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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节 留笔糊涂账

    天后姜夜的呼吸戛然而止,她目不转睛盯着青白五德鱼,口中咒语源源不绝,青莲如癫似狂,双袖舞动镜光,托起一颗天启宝珠,压制曹木棉、崔华阳、闻南塘、谢东阁四位宫主。眼看鱼口即将合上眉心,将灵机送入体内,一道白光落下,青白五德鱼骤然停于空中,灵机凝滞,有如死物。姜夜仰头望去,只见妙岩宫主曲圆荷衣袖飘飘,翻转“溯流定世盘”,将青白五德鱼收去。

    青岚双颊红晕愈盛,扬手祭起鸿蒙壶,朝姜夜头顶倾下一团黏稠的鸿钧清气,这一回再无人能阻,清气从卤门渗入体内,姜夜纵声厉啸,身躯转为透明,通幽定世元胎衣从体内挣出,将其团团一裹,往幽冥遁去。孰料诛仙金符嗡嗡作响,星力鼓荡,法则之线将姜夜生生拖回现世,仍钉死在正阳门上。

    咒语稍停,青岚回复清明,忙不迭将天启宝珠一收,倏忽退出百丈,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姜夜终于绝望,一口气无处可撒,目光从曲、曹、崔、闻、谢诸位宫主脸上扫过,最后落于青岚,咬牙切齿道:“贱婢,背主弃信,你以为能逃脱誓约么?”她喃喃念动咒语,体内精血化作血丝,凭空攫取青岚,在她肤下游动编织,映出一团又一团的红晕。

    天帝赐下万妖镜,天后姜夜又怎会不防上一手?之前一直纵容青岚,是要借她的手解脱自身之厄,既然无济于事,这等背主弃信的贱婢,合当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她念动这咒语,称为“牵机咒”,种刻于万妖镜内,令青岚避无可避,只能生生承受。青岚被咒法缠身,双膝一软,颓然扑到在地,如被一根无形的锁链拖近正阳门,晃晃悠悠悬于空中,与姜夜劈面相对。

    恬静姣好的容颜布满血丝,狰狞若厉鬼,婀娜动人的身躯抽搐扭曲,骨节噼啪折断,青岚挣扎着张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喉咙口“咯咯”作响,吐不出半个完整的音节。折磨青岚令姜夜满怀怒火稍得宣泄,她稍稍放松咒法,却听青岚断断续续道:“呵……呵呵……你……你……还记得……记得……鱼龙殿……”

    贱婢!可恶!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姜夜正待催动“牵机咒”,忽听得“鱼龙殿”三字,如遭雷击,“……钉于正阳门,历千百劫不得解脱……鱼龙殿前种下前因,今日结成的果……不够,还不够……”魏十七的话语如催命的鼓点,重重敲打在心头,她止住咒语,沙哑着嗓子道:“你说,鱼龙殿又如何?”

    魏天帝因何对姜夜如此痛恨,钉死在正阳门上,千夫所指,百般凌辱,听青岚的话头,其中似有缘故,连姜夜自身都被蒙在鼓里。她这一问,曲圆荷等心生好奇,不约而同收起法宝,竖起耳朵不愿错过。

    青岚被咒法所制,却毫不在意,双颊聚满血丝,腾起两朵红云,眼角眉梢透出笑意,毫不掩饰庆幸,断断续续道:“鱼龙殿……呵呵……当日……鱼龙殿前……”

    姜夜见她拿捏住自己的心思,故意不吐实,一味拖延时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她心性高傲,哪里肯受人要挟,断然念动根本咒法,直指万妖镜,摧折青岚存身的根本,釜底抽薪,将她打入万劫不复。青岚却笑得愈发欢畅,姜夜在算计她,她又何尝不在算计姜夜,牵机咒种刻于万妖镜,命门被人拿捏,无可抵挡,但姜夜却并不知晓,也绝不会想到,她竟瞒天过海,将万妖镜送入了魏十七之手!

    天后姜夜越念越迟疑,似乎一个背不熟新书的蒙童,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深深皱起眉头,七窍中精血渐次干枯,呆呆怔了片刻,忽道:“你把万妖镜藏在谁人手中?”

    青岚揉了揉脸,理了理发丝,整了整衣裙,拍手笑道:“天后猜到了,为何还明知故问?”又转身向五位宫主一一见礼,意味深长道:“咒法通神,驱驭无形,在天帝眼中,不过是把戏而已,适才青岚受人摆布,一时失态,令诸位宫主见笑了,恕罪!”

    妙岩宫主曲圆荷回过神来,微笑还礼,暗赞青岚八面玲珑,寥寥数语,将前因后果分说清楚,姜夜存心不良,反被她先知先觉,借魏天帝之手摆了一道,天帝道行深不可测,抹除区区咒法,自不费吹灰之力。不过鱼龙殿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说之前还有几分好奇

    ,现今说给她也不敢听了,事涉天帝过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留笔糊涂账吧!

    机关算尽,反成笑柄,姜夜这一番折腾,为天庭诸宫诸殿提供了多少谈资,她缓缓低下骄傲的头颅,长发垂落,遮住脸面,一时间万念俱灰。曲圆荷等见尘埃落定,各自散去,青岚深深看了天后一眼,不为已甚,侧身行了个礼,了却主婢情分,从此再无牵挂,掉头不顾而去。

    玄都山顶,一局手谈未分胜负,玉清宫主赵元始收回目光,于棋盘之上落下一子,淡淡道:“青岚早有后手,看来不用你我插手了。”

    李老君捻着白须呵呵笑道:“此女心思机敏,左右逢源,姜夜死中作活的最后一招,风轻云淡就消解了,果然不可小觑。”

    赵元始道:“消解是消解了,风轻云淡却未必,姜夜的‘牵机咒’岂是好挨的,这许多苦头,嘿嘿,怕是天帝有意让她受的。鱼龙殿前那一桩旧案,她虽无过,只怕多少有些牵连,只是后来掉头得早,才免去一场钉身之厄,你道这正阳门上,只钉得一个人么?”

    李老君仔细一琢磨,品出了几分味道,赵元始果然独具慧眼,看人极准,日后如有难觉之事,倒不妨找他商议一二,哪怕付出些代价也无妨,玉清元始天尊的人情,也不是谁都能欠的。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语,凝神看了片刻,郑重落下一子。

    二人你来我往下了几手,赵元始试探道:“当日魏天帝执拿弥罗镇神玺,那元邛见微知著,提早逃脱了一道‘未来之影’,未竟全功,老君可知天帝欲如何处置?”

    李老君目不转睛盯着棋局,隔了良久,慢吞吞道:“此事你我也插不上手,不过天帝既能回溯光阴长河,寻那‘未来之影’,当不在话下,无非是多一番手脚罢了。可笑那元邛,不识大体,落得打灭灵性的下场,何苦来着!”

    赵元始长叹道:“是啊,不知大体,何苦来着……”心底的些许动念,亦随之烟消云散。

第四十一节 他化自在天

    一十八条星蛟抖擞精神,拖着瑶池抱虚车驰往星域深处,车内稳如山岳,丝毫不见颠簸,万妖镜悬于一角,镜光闪动,正阳门前发生的一切纤毫毕现,历历在目。魏十七随意看了数眼,觉得意兴阑珊,见青岚行将失去控制,探出食指轻轻敲打在万妖镜上,引动法则之力,抹去姜夜种刻下的“牵机咒”,随手将此宝收入袖中。

    屠真凑到他身旁,轻声问道:“没什么事吧?”

    魏十七摸摸她的秀发,淡淡道:“跳梁小丑,还不死心,逼出了最后一招暗棋,以后就只能在正阳门上苦挨了。”

    屠真心知“跳梁小丑”指的是天后姜夜,她不知主人为何对她如此痛恨,但对屠真而言,只有亲疏远近,没有同情心一说,既然得罪了主人,吃些苦头也理所当然,姜夜的境遇如雁渡寒潭,不曾在心湖留下丝毫痕迹。

    当年他在东溟城,推动诸法之变,却入水上书字,因人而兴,亦因人而废。多年以后,执掌天庭,他视己为天机之外的变数,既是变数,不可轻动,故此遵循旧例,垂拱而治,果然灵机自有秩序,飘零在外的云罗、太阳、广寒、景明、凌虚、宝光、通明、天王、灵官、披香十宫,不日亦将回归,天庭中兴可期,应对万载后那场大劫,又多了几分把握。

    不经历当初的徒劳,如何能有今日的体悟?只是时光无法倒流,失去的东西,永远都找不回来了,那些萦绕在心头的人和事,渐渐淡去,到头来只剩下一点念想,未能完全忘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他在灭杀周吉的同时,亦斩去了一部分自我,留下的这个魏十七,更冷静,更纯粹,也更强大。

    魏十七从袖中摸出天魔珠,轻轻揉捏数遍,双眸蓦地亮起璀璨光华,如无数星辰明灭,凝神辨视魔纹的种种变化,他化自在天魔王波旬赖以存身的奥秘尽在眼下。

    当日深渊之底,血战旷日持久,北冥忽施神通,打灭波旬肉身,将天魔本源气镇于己身窍穴内,不令其脱逃。失却存身立命的根本,伏于离暗体内的一缕神念从沉睡中醒来,反被魏十七操纵法则之力,将其封禁在天魔珠内,不得自主。这些时日奔波于星域,魏十七推动魔气衍化,剥去枝节,窥得魔纹根本,竟然源自深渊血符,另出机枢,自成一体。魔王波旬,与深渊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他不惜亲身涉险,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三界之地,佛陀、天帝、魔主鼎足而三,如来执佛法,逐迦耶,斥其为“伪佛”,重元君转世失势,遁入深渊,波旬以天魔气替代血气,衍化魔纹,立下五义六谛七偈八颂二十六门小神通,深渊意志的阴影,从一开始就笼罩在三界之地,只是芸芸众生俱被蒙在鼓里,不知就里。

    这是大劫将至的征兆,遮蔽由来的大幕,终于拉开了一角。

    魏十七凭借天魔珠感应他化自在天魔宫的气息,瑶池抱虚车于星域奔驰半载,斗转星移,日月轮转,一十八条星蛟齐声怒吼,虚空之中漾起层层涟漪,星光破碎,抱虚车横空出世,撞入欲界六重天。魏十七长身而起,举目眺望,但见须弥山撑拄一界,开辟天地,八山八海绕其四周,入水八万由旬,出水八万由旬,周围三十二万由旬,四王天、忉利天吞吐魔气,如大毒蛇,死死缠住须弥山。

    四王天居须弥山腰,忉利天居须弥山顶,未离大地,因此称地居天,夜摩天以上诸天,居须弥山之上,称为空居天,不可轻入,但对魏十七来说,寻出他化自在天的门户,却易如反掌。

    当日帝释天奉如来敕旨,尽起天众精锐,横渡星域,奔袭正阳门,却为帝子所阻,帝释天窥得紫微星现,只得弃下佛前娑婆灯、青白莲台二物,不战而退,却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魔王波旬趁诸天后方空虚,反戈一击,吞并六欲天,终

    成一家独大之势。如今这六欲天为魔气侵蚀,天众尽成天魔眷属,浸染千百年,深入骨髓,帝释天便是死而复生,也只能望而兴叹。

    天魔珠内,伏有波旬一缕神念,魏十七松开法则之力,露出一丝气息,须弥山底响起一声闷雷,天地倒悬,六欲天顿如烈火烹油,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尽皆现形,魔气蜂拥而出,席卷天地,吞噬万物。

    魏十七伸手一指,胸腔内四颗心脏齐齐跳动,张开涅槃佛国,魔气如雪狮子向火,淅淅沥沥降下甘霖,菩提古树与娑罗双树舒展枝叶,播撒佛光,镇下动荡不安的须弥山,欲界六重天归于平静。他将目光投向须弥山上空,一步迈出,身影凭空消失,已落入他化自在天。

    他化自在天内晦暗如永夜,伸手不见五指,魔气幕天席地,将魏十七团团困锁,天魔眷属作飞天舞,此来彼往,一旦投入涅槃佛国,便烟消云散,化作甘霖。魏十七收去佛国,任凭魔气冲刷,岿然不动,掌心托起天魔珠,静静等了百余息,珠内魔纹氤氲变幻,忽然射出一道白光,一道天地伟力凭空而作,落于己身。

