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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节 何乐而不为

    白日西沉,玉兔东升,清辉冷冷遍洒落雁峰,十八里坪贺岁堂中燃起几十根手臂粗细的牛油巨烛,华山派掌门厉轼大摆宴席,宴请远道而来的嵩山掌门。此番拜山,嵩山派精锐倾巢而出,掌门丁双鹤最得意的四个徒弟尽数到齐,江湖上人称“嵩山四金刚”,名头颇为响亮,此外还有三代弟子中的“七杀剑”、“十三太保”,俱是一时之人杰。

    丁双鹤精神矍铄,目光如电,终究掩饰不住脸上的皱纹和白发,从辈分上细细推算,他与华山派上一任掌门翁孤山是同辈人,按理厉轼当叫他一声师叔,但华山派是主,嵩山派又有求于人,丁双鹤只得勉强与他平辈论交。

    此番丁双鹤上华山,为的是两桩事,其一,在华山派弟子中挑选一名乘龙快婿,把孙女丁茜许配给他,其二,与厉掌门商议并派细节,之后逐步蚕食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创立五岳剑派。这两桩事都非临时起意,双方掌门长老业已商议许久,好不容易才大成一致。

    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事实上丁双鹤对并派一事并不热心,堂堂嵩山派掌门,为什么要向华山派低头?他也是没办法。嵩山派在大梁仙城的上宗澜沧派,为求自保,主动与华山宗结盟,后者提出的条件便是嵩山派与华山派并派,共创五岳剑派。对澜沧派而言,放弃江湖上一个凡人下宗,抱上华山宗的粗大腿,何乐而不为?况且五岳剑派中,也并非没有他们的势力。

    仙城上使一句话,丁双鹤跑断了腿,舍了一张老脸,委曲求全,总算华山派掌门厉轼不为已甚,开出的条款并不苛刻,也让他对嵩山派上下有个交代。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为此丁双鹤远道而来,向“小一辈”的华山掌门示好,为表诚意,把嵩山派的家底一股脑带来,还附送一个宝贝孙女,免得让对方抓到把柄——谁让澜沧派在华山宗跟前直不起腰呢?

    同样不热心的还有华山派掌门厉轼,丁双鹤把

    孙女嫁入华山派,他倒是没什么意见,江湖风波恶,少一个对手多一个强援总是好事,但并派之举,实在没什么必要。放弃流传数百年的华山派,成立一个华而不实的五岳剑派,即使荣膺总掌门,也没什么可夸耀的,五岳又凑不到一处,相隔千里,还不是各过各的日子。至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气连枝,同进共退,也不会因为合并五岳剑派就有所改善,说到底,江湖上还是拳头硬的说话顶用。

    既然丁双鹤做足了姿态,厉轼也不得不虚应一番故事,他向丁双鹤引见了云台、莲花、朝阳、玉女诸支的峰主长老,轮到落雁峰时,将师兄仇诸野推在前,至于二代三代弟子,一带而过。

    丁双鹤心里清楚,长江后浪推前浪,旁人他不甚知根知底,厉轼亲自调教的这六个弟子,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尤其是李一翥、江上柳、燕平芜、周轲四人,随便哪个放到江湖上去,都能开宗立派,名动四方,相比之下,自己那四个徒弟就不大拿得出手了。该撑的场面还是得撑,气势上不能弱于人,他还是厚着脸皮,向华山派诸位高人郑重推出“嵩山四金刚”,礼尚往来也罢,针锋相对也罢,总算扳回了一阵。

    客套话说完,众人各自入席,厉轼起身向嵩山派敬酒,丁双鹤忙不迭地回敬,双方你来我往,闹腾了好一阵才坐定下来吃菜。

    嵩山派席上,除了四金刚、七杀剑、十三太保外,还有几名面生的三代弟子,李七弦咬着筷子,悄悄问师兄,洪鲲却是认得他们,他告诉师妹,那腼腆的女子是嵩山派掌门丁双鹤的孙女丁茜,坐在她旁边的是三代弟子张仁,此人精明能干,在嵩山派中颇有些门道。

    李七弦不觉多看了几眼,从始至终,丁茜都温顺地低着头,既不喝酒,也不吃菜,她留给人的印象只有乌黑的秀发和白皙的皮肤,相貌长得如何,看不清端倪。张仁八面玲珑,与同门师兄弟低声说笑,抽空四顾,跟相识

    的华山弟子点头示意,似乎在寻找熟人。李七弦心中有些遗憾,贺岁堂席位有限,容不下许多人,五峰五支的三代弟子,入席者寥寥无几,郭师弟就无缘这热闹场面。

    张鹿喝了几杯酒,有些坐不住了,悄悄起身,来到嵩山派席上,恭恭敬敬向四金刚行晚辈礼,满饮杯中酒,寒暄一圈,而后坐在张仁身旁,与他亲昵地咬起了耳朵。二人坐在一起,大伙才恍然察觉,张鹿和张仁容貌颇为相似,显然是血亲兄弟。

    张鹿早就得到兄弟传书,知道嵩山派这次拜山,要为丁掌门的孙女丁茜挑选夫婿,他偷眼旁观,丁茜虽低着头,容貌似乎不在李七弦之下,美色当前,他的心情不由激荡起来,如果能被丁掌门选中,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事!

