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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节 悲风回旋剑

    清晨的阳光斜照山谷,鸟声啾啾,薄雾在林梢飘荡,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郭传鳞身上的背心、绑臂和绑腿灌满了铁砂,沉甸甸就像有人攀住他的手脚,他挑起木桶,沿着崎岖山路行走如飞。华山一向以险峻著称,空身攀爬已属不易,更何况还多了一付沉重的大木桶,但郭传鳞早已习惯劳作,并不感到辛苦。

    他要去的地方是落雁峰顶的寒沥泉。

    远在数千里外的夹关,早已沦为一片废墟。就在华山派匆匆撤离葛岭镇不久,西域金刚门驱使妖物大举入侵,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赵伯海一改往时的谨慎,倾全力攻打夹关,及至仙城的修道人陆续赶来,稳住局势,夹关太守史翔业已归降,赵伯海牢牢占据雄关,进可攻,退可守,江山如画,尽在叛军铁蹄的威胁下。

    谁都不知道,大战爆发之前,虎妖封使君与华山宗李希夷达成了一项小小交易,封使君立下道誓,来日有所成就,当应李希夷之请,为其效力百年,李希夷则将青铜小剑赠与对方,以一道白虎精魂,助其成就法相。人妖追寻大道,殊途而同归,道誓凌驾一切誓约之上,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言出法随,无人可违背。为表诚意,封使君主动献上“投名状”,助李希夷斩杀金刚门八指头陀,剑修与大妖联手,八指头陀纵有千般手段,也只能饮恨而亡,破虚法眼看不透人心,卜算凶吉,算不到自己的命,他到死都没能想通,封使君为何突然翻脸。

    华山派掌门厉轼避开一场劫难,率掌门一支平安返回华山,休养生息,积蓄实力。郭传鳞就这样远离葛岭镇,远离夹关,远离叛军,远离韩兵,远离生命的一段过去,风餐露宿,长途跋涉,来到了陌生的落雁峰。

    华山南峰一峰三顶,落雁峰居中,东为松桧峰,西为孝子峰,李一翥身为掌门首徒,居于落雁峰一处清幽的院落中,从回到落雁峰的第一天起,他就正儿八经指点郭传鳞修炼武功。

    郭传鳞每天清晨挑一付大木桶,从半山腰出发,徒步山路,到峰顶寒沥泉打水,往返七次,注满柴房的大水缸,供一天的用水。刚开始是空身担小桶,师兄洪鲲带了他几趟,走

    独木桥,过鲤鱼背,翻乱箭坡,后来穿上沙背心,绑上沙绑臂和沙绑腿,再后来小桶换成大桶,黄沙换成铁砂,一年之后,郭传鳞已经可以担着满满两桶泉水,在陡峭的山路上健步如飞。

    这一年他扮得很辛苦,在华山派掌门厉轼的眼皮底下,既不能露丝毫破绽,又要显露自身是可造之才,其中的分寸殊难把握。他吞噬的妖物血肉太少,肉身比寻常练武之辈敏捷强悍,终不能抗衡修道人,当日厉轼鼓荡元阴之气抵住封使君,虽落于下风,其手段之强,远非他所能及。夜深人静,仰望星空,郭传鳞会忍不住想,华山上到处都是血气旺盛的同门师兄弟,若是他放下心结,以人为食,炼化精元血肉,又会是怎样一番机遇?

    这念头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在这一年里,李一翥始终没有教他剑法。师兄师妹练剑的时候,他总是避开不看,师父什么都不教,一定有他的打算,郭传鳞很沉得住气,他相信李一翥一定会兑现当初在“程三桌”许下的诺言,眼前的一切都是为将来做准备,就像山里的果实,需要时间来变成熟。倒是李七弦按捺不住,时不时在父亲耳边嘀咕几句,觉得郭师弟一味锻炼外门硬功,练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武功剑法却没有任何进展,未免有些本末倒置。

    李一翥望着天边的浮云,悠悠地说:“你师弟吃得起苦,沉得住气,这一点比你强,也比我强,我喜欢这样的脾气。能吃苦,又不急躁,今后在剑法上的造诣不可限量,你和洪鲲恐怕都及不上他。”

    李七弦扁扁嘴,她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行,实则心高气傲,李一翥说她及不上小师弟,她不服气。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这日午后,李一翥将郭传鳞叫到身边,递给他一把厚背柴刀,像半块门板,笨重得令人发指,他指指山崖旁那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叫徒弟用全身力气去砍。郭传鳞仰头眺望树梢,枝叶茂密,把天空遮得密不透风,他想,这么高,这么粗,长这么大不容易,劈成柴火足够烧上几年了!

    李一翥催促道:“快动手!”

    郭传鳞咧开嘴笑笑,捋起袖子走到树前,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提起柴刀,用尽浑身力气一刀砍下,刀刃被树干死死咬住,一时半刻拔不出来。

    李一翥一伸手,将柴刀拔出树干,指着刀刃赞道:“膂力不错,能砍这么深,差不多咬进去大半。”

    郭传鳞估摸道:“要砍个三五天,才能把这棵树劈成柴火,要找个避雨干燥的地方堆,湿柴不好烧,烟多,熏眼睛。”

    李一翥瞪了他一眼,嗤笑道:“谁要把这树砍倒?山上多的是柴火,随便捡捡就有了,费这么大劲砍树,白耗力气!看仔细了——”他双膝微曲,腰腹发力,带动柴刀转了个圈,借回旋之势虚砍一刀,劲风凭空而作,激得尘土飞扬。

    李一翥收起柴刀,问道:“明白了没有?”

    郭传鳞点点头,转圈,挥刀,砍人,这并不难。李一翥丢下柴刀,不吝口舌,向他传授这一刀的要诀,双足如何抓地,腰腹如何发力,双臂如何回旋,这一刀的力量来自于脚下的大地,并不是单靠自身的蛮力。郭传鳞跃跃欲试,拣起柴刀比划了几下,笨手笨脚试了一刀,这一次,柴刀整个陷入树干,连刀背都没了进去。

    仅仅多一个回旋,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我要传你的剑法!”李一翥拔出惯用的大剑,深吸一口气,就地极速回旋,双足在泥地上划出一道弧线,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极尽变幻之能事,剑刃映着阳光,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郭传鳞看得分明,这等大开大合的剑势,一旦使发了,如龙门叠浪,一剑比一剑猛烈,如不能尽快克敌制胜,肉身承受不住重压,势必骨断筋裂,先一步崩溃。李一翥用心良苦,整整花了一年时间指点他打熬筋骨,锤炼肉身,如无足够的底子,如何驾驭得住刚猛激烈的剑法?

    李一翥鼓荡气功,收落剑势,沉声道:“掌门传下‘悲风回旋剑’,不同于华山派任何一路剑法,为师没有传给七弦和洪鲲,他们吃不起那个苦,现在,就传与你吧!”

第二十八节 偷得浮生半日闲

    悲风回旋剑确是华山派的不传之密,但李一翥还是留了一手,只传下一半,剑法要诀,他倾囊相授,但与之相辅相成的气功,却不提半个字。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外门功夫练到极致,伤人先伤己,遗患无穷。

    李一翥并非有意为难徒弟,他没由来觉得,郭传鳞与他们不是一路人,无关“青城派余孽”,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让人信不过。郭传鳞亦有所察觉,韩兵早就告诉他剑法与内功互为表里,如两条腿奔走,缺一不可,李一翥只传外功,或许是防他一手,或许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没有说破,只是觉得心凉。

    李七弦对这位小师弟甚是好奇,缠着看他练剑,见他一味打熬筋骨,磨砺剑法,不练内门气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忍不住去问爹爹。李一翥说郭传鳞年岁已长,沾染红尘种种诱惑,心浮气躁,修炼华山派内功易走火入魔,练一身硬桥硬马的外门硬功,反能尽展所长,出人头地。李七弦虽聪慧,毕竟涉世未深,哪里看得破其中的弯弯绕绕,只道爹爹因材施教,量体裁衣,为小师弟选了一条最稳当的路。

    华山派五峰五支,人丁兴旺,杂役弟子记名弟子正传弟子人人自危,谁都不敢松懈,都奔着嫡传门人而去,没人在意新来的郭传鳞,只有李七弦对小师弟另眼相看,照顾有加。光阴荏苒,落雁峰上云卷云舒,当柴房的大缸缺水,有人记起郭传鳞,大声招呼他去寒沥泉担水,把他当杂役弟子使唤,郭传鳞也不气恼,只当多练一趟功,脾气好得让人挑不出刺。

    李一翥不传内功也无妨,活人哪能让尿憋死,郭传鳞重新拾起青城派的功夫,以双撞劲以催动悲风回旋剑,二者并无冲突,反能将肉身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进展一日千里,有如神助。他估摸三代弟子中,能撑过他一轮回旋急斩的寥寥无几,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自傲的,念及华山派掌门的神通手段,有如

    数九隆冬,劈头泼一盆冷水。

    纸是包不住火的,要出头,就迟早会露馅,他一身气力如此刚猛,强悍堪比妖物,郭传鳞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才能让人不起疑心。

    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上苍终于对郭传鳞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一日,春山和暖,李七弦闲来无事,静极思动,独自来找郭传鳞,怂恿他去孝子峰探望秦榕,许久未见,想念得紧。郭传鳞不愿去触“辣手观音”的霉头,摇着头婉言谢绝,任凭她怎么说都不松口,李七弦也知道他顾忌些什么,退而求其次,要他陪自己去寒沥泉玩耍,捉几条冷川鱼打牙祭。

    冷川鱼是落雁峰的特产,大者有数尺长,肉质细腻甘美,炙烤尤佳,只是冷川鱼多伏于寒沥泉底,甚少浮上水面,可遇不可求,郭传鳞每日往返担水,对其习性颇为熟悉,偶尔捉几条解馋,令李七弦眼热不已。

    从山腰到寒沥泉,要过独木桥、鲤鱼背、乱箭坡,这一路往返奔走,是李一翥门下弟子的基本功,李七弦自然不在话下。游山玩水,无须担水桶,也不赶时间,郭传鳞空着两只手,甩也不是,袖也不是,有些不习惯,李七弦笑吟吟跟着他,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委婉地暗示,李一翥不传他华山派内门气功,并非藏私,而是为了他好。

    郭传鳞唯唯诺诺,装作没听懂,让她白费了一番好意。

    二人脚力甚健,履险如夷,无移时工夫便来到山顶寒沥泉旁,郭传鳞找了一根挺直的树枝,剥去树皮,一头磨尖利,插入寒沥泉中一通搅动。他双臂力量极大,搅得水下淤泥兜底翻起,泉水浑浊不堪,冷川鱼不耐骚扰,四散游走,鱼鳍激动水流回旋。郭传鳞持定树枝,凝神静气,察知水流细微变化,东一戳,西一戳,浑水叉鱼,试了十多回,终于叉起一条半尺长的冷川鱼,摇头摆尾,扑凌凌乱跳。

    李七

    弦拍着手欢呼雀跃,小心翼翼将鱼从树枝上取下,放在岸边礁石缝隙里,手指凑到鼻下嗅了嗅,并无难闻的鱼腥味,这才放下心来。

    郭传鳞费了一番手脚,又抓到两条稍小的冷川鱼,去鳞开膛,洗剥干净了,点起一堆篝火,用树枝从鱼口捅到鱼尾,斜插在火旁慢慢烘烤。李七弦嘴角噙着笑看他忙活,天蓝得不像话,云白得像棉花糖,鱼烤得焦香扑鼻,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心情很好,觉得小师弟很能干,虽然当不成嫡传门人,日后落雁峰上,总有他一席之地。开玩笑,他师父是下一任华山派掌门,他师姐是华山派掌门的掌上明珠,他还有个相好在仙城当剑修,谁不长眼,敢太岁头上动土?

