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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节 好人有好报

    车把式不吝惜马力,频频加鞭,一行人紧赶慢赶,把两匹上好的良驹累得口吐白沫,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马车颠簸,磕磕碰碰,躺着极不舒服,郭传鳞眼皮动了一下,装作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呻吟一声,敲了敲脑壳,暗示自己头痛欲裂,就像有两个小人在里面拉大锯。

    “他醒了!”他听到那少女欢呼笑道,远离谷梁城,她不再压低嗓音,清脆动听,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跟你说,他死不了的。”

    “死不了也太用力了,小心秦姊姊跟你急!”

    “嘿嘿,青城派的弟子,我以为他练到剑,内功总有些火候,当时仇师伯又受了伤,所以下手重了点。”说话的是那个留着络腮胡须的大汉,歇了这一路,他精神见长,中气十足。

    阳光照在发烫的眼皮上,眼前一片橘红色的光亮,郭传鳞并不急于睁开眼睛。路况不是很好,颠得骨头都快散架,车把式不时吆喝几声,调动马匹,绕开荒野中的土丘和灌木。

    “小子,醒了就吱个声,别闭着眼睛装睡了!”那大汉毫不客气点穿了郭传鳞的用心。

    郭传鳞睁开眼,果然看到一名明艳少女,眼眸中映着自己的影子。她是个美人胚子,脸庞略圆,犹带几分稚气,左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他嗓子有些发痒,咳嗽一声,嚅嚅道:“你是……”

    她咯咯娇笑,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抢先道:“我知道你叫郭传鳞,我不告诉你我的名字!”

    “你们……是谁?要把我带到哪里去?韩先生呢?”郭传鳞动了动手脚,倒抽一口冷气,做出一副酸软无力的模样。

    “我也不告诉你!”

    郭传鳞费劲地扭转头,望向那魁梧大汉,流露出询问的神情。

    “小子,你运气好,有人替你求情说好话,说你本性忠厚,误入歧途,央求我把你拉回正道上来。如不是这样,老子早就一剑劈了你!”

    郭传鳞想了想,皱眉道:“是屠城之日,

    躲在秦宅暗室里的那对父女吧?”

    “咦,你倒聪明!”那大汉愣了一下,显得颇为诧异。

    那少女拍手道:“你猜对了,是秦姊姊替你求情的!好人有好报,当初你救了她,也就是救了你自己!”

    郭传鳞心中一动,坦然道:“我可是叛军的马前卒,第一个杀上城头……我可没这么好的心肠!”

    “为什么这么说?”那少女觉得他谈吐有趣得紧,愿意跟他多聊几句。

    “你秦姊姊的父亲……他叫什么名字?”

    “秦邺,秦守邺。”

    那大汉来不及阻止她,哼了一声,心道:“本性忠厚?秦榕那丫头,入世未深,十有**是看走眼了!”

    “屠城之日,我闯入秦宅搜刮金银珠宝,发觉他们藏在暗室里,没来得及逃难。秦守邺给了我一包翡翠首饰,有花佩、手镯、珠链什么的,都是上等的老种翡翠,随便哪一件都很值钱。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杀了姜二毛是看在珠宝的份上,没存什么好心。”

    那大汉点点头,有点欣赏他实话实说的脾气。屠城就是屠城,叛军凶残暴虐,一个个杀红了眼,抢红了眼,谁有闲工夫打抱不平,吃饱了撑的。秦家做翡翠生意,藏起来的老货价值连城,那小子得了好处,保了他们的性命,这才合情理。

    那少女好奇道:“什么老种翡翠,这么值钱?”

    郭传鳞从胸口掏出一块翡翠花佩,扯断挂线,道:“韩先生说这是老种玻璃地翡翠,质地细腻,翠色浓正,雕工出自名家之手,是少有的精品。另外还有一只翡翠手镯,一串翡翠珠链,做人情送掉了。”

    那少女见他贴身收藏,没有接手,探头看了几眼,眼珠一转,笑道:“我秦姊姊容貌极美,你是不是看上了她,有意献殷勤?”

    那大汉听她说得离谱,板起脸喝道:“疯丫头,胡说些什么!”

    那少女吐吐舌头,笑嘻嘻望着郭传鳞,等着看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否认。

    “我……没看清她长什么样,秦守邺一直把她藏在身后……姜二毛说她瘦得皮包骨头,要不是因为没女人……”郭传鳞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

    那少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她用白嫩的手指指着郭传鳞,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这么编排秦姊姊,我……我一定要告诉她……”

    那大汉也忍俊不禁,摇着头说:“你们这些叛军,都不是好东西!”

    郭传鳞沉默片刻,冒冒失失问道:“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当然,到葛岭镇你就见到她了,她亲口对我说,要谢你救命之恩的。到时候,我把你刚才说的话学给她听,你可不能否认哟!”

    郭传鳞有些尴尬,讪讪道:“别,那都是姜二毛胡说的,我可不这么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

    不管她怎样引逗,郭传鳞都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那少女闹够了,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记住了,我秦姊姊单名一个‘榕’字,她一向体弱多病,等到了葛岭镇,你要对她客气点!”

    那大汉听其言谈,稍稍改变了原先的偏见,觉得他虽出身叛军,却并非一无是处之辈,秦榕也不算完全看走眼,只不过他是韩兵的弟子,青城派的余孽,如何安置他,倒颇费思量。他肚子里转着念头:“丫头说他看上了秦榕,嘿嘿,只怕秦榕也动了春心,看上了这小子!这倒是件棘手事,听师尊的口气,秦榕后台极硬,似乎跟‘仙城’牵扯上关系……”

    车把式路途极熟,专挑荒山野地走,看看两匹良驹累得不成样子,从怀中掏出一只焦黄包浆的小葫芦,郑重其事倒出两枚猩红的药丸,喂马匹服下,饮了些凉水,歇过片刻,重又精神抖擞,拉起马车上路。郭传鳞嗅到一股淡淡的辛辣气味,心中微动,华山派家大业大,这等催发血气的丹药,透支精元,饮鸩止渴,那两匹好马跑过最后一程,就彻底废了。

    他不知道这念头是从哪里来的,似乎天生就知道,不用人教。

第十三节 赤龙镖局

    叛军的散骑乱哄哄追了一阵,终究没有追上来,一则不明地形,二则离夹关太近,赵伯海担心遭到伏击,早早收兵,夹关驻兵才是大敌,他并没有把华山派放在心上。

    兵荒马乱,巡哨往来不绝,华山派在夹关的势力很大,车把式每每出示一块令牌,问答几句,便得以放行,谁都没有为难他们。郭传鳞冷眼旁观,留意到令牌正面刻了剑出华山的图样,粗犷有力,反面有一个潦草的画押,似章非章,辨不真切。

    距离夹关数里之遥,已是驻防重地,剑出华山的令牌不怎么管用,车把式说得口干舌燥,额头上青筋凸迸,那大汉跳下车,从袖中摸出半块虎符,低声说了几句,才解了一时之急。

    赶在入夜之前,一行人磕磕碰碰过了夹关。

    葛岭镇在夹关以东,背山面水,人烟辐辏,是方圆百里买卖交易的集散地。沿着嘈杂的青石街向南走,转过药王庙和骡马市,有一户坐西面东的大院落,门头竖了一面黄底红龙的镖旗。

    那是葛岭镇首屈一指的大镖局赤龙镖局。

    马车停在镖局门口,车把式敏捷地跳下地,长长舒了口气,一名干练的趟子手迎上前来,满脸堆笑招呼道:“洪师兄回来啦!”那车把式点点头,撩起帘子,让师父和师妹下车。

    “李师伯,师妹!”趟子手抢上半步接过帘子,意外发现车中多了一个眼鼻深竣的年轻人,面相很陌生,他从来没有见过。

    赤龙镖局的总镖头是华山派弟子,姓刘名岳,江湖上人称“无影剑”,那趟子手是他的小儿子刘鹰,人最机灵,华山派上下几百号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此番华山派掌门一支精锐尽出,分三拨远赴夹关,助朝廷平叛,落脚点就选在葛岭镇的赤龙镖局。刘鹰口中的“李师伯”是华山派掌门的大弟子李一翥,那明艳少女是他的女儿李七弦,赶车的是他的徒弟洪鲲。

    李一翥拍拍郭传鳞的肩膀,“走,跟我去见掌门。”

    李七弦正打算跟上去看热闹,洪鲲及时拉拉她的衣袖。

    “怎么了?”李七弦有些不满,不过她知道师兄素来沉稳老到,不会无故阻拦。

    洪鲲看着

    师父的身影消失在镖局内,压低声音解释道:“师妹,他是青城派的,掌门有话要问他,咱们小字辈的,别在里面掺和。”

    李七弦愣了一下,知道他说得没错,不该听的别听,她只是对郭传鳞好奇,没想到他的另一重身份,华山派与青城派的恩怨纠葛,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内情,向来少有人提起,她确实不该掺和的。

    刘鹰亦是人精,故作不知,笑道:“洪师兄,李师妹,从谷粱城马不停蹄赶到这里,一路辛苦了,不如先回房休息,有什么话慢慢聊。”

    洪鲲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师伯祖回来了吗?”

    “昨天午后走水路到葛岭镇,掌门亲自去江边接船,他老人家伤得不轻。”

    洪鲲口中的“师伯祖”,乃是华山派掌门“太岳神剑”厉轼的师兄仇诸野。仇诸野外号“掌剑双绝”,禀性懒散,不耐杂务,二十年前将掌门之位让给了师弟,从此沉溺于武功,深居简出。华山派掌门一支赴夹关协助朝廷平叛,原本不打算惊动他,但仇诸野久静思动,赤龙镖局总镖头刘岳又是他的亲传弟子,主动提出给本派压压阵,谁知出师不利,在谷梁城遭遇青城派的余孽,竟铩羽而归。

    他的伤,一半是韩兵摧心掌打出来的,一半是自己忿不过气出来的。

    洪、李师兄妹跟随刘鹰穿过练武场,朝镖局西厢房走去,李七弦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趁他们不注意,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她沿着碎石铺成的小路往回走,绕到练武场的东北角,穿过一个花团锦簇的荼蘼架,来到秦榕房外。她正倚在半开半掩的窗口,窸窸窣窣叠一张纸,形貌孱弱,不时轻轻咳嗽几声。

    “嗨!”李七弦突如其来打了个招呼。

    秦榕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她,抚着胸口嗔道:“干什么,存心吓人啊!”

    李七弦挥挥手,兴高采烈打了个招呼,笑道:“秦姊姊,你在玩什么?”

    “折纸,我想叠一只仙鹤。”秦榕把叠了一半的纸鹤给她看,还没有全部完成,雏形像展翅高飞的大鸟,层层叠叠,极为繁复。

    李七弦扁扁嘴道:“

    你一向手巧,我可没什么耐心。对了,我看见秦姊姊的救命恩人了,爹把他带回镖局,现在去面见掌门了。”

    秦榕眼中神采一闪,下意识问道:“他……怎么样?”

    “嗯,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白面书生,有点胡人的血统,很强悍,露点凶相,一看就知道是叛军。”

    “我是问,他受伤了没有!”

    李七弦“咯咯”笑道:“我爹把他弄昏了带回来的,早就没事了。秦姊姊,你好像挺关心他的哟?”

    秦榕咳嗽两声,从容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从叛军手里救下我们全家的性命,我自然该关心一二。我已经禀告过掌门,求他老人家把他收入门墙。”

    “掌门辈分高,是不会再收弟子了,否则的话,岂不是要叫他小师叔?秦姊姊,你想让他拜在谁门下?”

    “只要能入华山派,拜在谁门下不是他的际遇?”

    “嘻嘻,最好我爹收他做徒弟,这样我就多了一个小师弟了!”

