”
真人频频点头，等到求情者声音渐歇，他说：“诸位并非我崆峒派弟子，可我活到八十岁了，倚老卖老，说你们几句可不可以？”
周怀玉一跪，众人已经有点乱了阵脚，七嘴八舌说“可以”，个个垂手站立，聆听老神仙教诲。
“我说——你们还是穿上裤子上岸吧，江湖风波险恶，你们连游泳都没学会，光着身子就敢跳进来玩水，也不怕别人笑话？”
这话说得有点狠了，各派弟子都不爱听，骆平基已经忍了很久，这时拱手说道：“老神仙此言差矣，江湖风波全是龙王这种人闹出来的，大家都站在岸上，这江湖岂不成了魔头的天下？”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周怀玉跪在地上，强行抑制，才没有跟大家一块点头。
真人也不生气，呵呵一笑，扭头看了一眼旁观的龙王，“年轻人就是口齿伶俐，我说不过他，你有办法没？”
顾慎为上前一步，“打架我有办法，劝人我没有。”
邓春刚被打败，听到这话第一个跳起来，“最后一场还没分出胜负，接着打！”
紫鹤真人辈分虽高，可他十几年没在江湖行走，面前的年轻人大都只闻其名，今天第一次见到真容，被他戗了几句话，敬意迅速流失，于是众口一词嚷嚷起来，非要骆平基与龙王接着比武。
真人满脸无奈，在头上挠了两下，假发歪斜，模样更显古怪，“非得打吗？”
“打！打！”七八个人齐声回道。
真人退到一边，“我管不了你们，可崆峒派弟子总得听我的吧？周怀玉，过来。”
周怀玉左右为难，掌门之令不可不听，可他正是精力充沛、热情洋溢的年纪，对刚刚成立的屠龙会比对崆峒派更有感情，这时走到老神仙身边，将会得罪众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其他人也都年轻，对紫鹤真人心存恼怒，因此谁也不肯劝解，场面越发尴尬。
最后是顾慎为结束了这段尴尬，“真人，我今天是自愿来与屠龙会比武的，如果你不着急，是不是能过后再解决崆峒派事务？暂且就给我们当个见证吧。”
真人没办法，指着周怀玉说：“他不是我徒弟，他师父死了好几年了，所以没人管教他。”然后又说：“周怀玉，你起来吧，待会咱们再说。”
周怀玉向紫鹤真人磕了个头才站起来，发现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都带着敬意与喜爱，心中甚慰，就算事后挨打挨罚，他也认了。
顾慎为与骆平基重新站到对面，准备进行未完成的比武。
劝架不成、本门弟子公开抗命，这两件事好像对紫鹤真人没有一点影响，他整理一下假发套，又开口了，“等等，我刚才躲在暗处也看了一会，你们两个说自己要用什么武功来着？”
“骆家碧波掌。”骆平基说，心想这个老家伙再折腾下去，崆峒派在江湖中的地位和颜面就要丢光了，真不明白，这样一个惫懒人物是怎么得到朝中贵人欢心的。
“倏忽掌法。”顾慎为回道，其实他准备以崆峒派掌法诱敌，暗中使出死人经剑法，快刀斩乱麻，一般人看不出来，周怀玉掌法不精，是他的手下败将，也说不出什么。
紫鹤真人对倏忽掌法却是最了解不过，双手一拍，“妙极，我还不知道崆峒派有你这样一位传人，你知道这套掌法的来历吗？”
“我只会些皮毛，不知道来历。”顾慎为敷衍道，倒要看看待会真人会怎么说。
真人没想等到比武结束，居然就当着众人的面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南华经》有云‘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浑沌像个鸡蛋，无孔无窍，倏忽是两个笨蛋，商量着替浑沌开窍，七窍凿成，浑沌也就完蛋了。明白一点没有？”
顾慎为小时候也读过书，对这段文字有印象，可是别说他不明白，就连站在人群中的周怀玉也茫然不解，他在师父临死之前得受此功，一直自行修炼，食髓知味，从来没向老神仙讨教过。
“敌人为浑沌，倏忽是掌法，七窍喻漏洞，大概这个意思吧。”顾慎为临时硬解，越发觉得紫鹤真人行为古怪。
“靠点谱，可我说浑沌是好蛋，倏忽是笨蛋，你明白没有？”
顾慎为答不出来了，将自身武功当成“笨蛋”，这可不在他所接触的武学范围之内。
骆平基受不了真人的啰嗦，冷笑一声，“老神仙，您这是要现场收徒传龙王掌法吗？”
真人没听出话外之音，眼睛反而一光，“收徒是不可能的，我那小徒儿知道了会嫉妒的，不过说到传授掌法——顾慎为，你想在皮毛之外再学点骨肉吗？”
各派弟子摇头暗笑，崆峒派掌门越来越不像话了，先不说本门绝技绝不可外传，就算传授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何况敌人近在眼前，反而容易产生混乱。
“老神仙……十几年没下山了，是吧？”玉清派的左芒小声问道，周怀玉冷着脸点点头，想当初若不是师父害怕死后本支没有传人，他根本学不到倏忽掌法，兄长周羽清大他十来岁，熬到现在也没有获得传授，紫鹤真人居然如此随意地就要教给龙王，倒像是崆峒派无路可走，非要巴结一名西域人似的。
顾慎为也莫名其妙，他与紫鹤之间的联系只是屠狗的一封书信，可老神仙还没见过他一面，就频繁示好，甚至力排众议，非要将崆峒派的命运与他捆绑在一起，眼下又当众要传他倏忽掌法，令他的承诺由假变真，实在匪夷所思。
“好。”顾慎为答应得十分勉强，紫鹤真人兴高采烈地招手，更加显得有眼无珠，甚至有点谄媚。
骆平基性急，冷冷道：“我得等多久？要回去睡一觉吗？”
“一刻钟足矣，这里有水有树，你们这些小朋友到处玩玩去吧。”
没人承认自己是“小朋友”，更没人去玩，全都看着紫鹤真人，低声议论纷纷。
顾慎为走到真人身边，瞧了一眼倚在树上的狭刀，离他只有五六步，伸手可得。
真人凑上来，压低声音说：“大智若愚，知雄守雌，非得当笨蛋，才能打碎好蛋，你的问题就是太聪明了，所以只会一味争强。你既然学会了乾坤推移，身兼两股真气，还管什么倏忽不倏忽啊，一掌打去，你就赢了。”
顾慎为一句没听懂，他怀疑紫鹤真人自己也稀里糊涂。
“嘿嘿。”真人对自己造成的效果很满意，在顾慎为后背拍了两下，“枉你学了那么久的大觉剑经，化气为剑的工夫都练成了，就没想过剑法可以反用吗？”
顾慎为好像明白了什么。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七窍
顾慎为没有过真正的师父，父亲纵容他，雪娘利用他，铁寒锋更像是合作伙伴，他独自在武学的荒野上披荆斩棘，偶尔会遇到荷女、木老头这样心怀鬼胎的同行者，很快就会分道扬镳。
经过六年的潜心修炼，顾慎为觉得死人经已经到头了，他可以让手中的刀更稳更快更狠，却再也不能从中领悟到更深更多的道理，即使荷女头脑清醒一切如常，也帮不到他，死人经如今是一片耕作精细的土地，年年丰收，可是已经没有增产的余地。
因此，紫鹤真人的话一出口，顾慎为的第一反应不是思考，而是戒备，身子向后微仰，眼角余光扫向不远处的狭刀，“你也听说过大觉剑经？”
真人对近在咫尺的杀机全不在意，反而更凑近一些，“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多打听就知道了，你放心，我八十岁了，就算大觉剑经能让人成仙，我也没精力修炼，我只是给你一点提醒。”
“你对大觉剑经很了解吗？”
“哎呀，像你这么多疑，早晚得饿死，附耳过来，我传你几招，先过今天这关。”
对面的人群正频繁向这里张望，骆平基为避嫌，背对两人，正与周怀玉小声交谈，看样子是在赞赏他的选择。
顾慎为稍微弯腰，紫鹤真人踮起脚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最后说：“就这样，信我你就用，不信我……你也试试，反正对你没坏处。”
