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家务
上官怒左手狭刀斜斜指向地面，挥起右臂铁钩，刺中雪娘的头颅，然后高高举起，仔细欣赏。
雪娘那张原本腊黄的脸孔因为失血过多和月光的映照，显得如同附近的石人一般僵硬虚假。
空中无头的尸体轰然着地，青面刺客消失在空气中，与其突然显现时一样迅速而神秘。
顾慎为连打了几个激灵，浑身的毛孔都在竭尽所能的盛开，阵阵又凉又热的气息一层层地散发出去，好像体内寄居已久的某种东西正在疯狂地奔逃。
他的脑子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醒、镇定过。
木刀与石人，根本就是金鹏堡为大荒门设下的圈套，上官怒正是由此判断出雪娘的来历底细。
接下来，八少主会怎么对待这名告密的奴才？顾慎为站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与秽物，默默地等待着。
灼热感虽然散去，丹田内还像翻江倒海一样折腾，但他无暇顾及。
上官怒收刀入鞘，左手扯着雪娘的头发，将头颅从铁钩上拽下来，然后对着躲在墙角的少年说，“把它扔下去。”
顾慎为一时间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很快就醒悟，“它”是指无头尸体，“下去”是指小巷尽头的悬崖。
这是他刚进金鹏堡时在积薪院的本行，顾慎为抓住尸体的一只脚，拖向小巷深处，全然不顾淌在地上的血迹。
两排石人的尽头是一堆乱石，乱石后面果然是悬崖，顾慎为抛下尸体，突然觉得全身无比轻松，在心底纠缠的恐惧烟消云散，八少主在他眼中变成了普通人、普通的杀手、普通的独步王之子。
上官怒一直跟在少年几步之外，左手按着刀柄，惊讶于欢奴的变化之大，刚在不久之前这名奴才还因为雪娘之死而狂呕，这时却从容不迫，好像抛下悬崖的只是一件无关生命的破烂玩意儿。
唯有对死亡无所畏惧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真正的杀手，上官怒握刀的手稍稍放松。
这一年来，顾慎为见多了杀戮与死亡，但恐惧从未从心底消除，直到这一晚，青面刺客干净利索的一刀将他的恐惧推到了极致，然后，恐惧消失了。
在巨石崖，独步王手下的黑衣人也曾以相似的招数杀死大鹏鸟，他却没有类似的感受，那时他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忽略了自己的生死。
上官怒看着悬崖边上的欢奴，只需要简单的一刀就能杀死这个奴才，甚至还可以免去抛尸的麻烦，这真是一种诱惑。
“走。”
上官怒转过身，提着雪娘的头颅，向巷外走去。
顾慎为紧紧跟在身后，每迈出一步都觉得前面的八少主杀机渐消，尚未走出小巷的“刀柄”部分，上官怒已经恢复为不惹人注意的状态，唯有手中的人头表明他的杀手身份。
巷口守着一名黑衣红腰带的杀手，见到上官怒立刻单腿跪下，双手捧上一只红木盒子。
上官怒将雪娘的头颅放入其中，掏出巾帕，仔细地揩拭右手的铁钩，然后又以熟练的动作擦净左手，这一年来，他的左手已经比从前的右手还要运转如意。
上官怒回身看了欢奴一眼，欢奴立刻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上前从杀手手中接过红木盒，捧着它，跟随主人继续前进，黑衣杀手则悄悄退下。
两人回到八少主正院，上官怒似乎胸有成竹，怀着一个详细的计划，进院之后直奔后院的小厅，厅外同样守着一名杀手，看到主人之后立刻躬身后退，离开院子。
小厅里亮着灯，显然有人在等八少主归来。
上官怒推门而入，顾慎为稍一犹豫，也跟着进去。
里面摆着一张半透明的屏风，八少奶奶与翠女的身影隐约可见，“称心遂意”四个丫环站在屏风左右，个个面色惊慌，似乎大难临头。
地上还跪着一个人，荷女双手扶地，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顾慎为马上跪在荷女身边，明白了上官怒这是要整顿家务。
从骑马走进铁山匪营看到数千名乌合之众的那一刻起，上官怒就对这桩婚姻甚为失望，大头神的女儿入门之后的表现，更是证明了他最初的判断无比准确。
瞧瞧她带来的人，竟然全是现买来的，连来历都不问一声，结果两个小子暗算了一名杀手，令自己成为笑柄。
再瞧瞧她的行为，明明知道丈夫与婆婆孟夫人是同一派的人，却仍然任性妄为，几乎得罪了堡里的所有人，让夫君越发势单力薄。
最后，她的贴身乳娘竟然是金鹏堡的敌人派来的奸细，差点又使得他在父亲那里颜面尽失。
这是一个扫帚星，空有一副好皮囊的扫帚星，上官怒心中苦涩，他从来没想过要当唯一能见她面容的男人。
“夫君……”
小姐在屏风后面颤颤地叫了一声，不管她平时有多蛮横，也早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与平时大不一样，尤其是雪娘竟然不见踪影。
“出去。”
上官怒冷冷地命令道，屏风左右的四个丫环低着头，大气不敢喘，匆匆离去，瞎眼无舌的翠女也只是停顿了一小会，也绕过屏风走出房间，因为太过慌张，差点撞在门框上。
丫环们都走了，大头神的女儿备感孤单，“夫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给她看。”
上官怒的声音已经快要包藏不住内心的愤恨。
顾慎为膝行到屏风边上，高高举起红木匣子，尽量低头，绝不观看小姐的一分一毫。
屋子里长时间地静默无声，长到令人压抑，小姐终于开口，语调冷静得甚至带有一丝嘲讽，“终于摆脱她了，夫君，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罗宁茶的反应出乎上官怒的意料，更是让顾慎为大为惊讶，他第一次觉得，小姐或许也不是他想象的那么愚蠢。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杀她吗？”
“她是贱妾的奴才，也就是夫君的奴才，主子杀奴才，无需理由。”
“嘿，好一位贤妻，雪娘是金鹏堡的敌人，化名混进堡内想偷点东西，可惜选中的两个帮手都不成器，同一天把她出卖了。”
顾慎为恍然大悟，遣奴死前曾说过一句话，“雪娘会杀死咱们三个的。”当时他就猜这第三个人不会是传信的翠女，可是荷女看上去对雪娘忠心不二，怎么也会告密？她是否也被种下走火入魔的指力？关键是她是否将这事也泄露给八少主？
顾慎为又不安起来，但是小姐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不安。
“雪娘说是贱妾的乳娘，其实从来没养过我，几年前才进入铁山，她竟然敢蒙骗我父亲，夫君，多亏你明察秋毫，贱妾会写信向父亲告知此事，他也会感谢你的。”
“身边待了几年的人都不知底细，你带来的这些奴才还有哪个是可信的？”
“夫君息怒，这些奴才尽给你我二人惹事，留着也是多余，把他们全都杀了吧。”
大头神的女儿从来没这么顺着人说话，刚进堡时，就为了给丫环小如改名的事，她就生了半天的气，现在却轻轻松松地建议将奴才全都杀了。
这建议实在过于狠毒，连上官怒也皱起了眉头，死了一个雪娘已经难免风言风语，要是再杀光十几名奴才，恐怕连山下的璧玉城也会闹得人人皆知。
“这事不用你管，从今以后，不准你父亲再送人来，那些小偷骗子留在土匪营里最合适不过了。”
“是，贱妾遵命。”
小姐低三下四的表现实在前所未有，顾慎为一度怀疑屏风后面到底是不是罗宁茶本人，接着又听到她低声哭泣，不由得生出一点同情之心。
妻子的谦卑，让上官怒的愤慨减轻了许多，再怎么说她也是大头神的女儿，就是独步王也不能随随便便惩罚她。
“来人。”
随着上官怒的招唤，一名不知藏在何处的黑衣杀手推门进来。
“把这两个奴才关起来，听侯发落。”
顾慎为向后蹭了几步，将红木盒子放下，然后起身与荷女一块退出房间，两人还没有完全取得八少主的信任，他还在考虑如何处置这两个告密者。
黑衣杀手严格执行主人的命令，将少男少女关在了前院同一间屋子里。
屋子很小，即使两人各守一处角落，也只隔着几步距离。
夜已过半，杀手锁好房门，自去休息，堡内层层守卫，量两个奴才也不敢逃跑。
顾慎为与荷女谁也没有躺下睡觉，也没有互相交谈。
顾慎为脑子里纠结着成团的疑问，每每一个还没有想通，另一个就冒了出来，恰好就在他寻思雪娘最后那一脚为何没把自己踢死时，璇玑穴中的灼热之气再次失控，奔涌而出冲向丹田。
真是不能再巧了，雪娘曾经预言他会频繁的走火入魔，三年内必死无疑，两个多月前，顾慎为曾经在巨石崖体验过一次，今天，他要经受第二次。
不过，与雪娘几个时辰前输入的那一股强大指力相比，这一次走火入魔可算是和风细雨，顾慎为竟然能够忍住不摔倒，只是额上很快渗出一层细汗。
他想着无名剑谱中的文字，将灼热之气转为自身的内力，这或许是世上最痛苦的修练法门，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受到抑制的合和劲已经没办法再增强。
天色微明之时，走火入魔的感觉渐渐离去，顾慎为长出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合和劲已经升至阴劲第三层，他曾经苦练不得，却靠着敌人种下的陷患达成目标，不由得轻轻苦笑一声。
一晚上没瞅过欢奴的荷女突然扭头说，“你也入魔了？”
“嗯，第二次了。”
“一个月前我经历了第一次。”
都被雪娘种下了八荒指力，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我觉得小姐会杀死咱们两个。”
荷女毫无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顾慎为心中一震，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想法。
第六十六章 保密
顾慎为一直担心上官怒会杀人灭口，没想到横插一刀的竟是大头神的女儿。
说也奇怪，走火入魔的感觉虽然苦不堪言，顾慎为的脑子却比平时还要更锐利些，即使在背诵剑谱时，诸多头绪也自动排列组合，向他呈现出一些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小姐想要杀掉咱们两个。”
荷女一说出这句话，顾慎为就明白了。
“她怕咱们从雪娘那里知道了她的把柄。”
“终于摆脱她了。”小姐的这句话在顾慎为耳边回响，再想到往日里小姐与雪娘的关系，以及雪娘的做事风格，他知道小姐必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握在雪娘手中。
两人又沉默了，雪娘平时守口如瓶，从来没在这方面透露过一个字。
小姐却不会相信这一点，她肯定更愿意杀死奴才永除后患。
顾慎为暗暗调运内息，合和劲练到阴阳第三层已经威力初显，他觉得自己的内力似乎一下子增强了数倍，运用起来也得心应手，只需要给他几天时间和独处安静的环境，就能以速成法门使得龙虎交济，内力再次大幅度增强。
到那时，他纵然成不了顶尖高手，也将具备超出一般人的身手，有能力暗杀几名姓上官的仇人。
他又在胸前璇玑穴上按了一下，灼热感仍在，合和劲阴劲第三层也去除不了那股指力。
顾慎为正琢磨着如何争取一点时间，对面的荷女又说话了，像是自言自语，“我问过她，但是她不肯告诉我。”
“她？”
“翠女。”
顾慎为一怔，马上醒悟，翠女没有舌眼，是小姐最信任的丫环，或许有机会偷听到小姐的机密，不过想让她透露消息可有点难，她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只能依靠手势交流，除非与她特别熟悉的人，谁也看不懂。
顾慎为突然想起一件事，脱口说道：“是你出卖了遣奴！”
那天傍晚，顾慎为与遣奴隔墙交谈，传信的人是翠女，他还一直纳闷遣奴是怎么跟这个小丫环攀上交情的，现在才明白背后的指使者其实是荷女。
荷女轻哼一声，对欢奴的大惊小怪很是不屑，“我是让他提醒你注意，可是他自己却吓坏了，想要全盘告密，连身中‘八荒指力’的事情也要说出来，我不得不借助雪娘让他闭嘴。”
荷女不过十四五岁，顾慎为惊讶于她的成熟老辣，被雪娘控制内息的事情绝不能透露，因为他们只是奴才，金鹏堡不会为了奴才费心治疗，杀人除患乃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处理方法，以免他们再被雪娘的同门控制。
顾慎为曾经跟着荷女学过武功，朝夕相处，对她却一点也琢磨不透，他甚至与敌人上官雨时有过互相理解的时刻，对这名少女，他却得打点全部心思应对。
“也好，你找到破解八荒指力的方法了？”顾慎为假装随意地问道。
“没有。”荷女的回答不动声色。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刚刚因为共同的命运而拉近的关系又变得疏远了，最后，顾慎为觉得还是有话直说的好。
“我有一个建议。”
“嗯？”
“咱们一起寻找破解方法，无论谁找到，都要教给另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另一个人在三年大限将至的时候，会将这件事四处宣扬，堡里的人大概不会喜欢。”
荷女冷漠的神情竟然与雪娘有几分相似，她看着欢奴，寻思了一会，“好啊，挺公平的。”
“咱们也不会互相告密背后暗算，对吧？”有遣奴的前车之鉴，顾慎为不得不要求一点口头上的保证。
“当然，我指望着你能更早找到破解方法呢。”
两人现在是同谋者了，这不能彻底解除他们的戒心，但是的确缓和了紧张的气氛。
天已大亮，外面传来开锁的时间，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就一会，可不能太长。”
房门打开，进来的人是翠女，手上端着食盒，看样子是来送饭的。
杀手关闭房门，守在外面。
翠女依靠神奇敏锐的仅存感观，准确地找到了靠窗的小桌，将食盒放下，又准确地找到了荷女的位置，走到她身前，做出一连串复杂的手势，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着急。
荷女拉住翠女的双手，低声说：“我知道了。”然后扭头对欢奴用更低的声音说：“主人出门了，小姐待会要见咱们俩。”
小姐的性子很急，决心不管夫君的反应，马上动手了。
荷女附在翠女耳边说着什么，翠女却只是不住地摇头，似乎非常害怕。
外面的守卫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送饭的人快点出来，顾慎为也有点等不及，他与荷女正处于生死关头，不得不抓住每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
“翠女，听我说，遣奴是因为你而死的，你想荷女跟我也步他的后尘吗？”
顾慎为压低了声音，他的指责并不公平，翠女虽然替遣奴传信，但是没有告密。
翠女听了这话却脸色突变，然后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又做出一连串的手势，然后不等荷女追问，转身逃出房间。
门外的杀手重新上锁离开了。
荷女低头沉思，好像拿不准翠女透露的信息到底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一会，她才小声说：“小姐杀过什么人，翠女就只知道这一点，雪娘不怎么谈起这件事。”
大头神的女儿杀过人，这可不像是致命的把柄，两人商量了几句，提出几种可能性，比如被杀者是大头神宠受的女人、得力的部属等等，但是他们在铁山营地里总共没待几天，实在想不出有力的佐证。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打开了，杀手用克制的语气说：“八少主问起来，可别推在我身上。”
两名丫环一起走进来，小遂说：“小姐自会解释，不用你担心。”
顾慎为与荷女却开始担心了。
“小姐召见你们。”
顾慎为与荷女互视一眼，走向房门，小遂伸手拦住，“你先去。”
她指定的人是顾慎为，小姐看来还想各个击破。
另一个丫环留下，小遂带领欢奴前往后院。
小姐已经屏风后面坐好，身边没有翠女，只有两名丫环守在门口。
四个女人想对一名奴才下手，还不知道这奴才已经不是一年前武功低微的少年了，小姐不会武功，丫环身手一般，顾慎为有十足的把握打败她们甚至杀死她们，只不过这种杀戮毫无意义，他的仇人姓上官不姓罗。
“欢奴，你知罪吗？”
问话的人还是小遂，小姐只是隔屏倾听。
顾慎为双膝跪下，“小奴不知罪。”
“你发过誓随主姓罗，可是却背着主人向八少主告密，让小姐身陷不利，罪该万死！”
“叛主的是雪娘，她一直守在小姐身边，阻止小奴面见小姐，向八少主告密实是迫不得已。”
顾慎为所言并非全是谎话，他起码有半年多时间没“见”过小姐。
“哼，全是狡辩，把他的心挖出来，我到要看看是不是黑色的。”
这声音不再是昨晚低三下四的小姐，而是自大狠毒的罗宁茶。
三名丫环齐声应是，各自掏出绳索、小刀等工具。
顾慎为头抵在地上，“小奴知罪，任凭小姐处罚，小奴死后见着雪娘会跟她说秘密还是秘密。”
“你说什么？”
屏风后面的小姐猛站起身，厉声喝问。
“小奴说‘秘密还是秘密’。”
“你这个狗奴才还真是敢说话，先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再挖心。”