    二人隔着窗户闲聊,风一阵阵吹来,像温柔的手,抚摸着她们的脸庞。李七弦眼珠一转,没头没脑插了一句:“秦姊姊,你大概不知道,那救了你性命的小叛兵,已经拜入青城派门下,跟着韩兵学青城派的内功剑法了。”

    秦榕冰雪聪明,她虽不知华山派与青城派的那段公案,但李七弦这么说,定有什么不妥,她温柔地一笑,道:“若是不能拜入华山派,是他缘浅,没这个福分,我自去央求师尊,携他去仙城,谋一个出身,也好过在叛军中厮混,朝不保夕。”

    李七弦吐吐舌头,心道:“秦姊姊看着弱不经风,性子却倔强,掌门既然答应助她斩断尘缘,就必须收下那郭传鳞,否则的话功亏一篑,说破天也没辙!”她心中有些嫉妒,为何秦榕就能拜入仙城,而她却只能留在华山派?她哪里比秦榕差了?罢了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挣不来,拗不过,看在她的面上,以后好好照顾那郭传鳞,留一点情分在,日后也说得上话。

    秦榕将叠了一半的纸鹤收入怀中,目光投向湛蓝的天空,秀眉微蹙,若有所思。

第十四节 入得华山派

    华山派掌门“太岳神剑”厉轼年过五旬,面如冠玉,气质沉静,喜怒不形于色,站在身边的都是掌门一支的弟子,以李一翥为首,高高矮矮十来人,赤龙镖局的总镖头刘岳也在其中。近几年厉轼把本派的事务交托给长徒李一翥处置,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是华山派下一任掌门的首选之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华山派家大业大,并非铁板一块。华山派五峰五支,北峰云台,西峰莲花,南峰落雁,东峰朝阳,中峰玉女,现任掌门厉轼一支居于落雁峰,其余四峰同气连枝,亦是华山派的正传。

    郭传鳞直挺挺跪在庭下,面对诸多犀利的目光,坦率讲述自己加入叛军的经过。

    “……祖上是河套人,世代务农,靠天吃饭。小时候老家闹旱灾,赤地千里,一颗粮食都打不到,村里老老少少饿得皮包骨头,只好去逃荒,一路上啃树皮,吃观音土,死了很多人,尸体卷上芦席,草草掩埋了,被野狗拖出来吃掉。”

    “那些野狗吃得又肥又壮,成群结队跟着我们,胆子越来越大,一开始还只啃尸体,到后来连落单的老人小孩都敢下嘴。我们没有力气跟野狗斗,只好任它们跟在后面,红着眼,淌着涎,像阎王爷手下的牛头马面。”

    “旱情不见好转,越来越厉害,我爹娘,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小妹,都饿死了,进了野狗的肚子。正好赵伯海的人马打那里经过,拉壮丁征兵,我一咬牙,就投靠了他们。当时赵伯海还没有背叛朝廷,我在悍卒营,跟着他到处打仗,随时都会掉脑袋,总算有口饭吃。”

    厉轼温和地打断道:“郭传鳞,你没有说实话,你隐瞒了什么?”

    郭传鳞沉默良久,苦笑一声,垂下头道:“……我小妹不是饿死的,也不是给野狗吃掉的。我爹饿狠了,把她洗剥干净煮了一锅肉汤,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跟那些野狗一个样,我娘搂着弟弟和我,说什么都不敢吱声。”

    厅堂里一片安静,谁都没有催促他。

    “……后来,轮到弟弟了,他是娘的心头肉,我娘死命护住他,结果爹用柴刀背砸她,正好砸在后脑上,我娘一跤跌倒,就再也没睁开眼睛。爹他……吃完了弟弟,再吃我娘,最后还要吃我,正好赵伯海的人马经过

    ,有个叫张癞痢的伙夫看不过去,把我爹砍了,救了我一条小命。”

    “一家老小都死了,剩我一个,没地方可去,就跟着张癞痢当上了兵,混口饭吃……赵伯海拥兵作乱,我就糊里糊涂成了叛军,东征西讨,屠城,杀人,抢女人,抢财物……后来韩先生加入了叛军,他也是河套人,看在同乡之谊的份上,照顾一二,我才侥幸活到今天。”

    李一翥突然有些可怜他。

    郭传鳞深吸一口气,按捺下悲愤的心绪,继续说下去。他讲到叛军攻克谷梁城,大肆屠城三日,在秦宅的暗室里发现秦氏父女,收下翡翠首饰,放他们一马,姜二毛不期而至,欺凌弱女子,他为求心安,对得起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出其不意杀了他。

    他不敢私吞那些首饰,把包袱里的东西献给韩先生,韩兵收下翡翠手镯和珠链,留给他一块“老种玻璃地翡翠”花佩,并告诉他那三册书是青城派的武功秘籍。乱世之中,没有一两手保命的手段,寸步难行,他央求韩先生教他剑法,韩兵就把一本旧书丢给他,让他自己对照剑谱自己去练。

    听到这里,厉轼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神情,仿佛记起了多年前的往事。然而温柔的神情只持续了一瞬,厉轼旋即恢复常态,古井不波,淡淡道:“秦家与我华山派是世交,秦守邺的姐姐就是我的师妹,你在叛军屠城之时救了他父女二人,见义勇为也好,贪图钱财也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是做了一件好事。凡事问迹不问心,秦榕也跟我说起过你,你涉世未深,误入歧途,实在可惜……”

    郭传鳞福至心灵,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砰然有声,大声道:“厉掌门,求您老人家收我入门,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厉轼凝视着他的双眸,郭传鳞坦然相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他微微颔首道:“一翥,就让他拜在你门下吧。好生教他,莫要错失了可造之材。”

    李一翥答应一声,心中有些意外,他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如此看重他。

    处置郭传鳞只是一桩小事,华山派掌门一支另有要事相商,李一翥唤来洪鲲,轻描淡写说了掌门的吩咐,命他将小师弟引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日后回到落雁峰,再行拜师之礼。洪鲲虽觉意外,脸上却

    不动声色,客客气气唤一声“郭师弟”,领了他往西厢房而去。

    李七弦蹦蹦跳跳迎上前来,拉住师兄问个究竟,洪鲲被她缠不过,将师尊吩咐下的事漏了几句。李七弦暗道:“果然被秦姊姊料中了,掌门捏着鼻子也得收下他!不过拜在爹爹门下也好,有本小姐护着他,看谁没眼色,敢惹是生非!”

    她眨了眨眼,笑靥如花,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郭师弟,叫声师姐来听听?”

    郭传鳞目视她双眼,微笑道:“初来乍到,礼数不到之处,还请师姐海涵。”

    李七弦心花怒放,拍着胸脯道:“这就对了,包在师姐身上,以后有人欺负你,只管跟我说,看我给你出气!”

    洪鲲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甚觉为难。师妹跟秦榕是手帕交,交情非比寻常,秦榕将赴仙城,从此仙凡相隔,师妹兰心蕙质,定会想法设法留住这一段情分,郭传鳞乃秦榕尘缘所系,落在他身上,日后才有相见之时。只是他隐隐觉得,那郭传鳞来历不简单,入得华山派,上得落雁峰,终不知是福是祸。

    李七弦兀自喋喋不休,这一回半是试探,半是好奇,洪鲲瞅个空打断她,插了几句闲话,说“郭师弟远道而来,奔波劳累,先事休息为好,同门师兄弟,来日方长,相谈不急于一时。”李七弦定睛看了小师弟一眼,见他精气十足,哪里有“奔波劳累”之色,不觉扁了扁嘴,转念一想,着急去跟秦榕传话,便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洪鲲将郭传鳞单独安顿在自己隔壁,客套了几句,轻轻掩上房门。郭传鳞举目四顾,客房内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别无长物,被衾甚是单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远处传来隐约人语,似乎是华山派的弟子,说些无关要旨的闲话。

    从谷梁城到葛岭镇,从叛军到华山派,他听凭命运安排,没有刻意争取过什么,也没有抗拒过什么,他有这样的底气,无论发生什么,凭一双拳头,都能化险为夷,杀出一条生路。然而当他面对“太岳神剑”厉轼时,他失去了淡定从容,这位华山派掌门的身上,透出一丝隐晦的威胁,令他深深后悔,没有把剩下半匹狼尸吃下肚去。

    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力量!

第十五节 染缸里落白布

    郭传鳞直挺挺躺在床上,心有余悸,在厉轼温润的目光注视下,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一吐为快。若在从前,他无法遏制这种冲动,但吞噬妖物的血肉,使他肉身强悍的同时,意志也坚硬如铁,每每话到嘴边,就临时改了说法。

    记忆如沉渣,从心湖深处泛起,往事如潮水,顷刻间淹没身心,他凄凉地想:“当年爹吃小妹的时候,我也吃了,吃弟弟的时候,我也吃了,吃我娘的时候,我也吃了!他们没有挨过饿,不知道挨饿的滋味,如果有一碗热腾腾的肉端到你面前,你根本不会在意是什么肉!”

    “爹最喜欢的人是我,在他心目中,小妹、弟弟还有娘,都没有我重要。他分肉给我吃,还把我留到最后一个。当他对我举起菜刀的时候,我用削尖的木棍捅穿了他的肚子。是我杀死了爹,我看着他对我笑,好像在鼓励我吃掉他,活下去!”

    “我吃了爹,我活了下来。在我的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吃了爹娘小弟小妹,活下来的禽兽,另一个是嘴角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做,被张癞痢救下来的小子。我没有崩溃,没有失去理智,我的心肠硬得像石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谁跟前,都不能说实话,只能撒谎……”

    不知为什么,回忆往事,他不再像以前那么痛苦。

    屋外风声嘹亮,洪鲲守在隔壁,一动不动,郭传鳞脸上泛起冷酷而坚忍的微笑。华山派这一搅局,出乎意料,那位厉掌门可不简单,莫说韩兵韩大略,就是息条山的妖物追上来,只怕也讨不得好,他这才入师门的小龙套,不显山不露水,正好浑水摸鱼。

    郭传鳞前前后后寻思了一回,确认自己并未说漏嘴,这才放下心来,厉掌门虽然古怪,却也看不透他的底细,有谁会想到,他的力量来自吞噬妖物血肉,深藏不露,收发自如?他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区区一个叛兵,又跟青城派的韩兵纠缠不清,李一翥心存芥蒂,并不看重郭传鳞,既然掌门吩咐了,他也只得接

    下来,原本打算回到落雁峰后再行拜师之礼,但匆匆一夜过去,到得第二日,掌门又特意问起,倒不能再拖延了。

    华山派乃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择徒极严,入门仪式繁琐讲究,但在千里之外的葛岭镇,连祖师爷的画像都没有,只好一切从简。郭传鳞听从李一翥的吩咐,先给掌门磕了八个头,再给师父磕四个头,然后见过诸位师叔,各磕一个头。一圈头磕下来,他的额头红里透亮,模样有些滑稽。

    厉轼微微颔首,他对郭传鳞的印象还不错,能坦然正视他的目光,心思霁月光风,三代弟子中少有人能做到这点。该问的都问过了,至于韩兵和青城派的事,没必要当着徒弟的面打听,以后找机会再仔细盘问。他挥挥手说:“今日暂且从权,等回到华山,再不足拜师之礼。大伙都散了吧。一翥,你来回奔波辛苦了,带传鳞去镇上散散心,喝几杯热酒解乏。”

    他目光敏锐,早看出李一翥使力过猛,血气郁积于胸,虽是癣疥小患,能及早纾解最好,拖久了有伤根本。

    众人向掌门躬身行礼,鱼贯退下,郭传鳞跟在李一翥身后,亦步亦趋,一路走出庭院。

    二人来到镖局东院,李一翥喜欢敞亮,挑了一进大院落,视线越过高墙,可以望见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岭。李七弦像蝴蝶一样飞出来,叫了声“爹爹”,将他迎进屋,又朝郭传鳞眨眨眼,笑道:“郭师弟吃了吗?”

    郭传鳞摇摇头,当着李一翥的面,他老老实实,不敢随意说笑。

    李七弦眼珠一转,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温茶递给李一翥,又倒了一碗递给郭传鳞,道:“先喝口茶解解渴,待会师姐请你去吃好吃的。”

    李一翥咳嗽一声,仰头一饮而尽,自个儿又倒了一碗,端在手里,瞪了女儿一眼,道:“去把你洪师兄找来,一起出去走走,顺便吃个饭,给你小师弟接风。”

    “就知道爹爹最好了!”李七弦欢呼一声,匆匆忙忙向外跑去

    李一翥望着她轻捷的身影倏忽不见,叹了口气,扭过头问郭传鳞:“秦丫头说你本性忠厚,你是那样的人吗?”

    这算是当头一棒,直指本心?郭传鳞稍一犹豫,道:“忠厚谈不上,在叛军中混了这些年,什么勾当没见过,难免沾染上一些不良习气,乱世之中,兵荒马乱,不这样的话也无以自保。”

    李一翥有些意外,摸着下颌道:“说说看,都有哪些不良习气?”

    “叛军不是领军饷的正规军,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打仗,贪婪,暴戾,凉薄,机警,烧杀掳掠,双手沾满鲜血。染缸里落白布,再也洗不清,整日介与这等人厮混,耳濡目染,终是不干净,日后弟子有不妥之处,请师父狠狠教训,绝无怨言。”

    李一翥看了他半晌,心中念头数转,将准备好的训斥咽回肚中,道:“你虽得掌门看重,拜在华山门下,老实说,为师对你知之不深,也谈不上成见,总之入了华山派,就要夹紧尾巴老老实实做人,把贪婪、暴戾、凉薄什么的都改掉,机警还是留着吧!”