顾慎为未置可否，走进场地，人群安静下来，骆平基转身，对紫鹤真人说：“老神仙还有话说吗？一股脑倒出来吧。”
“就剩一句话了，是对你说的：不可用强，不可硬抗。精气内藏，不伤不亡。”说罢咧嘴笑了，得意非常，觉得这几句朗朗上口，又是至理名言，亏自己怎么编出来的。
骆平基皱起眉头，隐约觉得老神仙是在讽刺自己。他身后的周怀玉小声道：“骆师兄莫见怪，这是谷神掌的开篇口诀，并无它意。”
周怀玉是想缓解骆家人的不满，真人听在耳中茫然若失，小声自语：“这不是我想出的？唉，也对。我能记住从前的口诀就不错了，怎么可能随口编出新的？唉，老了，太老了……”
骆平基不理睬老神仙的唠叨，迈步进场，随便做了个拱手的姿势，“请龙王接我的骆家碧波掌。”
顾慎为心里还有些疑惑。顺口说：“你接我一招倏忽掌法吧，就一招。”
“嘿。”骆平基心中恼怒，再不搭话，踏步上前，仍以推波助澜作为起势，因为龙王偷学此招，他非要用这一招打败他。
顾慎为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使出的是一招“在南在北”，对面的周怀玉看在眼里，嘴先撇了起来，龙王的架势稍有形似，倏忽掌法的神韵半点不存，老神仙连自家谷神掌的口诀都记混了，传授的掌法必然乱七八糟。
顾慎为说过要一招分出胜负。骆平基也不客气，第一招就使出全力，果然是波涛汹涌，离敌人尚有十余步。激起的掌风即隐隐有风雷之声，他在乾坤推移的功法中浸淫多年，虽然达不到族兄骆平英十一次推移的水平，最多已可做出九次，一浪推一浪，其中劲力或阴或阳，令敌人避无可避。
观众们早已变得谨慎，这一次还是不由自主叫喊出声，骆家高手名不虚传，同样的一招，在骆平基手里风起云涌，比龙王半真半假的模仿强上百倍。
顾慎为严阵以待，直到敌人攻入近身范围内，他的双臂突然舞动起来。
刹那之间，顾慎为仿佛长出了千百条手臂，发出的不是一掌，而是数十掌乃至百掌，先将敌人的掌风通通化解，随即反守为攻。
众人看得眼都花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骆平基也吃了一惊，先不管龙王这一招到底是不是倏忽掌法，看他的样子这可不是简单的模仿之作。
龙王快，骆家碧波掌也不慢，骆平基变招应对，以“随波起伏”接招，几乎接住了每一掌。
“几乎”是个奇怪的词，听上去不错，用在多数人身上的确也不错，可是就骆平基目前的状况来说，它含有致命的意思。
顾慎为收掌，吐出一口气，脚踩七星，后退七步，心想这真是霸道的武功，紫鹤真人垂垂老矣，竟然还能偶尔施展倏忽掌法，实在是一个奇迹。
顾慎为此前打完近二百招谷神掌之后，真气不减，反而更加充沛，这倏忽掌法却截然相反，极耗内功，虽然只得一招，顾慎为也觉得经脉内气息激荡，需要运气调和，他以七星步法后退，用的正是合和劲收功之法。
“七十三。”骆平基说，他虽然挨了几掌，样子看上去却很正常。
“你数得挺清楚。”顾慎为的确发出七十三掌，击中十次。
紫鹤真人大声道：“骆家小子，照我说的做，别逞强。”
骆平基怎么可能不逞强？他是骆家隐客，虽然早已不在江湖行走，对声誉只比从前更在意，他深吸一口气，不退反进，说：“龙王好掌法，可是胜负未分，咱们再打过。”
顾慎为摇摇头，“你已经输了。”
骆平基冷笑数声，十分地鄙夷不屑。
那些观众看不出真相，更相信自己人，全都嚷起来，“怎么就输了？骆师兄明明毫发未伤。”“不对，是龙王输了，他说一招定胜负，结果他没赢，那就是输了。”
玉清派的左芒注意到周怀玉脸上变颜变色，问道：“周师兄，你说说谁胜谁负？还有龙王的倏忽掌法好像跟你使得不太一样啊。”
周怀玉哑口无言，龙王的倏忽掌法的确有点古怪，快是足够快了，可是快法却与崆峒派绝技不同，倏忽掌法的快好似时间中断，龙王的快只是单纯之快，两者的差别表面上微乎其微，内在功法却大不一样。
“再等一会。”周怀玉说，倏忽掌法的特点不只是诡异之快。运劲也有独到之处，他要看看骆平基的反应。
骆平基再一次摆出推波助澜的架势，他不能认输，更不能后退，这场比武关系到骆家与他个人的名声，还有屠龙会的期望，他必须得赢。起码证明自己没输。
顾慎为站立不动，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
紫鹤真人有几分自知之明，对人群中的本派弟子说：“周怀玉，你想让骆家的人就这么死掉吗？”
周怀玉一下子成为关注焦点，老神仙的警告、龙王的淡然，都让他们心中不安。对骆平基的状况产生疑问，如今他们只信任周怀玉，好像他一句话就能决定胜负。
周怀玉心里却没有定数，他希望骆平基没事，可万一判断失误，骆家剑客真的可能死在这里，他没有开口。而是走到骆平基身边，低声问：“有气血不停上涌的感觉吗？”
骆平基扭头严厉地看着周怀玉，显然在怪他多事，“龙王今日必死。”说罢，向前迈出一步。
就是这一步，耗尽了他的全部意志。
骆平基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下意识伸出手。被身边的周怀玉及时扶住。
“我没事。”骆平基仍不肯认输，可声音已经变了。
“真是倏忽掌法！”周怀玉吃惊地说，屠龙会众人呼啦围上来，终于看得清清楚楚：骆平基眼鼻耳口七窍渗出淡淡血痕，再明显不过地表明他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
骆平基从众多目光中看到了诧异、失望与责备，体内又生出一股力气，推开周怀玉。自行站稳，大声重复道：“我没事！”
其他人不敢反驳，只有青城派与骆家庄关系最好，邓春小声提醒：“骆师兄。你流血了。”
骆平基顺着邓春的目光伸手在嘴边一抹，摊开手掌，看到上面有一道淡淡的血迹，“小伤。”
“不不，还有你的眼角、你的鼻子和耳朵……”邓春慌张起来，骆平基对自己的伤势竟然毫无所知，这可太奇怪了。
骆平基抬起双手，在眼鼻耳等处擦拭——手掌上的血迹更多了。
他的心一震，仿佛一块在火上经受灼烧的石头，一直都很完整，在最后一刻，由里到外地破碎了。
骆家剑客再次摔倒，这回被四五个人扶住，他头上七窍开始汩汩流血，吐出一句话：“我不要死在这儿。”
屠龙会的人慌了手脚，抬着骆平基，匆匆跑出树林，直奔程家庄。
三场比武，顾慎为赢了。
屠龙会的人走了一多半，只剩下七八人，面对龙王既愤怒又无奈，西域来的魔头遵守了所有规矩，身为中原武林的精英一代，他们无话可说。
玉清派左芒是留下来的人之一，“屠龙会输了，我知道龙王想问什么，这就给你答案。”
“好。”顾慎为说。
“这六个人。”左芒指着跟他一块留下来的同伴，“是近六年投入各派的弟子，全是带艺拜师，但他们当中没有西域人。”
六人生硬地各报门派、姓名，以及籍贯何处，将这当成一次羞辱。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顾慎为没有从这六人身上看出任何金鹏杀手的痕迹。
左芒等人也不告辞，出林追赶其他人。
林地中只剩下顾慎为与紫鹤真人。
“真人传的好神功。”
“不是我有神功，是你自有根基，唉，可惜骆家的小子了，早听我的话他应该没事的。”
顾慎为走到树下，拿起自己的狭刀，说：“咱们需要谈一谈。”
“是啊，我一直想跟你谈。”
顾慎为必须弄清楚，紫鹤真人为何要利用自己杀死骆家的人：老神仙见过骆平基，了解对方孤傲不服的性格，他传授的那一招在南在北，分明就是要致其于死地。9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实话
苏蔼自作主张，没有守在九曲滩林外，而是跑到程家庄数里外的茶棚里，喝茶聊天，度过了愉快的一个多时辰。