    小脑瓜里胡思乱想,一忽儿笑一忽儿着恼,李七弦的心思起起落落,直到郭传鳞将烤好的冷川鱼送到手边,这才回过神来,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张口就嚼,连连称好。郭传鳞陪她吃了一条小的,剩下的都入了李七弦的小肚皮,二人在寒沥泉中洗过手脸,看看夕阳将落,起身朝山下走去。

    难得出来游玩一趟,不走回头路,看看不一样的风光,李七弦拉着小师弟兜了个圈子,从鬼见愁折返山腰,一路喋喋不休。鬼见愁是落雁峰一条深涧,山石嶙峋,涧水湍急,阴风刺骨,少有人迹,李七弦说她小时候淘气,常去涧旁采野果吃,有一回望见掌门师祖,似乎在鬼见愁搜寻药材,不敢上前,远远躲开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郭传鳞闻言心中一动,鼻翼微微抽动,果然从风中嗅到一丝淡淡异香,如非刻意留心,根本察觉不到。异香一入鼻窍,腹中顿时翻江倒海,腾起一阵旺盛的饥饿,郭传鳞有经验,这是好东西,身体本能在提醒他不要错过,就像当初在息条山,渴求妖物的血肉。他装作路径不熟,故意落后数步,凝神嗅了片刻,确定异香来自深涧之下,水雾弥漫,黑黝黝不知有多深。

第二十九节 八辈子血霉

    “快走吧,天要黑了!”李七弦见他没有跟上来,回头挥挥手催促,郭传鳞答应一声,紧赶数步,脚下忽然一滑,一角酥碎的山岩忽然崩塌,他立足不稳,身形一晃滑落深涧。

    李七弦吓了一跳,急忙回头望去,只见一只粗壮的手臂探出山崖,五指牢牢拽住拉住树根,还没来及松口气,崖头土稀石多,草木扎根不深,撑不住他笨重的身躯,连根拔起,稀里哗啦坠入鬼见愁。

    夕阳已坠入山的另一边,黑夜张开双翼,将落雁峰团团包裹,李七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伏于崖边高声呼唤小师弟,声音在深涧中回荡,隔了良久,才传来一声低微的咒骂:“他奶奶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李七弦不禁喜极而泣,人没事就好,仙城有的是灵丹妙药,大不了先吊住一口气,再想办法去求。她冒险探出头去,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只得冲着黑黝黝的深涧,关照小师弟待在原地不要动,她马上去找人来救他。语无伦次,翻来覆去说了数遍,李七弦一咬牙,起身抹去眼泪,一脚低一脚高,跌跌撞撞,像飞蛾扑火般冲下山去。

    深涧之下,郭传鳞攀住一块突起的山石,摇摇晃晃悬于空中,脚下是湍急的涧水,水雾翻腾,将浑身上下打得湿透。他毫不在意,抽动鼻翼嗅了一阵,单臂一发力,身躯腾空窜起,立于山石之上,双眸血光闪动,朝异香传来处望去,只见十余丈外,横空探出一棵婆娑矮树,干如虬龙,叶似针芒,枝头长着朱红小果,拇指大小,约摸有十三四颗之多。

    腹中翻江倒海,饥饿攫取住身心,将胃袋揉成一张皱巴巴的皮纸,郭传鳞身手矫捷,贴着湿漉漉的山崖,有惊无险摸到矮树旁,凝神看了片刻,伸手摘下一颗朱果,凑到鼻下嗅了嗅,异香窜入脑门,中人欲醉,虽不知是什么,肯定是难得的好东西!他毫不犹豫将朱果丢进嘴里,嚼了几下,咬破脆硬的果皮,满口汁水,不觉皱起眉头,这果子似乎尚未成熟,酸,涩,苦

    ,咸,辣,仿佛有一只手拉住他的舌头,拿小刀乱戳。

    唤作常人,尝到如此滋味,早就将果子吐掉,但腹中的饥饿提醒他,难吃归难吃,是机缘就不容错过,他皱着眉头,直着脖子将汁水渣籽一股脑咽下肚去,嘴里早没了知觉,口舌麻木不仁,似乎肿大了一圈。

    心窍之中血气微微一动,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将朱果药力一卷而空,郭传鳞砸砸嘴,似乎品出了一些滋味,药力蕴藏于细小的籽粒,果皮果汁中只得两三成。他意犹未尽,伸手又摘了一颗朱果,塞进嘴里,才嚼了一下,眉毛一挑,几乎要惊呼起来,这一颗朱果又香又甜,甘美绝伦,打嘴巴也不肯放,然而甜美的果子中没有籽粒,药力要逊色很多。

    郭传鳞运足目力一一望去,眸中血光此起彼落,如星辰明灭,枝头的朱果渐次淡去,隐隐现出一簇簇籽粒。他心下了然,这十多颗朱果,只有三四颗孕育籽粒,滋味酸涩,剩下的甜美甘脆,药力却不足,若尽数吃了,自然好处全归于己,但面上却说不过去。郭传鳞低头琢磨片刻,好处不可占尽,独食吃不得,于是他挑酸涩的朱果又吃了两颗,留一颗蒙混过关,又吃了三颗甜美的朱果,清清口中的味道,双手抱肘靠在崖边,耐心等候李七弦的消息。

    等到中夜时分,崖顶火光跳动,脚步声,呼喊声,喧哗声,乱成一团,郭传鳞猜想,这么多人被惊动了,腹诽抱怨在所难免,李七弦是下一任掌门之女,自然无人敢多嘴,忌恨与怨气,多半会落在自己身上了。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揉了揉脸颊,换了一副神情,提气招呼几声,果然听到李七弦如释重负的声音。

    闹腾了大半夜,郭传鳞平安归来,除了受些惊吓,衣衫破烂,神情有些委顿外,并没有缺胳膊少腿。众人或诚心或敷衍宽慰了几句,李七弦连连道谢,待师兄弟离去后掩上院门,回头望见李一翥板着一张脸,勉强笑了笑,委屈道:“爹爹,是我不好,拖着小师弟去鬼见愁,你骂女儿几句消消气吧!”

    李一翥知道女儿的性子,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小心翼翼点点她的额头,道:“装模作样,做事顾头不顾尾,还好传鳞没事,以后要吸取教训,知道了吗?”

    李七弦似有心事,低低应了一声:“以后一定不再犯了。”

    李一翥见她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心中终是不舍,正待好生安慰女儿,却听郭传鳞忽然插了一句,“小师姐,是我自己不小心,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惊动了大家,不好意思。对了,我在鬼见愁深涧下采了果子,味道很好,要不要尝尝?”

    李七弦扭头望去,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三五枚朱红的果子,异香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她素来喜欢吃野果,落雁峰每一处山坳山头都找过,却从未见过这种朱果,一时兴动,伸手拿了一枚,凑到鼻下嗅了嗅,香得心驰神摇,不忍放手。

    李一翥不觉皱起眉头,伸手阻止女儿,多问了几句。郭传鳞说他不小心滑落深涧,扒住一块突起的山石容身,在十余丈外看到一棵矮树,枝头结了朱果,他又冷又饿,冒险摸索着爬过去,吃了几枚果子充饥,果子有酸有甜,酸的难以下咽,甜的甘美异常。

    李七弦手指尖尖捻着果子,笑道:“那这颗是甜的还是酸的?”

    郭传鳞道:“不知道,要凭运气,我连吃三颗酸的,才吃到一颗甜的。这果子吃了很有好处,我觉得力气大了很多,刮伤的地方也很快愈合了,兴许是传说中的‘仙果’也说不准。”

    李一翥从女儿手中拿过朱果,向着烛火看了半晌,沉声道:“听老一辈人说,鬼见愁下偶有异物出没,先不要吃,请掌门看一下再说。”

    李七弦扁扁嘴,小声嘀咕道:“吃颗果子打什么紧,小时候不知吃了多少也没事……”

    李一翥看了徒弟一眼,郑重道:“鬼见愁下的果子,可不能乱吃!”

第三十节 鱼跃龙门

    华山派掌门厉轼将徒弟带来的朱果一一看过,轻笑道:“你收的这个徒弟,倒是气运所钟,因祸得福了——这果子正是传说中的烛阴果,生于鬼见愁深涧之下,二十多年才结一次果,有伐毛洗髓,脱胎换骨之效,常人服食此果后筋骨强健,力大刚猛,修炼‘悲风回旋剑’再好不过。假以时日,此子或可脱颖而出,成为三代弟子中翘楚,少有人能挡他一剑之威。”

    厉轼如此看好郭传鳞,并非无由。这套“悲风回旋剑”传自仙城,本是华山宗一名资质平平、修道无望的弟子,不甘就此沉沦,转而走炼体之途,创出的一路杀伐剑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年那名弟子凭借“悲风回旋剑”,与剑修切磋,居然有来有往,有胜有负,得宗门前辈首肯,录入剑谱,得以流传至今。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任你千般神通,万般手段,我只以一力降之,“悲风回旋剑”的威力全在炼体,肉身愈强悍,力量愈大,剑势就愈犀利,据说练到艰深处,寻常飞剑亦抵不住回旋一击。

    身为华山派掌门首徒,李一翥倾心于“悲风回旋剑”,他天生神力,看不上那些软绵绵的剑法,固执地认为,只有这等大开大合、以拙破巧的剑法,才能将己身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凡人再怎么天赋异秉,终不能与炼体士相提并论,李一翥向掌门求得“混元一气先天功”口诀,内外兼修,将“悲风回旋剑”推至前所未有的境地,却也止步于此,难有寸进。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李一翥寄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寻觅传人,他排沙简金,从千百人中挑选出洪鲲,悉心栽培,寄予厚望,但人力有时穷尽,洪鲲不是修炼“悲风回旋剑”的材料,他的身体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稍一拨弄就会崩断。李一翥失望之余,本以为这路剑法会成为绝响,直到郭传鳞的出现,才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

    郭传鳞已经错过了练剑的最佳年龄,骨节僵硬,反应迟钝,全无练剑的天赋,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身体

    强悍,适合修练外门硬功,比如金钟罩铁布衫,铁砂掌铁琵琶手,又或者长枪大刀之属,华山派没有他立足之地,但对“悲风回旋剑”来说,他反是块堪造就的材料。李一翥给了他一个机会,郭传鳞没有错过,他每日担水往返寒沥泉,无人督促,却从未懈怠,天道酬勤,气运所钟,最终烛阴果成就了他,如鱼跃龙门,前途不可限量。

    苦苦寻觅多年,没有找到合适的传人,结果在葛岭镇随意收下一个弟子,倒成为他的衣钵传人,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离奇。但李一翥并未喜形于色,他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另有担忧,顿了顿,岔开话题道:“听小徒说,他并未将烛阴果采尽,深涧之下还有三四颗。”

    厉轼道:“烛阴果多食无用,君臣佐使调配不当,药力十不存一,李一翥牛嚼牡丹,可惜了。你去将剩下的果子采来,待为师开炉炼成丹药,分匀药力,可供三四人洗炼筋骨,不至损失。”

    李一翥闻言心中一动,忙答应下来,辞别师父,找来李七弦和郭传鳞,将烛阴果的来历说了几句,命他们守口如瓶,莫要泄露了天机,此物乃落雁峰天生地长的宝物,每隔二十多年才结一次果,足以造就若干门人,平添一分战力,他有意执掌华山派,不可错过这等良机。李七弦与郭传鳞对视一眼,双双应诺,兹事要紧,他们深知其中的利害,自不会节外生枝。

    李一翥看了徒弟几眼,心情甚是复杂,他阴错阳差立下这等大功,若不犒劳一二,自己心中也说不过去,只是此子……此子……他终是下不了决心。当年的那桩旧事,他有所耳闻,若郭传鳞没有韩兵韩大略那层关系,他倒愿意倾囊相授,悉心栽培,哪怕将七弦许配给他也无妨,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不可再患得患失了!

    他下定决心,展颜笑道:“徒儿,你这次立了大功。夜已深,明日还要早起,先去歇息吧,等采了烛阴果回来,为师另当有嘉奖。”

    李七弦精神为之一振,忍不住道:“爹爹

    要奖小师弟什么?”

    李一翥轻抚女儿的秀发,低笑道:“做师父的出手定不会小气,不然徒弟面上不说,背地里可是要嘀咕抱怨的。”

    李七弦下意识道:“小师弟定不会如此。”

    李一翥叹息道:“是啊,他定不会如此。”他记起掌门说郭传鳞“气运所钟,因祸得福”,细细寻思他一路走来的每一步,似乎都逢凶化吉,别有机缘,韩兵何等眼光,他选中的人定不平凡,华山派截下这份因果,不知是福是祸。

    郭传鳞告辞别去,自归居所歇息。李七弦照顾他,为之斡旋,欠了不小的人情,将他安置在一户独门独院的厢房中,院虽小,房虽窄,毕竟有天有地,清幽寂静,春风秋雨,别有一番动人。

    郭传鳞掩上门户,立于屋檐下,仰头望着深远的天空,月如钩,星辰寥落,烛阴果解除了他一桩后顾之忧,既然掌门亲口说“服食此果后筋骨强健,力大刚猛”,那么从此以后,他可以不再掩饰这具身体的力量与敏捷,一点点展露头角了。

    翌日清晨,李一翥唤上女儿和徒弟,背起一卷粗绳,从人迹罕至的后山小路登上落雁峰,绕到鬼见愁,找到昨夜郭传鳞脱险之处。他凝神细察,方圆数里并无闲杂人等,当下将绳索一头系住古松,一头垂落鬼见愁,亲身滑入深涧,寻到烛阴果,尽数采下。四顾无有异样,李一翥攀缘而上,贴着湿漉漉的山石回到崖头,见爹爹平安无事,李七弦松了口气。

    李一翥将绳索收起,藏入古松枝桠间一处干燥的空穴内,以备不时之需,耳廓忽然微微耸动,似有所察觉。他低头忖度片刻,命二人先行一步,待他回转后再作打算。李七弦心中嘀咕了几句,见爹爹面色凝重,不敢违逆,拉起郭传鳞朝山腰奔去。

    李一翥目送二人去远,缓缓转过身,道:“冯师妹,怎地不在孝子峰清修,大清早赶来鬼见愁?”