    魏十七心中一动,并未抗拒,任凭伟力将自己挪去,神念略一恍惚,已落入魔宫底层,眼前一口百顷血池,波澜微动,浩瀚如海。天魔珠雀跃不已,滴溜溜乱转,急欲投入血池,却为法则之力禁锢,脱不开魏十七掌心。它挣扎片时,送来一道心意,恳请魏十七网开一面,送它入血池重铸肉身,起死复生。

    果然,魔王波旬早知深渊之行九死一生,故此在血池内留下了后手。

    魏十七起心意一唤,十恶命星横空出世,血光召入域界,星力横空出世,降于他化自在天魔宫之内。他接引星力,捻动法则之线,编织因缘,打入天魔珠内,那一缕作祟的神念自知无可幸免,放开心神,任凭他种入命星秘术,从此受制于人,无可解脱。

第四十二节 法则本源

    星力撕开欲界,源源不绝倾入他化自在天,魏十七举重若轻,编织法则之线,将禁制种入神念,随手一撒,天魔珠腾空飞起,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一头扎入血池之中,直沉至池底。等了片刻后,血池无风自动,掀起滔天波澜,蓦地张开一个漩涡,魔将轲厉踏水而出,三头六臂,眼眸惨白,天魔气缠绕周身,几近实质,如一条大蛇钻出钻进。

    昔日迦耶布下大阵,打破界壁,将西方之主樊隗送回深渊,与之同行的,共有一十三位魔将,以勃戮、狄罗为首,非是寄托神意的本命魔仆,而是藏于血池的本体亲往,一旦陨落,再无返生之机。波旬麾下共有一十八魔将,遣出十三,尚留五尊,五灵合一,重铸肉身,这五尊魔将,正是波旬处心积虑留下的后手。

    继轲厉之后,越皈、冥灵、刹汲、须念四魔将依次浮出血池,或坐或立,围成一圈,各自舒展身躯,气机合拢于一处,只听得冥冥之中一声低吟,血水急剧下降,被天魔珠一吸而空,波旬留下的一缕神念倏忽飞出,投入轲厉体内,收拢魔气,酝酿百余息,砰地一声炸将开来。

    轲厉肉身化作微尘,一枚拳头大小的魔核翻来滚去,坑坑洼洼,黝黑似铁,毕生精元尽在其中,沉沦不醒,若得魔气灌注,尚有一线生机。然而魔核之中,却藏了波旬一缕神念,法则禁制固然是无法摆脱的桎梏,也是放手施为的倚仗,有魏十七在旁看顾,即便出了岔子,也能得其援手。波旬不再分心旁骛,全力催动魔功,魔核“窸窣”作响,一分分向内塌陷,耗费百日光景,只剩微不可察的一点,状若尘埃,分量却重得异乎寻常。

    神念操纵魔核电射而出,投入越皈体内,故伎重演,夺取其毕生精元,将魔核融炼合一。

    融炼魔核耗日持久,非朝夕之功,魏十七祭出接骨木浮宫,返身步入其中,随手布下一道禁制,唤出屠真,将万妖镜交付与她,命其

    留心监看,天庭如有异动,可及时唤醒他。屠真答应一声,接过万妖镜,见主人无有吩咐,放轻脚步退到一旁,将镜子朝自己照了一照,看着似熟悉似陌生的眉眼,呆了片刻,嘴角露出淡淡笑意,心中平安喜乐,无忧亦无惧。

    魏十七静坐良久,缓缓抬起右手,凝神静气,指尖引动法则之力,局限于方寸之地,将星力、雷电、涅槃三部法则一一看过,细细分辨其中差异,心中若有所悟。法则乃,然而他执掌的这三部法则都不完整,其中涅槃法则自成一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参不透根本,星力法则最为纯粹,散落与浩瀚星域,缺失亦最多,二者俱为一界之根本法则,与血气法则等量齐观,非仓促可辨,反倒是雷电法则依附雷纹而生,由此入手,窥一斑可知全豹。

    他拿定主意,牵引法则之线编织雷纹,乙木气息勃然而作,缠绕于指间,噼啪作响,孕育着摧枯拉朽的强横力量。魏十七深吸一口气,将雷电之力收拢于掌心,目聚神采,刹那间有无数星辰明灭,雷纹动荡不息,一顿一缓,及至百余息后,每一丝细微变化,都映入他眼中,无一遗漏。

    先天五行之变,魏十七再熟悉不过,锐金,乙木,癸水,离火,艮土,御阴阳五行之变,生克消涨,存乎一心。他以无上神通,驻定光阴长河,尽观雷纹万千变化,神念急剧萎缩,眼中神采一一散去,视野内光亮戛然熄灭,眼前一片漆黑,竟不能视物。

    魏十七不慌不忙合上双眼,指间乙木劫雷溃散于无穷,回思雷纹动荡变化,尽数了然于胸。他呵呵低笑两声,睁开双目,眸光熠熠生辉,当下长身而起,掐指一算,不知不觉已过去数月光景,波旬兀自在血池中融炼魔核,距离二灵之功尚有一步之遥,进展极为缓慢。

    屠真被笑声惊动,匆匆迎上前来,魏十七命她斟上酒来,痛饮了几壶,念头通达,心中甚是痛快。屠真没由来心花怒放,陪着他尝了

    数杯,天帝享用的瑶池珍酿,岂是寻常,她脸颊泛起浅浅红晕,眼神迷离,清冷退去,平添了几分妩媚。

    窥视雷纹变化,竟如此耗费心神,虽不损根本,短时间内无以为继。魏十七也不急于一时,干脆出得接骨木浮宫,携屠真绕着血池走了一遭,权作散酒。血池干涸,魔气断绝,空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沟壑纵横,如龙蛇并起,弥漫着浓烈的死气。汲空血池,吞噬精元,融炼魔核,重铸肉身,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如非迫不得已,波旬岂会行此险招。血池已毁,魔宫土崩瓦解,只在不久的将来,波旬若再不能将五灵合一,势必与魔宫一通葬送。

    仿佛察觉到他的心思,波旬加紧催动魔功,将两枚魔核融炼为一,一头撞入冥灵体内,迫不及待吞噬第三员魔将。

    魏十七遥遥望了一眼,不以为意,法则禁制直接种入神念,愈是推动魔功,愈是水乳/交融,不可拔除,波旬就此陨落也就罢了,万一天命不绝,起死回生,从此难逃他的五指山。深渊意志取回本源之力,执掌完整的血气法则,根本法则,单靠他一人,尚无把握渡过此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波旬成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乃是意外之得。

    他化自在天充斥魔气,魔宫之下乏善可陈,并无什么可看的风景,魏十七走了一回,折回接骨木浮宫歇息。懒散了过了十余日,他重又打坐入定,物我俱忘,待到精气神养至巅峰,牵引法则之线编织雷纹,抽丝剥茧,将乙木之力逐一剥离,只留下一点纯粹的雷电之力,纤毫不染,干干净净。

    乙木、巽风、五色三道劫雷,诞于深渊之中,为血气法则压制,先天孱弱,残缺补全,依雷纹而生,未能自辟一界,成为根本法则。也正因如此,给了魏十七剥离乙木之力,窥探法则奥秘的机会,这一点剩下的雷电之力,几近于法则本源。

    不过还不够,太少,还不够。

第四十三节 一发入魂

    欲界他化自在天中,光阴流驰不息,魏十七一鼓作气,终于剥离巽风之力,又取得一点雷电本源。巽风之力乃木火衍化而生,平添了无数变化,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比诸剥离乙木之力,所费心力更是不计其数。两团雷电本源合二为一,雷纹层层跌宕,如水墨晕染,无移时工夫便补全了小半,一番心血没有白费,这是一条可行之途,假以时日,当可将一门法则完完整整纳入掌控。

    魏十七心中欢喜,从入定中醒来,四下里万物沉寂,时光恍若停滞,禁制如古井不波,身在浮宫,心神忽而落于不可知之处,沉沉一线,玄之又玄。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意识与肉身分离,直欲振翅飞去,与此界本源合而为一,无分彼此。这一步迈出,他便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与天地比寿,日月同光,成为三界的意志之一。

    魏十七按捺下融入本源的冲动,心下了然,真仙之上更无境,道行虽有高下之别,未能脱离肉身束缚,终有陨落之时,天帝,如来,魔主,俱当如此,唯有执掌法则之力,融入世界本源,方能彻底超脱生死,三界不灭,意志不朽。

    在此之前,三界不曾有主,但深渊却自有其主。

    舍弃肉身,意志不朽,对魏十七来说并没有多大诱惑,为了变得更强大,更纯粹,他已经舍弃了很多东西,肉身是他仅存于现世的“锚”,失去了这个“锚”,他也就不再是自己了。

    魏十七拿定了主意,随手拨开禁制,唤上屠真,出得接骨木浮宫,去往干涸的血池旁探视波旬,五尊魔将已被他吞噬其四,只剩下须念魔将,木然浮于血池上空,双眸空落,呆若木鸡。他暗暗计算时日,波旬要吞噬这第五尊魔将,至少要花费数十载光景,足够他从容推衍,将五色劫雷一一剥离,留下一点纯粹的雷电本源。

    天庭之中风平浪静,有青岚充当耳目,他虽远在欲界,遥遥相望,了如指掌。此番他化自在天之行,比他预想得更为顺利,一旦波旬重铸肉身,起死回生,他便多了一条得力臂助,合天庭与六欲天,当可压过大雷音寺一头,

    逼迫如来低头服软。

    他若执迷不悟,魏十七也不介意打灭如来金身,另行扶持一人,坐镇大雷音寺。

    血池上空,须念魔将肉身崩解,精元灌注魔核,为波旬炼化夺取。接骨木浮宫再度紧闭门户,魏十七神游物外,着手解离五色劫雷,这一道劫雷之中,蕴含了阴阳五行诸般之力,须得步步为营,一气呵成,稍一停顿便前功尽弃,其中的繁复艰难,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这一日,禁制忽被一道外来的意念触动,魏十七心血来潮,雷纹顿时乱成一团,之前的一番心血,尽数化为灰烬。他“嘿”了一声,长身而起,身影微一晃动,便伫立于血池之旁,仰头望去,却见天魔气急速飞旋,漩涡之中,探入一只大手,五指纤长,指间生膜,筋骨隐而不现,掌心印有一“卍”字,轻轻一拨,魔气豁然中分,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传说之中,如来具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这探入魔宫的一只手,与诸相诸好一一相合,绝无二异。佛法无边,如来深具慧眼,前观五百年,后观五百年,他来得恰到好处,正当波旬最为孱弱之时,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只是即便佛法无边,亦未能算到,血池之旁,由有天机外的一个变数,静静等候了多时。

    一道佛光从天而降,如来飘然落入血池,相由心生,在魏十七眼中,他便是身具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一尊大佛,乘六牙白象,象口吐出一朵青莲,一朵白莲。如来为降服魔王波旬而来,却不妨在血池之旁,望见魏十七的身影,心念动处,便知过去未来种种,他低低念动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以无上佛法,降下一道大神通,文殊、普贤二大士,水月、千手、马头、十一面、准提、如意轮六观音,宝檀华、虚空藏、慧光明、大自在、金刚手、妙吉祥、大势至、转法/轮八菩萨,合计一十六道泡影,降临于世。

    降世泡影,降龙伏虎的手段,毕其功于一役,魏十七放眼望去,却见大雷音寺战力色色皆在,唯独少了地藏大士,他心下了然,三界之地藏与深渊之地藏,有着千丝万缕的

    瓜葛,如来与深渊,亦有脱不开的干系。大士观音菩萨各显神通,齐齐杀向魏十七,他轻轻拂动衣袖,法则之线编织雷纹,动荡不息,瞬息万变,“喀喇”一声巨响,一道毁天灭地的雷电凭空而作,将诸多降世泡影一扫而空,摧枯拉朽,无一幸免。

    如来早存了退却之意,神通甫降,金身便随之溃散,急急退出他化自在天。魏十七伸手一指,雷纹荡漾,电光横扫,将如来无馀涅槃金身生生磨去一层,神魂摇曳,不能自已。

    西天灵山,大雷音寺,一道金光倏忽而至,落于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如来现出金身法相,胸口微微起伏,双眉紧皱,眉心纠结成一颗肉珠。一发入魂,破灭万物,也亏他知机得早,先以“降世泡影”阻上一阻,才及时脱身远走,免去一场苦斗。这一道雷电具法则之威,在他神魂中印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如来深知魏十七非重元君可比,天庭落入他掌控,魔王波旬又为其所趁,三界鼎足之势已破,留给他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究竟想要什么?