    张仁看了兄长一眼,暗暗叹息,张鹿的心思他不是猜不到,华山派三代弟子中,论剑法,论人才,本来他也可以争上一争,但考虑到并派一事,丁掌门十有**会在李一翥门人中挑选孙婿,兄长毫无机会,明眼人都看得清。

    张鹿是自来熟,挺直了腰杆,神采飞扬,刻意用充满男性魅力的浑厚嗓音,向兄弟一一介绍华山派三代弟子,张仁半侧着身体,眼角注意观察丁掌门的神色,揣测着他对哪一名弟子更感兴趣。正如张仁所料,丁双鹤心中早有定论,厉轼门下六弟子,以首徒李一翥武功最高,近年来开始接手本派事务,俨然是下一任掌门的首选,丁茜托付终身的良人,最好是李一翥的嫡传门人。

    丁双鹤双眸炯炯有神,捋着胡须,一一扫过众人,看了李一翥片刻,目光落在他身旁的一男一女,女的明艳动人,尚未脱尽青涩稚嫩,当是他的女儿李七弦,男的沉稳老练,相貌略有些显老,当是他的徒弟洪鲲,李一翥只收了这一个徒弟吗?

    他举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朝张仁使了个眼色。

第四十三节 睁着眼睛说瞎话

    酒过数巡,面红耳热,众人渐渐放松下来,称兄道弟,大着舌头彼此寒暄。张仁趁无人注意,低声问兄长,道:“听说李师伯择徒极严,落雁峰长支人丁稀少,那两位可是洪鲲洪师兄和李七弦李师妹?”

    张鹿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迟疑道:“择徒极严倒也未必——李师伯门下有三位弟子,洪师兄入门最早,年纪大了点,李师妹是师伯的女儿,还有一位郭师弟,入门未久,还没资格进贺岁堂饮宴。”

    张仁察言辨色,听出了几分端倪,追问道:“不知那位郭师弟入门几年?”

    张鹿多喝了几杯酒,脑筋有点昏沉沉,道:“一两年吧,最多两三年……”

    同席的丁茜微微抬起头,露出半边白嫩的脸庞,秀发垂落,光可鉴人,显然她对二人的交谈极为上心。张鹿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很多,福至心灵,暗暗叫遭。

    张仁道:“不知洪郭二人,李师伯对谁更看重些?”

    张鹿心中一沉,嘴里泛起丝丝苦涩,他这个兄弟向来精细,主意拿得定,问得这么露骨,半是打探消息,半是暗示自己,丁掌门择婿看好长支,他这个末支的弟子没有任何机会。张仁见兄长久久不语,知他有所会意,但丁双鹤在一旁候着,耽搁不起,暗地里捅了他一下。张鹿吃疼,立刻清醒过来,当着丁茜的面,他装出凝神思考的模样,为难道:“这个……怎么说呢,我常年在合川谷修炼,甚少上十八里坪,跟长支的师兄弟接触也不多……”

    张仁又问道:“他二人剑法武功如何?”

    张鹿脑中念头急转,他对师父逼自己向洪鲲赔礼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咬着牙强笑道:“郭师弟虽然入门较晚,但剑法远在他师兄之上。”他明知郭传鳞入门不过数载,纵使天资过人,也学不到什么高明的剑法,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究其原因,却是被恨意冲昏了头,一来不愿让洪鲲拣个便宜,成为嵩山派掌门的孙婿,二来迁怒于长支,有心让李一翥丢个脸,栽个跟头。

    张仁虽觉哪里不对劲,终究是外人,对华山派的内情隔了一层,窥不真切。张鹿双眼通红,左一杯右一杯灌酒,张仁却只当他输给了长支,闷闷不乐,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搂住兄长的肩膀

    ,不疼不痒劝慰了几句,离席来到丁双鹤身旁,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丁双鹤心中拿定了主意,他站起身,向厉轼满敬一杯酒,提出让两派三代弟子切磋一下剑法,为大家助兴。厉轼心中会意,他是想看看未来孙女婿的武功,只是不知看中了谁人,当下笑着答应下来。

    丁双鹤目光落在李一翥身上,呵呵笑道:“李贤侄,听闻你门下有一郭姓弟子,天资卓绝,剑法通神,不知可在此间?”

    李一翥闻言为之一怔,起身拱手道:“有劳丁掌门问起,小徒在贺岁堂外听命。”

    丁双鹤道:“好,有劳贤侄将其唤来一见,可好?”