    “是。”

    李一翥似乎记起了什么,郑重提醒道:“洪鲲是你师兄,李七弦是你师妹,要和睦相处。机灵点,尤其回到落雁峰——没事的话别往秦丫头那边跑,她姑姑脾气古怪,不好相处。”

    郭传鳞心中一动,小心翼翼问道:“不知秦姑娘的姑姑是哪一位?”

    “是你冯笛冯师叔,外号‘辣手观音’。离她远一点,当真得罪了她我也说不上话,护不住你……”

    郭传鳞心中转着念头,“冯师叔,难道是那个倒竖眉的怨妇?”

    “你冯师叔……”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李一翥住口不言,只听李七弦一迭声嚷嚷道:“爹爹,洪师兄来了,咱们快走吧,再迟就赶不上了!”

    李一翥拿女儿没办法,摇摇头,起身往屋外走去。

第十六节 葛岭挑夫

    二十年间,李一翥往来葛岭镇,前后也有数十遭,他没有去旗幌招摇的酒楼,而是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铺,叫做“程三桌”,门面狭仄昏暗,只够摆三张八仙桌,老板娘吊着个脸趴在柜台上,店小二没精打采,懒得搭理他们。

    李七弦停住脚步,蹙起秀气的眉毛,嘀咕道:“爹,这种地方又脏又暗,我不去!”

    李一翥“嘿嘿”一笑,当先踏入饭铺,大马金刀地坐下,拍着桌子叫道:“小二,快过来点菜!”

    李七弦拗不过他,嘟囔着嘴,心不甘情不愿跟了进去,李一翥笑道:“丫头,别使脸色给人看,我什么时候委屈过你!”

    那小二有气无力地招呼道:“客官,要点什么酒菜?”

    “来一只烧鹅,切五斤牛肉,一大碗煎豆腐,六个羊蹄,一个羊头,再来一桶自酿的白酒。”李一翥不假思索,脱口报出一大串。

    李七弦叹了口气,伸出小指在漆水斑驳的条凳上点了一下,没有发现油腻和污垢,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等眼瞳适应了暗淡的光线,她才察觉这家“程三桌”的特别之处,那就是干净,梁柱,墙面,地砖,柜台,条凳,八仙桌,无不擦拭得纤尘不染,反让人觉得,进来的客人不甚干净。

    李一翥留意到女儿神情的微妙变化,他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颌,笑着招呼两个徒弟坐下来,别杵在那里像两根木头。

    第一碗菜很快端上桌,普通的青边粗瓷碗,普通的煎豆腐,两面焦黄,貌不惊人。李一翥举箸夹了一块丢进嘴里,吃得连连点头。李七弦知道父亲对饮食颇为挑剔,一味煎豆腐能让他如此赞赏,味道定不差。她抵挡不住诱惑,从怀里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仔细擦过筷子,夹了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豆腐滋味醇厚,略带咸鲜,李七弦吃得眉开眼笑,好奇道:“真鲜——是什么鲜味?”

    李一翥道:“你们都猜猜看,哪一个猜中了,我教他一套得意的剑法!”

    店小二又送上一桶喷香的白酒,自家私酿,价廉物美,郭传鳞很有眼色,起身接过酒桶,稳稳给李一翥倒满一碗,清冽的酒液一滴都没溅出来。

    “手很稳,膂力不错,练剑不成,是块使枪的好材料!”李一翥心中赞了一句,三根手指捏住碗沿,仰脖一气喝干,涓滴不剩。

    郭传鳞又给师父倒了一碗,然后是师兄和师妹,最后才轮到自己。

    李七弦双手捧起酒碗,尝了一小口,一条辛辣的热线从舌尖淌过喉咙,钻入小腹,像火烧一样。她脸颊微红,吐着舌头哈着气,“辣!”连连用手扇风,夹了块豆腐解酒。

    郭传鳞喝了几口酒,猜测道:“是蛼螯的鲜味吧?”

    李一翥一拍大腿,“不错!”

    李七弦白了郭传鳞一眼,搁下酒碗推到一边,问道:“蛼螯是什么?”

    李一翥道:“是一种海鲜干货,极其鲜美。传鳞,你是在哪里尝到的?”

    郭传鳞顿了顿,讪讪道:“韩先生喜欢吃,特地遣人到南方海边,千里迢迢买来煮粥喝。”

    “原来是这样……听说他祖上是维扬人,后来才迁至河套的,难怪……”李一翥若有所思。

    “没听他说起过。”郭传鳞留上了心,他记起韩兵说“青城派得罪了华山派”,结果招惹上灭门之灾,李一翥对韩兵的出身来历查得如此清楚,其中定有缘故。

    说话间工夫,店小二端上一大盆干切牛肉,一碗麻辣羊蹄,李一翥举起筷子划了个圈,招呼道:“来,别光顾着说话,喝酒,吃肉!七弦,多敬敬你两位师兄!”

    牛肉用红曲染得通红,半精半肥,羊蹄炖得极烂,麻辣滚烫,李一翥大口吃肉,大腕喝酒,无移时工夫半桶白酒下肚,头上汗气氤氲,郁积在胸口的血气丝丝松动,随酒气散去。

    李七弦嫌羊蹄膈应,只吃了几片牛肉,白酒却是碰都不碰,待到羊头上桌,更是

    扁了扁嘴,皱眉嘀咕道:“爹就喜欢吃这种不上台面的东西!”

    李一翥“呵呵”笑道:“丫头,尝尝看,闭上眼睛尝一口,落雁峰可吃不到这等美味!”

    “不——要——”李七弦说什么也不上当,只挑豆腐牛肉吃,那羊头热气腾腾,眼睑半开半合,她连看都不敢多看。

    郭传鳞正吃得口滑,眼梢瞥见光影晃动,又一名客人踏进饭铺,找了个靠柜台的位子坐下,瓮声瓮气要一碗煎豆腐、一个羊头和一桶白酒。

    李一翥道:“听见没有,来这里喝酒的都是识货人,这家店的煎豆腐和羊头不同凡响,别处是吃不到的……”

    郭传鳞觉得那新来的客人有些眼熟,趁着倒酒的空挡,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人中等身材,满面风霜,脖颈粗壮,肩膀和胸脯鼓鼓囊囊,尽是结实的肌肉,衣衫打满补丁,脚边隔着扁担和绳索,看模样是个卖苦力的山挑夫。

    夹关以东素有“衡河纤夫,葛岭挑夫”的说法,在葛岭镇讨生活的挑夫不计其数,其中更有“山挑”和“河挑”之别,山挑夫跋涉葛岭,河挑夫往来码头,互不相扰。挑夫手头留不住银子,赚了几个钱,多半吃喝精光,“程三桌”小归小,酒菜着实不便宜,不是他们常来的地方,李一翥颇感意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郭传鳞脑中灵光一闪,顿时记起那挑夫曾在秦宅出现,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形迹隐蔽,恰好被他瞅个正着。事后他问起此人,韩先生说他是大帅麾下的“乌鸦”,一伙有七八人,乔装打扮,潜入夹关打探军情,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屑,显然并不看好他们。

    那“乌鸦”十有**是冲着李一翥而来!

    郭传鳞慢吞吞啃着羊蹄,羊蹄没肉,滋味全在一层皮上,他心头闪过数个念头,很快下定决心纳个“投名状”,用食指沾了一点白酒,在桌上写下“细作”二字。洪鲲脸色微变,身体像一根绷紧的弦,李一翥不动声色,他喝干碗里的白酒,随手把桌上酒水抹去。

第十七节 铁琵琶手

    店小二端上一大盆烧鹅,浓油赤酱,喷香扑鼻,转头又去招呼新来的客人。李七弦热切地望着爹爹,跃跃欲试,李一翥却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赵伯海麾下颇有几个硬手,那人一身外门硬功,女儿剑法尚未大成,只怕不是他对手。

    饭馆中顿时沉寂下来,四下里充斥着异样的气氛,连老板娘都察觉不对劲,抬起头来一脸错愕。那挑夫骤然发难,右臂暴长,猛地抓住店小二的胳膊,将他凌空抡起,小二惊呼一声,手脚乱挥,翻滚着撞向李一翥,与此同时,挑夫像猛兽一样伏低身躯,双腿发力朝门外冲去,五指箕开,狠狠抓向郭传鳞的左颈。

    郭传鳞认出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郭传鳞。

    李一翥探出手臂,一把抓住店小二的胸口,一收一吐,卸去直撞之力,把他甩落在柜台上。“喀喇”一声响,木板四分五裂,店小二疼得呲牙咧嘴,屁股几乎摔成两半,眼泪都淌了下来,哎呦哎呦直叫唤。

    这么一耽搁,李一翥已来不及解救郭传鳞,好在一旁的洪鲲反应极快,长身探掌与那人换了一招,掌心顿时剧痛难忍,如被烙铁烫过,肿了起来。

    “是铁琵琶手,你且退下!”李一翥及时喝退徒弟,伸手一拍酒桶,朝对方当头砸下,那挑夫挥拳格开,两股大力回旋激荡,木桶裂成碎片,酒水四散飞溅,李七弦惊呼着躲到一边,只有郭传鳞傻站在原地,劈头盖脸泼了一身。

    才交手一合,那挑夫便察觉李一翥内功精湛,刚柔并济,正好克制住琵琶手。葛岭镇乃华山派的地盘,再纠缠下去,恐怕难以脱身,他审时度势,当即放弃了杀人灭口的念头,猱身扑向店外。李一翥却不愿放过他,他身材虽魁梧,行动却极其敏捷,几乎贴着对方同时闪到巷口,开声吐气,一掌劈向他肩头。那挑夫沉肩扭身,起撩阴腿反踢他裆部,逼得李一翥收回掌力,侧身躲避。

    双方拳掌翻飞,顷刻间拆了七八招。洪鲲细看师父的掌法,招招大开大合,如长戟大枪,锐不可挡,那挑夫的铁琵琶手虽然犀利,气势却落在下风,只消

    再过片刻,定会败下阵来。他吁了口气,低头看右手掌心,心中一凛,皮肉高高鼓起,红肿处麻木不仁,隐隐透出一团黑气,似乎是中了剧毒。

    “爹爹,小心他铁琵琶手有毒!”李七弦点了洪鲲几处穴道,阻止毒气上行,麻利地撕下衣襟,紧紧缠在他腕部,拔下银簪比划了几下,小心翼翼刺了个窟窿,挤出黏稠的黑血。

    洪鲲觉得腕部麻木不仁,催促道:“师妹,你用力,没事!”李七弦有些下不了手,郭传鳞接过银簪,在他掌心划了个十字,用力一挤,洪鲲倒抽一口冷气,眼看毒血飞溅,手脚有些发软。

    李一翥窥得空档,忽使一招“夜叉探海”,重重劈在对方后颈,那挑夫应掌栽倒,像一只空麻袋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李七弦匆匆跑上前,关切道:“爹,你没事吧?”

    李一翥生怕那挑夫使诈,用重手法点了他几处要穴,这才张开右掌举过头顶,透过晌午的阳光,肤下黑气氤氲,如小蛇扭动,中毒着实不轻。

    “爹——”李七弦惊呼一声。

    李一翥提一口真气,催动内功,十指渗出丝丝黑气,渐次变淡,几近于无。他安慰女儿道:“无妨,这种外门毒功,只能逞一时之威,远不及我华山派玄门气功!”话虽这么说,如此霸道的铁琵琶手,他还是第一次遇上。

    “师兄也受伤了。”

    李一翥抓住洪鲲的手腕细细看了一回,郭传鳞手劲极大,毒血业已挤得七七八八,剩下不足为虑,他拍拍徒儿的肩膀,道:“你只跟他换了一掌,中毒不深,回去吃几丸黄连解毒丹就没事了!”

    洪鲲这才放下心来,心有余悸,道:“那厮的铁琵琶手好生歹毒,到底是怎么练成的?”

    “旁门左道,自成一体,与中原的武功不同,恐怕别有师承……”

    李七弦从郭传鳞手中接过银簪,似有些嫌弃,随手递给“程三桌”的老板娘,道:“这簪子好歹也值几两银

    子,抵这一桌酒菜绰绰有余,剩下的就赔给店小二,找个跌打医生整一整,贴几张膏药,伤筋动骨莫要大意。”

    老板娘接过银簪,掂了掂分量,一迭声答应,她久居葛岭镇,江湖上的勾当,多少有些耳闻,不至于手足无措。

    李一翥伸手把那挑夫拎起,往腋下一夹,催促道:“快走吧,别惊动了官府,平白多费口舌!”