    大雷音寺有三大士六观音八菩萨二十四诸天十八伽蓝神十六罗汉,但在雷电法则之下,谁都撑不过一时半刻,毫不夸张地说,那魏十七若不惜损耗,就是单凭一己之力,也足以扫平灵山。

    如来思忖了良久,唤来座下十大弟子之首的弥勒,将他化自在天魔宫血池之变略略说了几句,弥勒腆着个大肚子,满脸笑容,双手合什正色道:“敢问佛祖,弟子何事能效劳?”

    如来将目光投向灵山之外,苍茫星域,悠悠道:“魏天帝在他化自在天,不知何时回转,你去天庭走一遭,等一回,替为师问上一问,就说,三界不过是小池塘,他究竟想要什么。”

    弥勒恭恭敬敬答允下来,静候片刻,见师尊别无吩咐,起身告退。平心而论,这不是什么难事,师尊的吩咐清楚明白,走一遭,等一回,等到魏天帝回转天庭,问上一句话,他若不回来,那就一直等下去,等到天荒地老,地老天荒。

第一节 人发杀机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郭传鳞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一颗心怦怦乱跳,大汗淋漓,心有余悸。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像打雷,像杀猪,同伴横七竖八挤满营帐,酒臭,汗臭,口臭,脚臭,令人窒息。他俯身掀开营帐一角,贴着地皮狠狠吸了几口气,寒气清冽,草叶和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精神顿为之一振,仿佛死去了一回,又活转过来。
    太阳穴胀痛难忍,时不时窜出一阵刺痛,诸念起伏,似乎多了一些异样的东西,如骨鲠在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郭传鳞心烦意乱,用力掀起营帐,弯腰钻了出去,天蒙蒙亮,雾气弥漫,谷梁城如黑黝黝的猛兽,收敛起爪牙,静默不动。他舒展身躯,活动一下手脚,脑中刺痛渐次消退,紊乱的心绪随之平复,腹中腾起一股旺盛的饥饿。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距离攻城还早,估摸着日上三竿,大帅才会点齐人马,郭传鳞揉了揉脸,迈开两条长腿,大步来到剑河边,就着冰凉的河水洗了把脸,睡意全消。我是郭传鳞,我从河套来,跟着大帅打谷梁城,大帅许诺,城破了,大掠三天。
    饥火翻腾,胃袋像一只揉皱的纸,大清早的,怎地如此饿?郭传鳞熟门熟路摸到伙夫营中,摇醒张癞痢,叫他去搞些酒肉来充饥。张癞痢揉了揉眼屎,嘀咕几句,摇摇晃晃爬起来,挪动层叠的腰,肥硕的屁股,一头钻进伙房里,无移时工夫便寻来一块马肉,扯了一半分给郭传鳞,压低声音道:“醒这么早?今个儿还要攻城呢……”
    “做了个恶梦,睡不着。”郭传鳞从腰间拔出小刀,切下一片马肉塞进嘴里,费劲地咀嚼着,淡,柴,粗,半生不熟,他顾不得品滋味,直着脖子吞下肚去。
    张癞痢有一句没一句道:“就剩马肉了,大帅都杀马充粮,再打不下谷梁城,营里就断饷了,吃不饱肚子,人心就散了,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郭传鳞闷头大嚼,接连吞下几块马肉,稍稍按捺下饥火,从张癞痢手中抢过剩下的马肉,翻着白眼道
    :“你一个生火煮饭的伙夫,拿了几两几钱几分几毫饷银,替大帅操这个心,吃饱了撑的?”
    张癞痢“嘿嘿”笑了几声,道:“吃倒真的吃饱了,饿着谁都不能饿着老子——天塌下来当被盖,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郭传鳞狼吞虎咽,将马肉吃得干干净净,舔了舔手指,若有所思道:“我估摸着,也就这几天的事了,谷梁城快撑不下去了。”
    张癞痢精神一振,拍着大腿道:“怎么说?”
    郭传鳞道:“城里没箭了,木石也差不多用完了,大帅是当真动怒了,就等着屠城吧!”
    张癞痢搓着双手道:“屠城啊,屠城好,抢钱抢女人,手快有手慢无,我说传鳞啊,你可得照应着点。”
    郭传鳞乜了他一眼,道:“大帅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要屠城,拿了刀上阵冲杀,破城掳掠,什么时候轮到过伙夫?”
    张癞痢笑道:“怎么不懂,这不是托给你了嘛,把我那份一并取了,分润个五六成就行!”
    郭传鳞看了他半天,纳闷道:“钱财也就罢了,女人怎么个分润法?难不成藏在胳肢窝偷出来给你?”
    张癞痢道:“带不出来,折现,折现也成,改日我去销金窝多干几回,粉头好,活齐,巴结,良家妇人要死要活的,没劲!”
    郭传鳞道:“成,看在这块马肉份上,给你带一份。”
    二人闲扯了一阵,日头渐高,雾气散去,谷梁城尽在眼下,像一颗**的核桃,每一段城墙都浸渍了淤血,千疮百孔,岿然不倒。然而城终是要人来守的,赤手空拳,如何挡得住大帅麾下的悍卒?郭传鳞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早开城纳降了,也免得生灵涂炭,那守城的县令叫什么来着?翟云,翟子鹏,一介书生,心肠手段如此强硬,为了一己之名,到头来害苦了百姓。
    片刻后,中军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鞭子,伙夫营从睡梦中惊醒,张癞痢手下的兵丁冲出营帐,劈柴生火,埋锅做饭,忙得不亦乐乎,谁都不敢误了
    大帅的军令,那是要掉脑袋的。张癞痢摆摆手,扭着屁股自去招呼,郭传鳞摇摇头,独自回到悍卒营中,寻了个清净的河岸,仰天躺倒,嘴里叼一根草茎,眼半开半合,等候大帅起兵。
    一个温和沉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传鳞,怎么有些心神不宁?”
    郭传鳞一骨碌爬起身,慌忙吐掉齿间的草茎,恭恭敬敬行礼道:“韩先生,小子不知韩先生到来,一时失态,还请先生恕罪。”
    他口中的韩先生,乃是大帅身边的智囊,名兵,字大略,亦是河套人,与郭传鳞有同乡之谊,之前素未平生,到得大帅军中才相识。悍卒营冲阵攻坚,一场仗打下来,九死一生,幸亏有韩大略照应,郭传鳞才侥幸活到了今天。
    韩大略深深看了他数眼,“咦”了一声,觉得他神采略有不同,眉宇之间,隐隐透出蓬勃生机,似乎为运数所钟,前程远大。他不禁起了爱才之心,斟酌着提点道:“传鳞,大帅下定决心,破城在此一举,今日上阵……你须得小心。”
    郭传鳞心中一凛,颔首应了个“是”,犹豫片刻,试探道:“韩先生,谷梁城中箭支木石都耗得差不多了,不知对方还有什么手段?”
    韩大略道:“那翟子鹏也是识兵之人,守城至今,不曾动用金汁,今日大抵不会再藏着了。”
    “金汁?”郭传鳞搔搔脑袋,黄金熔汁,这……这也太奢侈了吧!
    韩大略知他会错了意,摇首道:“毒火以砒,硇沙为君,金汁、银銹、人粪和制。”顿了顿,换个说法,“粪尿煮沸,即为‘金汁’,中者疮口溃烂,殊难活命。”
    郭传鳞打了个寒颤,头皮有些发麻,大帅军中缺少甲胄,唯有亲卫方可披甲,悍卒营冲杀在前,多以牛皮护住胸腹要害,脸面四肢裸露在外,一旦被“金汁”浇淋,百无一生。他咽了口唾沫,请教道:“韩先生可有防护之法?”
    韩大略道:“熬制‘金汁’非易事,机灵些,莫要被淋中。”
    郭传鳞苦着脸琢磨了半天,心中若有所悟。

第二节 蛇无头不行

    日上三竿,大帅亲领中军压阵,鼓声隆隆,悍卒营率先攻城。
    郭传鳞手提朴刀,放眼望去,泗阳城岿然耸立,护城河已被填平,城头挤满了兵卒,呼喝声此起彼伏,显然彼辈也知晓,能否守住城池,就在此一举。
    城头箭支稀稀拉拉,木石亦消耗殆尽,悍卒营扛着云梯奋勇上前,郭传鳞混在人群中,鼻翼张翕,隐隐嗅到一阵热烘烘的恶臭。他心中打了个咯噔,眯起眼睛极目望去,却见翟子鹏当先而立,双眸炯炯如虎,亲率劲卒守在中路,两旁多是厢兵,丫丫叉叉,缩头缩脑,生怕被流矢误伤。
    云梯一架架树起,顶端铁钩“锵锵锵”搭在城头,悍卒蚁附而上。郭传鳞心思转得极快,“金汁”须得现熬现浇,任你架着大锅煮,也只能浇上一波,与其说杀伤敌军,不如说打击军心,振奋士气,东西两侧由厢兵把守,战意不强,反倒是中路戒备森严,金汁设于此的可能性最小。
    城头驻兵拼命砍斫云梯,大帅得高人指点,云梯顶端裹以坚铁,仓促间哪里砍得断,悍卒趁机抢占城头,被长枪捅下云梯,却无人敢惜命退后。大帅军令如山,未鸣金先退者,定斩不赦,反不如舍命博个富贵,至不济也能快活上一阵。
    郭传鳞跟随悍卒蜂拥而出,脚步一转,直扑中路而去,他身高腿长,势如奔马,踏云梯如履平地,率先杀上城头。恶臭扑鼻而来,中人欲吐,他所料果然不差,翟子鹏将“金汁”设于东西两侧,助厢兵守城,中路止有劲卒严防死守。眼看数杆长枪乱戳乱捅,他一脚踏在云梯之上,俯身让开枪尖,借反弹之力挤开乱枪,发一声喊,率先杀上城头。
    一锅锅滚烫的金汁从城头浇下,蚁附的悍卒尽皆色变,不顾一切跳下云梯,直如下饺子一般,惨叫声沸反盈天,攻势顿为之一挫。郭传鳞背靠城垛护住云梯,被数名劲卒围住,陷入苦战之中,同袍从他杀开的缺口涌入,挡不上数合,便被乱枪捅死,一时间孤立无援。
    以寡敌众极耗体力
    ,战不多时,郭传鳞便气喘如牛,血流如注,朴刀重得提不起来,只能勉强闪开要害,眼看撑不下去,脑后刮起一阵劲风,一员悍将从天而降,手持双铁戟,如旋风一般杀入敌阵,救了他一命。翟子鹏顿时脸色大变,急命兵卒上前阻拦,却哪里抵挡得住,被那悍将生生杀开一条血路,提起铁戟在他头盔上一磕,耳畔“嗡”一声巨响,顿时昏倒在地。
    郭传鳞松了口气,只觉手足酸软,背靠城垛慢慢滑坐在地,几近虚脱。他识得那解围的悍将,此人姓秦名重,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善使一双铁戟,左手戟重三十九斤,右手戟重四十一斤,只是寻常镔铁打造而成,运使如飞,冲锋陷阵,如入无人之境。秦重乃大帅心腹爱将,他既然杀上城头,大局已定,这泗阳城坚守多日,终究被大帅拔了去。
    蛇无头不行,泗阳城全靠翟子鹏才支撑至今,秦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时间兵败如山倒,不过半个时辰,泗阳城便就此易主。
    城破之后,屠城三日。
    郭传鳞不是第一天当兵,屠城的规矩,他懂。虽然厌恶烧杀掳掠,但表现得太过清高,会招来长官和同袍的侧目,要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就必须同流合污,不能介意双手沾满鲜血。杀戮,抢劫,强奸,视线所及,狂热的暴行充斥着每一个角落,郭传鳞尽量让内心保持麻木,视若不见,听若不闻。“既然不能改变,那就接受它吧。”他是这样想的。
    激战过后,身心俱疲,郭传鳞提不起精神,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废墟和鲜血,穿过哀鸿遍野的泗阳城,在偏僻的城西挑了一户大人家,抬脚踹开门,径直闯了进去。
    一进又一进,前后三进,正屋和厢房都空无一人,主人大概在城破之前就收拾细软逃难了,省去一番手脚,正合郭传鳞的心意。他会在这里呆上三天,休养生息,耐心等待屠城结束,集结的号角呜呜响起。
    腹中饥馁难忍,最近有些不对劲,常常觉得饿。郭传鳞兜兜转转摸到厨房,
    墙角有柴,缸里有水,瓮中有米,他随手拾根柴火,捅了捅灶眼,扒出一堆灰,略一沉吟,心中有了数。大户人家,多半有夹墙暗室之类的地方藏身,也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什么幺蛾子,就相安无事。
    他挽起袖子,刷锅吹火,煮了一大锅饭,又从梁上取下一块腊肉,洗去浮灰,胡乱剁成片,铺在饭上蒸熟了,狼吞虎咽吃了个饱。很久没吃到热腾腾的饭菜了,白米饭和腊肉比什么山珍海味都美味,郭传鳞心满意足放下筷子,长长舒了口气。
    填饱了肚子,精神见长,该虚应一番故事了。郭传鳞对钱物看得很淡,但既然屠城,总得揣点财帛出去,免得被人笑话。他闯进主人的卧房,翻箱倒柜,搜刮一些金银珠宝,随手扯一幅绸缎,打了个包裹揣进怀里,觉得差不多了,掩门而出。
    东墙的隔板后突然传出一声轻微的咳嗽,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子。
    唉,连咳嗽都忍不住,难不成藏了个痨病鬼?郭传鳞提着朴刀走到隔板前,用刀背敲了几下,发出空洞的回响。果然有暗室!他把刀尖插进隔板的缝隙,才撬了几下,里面一个颤抖的声音说道:“别,别撬了,我们这就出来……”
    隔板无声无息地移在一旁,露出黑黝黝的入口,一个丫鬟探头出来,年纪尚稚,脸色惨白,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一名衣饰考究的中年人,留着八字胡,抖抖索索丢出一个小包袱。“都拿去吧,别伤我们的性命……”他竭力护住身后的女子,不让郭传鳞看到她的容貌。
    “兴许是个美女也说不定。”郭传鳞心中转着念头,咧嘴一笑,朝那中年人点点头,拾起包袱起身离去。他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提着朴刀,凶神恶煞,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唯有带着钱物离开,才能表明自己的态度。
    隔板重新掩上,暗室里响起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