“小奴的舌头没了，还有人有舌头，不过小姐请放心，即使小奴死了，那人也会保密的。”
小姐重又坐下，“你告诉别人了？”
“小奴这一年来在堡里也结交了几位朋友，无话不谈，他们都愿意替小姐保密。”
屏风后面好一会没有声音，三名丫环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动手割舌挖心。
“你们出去守着。”
小姐命令道，丫环们全都一愣，但还是很听话地退出房间。
只剩下小姐与奴才两个人，顾慎为真希望自己的仇人都能这样愚蠢。
“我记得你，雪娘曾经很看重你，说你这人很狡猾，而且……你混进堡里是来报仇的，是吧？”
小姐早把欢奴忘得干干净净，这时受到威胁才重新想起来，难得她还记得欢奴的把柄。
“正是，小姐一句话，小奴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小奴也永远为小姐守着那个秘密，绝再不让多余的人知道。”
“你都告诉谁了，说出来我饶你不死。”
“不是小奴不说，只是这几位朋友十分敬畏小姐，一旦听说小姐在找他们，没准就会胡言乱语，所以还是不说出来的好。”
小姐没有说话，她在考虑这个奴才的话有几分可信，可她更习惯快刀斩乱麻，而不是深思熟虑，耐着性子跟欢奴周旋这几句已经达到了极限，她没法再忍下去了。
一只茶杯从屏风后面飞出来，从顾慎为身边掠过，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开口秘密闭口秘密，你到底知道什么？说不出来我把你碎尸万段。”
顾慎为还没有猜出小姐的把柄是什么，但是他肯定一件事，在这间屋子里，他才掌握着杀人的力量，最差的结局就是杀死小姐，引发金鹏堡与铁山大头神的斗争。
第六十七章 学徒
每个人都有一块心病，旁人随口提起，往往也会令其疑窦丛生，抓住一片树叶就能想像出整棵大树来。
大头神的女儿即是如此。
顾慎为只用一句话回答她的要胁，就摆脱了生命之忧，起码暂时是这样。
“小姐的秘密，只有当着大头神的面，小奴才敢说出来。”
顾慎为只是提到了“大头神”三个字，就惹来一阵狂风暴雨，屏风后面的小姐哑口无言了一会，突然冲了出来，抓起身边每件小东西，像疯了似地掷向欢奴，嘴里喷出一连串的咒骂。
小姐的准头不怎么样，顾慎为跪在地上，很轻松地躲过了绝大多数攻击，偶尔有几件东西打在身上，也没有杀伤力，事实上，他的心思更多地放在小姐的语言上，希望从中听出线索。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见面”，顾慎为只看到一人戴着黑色面纱的狂暴女人，即使身处极端的怒火之中，她也不忘了保护自己那只许丈夫欣赏的面容。
在最恶毒的诅咒声中，欢奴被赶了出去，荷女也没有受到召见，两人因此得出结论，小姐有一段时间不会再向他们下手了。
经历了昨日那一整天的紧张，顾慎为觉得今天这段插曲更像是一出喜剧，如果由他给小姐出主意，就会制造机会让欢奴一睹小姐的真容，然后以此为借口杀人，罗宁茶不露面的规矩虽然不被理解，但是金鹏堡还是尊重她的习惯的。
至于荷女，污陷她向外人大谈特谈小姐的容貌就行了，证人总是很容易找到的。
顾慎为只是一想，他才不会为小姐出谋划策，那个女人只是在丈夫隐而未发的愤恨面前，才灵光突显出一点聪明智慧来，其余的时间里，她就是个愚不可及的狠毒女人，能在杀手之堡里活下来，唯一的原因是背后有大头神的威名支撑着。
其实，更让顾慎为头疼的是荷女，她似乎以为欢奴已经从小姐那里套出了秘密，却不愿意说出来共享，所以态度一下子又冷淡下来。
他们大概永远不会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甚至连普通的朋友也做不成，有些人从第一次见面时就互相防备，而被防备的人却不知道原因。
两人被关了三天，顾慎为最后实在忍不住，倒在炕上睡了几觉，荷女却连眼睛都没闭过，除了脸色越发苍白，几乎看不出一点困意。
她只在欢奴睡得鼾声如雷时，才偷偷摸摸地使用便盆，顾慎为因此常常让鼾声更大一些。
上官怒终于想好如何处置这两个奴才时，见了他们也不禁一愣，他从来没想过要将这对少男少女关在一起。
“跟我来。”
上官怒命令道，与他平时一样不带丝毫感情。
两名疲备不堪的奴才，顺从地跟着主人，出了正院，一路逶迤，来到西堡一座独立的院子里。
院中已经到了六七名黑衣人，有红腰带的杀手，也黄腰带的杂务人员，见到八少主，众人全都躬身行礼。
院子西头立着一根柱子，一名衣裳褴褛的虬髯大汉被锁链捆在上面，双目圆睁，紧绷绷的肌肉似乎连铁链也束缚不住，在他身边不远，地上插着一柄巨大的长剑。
上官怒命人送上来两柄金鹏堡狭刀，对迷惑不解的两名奴才说：“把他杀了。”
荷女毫不犹豫地抢过一柄狭刀，顾慎为接过另一柄。
一名黑衣杀手跑过去给虬髯大汉松绑，又迅速退回原位。
虬髯大汉摆脱锁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双手抓起地上的巨剑，大吼一声，冲向对面十余名敌人，脚步虚浮，明显瘸了一条腿。
这算是顾慎为第一次正式握着金鹏堡狭刀，感受到它那与纤巧的身材不相称的重量，杀心顿时盛起。
少男少女同时起步，同时迎上虬髯大汉，招式却完全不同，欢奴持刀直扑敌人胸腹要害，荷女轻巧地一跃，从敌人身边掠过，反手刺向后心，虽然多了一段距离，却与欢奴同时命中目标。
虬髯大汉的力量似乎都消耗在吼声中，面对两名比自己小得多的少年，毫无招架之力，扑通跪倒，双手还扶着那柄巨剑。
又一名大雪山剑客，顾慎为这回连他的名字都不关心了，与金鹏堡杀手相比，他们就像是笨拙的大熊，被携带尾刺的蜜蜂逼得无路可逃。
两名未来的杀手一招击中全身而退，脸上那股坚毅表情好像是说他们久经杀阵，对死亡与鲜血早已习以为常。
这是一场测验，检测的却不是武功高低，而是是否拥有杀手最基本的素质——冷血。
有许多人，武功高强，能够轻而易举地以一敌十，却总在最后下手时犹豫不决，也有些人走向另一个极端，对喷涌的血液达到了迷恋的程度，杀人只是为了取乐，全然不顾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
黑衣杀手们一起点头，对这两名少年都很满意，只有上官怒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不过，欢奴与荷女的禁闭被解除了，当天下午，他们被送到了东堡雕木院，荷女恢复了杀手学徒的身份，顾慎为却是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花费近一年的时间才终于实现梦想。
上官怒放过这两个告密的奴才是有理由的，“有人对我说，你们是很好的杀手苗子。所以，我饶你们不死。去当杀手吧，活着从东堡出来见我。”
是谁替这两名少年说话，八少主没有挑明，顾慎为首先将小姐排除，那个女人不杀人灭口就不错了，断不会再做好事。
这回上官怒不再让两人每晚回正院居住，而是让他们与其他杀手学徒一样留在东堡。
临别之际，顾慎为大着胆子表示想向“十公子”上官如辞行，他刚刚听说上官如已经正式进入六杀殿，被承认为独步王的第十个儿子。
上官怒没有同意，“不需要。”这是他唯一的回答。
陪着上官如游戏的时候，顾慎为无数次进过东堡，这回却又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之地，心中混合着兴奋与紧张，全然不似一名杀手该有的情绪，他要在这里成为最顶尖的杀手，还要一窥金鹏堡最核心的秘密，青面刺客成为他最重视的对手，只有比这些擅长背后割头的刺客更强大，才谈得上暗杀上官家的仇人。
荷女直接回雕木院，欢奴却要再登记一次，还是那位记名先生，不太高兴地记下他的信息，只有成为杀手他才能恢复“杨欢”这个名字，学徒期间还是叫“欢奴”。
在他的名字左面，“习练外门内功”六个字被加注圆圈，顾慎为想不到，就是这几个字将带给他许许多的麻烦，甚至差一点再次毁了他的杀手之梦。
顾慎为进东堡的时机非常不巧，雕木院十个月培训马上就要结束，全部学徒都将进入更高一级的炼火院，在那里，少年们将拜真正的杀手为师，与他同吃同住，学习更高深的技巧，最关键的是每个月一次参加搏斗测试，真刀实剑，有传言说，六百多名学徒当中，一多半都会死在这一阶段。
大多数人对此感到的只是兴奋。
顾慎为很快就发现，少年学徒们大都不是堡里的奴仆，像他与荷女这种人是罕见的个例，其他人大都操着蹩脚的中原话，分别来自西域的不同国家，自愿走上杀手这条道路，宁死不退。
雕木院的一位传功教师胡士宁与欢奴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似乎很好，在欢奴进院的第二天就找他谈话，建议他留在雕木院，与下一拨学徒共同接受十个月的初期训练，“你有一些致命的缺陷，在这里改正，比在炼火院更有效，也更安全。”
顾慎为冷淡的婉拒了胡士宁的好意，他没有十个月的时间按部就班地学习杀手技能，也不觉得自己存在“致命缺陷”，他的合和劲已经达到阴阳第三层，内功比雕木院中所有少年都高得多，足以弥补技巧上的不足。
胡士宁失望地走了，顾慎为过后将会懊悔自己的态度，他在金鹏堡太久了，本能地对一切人存有戒心，以至于将突然出现的“好意”当成了蓄谋已久的“恶意”。
胡士宁说得没错，与一名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学徒相比，欢奴的武功存在即使不致命也是很严重的缺陷，尤其是他的“外门内功”，在欢奴看来那是优势，在炼火院的诸位杀手师父们眼中，却是不可挽回的错误。
几天之后，学徒们来到东堡偏南的炼火院，这里比雕木院小了许多，近百名杀手师父已经等在那里，选完徒弟之后，他们会带着新收的弟子回自己居住的地方，然后每个月来一次炼火院接受生死测试。
顾慎为很快就明白了传功教师胡士宁所言不虚，杀手师父们对这六百多名少年早已有了大致的了解，所以整个选徒过程非常快，一个上午就结束了。
最后剩下三十多名学徒因为种种原因无人选择，顾慎为就是其中之一。
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接着又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炼火院一名黑衣黄腰带的管事负责管理这些被处于淘汰边缘的杀手学徒。
“不用着急，还有几位杀手师父今天没来，他们过几天会来把你们选走的。”
他先是安慰了一句，接着又说道：“反正没什么事，你们就留在这里干活，抬抬尸体什么的吧。”
顾慎为发现自己兜的圈子太大了些，竟然又回到了刚进堡时的境遇。
第六十八章 饲鸟
进入炼火院的头半个月就是一场噩梦，尤其是三十余名“弃儿”大多数被杀手师父陆续带走，还有几个干脆放弃了杀手梦想，自愿去西堡为奴，顾慎为越发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唯一的安慰是他又有机会重返巨石崖，那里藏着无名剑谱。
东堡杀手学徒众多，固定在同一天测试是不可能的，所以在炼火院里几乎每天都有若干场比武。
比武的形式也与众不同，学徒们都要蒙面，管事者随机选一间屋子，里面摸拟巷道、荒野、卧室、旅店等各种环境，两名学徒各从不同方向的门户进去，立刻开始搏斗，没有任何规则，直到其中一方倒下。
学徒进阶的规则是这样的：连续十二个月击败对手，可以成为见习杀手，只有在连续六场测试中一刀杀死对手的人，才够资格成为真正的杀手。
这是一场永不结束的残酷杀戳游戏，过关的人寥寥无几。并非少年们不够心狠，如果允许补一刀的话，绝大多数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对手，不管这人是否曾经的朋友，但是一刀毙命却是很难的事情，那些怀着蓬勃杀机走进去的人，常常发现自己狠命砍下去一刀，却总是离杀死对方差着一点。
身负轻伤的人还可以继续这个游戏，身负重伤苟延残喘者都被抬出东堡，送到西堡的积薪院，名义上是治疗，许多学徒相信这个说法，这让顾慎为极为震惊，他真想大声对所有人说出实情：积薪院不是医馆，纯粹是一个等死的地方。
没人会听他说话，他还和在西堡时一样，交不到朋友。
个别被同学一刀杀死的人，不仅成为他人杀手之路上的垫脚石，还获得某种奇怪的荣誉，可以享受从往生崖直接抛下去的待遇。
这就是顾慎为在炼火院要做的事情。
平时这活由黄腰带管事们自己负责，有了“待选”的学徒，他们乐不得将重任交出去。
他抬出去的第一个人还是个小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如果再有几年时间，或许也能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现在却只是一具尸体，唯一的伤口从额角直贯肩膀，劈开了蒙面的黑布，深入头骨。
尸体由两个人抬送，快到往生崖的时候，顾慎为对后面的伙伴说，“我一个人去吧，两个人不好走台阶，你把担架带回去就行了。”
那名脸色发青的少年连连点头，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声感谢，夹着担架跑走了。
顾慎为抗起尸体，没有顺着台阶去往生崖，而是拐进旁边不远处的巨石崖。
这里曾经是双胞胎的地盘，如今已遭抛弃，还保持着两只大鹏鸟遇难时的模样，肮脏的破网随处可见，与不要的书本和木刀混在一起。
顾慎为放下尸体，找出那本他期待已久的无名剑谱。
剑谱里面的文字与图画他已经很熟悉了，却还是贪婪地快速浏览一遍，然后将它塞入怀中，准备回炼火院独自一个人时再仔细研究，他觉得自己已经从中看出了某些东西。
他抱起尸体，不打算去往生崖了，想从这里直接抛下去，就在这时，听到崖下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鸣叫。
那只皮包骨头贪吃爱啄人的雏鸟。
事情发生快要一个月了，顾慎为竟然从来没想起过这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雏鸟，心中顿生愧疚，是他害死了大鹏鸟，让一只尚无飞翔能力的雏鸟空守孤崖，它一定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顾慎为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听错了，那声音不可能来自雏鸟，大鹏鸟一世不鸣，一鸣即逝，独步王说得清清楚楚，可能声音根本不存在，只是他的幻听。
但是愧疚之心一生，顾慎为却怎么也摆脱不掉，他抱着尸体找到自己当时落崖的地方，仔细辨认，然后将尸体小心地扔下去，尽量让它贴着崖壁下坠。
尸体脱手的一刹那，他想起了那几句“死人经”，于是小声念了出来：
“魂生九天，魄落九渊。生者悲苦，死人平安。”
雏鸟是否还活着？他不知道。
尸体能否准确掉在巢中？他不知道。
大鹏鸟能否以死人肉为食？他不知道。
他怀着恕罪的心理，希望这点小小的举动，能够弥补一点自己带给大鹏鸟一家的伤害。
从这一天开始，顾慎为一有机会就将杀手学徒的尸体从巨石崖抛下，有时连续几天都有，有时却要隔着七八天，他找不到一丁点雏鸟幸存的迹象，却坚持不懈，那只生死未明的小东西，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所亏欠的对象。
随着落选的学徒越来越少，顾慎为盼来了独居一室的生活，他第一件事就是按照速成法门修练合和劲，结果却差点害死了自己。
雪娘种在欢奴璇玑穴中的八荒指力极为强劲，不仅阻止他增强内力，连阴阳合和的速成法门也一并限制住了。
顾慎为练到一半就感到内息乱蹿，没一会就晕了过去，直到黎明时分才醒来，也亏得他及时晕了过去，否则的话，用不着等三年就会死于走火入魔。
速成法门的路子走不通，他又专心研究无名剑谱。
他找到了一部分解读此书的决窍，那里面关于“死”的文字大部分说的不是如何让别人死，而是让自己“死”。
“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死，死而后能死。”
顾慎为盯着这句从《道德经》里面化用的文字，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他大概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有先让自己死，才能令别人死。
道理是明白的，练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能拥有一颗“杀人”的心，已经千难万难，何况“杀己”之心？
为了报仇，顾慎为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是要自我解决，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那些文字或许只是一种比喻，顾慎为心想，不可能真有人能“杀己”之后再“杀人”。
于是他又偷偷练习剑谱中的剑式，一共二十九招，练过几遍之后他更加迷惑了。
二十九招每一招都刺向敌人脖颈，角度却是千奇百怪，甚至有从上面刺下来的，顾慎为轻功一般，试了几回，愣是做不到。
剑式下面的歌诀一律是晦涩玄奥，旁边的注解也难以索解，顾慎为只能明白其中很少一部分。
出剑要快，越快越好，这是里面最清晰的内容，如何提升速度却语焉不详。