第三十一节 师傅领进门

    “辣手观音”冯笛从树后转了出来,目光投向郭传鳞消失之处,不无怨戾。李一翥长叹一口气,开解道:“师妹,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来,你又是何苦……”

    冯笛惨然一笑,以手指指胸口,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也重复了这么多年,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刻,都是挥之不去的折磨,如何能不哭?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若真为我好,就不要护着那青城派的余孽!”

    李一翥心中一寒,摇首道:“师父将他引入门,此子关系重大,不可有失。”

    冯笛冷笑道:“关系重大,不可有失,无非是落在秦榕身上。师兄,我这次赶来落雁峰,有要事禀告掌门,既然遇到了你,不妨先透个底,兴许你还没有听闻——”

    李一翥沉声道:“师妹请说。”

    仿佛死灰又复燃,冯笛双眸腾起炽热的火焰,声音拔高了些许,道:“妖魔来袭,夹关业已沦陷,修道人扼守葛岭衡河一线,僵持不下,上使为气运垂青,收得一资质奇佳的弟子,爱若至宝,为求万无一失,业已携其返回仙城。”

    李一翥闻言大吃一惊,华山宗秉承师徒一脉,薪火相传,每十年只收一名弟子,轻易不破例,上使原本看中秦榕,赐下丹药助她调养气血,如今忽然改主意,另择良徒,叫秦榕怎么办?

    冯笛似为侄女不平,叹息道:“启程之时,上使以飞剑传书,告知秦榕无须再等,命她另择门路,日后若有再见之时,当赠她一场机缘。”

    李一翥道:“飞剑传书在哪里?”

    冯笛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李一翥手边,道:“上使的花押确凿无误,你自己看吧。”

    李一翥小心翼翼展开信笺,寥寥数语,正如冯笛所言,李希夷的花押极有特点,圈圈杠杠,像数柄利剑刺破雨滴,不像作伪。期望越大,失望越多,从云端跌落凡尘,秦榕的命运大抵如此,她能平静地承受这一切吗?李一翥摇了摇头,将书信交还师妹,涩然道:“委屈她了。”

    冯笛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可委屈的,没有华山宗,还有华山派,没了剑修当师父,还有我这

    个姑姑在,哪里会委屈她!”

    李一翥相信师妹说的是真心话,不是赌气话,然而仙凡判若云泥,若有机会进仙城修炼,哪怕当个侍女也是天大的福分,无他,得仙城灵气滋养,寿元凭空多出一大截,比起人间匆匆数十年,多少人打破了头也求不得,望而兴叹。

    冯笛道:“我华山派开派祖师五十年练剑,一朝开悟,羽化登仙,既然能入上使的法眼,她便是有天赋,有仙缘的,焉知秦榕不能成为第二人?”

    李一翥看了她一眼,心情复杂,师妹说的固然是秦榕,又何尝不是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若没有当初那场劫难,她又会走到哪一步?当年惊才绝艳,风姿绰约的少女,已经沦为性子古怪的怨妇,天意弄人,莫过于此。

    冯笛冷冷道:“秦榕拜师一事既已作罢,斩断尘缘云云,成一句笑话,那青城派的余孽,又有何资格留在落雁峰?”

    李一翥摇首道:“掌门亲口答允他拜入华山派,岂可食言!何况秦榕对他……”

    冯笛双眉倒竖,厉声喝道:“胡说!绝无此事!”

    李一翥暗暗叹息,这是冯笛的逆鳞,万万触碰不得,他不再多说下去,道:“飞剑传书,兹事重大,师妹还是及早禀告掌门为好,莫要误了大事。”

    冯笛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下激荡的心绪,微一颔首,掉头不顾而去。

    李一翥犹豫再三,忍不住提点了一句,遥遥道:“我那徒儿,修炼‘悲风回旋剑’有成……”

    冯笛猛地停下脚步,山风吹动衣袂,猎猎作响,只听师兄声音低若耳语:“他机缘凑巧,服食了鬼见愁下的异果,师尊说此物殊为难得,有伐毛洗髓,脱胎换骨之效,常人服食后,筋骨强健,力大刚猛。”最后八字清清楚楚送入她耳中,冯笛心跳慢了半拍,悲风回旋剑的来历,她并不陌生,师兄刻意提醒她,显然意有所指。

    一阵恼怒涌上心头,她冷哼道:“原来在师兄眼中,我竟如此不堪!”说罢,拂袖离去。

    李一翥望着她婀娜颀长的身形消失在山林深处,心道:“眼下师妹还能稳稳

    压过他一头,烛阴果若真如掌门所说,有如斯神效,只须一年半载,郭传鳞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嘿,悲风回旋剑的威力,华山派上下又有几人真正见识过!”

    他若有所思,背负双手回到山腰院落中,唤来郭传鳞,正儿八经指点他修炼悲风回旋剑,不再放任不管。从那一天起,郭传鳞除了每日往返寒沥泉打水,继续打熬筋骨、锤炼肉身外,早晚各增加两个时辰的练剑。

    他把练剑的地点选在寒沥泉旁,绕着一棵形状怪异的罗汉松,手持门板一般沉重的厚背柴刀,像陀螺一样打着圈子。

    李一翥要求他在一呼一吸间连转十余圈,行进的线路要走一条直线,如同墨斗弹线,不能有丝毫偏移,所谓“直中取,曲中求”,这六个字道尽了悲风回旋剑身法的精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郭传鳞肉身足够强悍,全无头昏脑胀之类不适,但左脚踩右脚,右脚绊左脚,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根本把握不住方向,几次险些冲出山崖,掉进万丈深渊。

    悲风回旋剑最艰难之处,便是控制回旋的行进,前后左右,远近高下,如臂使指。

    郭传鳞琢磨了一阵,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他找来一根绳索,一头高高系在树梢,一头松松圈在腰间,以厚背柴刀带动身形急速旋转,松枝忽弯忽直,韧性十足,进退俱在方圆丈许之内,有了借力之处,四两拨千斤,不至失控。

    李一翥数次来到寒沥泉,遥遥观望徒弟练剑,暗暗点头,不蛮干,懂得灵活变通,练武如此,为人处世,也当如此。与此同时,他心中腾起些许失落,郭传鳞的进展一日千里,远超出他的意料,难道在这路“悲风回旋剑”上,他的造诣竟会凌驾自己之上?李一翥一向自视极高,他从来没想过,有人能异军突起,就像落雁峰、松桧峰、孝子峰一样,鼎足而三,俯视华山诸峰。

    时节不居,岁月如流,郭传鳞终于丢开系在腰间的绳索,双足交替作支点,身形旋转,自如地划出一道又一道直线,回旋如风,突进亦如风,没有人知道,他为这一切付出了多少汗水。李一翥见他将悲风回旋剑练到“直中取”的境地,更进一步,指点他修炼“曲中求”。

第三十二节 拒人于千里之外

    季节悄悄转变,落雁峰迎来了金风与玉露,漫山草木摇落,天地万物笼罩于一片悲凉。

    这天清晨,一个矫捷的身影远道而来,踏上前往寒沥泉的山路,像一只轻盈的燕子,翩翩亭亭,时起时落。她年纪甚轻,长发披肩,身穿一袭青灰色的布袍,背负长剑,独木桥,鲤鱼背,乱箭坡,跋山涉水,如履平地。

    登上落雁峰顶,眼前豁然开朗,长空一碧如洗,旭日初升,白云相逐,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山崖之下,一汪寒泉从石缝中汩汩溢出,汇成清澈见底的水潭,细流蜿蜒消失在草木深处,雾气弥漫,如梦如幻。

    那便是华山十景之一的“落雁寒沥”。

    寒沥泉旁,罗汉松下,一青年男子盘膝而坐,膝上平放着一柄笨重的厚背柴刀,如同老僧入定,古井不波。但他并未故作姿态,对外物不闻不问,当少女出现在寒沥泉边的一瞬,他敏锐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白皙秀美的脸庞上。

    “郭师兄,好久不见了!”秦榕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她的出现让郭传鳞感到意外,他原以为是小师妹李七弦,无所事事,背着师父摸上寒沥泉看他练剑。他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如其分的笑意,客气道:“是啊,你在孝子峰,我在落雁峰,少有见面的机会。”

    这样的回答让秦榕很失望,没有惊喜,也没有兴奋,他们之间隔着无形的障壁,拒人于千里之外。久别重逢的兴奋如雪狮子向火,秦榕语气中带了几分幽怨,道:“我这次来落雁峰,一是拜见李师伯,带来师父的口信,二是见你一面,亲口向你道谢。之前不管在葛岭镇,还是回到华山,都没有机会跟你说上话……我们虽然是师兄妹,跟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也没什么差别。”

    “李师伯?师兄妹?”郭传鳞心念一转,隐约猜到了几分。

    秦榕抬手将鬓角的散发捋到耳后,风轻云淡道:“我与仙城无缘,华山宗的李上使业已收得佳徒,以飞剑传书,命我无须再等,自寻门路,姑姑便收下我作徒弟,先入山门为大,我自当称你一声‘师兄’。”

    原来她投入“辣手观音”冯笛门下,念及那个霜打茄子、脸带凶相的女人,郭传鳞心存芥蒂,忍不住叹了口气,没话找话道:“恭喜师妹得名师指点,另有一番际

    遇,不输于仙城机缘……”

    秦榕看了他一眼,咬着牙道:“不诚心!”

    郭传鳞打了个咯噔,岔开话题道:“师妹不用谢我,得人钱财……”

    秦榕眼圈有些发红,打断道:“与人消灾是不是?郭师兄,你总是不愿承我的情,生怕牵扯上什么瓜葛,对不对?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心里……总是万分感谢你!”这并非客套话,当然若没有他那一刀,她清白的身子早就断送在姜二毛手中,倾五湖三江之水也洗不干净,郭传鳞的大恩大德,她时刻记在心中,须臾不敢忘怀。

    郭传鳞搔搔脑袋,露出一丝腼腆,道:“好吧,我承你的情。你爹给我那几件首饰,大多遗落在叛军中了,只留下一块花佩,据说是‘老种玻璃地翡翠’,是少有的精品,一直压在枕头下面,待会找出来还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秦榕嫣然一笑,心道:“他总是要算得清清楚楚,接受了我的谢意,就要把钱财撇干净!”她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区区一件翡翠饰物,哪里放在心上,随口道:“我听爹说,那块花佩出自名家之手,可惜有一处花枝雕得略有瑕疵,否则的话,当真价值连城。给出去的东西岂能收回来,谷梁秦家丢不起这个脸,你还是留着把玩吧,不值什么。”

    郭传鳞讪讪道:“我是个男的,留着花佩也没什么用……”

    秦榕调皮道:“可以送人啊!”她本来想说“可以送给心上人”,女孩子家毕竟脸皮薄,这种玩笑话说不出口。

    “那就送给你好了!”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妥,郭传鳞记起韩兵让他把花佩收好,将来送给中意的女人,作定情之物。

    秦榕脸颊泛起淡淡红晕,眼波流转,既不说“好”,也不说“不要”。

    “对了,你脸色不错。”她不再是以往病恹恹弱不经风的模样,连带性情也开朗了很多,言笑晏晏,别有一番动人。

    秦榕笑道:“那是因为太阳晒的!”

    “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病全都好了?”

    秦榕心情不错,絮絮叨叨告诉他,李上使虽然没收她为徒,但赐下丹药让她调养气血,丹药吃完,过往的病症怅然若失,再也找不回

    来了。

    郭传鳞哈哈大笑,什么“怅然若失”,什么“再也找不回来”,秦师妹真会说笑话!他弯腰拎起木桶,在寒沥泉中满满汲了两大桶泉水,毫不吃力地担在肩头,道:“走吧,我们下山去。你见过我师父了吗?”