    四人朝巷口快步走去,店小二慢吞吞爬起来,一瘸一拐惊魂未定,一个劲拿眼瞥老板娘,指望她找个跌打医生来给自己瞧一瞧,别留下什么残疾。

    刑房设在赤龙镖局的地窖里,由“无影剑”刘岳亲自主刑。

    华山派在江湖上声名显赫,一向以名门正派自居,这种私刑逼供的勾当,不便让外人知晓,地窖之中,除了掌门厉轼、首徒李一翥、总镖头刘岳外,只有郭传鳞一名三代弟子,他熟知叛军内情,厉轼需要他分辨供词的真伪。至于洪鲲和李七弦,李一翥早就告诫过他们,擒获叛军细作的事守口如瓶,不可泄漏分毫。

    地窖原本用于贮藏冰块,以备盛夏取用,刘岳命人把冰块尽数搬空,多烧几个炭盆,那几个趟子手跟随他多年的,知根知底,不虞有失。

    那细作被剥得干干净净,绑在一张长桌上,像砧板上的肉,任凭宰割。地窖里温暖如春,即使赤身**也不感到冷,身体暖和以后,对疼痛加倍敏感,这是刘岳的经验之谈。

    李一翥点破那挑夫的气门,让他无法运气抵抗,这一来也破了他苦练多年的铁琵琶手。

    郭传鳞站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目睹行刑的整个过程,刘岳显然是个中老手,他专挑外门硬功练不到的软档,如眼鼻、指尖、胁肋、下阴、关节等处,有条不紊地加重手法,先插针,再刷洗,接着弹琵琶。他的双手轻拿轻放,没有沾上半点鲜血,那挑夫却疼得死去活来,嘶声哀号,惨无人形。

    当刘岳慢条斯理地动手拆第三根肋骨时,他终于挺不住了。

第十八节 竹筒倒豆子

    那挑夫姓罗名挺,自称是西域金刚门传人,练得一身外门硬功,李一翥只道是铁琵琶手,其实是金刚门秘传的毒琵琶手。金刚门偏安一隅,向来有染指中原的野心,出于这样的目的,罗挺奉师命投靠赵伯海,成为他麾下一名得力干将,为叛军打探消息,牵线搭桥。

    早在叛军攻打谷梁城之前,赵伯海便派出六只“乌鸦”潜入夹关,各行其便,暗中埋下钉子,等候进一步命令。罗挺乔装改扮成山挑夫,往来于葛岭,碰巧打探得华山派掌门“太岳神剑”厉轼一行远道而来,助朝廷平叛,兹事重大,他权衡利弊,当即翻山越岭,间道赶回谷梁城回禀赵帅。不知何故,赵伯海命他去秦宅拜见韩兵韩大略,将华山派的动向,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罗挺听说韩兵系赵帅的智囊,言听计从,举足轻重,金刚门要在中原站稳脚跟,绕不开此人,他存了结交之心,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令他诧异的是,韩兵对华山派掌门一支极为熟悉,厉轼、仇诸野、李一翥这些名声显赫的人物之外,连三代弟子中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也了如指掌,他错过许多的细枝末节,被韩兵一盘问,竟悄然浮出水面,另藏玄机。

    罗挺隐隐觉得,韩兵似乎认为华山派掌门一支远道而来,非为朝廷平叛,而是为他而来。

    交代至此,厉轼与李一翥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又瞥了郭传鳞一眼,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甚是知趣,心中暗暗点头。无论听没听到,在不在意,心中怎么想并不重要,只要他表现出没听到,不在意就好。厉轼执掌华山派多年,念头早已通达,不应苛求一个人“是怎样”,只要“像怎样”就够了,人是会演的,心里怎么想,跟表现出什么样,完全可以是两码事,譬如说一个人是厚道的,是透过他行事“厚道”,推断厚道的本性使然。换句话说,他也许是个刻薄的人,但他没有把这种刻薄表现出来,掩饰得很好,表演出“厚道”,大可认为他的本性是“厚道”的。凡事问迹不问心,至于阳奉阴违,暗藏祸心,只要他一剑在手,斩破邪妄,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刘岳继续施刑逼问,罗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竹筒倒豆子,唯恐稍作迟疑,多吃苦头。

    临去之时,韩兵曾向罗挺透露,葛岭镇

    中还有一头“乌鸦”,身份是生药贩子,如有意外,可向他求助。他教给罗挺一个事先约定的手势,右手食指中指屈向掌心,拇指无名指小指伸直,形状像一只长嘴狗头,以此辨认身份,危机时刻,可托付他传递消息。

    罗挺深知葛岭镇危机重重,步步惊心,暗中查访生药贩子的下落,迟迟没有进展。这日他偶然听同侪说起,有一家口口相传的小饭铺“程三桌”,打理得好酒好肉好汁水,常有行商和贩子出入其间,彼辈手头宽裕,追求口腹之欲,不在乎多花几两银子,故此前去打探消息。说巧不巧,罗挺远远望见李一翥,一时动了心思,贸然凑近去,还没坐定,就被被郭传鳞认出来,暴露了身份。华山派掌门的首徒果然了得,他最擅长的毒琵琶手,在对方一双肉掌下,只走了不到二十招,就败下阵来。

    刘岳翻来覆去反复盘问,罗挺几次昏死,又被强行弄醒,他失血过多,声音越来越低,有进气没出气,眼看是没救了。

    李一翥忍不住提醒道:“别让他死了,这个人还有用。”

    “交给刘鹞,再重的伤也死不了!”刘岳用短刀撬开他的牙齿,塞进一颗腥臭的药丸。刘鹞是他的次子,自幼跟“渡世金针”薛神医学习医术,半年前才回到镖局,刘岳一心想让他拜入华山派,成为落雁峰的三代弟子。华山派天资卓绝的俊彦不在少数,医术过硬的却寥寥无几,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刘鹞若上得落雁峰,定能得掌门器重,占得一席之地。

    厉轼微微颔首,似乎想起什么,又转头问道:“传鳞,他说的都是实话吗?”

    “并无虚言。”郭传鳞脸色有些发白,似乎不大习惯这种血淋淋的拷打场面。

    厉轼又问道:“一翥,你怎么看?”

    李一翥望着昏迷不醒的罗挺,心中念头数转,绝口不提韩兵之事,沉吟道:“东进中原,必取夹关,欲取夹关,先克谷梁,叛军的野心恐怕在夹关以东,谷梁城只是他们进犯中原的第一步。”

    “嗯,不错。”

    “如能把乌鸦都揪出来,叛军失去内应,如同瞎子聋子,不得越夹关半步,谷梁城孤悬关外,可徐徐图之。”

    厉轼断然道:“很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本派人手,任凭你调遣,务须把剩下的五只乌鸦揪出来,以绝后患!”

    郭传鳞一声不吭,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心下却殊不以为然。人海茫茫,搜寻“乌鸦”无异于/大海捞针,连罗挺都不知道他们是谁,躲藏在哪里,靠华山派上下几十号人,能有多大作为,何况韩兵深谋远虑,岂能不留后手,“生药贩子”只怕是个明面上的幌子,李一翥若处置不当,只怕要吃亏。

    不过这些都是别人操心的事,跟他无关。

    接下来的十余日,郭传鳞成了局外人,李一翥丢下徒弟女儿,整天价不见人影,自然也就谈不上指点他武功了。赤龙镖局笼罩在一派紧张的气氛中,自李一翥以降,华山派二代弟子一个个行色匆匆,频繁出入镖局,似乎在酝酿什么大动作。

    郭传鳞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总是跟洪鲲李七弦待在一起,尽量避免单独行动。三人渐渐熟稔起来,有时也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李七弦爽朗活泼,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洪鲲要沉稳一些,但他们都不是有城府的人,很好相处。

    李七弦觉得爹爹新收的小师弟还不错,唯一让她不满的是,他似乎不大领秦榕的情,推三推四,始终不肯去见她。难道秦榕真的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秦家姊姊温柔美貌,家境又好,他有什么好挑剔的!

    郭传鳞有自己的想法,其实在他心中,为叛军效力,为朝廷效力,加入青城派,加入华山派,都没有本质的分别。他随遇而安,接受命运的安排,首先要吃饱活下去,然后再谋求过得舒适一点。只有经历过饥饿和死亡威胁的人,才会有这样单纯朴素的想法,这是李七弦无法理解的。

    他之所以婉拒李七弦的好意,目的也是为了韬光养晦,保护自己。秦榕并不是他的佳配,这一点李一翥早就告诫过他,当初跪在庭下回厉轼话时,他就注意到“辣手观音”冯笛的眼神,她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憎恶,就像在看一坨屎。

    只有不招惹秦榕,才能避免与冯笛发生冲突,况且他并不欣赏弱不经风的病美人。

    他的感觉没有错。

第十九节 树欲静而风不止

    剩在息条山的半匹狼尸,很快被狼妖的徒子徒孙发觉,大爷身死人手,尸骨不全,这是泼天大祸事,彼辈吓得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忙不迭把丁大有的遗骸送回沧岭地穴。寅将军瞒不住,只得道明前因后果,自承失察,以致折了一员大将,恳请封使君降罪。

    封使君沉吟良久,并未处罚寅将军,只命他交还血胎,略作小惩。寅将军松了口气,心中的懊恼无以言表,早知道就不捅这个马蜂窝了,结果非但没能出气,反葬送了丁大有,封使君面上没有十分责备,恐怕是暗暗记了一笔。

    然而令寅将军始料未及的是,此事还没有完,他无可奈何放手,却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将旧事重提。

    来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头陀,油光锃亮一个脑袋,腮边颌下胡子蜷曲,胸前挂一串玉佛珠,细看却分明是一颗颗药水洗炼的骷髅头,缩至拇指大小,白森森寒碜人。那头陀也知晓沧岭地穴是有主之地,谈吐甚是客气,寅将军却察觉他客气中颇有自傲,显然非是寻常之辈,并不擅自做主,请他在地穴外稍候,自去禀告封使君。

    寅将军的谨慎没有白费,封使君听了那头陀的形貌,沉吟良久,亲自起身出迎,命寅将军备下酒肉,好生款待。

    月上山巅,妖气氤氲,封使君与那头陀分主客坐定,饮血酒,吞血食,随意说些闲话,寅将军听出他们交情匪浅,乃是未得道前的旧相识,心中猜测那头陀亦是开智的大妖,只是一时半刻窥不破底细。

    酒过三巡,那头陀转入正题,原来六十年前,他投入西域金刚门,当了一名供奉,赐名“八指头陀”,修炼佛法,将一身妖气尽数隐去,得了莫大的好处。封使君心中哂笑,什么“八指头陀”,他本是一头四爪青狼,“八指”云云,暗合四爪之数罢了。

    那八指头陀也知道瞒不过封使君,一笑了之,喝下杯中血酒,进而道明来意。原来妖皇有意拓展妖域,恰逢地发杀机,龙蛇起陆,金刚门主

    暗中扶持赵伯海,染指中原膏腴之地,待时机合适,振臂一呼,挟妖物大军攻打仙城。眼下赵伯海占了谷梁城,止步于夹关,他奉金刚门门主差遣,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只是孤掌难鸣,故此来找封使君。

    昔日仙主与妖皇达成默契,以沧岭为界,东西八百里人妖混杂,各凭手段争斗。随着仙城强势崛起,妖物势力消减,大梁国兵出夹关,修筑城池,步步为营,一步步将疆域推向沧岭。封使君因地穴得道,不愿弃了根本,于是收敛爪牙,韬光养晦,以免引来仙城征讨,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修道人还没出现,金刚门倒先找上了门。

    不过金刚门主决意拓展妖域,当时得了妖皇默许,他挡不住,也无法置身事外,封使君沉吟良久,道:“这是妖皇征辟,还是头陀的意思?”

    八指头陀呵呵笑道:“老兄,不是我小看你,妖皇何等尊贵,说起你我的名头,便是污了他老人家的耳。实话跟你说,是我擅作主张,途经沧岭,顺路跟你打个招呼,透个底,你若不愿也无妨,只是人妖纷争,沧岭乃百战之地,断无独善其身的可能,这一节你可要想清楚。”

    封使君明白他的意思,道:“然则头陀意欲何为?”

    八指头陀道:“金刚门中有一后辈弟子,却是人族出身,投入赵伯海麾下,为其奔走打探消息,数日前传来警讯,陷落在葛岭镇中,我欲将他救出,问明夹关情势。”

    封使君心念数转,沉吟道:“夹关可有仙城的修道人驻守?”

    八指头陀笑道:“封使君果然洞若观火,据门主夜观天象,有剑修吞吐剑气,引动星光荡漾,气象不凡,当是华山宗的路数。”

    封使君看了他一眼,心道:“剑修来去如电,杀伐第一,难怪他不愿孤身涉险。不过华山宗的路数……倒是应了那桩过节……”

    八指头陀察言辨色,试探道:“封使君莫不是听说了什么?”