出剑要准，关于这点提醒，顾慎为只看懂一部分，因为剑谱里的“准”不是指敌人的脖子，而是指对手的“气”，至于这个“气”是个什么东西，与武林中人修练的内息是否一回事，他都不敢确定。
最让顾慎为无法接受的是，这二十九招有攻无守，招招都是在拼命，不愧于那满篇的“死”字。
顾慎为虽然小时候学武不用功，但父亲是武术大家，对各家各派的武学都有了解，据他所知，一切武功皆是攻守兼备，一套功夫当中或许有几招是全攻，但是前后必有守招平衡，像无名剑谱这样彻底放弃防守的做法，从来没有听说过。
顾慎为学完这二十九式，自己都没了信心，这套剑法的破绽实在太明显了，只要第一招失手，力道用老，敌人马上就能趁虚而入，连招架的余地都没有。
要不是最后三四页的内功心法效用颇大，顾慎为早就放弃钻研剑谱了。
这几页总共写着四千多字，字体非常小，贴在上面才看得清，每次走火入魔，或者雪娘以指力折磨他时，顾慎为就是靠着背诵这些文字才将指力转为自身的内力。
他完全不懂这些文字的意思，纯粹是死记硬背，因此，对它发生作用的方式也完全不明所以。
顾慎为试尝试着平时背诵文字，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好像只有在八荒指力的压迫下，它才会增强内力。
顾慎为在无名剑谱上花费了十几天的时间，除了将文字背得更纯熟之外一无所得，反而将自身的功夫耽搁了，最后只好痛下决心，将剑谱重又放回巨石崖妥善藏好。
就在顾慎为将无名剑谱藏好的第二天，炼火院来了一位将对他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
那人叫铁寒锋，却一点不冷也不锋利。
铁寒峰瘸着一只脚，红光满面，对炼金院里的每一位黄腰带管事都要点头哈腰，这让他的走路姿势越发奇特，活像一个打秋风的无赖。
所以，当一位管事说他也是一名杀手的时候，仅剩下的五名少年学徒都不怎么相信。
铁寒锋不仅是杀手，还是有收徒资格的师父，不过，今年是他第一次收徒，不知为什么错过了正式选徒的日子，过了半个月才来。
管事们不爱搭理他，骗他说学徒已经分光了，铁寒锋却径直走到抬尸房，“这里不是还剩几个吗？我不贪心，只要一个就好。”
少年们全都低着头假装忙碌，大家宁愿去西堡为奴，也不想跟随一名无赖似的杀手师父，学不到东西倒是次要的，只怕师父一通乱教，徒弟第一次月试就会被杀死。
管事直摇头，敷衍地说：“你看看吧，他们当中谁要是愿意，你就带走。”
就是这样，五人当中唯有顾慎为自愿当铁寒锋的徒弟，他甘冒所拜非人的风险，因为他在某一瞬间，从这个瘸腿男人身上感受了骇人的杀气。
第六十九章 师父
铁寒锋的脸孔在不到二十岁时就不可避免地日见红亮，初时这让年轻的他显得平易近人，等那红色越来越暗，脸上的纹路也渐渐清晰时，却让中年的他看上去总是怒气冲冲，好像随时都要拔刀拼命，就是从那时起，他刻意塑造那副讨人喜欢的笑容，用它来掩饰自己的真面目。
一个初次见面就让对方心生警惕的人怎么能当杀手？这是铁寒锋“改容”的理由。
二十多年的时光荏苒，笑脸已经凝固在他的脸上，好似与皮肤融合在一起的面具。
大家都接受了他的这副模样，其实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笑脸面具”之后的戾气杀气越来越重，目光中偶尔精光闪过，泄露出来的是带有失控迹象的杀机。
顾慎为仔细观察了，他没有看出失控的迹象，只看到一个杀心炽盛的瘸腿老头子，与死在金鹏堡大门口的杨元帅有几分相似，他想，如果自己是黄腰带管事，绝不会对这个人有半分失礼，更不会轻易得罪他。
“我愿意做他的徒弟。”
顾慎为开口说道，铁寒锋笑得更谄媚了，扫了一眼自己未来的徒弟，凑近黄腰带管事，“您瞧，有人挑我了，我也觉得他不错。”
管事皱起眉头，给铁瘸子一个徒弟没什么，可是这个学徒有胆子单独抗尸体，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实在不想轻易放走，浪费在一个不合格的师父手里。
铁寒锋只是堆笑看着管事，希望能用这种方式感化他，顾慎为却猜到了管事的用意，而且他也有自己的目的，于是说：“我做他的徒弟，每天还回来抬尸体。”
“就是就是，我这徒弟一看就是抬尸体的好手。”
铁寒锋在欢奴后脑勺拍了一下，力道不小，差点将他打个跟头。
“也不用每天来，三天来一次吧，等人手够了，你就不用来了。”
管事终于同意放人，然后正式介绍双方，又叫来执笔，将相关信息记载下来，拜师就算是完成了，金鹏堡不务虚名，在这种事情上向来没什么繁复的仪式。
铁寒锋带着新收的徒弟回自己的居所，那是一座寒酸破败的小院子，位于东堡更靠南的位置，离雪娘殒命的“木刀巷”不远。
这一带房屋众多，全都又小又破，乃是炼火院师父们带徒弟的地方，每座院子拥有一至六七间屋子，庭院大的不过十几步，小的才几步见方，偏偏院墙高耸，顾慎为抬头望去，觉得自己像是住进了深井里。
院子里一片狼籍，好像有一群人在这里打过架，然后又喝多酒吐了一地。
靠近房门口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小桌和一张躺椅，桌上还留着零散的菜肴与倾倒的酒具，院墙下立着残破的兵器架，上面没有兵器，六七柄狭刀全都躺在地上，刀鞘不知去向。
这可不像是杀手的立身之地，顾慎为不由得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大错特错，这个铁寒锋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杀手，那些黄腰带管事们的态度清楚地表明他们不相信这个瘸子配带徒弟。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回答。
铁寒锋一进院就直奔门前的躺椅，整个人摔在上面，好像跋山涉水的旅人终于回到家园，疲惫得只想一睡不起。
铁寒锋没有睡，他抓起酒壶，仰脖倾倒，发现里面是空的，啪的放下，吧唧吧唧嘴，靠吞咽津液解酒馋，然后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徒弟，突然冷下脸，“小王八蛋，你也想当杀手？”
抹去笑脸的铁寒锋戾气外放，越发不像冷血的杀手。
“是，师父。”
“你嗓子眼被屎堵住了？憋成这样？跟我说话要说全了。”
这是杀手铁寒锋的另一个爱好——脏话，在不需要拍马屁的人面前，他脏话连篇，好像不这样就无法表达想法。
“是，弟子想当杀手，师父。”
“嗯，你来杀我吧，那边有刀。”
顾慎为在金鹏堡里见过冷漠的人、凶恶的人、阴险的人，就是没见过面前这样变脸像变戏法似的红脸汉子。
见徒弟不知所措，铁寒锋抓起一只酒杯掷了过去，他可不是心狠手弱的罗宁茶小姐，酒杯准确无误地击中顾慎为的额角，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我他妈让你来杀我，听不懂吗？你的耳朵长在屁股上了，还是被狗吃了？”
顾慎为早已怒不可遏，甚至想不出词语还口，只是默默地走到墙下，拣起一柄看上去最锋利的狭刀，转身走向自己的师父，离他五步时突然发起攻击，这一刀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铁寒锋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等到狭刀临头，才突然从躺椅下面抽出一柄同样的狭刀，速度快得吓人。
刀光闪耀，倏忽而至，刹那间消失，光芒后面的红脸像是来人间勾魂摄魄的死神。
顾慎为像一堆破布似地跌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从身体下面流出鲜红的血。
“蠢货。”
铁寒锋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横刀膝上，第二次拿起空空的酒壶，随后懊恼地撇了出去，酒壶撞在石墙上，反弹到地面上，给院子里又增加了一件废物。
不知过了多久，顾慎为从黑暗中醒来，胸前剧痛无比，脑子里却一片麻木，“他要杀我”，这是少年的第一个念头，接下来的念头是“我为什么没死”。
他发出一声呻吟，然后腾地站起来，好像装有机关的木人。
胸前的衣裳已经染成了红色，一道粗糙丑陋的刀口从左肩斜到右肋，足有一尺多长。
铁寒锋还躺在椅子上，不过手里的酒杯已经装满了香醇的液体。
“死了没？”
“没有。”
顾慎为咬牙切齿地回答。
“没死就去包扎伤口，你的血还真他妈多。”
客气与礼貌在这座小院子里都是多余之物，顾慎为也不回话，直接走进屋子里找止血药粉与绷带，甚至没费力去捂伤口，就任鲜血滴落，他脑子里尽在琢磨着如何杀死自己的师父，连痛感都不那么明显了。
屋子里比外面要干净一些，不过这是因为长久无人居住，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上面积满了灰尘，铁寒锋从早到晚都生活在躺椅上。
药箱、纱绸这类东西摆在很显眼的地方，表明主人的确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
顾慎为身上第一条不可磨灭的伤疤就是这么留下来的，这时他的处理技巧还很不熟练，擦拭、涂药、包扎等一系列程序，花掉不少时间。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对各种伤口习以为常，能够自己动手，用最快的速度包扎妥当。
顾慎为走出房间，看着铁寒锋的后颈，很想从后面偷袭他。
“这可不是暗杀的好时机。”
铁寒锋头也不回地说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温和而迷茫，好像陷入沉思的智者。
很快顾慎为就将了解到，这是师父诸多性格中的又一面，别人都是喝得越多脾气越差，他正好相反，清醒时满嘴脏话，好像谁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几杯酒下肚，立刻变了模样，通情达理，轻声细语，如同未经世面的儿童。
顾慎为也知道了为什么炼火院里的管事们不看好这位杀手师父，铁寒锋嗜酒如命，每滴酒都能浇灭一点杀气，最后烂醉如泥，只剩下一堆与世无争的躯壳，不要说杀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这样的师父的确很难带出像样的徒弟来。
“老胡说你是个好苗子，无人赏识真是可惜了。”
这是半个月来第二次有人说欢奴是“好苗子”了，顾慎为这才明白，救了自己与荷女性命的人竟然是雕木院里的传功教师胡士宁，那个他曾经冷淡相待的人。
“我连你怎么出刀都没看清。”
顾慎为哑着嗓子说，他还以为合和劲达到阴阳第三层以后，自己有能力与杀手一争高下呢，结果却还是不堪一击。
“杀人这种事，砍着砍着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来，继续。”
这就是铁寒锋带徒弟的方式，没有任何言语教导，也不传授任何招式，在他看来，学过两三套刀法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增长经验，从中自悟道理。
他对欢奴的第一个要求很简单，“十天之内，把我从椅子上逼起来，做到了，咱们继续当师徒，做不到，我杀了你。”
铁寒锋说这话时已经半醉，所以语气一点也不强硬，顾慎为却相信他的威胁是真实的，所以马上拣起刀，不管胸前的伤口有多么疼痛，使出浑身解数去“杀”自己的师父。
限定十天是有理由的，欢奴的第一次月试就在十天之后。
“我不要TM的打败，也不要TM的打赢，我要你杀死对手，用多少招没关系，杀人的就只能是一刀，你那点可怜巴巴的杀气呢？别藏着掖着，全掏出来，就像你妈生你的时候那么使劲儿。”
铁寒锋不喝酒的时候就这么教训徒弟，顾慎为明知道这是为了激起自己的斗志，仍然怒火中烧，他十四岁之前接触的所有人无一不是彬彬有礼，灭门之后见到的人不论多么粗俗，也没有像瘸子这样的不积口德。
顾慎为将师父想象成韩世奇、上官雨时、上官怒这些人，疯狂地唤起心底隐藏的杀气，在拜师的第九天，他成功地迫使铁寒锋跳起来，将那张师父视为珍宝的藤木躺椅一劈为二。
第七十章 月试
顾慎为前往炼火院参加月度测试的那一天，早晨下了一阵小雨，雨过天晴之后，山风微凉，碧空如洗。
为了让徒弟发挥得好，铁寒锋早饭时没有喝酒，走出院子，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真是杀人分尸的好天气，血腥味一会就滚得远远的，徒弟，拿着刀，像杀猪似地干掉那群狗崽子。”
铁寒锋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带路，顾慎为全身黑衣，蒙面提刀，跟在后面，这身装扮是月试的要求，为的是避免学徒们太早出名，按照金鹏堡的规矩，一辈子默默无名的杀手才是最好的杀手。
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年轻的杀手尚能严格遵守缄默原则，中年以后半退休的杀手们却免不了在回忆往事时大肆吹嘘，相处的这十余天，铁寒锋已经向徒弟讲过许多难以置信的杀人过程，按他的说法，他杀过的人连成一串，足够横穿整个戈壁。
他唯一不敢随便透露的就是被杀者的身份，那是金鹏堡不容置疑的原则之一，即使杀手之名遍传天下，独步王也要像最早几代杀手一样，假装一切都是秘密。
一进炼火院，铁寒锋就满脸堆笑，向每一位黄腰带管事和杀手师父问好，红膛膛的脸上满是喜庆，好像是来参加婚宴的客人。
今天来了七八位杀手师父，他们大都与铁寒锋一样，四五十岁年纪，刚刚度过杀手生涯中的巅峰状态，获得主人的恩准，不用再以杀人为业，而是靠传授杀人的经验与技巧生活。
这几个人沉默寡言不露声色，在院子里分散站开，相互间很少交谈，总是有一只手牢牢握在刀柄上，目光偶尔一扫，直射人心底，身边的弟子们只准站在三步以外，不管怎么看，他们都像是真正的杀手。
铁寒锋是这院子里唯一热情洋溢的人，他把徒弟扔在一边，自己蹿来蹿去，跟这个人闲聊两句，跟那个人窃窃私语，奇怪的是，黄腰带管事们对他很冷淡，那些不苛言笑的杀手师父却不怎么抗拒他，甚至允许他走进三步之内说话。
隐藏身份的措施对欢奴没有用，铁寒锋就他一个徒弟，谁都知道，负责抬尸的管事走过来，摇摇头：
“唉，挺有用的一个奴才。欢奴，你要是能把自己抬到往生崖就好了。”说完哈哈地笑起来。
顾慎为按照约定每三天来这里一次帮助抬尸，与这位管事算是比较熟络了，所以也陪着笑了一声，“不管谁死了，我都会把他顺利地送到往生崖。”
隔着黑布，他的话沉闷不清，黄腰带管事又摇摇头，连说几遍“可惜”走开了，显然认定欢奴会是死去的那一个。
正是从这名管事身上，顾慎为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学徒月试虽然残酷异常，但是战败者只是受伤，十次当中未必有一次是当场出人命，管事似乎没有理由这么早就把他当“死人”对待。
铁寒锋拖着右腿回来了，神情还是那么兴高采烈，隔着老远向一位削瘦的杀手师父摆摆手，然后低头问自己的徒弟，“你在堡里得罪什么人了？”
“没有。”顾慎为撒谎了，他得罪的人不少，其中颇有几个想要他的脑袋。
“今天你的对手可是铁了心要杀死你。”
“我也想杀死他。”
顾慎为这回说的是实话，而且有点怀疑师父是想刺激起他的斗志才如此说辞，其实这招完全多余，他已经准备好了，身上横七竖八的刀伤就是明证。
“嘿嘿，小王八蛋，师父你也敢骗，胆子大起来了啊。瞧，那边长得跟条母狗似的家伙，他就是你的对手。他师父说了，你俩有私人恩怨，一刀定生死，谁也不干涉。”
远处削瘦的杀手师父三步以外，站着一名敦实的少年，同样黑衣蒙面，顾慎为可以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名学徒，他在雕木院总共待了五六天，根本没机会结识什么人。
“都一样，反正我会杀了他。”
顾慎为握紧了刀柄，心无杂念，丝毫不为即将杀死一名陌生人而紧张。
铁寒锋哂笑一声，“私人恩怨，去TMD，好久没听到这个词儿了。好吧，去杀了他，记住，多过几招没关系，但是必须一刀杀人，绝不能补刀。”
一名黄腰带管事挥手示意，测试开始了。
顾慎为推开指定给自己的门户，里面是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窄巷，头顶上悬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十余步以外，站着那名敦实的黑衣少年。
门户关闭，“小巷”里只剩下两名杀气腾腾的杀手学徒，唯一的隐蔽与防护就是身上那套漆黑的衣裳。
两人步步靠近，顾慎为很想问对面的人，有什么“私人恩怨”非要杀死他，但又觉得多此一举，他没有私人恩怨也照样要杀死对方，或许那只是少年为增加杀心而编造的故事。
只剩五步之遥，顾慎为准备出刀，对面的少年已抢先出手，纵身一跃，刀刺胸口，不等招式变老，就已踩着墙壁从他头上跃过。
这是一名典型的金鹏堡杀手学徒，不管环境多么逼仄，仍然力求从敌人背后下手。
少年像猴子似地上蹿下跳，顾慎为则稳住下盘，依靠及时的转身封住破绽，一连五六招两人都没有真正交手。
少年第十次准备纵跃，动作比前几次稍慢了一点，双肩已经下沉，脚步却没有跳起，这是劲力不足的迹象，同时也过早地暴露了意图。
顾慎为一刀砍下。