老迈的茶馆主人自然记得这位出手阔绰的青年，有了那十两赏银，他对招徕其他客人不感兴趣，只殷勤接待从西域而来的苏公子。
苏蔼讲述些璧玉城和香积之国的奇闻异事，茶馆主人还以京城风土人情以及多年所见所闻的江湖人物，“程九爷是个大好人，扶危济困，京城内外再找不出第二个来，他这些年资助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城门口……”
远远望见顾慎为与紫鹤真人走来，苏蔼告辞，又留下一小锭银子，茶馆主人千恩万谢，站在路边目送贵客远离。
顾慎为说：“对真人不必见外，你打听到什么尽管说。”
苏蔼向真人略显腼腆地一笑，“顾公子刚进树木，从骆家庄里跑出骑马的四个人，不久之前又有两人骑马离庄，这两人是庄中管事，平时专门替程屹跑腿送信的，之前的四人分别是少林寺、龙虎山的俗家弟子，一位不知来历，卖茶老汉认得最后一位，声称那是华平公主驸马府里的人，姓骆，与程屹常有来往。”
“这个姓骆的多大年纪，胡须如何？”
“三十左右，胡子……一捧，非常好认。”苏蔼抬起双手，在颔下做出“一捧”的样子。
“这是骆启虹。”顾慎为记起那个在公主面前飞扬跋扈的侍从。
“别那么肯定。”真人对骆家的了解更多一些，“公主身边的骆家人不少，差不多都蓄着胡子，就是他们自家人也未必认得清楚。”
顾慎为点点头，仍确认那就是骆启虹。
顾慎为想与紫鹤真人好好谈一谈，程家庄后面的树林以及怀西馆都不是理想的地方，苏蔼跑在前面，在一家路边客店租下一间客房，把头靠边，隔壁空置，正可当作密谈之所，他守在门口，不让闲人接近。
真人走得有点累了，慢慢坐下，在膝盖上揉搓，由衷赞道：“这个年轻人真不错，聪明伶俐，瞧他的脚步，武功也有根基，你从哪搜罗到这样的好苗子？崆峒派多少年没收到这么合意的弟子了，全是周家哥俩那样：父亲是本门长老，碍于情面，不得不收，而且刚一出生就确定了谁当他们的师父。唉，连个选择都没有。”
周羽清、周怀玉接连违背掌门旨意，紫鹤真人有点头疼。
“有利有弊。”顾慎为说，真人还在客套，他已经打算有话直说了，“不听话的弟子有时候会给门派开辟另一条出路，两边下注，甚至三四边下注，安全稳妥。”
“哈哈。”真人大笑，干脆将假发套摘下来，“太热了。你能说这话，说明你还是中原人，从朝堂到江湖，这的确是常见的伎俩，可这回不一样，人越老心越贪，我要赌把大的，不想两边下注。”
“嗯。”顾慎为已经听过类似的话，这回他要听详细的解释。
紫鹤真人长叹一声，“回想起来，我上一次搞阴谋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我以为那是最后一次，绝没想到还能活到今天。”
他看着顾慎为，枯瘦的脸上浮现笑容，“阴谋是美妙的，也是精致的，策划的时候精雕细琢，实施的时候大刀阔斧、随机应变，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部分？计划与事实不符，需要你马上做出调整的时刻，早一步则乱，晚一步则危，当时心惊胆战，事后却极有成就感。”
“我最喜欢说实话这一部分。”顾慎为已经厌倦了紫鹤真人的回忆。
“实话很危险，就算双方互相信任，它也很危险，那意味着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从前我们都尽量不说实话，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你真打算听实话？”
“‘危险’也是我喜欢的一部分。”
真人想了想，重新将发套戴上，这样显得更正式一些，“好吧，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周羽清对我说京城出事了，皇宫里发生暗杀事件，我当时就知道大事要来了，那是我一直所担心的。朝廷几方势力并立，为争夺权势而明争暗斗，这样的状况不可能长久，终于有人等不下去，第一个出手了。”
“皇宫里被暗杀的人一个是萧王世子，另一个必然是皇帝，这其实不需要证据，杀手们混进皇宫必然千辛万苦，真正的目标若不是皇帝，那可太浪费了。”
“经此一乱，皇太后与庞氏、华平公主与骆家、萧王与皇室亲王，这三方至少有一方将彻底毁掉，我身为崆峒派掌门，只关心一件事，别让自家仰仗的大树倒掉。”
顾慎为相信这些都是实话，“崆峒派已经选好了大树，从前是皇太后一家，这几年靠上了萧王，地位稳固无忧。”
“呵呵，这才是两边下注，是我建议周羽清将范用大送到萧王府的，用大做得不错，虽然最后出了一点纰漏，总算取得了萧王的信任。”
顾慎为想起范用大昨晚在萧王府的狼狈样子，觉得紫鹤真人过于乐观了。
“你不相信？”真人一眼看出顾慎为的心事，“那我再告诉你一点实话，那晚我向皇太后求得关于你的赦令之后，独自去了一趟萧王府。萧王正承受丧子之痛，而且心里极为害怕。你知道，这些年来皇帝与萧王越来越亲，大靠山一倒，萧王地位难保。所以他非常高兴见到我，我们谈了一会，他愿意倾尽全力支持皇太后与庞氏，无论皇帝有后与否，他都不会让自己的子孙参与帝位之争。”
顾慎为这回真的有点吃惊了，紫鹤真人看上去像是老小孩，言谈举止不守章法，竟然悄悄完成了一项大阴谋，令朝中对立的两股势力暗中联手，“所以这轮危机当中倒下的会是华平公主与骆家。”
“必须如此。”真人站起身，显得很兴奋，然后狡黠地一笑，“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拉拢你这个‘西域魔头’原因，明白了吗？”
“让我猜一猜，你想取得萧王的信任，就必须将崆峒派两名弟子从暗杀事件当中摘脱出来，你早就猜到范用大是为了向我报恩才卷入是非的，证明他无罪就必须证明我无罪。”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你的作用可不止于此。”真人笑得有些阴险，而且对此不加掩饰，正如他所说的，他喜欢阴谋。
顾慎为将狭刀放在桌上，“为了它。”
真人似乎将江湖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居然伸手将狭刀拿过去，随手拔出半截，鉴赏一番，“刀很普通，用刀的人不普通。”他将狭刀放回原位，“这些年来，你一直渴望用它，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它可对付不了公主。”顾慎为心里有一套计划，但还不到实施的时候。
“它能对付骆家。”
顾慎为沉默不语，原来这就是紫鹤真人传他掌法，将骆启苍打成重伤的原因。
“一脚走在江湖，一脚踏入朝堂，骆家做得非常成功，而且独此一家。我能见到皇太后，能夜访萧王，可我就是我，等我一死，崆峒派就是普通的江湖门派，下一任掌门还得重新建立关系。只有骆家，在朝堂中根基广泛，主人反而不甚重要。这也是一个缺点，我希望——皇太后和萧王也希望——你能用这柄刀给骆家一点压力。”
“骆家脚踩两边，江湖仇杀的压力总会传到朝堂那一边去。”顾慎为已经明白了紫鹤真人“阴谋”的大部分。
“当然，这并不容易，骆家对朝堂和江湖一直分得很清楚，从来没有逾界，可你不一样，华平公主还是想杀你，她的侍从参加屠龙会就是一个明证，这样一来，朝堂的骆家就不得不插手了。”
“你们想引出谁？”
“骆琮，羽林将军，掌管十万京城北军，是华平公主最重要的支持者，只要能引他露头，其它事情就好解决了。”
顾慎为知道骆琮是谁，羽林将军虽说不是三公一级的高官，但是手握禁军，在非常时期地位至关重要，骆琮本是文官，由于公主的扶植，断断续续在羽林军中任职十余年，是皇太后的眼中钉。