    封使君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略略说了几句,寅虎、丁狼二妖先后在息条山遇挫,前者失了一条前臂,后者毁去半匹肉身,下手之人乃是赵伯海麾下一叛兵,姓郭名传鳞,此子被华山派夤夜掳去,就此不知所踪。沧岭地穴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岂能再装聋作哑,封使君明面上安抚下寅将军,暗中卷一阵妖风,亲自去谷梁城走了一趟,迷了了几个叛兵,将前因后果打听清楚。华山派乃是华山宗扶持的下宗,一在仙城,一在江湖,二者干系非浅,华山派掳去郭传鳞,当是此人身怀异宝,可入仙城修道。

    八指头陀亦想到了这一节,恍然大悟道:“原来那华山宗的剑修,是为收徒得宝而来的,难怪,仙城之人最热衷干这勾当!”

    封使君没有再犹豫,沉声道:“既然妖皇有意拓展妖域,金刚门为前驱,吾身处沧岭,首当其冲,愿为马前卒,先行探路开道。”眼下夹关只有一名华山宗的剑修驻守,仙城修道人尚未倾巢而出,为王前驱冲杀一阵,最好吃点皮肉亏,受点不轻不重的伤,再退回来就没人多说什么了。

    八指头陀心中一喜,拊掌道:“有老兄相助,定可一鼓作气拿下夹关!嘿嘿,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你我多得些血食,也是应有之意,若能擒下华山宗的剑修,炼成血胎大药,可是难得的大补之物……”

    封使君摇首道:“擒下剑修谈何容易,他若要走,你我如何留得住?”

    八指头陀狞笑道:“他不是为收徒而来的吗?先擒了那姓郭的叛兵,一根根手指扭断,一块块肉割下来,看他忍不忍得住!”

    封使君顿记起息条山中腾起那一股凶戾之气,心中暗暗冷笑,郭传鳞身上宝物多半是一宗杀伐利器,小瞧了他,保不定打鹰反被鹰啄眼,吃个大亏。他也不去提醒八指头陀,血胎大药也罢,杀伐利器也罢,既然撞上了,两个人分何如一个人独占?

第二十节 躲不过十五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天午后,郭传鳞正在练武场边闲站,看一帮趟子手熬炼筋骨,忽然心有感应,一个高挑的女子从背后掩来,带着淡淡的茉莉香,片刻后,尖锐刺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就是那个青城派的余孽?”

    郭传鳞转过身,看到了冯笛瘦削的脸庞,两道干硬的眉毛在眼梢处微微上挑,平添了几分凶相。这个女人像霜打的茄子,从眉眼轮廓看,霜打之前也曾是个俊俏的美人。他退后半步,低眉顺眼叫了声“冯师叔”,揣度她的来意。

    冯笛冷哼一声,急躁道:“别叫我师叔!掌门把你列入华山派门墙,李一翥收你为徒,并不代表我认你这个师侄!”

    女人不讲道理起来,无可理喻,郭传鳞只得应道:“是!”

    “你学过青城派的功夫,你师父是叫韩兵吧?”她把“韩兵”这个名字咬得特别重,郭传鳞从中听出了厌恶、恐惧、痛恨、疑惑等诸多复杂的情绪,心中微微一动。

    “韩先生不是我的师父,他没有正儿八经传我武功,只把一本秘籍丢给我,让我自个儿去练。对了,那本剑术秘籍,还是谷梁秦家的收藏。”

    秦榕叫她一声“姑姑”,秦家收藏青城派武功秘籍,上一代的恩怨纠葛,牵扯到后辈身上,未免有些不公。冯笛双眉倒竖,显然听出他言外之意,森然道:“你这种话只瞒得过掌门和李一翥,韩兵绝不会平白无故把青城派秘籍送人。学了青城派的功夫,就入了青城派的门,遇到忧患灾衍,不要怨!”

    这一番话跟韩兵当初所说如出一辙,冯笛对青城派知根知底,犹在华山派掌门厉轼之上。她到底是谁?她跟韩兵之间,又发生什么故事?郭传鳞矢口否认,咬死道:“冯师叔,我确实照着一本旧书,练了几天青城派的剑法,韩先生不是我的师父,我只是他手下一名亲兵……”

    冯笛重重一巴掌甩了上来,郭传鳞没有躲闪,巴掌打在脸上,红热肿胀,留下五个清晰可见的指痕。她歇斯底里叫道:“别叫我师叔,别在我面前撒谎!韩兵选中了你,你就是青城派的狗,当了一天的狗,就一辈子都是狗!”

    “冯师叔……”

    冯笛反手又是一巴掌,这次她用上了几分内力,打得郭传鳞一头栽倒在地,额头磕在树干上,划出一个血淋淋的伤口。郭传鳞坦然迎上她的双眼,没有回避,也没有怨尤,目光清澈得如同秋日涧水。

    往事历历在目,冯笛浑身发抖,抬脚踩在他小腹上,一点点用力,牙咬切齿地说:“你是韩兵安插进华山

    派的奸细,杀不尽的青城派余孽……”

    “冯师叔!郭师弟这是怎么了?”洪鲲及时出现,高声叫破,救了郭传鳞一命,冯笛飞快地收回脚,冷哼一声,丢下他扬长而去。

    事后郭传鳞三缄其口,无论洪鲲和李七弦怎样追问,他都没有多解释,只是无奈地笑笑,仿佛一切不公正的待遇,发生在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韩兵告诫他“不要怨”时,是不是预料到了他的命运?郭传鳞越琢磨越觉得意味深长,他心中燃起一团火,他渴望变得强大,渴望了解青城派与华山派之间无法化解的积怨,孰是孰非,用自己的意志来评判。

    他是有师父的,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弟子受了欺侮,当师父的是不是也该为他出头。这一巴掌这一脚,打在他身上,就是打在李一翥的脸上!郭传鳞独自守在庭院里,他没有催动血气平复伤势,他知道自己脸颊肿胀,灰头土脸,看上去很糟糕,很可笑,他强迫自己停止腰板,像标枪一样站得笔直,耐心等待李一翥出现。李七弦于心不忍,劝了他几次,都没能劝动,她知道师弟看似宽厚,实则拿得定主意,心中对冯笛也有几分怨气。

    直到中夜时分,李一翥才回到,第一眼看到徒弟时,他愣了一下,直到郭传鳞叫了一声“师父”,才醒悟过来,问起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郭传鳞把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语气平静,他只描述事实,并不添油加醋。李一翥没有激动,更没有愤怒,他沉默良久,涩然说:“师妹与韩兵有深仇大恨,她迁怒于你,你受委屈了。”

    “没什么,以后我会避着冯师叔的。冯师叔与韩先生……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隔着薄薄的门板,李七弦也竖起耳朵,她对此极为好奇,百思不得其解,冯师叔为何如此痛恨韩兵,乃至于迁怒郭传鳞?

    李一翥避而不答,斟酌道:“离她远一点,这段时间,我照顾不到你。”

    “是,我知道。我会跟师兄师姐待在一起的。”

    徒弟受了无妄之灾,做师父的出于某些原因,不能为他出头,李一翥心中倒有些过意不去。郭传鳞很懂事,他没有哭诉,哀求自己为他做主,李一翥决定补偿他,顺便兑现当初在“程三桌”许下的诺言,至于他能不能消受,那是另一回事了。

    女儿在屋里听壁角,李一翥拍拍他的肩膀,含糊其辞道:“最近的事很棘手,我本想处置妥当,回落雁峰再指点你武功,现在看来,我们须在葛岭镇逗留一阵。闲着也是闲着,你先练些基本功吧。”

    他重重咳嗽一声,推门踏入屋内,瞪了瞪眼,李七弦吐吐舌头,一扭身跑回房去。李一翥从墙角箱笼里翻出一件背心、一双绑臂和一双绑腿,颜色暗淡,边缘有些发毛开叉,显然是用了很久的旧货,旧虽旧,保养得还算用心,随手交给郭传鳞,叮嘱道:“到镖局的练武场找些黄沙填进去,塞结实为止,穿外袍里面,多做些奔跑、摸高、下蹲、支撑的练习,晚上睡觉再脱下来,直到你感觉不到黄沙的分量,再换成铁砂。这是为师这一支入门的基本功,让洪鲲教你,就说是我吩咐的。”

    郭传鳞谢过师父,见李一翥神情颇有些倦怠,知趣地躬身告退。他抱着那一堆东西,穿过冷清的镖局回到西厢房,路过洪鲲的居所,窗没关严实,隙开一条缝,他张望了一眼,洪鲲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鼻息均匀,似乎被他目光惊动,蓦地睁开双眼,朝他笑了笑。

    四下里一片安静,月光透过窗棂,明晃晃照在地上,郭传鳞把背心展开叠好,然后又整理起绑臂和绑腿。洪鲲摸到他屋里,压低声音道:“师父答应教你武功了?”

    “是的,说是师门一支入门的基本功,还请师兄不吝指点。”

    洪鲲笑道:“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这第一步就是锻炼膂力、腰力和腿力,在平地上摸高蹲低还不算什么,等回到华山落雁峰,每天担水走山路,那才是真正的磨炼。”

    “难道秦榕也得做这样的练习?”就她那病恹恹的模样,郭传鳞觉得填满黄沙的背心能把她压趴下。

    “秦师妹自然是不必的。掌门师祖传下数门剑法,各不相同,师父练的是阳刚一路,刚猛无俦,所以要锻炼膂力腰力腿力,冯师叔走的是阴柔一路,讲求轻盈变化,适合女子修炼。无论哪一路剑法,练到极致处,相差都不大。”

    “这么说来师妹她也穿过沙背心?”

    “怎么不是,咱们这一支练功,没有偷懒省力的捷径,师父一直说师妹吃不了苦,基本功没有练扎实,其实对女子而言,她已经很难得了。对了,这些话可不能对她讲,师妹要生气的!”洪鲲有些后悔说漏了嘴。

    “我知道。”

    “时间不早了,累了一天,快些睡吧。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练功,顺便叫上师妹。”

    郭传鳞点点头,送走师兄,仰天躺倒在床上,合上眼就睡着了,睡得十分香甜。隔着一道墙板,听着轻微的鼾声,洪鲲反有些纳闷,被冯师叔揍得鼻青脸肿,吃了这么大的亏,居然一点都不气愤,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二十一节 救你一命

    何衢祖上是做药材生意的,很早就成为一只“乌鸦”,潜伏在葛岭镇,将近有四五年,并不在赵伯海派出的六只“乌鸦”之列。与他接头之人神神秘秘,出手阔绰,提供一笔数目不小的本钱,何衢每天往来于药铺、酒馆和青楼,结交一干尚医军主功曹参军,也没人查账,心思渐渐淡了下来。他与罗挺不同,并非江湖中人,连武功都没练过,只为报答恩主,才答允充当内应。内应非是细作,没人找上门来,他大可堂堂正正当个良民,什么都不必做。天长日久,何衢早把自己的身份抛在脑后,正儿八经当起了生药贩子,并且娶了两房妾室,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葛岭镇做生药生意的,大小也有几十号人,一开始何衢并没有引起华山派的注意。他祖籍京城,其父开了二十年的生药铺,兼做坐堂郎中,糊里糊涂把生药当成药用,医死了人,家业败得精光,只得背井离乡,四处奔波,一来二去定居在葛岭镇,重操旧业混口饭吃。何衢读得几年书,识了几个字,子承父业学做生意,待其父病故,顺理成章接手生药铺,恰逢时疫,囤积的药材价格高昂,本钱翻了数倍。

    一切都无懈可击。

    最早提到何衢的,是赤龙镖局总镖头刘岳的次子刘鹞。刘鹞师从“渡世金针”薛神医,医者父母心,恰逢南方大疫,薛神医劳累过度,染时疫过世。疫死的人不能入土,刘鹞遵从师命,将尸身烧成灰,携回葛岭镇安葬。离家多年,赤龙镖局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刘鹰虽是趟子手,俨然以少镖头自居,他们兄弟间的关系并不和谐。刘鹞闲来无事,跑遍葛岭镇大大小小的药铺,对何衢印象深刻,他开的生药铺货源贫乏,生意寥落,偏生与夹关驻军拉上了关系,转手倒卖药材,白赚三分利,旁人敲不开门路,敢怒不敢言。

    华山派上下彻查“乌鸦”,赤龙镖局也派遣人手相助,刘鹞听说他们在找一个“生药贩子”,怀疑是叛军派出的细作,他随口说何衢的生意有古怪。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刘岳闻言心中一动,死马当活马医,命一个精细的心腹去摸摸何衢的底,一来二去,发觉他