少年抛掉狭刀，双手徒劳地捂着心口，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他不服气的想稳住躯体，却只能步步后退，终于摔倒在地上，双腿抽动了几下，死了。
这是顾慎为第一次在面对面的比武中杀死一个人，肠胃最深处传来难以抑制的呕吐感，那是他曾经有过多次、但是自从把着雪娘的尸体扔下悬崖以后，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产生的感觉。
鲜血在向他的脚下漫延，顾慎为也步步后退，直到撞上门户才猛醒一般，立刻转身重重敲了三下，这是比武结束的意思。
顾慎为走出房间，面无表情，呕吐的感觉已被他生生压下，守在外面的管事显然吃了一惊，附近的几名杀手师父也忍不住将目光投过来。
这是当天唯一的一刀毙命，还有几个人受了重伤，怀着不切实际的期望，被送去西堡积薪院。
顾慎为遵守诺言，一个人抗着尸体去巨石崖，念诵了三遍“死人经”，将鲜血枯竭的尸体推下悬崖，送给那只不知死活的雏鸟。
死者的师父对这件事毫不在意，这是金鹏堡司空见惯、杀手生涯中必不可少的一幕，他甚至没再看徒弟一眼。
对这次测试极为不满的人是铁寒锋，他仔细察看了伤口，当时什么也没说，等到顾慎为抛完尸体回到小院时，看到的是没有笑脸的师父。
“小王八蛋，你也算是杀过人了，有资格当吃肉的狗了，有人说过你不像杀手吗？”
顾慎为想起雕木院的传功教师胡士宁说过，他的武功有“致命缺陷”，于是回答说“有”
“第一次测试就一刀毙命，你挺得意，是吧？”
“没有。”
顾慎为不明白师父为什么生气，他完成了任务，而且自认为完成得很不错。
“你TMD不知道杀人要从背后下手吗？你那一刀砍在胸上，算怎么回事？你就没从那群烂人身上学点东西吗？”
“我没在雕木院待过。”
顾慎为握着刀，语气生硬。
铁寒锋愣了一下，他知道欢奴的经历，他听了胡士宁的推荐，前往炼火院收徒就是奔着这名少年去的，但是他对欢奴缺失杀手基本训练的严重性一直估计不足，这也不能怪他，多少年来，欢奴是唯一未曾在雕木院受训的杀手学徒。
“操你十八代祖宗再加七大姑八大姨，你来算计我的？啥都不懂，你干嘛要当杀手？我被你害惨了，我这就把你杀了，剁成肉泥喂狗，再把狗杀了喂猪，猪杀了喂老鼠，再山上扔几只，河里扔几只，让你生生世世缺几块肉。”
铁寒锋嘴里咒骂，手中拎着狭刀冲过来，他虽然将徒弟只会正面进攻视为不可接受的缺陷，自己动手时却也是直奔胸腹，在他看来，两人实力相差太大，侧背进攻这种高级手法根本用不上。
顾慎为对自己的师父一直就存有戒心，看着他那凶神恶煞似的面孔，心想这回是来真的。
铁寒锋没有举刀，他出手向来快如闪电，招数瞬间即逝，破绽极少，即使被发现也难以破解。
顾慎为也没有举刀，他的刀法跟师父相比差得太远，贸然出手只会死得更快。
顾慎为后退一步，嘴里泛出一股淡淡的酸味，心里充满了对师父的憎恶，即使知道这个老头子并没有特别针对某个人，他仍然忍受不了那些污言秽语，过去的生活留下的痕迹已经少之又少，但却根深蒂固，他宁可与阴险狡诈周旋，也不愿与伤人的直率相处。
顾氏刀法、铁山刀法、金鹏堡刀法，瞬间在顾慎为的脑子里过了一遍，立刻又被放弃，然后灵光一闪，他出手了，一刀，不，一剑刺中师父的脖子。
第七十一章 下山
铁寒锋躺在新换的藤椅上，每说两句话就在脖子上摸一下，那只是一处轻伤，甚至不需要包扎，但是足够让他心有余悸。
顾慎为站在数步以外，左手托着包扎好的右腕，伤口很深，要不是师父最后关头手下留情，他就将和八少主一样，重新练习左手刀法了。
“你使的是什么狗屁玩意儿？”铁寒锋猛灌一大口酒，但是还没有醉到脾气变好的程度。
“我学过一点剑法，不小心用上了。”
“剑法？哈！剑法！”铁寒锋像是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又或者一个脸皮厚如城墙的骗子在吹牛，语气中满是讥讽与嘲笑，“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用剑，一种是白痴，另一种是神仙，你是神仙吗？”
“不是。”
“那你不配用剑，我要是再发现你用剑招，就找一把剑，从你下面插进去，从嘴里出来，这叫‘穿肠剑’，神仙都不会的剑法。”
“是。”
顾慎为自己也决定不再用无名剑谱里的招式了，它的确起到了突袭的效果，但是也正如他一直怀疑的那样，这套剑法破绽极大，若是倾尽全力有攻无守的第一招没能杀死对方，就会立刻处于没有丝毫防护的境地，只能任人斩割，实在是太冒险了。
铁寒锋严厉禁止徒弟在刀法中混入剑招，但他更担心的还是欢奴的进攻方式。
事实上，顾慎为在以金鹏刀法与师父对练时，一直都在努力追求背后一击，以至于在长达十天的时间里，铁寒锋从没发现徒弟的“不良习惯”，但是练习是一回事，生死相搏却是另一回事，眼睁睁地看到敌人的破绽就摆在面前，顾慎为一下子就将原则丢在一边，还是按顾氏刀法的习惯从正面发起攻击。
没有在雕木院接受过十个月的基础训练，使得他缺失了许多杀手必备的素质。
从这一天开始，铁寒锋开始刻意训练徒弟的步法，督促他从侧后进攻，几天之后，铁寒锋又一次暴怒了，“你老娘生产的时候是不是把你的脚夹坏了？TM的，比我这个瘸子还不利索，脚不沾地，要脚不沾地！别慢得跟坨屎似的。”
顾慎为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父亲总说他是三个儿子当中最聪明最有悟性的，就连雪娘也夸过他武功学得快，他还曾经令雕木院的传功教师惊讶，所有这一切，在瘸子师父眼里全都一文不值，每天都骂得他狗血喷头。
头些天，顾慎为还觉得所有杀手师父都这样教徒弟，这大概是金鹏堡的传统，可是在去炼火院抬尸体时，他从黄腰带管事们的口中得知，这种污辱式的带徒方式只有铁瘸子才用。
“他根本没带过徒弟，你是第一个。”负责抬尸的管事很同情欢奴，向他揭发了铁寒锋的老底儿，“他也不是真心想训练杀手，就是想要一个杀手师父的名头，你知道，这个名头很有用。”
具体有什么用，管事没有多说，顾慎为也无心打探，一时间心里都是沮丧。
第二次月试，顾慎为轻松地一刀杀死对手，那是一名高大的少年，试图与他对砍，结果死得更快。
即使轻功不佳、刀法一般，顾慎为的内功却是所有学徒当中最强的，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修练金鹏堡内功才一年左右，远远比不上第三层合和劲。
令铁寒锋失望的是，一个月的强化训练没有丝毫效果，致命刀伤仍然位于胸口。
顾慎为没有办法，那少年前胸的破绽实在太明显，绕到背后进攻似乎是在浪费时机。
铁寒锋这回没有动怒，而是阴沉着脸，一直在想心事，最后做出决定，“去TM的，反正只要你能活过一年就行，谁管你喜欢正面还是背面，没准你会成为与众不同的杀手。干脆发挥你的特长吧，你小子杀气重，这个我喜欢，不过还要再重一点。”
为了激起徒弟的杀气，铁寒锋使用的还是他独门的教徒方式。
“来，小子，我就是你的杀父仇人，我不仅杀了你爹，还把他大卸八块，喂了一条肥狗，那狗现在就在我的肚子里，来，臭小子，此仇不报，你枉自为人……”
就这样，铁寒锋先后“杀”了欢奴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叔舅姨姑，连早就埋在地下的历代祖先，也被挖出来重新杀了一遍，而且每次都是花样百出，似乎不好好虐待一番就是失败的谋杀。
在这个过程中，铁寒锋获得了极大的满足，顾慎为却大受刺激。
灭门之仇是他的心病，别人只是无意间提起都能令他心颤血涌，何况铁寒锋这样险恶龌龊的编排。
顾慎为恨死了师父，做梦都在想怎么杀了他，有一回，铁寒锋喝多了酒，人事不知，顾慎为已经将狭刀抵在他的脖子上，鲜血喷涌的场面在脑子闪了无数次，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不能为虚幻的仇恨杀人。
铁寒锋的辱骂式训徒法竟然很有效，第三次月试，顾慎为将积攒了一个月的愤懑全都倾泻在对手身上，几乎是一照面就将其砍为两截，他的心情也终于得到些许缓解。
连续三个月一刀毙敌，众多学徒当中只有寥寥数人取得如此成绩，顾慎为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黄腰带管事因此很正式的通知欢奴不用再来抬尸，有点把他当成正式杀手的意思。
“不，我还要来，我要习惯死人的味道。”
顾慎为这样回答，其实是为了能继续给那只生死不明的雏鸟提供食物，结果却在管事心中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把这句话传扬出去，很快，一多半一刀毙敌的学徒全都自己抗尸体去往生崖，大家现在都觉得这是一种实力的象征和神秘的仪式。
炼火院为此减轻了不少负担，顾慎为却差点没有食物抛给雏鸟，从三天一送，变成了六天、九天一送。
唯有铁寒锋对徒弟的成绩不怎么高兴，甚至有点恼怒与疑惑，他花费大量时间查看尸体的伤口，询问比武时的详情，四处乱蹿向不同的人打探情报，有时甚至整夜不归。
第三次月试之后的第五天，铁寒再次抛出那个他曾经提过的问题：
“你在堡里得罪什么人了？”
“没有。”
顾慎为的回答还是跟第一次一样肯定，但是心中却是一动，怀疑师父是不是听到了某些有关于他的传言。
“那为什么连续三次你的对手都特别想杀死你呢？”
“我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想杀死对手吗？”顾慎为对此一无所觉，他轻松地解决掉了对手，没来得及发现他们藏有特别的目的。
“不一样，这三个人特意调换了对手，就想和你对阵。”
不管幕后的指使者是谁，顾慎为心想，这个人可是够笨的，找到的学徒都很弱。
“我进堡才一年，都不认识几个人。”
顾慎为心中有怀疑对象，但绝不会告诉师父，铁寒锋这次似乎相信了徒弟，寻思了一会，自言自语道：“TMD，难道是冲着我来的？”
铁寒锋对这件事越发在意起来，又花了三天时间打探线索，却只字不漏，然后，那天中午，他突然从椅子上坐起来，说：“徒弟，跟我下山。”
顾慎为正在练习刀法，听到这话吃了一惊，他还是杀手学徒，按规定是不能随便出堡的。
铁寒锋却不管这些，命令徒弟马上准备出发，兀自嘀咕着，“三个多月没下山，精虫都快上脑啦。”回头撞见欢奴不解的目光，又恶狠狠地加上一句，“再看，先拿你泄火，堡里的小徒弟都是这么报答师恩的。”
顾慎为顿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差点把手里的刀扔过去。
铁寒锋只是说说而已，他的喜好不在这里。
这次意外的下山，让顾慎为知道了师父喝酒、骂人以外的又一个爱好，心中由此对他更加鄙视。
女人，刚一出堡，铁寒锋就唠叨起来，全然不管自己的徒弟是个未经人事的十五岁少年。
铁寒锋谈女人就跟讲述杀人事迹一样，真真假假，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夸张情节，比如一夜与十个女人上床，天亮以后发现自己躺在王宫的床上，诸如此类。
两人出堡一帆风顺，铁寒锋很有人缘，处处畅通无阻。
在山下璧玉城的北门口，有人收走了两人的兵器，走在北城宽畅整洁的街道上，铁寒锋有点得意地说：“这里是整个西域最安全的地方，养的狗都能寿终正寝。”
顾慎为曾经两次来到这里，一次是初迁至西域时，一次是小姐出嫁时，都没来得及仔细观瞧，不过他的确对北城鲜亮的屋宇和精致美妙的行人印象深刻。
有这样半座无比安全的城池，还是在势力最大的杀手堡的眼皮底下，璧玉城想不兴盛起来都难。
铁寒锋的兴趣明显不在这里，他带着徒弟穿过半座城市，来到了名声相反但是名气更大的南城，这里是璧玉城兴盛的另一个原因。
肮脏曲折的街道、奇形怪状的行人、摇摇欲坠的房屋，从北城到南城，就是由天堂至地狱的区别。
铁寒锋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像游子回家似的眯起眼睛一脸的享受，过了一会，他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咱们去杀个人，就是他背后使坏，想让我铁瘸子没有徒弟。”
第七十二章 南墙
璧玉城南北之间隔着一条河，河的北岸还建有一道高不可攀的土墙，以保证南城的人不能随意闯入北城。
铁寒锋拥有金鹏堡的杀手腰牌，这是被认可的出入凭证之一，欢奴则是他挟带的私货，“跟紧我，没有师父我老人家，你休想回石堡，只能烂在南城喂狗。”
璧玉北城是西域乃至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之一，南城则是……
顾慎为花了一段时间寻找恰当的字眼，最后得出结论，这里是天下最放荡的地方。
从唯一的一座浮桥进入南城，他看到的第一座建筑就是一家外观破败的妓院，好像标签似的立在路口，时值黄昏，妓院门口站着一位无精打采的妓女，脸上浓重的脂粉甚至遮挡不住最后一抹夕阳，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只有黑夜完全降降临，才能给她披上一件光鲜的新衣。
铁寒锋却像是见到了天仙，红膛膛的脸孔赛过了天边的晚霞，乐颠颠地拥着妓女向里面走去，已经迈过了门槛，才想起外面的徒弟，回头不太热心地问：“想玩玩吗？”
顾慎为马上摇头。
“那就在外面等我一会，别走远。”
顾慎为不能站在妓院门口，那样会被当作门卫或是皮条客，他一路走到街口，经过三家妓院、四家酒馆才驻足停下。
天色渐暗，沿街所有房屋都敞开大门，慷慨地将灯光倾泻到街上，给肮脏的地面镀上一层珍珠般柔和的光芒，好像连烂泥里都能有美酒渗出，于是刹那间，南城由地狱变成了声色天堂，引诱那些仿佛突然间从地下冒出来的数不尽的客人。
顾慎为明白了当年父亲为何不愿在璧玉城久留，他是不想让三个儿子堕入到南城的灯红酒绿里。
站在街角观察行人，顾慎为怀疑许多客人来自安全的北城，因为他们衣着华美、奴仆成群，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好像视察领地的公鹅。
行人当中甚至还有来自石堡的杀手，他们的特征非常明显：神色阴郁不苟言笑，低垂着头刻意走在街边，一旦有人靠近，立刻投去警惕的一瞥，杀气能传到一条街以外。
金鹏堡要求杀手们时刻不惹人注意，可在这座弥漫着欢快气息的不夜城里，杀手那种低调和谨慎反而像是阳光下老妓女的脸，搽再厚的粉也盖不住那些皱纹。
与此相反，在石堡格格不入的铁寒锋，在这里却是如鱼得水，能够掩饰杀手的身份。
顾慎为有点局促不安，他不喜欢这里，宁愿待在冷漠的石墙后面，也不愿意身处喧嚣的人群中，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比杀手之堡还令他感到陌生。
行人大都躲着他，这名少年跟那些特征明显的金鹏杀手一样，甚至还要更典型些。
也有人对他感兴趣，一名穿着大氅的青年从他身边经过，又突然转回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想要好刀吗？绝对是天下最锋利的刀，连斩百人不会卷刃。”
顾慎为不习惯跟陌生人挨得这么近，身体下意识地后仰，同时右手去摸刀柄，然后想起来早在北城门兵器就上交了。
“不要。”
面对生硬的拒绝，青年没有退缩的意思，继续推销自己的商品，“毒药，各种都有：见血封喉、七日断肠、不留痕迹的。”
“我没有钱。”
顾慎为希望这句话能断了对方的热情，那青年却只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小兄弟，没在南城买过东西吧？一看你就是从石堡里出来的，想赚钱、想要什么东西，开口就行，只要……”
青年做了一个斩头的手势，顾慎为明白了，金鹏杀手的货币不是金银，而是人头。
青年正满怀期待地等着少年上钩，斜刺里冲过来一个男人，一把将他推出几步，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滚”。
青年落荒而逃，铁寒锋的红脸恢复了笑容，他没有喝酒，脾气却比喝酒时还要好，拍拍徒弟的肩膀，谆谆教诲，“别理这些混蛋，他们自己都活不过明天，想赚大钱，跟着师父就行，就算你以后当不成杀手，照样活得比谁都滋润。”
“不，我要当杀手。”
顾慎为的回答得斩钉截铁，铁寒锋却不怎么当回事，拽着徒弟就走，“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看你还想不想当杀手。”
顾慎为想提醒师父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杀人，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据说正是那个人暗中策划，想要杀死铁寒锋唯一的徒弟，顾慎为自己不太相信这个说法，但他想看看师父的暗杀技巧。
璧玉城西南角的一段城墙多年以前坍塌，再也没有重建，众多商铺由此漫延出城，在城外又开辟出一大块繁华地盘来，铁寒锋所谓的“好地方”就位于此处，背靠残破的城墙，名字叫“南墙”。
“俗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进了南墙谁还回头’，哈哈。”