紫鹤真人的阴谋有点意思，顾慎为只反感其中一点：他在其中的地位只是一柄刀，受人利用，这与他多年前立下的誓言格格不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做被*控者了。
“你好像忘了一个人。”顾慎为绕开话题。
“中常侍严沁。”紫鹤真人呵呵笑道，“他已经不重要了，明天见过他之后你就明白了，你不是想报仇吗？得快点动手，再晚就来不及了。”
搞阴谋的紫鹤真人远没有装疯卖傻时可爱，但他的确说出不少实话，光凭这一点，顾慎为就不会立刻拒绝，“骆家和公主都想杀我，真人的计划的确不错，我会考虑的。”
面对敷衍的回答，紫鹤真人一点也不在意，“光我一个人说实话，龙王是不是也该透露一点？”
“你想知道什么？”
“龙王并非孤身一人。”真人的笑容又变得狡黠而得意了，“你的小跟班秦夜明去哪了？还有那些勤勤恳恳替你收集情报的小东西，我也挺好奇。
顾慎为没有马上回答，他有一种感觉，不相信紫鹤真人将是个错误，相信却会变成傻瓜。
（非常抱歉，前面三章的人名出现错误，骆平基应为骆启苍，前者是公主侍从，后者才是高傲的隐客。脑子实在是糊涂了，今天才反应过来，已经全都改过，造成困扰，望乞见谅。）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真面
策划一起阴谋不比施展一套倏忽掌法更轻松，紫鹤真人有一种类似于熬夜过头的兴奋感：明明很累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他拿起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又吐了出来，“这是茶还是漱口水？怎么有股奇怪的味道？”
秦夜明去哪了？谁替他收集情报？这是顾慎为最重要的两个秘密，无需仔细琢磨他就知道，这次的“实话交换”不公平，紫鹤真人说了许多，可是全都无凭无据，顾慎为的秘密一旦泄露，却会给许多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危险。
说到阴谋诡计，顾慎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比对面的八十岁老者年轻，“秦夜明在替我监视一个人，不到必要的时候他不会现身，所以连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至于那些收集情报的‘小东西’，他们隐藏得很好，真人不用担心。”
紫鹤真人居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不住地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你不是随便杀人的莽夫，我有计划，你也有计划，很好，很好。”
顾慎为静静听他说完，“有一件事真人还没有提起？”
“什么事？”
“那群金鹏杀手。”
“这还用说，他们肯定都藏在驸马府里，整个暗杀事件就是公主的阴谋。”
紫鹤真人说得太肯定了，顾慎为无法接受，“证据呢？杀死皇帝对公主有什么好处？”
“证据？”真人挠挠头，好像从没听过这个词，“明摆着嘛，皇帝无后，一旦驾崩，就得从诸王子孙当中选立新帝，有几位王爷是一直站在公主这边的，她完全可以从中选择一个听话的小孩登基，自己在幕后操纵。更直接的证据也有，你还没见过羽林校尉吧？”
“没有。”
“守卫皇宫是羽林军的职责之一，暗杀事件发生之后，当晚值班的羽林校尉立刻被下狱拷问，他的嘴倒是挺严，可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羽林军最听公主的话，她自然就是幕后主使。”
“皇太后干嘛不直接抓羽林将军骆琮？”
“害怕打草惊蛇呗，骆琮很狡猾，他几次三番主动请罪，就是要试探皇太后的态度，皇太后暂时不敢动他，必须将羽林军的注意力转到别的事情上去，然后……”
“然后大将军庞靖就会从边境率军进京。”
“差不多吧。”
“那个怀孕的宫女呢？她若是产下男孩，公主的计划也就失败了。”
“呵呵，聪明如你，偶尔也会失误，你那些收集情报的小东西被骗了？”
“没有宫女怀孕？”
“皇帝若还在，今年二十一岁，他要是有本事，早就该生下三四个儿子和五六个女儿了，哪那么巧，从皇后以下，几十名嫔妃生不出一儿半女，偏偏就有一名宫女悄悄怀孕了？皇太后故意散布这条谣言，好让华平公主以为她将赌注都押在了这上面，其实她暗中向大将军庞宁求救，北边数十万大军，只要有一点借口，就能挥师南下，十万羽林军自会望风而降。”
顾慎为长长地嗯了一声，“好计划，由我挑拨公主和骆家剑客，迫使骆琮动用羽林军，然后大将军庞宁以此为借口率军进京，皇太后到时公布皇帝死讯，选择一名年幼听话的王孙继位，她继续听政，真人立下大功，崆峒派在朝中的靠山更稳，还除掉了江湖中最强大的对手——河东骆家庄。”
“对啊。”真人跳起来，“所以我说要赌把大的嘛，当然我也说了，计划不会这么顺利，肯定有各种样的障碍，一个一个地清除就好。”
“眼下就有一个障碍。”
“哦？什么障碍？”
“我。首先，你高估我了，我一个人对付不了所有骆家剑客，公主和骆琮根本无需动用羽林军。其次，你低估我了，整个计划当中，除了杀人，我什么好处也没得到。”
“嗯，看来我没说服你，这还真是一个障碍。”真人好像刚刚想到这个问题，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会，随后展露笑容，“我不着急，反正公主和骆家肯定要杀你，我相信你会反击的，而且会吓大家一跳，我可没有高估你。至于好处，报仇不是好处吗？报仇之后不受惩罚反而有功，这不是更大的好处吗？”
“这么说这就是你的真面目了？”顾慎为冷冷地问，他在想，紫鹤真人老小孩似的外表，究竟是一种掩饰还是真实性格，或许这个老人将阴谋也当成了游戏。
“真面目？”真人指着头顶，“戴上它怎么可是真面目？哦，你是说我的计划，我开始就跟你说过，实话很危险：不说清楚，显得虚伪；说清楚，显得自私狠辣。我问一句，如果换成你，将心中所想所愿全都说出来，会是怎样的面目？”
顾慎为愣住了，在疑心与冷漠背后，他是什么面目？那必然是一副残破不堪、阴暗扭曲的模样，连他自己也会厌憎。
他终于醒悟，实话果然很危险，人们已经习惯假面示人，突然见到真面反而会吓一跳。
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紫鹤真人拱手行礼，“请恕晚辈无礼，晚辈一双浊目，看不透世间真假，真人说了实话，晚辈不能说，也不敢说。”
“呵呵，没关系，咱们不一样，我老了，再怎么修饰也还是丑，不如省点事，露出真面目来，你这副假面不错，干嘛要抛掉呢？何况在整个计划当中，我看中你的就是假面，你是杀手，那就去杀人吧。”
即使佩服真人说实话的勇气与豁达，顾慎为还是没办法喜欢他，“皇太后给了我十天时间，今天才是第三天，不着急，我会尽可能找出金鹏杀手的下落，证明他们是被公主收买的，到时你们自有借口，用不着非借我的刀不可。”
“虽然杀手肯定藏在驸马府，想找证据可不容易，还是杀人更简单一些。”
顾慎为摇摇头，“我有我的计划，这就告辞，真人要同行吗？”
“不了，我得在这儿休息一会。”紫鹤真人看样子是累了，连接着劝说顾慎为的意愿都没了，“你先走吧，记住，计划总得变通，有些事情是你不得不做。”
顾慎为出门招呼苏蔼离开客店。
“这位老神仙挺有意思。”苏蔼在路上说，虽然只有简单接触，他还是形成了自己的看法，“糊涂里装着聪明，聪明里又夹杂着糊涂。”
“他八十岁了。”顾慎为说。
苏蔼茫然，没明白八十岁与此有何关系，心想老神仙果然有点本事，只不过交谈一会，连顾公子说话也变得玄奥起来。