    起家的本钱来历不明,大有可疑。

    刘岳将此事告知李一翥,二人商议下来,决定寻个陌生面孔,前去试探一下。这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大胆细心之余,要对叛军内情了如指掌才好,赤龙镖局中正好有这么个合适的人选,试探何衢的差事,就落在了郭传鳞身上。

    维护军方这条线,夯足银两就行,已经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何衢每天到生药铺转一圈,查点一下账目,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除此之外,只在青楼酒馆消磨,囊中宽裕,毫不吝惜银两。这一日,赤龙镖局的趟子手传来消息,说何衢离了生药铺,一路闲逛,往三闾酒楼而去。日上中天,时辰尚早,青楼还没有营业,何衢似乎打算喝上几杯,再去找熟悉的相好消遣一番。他在三闾酒楼包了个雅座,逢端午、中秋、春节三节结一回包银,出手阔绰,从不拖欠,老板小二把他当财神爷供着,每季顶鲜的时令,都请他第一个品尝。

    李一翥拍拍徒弟的肩膀,命女儿拿几锭银子,塞到郭传鳞手里,叮嘱了几句,将他轻轻推了出去。

    郭传鳞抬头看看日色,拍了拍衣袍,施施然穿过长街,一路东看看西瞅瞅,像极了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他路过三闾酒楼,似乎感到腹中饥馁,循味退了回来,停下脚步驻足观望,在店小二殷勤招呼下,大大咧咧走了进去。

    李七弦远远看在眼里,忍不住嘴角上扬,偷偷笑了起来。小师弟演得真像,任谁都看不出破绽,那种外乡人的味道,让她记起自己第一次下山,来到熙熙攘攘的大城市,目不暇给,惶恐不安——秦姊姊是不会有这样的经历的,她打小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家闺秀。

    李一翥看了女儿一眼,心中有些异样,她不会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三闾酒楼上下二层,楼下接待散客,鱼龙混杂,不无嘈杂,楼上是雅座,专为贵客而设。店小二颇有眼色,见郭传鳞一身崭新的衣袍,袖囊中沉甸甸颇有分量,便将他引上二楼小间,殷勤服侍。郭传鳞命他挑好酒好菜,按一人分量送上

    ,店小二答应一声,心中欢喜,这样的客人最好说话,要面子,虚报几分酒钱也没关系。

    店大灶旺,店小二麻利地送上一盘羊肉,一盘醋鱼,一盘烧鹅,一碗葵羹,酒是上好的沥春酿,杯盘盅筷都十分考究。郭传鳞挥挥手命他退下,自斟自饮喝了三五杯,风卷残云把菜吃了大半,酒是喷香的佳酿,可惜软绵绵不够有劲,菜肴滋味可口,非张癞痢所能及。

    念及张癞痢,他倒有些怀念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鼾声如雷的悍卒营,不知张癞痢过得如何,是否还在当他的伙夫头。

    酒足饭饱,郭传鳞结了饭钱,摇摇晃晃往外走去,似乎不胜酒力,脚下一个踉跄,撞进临街一间雅座,何衢正自斟自饮,被他吓了一跳,愕然抬头相望。店小二忙扶住郭传鳞,一迭声致歉,郭传鳞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似乎认出了何衢,大着舌头笑道:“这不是生药铺的何老板嘛,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何衢眨眨眼,对他一点都没印象,郭传鳞踏上半步挡住店小二,右手食指中指屈向掌心,拇指无名指小指伸直,形状像一只长嘴狗头,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一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不如我来陪何老板喝两杯!”

    该来的总会来,躲都躲不过,何衢脸色微变,心念数转,掩饰住惊愕的心绪,干笑着招呼道:“好,好!原来是老兄,一时眼拙,竟没认出来,该罚,该罚!许久未见,想念得紧,呵呵……呵呵……”

    店小二见他们相识,心中一松,没有得罪财神爷就好,他赔笑几声,知趣地退了出去。

    郭传鳞掩上房门,一屁股坐到何衢对面,拿了双干净筷子,夹了一块粉蒸肉送进嘴里,不咸不柴,肥而不腻,果然是三闾酒楼的拿手菜,滋味无穷。何衢咽了口唾沫,稍稍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阁下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郭传鳞指指西边,嘲笑道:“何老板明知故问,自是从赵帅军中来。有何贵干,嘿,我是来救你一命的!”

第二十二节 金刚血胎药

    故弄玄虚,危言耸听,何衢不是刚入世的愣头青,哪里会被他几句话吓倒,郭传鳞又下一剂猛药,道:“葛岭镇除了你之外,还有一头‘乌鸦’,乃是西域金刚门的弟子,姓罗名挺,装扮成葛岭挑夫,不小心露了行踪,被华山派揪出来,吃不住拷打,牵连到你。眼下华山派正四处搜查生药贩子,那些外来户一个个销声匿迹,眼瞅着就要轮到你了。”

    何衢抬起酒色过度的双眼,打量了他半晌,轻声道:“谁让你来找我的?”

    郭传鳞心知他起了疑心,念头数转,略略说了几句韩兵韩大略的相貌,何衢长叹一声,万念俱灰,涩然道:“你要我做什么?”

    果然是韩先生埋下的钉子,郭传鳞感慨万千,赵帅派出的“乌鸦”都是江湖中人,身手矫捷,以一当十不在话下,韩兵却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太过显眼,稍不留神就会露出破绽,唯有平常人才能像一滴水融入江海,关键时刻四两拨千斤,一举奠定胜局。他心中没由来腾起一阵明悟,何衢埋得如此之深,韩兵当是看在金刚门的面子上,才透露一二,罗挺没有熬过酷刑,辜负了他的信任,攀咬出这枚重要的暗子。

    韩兵是对的,罗挺之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何衢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他也不需要意识到。他是操纵在韩兵手里的棋子,由于某个意外,提前暴露了出来。这场游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郭传鳞道:“跟我走吧,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何衢终究只是个普通人,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一时间拿不定主意。郭传鳞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朝楼下打量,形迹可疑的华山派弟子正沿着长街搜索,三三两两,朝三闾酒楼而来。何衢打了个寒颤,声音有些发抖,求教道:“我……我……我我我该怎么办?”

    “酒楼后院有个茅厕,翻窗出去就是一条小巷,离开镇子,到葛岭去避一避风头。”

    何衢没了主意,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言听计从。二人出得雅座,店小二迎上前来

    ,见何衢脸色发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忙关心有加。郭传鳞将他挤到一旁,含糊道:“何老板吃坏了肚子,我先带他去后院解手,你把酒菜收拾一下,煮一锅酸辣鱼汤来醒酒,要上好的金色鲤鱼,切记抽去背上两条腥筋……”

    河套盛产鲤鱼,郭传鳞打小就知道鲤鱼要去筋才好吃,店小二闻言吐了吐舌头,果然是吃鱼的行家里手,上好的金色鲤鱼,可是难得的稀罕货,不过有何老板这大财神在,白花花的银子洒出来,什么鱼弄不到。他高声答应,自去后厨吩咐,一扭头,眼梢瞥见二人穿过大堂,往后院走去,心中并没有十分在意。

    等了小半个时辰,新鲜**的醒酒汤已经煮好,却不见何衢回转来,难不成是拉稀软了腿脚,跌在茅坑里爬不出来了?店小二匆匆赶去后院,站在茅厕外叫了几声,里面没有回答,捏着鼻子走进一看,窗户半开半阖,四下里空无一人。他心中不禁犯了嘀咕,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丢下手头的生意,赶着去找掌柜回话。

    三闾酒楼后院,隔了一道高墙,是一条幽深幽静的小巷,何衢双手反绑,嘴里填了三颗核桃,一条毛巾勒住口鼻,从头到脚套在麻袋里,粗麻绳缠得严严实实,塞进马车,一路的的,不紧不慢送入了赤龙镖局的地窖。

    刘岳解开麻袋,将何衢倒了出来,囫囵还算囫囵,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精神萎靡,一个劲翻白眼。扯下湿漉漉的毛巾,却见他两颊鼓胀,被什么东西撑得肿胀/红亮,模样像松鼠,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淌。抠出一颗核桃,再抠出一颗,又抠出一颗,亮晶晶沾满了口水,何衢长长舒了口气,放了个响亮的臭屁,刘岳摇了摇头,这都是谁干的缺德事,塞三颗大核桃,想得出来!

    还没顾得上拷打盘问,罗挺忽然睁开双眼,目光落在何衢身上。他破了气门,一身功夫付之东流,身躯千疮百孔,又被双股湿麻绳五花大绑,牢牢捆在柱子上,按说是一条死鱼,翻不了身。不想众目睽睽之下,新伤旧伤转眼痊愈,罗挺浑身肌肉鼓胀,力量如涌泉,麻绳寸寸断裂,轻易就挣脱束缚,怒吼一

    声,朝刘岳扑去。

    李一翥反应极快,反手抽出后背大剑,沉身扭腰,将对方阻了一阻。罗挺一拳击中剑脊,嗡嗡作响,似非血肉之躯,力量大得异乎寻常,李一翥胸口一闷,立足不稳,连人带剑摔将出去,后背撞入泥墙,陷入大半,只留手足在外。饶是他气功精湛,被这一击之力所伤,脏腑震荡,手足酸软,一时间动弹不得。

    刘岳心知不妙,提起何衢振臂一掷,挡他一挡,哪知罗挺失去理智,十指如钩,抓住何衢双肩轻轻一撕,生生扯作两半,内脏鲜血哗啦撒了一身。刘岳号称“无影剑”,走南闯北,在江湖上也是号人物,常听人自诩“手撕虎豹”,心中不以为然,不过押镖走江湖,最要紧是“人脉”,花花轿子人人抬,也不去戳穿,当真凭了双膀之力,将人撕成两半,却还是第一次目睹。他哪里敢硬扛,闪身躲在一旁,汗毛倒竖,一颗心怦怦乱跳,比初出茅庐时独斗劫匪还要紧张。

    罗挺浑身是血,形同恶煞,嘴里不知咀嚼着心还是肝,伏身一蹬,双拳齐齐击出,从地窖内破土飞出,纵声厉啸,葛岭镇上下俱被惊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赤龙镖局出了什么幺蛾子。崇山峻岭之中,八指头陀霍地起身,呵呵笑道:“金刚血胎药力发作,那后辈不时即将杀出,我先走一步,前去接应,若华山宗的剑修杀来,还望老兄拖延一二。”

    金刚门弟子外出历练,临行之时,会吞下一枚“金刚血胎药”,纳于丹田,作保命之用,危急之时以秘术催发,药力刺激之下,肉身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逃生,师门长辈心血来潮,有所感应,亦可及时赶来接应。罗挺吞下的这枚“金刚血胎药”,其中蕴藏了八指头陀一丝精血,他落入华山派之手,气门被破,心知无可幸免,当即催动秘术,只是八指头陀的精血太过霸道,他一介凡夫,挨了十多日,药力才彻底发作。

    封使君颔首应允,举目望向葛岭镇,却见凶煞血气氤氲而起,凡夫如蝼蚁,兀自不知觉。

第二十三节 踩了尾巴的猫

    地窖之中除了李一翥和刘岳,还有郭传鳞立于一旁听候差使,不知何故,罗挺对他是若不见,迫退李、刘二人,头也不回夺路便走,一路杀出练武场,当者披靡,无人能经得起他一拳一脚。郭传鳞暗暗松了口气,在他眼中,罗挺体内血气勃发,与息条山的妖物一般无二,他渴望吞噬血肉,拼命压制冲动,生怕露了破绽,被人察觉天大的秘密。

    李一翥运足气功,摇动双肩,从土墙中挣了出来,灰头土脸,骨软筋酥,才跨出半步,就单膝跪倒在地。他目光落在郭传鳞身上,强提三分精神,喝道:“去,叫李七弦躲起来,看住她,千万不要逞能!快去!”

    此言正和心意,郭传鳞答应一声,匆匆奔上墙边的木梯。这节骨眼上,还要爬梯,李一翥恨铁不成钢,待要骂他几句,忽记起此子入门未久,从未习得轻功,骂他也没用。

    刘岳听得惨叫声此起彼落,顿时脸色大变,顾不得招呼李一翥,扭头跃出地窖。放眼望去,赤龙镖局成了修罗场,到处都是残缺的尸身,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刘鹰一瘸一拐蹩上前来,惶恐道:“爹爹,爹爹,怎么办?”