    “没有,听李师妹说,他天没亮就下山了,留下话说傍晚回来。”秦榕歪着头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呃,你笑什么?”

    “都说你们长支练的是笨功夫,果然如此!”

    “长支?”郭传鳞有些纳闷,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秦榕扳着手指道:“李师伯是掌门师祖的大弟子,他门下这一支就叫‘长支’,师父是掌门师祖的第四个弟子,我就是‘四支’的嫡传门人。”

    “听着真怪!”郭传鳞肚子里转着念头,秦榕一入门就是嫡传,比他强多了。

    “没办法,大家都这么叫,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不过我从来没听师父提过‘长支’,他总说‘咱们这一支’。”郭传鳞稳稳地走在前头,山路崎岖陡峭,桶里的泉水漾起一个又一个漩涡,旋生旋灭,旋灭旋生,没有一滴溅出来。

    秦榕吃惊地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短短一年光景,他就练到了举重若轻的境界,肩背腰腿如此之稳,若用到剑术上,会是多么惊人的一幕!她心中没由来腾起一阵骄傲,为他费的口舌、求的人情没有白费,师父若看到这一幕,会不会也对他刮目相看?

    郭传鳞肚子里转着念头,长支、二支、三支、四支,跟官宦世家的长房、二房、三房、四房没什么差别,将来分家争财产,大家撕破脸时,师父这一支可有些人丁单薄呀!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掌门诸多弟子,李一翥公推武功第一,但他统共只收了两个半徒弟——李七弦是他的女儿,只能算半个徒弟——其他人就不同了,先不说“无影剑”刘岳经营赤龙镖局,人多势众,就是同在华山潜心于剑法的几位师叔,门下弟子少说也有三四十名,站出来黑压压的一片,气势上先压人一筹。

    不过李一翥本人似乎不大在意,他宁可下山去寻访美酒,或者仰头痴痴地看云。

第三十三节 当过兵杀过人

    李一翥不在,李七弦充当半个主人,好生款待远道而来的秦榕“小师妹”,在树荫下吃了一顿简单的便饭,炒青菜,炒豆腐,炒肉丝,炒鸡蛋,外加一大锅白米饭。郭传鳞和李七弦都是旧相识,洪鲲脾气好,与秦榕有过数面之缘,不生分,没有同门长辈在场,四人说说笑笑,无拘无束。

    虽然只是几盘简单的炒菜,但滋味都很特别,不知不觉,秦榕比往常多添了半碗饭。

    李七弦笑道:“怎么样,咱们落雁峰的伙食不差吧?”

    秦榕放下筷子猜测道:“是特地从外面请的大厨吧,能把简单的饭菜做出特别的味道,返璞归真,了不起!”

    李七弦道:“什么大厨——是我爹好说歹说,从山下挖来的伙夫,原本在米商后厨帮忙,就会烧些家常菜!”

    “家常菜也了不起,平常才见真知,李师伯的眼光果然高明!”

    “这话你跟爹爹去说,他肯定喜欢听!”

    郭传鳞不紧不慢地扒完第三碗饭,插嘴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饭是饭的滋味,菜是菜的滋味而已,只要材料好,火候恰到好处,食物的本味胜过一切调味。”

    秦榕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这是李师伯的真知灼见吧?”

    李七弦扁扁嘴道:“就知道照搬我爹的话,讨师父欢心,也要看看他在不在场!”

    郭传鳞笑笑,没有反驳师妹。往事浮上心头,他心中不无凄凉,其实,还漏了一条,最好的调味,那就是饥饿。秦榕忽然有些嫉妒,看他们说话那么随便,那么亲昵,自己倒像个局外人——不过在这里,她本来就是局外人。

    日头才过正午,李一翥就匆匆赶回落雁峰,他满面风尘,衣袍被荆棘撕开好几道口子,眉头紧锁在一起,脸色颇为难看,显然遇到了棘手的事,心事重重。

    “爹,你这是怎么了?”李七弦把衣袍上的荆棘条摘下来,拍去他身

    上的土灰。

    李一翥摆摆手道:“没事,我急着回来,从后山翻上来的。”落雁峰的后山极其陡峭,石缝里长满一蓬蓬刺人的荆棘,连灵巧的猿猴都无法攀爬,若非急迫,他不会选择那条捷径。李七弦微微蹙起眉头,有外人在,她也不便多问,只能按捺下担心。

    秦榕乖巧地上前拜见李师伯,双手奉上一通书信,李一翥神情稍和,温言问了几句,得知她已拜在冯师妹门下,收为嫡传门人,大为宽慰,和颜悦色勉励了几句,这才展开书信,匆匆一过。冯笛在信中提及,得掌门应允,已收秦榕为徒,不日将至落雁峰行拜师之礼,她另有俗务在身,遣徒儿先行一步,托李一翥照顾一二。

    冯师妹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将秦榕遣来,平添三分麻烦,李一翥心中虽有些为难,面上不动声色,思忖片刻,转头吩咐徒弟女儿简单收拾一下,随他去合川谷走一趟,小住两三日。

    秦榕闻弦歌知雅意,她来得不巧,李师伯处正好有事,于是起身告辞别去。李一翥摆摆手,冯师妹既然把徒弟托付给自己,自当照应妥当,他命秦榕与李七弦等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切莫自作主张落了单。秦榕察言辨色,李师伯似乎在担心些什么,“落了单”三字意有所指,难不成有外敌悄悄潜入了华山?华山派极讲究长幼之节,既然师伯这么说,她无从置疑,只能遵从。

    李七弦见气氛有些沉闷,向秦榕使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小心问道:“爹爹,出了什么事?怎地突然要去合川谷小住?”

    “丫头,别多问,我自有道理!”李一翥心情急躁,语气也有些生硬。他很少在女儿面前流露情绪,李七弦心知一定有大事发生,不敢多问,回屋匆匆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打个小包袱挎在肩头,拿了惯用的长剑,会合众人动身。

    李一翥当先大步而行,五人沿着“之”字形的山路逶迤下山,穿过一片茂密的黑松林,迂回绕到合川谷。

    合川谷离落雁峰后山不远,是华山派掌门

    厉轼的六弟子周轲修行之地,他入门较晚,一直由李一翥代师传艺,感情极好,对大师兄也极为敬重。听闻大师兄带着几名弟子远道而来,急忙亲自出谷相迎。

    在合川谷口的凉亭里,他遇到了李一翥一行,笑容可掬迎上前,招呼道:“师兄,多日未见,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望小弟?”

    李一翥拍拍他的肩,轻描淡写道:“要出山去办点事,这几个弟子无人看顾,先在你那儿住两天,要麻烦师弟照应一下了。”

    “师兄何必见外,包在小弟身上,定不会委屈他们!对了,没什么急事的话,进谷去喝杯热茶,歇歇脚再动身?”周轲心思缜密,知道必有意外发生,否则的话,师兄不会把门下弟子送到合川谷暂住,他有意跟李一翥多说几句,探听点风声。

    “不了,我这就走。”李一翥微一犹豫,凑到周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周轲顿时脸色大变,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李一翥目光扫过众人,咳嗽一声道:“那个,传鳞,你且跟我走一趟吧!”

    郭传鳞心中一怔,忙答应一声,向师叔、师兄和师妹一一道别,跟着师父往山外走去。他很识趣,李一翥挑明,他什么都不问,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秦榕目送二人远去,目光只在郭传鳞后背上打转,她忽然觉得无比孤单,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夕阳西下,合川谷的凉亭越来越远,已经望不见周轲一行的身影,李一翥背着手问道:“知道为什么带你去,而不是洪鲲吗?”

    郭传鳞道:“请师父明示。”

    李一翥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当过兵,杀过人,见过世面,洪鲲从小跟着我练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华山派……这次有大麻烦了!”

    雏儿?师父是什么意思?郭传鳞听得没头没脑,毛骨悚然,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师父所说的大麻烦,定与他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纠葛。

第三十四节 天有不测风云

    变故要从山下的华亭镇说起。

    华亭镇坐落在华山西南一处盆地,四围山峦挡住风沙,积土膏腴,河道蜿蜒,民生富庶,自古就是鱼米之乡。民以食为天,当地首富是米商钱谷良,为人精明干练,长袖善舞,大斗进,小斗出,赚下好大的家当,他深知有钱没势,与圈中的肥猪没什么差别,迟早被人宰了吃,三十年来结交官府,稳稳把持稻米行首之位,无人能动摇。

    官府能免除苛捐杂税,却管不了江湖上刀头舐血的勾当,非不愿,实不能,盗贼的上头是门派,门派的背后有仙城,千丝万缕,打断骨头连着筋,谁都不知道线头一拉,会牵出什么大人物来,因此大梁国一向秉行“江湖事江湖了”的姿态,轻易不插手。

    钱谷良深知做生意要两条腿走路,官府江湖缺一不可,他暗中留心,曲意结交,通过赤龙镖局总镖头刘岳,辗转搭上了华山派掌门这条线。钱谷良出手阔绰,以钱物开路,掌门一支上下百余号人的米油肉蔬,都是米行雇了挑夫一担担送上山的,逢年过节,也不忘备上一份厚礼,亲自送到落雁峰,虽然见不到掌门,总能与仇诸野李一翥等喝杯清茶,说几句闲话。作为回报,华山派为钱记米行撑腰,招呼江湖上诸方势力看顾一二,是以这些年来,钱记米行运米解银,陆路水路,从未遭遇盗贼劫匪的骚扰,平平安安出门,平平安安回返,令不明就里的商贩艳羡不已。

    正是因为这重关系,钱谷良的生意越做越大,孝敬华山派的奉礼也越来越丰厚。

    近几年来,厉掌门潜心修炼,逐步把本派的事务交给大弟子李一翥处置,钱谷良敏锐地意识到,李一翥很可能成为华山派下一任掌门,当即多方打探他的嗜好,刻意逢迎。

    落雁峰距离华亭镇不远,但凡无事,李一翥每隔十天半个月,总会来镇上闲逛,寻访酒家饮酒取乐,有时是孤身一人,有时带着徒弟或女儿。钱谷良迎合他的嗜好,花大价钱轮番从外地聘请名厨,在米行的后花园摆上一桌精致的酒席,笑嘻嘻请李一翥品评。

    李一翥是好酒人,知味人,

    米行的酒菜好,钱谷良人也不俗,他欣然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一来二去,二人就这样渐渐熟稔起来。

    钱谷良一直认为华山派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人多势众,实力雄厚,有道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只要有他们照应,黑道白道都不会打他的主意,然而世事难料,天有不测风云,意外终究是发生了。

    那天深夜,钱谷良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突然被一阵风摇树梢的沙沙声惊醒。上了年纪的人血气衰减,一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他干脆穿衣起身,就着脸盆里的冷水擦了把脸,信步走到后花园里散散心。月色朦胧,风中透着丝丝凉意,周遭一片寂静,水池里的鲤鱼悄无声息地游动,偶尔一甩尾,发出低微的声响。

    钱谷良在亭中坐了片刻,偶一抬头,发现女儿的小楼上亮着烛光。这么晚了还不睡,她到底在干什么?他回房拿了烛台,从枕头下摸出钥匙,打开紧锁的边门,“嘎吱嘎吱”踩着楼梯登上二楼,却看到服侍女儿的丫头梅香瘫倒在地,身体冰凉,怎么叫都不醒。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试探鼻息,骇然发觉她已经死透了。

    有贼!钱谷良手脚酸软,他扶住墙摇摇晃晃朝女儿的绣房走去,颤抖着声音叫她的名字,没有人搭理他,小楼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房门是虚掩的,锁钥被扭断了掉在地上,女儿赤身**趴在床沿,右肩和脊背古怪地扭曲着。手一松,烛台跌落在地,钱谷良老泪纵横,张大了嘴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采花贼奸杀了他最宝贝的女儿!