第三节 屠夫姜二毛

    送上门的孝敬,岂有推脱的理,郭传鳞心中欢喜,不紧不慢回转厨房,将包袱解开摊在地上,粗粗看了一回,几册薄薄的旧书,一块翡翠花佩,一只翡翠手镯,一串翡翠珠链,夕阳照耀下,满目皆绿,浓得要滴出水来。他虽是外行,也知道这几件翡翠首饰价值连城,这下子发财了。转念一想,这兵荒马乱的世道,珠宝再值钱,也没处折现去,只能转手做个人情,还要小心送对人,免得惹祸上身。
    他寻思了一回,心道,不如将这些东西交给韩先生,央他出个稳妥的主意,也省去一番手脚。
    郭传鳞把书丢在一边,想了想又拾起来,塞进包袱打了个结,随手垫在后腰,默默想着心事。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疲乏从骨头里渗出来,像水银一样在身体里滚动,他闭上倦涩的眼皮,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动,郭传鳞警惕地握紧朴刀,月光照在刀刃上,一抹寒光流转不定,有如活物。
    “里面……有人吗?是……是我,肚子饿了,来找点……找点东西吃……”来人站在门外不敢擅动,抖抖索索,吞吞吐吐,听声音是那躲在暗室里,舍财换命的中年人。郭传鳞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招呼他进来,那人虽胆小,却非是鲁莽之辈,幸好他试探了几句,贸贸然闯进来,保不定挨上一朴刀,白白送了性命。
    “吱呀”一声门响,那中年人侧着身子,战战兢兢蹩进厨房,郭传鳞把朴刀横在身前,朝他笑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打了个“请便”的手势。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明晃晃有如白昼,那中年人小心翼翼看了他几眼,贼兵年岁不大,眉眼疏朗,心性镇定,衣衫上沾满了血迹,干黑发硬,似乎受了点伤。他识人甚多,对相术颇有心得,那贼兵并非蛮狠之人,或许可以交涉一二。
    定了定神,那中年人挪到灶台前,舀了两碗冰冷的剩饭,双手紧紧捧着,点头哈腰退出厨房。
    “你是……这宅子的主人吗?”郭传鳞忽然开口问道。
    “是……是的……”
    “为什么不带着细软逃走,还躲在城里?”
    “小女……小女身体虚弱,不利远行,所以……”
    看他两腿直打哆嗦,一脸惊慌失措的怂样,郭传鳞不再问下去,挥挥手让他走开,心道:“原来躲在暗室里的女子是他的女儿,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天蒙蒙亮的时候,郭传鳞听到有人哼着下流的曲子,醉醺醺闯了进来,“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声音粗犷,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郭传鳞不觉皱起眉头,将包袱藏进柴堆里,起身迎上前,招呼道:“姜将军,早啊!”
    姜二毛脚下打了个踉跄,猛抬头见是郭传鳞,这才笑道:“臭小子,吓了老子一大跳!你倒会享福,找了个好地方,我听说这户主人是做翡翠生意起家的,很有几件值钱的老货。”
    郭传鳞不动声色道:“翡翠?吓,户主在城破前已经逃走了,没剩什么东西了。”
    “没剩什么东西?你小子想独吞吧!”姜二毛斜着眼睛瞪住他,不以为然道,“这种大户人家都有暗室,仔细找找,有的是好东西!”
    他扛起铁锏,摇摇晃晃向院内走去,郭传鳞落后几步,心中飞快转着念头。这姜二毛乃是大帅麾下偏将,绰号“姜屠夫”,喝醉了酒犯起浑来,谁的账都不买,翡翠生意云云,约摸不假,他八成是得了什么确切的消息,才大清早巴巴地赶来捞上一票。
    “姓郭的,我告诉你,老子的眼睛是很凶的,你动什么念头,瞒不过我的……”他突然停住脚步,半张着嘴侧耳倾听,似乎察觉到什么动静。
    从卧房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似乎是个年轻的女子。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还藏着女人!”姜二毛顿时兴奋起来,嗷嗷大叫,一脚揣开房门,抡起铁锏乱打乱砸,呼呼喝喝,满屋子找女人。
    他醉得果然不轻,左脚绊住右脚,重重扑到在地,铁锏恰好撩中隔板,破开一个大窟窿,小丫鬟抱着头大声惊呼,暴露了藏身之地。
    “果然有女人!”姜二毛三两下砸开密室,探出手去,把那丫鬟一把揪了出来。她年纪稚小,身形尚未发育,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姜二毛定定看了半天,摇晃着脑袋说:“不好看,太丑!”
    随手把她推在一边。
    那中年人扑出来,抱住他的小腿,哀求道:“军爷,饶了我们吧,下辈子做牛做马……”
    姜二毛一抬脚把他踢飞,骂骂咧咧道:“滚开,谁要你做牛马,他奶奶的,老子要抢钱,抢女人!”他把头探进暗室,深深吸了口气,大笑道:“好香!好香!”
    那中年人惊恐万分,正待扑上去哀求,郭传鳞扳住他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别去,姜屠夫杀人如割鸡,惹恼了他没好下场!”
    原来他就是叛军中以凶残暴戾闻名的“屠夫”姜二毛,那中年人愣了一下,绝望地大哭起来。
    “咦,小妞长得真不赖!”姜二毛伸长了胳膊,一把拽住女子的衣裙,磕磕碰碰把她拖出暗室。郭传鳞定睛望去,原来是个孱弱瘦削的少女,十七八岁模样,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嘴唇薄而缺少血色,病恹恹的,站都站不稳,一跤跌倒在地。
    姜二毛愣了半天,抱怨道:“他奶奶的,瘦得皮包骨头,要不是因为没女人,老子才不会上你呢……”他急吼吼地脱掉皮甲,一把扯下裤子,露出丑陋的下体。
    那少女捂住嘴痛苦地咳嗽着,脊背弯成一道弧形,喘不过气来。
    郭传鳞五指一张一合,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姜二毛久经沙场,本能地转过身,瞪着一双红眼,恶狠狠喝道:“姓郭的,你想干什么?跟我抢女人吗?”
    郭传鳞摇摇头,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无意插一杠。
    姜二毛狞笑道:“这女人,哈,等老子干过了,就轮到你上,如果她还没死的话!去,把那老东西拖到厨房去,宰掉煮锅肉汤,吃饱了咱们再去下一家——跟着老子混,不会亏待你的!”
    郭传鳞从后腰抽出朴刀,拍拍他的脸庞,那中年人吓得尖叫起来:“别,别杀我!别杀我!”
    委倒在地的少女抬起右手,紧握发簪,无力地刺向自己咽喉。姜二毛眼角瞥见,一巴掌打飞发簪,咆哮道:“要死也等老子操完了再死!”
    他心神略分,郭传鳞一刀挥出,从他右颈砍入,刀刃深深嵌进肩胛骨。