铁寒锋兴奋得像个孩子，杀人纯粹成为来此寻欢作乐的借口，还没进入酒馆，目的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与其它场所不一样，“南墙”酒馆对灯光非常吝啬，门口黑乎乎的，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走过头。
看门的是一高一矮两个胖子，他们对每一位客人搜身，将刀剑匕首一类的东西全都扣下，“出来领取”，搜完之后他们会不带感情地加上一句。
铁寒锋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张开双臂示意自己未带兵器，没有接受搜身直接进去了，两个胖子很高兴地向他鞠躬，然后拦住了后面的少年，仔细搜了一遍，才把他推进去。
顾慎为对“南墙”酒馆的第一印象，就跟对整个南城一样，非常不好，混杂着鄙视与厌恶，还有一丝警惕，他绝想不到，自己未来将会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而且由于他已经没有了第一个“家”，所以这里将是他唯一的“家”。
最让顾慎为惊讶的是，铁寒锋在这里是个大人物。
铁瘸子在金鹏堡里卑躬曲膝的模样深刻在顾慎为的心中，所以，看到酒馆里几乎每一个客人和伙计都热情地跟师父打招呼请他喝酒，最初还以为是一场误会。
酒馆占地颇大，灯火辉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桌子，十几名伙计在人群中穿梭，满足所有客人的需求，真正实现了铁寒锋所要求的“脚不沾地”。
美酒，是“南墙”扬名的根基，它拥有这个世界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所有地区的名酒，一位万里迢迢来自中原的客人，可以在这里喝到家乡特酿的汾酒、雕酒，也可以尝到从未听说过的葡萄酒、大麦酒，尝鲜的客人通常会每样都要一杯，从二更天一直喝到天明，绝不重样，资深的酒客则专品一种，一口接着一口品到醉。
顾慎为一进来就迷路了，好不容易才看到墙角里向自己招手的师父。
铁寒锋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美酒，他嗜酒如命，却从来没达到资深的境界，喝酒跟那些初进“南墙”的客人一样，求多不求纯。
铁寒锋推给徒弟一杯鲜红的葡萄酒，扯着嗓子说：“喝！”
顾慎为摇头，铁寒锋将玉杯塞到徒弟手里，“没有杀手不喝酒的，这是你必须学会的技能。”
顾慎为自然不相信这种说法，但他还是端起酒杯，看着里面血一样的液体，又从肠胃最深处泛起一阵呕吐感，他已经在月试中连杀三个人了，却一直没有克服这种感觉，这是他的秘密，所以他学着师父的样子一饮而尽。
酸涩香甜的葡萄酒在胃里卷起一股旋风，将呕吐感吹得不见踪影，接着将一切感觉都吹走了。
顾慎为跟着师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停地有人来跟铁寒锋说话拼酒，铁寒锋有本事在嘴巴不停地情况下持续灌酒，喝得比沉默的徒弟还要快。
顾慎为初时只顾喝酒，慢慢才明白过来，师父的谈话并非只是熟人之间的应酬，他在探听情报。
一名竹竿似的瘦子说“海堂巷里死了一个疏勒国的胖子”，接着一名独眼男人小声说“我有一批货，想找人护送到中原”，铁寒锋就此心里有数，招手叫来一名衣着寒酸的中年人，告诉他有一笔生意可做，不是“官货”，要价可以高一点，中年人躬身表示感谢，走进人群去找独眼男人，铁寒锋又把守在附近的瘦子叫过来，塞给他一小包银子。
这一切都是在他不停喝酒的情况下完成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酒馆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只是不停地挤进来，似乎谁也不想走出去，铁寒锋的生意很不错，掏出去不少银子，收进来更多的银子，直到跟前少有人来，他才开始跟一些真正的酒友谈天说地。
这些酒友数量众多，长相各异，可以肯定其中没有一个是金鹏堡杀手，顾慎为只记得一个人。
那人长着一张马脸和一张小得不成比例的嘴巴，跟铁寒锋聊得时间最长，他们是老相识，一起干过不少大事，两人边喝边聊，渐渐陷入怀旧的情绪中，一起回忆甜蜜的青春岁月，说起死去的好友、美丽多情的女人，甚至流着眼泪怀念当时的仇人。
子夜以后，客人们开始陆续散去，马脸男人跟铁寒锋拥抱之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铁寒锋喝得很尽兴，抚摸着自己的肚皮，看着徒弟的脸，心满意足，说：“去，杀了那个家伙。”
第七十三章 夜杀
顾慎为没想到师父竟然要杀死马脸男人，他在两人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杀机，更没想到他会让徒弟动手。
“为什么？”顾慎为脱口问道，铁寒锋严厉地盯视着他，他知道自己说了一句愚蠢的话。
“我没带刀。”话一出口，他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没人喜欢多嘴多舌的杀手，也没人会雇佣离了刀就不能杀人的杀手，顾慎为对自己的低级错误感到羞愧，于是匆忙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一根筷子，藏在袖子里，从倒地大睡的酒徒身上迈过去，追踪已经离开酒馆的马脸男人。
不会有客人再来了，门口的两个胖子正在将成捆的兵器放进一口大木箱里，一多半的客人从这里离开时已经神智不清，早忘了寄存的刀剑，过后也不会再取。
顾慎为想要一柄刀，但是马上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决定就用筷子完成杀人的任务。
屋外凉风袭人，空气中弥漫着酒与秽物的味道，顾慎为脚步踉跄，险些摔倒，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奇怪的是，手脚虽然脱离了控制，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醉，脑子仍然清醒。
站在门前，他刚好望到马脸男人的背影。
马脸男人从城墙的缺口进城，顺着曲折的街巷深入城内杂乱的建筑群中。
顾慎为快步跟在后面，走到街角时，扶着墙壁将肚子里的酒吐了出来，这下感觉好多了，手脚又听从使唤了。
陪着上官如搞的“暗杀”虽然只是游戏，顾慎为却从中学到不少东西，比如追踪术，有灯光照射、街道比较直时，就跟得远一些，前面一片黑暗或者有路口时，就追得近一些。
大概一刻钟之后，从屋子里泄出的灯光越来越少，顾慎为觉得该下手了。
马脸男人醉得东倒西歪，似乎没有发现后面有人跟踪，在忽明忽暗的巷道迷宫中踉跄前进，时不时还粗着嗓子吼几句。
前面有一个拐弯，顾慎为加快脚步，同时将筷子折断一小截，让它更尖锐些。
顾慎为心跳加速，真正的暗杀与炼火院里的月试大不一样，一名自愿当杀手的学徒，从一开始就对死亡有了准备，杀死他们好像理所应当，而马脸男人，顾慎为亲眼见到他喝酒说话，谈起失去的朋友时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整个人是如此的真实，似乎具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他这个杀手学徒感到手脚发软。
拐过街角，前面一片黑暗，真是杀人的好地方，可是目标却不见了。
整条巷子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脚步声。
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学不到的，从来没人教过顾慎为如何发现直觉、使用直觉，在这一瞬间，直觉却告诉他敌人就在身侧。
匕首悄无声息地刺来，马脸男人没有忘记寄存在门口的兵器。
顾慎为低头堪堪躲过攻击，钢刃贴着右颊掠过，他甚至能感受到金属传递过来的凉意。
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没人退缩，也没人呼救，这里是璧玉南城，死亡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马脸男人武功一般，经验却极为丰富，匕首运用得出神入化，顾慎为遭遇三次险情，浪费两次机会，终于在第十五招掌握了节奏，将筷子深深插入对方的肩窝。
两人出招迅速，搏斗时间很短，顾慎为一招得手退后三步，感到无比的疲倦，突然怀念起南墙酒馆的葡萄酒，不由得口干舌燥。
马脸男人身负致命重伤，仍然具有强烈的求生意志，扔掉匕首，一手捂着肩窝，跌跌撞撞地向小巷深处走去，另一只手向前直直伸出，好像前方摆着救命的仙丹。
顾慎为默默数着马脸男人的步伐，到第九步的时候，再也忍受不住，从地上拣起匕首，追了上去。
这个男人的生命力出乎意料的顽强。
顾慎为从后面抓住马脸男人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然后用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
没能一“筷”毙敌，如果炼火院的管事在这里，会判欢奴不及格。
尸体重重地倒下，顾慎为突然间心慌意乱，他并不同情这个男人，可是心里的感受就像小时候做了坏事害怕父亲责骂时一样，手里拿着凶器，扔也不是留也不是，犹豫再三，把它扔到路边。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在黑暗中像猫一样闪亮。
男孩坐在一道矮墙上，手里捧着吃了一半的甜瓜，他看到了杀人的整个过程，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像是着了魔，竟然没有逃跑。
看样子只有十一二岁，可是那双眼睛却如成年人一般成熟，让人猜不透他的年龄。
顾慎为的心思全放在了马脸男人身上，竟然好长时间没有发现这个目击者。
对目击者该如何处理？不理他还是杀掉他？顾慎为有点拿不定主意，这些知识雕木院一定传授过，数百名杀手学徒当中只有他对此犹豫不决。
男孩咽下口中含了半天的瓜肉，小心地说：“我出来吃瓜的。”
这是后半夜，连寻求宿醉的酒鬼都回家睡大觉了，一个小鬼却跑出来吃瓜，这事不管怎么看都很奇怪。
只需要一步，就能跃到墙边将男孩拽下来，顾慎为却没有了杀人的欲望与意志，于是后退一步准备离开。
男孩显然误解了少年杀手的这个动作，马上说：“我帮你扔尸体，你知道往哪扔吗？”
顾慎为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想过处理尸体的事情，听男孩这么一说，立刻觉得有此必要。
“下来背尸体。”
顾慎为命令道，尽量让声音冷酷强横。
男孩动作很快，扔掉手上的瓜，跳到地面，跑到尸体旁边，费力地背起尸体，摇摇晃晃地走出两步，向前重重地摔倒。
“我不骗你，可是它太沉了。”
男孩挣扎着从尸体下面探出头来，一脸无辜，却不怎么害怕。
顾慎为怀疑男孩是在假装，但还是抓起尸体抗在自己肩上，这是他熟练的活儿。
“我给你带路。”男孩嘴里说着，脚下跑得飞快。
顾慎为紧紧跟在后面，发现男孩不会武功。
男孩走了一条捷径，很快就到了城市边缘，两边的房屋越来越少，远处则是无尽的黑暗，像无数层巨大的黑纱包裹着璧玉城。
“前面就是荒野，大家杀人都扔在那里。”
男孩的语气好像他是行家里手似的，说完，趁着稚嫩的杀手抬头眺望的时候，噌地钻进旁边的胡同，没命地逃之夭夭，他可不想到了地方被人灭口，连抛尸体的力气都省了。
顾慎为没有追赶男孩，这个晚上杀一个人已经够了，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将尸体扔在一处灌木丛里，站直身体，凝望郁滞的黑夜，倾听空灵的狼嗥，心想男孩说得没错，这个地方肯定为璧玉城消纳了不少尸体。
他花了好长时间寻找回去的路，差点迷失在七扭八拐的小巷里，等他走进南墙酒馆时，天已经快要亮了。
酒馆里只剩下很少几个人，不是躺在地上，就是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掌柜、伙计、看门的胖子都不见了。
铁寒锋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大张嘴巴，就像平时那样睡得正酣。
顾慎为坐在师父对面，桌上还有剩余的残酒，他却一点也不想再喝了。
铁寒锋突然打了个寒颤，醒了过来，吧唧吧唧嘴，冷冷地看着徒弟，这表明他已经从酒醉中清醒过来。
“师父，我做完了。”
“人头呢？”
“……我把尸体扔到野外了。”
“本性难移，城里有的是尸体让你背，没准你能靠这个发财呢。蠢货，以后把人头带回来，剩下的喂狗。”
“是，师父。”
一件谋杀就此终结，除了给一名杀手学徒增加了些许实战经验，没在璧玉城里引起丝毫的波澜。
这次下山之行，对铁寒锋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摒弃熟悉的生活，忍受三个月的清苦，就为了培养一名永远不会背后进攻的杀手，在南墙重温的那一顿美酒，让他知道了什么才是更重要的事情，从此对徒弟放任不管。
“一年之内你在炼火院没有敌手，这就够了，以后，谁能想到以后？”
说完这话，铁寒锋抛下徒弟忙自己的“生意”去了，三天两头下山，常常彻夜不归。
至于针对欢奴的阴谋，铁寒锋觉得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了，马脸男人是他的“生意”伙伴，为了逼迫铁瘸子接受苛刻的分帐条件，买通堡里的人，想杀死他唯一的徒弟，令他失去杀手师父的名号。
这个名号对铁寒锋很重要，没有它，铁寒锋就是金鹏堡半退休的老杀手，想在城里找一份薪酬低廉的护送工作都很难。
如今马脸男人死了，徒弟自然也就安全了，铁寒锋是这么想的，顾慎为却还是疑心重重。
他首先怀疑的是小姐罗宁茶，很快又将她排除了，那是一个没人缘的蠢女人，想收买杀手学徒估计有一定难度。
第二个怀疑对象是上官雨时，那名少女从来没有真正放下对欢奴的戒心，让欢奴死在炼火院非常符合她的利益。
离第四次月试还有十余天，顾慎为发现每次抛尸都好像都有人在跟踪自己，他不敢再去巨石崖，老老实实地在往生崖扔下尸体。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师父，而是决定自己展开调查。
第七十四章 云豹
木刀巷附近是一片荒废不用的院落，杂草丛生，房屋半倾，石块、木料散落得到处都是，一到太阳落山，这里却是金鹏堡最热闹的地方。
石堡里住着七八千人，人人都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只有主人能得到充分的满足，那些生死无常的杀手，手里握着银子，急迫地想花出去，因此催生了一个小小的黑市。
每到太阳落山，就会有三三两两的黑衣人拨开乱草，从墙壁缺口中钻进去，在残垣断壁间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打着南墙旗号的美酒、北城刚刚送上来的佳肴、各种说不清来历的日常用品。
买主与卖主一律蒙面，这让黑市显得更“黑”了。
上官家族默许了黑市的存在，但是范围不许逾越那十七座无人居住的院落，时间不准超过二更。
顾慎为每隔三四天就会来一次黑市，为的是给师父买酒，他对这里已经很熟悉，甚至能认出某些常来的商人，比如少年上官鸿业。
上官鸿业是独步王的亲侄子，父亲早亡，这让他沦为主人圈中的最底层，过得还不如受宠的奴才，更不如那些花钱大手大脚的杀手。
为了让这位“主人”帮点忙，顾慎为曾经从雪娘那里要来不少金银器皿，捏扁了送给他，这位上官家的子弟声称早已用光了，其实是小心翼翼地将器皿恢复原状，拿到黑市出售。
这生意不怎么样，几个月了，他的摊子上还剩下几只金杯银壶。
顾慎为蹲下，假装挑选东西。
穿着仆人的衣裳，用破布蒙面的上官鸿业小声地推销商品，将它们吹得天花乱坠，好像这些赃物都是国王的用具。
黑市的另一条规矩：不准大声喧哗。
顾慎为掏出几块银子，那是杀死马脸男人以后，铁寒锋给他的“工钱”，上官鸿业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这只便盆是纯金的。”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帮个忙。”顾慎为拉下脸上的黑布，让对方认出自己。
“滚远一点，我……我好奇，我过来玩的，不做你的生意。”
顾慎为又拿出几块银子，他摸透了这个色厉内荏的家伙绝对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
上官鸿业正在收拾摊子的手停下了，他鄙视自己的软弱，但是更痛恨自己的贫穷，见顾慎为要收起银子，上前一把按住，“要我帮什么忙？别是又搞赌局。”
“不是，我想问你，雨公子还在上学吧？”
“很少。”上官鸿业又把手缩了回去，他可不愿意再做得罪上官雨时的事。
“帮我打听一下，雨公子在炼火院是不是有熟人。”
“哈，这还用打听，她亲哥哥天天混在那儿。”
上官鸿业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钱还没拿到手，情报不该这么容易泄露，顾慎为没有计较，又问了几句话，将银子全给了上官鸿业。