    隔了许久,撕心裂肺的呼叫声才冲出喉咙,吵醒了熟睡的奴仆和小厮,烛火纷纷亮起,乱成一锅粥。

    人死不能复生,当务之急,一是封锁消息,二是追查凶手,钱谷良很快回过神来,对外只道小姐暴病身亡,暗中遣了一个心腹小厮,连夜赶赴华山落雁峰,请李一翥速来华亭镇。钱府上下议论纷纷,不无猜疑,小姐向来无有病疾,怎地说走就走了?梅香又是怎么回事?猜疑归猜疑,在钱谷良积威之下,也无人敢乱说话。

    李一翥接到消息时,天色已大亮,当时他正坐于树荫下喝茶,小厮满头大汗跑上山,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捎来钱谷良口信,说有贼子深夜潜入钱府行凶,央求他下山主持公道。一开始李一翥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本来不想去,那小厮深受钱谷良重恩,忠心耿耿,急得扑倒在地,拼命磕头,额头被石块砸出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他倒有些过意不去,关照了女儿几句,打算去华亭镇走一趟,傍晚前回来。

    到了钱府,他才知道死者是钱谷良的女儿,而且是被采花贼先奸后杀,死状惨不忍睹。

    钱谷良不愿报官,一来事关钱家声誉,女儿名节,二来一旦官府插手,仵作势必检查女儿的尸体,兹事万不可为。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李一翥身上,恳求他无论如何也要抓获淫贼,千刀万剐,为屈死的女儿报仇。

    李一翥先查看梅香的尸体,她身上没有外伤,膻中穴向外鼓起,像一颗核桃大的肉瘤,似乎是毙于某种点穴手,血脉凝滞,死不瞑目。他尝试为尸体解穴,连换好几种手法都没有成功,最后只得鼓荡内力灌注经络,强行冲穴,这才把被点的穴道解开。

    血脉重新畅通,黏稠的血液从尸体的七窍里渗出来,让她看起来像在流泪。李一翥脸色微变,心底冰凉,类似的情形,他曾在多年前见到过。

    钱谷良泣不成声,他抱着头,向李一翥断断续续讲述了女儿的死状。李一翥留意到两处细节,一是她口中咬了一块碎布,咬得极紧极死,显然是不堪折磨,从被褥上撕咬下来的,二是尸身移入棺材时,钱谷良发觉她的右臂似被大力拉扯,肩膀和脊背扭曲变形,好几处骨头断裂,触目惊心。

    李一翥反复盘问,意有所指,钱谷良不是仵作,也说不清楚,到后来他趴在桌上,像狼一样干嚎着大哭起来。李一翥能够体会他的心情,他拍拍钱谷良的肩头,在他耳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让我看一下钱小姐的尸体?”

    钱谷良断然回绝。

第三十五节 天意弄人

    相识虽久,终非同道中人,钱谷良既然不愿开棺验尸,李一翥也不勉强,他宽慰了几句,许诺亲自追查采花贼的下落,定不容他轻易逃遁。事到如今,钱谷良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华山派,他亲自陪着李一翥到女儿绣房查寻蛛丝马迹,又到停棺的灵堂一一看过,棺椁业已下钉,缝隙用骨胶封严实,钱谷良心意已决,不容他人再惊扰女儿。

    陈年旧事缠绕于胸,李一翥心神不宁,放心不下女儿,心急火燎抄近路赶回落雁峰,将女儿和徒弟安顿在合川谷。周轲气功剑法乃他代师传授,有多少火候,自然心知肚明,周轲这些年来韬光养晦,实则武功只逊色他一筹,有他从旁照应,定可护得女儿周全。

    在禀告掌门之前,他还是想开棺验尸,确认自己的推测无误,兹事重大,无比探查清楚,不可有丝毫错漏。既然钱谷良一口回绝,那就只有掘坟了,李一翥特地叫上郭传鳞,只是找胆大的人搭把手,月黑风高,掘坟开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胜任的。他虽然对这个徒弟心存芥蒂,但下意识认为他适合干脏活累活,至少很听话,很可靠。

    李一翥带着郭传鳞来到华亭镇,正好遇到钱府上下披麻戴孝,哭声震天,一路撒着纸钱送棺椁出殡。按照当地的风俗,棺椁至少在灵堂停放三天,亲戚好友祭奠之后,再送到祖坟,入土为安。钱谷良担心夜长梦多,消息走漏出去,官府要仵作强行验尸,于是谎称女儿死于疫症,为免传播,提前掩埋了。一旦棺椁入土,只要他不出首,即使官府有疑心,也不能开坟验尸,女儿生前遭受凌辱,死后就让她安息吧!

    出殡的人群披麻戴孝,八个壮丁肩扛棺椁,一路纸钱飞扬,哭声震天,李一翥与郭传鳞远远尾随在后,出了华亭镇,绕过黑松林,确认了钱家祖坟的位置,在附近的农家借灶吃饭,耐心等候天黑。

    庄稼人老实憨厚,有客上门,倾其所有炒了几个家常菜,没什么荤腥,都是地头的新鲜蔬菜,味道不差到哪里去。李一翥遵循养生之道,只吃了七分饱,郭传鳞却扒了满满三大碗米饭,收拾起碗筷送到柴房,在灶头上放下一块碎银子。庄稼人千恩万谢,伺候得更是殷勤。

    看看暮色渐浓,李一翥向他借了一柄锄头,郭传鳞抢上前接在手里,二人出屋辨明方向,朝钱家祖坟走去。

    李一翥乜着眼问道:“知道我们是去干什么吗?”

    郭传鳞掂了掂手中的锄头,猜测道:“莫不是掘坟?”

    这并不难猜,李一翥

    也没有讳言,他言简意赅,说了事情的由来,并且透露了一点关节。昨夜一名采花贼潜入钱府,残忍地奸杀了钱家小姐,那贼子点穴的手法与华山派的宿敌有**分相似,为确认其师门来历,必须开棺验尸。

    郭传鳞点点头,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掘坟开棺是体力活,且有伤阴鸷,师父虽然内外兼修,武功卓绝,做这种事总有些不方便……他终于明白师父夸他“当过兵、杀过人、见过世面”这几句话的含义。华山派的宿敌……宿敌……难不成是青城派?一念及此,郭传鳞心中不由打了个咯噔,偷眼瞧李一翥,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天色已暗,山风呜咽,李一翥艺高人胆大,郭传鳞双手沾满鲜血,阴魂厉鬼避之唯恐不及,二人穿过黑松林,遥遥望见钱家祖坟,远处的新坟旁亮着一盏灯笼,照亮了高高矮矮数条可疑的身影。

    “难道有强人觊觎陪葬的珠宝首饰,也来凑热闹?”李一翥定睛细看,一人腰缠白布,坐在坟旁痴痴地望着石碑,时不时抬手拭泪,几个小厮身着丧服,低三下四地劝他早些回去。那是米行老板钱谷良,他中年丧妻,没有再娶,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视若性命,一心想给她挑个如意郎君,老来也好有所依靠,谁知女儿一夜间变成冤魂,从此阴阳相隔,怎叫他不悲痛欲绝。

    人死如灯灭,李一翥心中有些唏嘘,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为是向钱谷良的伤口撒了一把盐。

    茕茕孤坟,无处话凄凉,钱谷良坐了许久,流干了眼泪,才在小厮的劝说下蹒跚离开,忽明忽暗的灯笼像猛兽的眼睛,久久盯着李一翥和郭传鳞藏身之处。坟头重新陷入黑暗中,郭传鳞咳嗽一声,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还掘吗?”

    “掘!”李一翥毫不犹豫地回答。

    郭传鳞大步来到新坟前,插上火把,刨松浮土,扳倒石碑,用锄头挖开坟头,越掘越深,露出沉重的楠木棺椁。李一翥跳下土坑,运内力将铁钉一一震出,与郭传鳞合力抬起棺盖,轻轻搁在一旁。

    钱家小姐仰天躺在棺椁里,面容惨白,身体僵硬。

    李一翥没有让徒弟回避,他解开钱家小姐的衣裙,从头到脚仔细检查尸体,先是正面,再是背面,没有放过女子最私密的所在,连右手指缝都凑到鼻下嗅了嗅。郭传鳞目光炯炯,大开眼界,他从来没想过,查看尸体竟有这么多讲究,师父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活,他仿佛早就猜到了结果,验尸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没有猜错。

    尸体虽然被细心地清洗过,但有些痕迹永远也洗不掉,李一翥的心情异常沉重,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泡影。他僵立片刻,弯腰整理钱家小姐的衣裙,

    沉声道:“秦榕之父秦守邺有一姊一妹,长姊秦守贞,幼妹秦守笛,秦守贞秦守邺是嫡出,年岁较长,秦守笛是庶出,与二人差了十来岁,从小过继给姻亲,易姓为‘冯’,取名冯笛。谷梁秦家秦守邺这一辈,出了两个练剑的好苗子,一个是秦守贞,一个是冯笛,先后拜入华山派,然而天意弄人,有谁能想到,她们的命运竟如此凄惨。”

    郭传鳞心中一颤,知道师父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年华山派掌门师祖一共收了七个徒弟,号称‘华山七剑’,风头一时无二,然而少年子弟江湖老,一代新人换旧人,到头来风流云散,死的死,残的残,如今留在华山的,只剩掌门师尊和松桧峰仇师伯二人。‘七剑’中年纪最小的秦师叔,就是秦守邺的长姊秦守贞,她入门最迟,却死得最早。”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秦师叔回家探亲,才离开华山不远,就遭到一蒙面高手的偷袭,力战不敌,终于落入敌手,要穴被点,任人宰割。江湖争斗,弱肉强食,死生各由天命,本来也没什么好怨的,但那蒙面人不讲道义,竟然奸污了秦师叔。”

    郭传鳞顿时心如明镜,李一翥怀疑奸杀钱家小姐的凶徒,与多年前凌辱秦守贞的蒙面人不无干系。

    “秦师叔性情刚烈,不惜散去内功,强行冲穴,连夜赶回华山,将那蒙面人的剑法武功禀报师祖,而后拔剑自刎。”李一翥双臂举起棺盖,掩于棺椁之上,严丝合缝,将铁钉一根根摁入木板,语气不无唏嘘。

    “那蒙面人使的剑法,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点穴的内劲,是青城派的双撞劲。秦师叔天资聪颖,剑法青出于蓝,江湖中罕有敌手,青城派中能胜她一筹的,屈指算来,只有掌门韩天元一人。就这样华山派和青城派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为了替秦师叔报仇雪恨,翁师祖尽遣本派好手,千里迢迢奔袭青城派,在青城山老霄顶一场大战,杀尽对方门下弟子。”

    “韩天元惊才艳艳,又正值壮年,剑法气功俱在巅峰,连师祖都在他的摧心掌下吃了暗亏,其他人更不是对手,结果被他救下一名弟子,突出重围,仓皇逃遁,从此杳无音讯。”

    “被韩天元救去的弟子,乃是他的嫡亲侄儿,姓韩,名兵,字大略。”

第三十六节 请神容易送神难

    多年前的往事,像重新揭开的创口,华山派与青城派的恩怨如此惊心动魄,郭传鳞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不知道李一翥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但他心中很清楚,因为韩兵韩大略的关系,他在落雁峰,将是永远不受待见的外人。

    他举起锄头,不紧不慢地将泥土推入土坑,棺椁重新被掩埋起来,然后过去无法被掩埋,老霄顶殊死一战,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从来不曾忘却。

    “回到华山后,师祖伤势发作,一病不起,青城派的摧心掌极其霸道,他老人家心脉受损,一身武功大打折扣,缠绵病榻,再也没有离开过落雁峰。临终前师祖将掌门之位传与师尊,并留下遗言,‘青城一战,韩天元虽侥幸逃生,受伤也不轻,没有三年五载回不了元气。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青城派的余孽,必须连根铲除,不能有丝毫侥幸。’”

    李一翥追述师祖的遗言,连神情语气都有几分相似。

    “师祖是有先见之明的,但他老人家没料到,丧事才办了七天,韩天元就偷偷摸上莲花峰,杀了仇师伯最得意的三名弟子,还奸污了师妹冯笛。”

    “当时冯师妹不足二十岁,正当韶华,人长得美,剑法也出众,江湖上颇有侠名,大伙都称她‘俏观音’。她与三师弟焦百战情投意合,原本打算在年初成亲,师门上下都着手为他们操办婚事了,结果因为师祖的丧事拖了下来——世事难料,有些事一旦耽搁了,再也扳不回来——她就是没有当新娘的命!”