第四节 大字不识一箩筐

    这一刀突如其来,砍得极狠,极重,姜二毛举起铁锏,又无力地垂下,三番两次后,耗尽了体力。“你……你……好小子……”他呻吟着跌倒在地,血如泉涌,手脚不停地抽搐,转眼就奄奄一息。
    郭传鳞一脚踩在他胸口,拔出朴刀,看准了部位,用力砍下他的头颅,脸上身上溅满了鲜血,咬牙切齿,直如嗜血的恶鬼一般。
    那中年人打了个寒颤,蠕动嘴唇说不出话来,倒是她的女儿低声道:“多谢这位壮士,救了我们父女二人!”她的声音温软悦耳,像春风拂过大江,吹绿了千里江南。
    郭传鳞看了尸体一眼,沉默片刻,生硬地道:“不用谢我……屠城也有屠城的规矩,你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过两天就安全了。”
    那中年人忙不迭地点头道谢,兵荒马乱中,遇到这么讲道义的叛兵,实在是祖上积德,皇天保佑。
    郭传鳞抗起姜二毛的尸体,连同铁锏一并丢到井里,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半晌,心道:“那女的又瘦又病,就算美若天仙,也犯不着出头砍了那厮……莫不是中了邪?”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心中有些发毛,姜二毛一身蛮力,骁勇善战,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刀劈翻了,保不定惹出什么祸事来。罢罢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摇了摇头,回厨房取下几条腊肉,又装了一袋米,扛在肩头正打算离开,“哎”了一声,用力一拍大腿,心神不宁,几乎忘了要紧事。郭传鳞从柴堆里找出包袱,捏了捏,翡翠珠宝和几本旧书都在,心道:“他把书和翡翠首饰放在一起,显然极为看重,不如带回去给韩先生看看,说不定会喜欢。”
    打定主意,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屠城尚有一日一夜,郭传鳞就离开谷梁城。他没有回悍卒营,先去伙夫营找到张癞痢,将米肉并一包金银塞给他,张癞痢捏了捏大小,掂了掂分量,眉花眼笑,浑身肥肉乱抖,拍着胸脯要给他开小灶,弄两个硬菜,喝点小酒。
    郭传鳞随口敷衍了几句,低头寻思一回,心中终有些不安,按了按怀里的包袱,又去拜见韩先生,向他
    讨个主意。
    韩兵早早用过晚点,独自在帐篷中闲坐,小口小口啜饮一碗苦茶,烛光摇曳,照得他的脸半阴半阳,透出几分诡异。他对郭传鳞的到来并不意外,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年轻的悍卒与其他人不同,他很有想法,时刻注意控制自己的**,不放纵自己沉湎于烧杀掳掠,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
    郭传鳞放下手中的包袱,韩兵审视着他的面容,手指轻轻敲击着碗沿,慢吞吞道:“你杀人了。手上有冤魂的血腥气,脸上缠绕着戾气,这不是好兆头。”
    连这都看得出来?郭传鳞心中打了个咯噔,老老实实承认道:“是,迫不得已,伤了一条性命。”他解开包袱,取出三件翡翠首饰,恭恭敬敬奉到韩兵面前,请他品鉴一二。
    韩兵眼前一亮,拿起翡翠手镯,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称赞道,“收获不错,这是一件老种满绿翡翠手镯,通透完美,十分罕见。”
    “老种?”郭传鳞搔了搔脑袋。
    韩兵耐心地解释道:“‘种’是珠宝商品评翡翠的说法,也叫‘种分’,他们依据颜色和通透之别,把翡翠分为‘老种’、‘老新种’和‘新种’,老种难得一见,最为贵重。”
    他放下手镯,又拿起那块翡翠花佩,“像这一件,就属于老种玻璃地翡翠,质地细腻,翠色浓正,雕工也非常精细,显然出自名家之手,是少有的精品。传鳞,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郭传鳞笑笑道:“是城西一户做翡翠生意的大户人家,一对父女躲在暗室里避难,还有一个丫鬟,舍财换命。”
    韩兵似乎记起了什么,皱起眉头问道:“做翡翠生意,那户人家是不是姓秦?”
    “我没问,他们也没说。”
    “谷梁秦家,虽然是旁支,也不是你得罪得起的,你有没有为难他们?”韩兵的声音有些遥远,他似乎清楚那家人的底细,语气之中不无感慨。
    “没有,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杀了姜二毛,救了他们一命。”郭传鳞知道瞒不过去,把当时的情形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姜屠夫嘛!”听到死的是姜二毛,韩兵并不在意,又拿起翡翠珠链,细细看了一回。
    郭传鳞不敢打搅,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小心翼翼道:“对了,韩先生,还有几本旧书,跟那些翡翠放在一起,藏得甚是严实。”
    “旧书?什么旧书?”
    郭传鳞忙取了书送到他手边,韩兵翻了几页,不以为然道:“嗯,秦家终究是没落了,连这种东西都藏着掖着。”
    “书上写了什么?”郭传鳞大字不识一箩筐,他有些好奇。
    韩兵将书放下,轻轻拍了几下,道:“青城派的功夫,一本是拳法,一本是剑法,还有一本是内功。”
    “青城派?是有名气的大门派吗?”
    “名气还是有一些的,大门派谈不上。约摸十多年前,青城派得罪了华山派,嘿嘿,那才是有名气的大门派,随随便便来了几名弟子,随随便便就把青城派给灭了。”
    “哦,是这样啊——这么说来华山派的功夫很利害了?”
    韩兵听出他有习武之意,心中一动,道:“华山派择徒甚严,你是高攀不上的,倒是青城派绝了传承,流传在外的功夫都在这三本书里,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多谢韩先生!小子定不负韩先生厚爱!”郭传鳞大喜过望,他对江湖上高来高去的功夫仰慕已久,韩先生主动传授,那是再好不过了。
    韩兵注视着他的双眸,郑重其事道:“学了青城派的功夫,就入了青城派的门,日后若遇到什么忧患灾衍,不要怨。”
    “不怨,不怨!”郭传鳞将三件翡翠首饰推到他手边,“韩先生,这就算我的拜师礼吧!”
    “你没有拜师,我也没有收你作徒弟,教你识字,照着书自己悟,自己练,不用这许多。手镯我收下了了,花佩做工不俗,你自己收好,今后送给中意的女人,至于这串翡翠珠链,我帮你转送给赵帅。”
    他所说的“赵帅”,就是叛军的首领赵伯海。

第五节 兵者凶器也

    赵伯海身高八尺,膂力过人,任侠尚气,他本是行伍出身,带过兵,打过仗,镇边战功显赫,是叛军中屈指可数的将才。

    兵者凶器也,话本演义里把攻城说得那么轻巧,实际的情况是,哪怕只有一围低矮的土城,也要数倍的兵力才能攻克,更不用说像谷梁城这种地势险要、墙高河深的大城了。

    谷梁城位于夹关以西,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历代的兵书都有“东进中原,必取夹关,欲取夹关,先克谷梁”的说法。镇守谷梁城的县令是赵伯海的老对手翟云,翟云字子鹏,虽是个文官,但一不怕死,二不爱财,深得民众拥戴,因此叛军几度用兵,都在谷梁城下折戟而归。

    直到韩兵投奔叛军后,情势才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韩兵是这样说服赵伯海的。

    “守城易,攻城难。守城得法,可以少胜多。如果没有十倍于守军的兵力,不能围城,没有五倍于守军的兵力,不能攻城。古时‘城虽大,无过三百丈者;人虽众,无过三千家者’,用三万精兵,足以平定天下。但谷梁城是‘千丈之城,万家之邑’,三万人连个城角都围不住。攻城的准备工作要六个月,其中准备攻城器械三个月,修距堙等工事又三个月,半年过去,‘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蚁附的结果是‘杀士卒三分之一’,‘杀士卒三分之一’的结果是‘而城不拔’。如果赵帅的志向是掩有中原之地,就不能在谷梁城损耗太多兵力。”

    叛军中骁勇善战的将士不在少数,赵伯海麾下缺少的正是像韩兵这样运筹帷幄的谋士,他口称“先生”,将韩兵请到上位,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客客气气讨教攻城之法。

    “城池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欲拔谷梁城,须在城内埋下钉子,里应外合。既然翟子鹏顽固不化,赵帅可从两方面着手,一,用间,离间朝廷与翟云、翟云与部下的关系,二,策反,用财物妇人诱使守城将领反叛,杀翟云,开城门。”

    赵伯海采纳了韩兵的计策,一开始还存了千金市马的心,天长日久,发觉韩兵并非纸上

    谈兵之辈,这才委以重任,奉其为谋主。

    半载之后,叛军大举进犯谷梁城,分南北中三路进兵,倾巢而出,势在必得。南北两路绕道兼程,兵锋直指夹关,牵制援军西进,中路由赵伯海亲自统领,昼夜不息攻打谷梁城。

    叛军分六拨轮番攻城,动用了临冲吕公车、锇鶻车、撞车、云梯、塞门刀车、尖头木驴、巢车等攻城器械,打了翟云一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他立刻意识到这一次进犯非同寻常,一面燃狼烟向夹关报警求援,一面使尽浑身解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倾合城之力,逐一化解敌军的攻势。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翟云骇然发觉叛军纪律严明,进退有度,每一轮攻伐都及时撤下伤员,保存有生力量。他心中一阵阵发怵,此番赵伯海所谋甚大,谷梁城只是第一步,他们真正的目标,恐怕在夹关以东!

    昼夜不眠,苦苦撑到第十天,夹关的援军还没有到,城中箭支木石耗尽,士气低落,与此同时,赵伯海又添了一把火,许诺城破之后,屠城三日,叛军声势大振,发动又一轮猛烈的攻击。

    翟云顶盔贯甲,亲自上城楼督战,暗命亲兵在东西两翼备下“金汁”,然而叛军多有骁勇之士,竟从中路登上城头,站稳了脚跟,这才导致秦重趁乱突入,于混战中生擒翟云。牙将侯得标早存了贰心,见大势已去,偷偷打开城门,引叛军入城。局势一泄千里,有侯得标接应,叛军如入无人之境,不到半个时辰,谷梁城就落入赵伯海之手。

    侯得标奉命前去说降,白费口舌,翟云决意以死报效朝廷,保全一生清名,赵伯海尊重这位老对手的选择,没有勉强他。斩首前,翟云要求见一见在幕后指点叛军的高人,赵伯海答应了他。

    就这样,翟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了幕后的谋主,叛军的智囊,韩兵韩大略。他们之间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临冲吕公车,锇鶻车,撞车,云梯,塞门刀车,尖头木驴,巢车,这些攻城的器械,向来秘不示人,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兵书上尽有,依样打造罢了。”

    “家学渊源,还是另有师承?”

    “京师糜烂,书商唯利是图,多花些金银,便是藏在大内宝库,也有法子弄出来。”

    “你又是怎样说动侯得标的?”

    “侯得标起于寒微,最懂趋利避害,说动彼辈,威逼利诱即可。”

    “如何威逼?”

    “我伪造了他与赵帅暗通款曲的书信,连他本人都分辨不出真假。侯得标一向跟你不和,这封书信一旦落到你手里,他不掉脑袋,也得进大狱,两相权衡,自然知晓取舍。”

    “……识人不明,是我的失察。那么利诱呢?”

    “城破之日,侯得标和他的手下可以屠城三天,之后去留皆可。愿留,赵帅将委以重任,愿走,他可以带财物和女人离开,我们绝不阻拦。”

    “屠城,你们可真够狠的……”

    “翟子鹏,你虽是个文人,但用兵守城,不逊于武将。你败就败在不了解人性,乱世之中,人皆禽兽,这是从诗书礼乐里学不到的东西。”

    赵伯海砍下了翟云的脑袋,悬挂在谷梁城的城楼上,他死不瞑目,那对忧伤的眼睛,直瞪着夹关方向。

    屠城时限已到,号角声呜呜响起,中军亲卫营潮水般涌入谷梁城,驻守在街头巷尾,监督屠城的部队撤出城外,任谁不遵号令,继续侵扰百姓,一律就地格杀。亲卫营没有参与攻城,编制齐整,战力完好,骄兵悍将纵欲过度,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乖乖地听命,城内的形式很快稳定下来,赵伯海正式入驻谷梁城。

    他并未马不停蹄攻打夹关,攻下谷梁城,只是争霸天下的第一步,赵伯海手握重兵,是一头下山猛虎,韩兵的智谋,便是他赖以飞腾的双翅,二人相辅相成,定能从叛军中脱颖而出。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到头来搅动天下风云的,反是悍卒营中的一个年轻的小兵。

第六节 速成之法

    韩兵唤上郭传鳞一同进城,特地挑了城西的秦宅落脚,距离谷梁城县令翟云的府邸不过一箭之地。秦宅就是那户做翡翠生意的大人家,郭传鳞之前借他们的厨房吃了顿饱饭,姜二毛的尸体还在后院的井里静静地腐烂。

    郭传鳞把秦宅里里外外搜查一遍,没有发现那对父女的踪迹,他们大概觉得秦宅不安全,另找地方藏身了。浸过死人的水不能再喝,他用力推倒墙角的一座假山,将石块投入井中,填埋得结结实实,拍去身上的浮土,提了扁担水桶,到街口打水,来回数趟,装满了七石大缸。

    张癞痢领着两个伙夫,到秦宅送上两只食盒,酒菜精致,荤素齐备,供韩先生享用。进了谷梁城,他领兵占下一家酒楼,押着厨师用心做活,备齐这两只食盒,显然下了一番工夫,韩兵微微颔首,他虽清心寡欲惯了,却也不反对偶尔的口腹享用。

    韩兵胃口并不大,挑了几样酒菜略尝了尝滋味,郭传鳞持弟子礼,待韩兵搁下筷子,及时递上热毛巾。韩兵擦了把脸,接过他奉上的盖碗,用茶盖刮开漂浮的茶叶,浅浅咂了一口。茶烫得恰到好处,一股甜中带涩的滋味沁入心脾,他吁了口气,身心松弛下来。

    郭传鳞见他心情不错,虚心请教:“韩先生,这次攻打谷粱城,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你说。”

    “城破之后,是不是一定要屠城?”

    韩兵瞥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于心不忍?”

    “不在这里死,就在那里死,乱世之中,人的性命比蝼蚁还轻贱。我亲眼见过饥荒时,人是两脚羊,父母吃掉子女,丈夫吃掉妻子。我只是觉得,韩先生这么做一定有用意。”

    韩兵轻抚手掌以示赞许,道:“不在这里死,就在那里死,你说得很好。屠城有伤天和,多半是攻城不利,死伤过重,纵兵泄愤而已,不足为取。但此番形势有所不同,一者,赵帅手下的人马乃是乌合之众,并非领军饷的正规军,严加操练

    ,令行禁止,好比弓弦整日绷紧,须得留给他们宣泄的途径,这是屠城的第一个目的。”

    郭传鳞对此深有体会,自从韩兵成为大帅谋主后,雷厉风行整顿兵马,一改过去的纵容,就连赵帅的长子赵桓也因违背军令,严责四十军棍,打得死去活来,只剩半条命,从此以后,诸营兵将惧怕韩兵更甚于赵帅。

    韩兵饮了一口茶,又道:“屠城的第二个目的,是震慑人心。谷粱城向来是胡汉混居之地,盗贼纵横,民风彪悍,难以驯服,怀柔无异于示弱,先以杀伐决断的手段立威,然后施以恩抚,才能立稳脚跟,掌控大局。这种手段在关外极其有效,但到了关内,屠城反会激起民变,失掉民心。“

    郭传鳞眼神清澈,颔首表示理解。

    韩兵对他的悟性很满意,继续循循善诱:“兵法有云:‘东进中原,必取夹关,欲取夹关,先克谷梁。’要取中原之地,夹关是进退攻守的根本,赵帅正是看到了这点,才放手一搏,倾尽全力攻打谷粱城。”

    “大帅的下一步打算攻打夹关了?”