    刘岳五内俱焚,他打点这赤龙镖局着实不易,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如今折去了小半人手,光抚恤就要耗去大半积蓄,叫他如何撑得下去。他双目血红,强忍住怒火道:“没事,人没事就没事……快把你二弟找来,救人要紧,能救一个就救一个……”

    罗挺得“金刚血胎药”之助,药力澎湃,终不得长久,他脑中尚有一线清明,在药力耗尽之前,若不能找到师门长辈庇护,绝无生理。是以他虽然痛恨华山派和赤龙镖局坏了自己一身武功,将挡路之人屠戮殆尽,却也没有四处杀人泄愤,足不停步径直闯出镖局,循着血胎指引,投葛岭而去。正当他埋头狂奔之际,一道剑光从他胁下掠过,摧枯拉朽,右臂连同头颅滚落在地,残尸向前冲出十余丈,才颓然倒地,距离镖局正门只有数步之遥。

    利剑兜了半圈,倏尔折返,落入厉轼手中,“呛啷”一声收回鞘中。刘岳长

    长舒了口气,若被此獠闯到葛岭镇上大开杀戒,便是倾五湖三江之水,也洗不脱嫌疑,只要祸事不出赤龙镖局,凭华山派的名头,暂时还按得下去,不至于掀起轩然大波。

    郭传鳞按住李七弦,鬼使神差,没有早一刻,没有迟一刻,刚好从拐角探出头来,眼眸凝处,窥得真真切切。太岳神剑果然不同凡响,只一剑,便将那妖化的罗挺断臂枭首,华山派掌门厉轼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震惊四野,他倒抽一口冷气,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这一剑如同斩在自己胁下,触目惊心,感同身受。

    李七弦被他按在怀里,嗅着男子的气息,扭来扭去挣不脱,什么都看不见,羞恼之下,重重一脚蹬在他脚上,如中铁石,震得脚心发麻。郭传鳞这才缩回头来,意识到自己被踩了一脚,假模假样叫了一声疼,松开双手放脱师姐,弯腰去揉脚背。李七弦双颊通红,心中有些慌乱,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干什么?”

    郭传鳞仰起头,老老实实道:“师父叫我看住你,千万不要逞能。”

    李七弦咬着嘴唇,忽然泄了气,抱怨道:“爹总是把我当小孩,这也不行,那也不能……算了,不是你的错,有没有踩疼你?”

    郭传鳞呲牙咧嘴揉了一阵,起身跳了跳,道:“还好,没事,骨头没断,晚上拿热水敷一敷就好。”

    不远处响起一阵喧哗,刘岳喝令趟子手收敛尸身,冲洗血迹,但凡有一口气在,速速送往刘鹞处医治。四下里乱成一团,哭声喊声沸反盈天,郭传鳞想了想,凑到师姐耳边正待说些什么,李七弦吓了一大跳,向后一个虎跳,双手护在胸前摆出“拿云手”,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郭传鳞搔搔脑袋,提高声音道:“师父被那厮撞了一下,似乎受了点伤,还在地窖里,咱们去看看,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父女连心,李七弦顿时紧张起来,抓住师弟的衣袖一迭声发问,郭传鳞引着她快步朝地窖奔去,随口敷衍了几句,李七弦嫌他答得不用心,忍不住在他

    上臂拧了一把。

    李一翥以大剑撑地,摇摇晃晃走出地窖,恰好望见女儿跟郭传鳞打情骂俏,眼珠都快瞪了出来,一口气堵在胸口,慢慢坐到在地。李七弦吓了一大跳,丢开郭传鳞,飞快奔上前扶住李一翥,声音中带着哭腔,道:“爹爹,你没事吧?”

    李一翥勉强瞪了女儿一眼,没好气道:“没事也被你气出事来!我问你,你拧那小子干什么?”

    李七弦脸一红,嘟囔道:“拧他又怎么了!”

    李一翥见郭传鳞甚有眼色,站得远远不凑上来,闷声闷气道:“你娘就一直拧你老爹的……我问你,你莫不是看上那小子了?”

    李七弦跳了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嚷嚷道:“谁看——”

    李一翥生怕她不知轻重乱说话,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李七弦掰开他的手,声音一落千丈,委委屈屈道:“谁看上他了,是秦姊姊看上他了!”

    女儿大了,心思绕来绕去,没娘开解,叫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办?李一翥咳嗽几声,道:“没看上就好,没看上就好,那小子不是良配,秦榕那丫头鬼迷心窍,别跟她一样犯傻……”

    李七弦心中忽有些委屈,秦榕被华山宗的剑修看中,赐下灵药,养好了身子便要去仙城拜师,凭什么说别跟她一样犯傻?旁人不信秦姊姊的眼光,可她什么时候看错过?她若看错了郭传鳞,又有什么仙缘修道学剑?她哀怨了一阵,忽然醒悟过来,难道爹爹竟没有说错,她当真看上了小师弟?

    李一翥手足无力,朝徒弟吆喝一声,叫他过来搭把手,郭传鳞忙上前去,与李七弦一左一右扶起师父,往东院缓缓行去。

    镖局大门隆隆合上,厉轼长身而立,目光越过往来人群,落在一头陀身上,以手按剑,眼中精芒闪动。视线交织,终被镖局大门隔开,八指头陀垂下眼帘,捏着胸口骷髅佛珠,心道:“来迟了一步,救不下罗挺。华山派竟藏了一个邪修,也是咄咄怪事!”

第二十四节 好自为之

    形势有变,八指头陀毫不犹豫退出葛岭镇,与封使君会合,从长计议。

    青狼法眼,窥破虚妄,他与“太岳神剑”遥遥对了一眼,隐约察觉对方亦是一名修道人,道貌岸然之下,透出一丝丝邪秽的气息。小小葛岭镇中,竟出现了两名修道人,其中一人还是以杀伐见长的剑修,原本的打算落了空,他知难而退,厉轼出于某种考虑,故作不知,纵其离去。

    八指头陀全身而退,封使君却是生生拖住华山宗的剑修,激斗一场,消耗了不少血气。据封使君所言,那剑修是个女子,灰纱蒙面,露出一双凌厉眼眸,一袭黑衣将身躯裹得严严实实,仗剑冲杀,进退如电,她似乎并不在意葛岭镇中生民死活,只顾盯着封使君缠斗,似乎存心拿他试剑,诸般套路一变再变,见奈何不了对方,失去了兴致,飘然而退。

    试剑云云,说得轻描淡写,八指头陀却深知其中的凶险,飞剑攻伐何等凌厉,封使君一招不失全接下来,道行之深手段之强,出乎他意料之外。八指头陀皱起眉头琢磨片刻,道:“仙城华山宗素来以名门正派自居,不至自毁清誉,那女修只怕是装作不在意镇民死活,以免封使君加以要挟,陷入两难。”

    封使君不置可否,淡淡道:“也许吧,人心叵测,谁都说不清。”八指头陀的猜测或有道理,但他与那剑修劈面相斗,剑心通明,剑意即心意,他不会弄错的,用无辜的性命去要挟那剑修,无异于与虎谋皮。

    八指头陀亦讲了赤龙镖局中的一场变故,罗挺借金刚血胎药力杀出重围,却被华山派掌门“太岳神剑”厉轼一剑斩杀,厉轼并非寻常江湖中人,似是邪修路数,大梁仙城中,邪修势力不小,厉轼借华山派藏身,只怕另有黑幕。

    封使君对此毫不在意,眼下最棘手的是,华山宗剑修一旦与华山派掌门厉轼联手,他们非但占不得便宜,反而进退维谷,不知从哪里下手。八指头陀背负双手,皱起眉头踱来踱去,寻思了一个又一个主意,最后试探道:“有道是正邪不两立,先将厉轼

    的原形逼出来,看那华山宗的剑修作何打算?”

    封使君并不觉得这主意高明到哪里去,不过八指头陀奉金刚门主之命来到葛岭镇,定不肯不战而退,无论如何也要闹个天翻地覆,才交代得过去。他想了想,提醒道:“正邪不去管他,葛岭镇中,当真只有两名修道士?”

    八指头陀心中犯起了嘀咕,这却不敢打包票,不过封使君所虑也有道理,二对二尚可一斗,再有第三名修道士搅局,他们万万接不住。他寻思了一回,心不甘情不愿道:“也罢,待得月朗星稀,我且算上一回凶吉,再作打算。”

    封使君看了一眼他胸前的骷髅佛珠,心下了然,颔首表示这才是老成之举。

    赤龙镖局中,华山派掌门厉轼探视过李一翥,命他好生歇息,安心养伤。罗挺为药力催发,透支寿元,双臂有十龙十象之力,李一翥与他硬拼一记,吃了不小的亏,脏腑震动,筋骨皲裂,虽无性命之虞,短时间内不宜与人动手。李七弦听了掌门的话,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性命无碍就好,趁此机会将养十天半个月,省得每日介跑来跑去,没个消停。

    厉轼看了郭传鳞一眼,心下隐隐有些不安,似乎错了什么,细细寻思,助秦榕斩断尘缘,并没有做错什么,大概是念兹在兹,一时多虑了。他温言宽慰了几句,问起李一翥教了他些什么功夫,随口指点几句,以示关怀,郭传鳞听者有意,一一记在心中。

    从始至终,厉轼都没有察觉郭传鳞体内的异样。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郭传鳞心窍中那一点血气大有来历,轻而易举就瞒过了厉轼的双眼,不在话下。

    赤龙镖局内愁云密布,花厅辟为灵堂,停满了棺材,厉轼看了一回,摇摇头,独自绕到练武场的东北角,却见花团锦簇的荼蘼架下,静静立着一个黑衣女子,面容藏在灰纱后,只露出一双眼眸。他吃了一惊,停下脚步拱手道:“厉某见过上宗尊使!变生不测,门下弟子死伤惨重,一时心乱如麻,未曾远迎,还望尊使见

    谅。”

    那女子摆手道:“无妨,妖物来袭,非战之罪,适才在葛岭之上,我被一头虎妖绊住,脱不开身,无暇顾及此地。你斩杀了金刚门的弟子,很好,当断不断,非受其乱,‘金刚血胎药’极为霸道,药力灌顶,半刻之内化身妖魔,非凡人可匹敌。”

    厉轼道:“那些大妖越过沧岭,入侵夹关,行事肆无忌惮,难不成打算重启人妖之争?”

    那女子道:“兹事重大,眼下难有定论,我已飞剑传书禀告宗门,不日自有前辈到来主持大局。妖域蠢蠢欲动,仙城不会袖手旁观,赵伯海的叛军只是癣疥小患,没有妖物相助,再多十倍也打不破夹关。形势有变,你们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碍手碍脚,趁早回落雁峰去,保存实力方是上策。”

    厉轼心中一动,应道:“尊师所言极是,厉某明日就携弟子离去。”

    那女子道:“好生看顾秦榕,以丹药调养气血,莫要传她世俗的武功,坏了灵性,待到此间事了,我自会去落雁峰接她。”

    厉轼道:“得尊使看重,这是秦榕的缘法,厉某自当用心。厉某有一冯姓女徒,系秦榕嫡亲姑姑,陪她居于孝子峰,孝子峰清幽险绝,也省得受人打扰,乱了心境。”

    华山东西南北中五峰五支,南峰最高,有一峰三顶之称,其中落雁峰居中,东侧一顶为松桧峰,西侧一顶为孝子峰,厉轼居落雁峰,仇诸野居松桧峰,冯笛居孝子峰,三峰之间有铁索相通,劲风如刀,滑不留足,寻常弟子宁可远兜山路,也不愿走铁索近道。

    那女子对华山诸峰谙熟于胸,略一回想,微微颔首,显然甚是满意。她从袖囊中取出一瓶丹药,随手抛给厉轼,敲打道:“这是今年的份额,拿好了。人妖大战将起,日后有你效力的机会,重返仙城也不是没有可能,你好自为之!”