他心里有数了。
上官雨兴是家族当中有名的不成器子弟，文不成武不就，吃喝嫖赌占全，原本还在东堡当管事，没多久就被免职，但他熟悉东堡各院的规则与行情，给自己弄了一个“参事”的头衔，从此专门替人暗中解决“私人恩怨”。
“参事”一职不像刀主、院管、管事那些正式职衔，根本不在花名册上，这种人不领取报酬，唯一的特权是可以自由进出某些地方。
顾慎为实际上见过上官雨兴，只是当时不识得此人的身份。
上官雨兴是名二十多岁的青年，仔细看的话，容貌与妹妹倒有几分相似，但是身材中等体格单薄，不像上官雨时那样生着长手长脚。
他跟铁寒锋一样，常常在炼火院蹿来蹿去，跟每位黄腰带管事都能说上话，但从来没有接近过欢奴，顾慎为一度以为这是一名杂役，没想到会是对头的哥哥。
顾慎为很快就确认，每次抛尸时跟踪自己的，正是这个上官雨兴。
又观察了几天，他决定向跟踪者摊牌，上官雨兴在堡里没什么地位，管事们对待他还不如对铁瘸子客气，这让顾慎为觉得，可以教训他一顿，并且给那个小女魔头带句话。
“杀手只用自己的刀。”这是顾慎为想提醒上官雨时的内容。
离第四次月试还有三天，顾慎为一个人前去炼火院，领到一具尸体，然后跟往常一样，一个人抗着尸体离开。
没走多远，他就发觉了后面的跟踪者，上官雨兴身手太差，很容易露出马脚。
这回，顾慎为没有去往生崖，而是拐进了巨石崖，到了地方马上将尸体放下，自己躲在巨石入口处，拔出狭刀，屏住呼吸，等待跟踪者上钩。
没一会，巨石的另一面传来轻微的喘气声。
顾慎为倏地转过巨石，左手抓住跟踪者的衣襟，右手的狭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刚要开口恐吓，忽然觉得心底一颤，拽着到手的猎物后跃一步，正好躲过了一次偷袭。
上官雨兴身后竟然还有人。
那人也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身材矮壮敦实，神情刚毅果敢，身穿黑衣，没有蒙面，手里也握着狭刀，一看即知是杀手学徒。
凭他能自如地控制呼吸，顾慎为就知道此人武功不弱。
顾慎为推开上官雨兴，全神戒备，冒出这么一位高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混蛋小子，下手真狠。”上官雨兴转了几个圈才站稳脚步，仗着有保镖护身，语气很强硬。
“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要看看你在干什么。”
“离我远一点，让你妹妹自己来找我。”
“我妹妹？关我妹妹什么事？TMD，你骂人是吧，云豹，教训他！”
被叫做云豹的少年早已等待这个机会，提刀亮出架势，结实的肌肉隔着衣裳显露无遗。
顾慎为又一个没想到，上官雨兴如果不是为妹妹出头，又是受何人指使？他来不及思考这件意外，横刀准备应战，这名学徒比前三次月试中的对手都厉害得多，不容他分心。
“嘿，你俩三天后才该相遇，干脆提前决战吧。”上官雨兴退到一边，等着看一出好戏。
两名少年只是对峙，很长时间谁也没有出手，他们都是六百多名学徒当中的佼佼者，能够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沁人的杀气，除非找到漏洞，都不愿意浪费宝贵的第一招。
上官雨兴一无所觉，他只看到两名木讷阴沉的少年，不由得大为扫兴，“杀啊，还等什么？”
云豹率先发起进攻，出刀不是很快，但是又稳又狠，而且跟顾慎为一样，采取的是正面进攻方式。
顾慎为可以跟他比快，但是对一名出手稳狠的人来说，“慢”常常是一种陷阱，所以顾慎为硬接了这一招，两刀相交，震得臂膀隐隐发麻。
他的合和劲已经是阴阳第三层，内功比某些成年杀手还要强一些，竟然还有少年比他力量更大。
这激起了顾慎为的雄心，抡刀与云豹互砍，两人用力越来越猛，借着对方的力道，出刀也越来越快，带起的刀风逼得旁观的上官雨兴步步后退。
“去TM的，去TM的……”上官雨兴发出一连串的咒骂，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震惊。
对砍了五十几刀，两名少年同时后退，他们都需要喘一口气。
顾慎为第一次遇到势均力敌而且擅长正面进攻的杀手学徒，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对面的矮壮少年却没有流露出同样的感觉，仍然目露杀机，好像不杀人就势不罢休。
“我得罪你了？”
顾慎为盯着云豹，问的却是上官雨兴。
“这得问你自己，反正有人不喜欢你，想要你的小命。”
如果不是上官雨时的话，顾慎为再能猜到的人就是小姐罗宁茶了，上官家子弟的好财他也见识过，“大头神会赏你什么？”
“怎么又扯出来大头神了？”上官雨兴皱起眉头，觉得这个少年说的话越来越怪。
顾慎为却是越来越纳闷，除了那两个女人，他想不出还有谁想杀一名学徒，难道真是为了让铁寒锋当不成杀手师父？可是师父的对头已经被杀死在南城的小巷里了。
又是云豹发起进攻，一上来就展开快攻，顾慎为打点精神全力应对，数十刀之后，两人再次错开，还是不分胜负。
上官雨兴有点急了，两轮进攻云豹竟然还没有杀死对手，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还等什么，出绝招啊，银子可不是白给的。”
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云豹受到催促，目光越发凶狠，连人带刀紧绷得像一支利箭。
顾慎为替他惋惜，云豹力量强劲刀法迅猛，按他自己的节奏对砍下去，胜负难料，可是他现在生出急躁之心，在气息未顺的情况还要先发制人，自然会露出破绽，顾慎为有八九分的把握可以在下一轮的比拼中得手。
连只会看热闹的上官雨兴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暴力味道，兴奋得双手绞在一起。
就在两名少年蓄势待发时，一阵奇怪的声音粗鲁地响起。
那声音从悬崖下面传来，好像无数石块正在滚落，动静极大，整个巨石崖似乎马上就要塌陷。
杀机骤然停止，三个人一起惊讶地望着崖边，没一会，目瞪口呆地看到一只怪物蹿了上来。
第七十五章 丑鸟
那是佛家地狱变相图中没有的恶魔，众生无数噩梦里也未曾出现过的怪物。
一只巨大无比的鸟，缩颈端肩，胸膛以上光秃秃的，层层褶皱的皮肤上面散布着数不尽的黑点，唯有头顶长着五根深红色的长羽，如同将军头盔上的缨饰，铁灰色的长喙好似两把上下开合的钢刀，生有锈斑一样的图案。
双眼全是血红色的，仿佛正在燃烧的红宝石。
巨鸟身上的羽毛也不是很多，稀稀落落的，打着绺儿，横七竖八地贴在身上，这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只神气扬扬的落汤鸡，只有那两只翅膀上，羽毛丰厚，尖端各竖起一排利剑似的长羽。
雏鸟长大了，除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身躯，哪也不像自己傲然挺拔的父母，倒像是身披破烂黑袍、目露凶光、心神癫狂的丑恶老头子。
它伸展双翅，像一面墙似地站在悬崖边上，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三名人类完全笼罩在其中。
它饿了，已经好多天没有食物从天而降，终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不顾一切地抓着崖壁上的树木乱石爬了上来，——它还不会飞。
三个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顾慎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用杀手学徒的尸体喂出来的，是这样一只怪物。
红顶大鹏无视三个活人，在崖边停顿了一会，两步跑到巨石附近，顾慎为抗来的尸体就扔在那里。头两口啄掉了眼球，这是它的最爱，第三口穿透胸膛，吞下心脏，片刻工夫，红顶大鹏已经吃掉小半具尸体。
旁边的三个活人还是一动不动，好像被邪恶的咒语定住了。
上官雨兴离红顶大鹏最近，从它第一口啄去尸体眼球时就害怕得腿发软，同时恶心得要命，这时再也忍受不住，跪在地上哇地一口吐了起来，然后抬起头，哆哆嗦嗦地说：“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云豹，快杀了它。”
“不要惹它。”
顾慎为小声提醒，他曾经见过那两只大鹏鸟力杀金鹏堡多名高手的场景，红顶大鹏虽然还只是半大的雏鸟，看样子也不会比父母弱多少。
顾慎为的劝阻没有起作用，云豹似乎对自己刚才的恐慌感到既羞愧又恼怒，为了挽回面子，提着狭刀，紧跑两步，高高跃起，一刀砍向红顶大鹏的脖子。
顾慎为也跳了起来，去格挡云豹的刀，他要保护丑陋的大鹏鸟，也不想让云豹白白送命。
红顶大鹏吃得正欢，但它是天生的杀手，人类的攻击刚到身后，它猛地站起，转身对敌，展开的双翅带起一阵狂风，将上官雨兴吹倒在地，利喙闪电般地啄向大胆的冒犯者。
云豹扔掉刀，从空中跌落，身体刚一沾到地面立刻弹了起来，双手捂着眼睛，疯狂地扭动身体，张着嘴，口中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在极度的痛苦中迷失了方向，没走出几步，绊到崖边的铁链上，翻身坠下深渊。
他是个哑巴。
顾慎为及时落下，退到墙边，不敢肯定雏鸟还认识自己。
上官雨兴已经吓瘫了，手脚并用，战战兢兢地向出口爬去，几乎没注意到云豹的下场。
品尝到活人的眼珠一样美味可口，红顶大鹏胃口大开，噌地跳起一丈多高，正落在懦弱人类的身上，爪子深入肌肤，利喙连啄两下，上官雨兴一声没吭，倒不是他能忍，早在大鸟跃在空中时，他就已经吓死了。
还剩下一名人类，红顶大鹏转过身，步步逼向墙角下的顾慎为，双翅上的长羽恐吓性地根根竖起。
顾慎为可以大声呼救，引来东堡的杀手围攻这只不会飞的大鸟，但他没有开口，而是指望着它重新认出自己，于是扔下狭刀，慢慢地迎面走过去。
红顶大鹏有些疑惑，它不记得这个人类的模样，却嗅到了熟悉的味道，这味道停留在它初出蛋壳时的记忆中，也萦绕在每一份从天而降的食物上面。
它停下脚步，缓缓地收起翅膀，歪着头，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生物，就像他们在鸟巢中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顾慎为伸出手，触碰它胸前零落的羽毛，红顶大鹏警惕地收缩了一下身体，双翅微微张开，但是人类的抚摸唤醒了更多的记忆，它放下戒心，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似于人类打嗝似的声音。
顾慎为激动得热泪盈眶，好像又找回了一位家人，张开双臂紧紧抱住红顶大鹏。
红顶大鹏很不习惯这种表达方式，一开始表现得有点抗拒，然后有点无奈地接受了这名人类，甚至用翅膀轻轻拍了拍他，利喙在他肩上啄了一下。
肩膀很疼，顾慎为放开大鸟，又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么丑，什么时候能像你的父母那么威武啊？”
红顶大鹏晃晃了脑袋，几根顶羽随之摇曳不定。
顾慎为突然警醒，红顶大鹏的处境十分危险，一旦消息泄露，独步王无论如何也要抓住它，即使派人垂下悬崖也在所不惜。
“走，快走。”
顾慎为推着红顶大鹏，焦急地催促道。
大鸟显然不能理解人类的举动，它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肚子也没有完全吃饱，不想就这此离开。
“你得学会飞行，到下面去寻找食物，不要再上来，永远不要。”
顾慎为将红顶大鹏推到了崖边，帮它伸展开翅膀，“去吧，有风托着你，你会飞起来的，想想你的父母，飞吧，不要再吃死人，去啄野狼的鲜活眼珠，那才是你最爱吃的食物，远离人类，不要再靠近石堡，张开翅膀，飞吧。”
红顶大鹏听得似懂非懂，还想绕过熟识的人类，后面有它没吃完的食物。
顾慎为用尽全部力量一推，红顶大鹏固然生得丑陋，但这世上最最丑陋的乃是他身后的石堡，他绝不允许自己唯一在意的亲人再受到伤害。
红顶大鹏摔了下去，撞得崖壁上的石块簌簌滑落。
顾慎为跪在地上，紧张地倾听着，心中向那个不知名的神意祈祷，不要让大鹏鸟飞不起来，也不要让响声引来堡里的杀手。
经历了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等待，一阵狂风突然扑面而来，吹得顾慎为跪立不稳，接着一大团黑云破空而起，带得云雾散碎，在人类面前兜了一个圈子，黑云摇摇晃晃地下坠，再无踪影。
顾慎为坐在地上，长吐一口气，然后发现自己也处于危险的境地中，一名武功高强的杀手学徒坠崖身亡，另一名上官家的子弟尸横崖边，他该怎么在保护雏鸟的前提下解释这一切？
当务之急是毁尸灭迹，他站起身，抓着上官雨兴的双脚，打算把他扔下悬崖。
“需要帮忙吗？”
顾慎为倏地抬头，看到的是面无表情的荷女。
附近有两把狭刀，都不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顾慎为一时间僵住了。
“脱下他的衣裳。”
“什么？”
顾慎为没明白荷女的意思，甚至搞不清她是敌是友，这名不苟言笑的少女总是隐藏得很深。
“你这样把他扔下去，谁都会怀疑到你，没时间了，脱下他的衣裳。”
荷女似乎的确是要帮忙，顾慎为来不及想太多，三下五除二扒下上官雨兴的衣物。
“不要沾到血，把另一具尸体的衣裳也脱下来。”
荷女转过身去，继续下达命令，好像主人对待奴才一般说话。
顾慎为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立刻又去脱他抗来的那具尸体的衣裳，上衣沾了太多血迹，只能脱下裤子。
顾慎为忙碌起来，先是将两具光溜溜的尸体抛下悬崖，将一套半衣裳叠好，放在巨石下面，又找来存放在这里的扫帚，尽可能将地面打扫干净，无法清除的血迹就用灰尘盖上，让它显得陈旧一点。
学徒们的衣裳都一样，上官雨兴的一些小饰品则能证明他的身份。
稍微布置之后，现场看上去有点像两个男人正行苟且之事却意外坠崖了，至于能骗过多少人，则要看上官雨兴在堡里有多受重视了，如果金鹏堡一心想要查明真相，这点小伎俩蒙不了多久。
即使如此，顾慎为也十分感谢荷女的帮助，这起码给他争取了一点时间。
顾慎为伪造现场时，荷女一直背对他，这时转过身来，“回去让你师父帮忙疏通一下，炼金院不会太在乎这两个人的。”
顾慎为想要说声“谢谢”，又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你也在跟踪我？”
荷女说“两个人”，肯定不包括欢奴抗来的尸体，她既然知道已经坠崖的云豹，自然是偷看了很长时间，很可能也发现了红顶大鹏。
“今天我有测试，如今大家都跟你一样，自己来往生崖抛尸了。”
荷女的解释似乎无懈可击，往生崖离巨石崖很近，雏鸟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听到声音前来查看也正常，但是……顾慎为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防备她，两人无怨无仇，都曾经是雪娘控制的棋子，如今共同面临着三年内入魔殒亡的命运，应该互相信任才对。
“谢谢你。”顾慎为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荷女对此并不在意，脸上还是毫无表情，顾慎为忍不住又一次想到，荷女的神情越来越像死去的雪娘，如果去除这层伪装，她会是少见的美女。
“感谢就不必了，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已经找到走火入魔的解治方法了？”
荷女的声音依然平淡，顾慎为惊诧莫明。
第七十六章 结盟
顾慎为非常惊讶，他仍然处在走火入魔的危险中，就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又经历了两次痛苦的折磨，但是他马上明白了荷女为何有此疑问。
他曾经与荷女一起习武，那时内功还只是一般，如今连续三次在月试中一刀毙敌，功力明显大增，看上去好像已经祛除了璇玑穴中的隐患。
“不，你误解了，我……另有原因。”
“我以为咱们两个有协议，是同一阵营的朋友。”
荷女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顾慎为对此并不意外，他心里正在衡量此事。
顾慎为从前是天真得幼稚的小少爷，自从家破人亡之后却变得比最世故的老人还要多疑，他本能地不相信任何人，也正因为此，才在堡里交不到一个朋友。
但“朋友”两个字是个巨大的诱惑，他需要朋友，单枪匹马永无报仇的可能，一个人即使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也不可能打败根深蒂固拥徒数万的金鹏堡。
“给你看一样东西。”
顾慎为做出了决定，从巨石下面的藏书之处找出无名剑谱，郑重地递给荷女，“看最后几页。”