两人回到怀西馆时才是下午，终于有机会见到还没睡觉的众人。
方闻是正在庭院里来回转圈，见到顾慎为与苏蔼，长出一口气，几步跑来，“真是麻烦，驿馆不允许我们随便出入，想找人报信又不知道你们在哪，真是麻烦，你们总算回来了，快把我急死……”
“出什么事了？”顾慎为打断他。
方闻是引路，三人走进正厅。
“上官教头被华平公主带走了。”
“什么？”苏蔼失声叫道，迈步就要向外面跑，马上又讪讪地止住脚步，红着脸低声说：“方先生先说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正在说嘛，你着什么急？”方闻是受许烟微影响，对这个“心怀鬼胎”的年青人不是很喜欢，“不是公主带走，是公主派人来将教头请去了，说是久慕她的大名，盼望一聚。我们都建议教头不要自投罗网，可她说见见无妨，就带着红蝠进城了。”
顾慎为一下子明白紫鹤真人成竹在胸的原因是什么了，崆峒派掌门或许不知道公主的具体计划，但是肯定猜到公主将会主动出击。
“走了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他们有马车，估计这时候已经到公主家里了。”方闻是顿足叹息，“教头干嘛要接受邀请呢，完全没必要嘛，公主权势再大，还能硬抢西域来的使节吗？”
“她自有理由。”顾慎为其实更希望上官如能置身事外，她的参与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那就好。”方闻是向苏蔼使眼色，示意他退下，目送他离开之后，说：“龙王……哎，顺嘴了，总是改不过来，顾公子，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我帮忙，可是参谋一下总可以吧，我又不出门惹事。”
“嗯，我还真有一件事要请方先生帮忙。”
“你说。”方闻是急忙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裳，摆出军师的架势。
“告诉我，你们到底为什么来中原？”
“按惯例朝贡，求得一枚印玺，王位就算是得到承认了。”
实话很危险，真面目很丑恶，可顾慎为还是更喜欢真实，“你在说谎，朝贡用不着这么多人，西域战事方平，没理由抛下不管。”
方闻是神色尴尬，嘿嘿干笑数声，“你还是老样子，对什么都不相信，有人跟你说过什么吧？肯定是铁玲珑和小初，他们两个曾经替疏勒太子向上官教头求助，遭到拒绝之后很不高兴，干脆投靠了康王尚辽，你说这不是小孩子气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这个……”方闻是后悔自己多事了，支吾了好一会才说：“上官教头这六年过得很艰难，你知道，璧玉城朝不保夕，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她肩上的担子比谁都重。所以她有个想法，希望能帮你彻底报仇，了结你的心结，然后……然后劝你回西域，她就可以隐退了。”
“希望替我报仇？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接受公主邀请的吗？”
方闻是脸色一下子白了，“不会吧，教头是个聪明人……”可是亲眼目睹上官如六年来的变化，方闻是还真猜不出她的想法。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仇恨
霍允早早就睡下了，呼吸若有若无，似乎睡得很香甜。
墙壁上的大洞本可以修补好，韩芬不同意，要来几块木板，草草堵住，“下回再出事，你就可以直接过来了。”
韩芬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她已经打定主意，一步不离房间，驿馆里自有仆妇定时过来送饭收走垃圾。
“她总在睡觉吗？”顾慎为也用特别小的声音问。
韩芬笑着点点头，“像小孩一样，吃完饭用不上一个时辰就睡下了，白天睡，晚上也睡。”
“孙神医怎么说？”
“他说他也弄不清，反正没什么大事，能睡觉对修养内伤是件好事。”
顾慎为走到床边看了一眼，霍允大概正在做一场好梦，神情温和，双颊微红，额上有一层细汗，平增几分娇艳，要追溯到近十年之前，两人一块在金鹏堡里组建“臂奴帮”时，她才偶尔会露出这副表情。
韩芬拿起床边的手巾替她揩去细汗，用崇拜而欣赏的语气小声说：“还有比她更美的人吗？”
顾慎为摇摇头，悄悄走出房间，询问等在外面的方闻是：“孙神医呢？我要见他。”
“走了，去给萧王治病，这不是你的命令吗？”
“是。”顾慎为想起来了，是他让范用大向萧王介绍孙神医的。
两人一块回到客厅，方闻是局促不安，一关上门就说：“上官教头绝无恶意，她说璧玉城本来就是顾公子的，还给你理所应当，你不会……那个……你不会……”
生气？恼怒？拒绝？失望？方闻是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词来。
顾慎为坐在椅子上沉思，“你了解死人经吗？”
“死人经？不就是你一直在练的杀人武功吗？”方闻是点点头，“可我不太喜欢死人经这个名字，听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大觉剑经，这个就比较好。”
方闻是不会武功，也不懂武功，恰恰因为如此，顾慎为觉得他是个合适的谈话对象。
“叫什么不重要，你相信武功能将某种情绪固化在心里吗？”
方闻是明白了这是一场严肃的谈话，于是也坐下，“我听上官教头跟我说过大觉剑经的事情，我想其中是有点道理的，任何武功都有这样的功效，比如我知道我能打过大多数刀客，自然就敢多管闲事，就连文采也是如此，我读过许多书，就敢在帝王面前侃侃而谈，不是我胆子更大，而是更有信心。可是像大觉剑经这样，能将仇恨在心中固化——我理解不了，不过能接受，因为你跟御众师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死人经的确如此，我心中有一股仇恨，从前我得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忘记，修炼死人经之后，就再也不需要提醒，它时时都在，可是我犯了一个错误。”
“错误？”方闻是惊讶地说。
“嗯，我以为我心中的仇恨是针对灭门仇人的，等到独步王死后，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方闻是更惊讶了，“不恨灭门仇人，你在恨谁？”
“不是不恨，独步王杀死我所有的家人，我当然恨他，但那只是普通仇恨，不是死人经固化的仇恨，修炼那套武功，让我憎恨的不是‘谁’，而是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方闻是越发迷惑不解，顾慎为正在跟他推心置腹，他却听不懂其中的含义，深感羞愧与自责。
顾慎为并不在意，方闻是的“不懂”反而是个鼓励，让他能够说出心里话。
“金鹏堡和璧玉城，那才是我最大的仇恨来源。”
“金鹏堡和璧玉城。”方闻是喃喃地重复着，隐约明白了一点。
“我的一生都是在那里改变的，我学会了奴颜婢膝，学会了阴谋诡计，学会了凶狠无情。”
“除了奴颜婢膝，其它两项还好吧，挺有用的。”方闻是小声说，还是没准确把握住其中的意思。
“可我不是自愿的，我是被迫的，想象一下，将方先生放在一群大字不识的野人当中，你还得强迫自己学会他们的一切技巧——爬树、捕猎、吃野果生肉……”