    “攻打夹关谈何容易!夹关是朝廷西北的锁钥,扼守咽喉要道,西接松岭,东临绝涧,南依葛岭,北濒衡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素有‘车不方轨,马不并辔’之称。况且朝廷在夹关驻有重兵,单是叫得上名号的猛将,就超过双手之数,靠赵帅手头的那点兵,拼光了都踏不进夹关半步!”

    ……

    虽然没有行拜师之礼,韩兵默许收下了这个学生,他觉得郭传鳞是难得的可造之才,公务之余,挤出时间指点他读兵书,修炼青城派的武功。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晦的念头,赵伯海虽是叛军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终究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最多再过七八年,血气衰竭,昏聩在所难免,其子赵桓顽劣不堪,若没有人继而崛起,叛军只是叛军,难成气候。他有意栽培郭传鳞,取赵伯海而代之,问鼎中原,逐鹿天下。

    青城派的武功分拳

    法、剑法、内功三宗,按部就班,应当先练拳法,锻炼筋骨,拳法有成后再练内功,温养精气神,待内功有了一定火候,再学剑法。循序渐进,基础虽然打得扎实,耗时却太久,有些资质平平的青城弟子,从黑发练到白头,剑法才刚刚登堂入室,不及华山派练了七八年剑的愣头青。韩兵另辟蹊径,想了一个速成之法,先传郭传鳞剑法,打算等他剑法略有小成后,再由外及内,修炼内功心法。

    这一日,夜凉如水,万籁俱寂,秦宅后院中,郭传鳞手持利剑,长身而立,沐浴在泠泠清辉下。他把青城派的松风剑法从头至尾想一遍,深深吸了口气,舒展四肢,摆出一个又一个难看的姿势。他已经错过了练剑的最佳年龄,骨节僵硬,硬胳膊硬腿,就连韩兵也不讳言,说戟鞭镗槊之类的外门功夫更适合他,练剑事倍功半。

    外门功夫练得再好,也及不上秦重这等天生神力的猛将,郭传鳞心性坚忍,决意一条道走到黑,将松风剑法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精疲力尽才收手。他绕着后院兜了数十圈,待汗水微干,呼吸平顺,这才回到屋内歇息。匆匆擦了把身,一头栽倒在床上,甫一合上眼,便陷入黑甜乡,鼾声起伏,睡得昏天黑地。

    中夜时分,鼾声戛然而止,郭传鳞蓦地睁开双眼,眸光深邃,有无数星辰明灭,魏十七一缕神念从龟息中苏醒,轻而易举侵入灵台,借他的双眼打量着这个世界。过去之痕,现世之印,未来之影,魏十七借一缕气机作法,于恒河沙数的未来之中,算定弥罗镇神玺落于此世,唯有捉回这一道“未来之影”,方可镇压太初灵性,降服镇道之宝。

    神念占据灵台,郭传鳞毫无秘密可言,每一事,每一念,每一言,每一行,魏十七了然于胸。这具身体太过孱弱,不足以长久支撑他的神念,更不用说横空出世,立于此方天地的巅峰,执拿弥罗镇神玺了。急是急不得的,他必须耐心等待,就像等待婴儿长大成人,不过在此之前,不妨轻轻推他一把,赠他一个隐藏极深的机缘。

第七节 反其道而行

    屠城之时,躲在秦宅暗室里的中年人,乃是谷梁秦家的现任家主,舍财买命,郭传鳞从他手里得了三件翡翠首饰,一块翡翠花佩,一只翡翠手镯,一串翡翠珠链,都是价值连城的老种好物。韩兵收下了手镯,替他将珠链转赠赵帅,结个人情,花佩还留在郭传鳞手中,让他送给中意的女人,作定情之物。

    翡翠花佩雕工精细,花枝舒展,栩栩如生,郭传鳞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番,越看越觉得欢喜,贴身收藏,秘不示人。韩先生说这花佩是“老种玻璃地翡翠”,想必贵重得很,“送给中意的女人”云云,他丝毫没这想法,乱世之中,娶妻成家无异于往脖子上套一圈绞索,有这个闲心,不如跟着张癞痢去销金窝快活,能用金银换来的东西,何必浪费精力,多此一举。

    韩兵虽识货,却也看走了眼,这一块翡翠花佩大有来头,内里藏了一点深渊血气,唯有遇到有缘人,才会从蛰伏中醒来。郭传鳞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毕竟只是普普通通一叛兵,无意之中日夜摩挲,倾注心神,却始终唤不动血气。不是他的,原本勉强不来,血气旺盛的大妖或修道人,才能从中获益,郭传鳞差得太远,注定错失这千载难逢的机缘。

    然而魏十七的一缕神念,恰好占据他灵台,察觉深渊传承现于未来此刻,没有早一步,没有迟一步,与弥罗镇神玺同处一方天地,是天意,是巧合,还是深渊意志暗中操纵?既然血气不屑郭传鳞,那他便反其道而行,神念落处,将深渊血气从花佩内引出,一点血珠翻来滚去,似乎嫌弃郭传鳞太过孱弱,别无选择,才心不甘情不愿投入他体内,收于心窍之中。血珠入体,顿显狰狞本色,郭传鳞猛一挺身,脊椎弯成僵直的弓背,瑟瑟发抖,骨节逐节炸开,肌肤干瘪,精血尽被抽去,留下一具生机断绝的干尸,兀自大肆索取,不知餍足。

    魏十七护住他心脉,神念扫过血珠,深渊血气顿被压制,温顺如羊,收敛起九成九的气息,吐出精血反哺干瘪的肉身,郭传鳞的身子渐次充盈,骨节弥合如初,眼角眉梢只多了少许皱纹,细小琐碎,乍一看比之前老了七八岁。

    神念撤出灵台

    ,再度陷入龟息,郭传鳞躺于床上,胸口起伏,鼻息沉沉,根本不知自己身上,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东方发白,鸟鸣间关,郭传鳞悠悠醒转,腹中饥饿难当,肠动如雷。他一骨碌爬起身,按着肚子愁眉苦脸,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厨房,将剩下的半锅剩饭一扫而空,兀自饿得发慌,没什么东西可吃,只得拿水瓢舀了冷水喝,咕咚咕咚吞下半缸,稍稍按下饥火。

    韩先生尚未起身,再过大半个时辰,张癞痢才会送食盒来,郭传鳞犹豫片刻,回房取下利剑,放轻脚步出得秦宅,径直往西门而去。

    赵帅中军占了谷梁城,大半兵马驻扎在城外,层层布防,巡哨往来不绝,不禁四门出入,郭传鳞跟看守西门的兵丁打了个招呼,出示腰牌,说去山林中打几头野物解馋。他的腰牌正面刻一“韩”字,反面刻有“大略”两个小字,守门的兵丁早得了吩咐,肃然起敬,连玩笑都不敢开,恭送他出城门而去。

    郭传鳞辨明方向,迈开大步,朝山林茂密/处行去。

    谷梁城依山傍水,山是息条山,水是剑河。息条山乃沧岭分支余脉,多鸟兽草木,猎户散居于此,张罗设阱,打得猎物便提到谷梁城中兜售,换取些许银钱,换购油盐布匹等必需之物。郭传鳞早打听清楚,息条山有猄鹿出没,猎到一头,挑好肉留几块给韩先生,剩下的就可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一入山林,血脉喷张,郭传鳞咧开嘴无声地大笑,浑身骨节劈啪作响,如同换了个人,视野内一草一木纤毫毕现,数里外鸟兽的动静如在耳畔。他又惊又喜,内心还有些惶恐,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腹中的饥馁迫使他无暇细思,郭传鳞泼开双腿,穿林登山如履平地,无移时工夫便消失在深山老林中。

    沧岭深处一处地穴之中,封使君蓦地惊起,着地一滚现出原形,却是一头吊睛白额的大虫,破开四足奔上山头,朝息条山方向极目远眺,低低咆哮,神情忐忑不安。他开智已久,盘踞于沧岭地穴中修炼三百年,化为人形,颇知利害,就在方才一刹那,息条山中腾起一股凶戾之气,稍

    露端倪,便隐而不显,难不成是有大妖降临?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听闻谷梁城两军交战,死伤不计其数,引来大妖吞噬血食,也在所难免。封使君沉吟良久,慢吞吞回转地穴,端坐于青石之上,唤来寅将军,命他去息条山巡视一番,如有异动,赶紧回来禀告。

    寅将军亦是虎精,道行虽不及封使君,心性机敏,最擅打探消息,息条山纵有大妖现世,料想寅将军也能全身而退,不至得罪对方。

    寅将军得封使君指点,在地穴中安然修行,半是客卿,半是手下,既然封使君有所差遣,在所难辞,他当下答应下来,现出原形,卷起一阵怪风,跳腾飞奔而去。

    不过半日光景,寅将军便来到息条山中,他停下脚步,仰头抽动鼻翼,仔细分辨着风中的气息,似有所察。低头寻思片刻,寅将军伏低身躯,沿着山麓向前奔去,落足之处避开枯枝败叶,动静极小,如一阵轻风穿林而过。无移时工夫,他停于一座山崖之上,一阵烟火气飞腾而上,直冲鼻端,寅将军垂首望去,只见山崖脚下避风处燃起一堆篝火,火上烤着半只焦香滴油的黄猄,一个年轻人捧着熟肉狼吞虎咽,身旁撂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剑,沾染上新鲜的血迹。

    那人显然是饿狠了,齿如利刃,喉如深渊,胃似无底洞,偌大一头黄猄,三下五除二就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咯吱咯吱”嚼碎了咽下肚,老虎吃羊都没这么干净利索。不过寅将军可以肯定,那人不是大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妖气,只是个普通人类。

    吃下黄猄,意犹未尽,那人吮吸着油腻的十指,又从灰堆里扒出猄头,撕下脸上的肉大嚼,又劈开脑壳挖出颤巍巍的脑子,尝了尝,似乎嫌太腥,随手丢进篝火里,抬头朝寅将军看了一眼,咧开嘴笑了起来。

    寅将军一颗心漏跳了半拍,几乎忍不住要扭头就跑,但转念一想,山崖陡峭,猿猴难攀,要避让也不急于一时,当下瞪起铜铃大眼,森然望着那人,作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噬人欲扑。

第八节 前生宿慧

    这老虎,既不扑人,也不避人,直愣愣瞪着眼吓人,傻了吧。郭传鳞心中转着念头,微一错愕,暗道:“咦,如此凶狠的大虫,我怎地不怕它?”虎乃山君,等闲七八个壮汉近不了身,他孤身一人遇虎,非但不害怕,反而蠢蠢欲动,这是什么缘故?郭传鳞鼻翼张翕,喷出两道急促的气息,伸手抓起利剑,一股热力勃然而作,顺着经络注入右臂,筋肉故障,生生涨大了一圈。

    寅将军察觉不对劲,已然慢了半拍,眼梢瞥见那人振臂一掷,利剑呼啸而出,甫一离手,便将右爪齐肘斩落,剧痛彻骨,血如泉涌。寅将军扭头就走,一颗心拔凉,兀自有些庆幸,这一剑如此之快,又如此之狠,若非那人准头稍差,击中要害,定难逃杀劫。

    郭传鳞一拍大腿,大为懊恼,这一招“脱手剑”乃是青城派的绝技,他练了许久,始终不得其法,没想到这一回有如神助,只偏了些许,未能斩杀大虫,可惜可惜!虎血四溅,恰有数滴洒落在他嘴角,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郭传鳞鬼使神差,伸出舌头舔了舔,心底腾起一股热切的渴望,脑中轰然一响,意识模糊,下一刻发觉自己已攀上山崖,五指如钩握住断爪,高高举过头顶,张开嘴承接血浆。

    淋漓的虎血灌入口中,喉结上下滚动,尽数咽入腹中,郭传鳞渐渐清醒过来,胸中气血翻涌,骨节中一团团热流涌动,精力暴涨,浑身充斥着使不完的力量。这大虫不简单,十有**是开智的妖物,毕生精华都凝于血中,白白便宜了他,只是……青城派的武功竟如此厉害,连虎妖都能斩杀?他皱起眉头琢磨了半天,隐约觉得,自从做了噩梦,他便换了个人,仿佛有什么东西苏醒过来,一点一滴改变着他的身体。

    难道是传说中的“前生宿慧”?