荷女接过破烂的书册，简单地扫了一眼，又合上了。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偶然得到的，把最后几页的文字背熟，走火入魔的时候心里默诵，这不能摆脱雪娘种下的指力，但是可以增强内功，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荷女跟欢奴一样疑心很重，书中那些悚人的图画很难让人把它当成内功心法，她又翻开书，目光停留在最后几页。
“你可以拿去，反正背熟了不会有害处。”
“我会还给你的。”
“嗯，不过我要提醒你，前面的那些剑式最好不要学，我用过一次，差点被对手斩断手腕。”
荷女点点头，“那，再见吧。”
“再见，还有那只鸟……”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荷女拿着无名剑谱离开，顾慎为等了一会才走，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到底正不正确。
上官雨兴与云豹之死、留在崖边的衣裳，自然引起无数流言蜚语，但是金鹏堡并没有认真调查此事，很快接受了那个暧昧现场引出的结论，死掉一名不成材的上官家子弟和一名尚未出师的学徒，远不如死掉一名杀手引来的重视多。
但事情的发展也没有荷女预测的那么简单，而且也跟顾慎为最初的预想截然相反：没人替上官雨兴报仇，连他的妹妹上官雨时也没有找上门来，反倒是云豹惹起一连串的复仇行动。
顾慎为的第四次月试非常顺利，原定的对手已死，临时调换的学徒身手一般，只交手不到十招，腰上就挨了一刀，身子差点断成两截。
当天傍晚，顾慎为又去替师父买酒，在木刀巷废墟中遇到第一次暗杀。
酒摊前的顾客总是最多，十几名杀手和杀手学徒挤在一起，就像是将狮虎熊豹关在一个笼子里，难得的是这么多年来竟然从来没事发生。
直到这一天，时值仲秋，石堡到了晚间凉意已经很重。
顾慎为正好挤在人群中间，匕首刺来时前后左右都是人，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危急时刻，是家传的合和劲救了他一命。
阳劲鼓荡阴劲凝缩，顾慎为的腰部肌肉向前滑动了两寸，躲过了致命一击，然后拼命推开众人，冲进酒摊，打翻了照亮的小灯，现场立刻乱成一片。
一直到最后，顾慎为也没能确认暗杀者是谁，更不明白骚乱是怎么爆发的，好像人群中藏着混水摸鱼者、趁火打劫者，在暗杀开始的一刹那也动起手来。
黑市里的骚乱持续了一刻钟，直到守夜人纷纷赶到，迅速驱散人群。
一共死了十个人，只有三名是杀手学徒，剩下的七个人都是各院的奴仆，来这里卖东西的。
事后，他很庆幸自己当时听从理智的安排，趁黑逃跑，而不是留在现场抓捕凶手，在一片混乱中，根本发现不了任何线索，反而有可能被误杀。
匕首没有刺中要害，但还是在顾慎为腰上留下一个穿透的血洞，虽然他身上已经有不少师父铁寒锋制造的伤疤，这却是第一道由暗杀者刻下的纪念。
顾慎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住处，腰部血流不止，正在等酒喝的铁寒锋二话没说，先是替徒弟包扎伤口，然后听他讲述事情经过，最后笑了，“不是什么大事，每年都这样，学徒内部要是不来这么几场反而不正常了，死个二三十人就都老实了，尽管放心。”
铁寒锋说得信誓旦旦，第二天一早又下山忙自己的“生意”去了。
但这不是“每年一次”的小打小闹，而是数十年一遇的大残杀。
次日白天一切风平浪静，堡里也没有对昨晚的事件进行追查，傍晚一到，黑夜唤醒了杀手学徒们心中蠢蠢欲动的杀戳本能，暗杀事件一起接一起地发生，午夜刚过，狂潮暂告终结，金鹏堡东南角一带，已经躺下三十四具尸体。
顾慎为第二次遭到暗杀，两名蒙面人似乎知道铁寒锋下山未归，直接翻墙摸进了小院，一人把风，一人下手。
顾慎为没有完全接受师父的说法，一直保持着警醒，上床时穿着衣裳，手里握着狭刀，等暗杀者走到床边，举刀准备下手时，一刀刺中对方的心脏。
屋里的暗杀者悄无声息地死了，外面的把风人感到情况不对，立刻逃之夭夭。
顾慎为揭开死者的蒙面黑布，看到的是一张不熟悉的脸孔，于是抗起尸体，出屋堆在院墙之下，回去继续睡觉。
接下来的一天，铁寒锋还是没回来，荷女一大早上门，不仅归还了无名剑谱，还带来十名学徒，他们要与欢奴定下生死同盟。
荷女一个人先进来，将剑谱递还，对它只字不提，顾慎为立刻明白了，荷女刚刚经历过走火入魔，验证了那段文字的神奇效果。
“我们这些人需要联合起来。”
“我们？”
“嗯，我们，很多人，只有联合起来才能免受‘雪山帮’的暗算。”
“看来必须要这样了。”
荷女出门将十名学徒叫进来，这些人进院的时候都看到了墙角的尸体，信心立刻高涨起来。
负责解释整个事件的人不是荷女，而是一名已经十七八岁的学徒，众人当中数他年纪最大。
金鹏堡杀手学徒的来源非常复杂，有各院推荐的奴仆，但这只是少数，大多数是从西域各地或买或抢来的孩子，这些孩子都不到十岁，先要在外面培训几年，彻底忘掉自己的身世，然后才送到东堡参加学徒培训。
在此期间，这些孩子忘掉了自己的姓氏、父母、家乡，满脑子都是杀人与效忠的念头，最强的杀手常常出自他们当中。
不过，这些孩子因为相处的时间长，拉帮结派的现象极为严重，各帮之间经常发生难以控制的仇杀行为，这是铁寒锋所谓“每年都这样”的根源。
今年同样如此，有一群少年，大概有几十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刚进炼火院就崭露头角，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为了最严格地遵守杀手缄默原则，自愿剪去舌头。
在西域，人们习惯性地将性子猛烈口舌木讷的人当成是大雪山居民，所以这些少年被称为“雪山帮”，其中有些人的确是金鹏堡从大雪山抢出来的孩子，他们早已不记得身世，反而将金鹏堡当成效忠对象，以后成为杀手对大雪山剑客更不会手下留情。
雪山帮一贯横行，在学徒们之中惹下不少梁子。
云豹是雪山帮里的重要一员，他不明不白地死在巨石崖，还被安上肮脏的罪名，帮里的人发誓要为他报仇，第一个怀疑对象自然就是当时前去抛尸的欢奴，第二个则是随后去抛尸的荷女，但是暗杀活动一开始，目标却被无限扩大，更有其他帮派趁机除掉仇人。
“咱们都是堡里的奴仆，被推荐到东堡的，虽然各有主人，但也是一帮，别人都叫咱们‘臂奴帮’。”
金鹏堡的所有奴仆手臂上都有一个印记，上面烙着自己的名字，顾慎为从来没想过这也算是一帮，而自己竟是其中一员。
没在雕木院受训，的确让他错过不少东西。
“还有其他帮派，也都对雪山帮不满，他们都愿意跟咱们联合，大家一起对付那群哑巴。”
十名少年学徒满怀期望地看着欢奴，他是臂奴帮里武功最强的人，连续四次一刀毙敌，就是雪山帮里也没有几个人能取得这样的战绩。
“好，让咱们应战吧。”
十二只拿刀的手依次叠在一起，最下面的是欢奴，最上面的是荷女，屋子里唯一的女杀手学徒。
“杀手师父们呢？院里的管事呢？他们什么态度？”
“没人会干涉。”回答的人是荷女，“这也是淘汰学徒的好方法，一切要靠咱们自己，活下来的人、杀得最多的人，不仅不会受罚，还可能提前出师，取得杀手身份。”
顾慎为心中一动，他不知道东堡还有这样的规矩，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他准备大开杀戒。
第七十七章 残杀
正如荷女所说，学徒残杀没有受到干涉，金鹏堡乐于见到未来的杀手们经受最严酷、最真实的杀戮训练，只是立下几条不成文的规定。
残杀只局限于东堡。具体来说是炼火院以东以南的区域，东至往生崖，南至木刀巷，任何敢于超出范围的杀手学徒，都会被暗藏的守卫一刀杀死。
残杀只针对学徒。除了第一个晚上，任何再对仆役下手的人，同样是死路一条。即使这样，也很少再有仆人敢随便进入东堡，黑市取消了，负责送饭清扫的杂役只在成群结队的情况才来，放下东西立刻就走，那些日子里，东堡一片脏乱，几乎与木刀巷废墟没有两样。
杀手师父们遵守不干涉原则。在残杀刚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纷纷找借口离开住所，反正没了黑市，堡里的生活非常不便，大多数人都跑到南城享受醇酒美女，将这一个月当成了难得的假期。
仅剩的几位杀手师父，也在臂奴帮一次成功的暗杀之后，全部离去，将这片地盘彻底交给杀红眼的学徒们。
这次暗杀是顾慎为的报复行动，目标名叫“土狼”。
雪山帮里的成员大都抛弃本名，以野兽自命，土狼即是其中之一，那是一名身手矫健的少年，刀法凌厉，擅长贴身博斗。
“就是他在黑市暗杀你。”
臂奴帮的一员信誓旦旦地说，没有提出任何证据，却得到了全体成员的赞同，大家一致表示要拿他开刀，臂奴帮在头两天的残杀中死了七个人，在各帮当中损失最大，迫切需要挽回地位与面子。
事实上，与那位年纪最大的学徒所断言的正相反，根本没有帮派愿意和臂奴帮联合，许多人仇视雪山帮不假，但同样仇视这群手臂上刻字的少年，他们从前都是堡里的奴仆，与各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常常有过去的朋友过来探望，像荷女与死去的遣奴，甚至还可以不住在东堡，这一切都扩大了臂奴帮与其他学徒之间的裂痕。
这是顾慎为第一次进入到团体当中，虽然公认武功最强，他却没有立刻取得最高的地位，所有人都在观望，想要获得众人的尊敬，他还必须展现出更多的领袖魅力。
那天下午，又有更多的臂奴帮成员闻讯赶来，前前后后一共聚集了五十八个人，大家从前服侍的主人不一，上官家族的内部矛盾自然也体现在奴才们身上，所以，颇有几名学徒想要争夺那个虚悬的“帮主”位置。
因此，暗杀土狼就有了双重意义：报复与争位。顾慎为下定决心要在这场游戏中掌握主动权。
土狼的师父没有离开东堡，这是暗杀行动最大阻碍。
荷女搞到不少情报，顾慎为制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参与者只有三个人。
土狼的师父一共有六名徒弟，其中一人在黑市暗杀的第三天要参加月试，这是炼火院唯一幸存的日常活动，只要是活着的学徒必须参加。
暗杀小组中的第一个人碰巧也在同一天参加月试，所以负责监视，土狼的师弟一进屋，他立刻向守在门口的荷女发出信号。
顾慎为穿着杀手学徒的标准黑衣，蒙面，从前一天后半夜就埋伏在土狼住所的附近。
荷女赶来换班，她的任务是传信，当土狼的师弟提前归来时，想办法阻止或者杀死他。
顾慎为提着刀，走出藏身之所，光明正大地进入土狼居住的院子。
这里比铁寒锋的住所大得多，杀手师父正在屋内休息，土狼与几名同门师兄弟正在练刀，顾慎为冲他们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一副沮丧的样子，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残杀刚开始的几天，大家的警惕性还没有到风声鹤唳的地步，顾慎为的身材与参加月试的弟子很相似，虽然月试之后还保持蒙面打扮有点怪，却没有引起怀疑，谁能想到一名学徒敢在杀手师父眼皮底下搞暗杀呢？
土狼跟这位师弟的关系不错，在外面练了一会刀，进屋想询问师弟的月试结果，看样子他又输了，但是没丢掉性命已属幸事。
就像当年躲在床下等待韩世奇的到来一样，顾慎为藏在门后屏息静气，心怀忐忑，又一次觉得自己的计划漏洞百出，土狼可能不会进来，也可能跟其他人一块进来，生活细节总是充满了不确定性，荷女的情报或许就是错的。
结果却比想象得顺利，顾慎为终于有了一次背后杀敌，一刀从土狼后心刺入，没等他倒地，马上抓住他的头发，遵照师父的教诲，割下头颅。
一旦事情发生，顾慎为的紧张立刻消失无踪，有条不紊地处理后事，擦尽刀上的血迹，找到一件黑衣，包裹人头，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出房间离开院子，目不斜视。
另外四名学徒这回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可还是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直到黑衣蒙面人消失了好一会，他们才想到查看久不出现的土狼。
杀手师父大发雷霆，差点将剩下的五名徒弟全都杀了，过后消了气，却对暗杀者的胆量大为赞赏，他不能自降身份找一名学徒报仇，所以当天就离开东堡，给徒弟留下话，“要么活着干掉暗杀者，要么死着来见师父。”
为了防止这种丢脸的事情重演，最后几位杀手师父也离开了，更大一拨暗杀狂潮就此到来。
这次暗杀事件很快传扬开，人人都知道这是欢奴的手笔，他马上取得了臂奴帮众成员的效忠，并惹来接二连三的暗杀。
入冬前的那一个月，顾慎为居无定所，在各个成员的院子里都住过，甚至在木刀巷的废墟里藏过一段时间。
永远没有最安全的藏身之地，想活命，唯一的手段就是尽可能多地先发制人杀死对手。
顾慎为将五十八个人分成若干个小组，每组三至五人，给他们划分区域区、指定目标，有时候甚至亲自参与制定暗杀计划，他自己与荷女，还有一个叫留奴的少年是一组。
荷女很快显示出杀手的天份，留奴却一直是个软肋，但他的主人是三少主，三少主与八少主关系密切，顾慎为只能带着他，毕竟其他少主院里的奴才更不值得信任。
暗杀活动如同潮水，有涨有退，最多的时候每天要死三四十人，也有几天各方不约而同的休战，以便补给食物、武器、衣裳等物资。
参加月试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亡之旅，倒霉的学徒还没走到炼金院大门口就一命呜呼，幸运儿则发现自己走进比试的模拟屋之后，对面根本没有对手。
再没有人敢去往生崖抛尸，那几乎意味着要把自己也抛下去。
如果要公开行动，学徒们必须三五成群，暗中还要有几名保护者。
暗杀的难度越来越高，与此同时，一批手法高超、成果斐然的学徒声名鹊起，学徒们都练就一种本事，能从杀人手法上分辨出暗杀者是谁，由此可以计算战绩，甚至排列名次。
顾慎为虽然策划许多次暗杀，自己也参与其中的大部分，但他并不是排名最高的人，在不同帮派的统计中，他一直在第三、第四的位置上徘徊。
许多人都发现，活下来的人未必是武功较强的学徒，好几名在雕木院崭露头角，在月试中连续一刀毙敌的好手，在暗杀潮的最初几天就被干掉了，反而有一些此前默默无闻之辈，不仅活了下来，还一直在提升自己的杀人数量。
有一个叫“流花”的少年，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所有帮派的统计中，他都排在欢奴的前面。
流花姓支，生于流沙之地以西，瘦弱矮小，相貌寻常，在雕木院，他唯一引人注意的就是奇怪的姓与名字，进入炼火院之后，在月试中从没有过一刀毙敌的成绩，有一次还被砍伤了。
就是这个看上去很弱的少年，不加入帮派，没有任何帮手，独自行动，神出鬼没，在头三天就暗杀了十一名学徒，一开始，大家都把他杀死的人归在别人名下，直到有人发现了流水独特的杀人手法。
流花是一名神射手，自己特制了一柄短弓，射程虽然因此大大缩短，但是方便隐藏，他只在二十步以内下手，根据第一箭的结果和敌人的反应快慢，他有射出一到三箭的机会。
他只用箭矢杀人，杀人之后必定取回，从不留在尸体身上，而且无论射中几箭，其中必有一箭从嘴巴射进去，由后脑贯出。
他的外号因此叫做“封口”，“封口流花”一度成为学徒们的梦魇，尤其是那些曾经羞辱过他的人，无不牢牢看住了自己的嘴巴。
流花大大提高了弓手的地位，在金鹏堡，专门学习弓箭与暗器的学徒一直处于弱势地位，“远射不如近攻，因为离得越近，越能判断对手的死活”，这是在杀手们中间流传的一句名言。
但流花毕竟是单打独斗，杀人的主要目的是报私仇，影响范围不大，在东堡，杀人数量无可置疑的排在首位的另有其人，大家都说，这是流花唯一不敢挑战的对象。
那是个叫“野马”的少年，一直保持着每天至少暗杀一人的纪录，一个月内连杀了六十九人，足够灭掉一个中等大小的帮派，最后他突发奇想，要与臂奴帮的领袖欢奴公开比武，结束这场荒谬的残杀。
第七十八章 决斗
雪山帮的第一任领袖在土狼死后的第五天殒于非命，下手的是另一个帮派，顾慎为已经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却没来得及执行。
雪山帮一连三天群龙无首，发生了严重的内哄，三分之一的成员死于这段时期，直到野马异军突起。
顾慎为曾经见过这名长相奇特的少年，对一名学武之人来说，他的身型堪称完美，不过更惹人注意的是其面容，他的双眼分得很远，鼻翼从额头直直垂到嘴唇之上，中间没有任何起伏，将两只眼睛永世隔绝，这让他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像是个智力不高的人。
这一印象是个致命的错误。
野马武功高强，虽然在帮里不是最强的人，但他拥有出众的韧性与冷静无情的性格，弥补刀法上的不足。
封口流花的独来独往，臂奴帮小组暗杀，野马与他们都不同，他就像是一名已然成熟的金鹏堡杀手，擅长组织多达数十人的大规模暗杀，好几个小帮派被他一网打尽。
他还有一种神奇的本事，能让手下的成员对他近乎顶礼膜拜，当神一样看待，每次成功围住目标之后，手下都要将击杀的荣誉留给他，其执着的程度足以令几位少主心生嫉妒。
残杀进行了一个月，六百多名学徒，再加上数百名往年的学徒，千余名十至十八岁的少年，只活下来不到二百人，幸存者筋疲力尽，就连一直暗中放纵挑拔的上官家族，也开始感到不安，觉得这次残杀已经超过了可接受的界限。
就在这个停战的最佳时机，野马放出话来，要与欢奴进行公开对决，无论谁胜谁负，暗杀活动都到此结束，哪一方都不再采取报复行动。