“不用说，我明白了。”方闻是的确明白了，他可以变得更无情、更奸诈、更无耻，但他绝对受不了野人的生活，那与他博览群书的生活差距太大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生活环境，在这个环境中逐渐长大并变化，可很少有人能接受与此截然相反的生活。
大雪山剑客与金鹏堡是世仇，他们的孩子却很容易就能接受金鹏堡的杀手训练，甚至以此为荣，因为两者的环境带有相似性，可是中原顾氏与西域金鹏堡就像是两个世界，顾慎为当时所面临的转变几乎是脱胎换骨重活一遍。
这可不是一夜之间完成的重生，它一点点地割裂皮肤、敲碎骨骼、放出鲜血，全部重造之后，再一点点地重新装在一起，顾慎为数度想过一死了之，直到他修炼了死人经。
死人经是杀人的剑法，也是救人的武功，顾慎为的剑法越强，找回的自尊越多，对那个曾经重塑自己的地方恨意越深。
“所以，你从一开始想毁掉的就是金鹏堡和璧玉城？”方闻是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块东西，眼前的顾公子不是从前的龙王，他错了，上官如也错了。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施青觉举刀杀死上官伐，那时我就觉得奇怪，如果我对独步王恨之入骨，就该想着亲手杀死他才对，可我没有这种渴望，只要确认他死了就行，他是金鹏堡的象征，他死了，我就可以尽情破坏石堡和山下的城市。”
“可你没有这么做，你……”方闻是说不下去了，心中的那块东西越来越重，越来越往下沉，“你把金鹏堡和璧玉城留给了战争。”
“留给了战争，如果让我来毁掉金鹏堡和璧玉城的话，我得杀许多人，包括许多我身边的人，甚至可能包括你。”
“我？”方闻是吓了一跳，在外面飘飘荡荡的心事全回来了，“为什么杀我？哦，我知道了，因为我不会同意你的做法，毁掉金鹏堡，还可以吧，起码能取得大雪敌剑客的支持，毁掉璧玉城，那简直……那简直是自断双臂。”
“所以我永远不可能再回璧玉城，上官如实现了我的一部分愿望，等到这一代人寿终正寝之后，金鹏堡里再也没有杀手，璧玉城南城已被烧成平地，北城也变了模样，我听到这些消息，觉得很好，不想再回去看到它们的样子。”
方闻是很谨慎地将一些话埋在心里，璧玉城的变化没有那么大，仍是商人与刀客聚集的天堂，胡乱杀人的事情比从前少了些，但是只要战争的威胁还在，这种状况就不会有太大改变，至于金鹏堡，里面的人是变了，石堡可没变。
这些事情顾慎为未必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想听，方闻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的石头减轻一些，龙王虽然变得陌生，好歹没有彻底沉沦于杀戮之中，他逃离西域，将璧玉城留给战争，也在某种意义上“饶恕”了这座孤城和山上的金鹏堡。
方闻是突然替上官如感到悲哀，无论报仇与否，顾慎为的确不会再回西域了。
“独步王已经死了，你对灭门之仇的恨意也没那么强烈，为何还要来中原呢？”方闻是问道，他已经决定放弃劝说顾慎为改变心意了。
“一开始我只想弄清真相，到底是谁雇用了金鹏堡，我知道得越多，疑惑也随之越多，就这样我一步步走过来，等我发现幕后的身影隐约可见时，报仇也就顺理成章了。说实话，我心中没有多少恨意，只想解决这件事，我怕行动太晚，知情者都已死光，又怕行动太早，此后我就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了。”
“哈。”方闻是突兀地笑了一声，“起码这一点没有改变，你就是喜欢复杂的阴谋，唉，我也喜欢，可我很久没有接触到了。”
“你不是给上官教头当了很久的军师吗？”
方闻是嘿嘿讪笑，扭头向门口望了一眼，“上官教头……跟你不一样，她对西域大势不感兴趣，调兵遣将大都在暗中进行，我帮不上多少忙。”
“你帮她劝降了独孤羡。”
“独孤将军很容易劝降，他对称王本来就不感兴趣，而且腹背受敌，投降是他最好的选择，我的游说只是给他一个台阶而已。”
方闻是似乎不了解多少内情，顾慎为没有追问下去。
外面有人敲门，方闻是起身，小声补充道：“顾公子放心，这些话我会保密，就算是贱内动粗，也不能让我开口。”
顾慎为点头，然后叫一声“进来”。
苏蔼推开门，神情有些惶惑，“驸马府派人送信来，说教头今晚就留在城里了，让咱们不用等她。”
“教头有手信吗？”方闻是马上问道，
“没有，就是驸马府的一个人，说完就走了。”
两人都看着顾慎为，等他定夺。
“那四具尸体呢？”顾慎为却提出一个完全不搭界的问题。
“好好放着呢。”苏蔼回道，神情更加惶惑。
“玉清派来人的时候通知我。”顾慎为好几天没睡过踏实觉了，可是眼看着外面夜色降临，他的心还是兴奋起来。
总得有事情可做。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小庙
一行七八人赶着马车，于傍晚时分到来城外怀西馆，皆为仆役庄客的装扮，领头的管事自称来自程家庄，他是个擅长于跟官吏打交道的人，几次作揖、几番耳语、几包银两，顺利打开了怀西馆大门。
京城不是璧玉城，天刚擦黑，街上已经罕见行人，怀西馆的官吏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始至终没有过问车里装载着什么。
马车离开驿馆之后朝程家庄的方向驶去，数里之后拐出官道，在路边茶棚前暂驻，管事热情地向茶棚主人打招呼：“郑老儿，今天歇得早啊。”
茶棚主人已经收摊，正打算进屋休息，对这次意外的亲近举动非常意外，嗯啊片刻才点头哈腰地说：“主管辛苦，老汉这里还有些好茶，要不要来一壶润口？”
“正口渴，来几碗茶，月底一发算钱给你。”
两人在那里闲话，其他几人也没闲着，围住马车，麻利地搜索一遍，连车底都不放过。
一名庄客仍不放心，“龙王是杀手出身，歪门斜道颇多，咱们小心些，再搜一遍。”
第二遍仍一无所获，几人连马肚子下面都看过了，这才算安下心来。
管事见事情已了，拱手道：“各位侠士，在下就送到这里了，请自便。”说罢也不喝茶，自回程家庄。
茶棚主人呆呆地看着管事离去，侠士们赶着马车调头，回转到官道上，郑老儿是个老实人，急忙回屋，上床便睡。
共是六人，一人赶车。五人护车，紧张气氛渐渐消失，当时月朗星稀，照得天地间银白一片，道路清晰可见，几人边走边聊。原来都是各派弟子。
二更左右，六人来到城外十几里以外一座小山脚下，又有三人从路边草丛中走出来迎接，就在前面带路，来至半山坡上的一座小庙里。
这是一座已遭废弃的山神庙，庙内点着一盏小灯，已有数十人等在其中。
玉清派左芒几步冲出山神庙，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里面的四具尸体，随后向护车的几人拱手称谢。“六位师兄仗义勇为，不辞辛苦取回四名师弟的遗体，在下感激不尽，玉清派上下也必然记住这段恩情。”
整趟任务无惊无险，护车人仍慷慨陈辞一番，谁也不会浪费与玉清派结交的机会。
众人在庙前相见，七手八脚地抬着尸体进庙，将它们摆放在香案上。算是当作此次聚会的见证。
崆峒派的周怀玉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向四具尸体躬身深施一礼。起身说：“诸位稍歇，听我一言。”
周怀玉白天时败给了龙王，但他敢于当众违抗本派掌门的命令，留在屠龙会当中，获得极大的赞赏与尊敬，骆家剑客不在。他隐然成为领袖，只差一句承认。
众人禁声，听他说话。