    “那天晚上,仇师伯折了三名弟子,气得暴跳如雷,发疯一样到处找韩天元算账,但他得手后早就逃之夭夭,根本不会在华山逗留。掌门师尊命我等清点门人,发觉还少了冯师妹,心急如焚,叮嘱师兄弟几个四处寻找。我一路寻到落雁峰后山,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找到了冯师妹,她被点了穴,赤身**趴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泥土,后颈有一道瘀青,右臂和脊背向后扭曲,姿势极其古怪。”

    “我不敢挪动师妹,脱了外衣罩在她身上,急急请来掌门师尊。师尊说这是青城派的独门点穴手法,费了一番手脚才解开穴道,血脉一通,冯师妹七窍立刻喷出淤血,号啕大哭起来,我生怕她步秦师叔的后尘,与你师娘目不交睫地守着她,劝慰她,熬了整整三天三夜。”

    “最终冯师妹没有寻短见,不过她的样子跟死也没什么差别,焦师弟心高气傲,跟她的婚事当然告吹了,这件事连掌门师尊也不好多说什么。落雁峰是伤心地,冯师妹一天都呆不下去,她搬到孝子峰独居,日以继夜地练剑,借此排遣痛苦。经此一厄,冯师妹性情变得乖戾暴躁,出手更是狠毒无情,‘俏观音’成了‘辣手观音’,别说我们师兄弟几个,连掌门师尊都有意无意顺着她,生怕她出什么岔子。”

    “华山五峰五支,云台、莲花、朝阳、玉女诸峰没争到掌门之位,冷眼看我们的笑话,不想韩天元哪是省油的灯,仗着一身武功,隔数月就摸上华山寻仇,不是杀人泄愤,就是掳去女弟子,糟蹋得不成模样,虽生犹死。诸峰拿他没办法,这下子都坐不住了,只得齐至落雁峰,求掌门主持大局,拿个主意。”

    “掌门师尊定下谋略,待半载之后,韩天元再次摸上华山寻仇,被师尊布下的剑阵困住,身受重伤。不过他也当真了得,剑掌齐施,掳去一名弟子,硬生生杀出重围。掌门师尊孤身一剑紧追不舍,把他堵在玉女峰绝壁前,韩天元心高气傲,见师尊不受要挟,必欲致他于死地,于是一剑将那弟子枭首,翻身跳下悬崖,死无全尸。”

    “从那天起,青城派就销声匿迹,绝迹于江湖。”

    “直到十年后,葛岭镇的刘师弟传来消息,说叛军中出了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姓韩名兵,字大略,文武双全,算无遗策,赵伯海奉其为谋主,整顿军略,觊觎中原。刘师弟曾遍邀白道英豪,出夹关夜探贼营,与那韩兵交手,对方气功精湛,一手剑法出神入化,赫然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连杀他们

    四名好手,刘师弟差点失陷敌手,生死只隔一线。”

    李一翥所说的“刘师弟”,正是“掌剑双绝”仇诸野的亲传弟子,赤龙镖局总镖头“无影剑”刘岳。

    “细细算来,当年围攻青城山时,韩天元救去的那名弟子,差不多也该重现江湖了。韩兵,韩大略,嘿嘿,韩天元调教的弟子,好生了得,双撞劲刚柔并济,连仇师伯也败在他摧心掌下!”

    说到这里,李一翥长长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际,星月无光,松涛呼啸,“赵伯海攻破夹关,有妖物鼎立相助,如虎添翼,韩兵这些年来藏身于叛军中,孜孜不倦修炼武功,如今双撞劲大成,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寻仇了。他已经来了,就在华山脚下,钱府的惨祸是他做的,钱家小姐的死状与当年冯师妹一般无二,他重演韩天元的兽行,向华山派挑衅,下了一封战书!”

    韩先生竟是这样的人?他当真奸杀了钱家小姐?郭传鳞不怎么相信。他从李一翥的叙述中嗅到了阴谋的气味,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但他说不清楚是谁,是哪里不对劲。

    李一翥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容,道:“出了这等惨祸,华山派上下无人可置身事外,等天一亮,我就上山禀报掌门师尊,你……还是先去合川谷周师叔处住上一阵,照顾好七弦和秦榕,别让她们出什么意外。师尊法眼无差,他既然认可你,说你本性忠厚,非是青城余孽,命我收你为徒,我也信得过你。你的剑法尚欠火候,但已不在洪鲲之下,再磨练几年,就不用再避着‘辣手观音’了!”

    郭传鳞迎向他的双眼,心道,这便宜师父虽然对自己心存芥蒂,总算是把话说开了。不错,“辣手观音”冯笛有理由仇视他,“掌剑双绝”仇诸野也有理由仇视他,华山派很多人都有理由仇视他,不过那又如何?这华山,这落雁峰,又不是他哭着求着要来的!请神容易送神难,谁要是迁怒泄愤,觉得我好欺负,只管来试试!

第三十七节 扬州韩府

    日过正午,郭传鳞回到落雁峰合川谷拜见周师叔,看在师兄的面上,周轲没有为难他,温言宽慰几句,遣人叫来洪鲲,让他领师弟去小灶用饭。

    周轲与李一翥不同,他并不在意门人的资质,只要性情过得去,又虚心求教,酌情先收为记名弟子,或三年,或五年,或八年,如无长进再另觅出路。华山派乃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门派,记名弟子虽不能习得高深的剑术,也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结识一干师兄弟,将来行走江湖,也能有个照应,故此周轲门下人丁兴旺,其中有两个记名弟子是富家子弟,每年的供奉极其丰厚,掌门一脉六支,数他过得最为阔绰。

    合川谷的厨房共设七口灶头,大的六口用来给众弟子做饭,小的一口只供周轲夫妇日常食膳,特地从江淮聘请的名厨,专门负责小灶。周轲与大师兄李一翥感情极好,这次洪鲲和李七弦来合川谷暂住,他关照小灶供给三餐,并把他们安顿在幽静素雅的听风院,那里向来是招待贵客的所在,平日里一直空关着,不许弟子随便出入。秦榕虽然是四支的弟子,沾了洪、李二人的光,也一同住在听风院,她私下里猜测,如果只是自己来,定不会有这等待遇。

    不管怎样,能避开那些目光炯炯、自视甚高的男弟子,她还是感到由衷的高兴。

    李七弦听说郭师兄来到合川谷,不容分说,拉了秦榕就跑。她们在厨房的小灶旁找到了郭传鳞,他正和洪鲲喝茶闲聊,等着厨子煮粥充饥。已经过了饭时,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用来招待合川谷的贵客太不像话,那厨子灵机一动,记起早上周夫人说肠胃不大舒服,让他煮些白粥调理一下,适才夫人皱着眉头吃了一小碗,剩下的基本没动过,他向粥里撒了些海鲜干货,大火滚一开端上桌。

    厨子陪着笑脸道:“不好意思,先喝碗粥点点饥,我这就去炒两个小菜。”

    郭传鳞摆手说:“不用麻烦了,吃粥就可以,我也不是很饿。”

    那厨子又客气几句,被郭传鳞执意婉拒,便顺水推舟,哈着腰退了出去。

    李七弦以手支颐看他喝粥,喷香扑鼻,不觉有些馋,指着碗里有一小块一小块蚌肉状的东西,问

    道:“这是什么?”

    郭传鳞道:“这是蛼螯。”

    李七弦拍手道:“原来这就是蛼螯!秦姊姊,他就是用这个,从我爹手里骗到一套剑法的!”

    秦榕瞥了他一眼,凑趣道:“什么骗到一套剑法?”

    李七弦口齿伶俐,咭咭呱呱,把当日在“程三桌”发生的事讲了一通,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不公平!爹让我们三个都猜一猜,谁猜对了,就传他一套得意剑法——一点都不公平!他根本就不用猜,他早知道蛼螯可以煮粥,而且还尝过不止一次!”

    秦榕掩嘴轻笑道:“原来是这样,那蛼螯煮粥一定很特别了,难为他记得这么仔细!”

    “对了,咱们也尝尝味道!”李七弦跳起来,又取了三个碗,各舀小半碗粥,递给秦榕和洪鲲。秦榕用调羹舀了少许,送入口中品尝,果然鲜美异常,没有寻常海鲜的腥味。

    郭传鳞道:“这粥煮得不得法,应该是用粳米和糯米各一半,淘净了放入蛼螯一起煮,煮到水米融和,柔腻如一才好,吃时挑出蛼螯,佐以咸菜。”

    李七弦扁扁嘴村了他几句,道:“就数你挑剔,吃个粥都这么讲究,以后谁嫁给你当老婆,可有的受了!”

    郭传鳞说这话的时候,正好厨子打门口经过,他停住脚步,诧异道:“这是扬州韩府煮蛼螯粥的法子,原来你也知道。”

    “扬州韩府”这四字引起了郭传鳞的注意,他把厨子叫进来,询问韩府的事。那厨子不明就里,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说了出来。

    说起扬州韩府,最早是做珠宝生意起家,发达后在扬州最繁华的盐埠街购地起宅,教导子弟读书博取功名,三十年间出了一个状元,两个举人,十来个秀才,眼瞅着从豪商变成官宦世家,历任扬州知府都卖他们几分面子,生意也越做越大,日进斗金,财力雄厚。

    韩家子弟各依所长,习文的习文,学武的学武,做官的做官,做生意的做生意,没什么才能,就送到乡下去种田,老老实实守着田庄过日子,三十年积淀,出头露脸的俊才不在少数,足迹遍

    布中原,织成一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烈火烹油,权势一时无二。但在七八年前,韩家遭受灭顶之灾,族长韩扬和他的三个儿子被官府缉拿,以谋逆的罪名处斩,韩府也被查封抄家,不论直系旁支,子弟俱流放至边关为奴,盛极一时的大家族就这样土崩瓦解,让人唏嘘不已。

    韩府衰败后,奴仆厨娘各谋生路,流落四方,煮蛼螯粥的办法,就是从他们手里传出来的。

    厨房外忽然有人插嘴道:“不对,扬州韩府不是犯了谋逆大罪,是得罪了皇城的大人物,才惹来泼天大祸的!”

    话音未落,一人施施然踏进来,身如挺松,面如冠玉,鼻如悬胆,目如晨星,目光在秦榕脸上一转,微笑道:“洪师兄,李师妹,秦师妹,这位想必是郭师弟吧,幸会,幸会!偶然听到几位谈起扬州韩府的旧事,忍不住插了一嘴,一时冒昧,还望恕罪。”

    来人乃是周轲的记名弟子羊护,他出身河朔羊氏,是北方赫赫有名的大豪商,产业遍布河北三镇,权倾朝野,富可敌国,扬州韩府与之相比,逊色不止一筹。他自从一睹秦榕容貌,惊为天人,主动凑上前嘘寒问暖,原本以为自己人才出身俱是上上之选,定能赢得佳人芳心,不想秦榕对他不假辞色,敬而远之,令他心中颇有些抑郁。

    羊护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秦榕的出身来历,京师秦家的庶出旁支,受排挤落户于谷梁城,做翡翠生意维持生计。兄妹三人,家主秦守邺,胸无大志,小富即安,长姊早逝,幼妹过继给姻亲,易名“冯笛”,拜在华山派掌门厉轼门下,他应当叫一声“师伯”。

    秦榕乃秦守邺之女,自幼体弱多病,被仙城华山宗剑修看中,意欲收为弟子,不想好事多磨,仙缘得而复失,那李姓上使另择佳徒,秦榕反没了着落,幸而冯笛看在亲戚的情分上,将她收为弟子,秦榕才得以留在落雁峰继续修行。

    羊护自认为要人材有人材,要身家有身家,不知秦榕为何对他视若不见,难道是另有意中人?直到他看到郭传鳞,看到秦榕在他跟前笑靥如花,这才恍然大悟,心中的酸涩直冲脑门,失落之情难以言喻。

第三十八节 逢人只说三分话

    羊护毕竟年轻气盛,胸中没多少有些城府,借着“扬州韩府”的话头,强行加入交谈,郭传鳞察言辨色,很快察觉到他对秦榕的好感,对自己的隐隐敌意,不觉哑然失笑。不过羊护似对“扬州韩府”的覆灭知之甚详,郭传鳞顺水推舟套他的话,秦榕虽有想法,也不便多说什么。

    羊护挥洒自如,侃侃而谈,河朔羊氏的生意遍布河北三镇,亦止步于河北三镇,为了打通南方的商路,羊氏有意与扬州韩府合作,花了大力气查探对方的底细,未曾发觉异样,这才着手与对方接触。谋逆案发之时,羊护的父亲羊梓桂恰好在皇城,拜会当朝宰相魏国祥,恰逢其会,故此得知其中的内幕。

    羊护所说的“皇城”,即大梁国的国都天京,民间称作“京师”或“京城”,距离河北三镇八百里,四面沃野,一马平川,无有山河之险,关隘拱卫,大梁开国皇帝定都于此,正是要后代子孙兢兢业业,居安思危,一刻都不能松懈。大梁国官制,枢密院与中书省分掌军政大权,号称“二府”,中书省长官为中书令,即宰相魏国祥,大梁国制令决策,多出于其手。