    郭传鳞弯腰拾起利剑,觅路回到山崖下,拨旺篝火,将断爪洗剥干净,烤到七八分熟,连筋带肉撕下一条,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双眉一挑,几乎连舌头都咬了下来。这虎妖的滋味,不知比黄猄好了多少,每嚼一下都是莫大

    的享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郭传鳞热泪盈眶,他觉得过去二十多年,自己都白活了。

    他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细嚼慢咽,将断爪吃下肚去,一根骨头都不剩,腹中不再感觉饥馁,“饱”的感觉是如此之好,醺醺然如饮醇酒。郭传鳞终于明白过来,妖物的血肉对自己大有好处,也只有妖物的血肉,才能真正安抚下身体的饥渴,获得短暂的饱足和平静。

    他命中注定,要走上一条斩妖除魔的道路。

    郭传鳞扑灭篝火,抖索起精神,再度攀上山崖,循着滴落的鲜血追踪而去,翻过几个山头,血腥味消散在风中,他驻足四顾,但见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那虎妖不知所踪。此地已是息条山的尽头,再往前去,便是沧岭了。郭传鳞心中闪过一丝警兆,沧岭之中的妖物,非他眼下所能企及,止步于此,及早回头,方是上上之策。

    他最后望了一眼苍茫大山,扭头回转谷梁城。

    沧岭地穴之中,封使君听寅将军回报,伤他之人乃是一个年轻的兵卒,体内血气之盛,比诸妖物亦不遑多让,但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妖气,只是个普通人,炼体有成,离得道尚远。

    炼体有成,离得道尚远,这九字甚是关键,封使君猜想斩伤寅将军之人,别有师承来历,虽非修道人一脉,大抵也有千丝万缕的瓜葛。他听闻这大梁国中的修道人聚于仙城,扶植凡人门派,供仙城驱使,炼体的法门多半从仙城流出,人类最是护短,打了小的惹出老的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到此为止。

    封使君安抚了寅将军几句,告诫他莫要去息条山寻仇,随手赠与他一团血胎,命其自去。

    血胎乃封使君所炼的“大药”,一年到头也不过十余之数,寅将军虽断了一条前爪,有这团血胎补足,并不吃亏。但胸中一口恶气终究咽不下去,他没有听封使君的劝,悄悄唤来一头狼妖,命他前往息条山,伺机暗算一年轻的兵卒,若能坏其性命,便分与他一半的

    血胎。

    那狼妖甚是狡黠,一听便知这活不好接,但寅将军既然开了口,又许以血胎,由不得他回绝。狼妖当面拍胸脯满口答应,扭头寻了几个兄弟,商议一个稳妥的法子,你一言我一语,车轱辘来车轱辘去,说来说去,务必要小心行事。

    郭传鳞根本不知自己脱手一剑,惹出这许多祸事来。他回到谷梁城秦宅,持弟子礼,服侍韩先生用过黄猄肉,听他指点兵法剑术,待其熄灯歇息,这才独自来到后院练剑。

    说也奇怪,虎妖的血肉堪比灵丹妙药,令他有脱胎换骨之感,身躯柔韧如松,出招迅捷如风,剑法中种种疑难之处,迎刃而解,浑然天成。郭传鳞耍了片刻,忽然心生警惕,若是让韩先生知晓,他又该如何解释?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事,如何能令他人相信?大概会被当成妖怪,削成一片片查验吧!他不知这样的预感从何而来,但易地而处,无论是赵帅还是韩先生,都不会顾忌他的想法。

    乱世人命贱如纸,人是两脚羊,更不用说区区一点情分了。

    郭传鳞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收敛起九成九的灵巧,硬胳膊硬腿,继续摆出一招招迟疑的剑法,难看得无以复加。他忽然发觉自己很有伪装的天分,无论是在张癞痢跟前扮演讲义气的悍卒,在秦氏父女跟前扮演有操守的贼兵,还是在韩先生跟前扮演虚心求教的弟子,都得心应手,不露破绽。那么,哪个他才是真实的自己呢?

    郭传鳞以剑拄地,若有所思。

    青城派的松风剑法只是凡人的武功,郭传鳞吞噬炼化了寅将军些许血气,不过七八日光景,便如同下了数十年苦功,当真离开叛军闯荡江湖,也足够扬名立万了。不过他并没有远走高飞的打算,那日在息条山中,为血气驱使,一时失控得罪了虎妖,终究是不大不小的祸患,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藏身于叛军方是上策,韩先生来历不简单,他还指望修炼青城派的内功,多学一两手压箱底的绝招。

第九节 出头椽子先烂

    郭传鳞得了深渊血气传承,耳聪目明,远胜寻常的江湖好手,韩兵数番暗中探视,都瞒不过他的耳目。在韩兵看来,郭传鳞虽然错过了练剑的最佳年龄,招式摆得又难看,却颇得如松如风的神韵,这等人才若全身心练剑,或许能有所成就。他有意无意跟赵帅透了点风,只说自己闲居无事,指点一个记名弟子,练些江湖把式,权作消遣。赵伯海深知韩先生的才华,倒是留了心,问明郭传鳞的姓名来历,大手一挥,将他调离悍卒营,拨与韩先生当随身亲兵,日后再寻个机会,提拔为偏将。

    夹关扼守西北的锁钥,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又屯有大军,赵伯海并不急于进兵,稳扎稳打扼守谷梁城,四处招兵掳掠,一面积聚实力,一面等待时机。夹关驻军数度欲收复谷梁城,都被南北两路叛军牵制,不敢孤军深入,悻悻而返。

    攻打谷梁城共三路叛军,中路赵帅赵伯海,攻克谷梁城,南路奚帅奚天德,北路胡帅胡广雍,拥兵威胁夹关,不令其增援谷梁城。奚、胡二帅原以为谷梁是块硬骨头,赵伯海就算啃下来,也得崩掉一般牙,没想到竟看差了眼,被他平白占了一座城池。

    赵伯海站稳了脚跟,叛军三路大军遥相呼应,气势大盛,夹关太守史翔亦不敢大意,勒令麾下兵将严守关隘,不得擅战。大梁国向来崇文抑武,武将遇到文官先低上半级,史太守乃夹关主事之人,权柄极重,一干骁勇善战的武将,喝多了背地里嘀咕,说什么书生误事,明面上谁都没有对着干。

    忽忽月余过去,郭传鳞进展神速,一路松风剑法练得有模有样,有了几分火候,韩兵看在眼里,斟酌一番,命他继续练剑不辍,同时着手指点他修炼内功。青城派的内功唤作“双撞劲”,由来已久,据说出自仙城,冲和平稳,无有走火入魔之虞,但进展极为缓慢,每一代青城弟子,练成者屈指可数。修炼“双撞劲”法门虽一途,成就却人而异,有人练出刚猛之力,有人练出阴柔之力,也有人只得一口

    清气,延年益寿颇有神效,于斗战却毫无助力。韩兵显然深谙个中之道,传下口诀,随口指出行功之时需及早回避的弯路,省去他一番摸索之功。

    无有走火入魔之虞,也就不需要长辈从旁护持,郭传鳞有模有样盘膝坐于床上,按照韩先生所传法门,酝酿数息,从丹田提一口真炁,游走于经络窍穴,搬运周天。“双撞劲”起步艰难,一则真炁难提,二则窍穴难开,搬运周天更是耗日持久,但郭传鳞得了深渊血气重塑肉身,经络节节贯通,窍穴开阖自如,丹田真炁更是应念而升,应念而落,如臂使指,盘旋自如。他花费大半夜光景,操纵真炁搬运大小周天,直如吃饭喝水,轻而易举。

    真炁每搬运一个周天,便增厚数分,盘踞于丹田之内,温养壮大。郭传鳞修炼一阵,觉得索然无味,当即收了功法,躺倒在床,合眼酣睡,心道:“我这么惊才绝艳,千万不能露出端倪,出头椽子先烂,韬光养晦第一要紧,切记切记……”

    第二日一早,张癞痢送了食盒过来,拉着郭传鳞避到一旁,神神秘秘告诉他,悍卒营新来了一个瘦高个子,姓丁名大有,有意无意打听他的消息,有点不对劲。郭传鳞脸上不动声色,拍拍他的肩表示君子坦荡荡,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心中却打了个咯噔。张癞痢见他毫不在意,马屁拍在马腿上,心中有点失落,讪笑几声岔开话题,收起隔夜的食盒,扭着屁股自顾自去了。

    郭传鳞将“丁大有”这个名字记在心里,挨到中午时分,出城去往悍卒营驻地,隔着山头远远眺望片刻,瞳孔微缩,顿时发现了张癞痢所说的瘦高个。丁大有其实并不瘦,颈粗肩宽,虎背熊腰,手长脚长,只是个头实在太高,看上去有些瘦,郭传鳞估摸着,自己要比他足足矮上一个头,任谁站在他旁边,都成了发育不良的小孩子。

    丁大有貌似憨厚,实则异常机敏,郭传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露敌意,他顿时有所感应,扭头望去,双

    眸闪动着幽幽赤芒,状如狼目。郭传鳞一颗心怦怦跳动,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对血气的渴望攫取了心神,他伏低身躯,像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下一刻便会激射而出。

    那丁大有是一头妖物,唯有妖物的血肉,才有这么大的吸引力!郭传鳞强行按捺下胸中的渴望,深深望了他一眼,一步步向后退去,退入茂密的丛林,如一滴水融入江海,身影消失无踪。

    目光交错,丁大有确认郭传鳞已注意到自己,斩伤寅将军之人正藏身叛军中,他故意大肆打听,打草惊蛇,将其引了出来。寅将军打的什么主意,他自然心知肚明,但丁大有亦有自己的小算盘,正面硬杠,就算得手亦是惨胜,不过纠缠游斗耗死对方,他倒有七八成的把握。

    既然露了形迹,就别想全身而退,丁大有咧嘴低笑一声,合身一扑,偌大的身躯已没入地下,借土遁急追而去。

    郭传鳞翻山越岭,无移时工夫便投入息条山中,妖物的气息衔尾追来,快得异乎寻常。四条腿总比两条腿跑得快,一味奔逃非是良策,郭传鳞四下里一张望,挑了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头,扭转身站稳脚跟,手里利剑,以逸待劳。远远望去,只见山林之中烟尘四起,土石翻滚,地下有妖物急速遁行,掀起一条土龙,向他笔直扑来。

    咦,这家伙看上去比虎妖强悍多了,居然还会土遁之术!

    郭传鳞的预感没有错,丁大有道行犹在寅将军之上,只是妖物亦讲人情世故,沧岭地穴之主封使君乃是一头虎妖,寅将军与他沾亲带故,故此提携有加,而他只是一头狼妖,只能屈居寅将军之下,听其差遣。封使君若知晓他为寅将军寻回场子,报了一箭之仇,会不会从此另眼相看?

    道行越深,妖气越重,血肉的滋味就越甘美,郭传鳞激动得微微颤抖,心窍深处血气鼓荡,提起利剑霍地斩下。

第十节 俎上鱼肉口中食

    一剑斩落,上好的青钢剑寸寸折断,一道暗淡的血气激射而出,转瞬没入地下。土石豁然开裂,丁大有踉踉跄跄跌将出来,双膝一软跪落在尘埃里,呲牙咧嘴现出原形,却是一头硕大无朋的灰狼,足有一人高,遍体筋骨如铁,硬毛似针。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四足数番用力,却软绵绵撑不起身躯。那灰狼勉强昂起头,口吐人言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何人?”胸中的懊悔翻江倒海,怎地就轻信了寅将军的诳言,一脚踢在铁板上,反赔上了性命!