“龙王自恃一身邪功，来中原江湖兴风作浪，暗害我武林同道。刺杀皇室宗亲，迷惑朝堂，扰乱各派尊长，面对此等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我等正义之士岂可袖手旁观？”
虽说今晚的聚会目的明确，但是并非人人想法一致，青城派最恨龙王，邓春还是要说一句实话，“龙王算不上邪功吧，他用的可都是骆家庄和崆峒派的掌法。”
周怀玉正要说到这，“龙王的确使出了中原武功，当时我也被骗过去了，事后一想，才明白龙王的阴险狡诈。”
“此话怎讲？”
“龙王本以刀法见长，为何弃刀不用，非要比掌法？还不是害怕刀法会显露他杀人的手法？他想掩饰自己与西域杀手的联系，自然不敢当众用刀，况且他那三套掌法似是而非，其实根本不是真正的中原武功。”
众人点头，都忘了当时选择比试掌法的人并非龙王。
“不用多说，龙王滥杀无辜，现有玉清派四位师弟的遗体摆在这里，他是中原江湖义士的公敌，咱们只说怎么对付他吧。”左芒原本有几分相信龙王是被陷害的，可是回到屠龙会之后，他的想法慢慢又变了，为了遮掩之前的犹豫，他反而比其他人更坚定。
“就是这个道理。”周怀玉及时接过话头，“龙王骗过了官府，各派掌门心知肚明，只是不好直接出头，就只能由咱们这些人拼一拼了，只要除掉龙王和他的西域杀手，在死不辞。”
众人出声附和，却有一人提出问题：“咱们比武已经输了，按规矩不能再找龙王麻烦，这怎么解？”
周怀玉冷笑一声，“龙王阴险至极，用西域那一套无耻手段对付中原江湖，难道咱们就坐以待毙、束手无策了？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周怀玉卖了个关子，故意闭嘴不说，众人连声催促，他才道：“三场比武，输给龙王的是屠龙会，要我说，屠龙会不如就此解散，咱们另起炉灶。”
这个主意立刻得到大家赞同，接下来，议论的焦点转为新炉灶该叫什么、在哪聚会、谁当主持者一类的问题上，周怀玉抖搂精神，牢牢控制话题走向，眼看着就要获得众人的支持，青城派的邓春偏偏又出来扫兴。
“可惜，骆启苍重伤，骆家再没人敢来了，群龙无首，龙王的武功又那么厉害，就算屠龙会改名，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吧。”
大家都还记得白天的三场比武，有人沉默，也有人不服气，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
周怀玉是最不服气的一个，大声道：“龙王武功不过尔尔，他擅长偷袭暗算，即使在比武场上，也喜欢用奇招，好比邓师兄，老老实实遵守江湖规矩，谦让了几十招才肯出全力，被龙王利用。若是邓师兄开场就使出绝招，哪能让龙王坚持到最后？我与骆师兄也都是被龙王怪招所骗，才会惜败，他的武功其实没有那么强。”
这些人都是各派年轻一代弟子当中的佼佼者。喜胜不喜败，听周怀玉这么一说，信心又都高涨起来，许多人暗想，大门派未必就出高手，邓、周、骆三人败于龙王。没准是学艺不精，换做我，结果或许就不一样。
山神庙内沸腾起来，邓春也不出言扫兴了，反而斗志昂扬地自告奋勇，要与龙王再来一次生死决斗。
扫兴的另有他人。
“嘿嘿，龙王连刀都没用，就把各派高手打得落水流水，你们还想找他报仇？屠龙会反正要改名。不如就叫拜龙会吧。”
“哪位师兄如此灭自家威风？请站出来说话。”周怀玉听声音是在人群中，因此嘴上还保持着几分客气。
“我不是师兄，我是你们的祖师爷爷。”
面对如此明显的侮辱与挑衅，众人一下子炸了，纷纷喝斥，许多人伸手去摸兵刃。
周怀玉终于明白挑衅者不是自己人，运内功发出声音，压过庙中的嘈杂。“何方妖人，有本事当面说话。鬼鬼祟祟算什么英雄？”
那个声音怪笑数声，这回又在庙外了，“你们既然知道龙王不择手段，还要问老爷来自何方？”
“龙王？”
“不对，这不是龙王的声音。”
人群中有几人与周怀玉私交不错，得到他的暗示。分散开来，庙内庙外搜寻。
周怀玉冷笑道：“原来是龙王手下走狗，来此狂吠，能在主子面前立一大功吗？”
那个声音沉寂了一会，再开口时显得阴森森的。“无知小儿，你怎么知道老爷光是说话逗你们玩？名门正派的老傻瓜教出一群小傻瓜，今天老爷要给你们……”
话音未落，只听又有一个声音喝道：“下来！”
邓春悄悄走出山神庙，第一个发现敌人踪影，已经动手，庙里众人呼拉全跑出去，周怀玉晚了一步，大声道：“抓活的。”
那人躲在庙外的一棵树上，行踪暴露立刻飞步向山下跳蹿，脚不沾地，好似月夜中的一只灵狐。
各派弟子也没有庸手，邓春白天败于龙王，心中早憋着一口气，紧跟那人身后，只差七八步距离。
堪堪追出百余步，又有四五人跑到前方包抄，那人无路可走，回身迎战邓春。
邓春接受教训，第一招即不留情，两人拳掌相交，贴身斗了三招，其他人已经围上来，见邓春不落下风，也就没有上前帮忙。
又斗了两招，那人见自己不是对手，居然使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怪招来：张口喷出一片血雨，原地转了一圈。
血雨腥臭，众人吃了一惊，慌乱避让，那人逮着机会，向路边的树林中蹿去，邓春打得兴起，不顾险恶，追上去在敌人背上拍了一掌。
那人惨叫一声，速度反而更快，眨眼消失在丛林之中。
“穷寇莫追。”周怀玉追上来，“当心埋伏。”
邓春等人止步。
“西域人果然还是靠邪招、毒药立足，龙王白天装得挺像，手下一着急可就露馅了。”
“谁说不是，邓师兄这一掌够他受的，我瞧他活不过今晚了。”
邓春受到奉承，心下得意，嘴里却说：“哪里哪里。”
众人簇拥着邓春重返山神庙，玉清派左芒远远望见了那人喷出的血雨，心中疑惑，留在后面，观察地上血迹，然后追上众人，拉住一名嵩山派弟子，小声问：“你不觉得那人的招式有点怪？”
“西域武功都挺怪。”
“不不，我是说他喷血自救，我好像听人说起过这一招。”
“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十方教的教徒打仗时爱用这一招，能吓到不少人，可是碰到弓箭……”
前边的人已经走到庙门口，左芒心中惊慌，“诸位师兄，那人不是龙王手下，是十方教的妖人。”
周怀玉闻言愣了一下，大声道：“龙王暗中与十方教勾结，果然是一丘之貉，嘿，早该想到的，龙王敢来中原，必有邪派做内应。”
众人越发义愤填膺，一边怒骂，一边走进山神庙。
左芒还是觉得不对劲儿，问嵩山派弟子，“十方教还有什么邪招？”
弟子想了一会，脸色骤变，叫道：“不要进庙，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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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下山
周怀玉第一个冲出山神庙，发现自己的反应过于迅速了，急忙站定，左顾右盼，厉声喝道：“龙王，出来吧，咱们再比一场。”
庙中的人全都跑了出来，许多人已经吸进毒气，东倒西歪，甚至弯腰干呕，状况好些的人脸色也都变了。
“龙王和十方教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里聚会？”有人问。
“是不是跟着马车来的？”
几名护车者异口同声反驳，“不可能，我们仔细搜过，车内车外、车上车下都没有人。”
原先等在山下的引路人也证明，“没有跟踪者，今天月圆，我们看得清清楚楚。”
邓春吸进一口毒气，感觉喉咙发痒，急慌慌地插口道：“说这些干嘛？谁有解毒药，先拿出来救命。”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各派都有一两种解毒药，或是滋补丹丸，纷纷掏出来，自己先吃一枚，然后互相赠送，嵩山、泰山、少林等门派曾与十方教发生过多次战斗，因此三派弟子拿出来的解药最受欢迎。