    这一日羊梓桂在魏府作客,偶然听到有外客来访,初时亦没有在意,却见魏相的心腹小厮,引了一人往内府而去,一时好奇多看了几眼,却认出了来人,竟是扬州韩府族长韩扬,他一脸憔悴,藏头露尾,看上去心事重重,根本没有留意到羊梓桂。

    韩扬与魏相密谈了大半日,直到入夜时分才悄悄离去,羊梓桂留上了心,河朔羊氏正与扬州韩府合作打通商路,若对方出了什么岔子,损失非同小可。他斟酌再三,还是借着晚宴的机会,装作喝醉了酒,大着舌头说漏了嘴。

    魏国祥微一沉吟,挥手命左右退下,正色问起其中的关节,羊梓桂没有隐瞒,将羊氏与韩府的合作和盘托出,请魏相拿个主意,是继续做下去,还是及时收手。魏国祥与羊梓桂是姻亲,

    他的长子娶了对方幼女为正妻,彼此利益纠葛,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给羊梓桂透了个底,有人要对付扬州韩府,来头极大,背景极深,韩扬听到了一些风声,赶来皇城疏通关系,求到魏相头上,魏国祥不愿趟这浑水,婉言谢绝了。

    配得上“来头极大,背景极深”这八字的,也只有皇亲国戚了,羊梓桂心领神会,不再多问下去,借醉告辞而去,当机立断,说服兄长羊桑桂,壮士断腕,弃下前期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收拢生意,缩回河北三镇,不越雷池半步。果不其然,不足百日,韩府东窗事发,以谋逆罪抄家处斩,盛极一时的大家族,就此风流云散,牵连者不计其数,扬州城上上下下俱被犁了一遍,丢官的,丢家产的,丢脑袋的,局势动荡了大半年,才渐渐平息下来。河朔羊氏收手早,撤得果决,损失虽大,却总算没有引火烧身,羊梓桂立了一大功,在羊氏的地位越发举足轻重。

    羊桑桂羊梓桂兄弟二人执掌羊氏大权三十余年,年岁已长,精力日衰,二人膝下各有一子,羊桑桂之子命羊摧,羊梓桂之子即羊护,羊氏未来的族长,当不出二人之选。羊摧沉稳,羊护跳脱,为磨砺儿子的性情,羊梓桂辗转将其送入华山派,拜在合川谷周轲门下当记名弟子,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羊护似乎并没有什么长进。

    羊护为了在秦榕跟前争面子,透露口风,韩府谋逆一事,根本是莫须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得罪了大人物,降下雷霆震怒,这才是关键。总算他还有几分头脑,没有出卖魏相,只说是自己父亲打听到端倪,快刀斩乱麻,将羊氏摘出,免去了一场牵连。郭传鳞见他吞吞吐吐不再说下去,知他所言不尽不实,但大体不差,心中暗暗冷笑,什么大人物,什么皇亲国戚,对付扬州韩府的,十有**是华山派上一任掌门翁孤山,韩府才是遭受池鱼之殃,罪魁祸首,是韩天元,是韩大略!

    李一翥知道这一段隐秘吗?他会

    怎么想,怎么看?郭传鳞瞥了李七弦一眼,见她就像听故事一般,显然毫不知情,李一翥并没有把华山派与青城派结仇的缘由告诉女儿,有些事,确实不适合让她知道。那么洪鲲呢?郭传鳞不动神色看了看师兄,却见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露出一丝震惊,他也是知情人,心思机敏,隐约猜到了扬州韩府覆灭的真相。

    洪鲲察觉到小师弟的目光,朝他咧嘴一笑,微微颔首,又摇了摇头。他伸手倒了碗清茶,送到羊护手边,羊护正说得口干舌燥,接过茶碗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见众人听得出神,连秦榕都竖起耳朵,若有所思,心中大是得意,有心再透露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又咽了下去。若秦榕成为他枕边人,结发一体,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眼下人多口杂,还是谨慎些好,须知祸从口出,病从口入,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不过羊护的一番姿态全未打动秦榕,只是因为郭传鳞听得仔细,她才耐着性子陪下去,待到羊护止口不言,她微微松了口气,眉宇间不无烦恼。李七弦看在眼里,暗暗觉得好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羊护纯粹是自作多情,当下插嘴道:“后来呢?还有吗?”

    羊护怔了怔,踌躇道:“呃,韩府上下满门抄斩,后来也就无人提起了。”

    李七弦嘀咕道:“没劲!要有漏网之鱼,卧薪尝胆,报仇雪恨,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这样才有趣——戏文里都这么演的!”

    羊护苦笑道:“谋逆是灭九族的大罪,哪能翻案,李师妹说笑了。”

    “没劲!”李七弦兴味阑珊,起身告辞,拉了秦榕和郭传鳞扬长而去,洪鲲觉得不妥,又与羊护攀谈了几句,见他心神不宁,眼梢一个劲往外瞟,有几分瞧不起,懒得再理会他。

第三十九节 太岳三青峰

    华山派掌门“太岳神剑”厉轼共有六名弟子,首徒李一翥、次徒江上柳、五弟子燕平芜携门下众弟子,居于山腰十八里坪的祠堂之旁,如众星拱卫北辰,华山派历代掌门、长老、嫡传门人、正传弟子的牌位俱供于此,春秋两季祭拜,亦是五峰五支的一桩大事。四弟子冯笛因多年前的那场大厄,性情大变,独自居于孝子峰顶,栉风沐雨,不以为苦,三弟子焦百战隐居后山,与猿猴为伍,轻易不露面,至于六弟子周轲,因门人庞杂,有扰祠堂清净,干脆迁往山脚下的合川谷,另辟一地。

    合川谷依山傍水,周轲收下的记名弟子,家境非富即贵,更有羊护这等出身河朔羊氏的豪商子弟,为孝敬师尊,不惜财物,起了一个大庄园,楼台院落多半闲置,光是洒扫打点的奴仆就近百人,比起京城的大宅也不遑多让。李一翥劝过师弟几回,温柔乡是英雄冢,享用太过奢华,不利修行,周轲对师兄极为敬重,话听了进去,却并未照做。身处富贵,心向清幽,这是周轲的修行,他不愿走师兄的老路,如不另辟蹊径,如何能超过师兄?

    居食优渥,无所事事,也不用上山挑水,郭传鳞有些不习惯,他信步走出听风院,沿着整饬的山道信步而行,打算找个僻静的所在松松筋骨。隔着茂密的山林,远处传来“哼哼哈嘿”的吆喝,郭传鳞回头望去,只见参差的树梢之外,露出习武场的一角,周师叔的弟子们袒胸露背,额头上汗气氤氲,颇有几分街头卖艺的味道。

    他只看了一眼就转身走开,私自窥探别人练武是武林大忌,尽管同在华山门下,未经师长许可也得回避。

    山道尽头是一座凉亭,四望空旷,山峦起伏,松涛呼啸而过,一阵轻一阵响,令人俗念俱忘。郭传鳞猱身登上一个山头,稀稀拉拉长着十来棵松桧,由于土壤水分缺失,土少石多,雨水不足,松桧长得歪歪扭扭,粗细不匀,枝叶半黄半绿。四下里万籁俱寂,杳无人迹,郭传鳞挑了一根粗直的树枝,折去旁逸的小枝,权作粗陋的木剑,掂了掂分量,随手挥舞几下,

    勉强还过去的。

    他面朝东方,深吸一口气,倏地展开身法,双脚交替支地,挥动木剑极速旋转,在松桧间穿行,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接连不断击打在树干上,发出“噗噗咚咚”的声响,密如羯鼓,一时间枝干颤动,针叶纷飞,犹如下了一场急雨。

    郭传鳞有心试探自己的极限,丹田虚若空谷,全凭肉身之力,回旋速度越来越快,恍惚间,忽然瞥见一道迅捷的身影向自己射来,手持明晃晃的长剑,迎着朝阳迸射出万点金光。

    萧杀之意席卷天地,剑气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郭传鳞心中一凛,急忙含胸收腹伏低身体,把木剑收回一半,身形在干硬的土石间划出一道弧线,从侧面欺近对方。直中取,曲中求,他对距离方位判断极准,只要再欺近半尺,便可攻入来敌胸腹,然而就在间不容发的刹那,对方飘忽远走,形同鬼魅,木剑收不住势,在树干上留下七八道纵横交错的白痕。

    仍然没有脱离险境,郭传鳞脑海中一片空白,继续回旋,不敢放慢速度,生怕给对方可趁之机,但这么做极其愚蠢,来敌只须保持距离,以逸待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耗尽体力,倒地不起。郭传鳞终于察觉“悲风回旋剑”一个致命的缺陷,近不了身,砍不到人,如之奈何?除非对手是一根木桩,站在原地让他砍,否则的话,使这路剑法只是白费力气!

    进退盘旋,追了一柱香工夫,连衣角都摸不到,饶是郭传鳞体力过人,也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回旋,他的动作渐渐变形,腿腹酸软,脚步踉跄,心跳得几乎要冲出喉咙。难道他会栽在这鬼地方,连来敌的面都没照见,实在是太冤了!

    对手察觉到郭传鳞的窘迫,忽然转守为攻,鬼魅般迫近身,一招“太岳三青峰”,三点剑芒飞出,罩定丹田要害。郭传鳞双眸精芒闪动,从丹田提一口真炁,双撞劲灌注经络,身法多转了半圈,手臂暴长,一剑砍向对方右颈。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看清来敌的样貌,面如冠玉,气质沉静,正是华山

    派掌门厉轼。

    厉轼平剑一拍,气功震处,郭传鳞户口剧痛,木剑寸寸断裂,身不由己连退十来步,腿脚酸软,胸中一口气提不起来,重重坐倒在地,屁股砸在乱石上,疼得呲牙咧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掌门手中只是一柄寻常的青钢剑,若换成“太岳神剑”,结局又会怎样?

    厉轼还剑入鞘,神定气闲地问道:“能站起来吗?”

    “多谢掌门师祖指点——我没问题!”郭传鳞扶着腰咬紧牙关站起来,天旋地转,犹如喝醉了酒。他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抬起手腕瞥了一眼,只见手腕肿起一个小馒头,麻木不仁,不知有没有伤到筋骨,回想起适才的一幕,他心有余悸,幸好掌门手下留情,只是试他的剑法,否则的话,一出手就取了他性命。

    厉轼似乎猜到他的心思,随口指点道:“你这路剑法练得不错,深得‘悲风回旋剑’的真传,但其中的毛病也不少,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倘若遇到高手,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

    郭传鳞点点头,暗暗苦笑,李一翥只传他剑法,只字不提内功,叫他怎么办?他猛地记起最后一击使上了青城派的“双撞劲”,心中一沉,不知有没有被掌门察觉,一时间心神不宁。

    厉轼道:“你机缘巧合,服食了烛阴果,脱胎换骨,力大刚猛,外功固然登峰造极,还须内功配合,内外兼修,刚柔并济,方是长久之道。我这里有一门‘混元一气先天功’,与‘悲风回旋剑’相辅相成,就越俎代庖传与你吧。”

    郭传鳞忙躬身称谢,面露感激之色。厉轼当即传下“混元一气先天功”入门口诀,三千余字,耐心念了数遍,待他牢牢记在心中,才勉励了几句,飘然离去,留下郭传鳞呆呆立于原地,脸色阴晴不定。厉轼此来似乎专为考校,徒孙表现不错,他很满意,故此传下“混元一气先天功”,这么想也说得过去,但他终有些心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四十节 寄人篱下

    厉轼从落雁峰后山攀上高崖,回到灵隐洞深处,端坐于石台之上。从阳曦步入阴冥,体内元阴之气勃然而作,他深深吸了口气,双眸亮起两团阴火,弹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骷髅头,晶莹如玉,漂浮于空中。厉轼伸手勾勒数下,阴气聚拢于一处,骷髅头化作一个女鬼,娉娉婷婷,盈盈下拜。厉轼双唇蠕动,悄无声息关照了几句,那女鬼频频颔首,又拜了数拜,拂袖卷起一道阴风,钻入石壁中消失无踪。

    青城派的双撞劲,他有怎么会看错,厉轼差不多可以肯定,那郭传鳞是韩兵打入华山派的一枚钉子,他不急于揭破,倒要看看,韩兵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年纪轻轻,就能将“双撞劲”练到如此境地,了不起!更令厉轼意外的是,郭传鳞的肉身如此强悍,堪比妖物,绝非烛阴果药力所致,鬼见愁深涧下的烛阴果,是他亲手所种的灵药,根本没有“筋骨强健,力大刚猛”的药效,郭传鳞毕竟年轻,被他一试就露出了马脚。

    他的背后当真只有韩兵吗?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厉轼陷入沉思中。

    坐了大半个时辰,石壁窸窣作响,一个山鬼钻将出来,手舞足蹈,朝厉轼咿咿呀呀比划了一通。厉轼微微颔首,挥手命其退下,起身捏个法诀,借土遁飞出灵隐洞,百折千回,倏忽落于朝阳岩上。片刻后,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佝偻着腰登上山崖,抖抖索索打了一通手势,原来是合川谷六弟子周轲求见掌门师尊,有要事相告。

    华山派上一任掌门翁孤山过世后,厉轼便离开十八里坪,搬到朝阳岩清修,只有一老仆居于岩下,往来奔走通禀消息。清修云云只是托词,朝阳岩下的山腹中有一灵隐洞,天生灵地,阴阳隔绝,厉轼借此凝炼元阴之气,进展神速,错非有此机缘,凭那几手三脚猫的手段,他也难入李希夷的法眼。

    片刻后,周轲登上朝阳岩,向师尊叩首见礼,额头上蒙上一层亮晶晶的细汉,显然赶得甚是匆忙。厉轼伸手将他扶起,温言道:“徒儿免礼,何事匆匆?”