    厉轼紧紧握住瓷瓶,低下头,脸上露出淡淡笑意,心中却如同毒蛇噬咬。

第二十五节 摸着石头过河

    八指头陀法眼无差,厉轼确是邪修出身,他本是“醍醐宗”的弟子,一场祸乱后,才转投华山宗,为其奔走,受其驱使。

    仙城诸多宗派,有玄门和左道之分,“醍醐宗”属于旁门邪修,即便在左道宗派,也不受众人待见。“醍醐”二字取“醍醐灌顶”之意,讲求功法道行非我所有,乾坤天地暂借一用,师可传徒,兄可传弟,薪火不断,水涨船高。这其实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哄骗不知情罢了,醍醐宗功法的核心,便是夺取他人道行,充当资粮壮大己身,正如杀猪杀羊吃肉,肥了自己,坏了他人。邪修炼化精血反哺己身,大抵与醍醐宗相仿,问题在于,醍醐宗太过弱小,上下统共就那么十几只小猫小狗,还不能相互扶持,一致对外,搞什么“师可传徒,兄可传弟”,专一内斗,为人所不齿。

    多年之前,仙城征召玄门左道讨伐妖域,不知何故,醍醐宗吃错了药,将“醍醐灌顶”的手段用到了华山宗剑修的身上,结果被当场灭门,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当时尚为孩童的厉轼。厉轼被醍醐宗收为入门弟子不足半载,懵懵懂懂,尚无恶迹,华山宗爱惜羽毛,没有斩草除根,而是将他逐出仙城,送入华山派,从杂役弟子做起,随意安置下来。

    仙城毕竟是仙城,醍醐宗虽是旁门邪修,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宗派,挑中的弟子又岂是寻常,厉轼如锥处囊中,很快就脱颖而出,短短三年光景,就从杂役弟子、记名弟子、正传弟子一路做到嫡传门人,成为华山派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巧的是,当年处置厉轼的华山宗剑修,业已陨落于妖物之手,尸骨无存,厉轼的出身来历,知者寥寥无几,在华山派上一任掌门翁孤山全力栽培下,厉轼的地位渐渐稳固,华山五峰五支弟子,无人能望其项背。

    华山宗与华山派一处仙城,一在江湖,彼此干系非浅,终究仙凡阻隔,每十年才遣使者去往华山,挑选资质上佳的弟子,引入仙城修行。出使之人不是剑修,就是在成为剑修的路上,舍剑之外别无长物,多半自视甚高,懒得与凡人打交道,三言两语收下供奉,挑中弟子,便御剑飞遁而去。彼时厉轼年岁已

    长,窍穴闭合,灵性泯灭,已不适合修道,只能老老实实在俗世厮混,及至寿元耗尽,成为一把枯骨。

    见识过仙城的风光,厉轼又岂会甘心命止于此,他暗中修炼醍醐宗的心法,摸着石头过河,就此走上了邪修之途,凭着三分天资,七分运气,居然练成了“醍醐灌顶”之法。暂借也罢,强夺也罢,对邪修而言,资粮是功行的根本,一开始厉轼只是炼化大奸大恶之辈,很快凡人的精血无济于事,他翻遍华山派历代收藏的秘籍,福至心灵,另辟蹊径,突破醍醐宗藩篱,闯出了一条别开生面的新路。

    忽忽廿载过去,“太谷苍龙”翁孤山旧伤复发,命悬一线,临终之时召集五峰五支齐聚落雁峰,将太岳神剑和掌门之位一并传与厉轼,积威之下,无人敢有异议。及至翁孤山撒手人寰,云台、莲花、朝阳、玉女诸峰俱有人提出异议,厉轼也不请出太岳神剑,随手取了一柄寻常弟子佩执的青钢剑,三招两式将彼辈一一击败,打得他们噤若寒蝉,坐稳了掌门之位。

    然而私下里修习邪功,终有莫大的隐患,纸是包不住火的,华山宗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露出马脚,只怕不会轻轻放过。此事可大可小,关键在于有没有人替他说项,厉轼久在红尘打滚,深谙人心人性,琢磨了许久,他借华山派掌门权柄,发号施令,广植羽翼,专一打探仙城败落的世家,欺那些后人小辈不识法器法宝,砸下大笔银子,当古董收购。前后十余载,不知花费了多少钱财,厉轼收得一柄青铜小剑,锈迹斑斑,貌不惊人,其中却蕴藏着肃杀之气,非是凡物。

    这一年出使华山的,恰好是灰纱蒙面,黑衣裹体的剑修李希夷。

    华山宗以剑修居多,剑修之中,李希夷是众所周知的异类,她心中光风霁月,没有正邪之别,没有玄门左道之分,只有……利害得失。她常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驱人以大义,不如酬以厚利,凡事不问本心,只讲利害,只求结果。宗门之内,很多人都看不惯她,然而李希夷辈分高,手段强,又有个出了名护短的好师父,虽然没什么人缘,却也无

    人去得罪她。

    厉轼与李希夷一拍即合,私下里修习邪功对李希夷来说根本是小事一桩,更关键的是,他奉上的那柄青铜小剑来历不凡,其中锁了一缕白虎精魂,杀伐之器,弥足珍贵。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李希夷收下小剑,将厉轼置于庇护下,华山宗谁都不会多说什么。除此之外,李希夷每年还赐下一瓶丹药,有药力为资粮,厉轼无须重蹈醍醐宗的覆辙,免除了后顾之忧。

    随着厉轼道行渐深,华山派蓬勃兴盛,持江湖牛耳,李希夷在华山宗的话语权也越来越重,她对自己当初的决定很满意,对厉轼也很满意,仙城下宗不知凡几,像厉轼这么能干且知进退的掌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也不枉她在宗门内为他出头。华山派是她手中极有分量的一枚筹码,她命厉轼保全实力,及早退出葛岭镇,更多出于自身的考虑,至于夹关能否守住,妖物会不会侵入大梁,自有宗门长辈考量,她只须做好自己的事。

    剑意即心意,封使君感觉无误,李希夷并不在意葛岭镇生民的死活,若无足够好处,也不愿与妖物殊死拼斗。

    赤龙镖局度过了无比漫长的一天,夜深人静,月朗星稀,花厅兀自灯火通明,烛光照亮一具具棺椁,死的人太多,棺材铺没这么多存货,紧赶慢赶,连漆水都来不及上,新刨的木料毛糙得碜人。灵堂内跪满了人,披麻戴孝,水米未进,哭到喉咙沙哑,哭到声嘶力竭,哭到痛不欲生,眼下再也哭不动了,一个个面如死灰,呆若木鸡。

    长街之上,忽然刮起一阵妖风,彤云滚滚四合,天昏地暗,八指头陀捏着一串骷髅佛珠,抬头望向闭门掩户的赤龙镖局,鼻翼一张一翕,眸中腾起两团碧油油的阴火。与此同时,封使君出现在长街另一头,身后影影绰绰,现出一头白虎的虚影,发出一记无声咆哮,围墙轰然倒塌,尘土甫一飞腾,即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

    八指头陀踏上半步,镖局正门砰然粉碎,木屑化作点点星火,触物即燃,他抿唇一吹,火借风势,赤龙镖局陷入漫天烈焰之中。

第二十六节 狼心豹子胆

    来了!华山派掌门厉轼握紧太岳神剑,大步迎向封使君,剑尖闪烁一点寒芒,引动元阴之气,化作一条盘旋大蛇。封使君“咦”了一声,大为诧异,那厉轼明明是个阳刚男子,一手法术却极尽元阴变化之妙,他莫不是女扮男装,实为女儿身?眼看大蛇欲扑,他将左肩摇上一摇,身后白虎虚影腾空飞起,抬起右爪重重拍落,大蛇化作一团元阴之气,趁机钻入白虎体内。

    封使君心念落处,白虎抖动身躯,冰屑沙沙落地,将元阴之气尽数逼出,低头冲着对方发出一记无声咆哮。厉轼识得厉害,扭身闪避,不想这一记咆哮笼罩方圆数丈之地,余波绵延不绝,只得提起太岳神剑硬挡,神剑为阴气激发,剑脊亮起一团青芒,将他周身护住。太岳神剑亦是仙城华山宗赐下的一件法器,历来由华山派掌门执掌,在凡人手中,不过是一柄利剑而已,唯有厉轼才配得上这个“神”字。

    火光熊熊,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八指头陀呵呵大笑,将佛珠一撒,三十六颗骷髅头滚落一地,咯咯作响,眼孔之中飘出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厉鬼,四散扑杀活人。正当危机之刻,一道剑光冲天而起,西方白虎精魂横空出世,张口一吸,将厉鬼吞入腹中,一扫而空,双眸凝处,映出八指头陀的身影。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八指头陀大叫一声,顾不得收回骷髅佛珠,着地一滚现出原形,却是一头硕大无朋的四爪青狼,足下生风,凭空挪移到一旁。几乎与此同时,白光擦着他的身躯斩入地下,无声无息犁出两道交错的沟壑,锐金之气四散游走,黑黝黝深不见底。

    八指头陀倒抽一口冷气,他若是慢上半拍,便吃了白虎精魂凝眸一击,猝不及防之下,只怕肉身受损,无力再战。如此凌厉的剑意,如此凌厉的精魂,除却华山宗那剑修外,不作第二人想。他伏低身躯,低低咆哮着,目不转睛盯着白虎精魂,却见一黑衣女修缓步上前,手中把玩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小剑,朝精魂轻轻一招,白虎化作剑气,收回剑内。

    八指头陀心下了然,这等杀伐手段,也只有一击之力,然而他非但没有松懈,反倒倍加警惕,浑身硬毛根根倒竖,起伏仰合,如飙风卷过原野。

    封使君从容施展手段,压得厉轼苦苦支撑,无有反手之力,及至李希夷祭起小剑,召出西方白虎精魂,顿时如遭雷击,眼中流露出狂热的渴求,其他一切置之不顾。厉轼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哪里敢再招惹对方,卷起一阵阴风,身如鬼魅,一退再退,没入黑暗之中,好在封使君根本没在意,连那头白虎虚影,亦怔怔盯着精魂,仿似看到失散多年的手足兄弟。

    李希夷将青铜小剑收入修囊,反手拔出一柄寒芒闪动的长剑,左手引剑诀轻轻一抹,下一刻便要祭起飞剑,痛下杀手。封使君忽道:“且慢!你那柄小剑甚合吾意,换是不换?”

    妖物开口与修道人打商量,这是千载难逢的奇谈,寻常的答复应是“为何要与你换”,或者嗤笑一声,纵剑杀上前,但李希夷不是寻常人,她扫了封使君一眼,隐蔽地打了个手势,飞剑脱手飞出,冲天而起,朝八指头陀迎头斩落。

    八指头陀人立而起,探出两条前腿,八爪先后挥出,发出金石交击之声,或清脆,或沉闷,他厉声喝道:“堂堂华山派掌门,竟是一名邪修,堂堂华山宗的剑修,居然与邪修混在一起,还有没有名门正派的风骨了!”

    李希夷哑然失笑,这狼妖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土里土气,根本不知道仙城玄门与左道并立的局势,邪修又如何?邪修终归是人修一脉,区区一头妖物,居然敢挑拨离间,莫不是吃了狼心豹子胆?好吧,他本有一颗真得不能再真的狼心,难怪如此猖狂!李希夷催动飞剑,如疾风骤雨倾泻而下,杀得八指头陀叫苦连天,他毕生功夫都在八根利爪上,堪堪抵住飞剑,身躯却也只是寻常,若不慎中了一剑,穿肠破肚,有如何是好?

    百忙之中扭头望去,封使君撵着厉轼一通乱打,

    太岳神剑成了拨火棒,华山派掌门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八指头陀待要开口求援,李希夷仿佛猜到他的心思,飞剑骤然一紧,刁钻古怪,专一挑眼鼻肛阴下手,直杀得他冷汗涔涔,再也支撑不下去,只得使个保命神通,足下生风,瞬息挪移数丈,头也不回撞破围墙,逃之夭夭。

    封使君见八指头陀招呼都不打一个,弃下自己独自逃生,暗暗冷笑一声,周身毛孔放出氤氲妖气,卷起一团黑气,呼啸而去。李希夷也不去追,拂袖将散落的骷髅佛珠收起,凝神细看,此物经药水洗炼,只得拇指大小,色如白玉,阴气逼人,一看就是邪秽之物。邪秽之物,自然须邪修祭炼,她看不上这等低劣的法器,招手将厉轼唤近来,赐与他防身。

    厉轼心中大喜,这三十六颗骷髅头本是阴器,以元阴之气祭炼,事半功倍,与他修炼的功法再契合不过。他低声谢过李希夷,胆气又壮了几分,那狼妖喝破他身份又如何,谁会相信一头妖物胡言乱语,就算有人起了疑心,有剑修李希夷为他撑腰,再多的闲言碎语,也动摇不了他的位置。时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只要一天天变强,只要人妖冲突不绝,他便有出头一日。

    众人见大敌已退,战战兢兢汲水灭火,心中尚有余悸,不知为何得罪了妖物,惹来这等泼天大祸,若非有剑修现身相助,这赤龙镖局早就烧成一片白地,上下百余口人,都成为妖物腹中的血食。

    郭传鳞眼目清明,从始至终目睹了一切,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封使君八指头陀俱是道行深厚的大妖,血气旺盛,拨撩着他的食欲,更令他垂涎的是,厉轼李希夷与大妖争斗,不再约束体内蓬勃生机,修道人的气息是如此甘美,他深深吸了口气,陶醉其中,几乎失去控制。

    但无论大妖还是修道人,都不是他眼下所能觊觎的,郭传鳞将**深深埋在心底,就像黑暗中的种子,等待着发芽的一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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