腿脚不抖了，嘴里也不呕吐了，众人忧心渐除，怒意骤升，三五成群，四处寻找敌踪。
周怀玉望着庙内绿油油的灯光，兀自心有余悸，心想还好自己人尚未成为公认的领袖，否则的话，中敌人声东击西之计的责任，就要落在自己头上了，眼见其他人也跟自己一样缺少江湖经验，他有点含糊了，对身边几人说：“敌人有备而来，此地不宜久留，不如暂退，龙王既然与十方教勾结，各派尊长和官府再也不能置身事外，还是由他们领头为好。”
几人深以为然，分散开来，劝说众人下山。
屠龙会重新聚集，有人反对就此下山，吵吵嚷嚷地非要找十方教打一场，得不到支持，声音弱下去了。
周怀玉查点人数，四十五人都在，只有一个麻烦，玉清派四具尸体还停在庙内，就这么丢下可不符合江湖道义，左芒也断断不肯，他最早示警，大家都欠他一个人情。
几名与玉清派关系较好的弟子自愿帮忙，在左芒的带领下，以布条掩住鼻口，屏住呼吸，冲进山神庙，迅速抬出尸体，重新装在车上。
邓春也是帮忙者之一，放下尸体，看着庙里的绿光，十分恼怒，随手掷出两枚铜钱，正中庙内油灯。
绿光熄灭，众人叫好，没一会，正常的火焰却燃烧起来，眼看着就要席卷整个山神庙，众人忙护着马车往山下走，心里都觉得有点不是滋味：聚会虎头蛇尾，连新名称都没决定，就被敌人逼得仓皇下山，日后传扬出去，准会受到耻笑。
因此，当他们看到路边的一棵老树下坐着一个怪人时，谁也没有害怕，反而兴奋起来。
怪人盘膝坐在一块倾斜的大青石上，四十左右年纪，面色白晰，胡须垂胸，相貌颇为儒雅，可他不仅大半夜出现在无人居住的山上，而且手里捧着一卷书，正津津有味地翻看。
就算江湖经验再少，各派弟子也知道此人蹊跷。
有人猜出怪人来历，向周怀玉耳语，周怀玉向前两步，“我道是谁有此雅兴月下读书，原来是十方教功果菩萨南宫坏。”
十方教教主以下，入教之后都另取新名，其中八位不同职位的菩萨，名字都是复姓加一个不甚吉利的单字。
南宫坏伸出右手食指，示意众人禁声，看完一页之后才放下书卷，抬起头来说：“嗯，四十五头，一个不少，很好。”
被称为“头”，四十五人都不干了，人人都想抢这个功劳，齐刷刷地向前迈出一步，还是邓春更快一些，纵身跃起，这回拔出了长剑，大喝道：“妖魔，纳命来！”
南宫坏早有准备，四肢不动，平平地向身后树林飞去，好像身后连着条绳索，与此同时，手中书卷挡在身前，接顾春一剑。
书卷遇剑而碎，喷出一股淡粉色的烟雾，刹那间将邓春吞没。
邓春心中也有三分警惕，急忙变招，长剑在石上一点，借力向后跃出，落回众人面前，脸色铁青，再看南宫坏，已经进入树林不见踪影。
周怀玉暗自埋怨邓春鲁莽，嘴上却说：“邓师兄没事吧？十方教擅用毒药，再见他们可要小心。妖人想将咱们引入树林，大家不要上当。”
大家应允，刚要继续下山，一人发现了异常，“邓师兄，你的衣裳……”
邓春低头观瞧，左袖变成淡粉色，与南宫坏书卷中喷出来的烟雾一个颜色，他伸手去扫，只见寒光一闪，一柄长剑穿袖而过，将沾了颜色的布割掉。
“周怀玉……”邓春怒喝，旁边的人劝道：“邓师兄休怒，周师兄一番好意，烟雾里必有毒药，不可触碰。”
邓春忍气吞声，不得不感谢周怀玉的救命之恩，众人却都佩服崆峒派的剑法，心想白天若是比刀剑，周怀玉未必会败给龙王。
众人二次准备起程，拉车的马却不肯走了，无论鞭子如何抽打，只是动动四蹄，一步也不肯向前迈出，赶车人不耐烦，狠狠抽了一鞭，那马扑通倒下，竟然口叶白沫，死了。
车厢随之倾覆，玉清派左芒急忙跑过去，将车中四具尸体搬出来，寻个干净的地方放下，心中直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惊动遗体，直接送往玉清派在城外的落脚点好了。
众人围着尸体，将龙王和十方教痛骂一顿，然后有人出主意，拆了车厢，分出四块木板，抬着尸体下山。
刚转一个弯，前方路上又出现一个怪人，身穿短褐布衣，手里握着一根钓竿，正在空荡荡的路面上“钓鱼”。
这回没人抢先，立刻分散开来，三面包围。
周怀玉又得到身边人指点，上前说：“功德菩萨皇甫伤，十方教不远千里来至京城，是要比赛谁跑得更快吗？就没有一个人敢留下来比一场。”
皇甫伤坚起三人高的细长钓竿，手里拈住一只巴掌大的精钢鱼钩，“后辈休说大话，你们的下山路到头了。”
左芒急于报答众人抬送遗体的人情，将木板交给别派弟子，大声道：“周师兄，让我收拾这名妖人，给大家开路。”说罢，拔出单刀，向皇甫伤道：“阁下既出狂言，就由……”话未说完，喉中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皇甫伤大笑，“尔等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竟然敢建什么屠龙会，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今生今世，你们都别想活着下山。”
就在他说话间，抬尸体的几个人先后吐出血来，纷纷撒手，尸体滚落路边，左芒看着心疼，也得先顾自己，急忙吞下本门解药，又从嵩山派弟子手中接过药丸吞下。
皇甫伤挥动鱼竿，钢钩飞起，落在数丈之外，砰地一声巨响，路面炸起成片烟雾，遮断了下山道路，周怀玉等人后退，谁也管不了路边的尸体了。
此前几人包抄皇甫伤，这时在烟雾另一头发声喊，一同攻向敌人。
喊声歇止，烟雾也渐渐消散，明亮的月光下，皇甫伤仍然站在原处，六七名各派弟子却都倒下了。
“哈哈，小子们，知道我十方教的厉害了吧，下跪磕头，从此效忠慈氏教主，或可饶你们一命。”
周怀玉向自己人说：“妖人使毒，不必跟他讲规矩，大家有什么杀招，尽管招呼。”
立刻有人掏出暗器，尚未发招，却见刚刚倒下的一名弟子突然站了起来，茫然四顾，眼神发呆，地上兵器也不拣，朝屠龙会众人没头没脑地奔来，脚步笨拙，没有半点章法。
这人的师兄刚要上前迎接，周怀玉想起一件事来，“当心，分身菩萨丹。”
分身菩萨丹是十方教标志性邪术之一，江湖中无人不知，于是纷纷避让，只有他的师兄不忍，拦在路上，“师弟，是我。”
这人已经分不清敌我，挥拳向师兄打去，师兄无奈，只得还招，希望点中穴道救师弟一命。
砰的又是一声响，这人爆炸了，血肉横飞，反应再快的人，身上也沾了几滴，他的师兄更是溅了满身满脸，整个人吓得呆住了。
“不好，有毒。”随着这一声提醒，师兄突然惨叫，脸上手上鼓起无数血泡，极为恐怖。
众人全都恐慌起来，急忙脱掉沾有血迹的外衣，不管什么药都往嘴里塞、往手上涂，饶是如此，仍有许多人皮肤起疹。
一片慌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四周又多了几名怪人，与皇甫伤一共六人，分守不同方位。
“白佛出世，黄邪当避。”六人齐声诵出八个字，随后各自出招，只见山路上烟雾弥漫，将各派弟子笼罩其中。
烟雾尚未散去，站立在树梢上的南宫坏说：“名门弟子不过如此，比官军还好对付。”
皇甫伤收起鱼钩，“可不是，教主神机妙算，此番深入虎穴，必成大功。”
六人自吹自擂，烟雾悄悄散去，山路上躺满了人，生死不知。
“四十五头，一个不少。”南宫坏数了一遍，皱眉说道：“执法菩萨为何不到？”
“他一时大意，中了一掌，这时不知躲在哪里疗伤呢。”
“不必等他，咱们恭请教主法身吧。”
六人齐声发出古怪的吟声，声音不大，传得却远，皇甫伤突然止声，“等等，尸体少了一个。”
“什么尸体？”
“玉清派的四具尸体，只剩三具了。”
呼的一声，从树林中飞出一颗头颅，补足了尸体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