    周轲定了定神,回道:“师尊明鉴,嵩山派遣使拜山,说三天之后,丁掌门将率弟子亲赴华山,与师尊会晤。”

    厉轼微微一怔,喃喃道:“嵩山派?丁双鹤?”

    与此同时,合川谷听风院中,郭传鳞像木头一样直挺挺摔倒在床上,疲倦从骨髓中泛起,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窗外是陡峭的悬崖,风声百转千回,如泣如诉,他闭上眼睛

    ,觉得自己像漂浮在云海里,真实的世界与他无关,这一刻,他的意识蜷缩在身体一角,彻底放弃了挣扎,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

    一点模糊的感应落入识海,像冰凉的蠕虫爬过后背,像幼毒从卵壳中孵出,他下意识蜷缩起身体,迷迷糊糊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李七弦不满地嚷道:“赢了就是赢了,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洪鲲道:“师妹慎言,同门师兄弟,何必争个你死我活。”

    李七弦冷笑一声,道:“你心肠好,人家可不会领你的情!”

    “话不是这么说……”

    “那应该怎么说?瞧瞧你的胳膊,差一点连骨头都折了!”

    郭传鳞彻底清醒过来,叹了口气,强迫自己爬起身,倒了一碗凉茶,咕咚咕咚喝下肚。他推开门,只见洪鲲扶着右臂坐在树下,李七弦立于一旁,怒形于色,愤愤不平。

    “怎么了?”郭传鳞问道。

    李七弦道:“喏,周师叔的那些好徒弟,硬逼着洪师兄切磋剑法,讲好点到为止,输了还不肯认,使冷招砍中师兄的手臂。幸好是木剑,否则的话,他不残废了!”

    “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怪不得别人!”洪鲲挥挥手,表示他并不在意。

    郭传鳞看看师妹,觉得她像个没长大的小丫头,虽然没有亲睹,他也能猜个**不离十,李七弦青春明艳,口无遮拦,正因为她在场,说不定还一个劲为师兄打气,对方才恼羞成怒下狠手的。他们是寻求庇护、寄人篱下的外来客,行事理应低调,同门师兄弟切磋剑法,输赢都正常,但凡她能够持平一些,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也不至于跟周师叔的门下闹得不可开交。

    “咦,刚才你跑到哪里去了?”李七弦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郭传鳞,觉得他的模样很可疑,浑身上下灰不溜秋,被汗水浸湿,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她不禁倒退两步,用手背捂住口鼻,夸张地大皱眉头。

    “我在山上练剑,没顾得上换衣服。”

    “练剑?至于这么拼命吗?你看看你,跟水里捞出来差不多!”

    郭传鳞苦笑着摇摇头,坐在师兄身旁,问道:“师兄,手臂真的没事?”

    洪鲲活动一下胳膊,倒抽一口冷气,勉强笑道:“还好,没有伤到筋

    骨,外伤而已,擦些红花油,过两天就好。”

    “周师叔的那几个徒弟,剑法如何?”

    洪鲲沉吟了片刻,道:“这个很难说,用木剑切磋,跟真剑对敌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的剑法多半走轻盈一路,配合轻功才能发挥出十成威力,习武场太小,施展不开来。”

    对此郭传鳞深有体会,掌门师祖进退如鬼魅,最后那招“太岳三青峰”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若非他及时催动“双撞劲”,根本接不过来。他触动心事,由衷颔首道:“是啊!”

    李七弦瞪了他一眼,轻叱道:“你又不在场,瞎附和些什么!”

    郭传鳞笑笑,师父的女儿是掌上明珠,多少有些恃宠,他已经习惯了李七弦说话的口气,其实她也没什么坏心。在外人看来,这些话透出亲昵和随便,但郭传鳞并不喜欢,他喜欢乖巧听话、温柔讨喜的女子,像秦榕那样。

    “秦师妹呢?没跟你们在一起吗?”

    洪鲲道:“秦师妹一早就被荷香叫去,听说周夫人不大舒服,请她去针灸。”

    “她懂针灸?”郭传鳞颇为意外。

    洪鲲道:“久病成医,她的针灸是跟‘渡世金针’薛神医学的,相当高明。”郭传鳞察觉到他语气里的细微波动,心中微微一动,洪鲲对秦榕似乎有点意思,这也是人之常情,华山门人以男弟子居多,秦榕品貌出挑,极为惹眼,估计看上她的不在少数。

    李七弦揶揄道:“待会让秦姊姊给你针灸一下,保不定针到病除,立竿见影!”她不动声色地瞥了郭传鳞一眼,见他脸色平和如常,没有丝毫波动,心中反有些失落。

    三人正在树荫下闲聊,院外忽传来一片嘈杂的脚步声,之前跟洪鲲“切磋”的几名弟子哭丧着脸走进来,一个个轮番上前,跟洪鲲赔礼道歉。洪鲲倒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客气几句,不敢受他们的大礼。

    郭传鳞朝院外望去,果然看见了周轲的身影。他想,从师叔的角度,这么做当然无可厚非,但他的徒弟不会心服,师父以后若真的执掌华山派,也就罢了,若不能,六支的弟子迟早是个隐患——人心难测,这种睚眦必报,背后使阴招的事,他在叛军中见得多了。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此压下去,不过静水下的暗流,从来没有停止过涌动。

第四十一节 乱世人命贱如狗

    忽忽数日过去,正午时分,华亭镇传来消息,嵩山派掌门丁双鹤的船驾业已靠岸,一行人用过午饭,正往华山而来,“掌剑双绝”仇诸野引了李一翥、江上柳、燕平芜三名弟子下山迎接,厉掌门令合川谷周轲前往十八里坪听命,家眷和女弟子一同随行。

    “家眷和女弟子一同随行”,乍一听没头没脑,周轲心里却清楚其中的意味,看来师兄担心的事并非空穴来风,他忧心忡忡,当即召集起弟子门人,命彼辈打点随身物事,即刻动身前往十八里坪,如无意外,可能会盘桓数日,秋祭之后再回转。合川谷的弟子听说去十八里坪,一个个挤眉弄眼,神情颇为兴奋,江、燕二位师叔门下颇多美貌的女弟子,他们正愁没机会献殷勤,打动佳人的芳心。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动身上山,去往十八里坪祠堂,羊护等一干记名弟子有说有笑,欣赏着山间的风景,犹如暇日郊游,根本没留意师父凝重的脸色。郭传鳞等四人跟他们不熟,有意放慢脚步落在最后,相隔一段距离,周轲心中记挂,频频回头眺望,确认他们没有落单。

    李七弦指着笑声最响,最欠规矩的一人道:“就是他故意打伤洪师兄的。”

    郭传鳞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举止轻佻的年轻人,满头油亮的黑发,亲昵地揽住另一人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李七弦扁扁嘴说:“他是周师叔的弟子,叫张鹿,听说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非常有钱。这个人很嚣张,让人讨厌!”

    秦榕捅了她一下:“我觉得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省省吧,这种癞蛤蟆……”李七弦捂住嘴,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洪鲲忍不住规劝道:“师妹,别这么说,让人听见了不好!”

    李七弦哼了一声,压低声音嘀咕道:“我才不在乎呢!”

    秦榕见郭传鳞一个人拉在最后,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笑道:“郭师兄,怎么精神不佳?”

    郭传鳞道:“没事,今早练剑练伤了,有点累。”

    秦榕怔了一下,她听李七弦说起过,这位郭师兄已经把长支的基本功练到了极致,连他都感觉累,那会是何等艰苦的磨砺。她好奇地问道:“这么辛苦练剑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轻轻松松耍乐子不好吗?当一名华山弟子,厕混于人群中,背靠大树,不出头,混吃等死……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鞭子抽着他,每时每刻都不能放松,太孱弱,要变强大!这有用吗?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猪再怎么努力也飞不上天……郭传鳞脑子有些乱,他定了定神,咳嗽一声,道:“乱世人命贱如狗,唯有自身强悍,才能立命存身,我见过太多的人,像蝼蚁一样被踩死,连叫都没能叫一声。”

    秦榕触动心事,喃喃道:“现在是乱世吗?”

    郭传鳞压低几分声音,道:“听说夹关沦陷,太守史翔业已归降,赵……伯海占据雄关,进可攻,退可守,叛军随时都能长驱直入,攻打京城。”

    秦榕微微一惊,她还以为夹关固若金汤,叛军被阻挡在关外,不得逾越天堑。谷梁秦家是做翡翠生意的,战乱一起,珠宝首饰无人问津,生计定然每况愈下,关心则乱,她拉拉郭传鳞的衣袖,讨教道:“郭师兄,你觉得叛军……能不能成势?”

    郭传鳞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谨慎道:“在我看来,叛军的兵势之盛,远远超出朝廷的预料,那是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必须倾全国之力,才能一举平叛,否则的话,社稷根本不稳,改朝换代亦非不能。”

    秦榕吐吐舌头,道:“有这么严重吗?”

    话刚说出口,郭传鳞就后悔了,他在华山派身份有些尴尬,出身叛军,双手沾满鲜血,又与赵帅的谋主牵扯上瓜葛,最忌谈论叛乱一事。他急忙补救道:“这只是我的猜想,当不得真的——”

    秦榕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传鳞笑笑,岔开话题道:“那天还你的翡翠花佩,有没有带下山?”

    秦榕眼眸亮了起来,拉拉颈中的红绳,有些害羞,笑道:“挂着呢!我很喜欢!”

    “一定很漂亮!”

    话说得有点露骨,秦榕双颊染上一层红晕,却并不觉得讨厌。这一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喜悦,短短几天里,她跟他第一次这么接近。

    看到二人肩并肩走在山路上,亲密地交谈,李七弦既欣慰,又有些失落,她故意喋喋不休缠着洪师兄,让他们落在后面,像一对情侣。但郭传鳞并没有把全部心思放在佳人身上,一阵近乎本能的警觉袭上心头,他突然停住脚步,抬头朝悬崖上的树丛望去。山风呜咽,枝叶婆娑,发出沙沙的声响,红叶黄叶飘飞如雨,阴影之中,仿佛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冷冷注视着他们。

    秦榕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暗中偷窥——算了,大概是我的错觉。”郭传鳞收回视线,留意到远处的周轲也立定脚跟,双眉紧锁,目光投向同一所在,他心中一凛,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连张鹿都缩头缩脑,不敢大声说笑。隔了片刻,周轲挥挥手,示意洪鲲等跟上众人,不要落在最后。这一次,郭传鳞出人意料地听话,他拉起秦榕的手臂,快步追上前,洪鲲和李七弦见状,只得跟了上去。

    一行人绕过高崖,渐行渐远,四下里风声呜咽,如泣如诉,隔了许久,树丛中闪出一个鬓角斑白的中年人,背着手自言自语道:“周轲倒也罢了,毕竟是厉轼的徒弟,怎么连那小子都……”

    独上华山之人,赫然就是叛军的智囊,青城派余孽,韩兵韩大略。

    风云聚会,多年前的恩怨涌上心头,韩兵微微眯起眼睛,仰头望向云雾笼罩的十八里坪。嵩山派掌门丁双鹤亲自拜访,华山派五峰五支的头面人物,相比齐聚于此,正好毕其功于一役,一网打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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