    “咦,我怎么不怕它?”郭传鳞打量着狼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此狰狞可怖的妖物,正常人都会吓得魂飞魄散,他怎地跃跃欲试,反将彼辈视作俎上鱼肉口中食。想到“口中食”三字,一点饥火从丹田腾起,刹那间燃成燎原之势,他眸中血光大盛,踏上半步,毫不掩饰杀意。

    丁大有哀号一声,眉心绽开一道血痕,却似睁开第三只眼,“哗啦”一声轻响,头颅居中裂开,脑浆血浆淌了一地,颓然翻倒在地,一命呜呼。郭传鳞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纵身扑上前,不顾污秽,低头咬在狼尸的咽喉,大口大口吮吸着精血,身躯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急速鼓起,像一只充满气的皮囊。

    郭传鳞不知餍足,吸尽狼妖一身精血,一时间头昏眼花,手足酸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又被高高弹起。伏于心窍中的深渊血气终于不用收敛气息,大肆掠夺狼妖精血,郭传鳞鼓胀的身躯渐渐恢复原状,用力揉揉眼睛,意识一片空白,浑不知发生了什么。灰狼的喉咙口血肉模糊,郭传鳞打了个寒颤,舔了舔嘴唇,口中满是血腥味,难道他竟饥渴成这副模样,生饮狼血?

    息条山中风声呜咽,如泣如诉,日头高悬于天空,郭传鳞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握紧拳头,奋力一拳砸在树干上,力量大得异乎寻常。木屑纷飞,酥软如豆腐,拳头深深没入树干中,直至手腕,慢慢拔出

    手掌,筋骨皮肉竟毫发无损。郭传鳞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人力岂能及此,他与山林中的妖物,又有何分别?

    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身躯变得如此强大,岂非好事?妖物的血肉乃大补之物,不可轻易放过,只有吃到肚子里,才能化作自己的力量……腹中空荡荡仍是饥馁,郭传鳞鬼使神差走到狼尸旁,十指如钩,将狼皮生生撕开,露出血淋淋的骨肉,他犹豫片刻,生吞活剥终是下不了嘴,扭头拾些枯枝败叶,敲击火镰燃起一堆篝火,撕下大块狼肉,心不在焉烤到半熟,撕咬了吞下肚去。

    虽然缺少佐料,狼肉的滋味无可言喻,一旦咬下第一口,就再也停不下嘴,身体渴望妖物的血肉,胃袋仿佛一口熔炉,半生不熟的狼肉吃下肚,化作丝丝缕缕精气,滋养着他的肉身。在深渊血气的推动下,郭传鳞胃口大开,丝毫不觉得饱胀,边烤边吃,足足吞下半匹狼尸,昏昏欲睡,疲倦如潮水涌来,身子一歪酣然睡去。

    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篝火早已熄灭,息条山中空旷无人,唯有日月星辰目睹这一切。

    轻风拂在脸上,郭传鳞眼皮一动,打了个哈欠,慢慢醒转过来,吃剩的半匹狼尸映入眼帘,他顿时吓了一大跳,四肢猛一撑,身躯倒飞丈许,后背重重撞大一棵马尾松上,“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树冠轰然栽倒,扑起一团团尘土,惊得鸟雀乱飞。郭传鳞冷不提防,呛得连连咳嗽,一手捂住口鼻,一手驱赶着尘土,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脑中闪过无数画面,记起自己一剑屠灭了狼妖,茹毛饮血,将狼尸吃了大半。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是一张人脸,没有变成狼的模样。他吃得很饱,腹中不再感觉饥馁,不知何故,郭传鳞心中有些发慌,他掉转身穿林而去,头也不回,生怕控制不住自己,滑向贪婪的深渊。

    郭传鳞出得息条山,在剑河中洗了个澡,洗去身上的腥臊血气,定了定神,这才

    折回谷梁城秦宅。韩兵被大帅请去议事,除了几个洒扫的老兵,别无旁人,他到厨房喝了几瓢凉水,回想起屠城当日发生的一幕幕,心绪终于安定下来。

    吃饱了,睡足了,左右闲着没事,他回到房中盘膝坐下,从丹田提一口真炁,搬运周天,修炼“双撞劲”。

    约摸过了数个时辰,郭传鳞听到墙外传来琐碎的马蹄声,渐行渐近,那是韩兵从大帅处归来。视线虽被高墙阻隔,凭借细微的声音,他在脑海中勾勒出韩兵的一举一动。韩兵勒住他骑惯的那匹桃花母马,返身跳下马鞍,将缰绳交给一旁的老兵,问了句“郭传鳞有没有回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径直往自己居所而来。这一刻,他有一种掌控一切的错觉,不知从何时起,他轻易就把韩兵蒙在鼓里,玩弄于指掌间。

    吞噬血肉,脱胎换骨,他已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谷梁城太小,容不下自己施展拳脚……

    韩兵放轻脚步,呼吸若有若无,细若游丝,他从窗外窥探自己。郭传鳞盘膝坐定,从丹田内提一口真炁,如风中之烛,甫起即灭。

    叛军中识得自己的人比比皆是,狼妖已经找上门来了……天地如此辽阔,何处不能去,不能闯……

    韩兵看了许久,微微颔首,“双撞劲”入门第一步极为艰难,短短数日,郭传鳞即能聚拢真炁,堪称进展神速,莫非他的心性正适合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他有些动摇,怀疑之前的判断并不准确,不过眼下改弦易张还来得及,青城派的中兴,或许正应在郭传鳞身上!

    修炼“双撞劲”非一时半刻之功,韩兵悄无声息退开去,沉郁的心情有几分开解,华山派如一座巍峨大山,死死压在头顶,令他艰于呼吸,而眼下似乎有了一线松动的余地。

第十一节 得失不萦于怀

    江湖事江湖了,如非走投无路,他本不愿借助朝廷的力量,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旦越过红线,后患无穷。韩兵在郭传鳞身上看到了希望,虽然渺茫,希望终究是希望,义无反顾迈出的那一步,又慢慢缩了回来。

    世事翻覆,韩兵万万没料到,他与郭传鳞的师徒之谊,尽于谷梁城。

    这一日,月华如水,深深浅浅笼罩着秦宅的屋宇庭院,郭传鳞正恰如其分笨拙地练剑,一声轻笑将他惊动,他收起长剑,警惕地喝道:“是谁?”槐树下,井栏旁,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难不成是姜二毛借尸还魂,从井里爬出来寻仇了?郭传鳞嗤之以鼻,他敢闹鬼,就再杀上一回!

    “哈,哈哈,这也叫练剑?让人笑掉大牙!随便拉个卖膏药的江湖骗子也比你强!”那人从槐树的阴影下走出来,月光洒在他脸上,赫然是个留着络腮胡须的大汉,身材魁梧,手长脚长,背负一口大剑,威风凛凛。

    “你又是谁人?”郭传鳞提起长剑,毛毛糙糙摆出一个“风入松”的起手式。

    “青城派的小子,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剑法。”那大汉反手抽出大剑,轻飘飘有如无物,单足点地,连人带剑跃起,大鸟般转了半个圈子,凌空扑下。

    在郭传鳞眼中,他这一扑慢如龟爬,浑身上下空门大开,想剁手就剁手,想剁脚就剁脚,想开膛破肚,深浅长短随意。江湖上的人物,原来这等草包,他肚子里转着念头,故意慢上半拍,慌慌张张一剑撩出,但这招“孤枝迎客”时机拿捏不准,顾此失彼,露出老大的破绽。

    那大汉眼看一剑挥出,就能斩下对方的脑袋,不禁连连摇头,剑为百兵之君,这等资质,还不如去练枪。他哼了一声,翻转手腕,剑刃平平拍在他肩头,郭传鳞双膝一软,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记住,这才叫剑法,青城派那两手玩意,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郭传鳞心如明镜,对方趾高气扬,却并无加害之意,他额头

    迸起青筋,努力想要站起身,但对方的大剑搁在肩头,内力微微一吐,郭传鳞忙装出腰酸腿软,气都喘不过来的模样,喉咙口咯咯作响,无力出声示警。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莫不是冲着韩兵而来?他心中转着念头,忽听得一声尖啸横空出世,戛然而止,却是韩兵的声音。

    啸声如针如锥,刺入那大汉耳孔,如一条垂死的大蛇,在脑海中翻滚挣扎,他脸色骤变,身躯微一摇晃,急忙收回大剑,凝神细察,却见一名灰衣老者踉踉跄跄奔进后院,声嘶力竭地叫道:“快……快走……那厮的气功……”

    他显然吃了大亏,内伤极重,大口大口吐着鲜血,上气不接下气。又一声尖啸扶摇直上,响彻云霄,到极高处犹能驰骋变化。那灰衣老者脸色大变,挣扎道:“他……已经回过气来……再不走……就……就……来不及……”

    那大汉额头冷汗涔涔,连点他胸口数处要穴,试图护住心脉,但那灰衣老者仍然吐血不止。他苦笑着说:“没有用……青城派的……双撞劲……”话音未落,人便昏死过去。

    那大汉当机立断,左手将老者扛在肩头,右手抓住郭传鳞的背心,重重夹在腋下,双足一蹬翻过高墙,星驰电掣般向城外奔去。郭传鳞拼命挣扎,那大汉心烦意乱,猛力一夹,郭传鳞顺势放松身体,垂下手足,装作昏了过去。

    韩兵抚着胸口立于墙头,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面上露出一丝痛苦,双手颤抖,脸色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嘿,华山派,‘掌剑双绝’仇诸野……好手段!好厉害!”他竭力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缓缓调匀内息。

    适才他与仇诸野对了七掌,虽然以“双撞劲”重创对手,自身受伤也不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挟持郭传鳞而去。“他这次落入华山派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韩兵忍不住叹息一声,觉得心浮气躁,难以平静。

    关心则乱,他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得失不萦于怀”的境地,但事到临头,竟不能免俗。喊声四起,火光一片片亮起,惊醒的

    兵丁从四方聚拢来,将秦宅护得水泄不通,但他们晚了一步,只发觉韩先生病恹恹地倚在槐树旁,低头想着心事,没有发现任何敌人的踪迹。

    那大汉对谷梁城了然于胸,拐弯抹角,窜高伏低,专挑僻静处藏身,乱哄哄的叛军直如灯下黑,近在咫尺却一无所见。出得城去,眼前是空旷的丘陵山河,那大汉深吸一口气,泼开双腿一气奔出数十里,他内功精湛,气脉悠长,虽肩负一人腋夹一人,步履丝毫不乱。

    沿着剑河奔了十余丈,树荫下停了一架马车,那大汉松了口气,徐徐放慢脚步。车把式苦着一张马脸迎上前来,叫了声“师父”,瞥见他肩头的灰衣老者,吓了一大跳。那大汉奔走大半夜,势如奔马,颠簸亦如奔马,仇诸野业已被颠醒,哼哼了几声,有气无力道:“小子,别傻站着,扶老夫一把!”他恢复了几分元气,至少能说囫囵话了。

    车把式忙接过仇诸野,半扶半抱,将他小心翼翼安放在车上。一个明媚少女探出头来,眼珠骨碌碌一转,道了声:“爹爹辛苦了!”那大汉“嗯”了一声,将郭传鳞甩到车上,急躁不安,一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城里闹大了,天一亮,叛军就要追上来了!”

    那车把式返身跳上车辕,抖动缰绳,赶着马车沿剑河而下。行了大半个时辰,绕过一个浅滩,车把式“吁吁”勒住马匹,那大汉跳下车,抱起仇诸野一路奔下河堤,送上一艘渔船,叮嘱了几句,渔船扬起风帆顺流而下,转眼就消失在沙汀后。

    玉兔西坠,夜色渐淡,天边蒙蒙亮,谷梁城方向隐隐传来马蹄声,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那大汉回到马车上,目光落在郭传鳞身上,忍不住冷哼一声,瓮声瓮气道:“这回是糗大了,又惹得人不消停,背后嚼舌头!”

    那少女吐吐舌头,低笑道:“嚼舌头就嚼舌头,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了,秦姊姊的开口相求,就算掌门也要卖个面子……”

    车把式心急火燎催动马匹,赶着马车一路狂奔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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