雪山帮和臂奴帮如今是最大的两个帮派，各剩下三四十名核心成员，其他学徒，除了流花这样的独行客，基本都选择加入两帮之一，一些人甚至同时加入两派，这为传话带来了便利。
顾慎为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拒绝应战，他会背上“残杀”的罪名，人人都不想进行这场杀戳游戏了，就连帮里最坚定的支持者也露出企盼的神色，希望领袖能够应战。
接受挑战，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战败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他只杀死了一名无关紧要的上官子弟，复仇大业尚未开始就要终结。
荷女是唯一公开表示不支持决斗的人，“咱们是杀手，这不是杀手解决问题的方式，而且这也很可能是一个陷阱。”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欢奴与荷女的关系已经十分接近“朋友”的属性，欢奴是臂奴帮公认的领袖，荷女则是他最重要最得力的助手与参谋。
顾慎为非常惊讶，沉默寡言的荷女竟然人缘奇佳，事实上，她比欢奴更像是帮中的核心与支柱，要不是她一直排忧解纷，单单是“各为其主”这条理由就足以让这群少年奴仆分崩离析。
她利用的并非自己的美色，而是出色的洞察力与一语中的的能力，常常几句话就能劝得对方回心转意，暂时忘掉原先的主人，认清联合的好处与必要性。
因此，她的表态在帮里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
这是顾慎为第一次担当“领袖”的角色，十四岁以前，有武功高强的父兄守在身边，他更多时候扮演的是调皮天真的被保护者，除了身边不听话的小书童，他还没有管理他人的经验，但他知道，自己获得了荣耀，与此同时也肩负着无法推卸的责任。
讽刺的是，无论是敌对的雪山帮，还是听他指挥的臂奴帮，在未来都会是他复仇路上的敌人。
顾慎为决定应战。
稳妥意味着退缩，既然在向金鹏堡讨还血债的过程中，每一步都会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又何必在乎这一次呢？
决斗定于三天之后，地点是木刀巷废墟。
此事宣布之后，东堡的暗杀事件大幅减少，三天里只发生了零星几起，其中一起差点破坏了已定下时间地点的决斗。
谁也不明白“封口流花”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早在几天以前，他就已经很少杀人了，却在两大帮派有意停战的时候，暗杀臂奴帮的重要人物。
遭遇暗杀的是荷女。
普通的猜测认为，流花不想让这次暗杀狂潮结束，他原本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通过利箭与尸体获得了巨大的名声，他享受躲在暗处射杀敌人的快感，所以想要破坏两帮的和谈。
欢奴与野马各是帮中领袖，杀死他们最能引起战火，但暗杀的难度也最大，所以他选择了荷女，臂奴帮的精神支柱，身为女学徒，实力也更弱些。
这是东堡的另一条偏见，就像大家普遍觉得弓箭比刀低一级，流行观点认为女子不适合当杀手。
东堡的女学徒不超过一百名，经过一个月的血腥清洗，只剩下十来人，死亡率大大超过男学徒。
流花埋伏在院墙之上，身披灰色斗篷，上面撒满了尘土，远远望去，与石砖几乎融为一体，他就这样等了不知多少时间，忍饥挨饿，只在必要的时候喝一点水，终于等到了目标单独出现的机会。
荷女居住的院子内外都有严密的守卫，那天晚上，她走出房间是要与雪山帮的人会面，商谈决斗的细节安排，只需要短短的十几步，她就能与院外守侯的本帮学徒汇合。
流花严格遵守自己的暗杀原则，等荷女走近院门，进入二十步射程以内时，才连射两箭，箭箭命中，但他没来得及在荷女口中补一箭，七八名担任守卫之职的学徒冲了出来，流花早已选好了撤退路线，迅速消失。
这是流花唯一一次没能在目标口中留下标记。
臂奴帮群情激愤，顾慎为当众发誓要为她报仇，后半夜就暗杀了雪山帮一名重要成员。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是流花的手笔，但也都把这件事当成独行杀手投靠雪山帮的象征。
在此危急关头，想保持冷静几乎不可能，野马却展现出罕见的操控能力，不仅制止了帮众一片混乱的报复声，还派出所有成员搜捕流花，以此证明自己并非幕后指使。
在这件事的处理上，顾慎为心里深感羞愧，决斗尚未开始，他在领袖能力与决断能力两个方面已经连输两招。
眼看事态有失控的趋势，荷女醒来了，她中了两箭，一箭在紧贴心脏，一箭穿透左臂，她的反应还是比暗杀者预计得要快，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要害。
东堡只有最普通的创伤药，更请不到大夫，荷女昏迷了一天一夜，奇迹般地醒来了，睁开双眼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上当，这事与雪山帮无关，该结束了。”
正是通过这件事，顾慎为开始彻底信任荷女，他对这名少女一直藏着抵触怀疑情绪，终于烟消云散。
两人初见面时荷女的冷漠态度不知不觉影响了顾慎为，他遭受过恐吓、蔑视等各种神情，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毫无理由的漠视，尤其他们都是奴仆，处在同一阶层，很长一段时间里，顾慎为仅剩的自尊都为此大深打击。
现在，这些都消失了。
欢奴与野马的决斗如期举行，荷女坚持带伤参加，她是“帮主”最重要的助手，有义务替他把风，防止对方设置陷阱。
一切都很顺利，两帮成员倾巢出动，不准任何人以伤病为理由不露面，所有人都是黑衣蒙面不带武器，双方清点人数，保证没有暗藏的杀手，雪山帮一百零三人，臂奴帮八十九人，加上那个下落不明的流花，东堡学徒一共幸存一百九十三人。
流花一直没被发现，两帮搜遍了东堡，也没找着蛛丝马迹，最后，大家只能相信他自己跳下了往生崖，这并非稀罕事，在过去的一个月，数十名学徒承受不住血腥的压力，选择自我结束生命。
学徒们聚集在木刀巷，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警惕、欢喜的味道，不管谁胜谁负，一个月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杀手之间的决斗自然不会面对面地比试刀法，欢奴与野马将会从两个方向进入那片由十七座院落遗迹组成的废墟，借助残垣断壁与废草枯木的掩护，以暗杀的手段消灭对方，没有时间限制，直到其中一方被杀死，可能只是转眼间，也可能持续好几天。
顾慎为已经想好一个计划，荷女醒来之后，两人又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可行。
野马是个猎人，人多的时候采取围歼的手段，单独行动时则通过耐心的追踪和事前布置的圈套杀敌，荷女记得野马的每一次暗杀行动，从中得出的结论，与顾慎为的计划不谋而合。
顾慎为进入废墟之后会小心前进，搜索野马布下的陷阱，这一阶段没法讨巧，只能依靠经验与直觉，挨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就要布下自己的陷阱：在行进的路上留下不起眼的痕迹，吸引野马的注意，然后原路折返一小段，在预定的位置伏击野马。
他与荷女一致认为，这就是几刀的事，或生或死，就看上当的是哪一个。
第七十九章 幸存
早晨降了一层厚厚的霜，水洼表面结成了薄冰，午时，霜消冰融，阳光甚至带有盛夏的余温，两名决斗者进入场地，这是最不适合暗杀的时刻，对双方却是同样公平。
黑衣蒙面的学徒们守在木刀巷，基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他们只是等待，像两群忠诚的狗，确信当某一方领袖死去时，自己会立刻嗅到杀手之血的香味。
即使决斗再持续一个月，他们也会寸步不离地等下去，这像是一场向神献祭的仪式，即使是不信者，被包围在迷乱的狂信者当中，也不敢轻举妄动稍有不敬。
顾慎为只带了一柄狭刀，进入废墟之后立刻顺着墙根前进，小心谨慎，遇到砖头瓦砾时绕过去，经过茂密的草木丛时，宁可匍匐前进，也不碰落一片萎叶，现在还不是留下痕迹吸引敌人的时候。
圈子一点点缩小，顾慎为事前了解到有九处设置陷阱的绝佳地点，这回又发现五处也不错的位置，但是都没有被动过手脚的迹象，野马很聪明，不会选择这些杀手皆知的地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正午暖煦的阳光已成记忆，深秋的寒意从地下冉冉升起，在傍晚时分迅速占领了全部领地与领空。
近二百名杀手学徒并排站在狭刀的木刀巷里，废墟中死一般寂静，渐渐被黑暗笼罩，他们却像在欣赏一出引人入胜的戏剧，凝神观察侧耳倾听，每一点风吹草动、枯叶落地，都像是精彩的转折，令观众心动不已。
顾慎为在这一个月学到的东西，比绝大多数学徒在雕木院十个月学到的还要多，他娴熟地追踪敌人，隐藏自己的行迹，但他的对手是野马，另一个在残杀过程中兴起的领袖，同样拥有完美的技巧与敏锐的直觉。
夜晚降临，更容易隐藏，也更难搜寻，顾慎为已经第二遍搜索废墟，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就像是与自己搏斗的疯子，在无人之地转圈子，但他知道敌人就在附近，偶尔有那么几次，他甚至能感觉到野马心跳的律动，等他悄悄靠近时，却一无所获，另有几次，他感到莫名的紧张，而身处的位置却十分不利，于是迅速逃跑，不让敌人接近。
在这样一场游戏中，刀法、身手都是次要因素，耐力与意志才是考验的主要内容，最先按捺不住的人，也是最早露出破绽的人。
夜晚过去了，冰霜再次短时降临，轻功再好的杀手，也会在霜面上留下脚印，或者踩碎不起眼的薄冰。
看上去最稳妥的战术是按兵不动，但顾慎为仍然沿着规律的路线搜索，埋伏在固定地点等敌人经过，这只对不知情的敌人有效，对早有准备的高手，无异于自投罗网，杀手见到可疑的痕迹，不会直接走过去，而是兜圈子绕过去，从埋伏者背后发动袭击。
顾慎为发现三处脚印和两处碎冰，自己也留下了差不多同样数量的痕迹，这都是无意中的失误，他大大缩小了搜索范围，确信与野马的距离已经十分接近。
那是由四座废弃的院子组成的区域，环绕着一个十字路口，从前是黑市的主要聚集点，几乎没有植物覆盖，全是一堆堆倾颓的碎石块。
再次临近午时，决斗已经进行了快要十二个时辰，顾慎为发现一块半碎的石砖稍稍移动了位置，于是围着这一点进行了细致的搜索，确认了这是野马的失误，而不是有意留下的诱敌陷阱，他知道，可以主动出击了。
他在路口东南的院子里移动了一段木片，选定的伏击地点则是东北院子的一处断墙后面，当野马绕着可疑的踪迹探查时，肯定会经过这里。
顾慎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匍匐在地面上耐心等待。
足足一个时辰以后，他终于听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
野马，虽然同样黑衣蒙面，却毫无疑问是野马本人，正从路口转过来，走路时弯着腰，右手握刀，蹑手蹑脚，每一步都要停下来观察，像极了戏台上的偷鸡贼。
顾慎为不会对此有耻笑之心，他自己的动作也一样，杀手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只要实用就行。
野马只迈出两步就停住不动了，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并引起警觉，总之他不再前进，身子伏得更低了，握刀的手也在加大力道，然后，他的目光投向了顾慎为的藏身之处。
顾慎为身前有碎石遮蔽，只露出一只眼睛，离地面不过数寸，他的位置背对阳光，就是目光最锐利的苍鹰，也不可能发现他。
但野马还是盯着那堆无意义的碎石，或许他什么也没发现，只是出于直觉，那种对于近在眼前的危险突然萌生的直觉。
顾慎为仍然等待，眼睛一眨不眨，杀手们都有一种迷信，即心里的情绪波动会通过神秘的方式传递给警觉的敌人，所以，想要不被发现，最好保持心如止水。
野马移开目光又迈出一步，顾慎为的心突地一跳，他甚至怀疑这一跳惊动了对手，因为野马下一步改变了方向，既像是要绕过一块大石，又像是要绕一个更大的圈子，那样的话，顾慎为就会将后背暴露，从而优势尽失。
野马的真实想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因为就在这时，一连串的声音从废墟外面传来，“王主有令，立禁私斗。王主有令，立禁私斗……”
这声音像一阵吹枯拉朽的狂风吹过木刀巷，将罩在近二百名少年头顶上的巨大泡沫一扫而光，猛然间，沉浸在神秘气氛中的学徒们恍然醒来。
过去的一个月，东堡就像是一座神灵遗忘的海中小岛，岛上的居民一度以为自己就是神、就是主宰，“王主”两个字提醒他们，真正的神灵仍在高处俯视这一小块土地，现在，他来收复失地宣布权利了。
每一位幸存者，都属于独步王。
纵马传令的是一队红腰带杀手，所过之处，学徒们如梦初醒，顿生惶惑羞愧，纷纷散去，在他们眼中，那两名还留在废墟中的“领袖”光环尽失，还身为普通的同学少年。
野马悄声后退，顾慎为随之也从另一个方向离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主动，只差致命的最后一击，心中不由得万分遗憾。
顾慎为回到木刀巷时，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最铁杆的几位成员，冲他点点头，也马上走了。
传令的杀手们骑马折返，对路边的“臂奴帮帮主”不屑一顾。
残杀的噩梦结束了，睁开双眼却是一场更大的噩梦，顾慎为还是那个报仇遥遥无期的少年奴仆。
木刀巷路口站着一小群人，跟学徒们一样黑衣蒙面，但是顾慎为知道他们没有一个是东堡的人。
那一小群人望着孓然独立的欢奴，就像好奇的贵族盯着刚抓到的幼狮，兴味盎然、冷酷无情。
顾慎为猜到了他们的身份，甚至觉得自己认出了几位熟人，他早该想到的，这样一场精彩真实的游戏，怎么会不引起“十公子”上官如的兴趣？
上官如就站在人群当中，或许就是站在中间的那个瘦小的人。
人群中走出一名竹竿似的少年，走向站立不动的欢奴。
“雨公子。”
“竹竿”走到面前时，顾慎为微微躬身，叫出了蒙面人的名字。
“你杀了我哥哥。”上官雨时开门见山，眼神一如顾慎为记忆中那样，高傲无情，“我们全家都感激你。”她甚至微微点了点头，“但我还是要为他报仇，你最好小心点，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顾慎为看着面前的高个少女，几个月前，这是他最难缠的对手，现在却只是一名不经世事、自私自大的小女孩，她陪着上官如来看热闹，从来没有经过真正的仇杀与鲜血。
她知道什么是仇恨？什么是报仇？
“欢迎来到仇恨的天堂，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突然间，身份卑微的顾慎为变得如帝王般镇定自若，带着“上官”姓氏的雨公子惊慌失措，右手握住刀柄，却失去了拔刀的力气与意志，她步步后退，最后转身逃走。
路口的一小群人离开了，顾慎为望着他以为是上官如的身影，杀心尽消。
顾慎为先去探望了荷女，她的伤势不大好，所以离开得早。
“臂奴帮还在。”
荷女肯定地说，顾慎为没有反驳，但他知道，还在的只有残影，就连这残影也会很快消失殆尽，如同清晨的冰霜。
杀手师父们陆续回堡，清点自己的徒弟，有些人失去了名号，只得黯然离开金鹏堡，住进山路边上狭窄冷清的小宅，期待着明年能收几个像样的杀手学徒。
那些还有徒弟幸存的杀手师父，即使门下只剩一人，也欣喜万分，询问一切暗杀细节，然后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
事实上，不止一位杀手师父公开宣称，这一批学徒当中，将涌现金鹏堡多年以来最顶尖的杀手。
不过，没人受到奖赏，金鹏堡似乎觉得学徒受到的训练还不够。
铁寒锋也回来了，没有喝酒，所以脾气不太好，对唯一的徒弟幸存这件事，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喜意。
“听说你组建了一个‘女人帮’，让一个小女孩做主，靠她保护安全？我以为你亲娘都化成灰了，怎么还没断奶？还是说你小子藏着讨女人欢喜的绝技，打算今后驰骋欢场？”
如果是在一个月以前，顾慎为会被这些话激怒，现在他却无动于衷，一个月的残杀比十年的教诲更有效。
“她是合格的杀手，不弱于任何人。”
铁寒锋对徒弟的冷静似乎十分恼怒，盯着他看了半天，改变了话题，“你还有几次月试？”
“一次。”
顾慎为的第五次月试在暗杀潮的倒数几天进行，对手死在路上，他不战而胜，只需要再多一次一刀毙敌的成绩，他就能出师，去掉“学徒”二字，获得金鹏堡杀手称号。
“嗯，很好，最后一次不准你杀死对手，你还需要更多训练。”
铁寒锋平淡地抛出致命武器，顾慎为没能控制住情绪，突然间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