    贺岁堂中这许多俊彦,为何偏偏要见郭传鳞?难不成择婿择到了他头上?他娶了嵩山派掌门的孙女,秦榕怎么办?李一翥肚子里转着念头,脸上不动声色,扭头叮嘱洪鲲几句,让他去请郭师弟进贺岁堂来拜见丁掌门。

    厉轼微一沉吟,便猜透了丁双鹤的打算,他显然认定李一翥将是华山派的下一任掌门,孙女与他的徒弟结为秦晋之好,对嵩山派最为有利。不过老谋深算,机关算尽,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郭传鳞……嘿嘿……他嘴角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带上几分阴沉诡异。

    郭传鳞得师兄传讯,大步流星踏进贺岁堂,烛影摇曳,众目睽睽之下,他坦然无惧,见过掌门和师父,豪气勃然而作。

    厉轼将他唤上前,向丁双鹤道:“丁掌门,这就是小徒新收的门人,姓郭,名传鳞。”

    郭传鳞拜见嵩山派掌门,礼数周到,不卑不亢,丁双鹤上下打量他几眼,心中先有三分欢喜,洪鲲面带老相,这郭传鳞卖相着实不错,若剑法当真如张仁所说,孙女嫁了他也不算委屈。他笑着跟厉轼客套几句,招手叫来魏定海,让他请教一下长支弟子的剑法。

    魏定海剑法出众,名列“七杀剑”之首,武功直追“嵩山四金刚”,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华山派弟子亦有所耳闻,那郭传鳞拜入李一翥门下不过两一年光景,这个糗是出定了。

    郭传鳞听师兄说起,唤他进去十有**是与嵩山派比剑切磋,不过瞧众人的眼色,似乎另有内情。他稍一犹豫,李一

    翥拍拍徒弟的肩膀,代他答允下来,道一声:“好!”

    贺岁堂顿时安静下来,李一翥亲自取了五根牛油巨烛,将烛台插在大堂正中,相隔约五六尺,前后左右,杂乱无章,烛火照亮了他粗犷自信的容貌。

    丁双鹤愕然道:“李贤侄这是何意?”

    李一翥道:“刀剑不长眼,万一收不住手,未免有伤两派和气。我这徒弟平日里练了一手小玩意,先演练一番,请丁掌门和嵩山派诸位师兄弟指点。”

    魏定海恍然大悟,心中微有些鄙夷,原来李一翥对徒弟的剑法不自信,打算借这五根巨烛做文章,占个先手便宜,即使技不如人输了一阵,面子上好歹也过去。他自忖剑法轻功火候已足,胸有成竹,不管对方出什么题目,只管接下来就是了。

    丁双鹤目光闪烁,颔首应允。

    李一翥道:“还请师父赐下太岳神剑一用。”

    厉轼不知徒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笑吟吟解下腰间佩剑,连鞘一起丢给李一翥。李一翥默运玄功,缓缓抽出长剑,寒光夺目,一声低沉的龙吟缠绕在梁柱间,久久不散。丁双鹤见到那柄光华四射的神兵,脸色微变,太岳神剑乃是华山派镇山之宝,嵩山派可没有什么利器能与之争锋,李一翥借来此剑,到底想干什么?

    李一翥关照徒弟道:“把身上的累赘都脱掉吧!”

    郭传鳞解开绑臂绑腿,小心翼翼放在凳子上,他隐隐猜到了师父要自己做什么,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不是把他放在火上烤吗?不用回头,他也能察觉无数嫉恨的目光,如同利剑刺在背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背心也一并脱去!”

    郭传鳞看了师父一眼,只得解开外袍,脱下沉甸甸的背心,洪鲲上前接过背心,低低说了句“小心”,抱起绑臂绑腿退到一旁。李七弦紧握双拳,眉飞色舞,欢欣激昂,就差叫几声“师兄威武!师兄加油!”郭传鳞身上只穿着粗布短衫,露出结实的手臂和肌肉,李一翥把太岳神剑塞进他手里,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一拍他的肩膀,道:“去吧,全力施为,无须留手,别丢了华山派的脸!”

第四十四节 人中龙凤

    郭传鳞明白师父的用意,魏定海出身名门,少年剑客,从未见识过尸山血海的拼杀,悲风回旋剑刚猛激烈,只怕剑势一起,心神即为之所夺,非死即伤,脸面上过不去,伤了两派的交情,不如显露手段,令其知难而退。

    他提起太岳神剑踏出半步,脊椎骨节爆出一阵低微的噼啪声,水纹般扩散到肩背臂腿,密如爆豆,神剑在他掌中嗡嗡作响,一抹光华流转不定,有如活物。华山派众弟子无不心中一凛,在场竟无人识得他的起手式。

    山风扑入贺岁堂,烛火摇曳,明暗不定,郭传鳞趁势展开身法,连人带剑旋作一团黑影,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从五根巨烛间穿过,倏地回到原位。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太岳神剑爆出一片迷离寒光,稍纵即逝,那五根巨烛依然好端端地插在烛台上,不见动静。

    丁双鹤掩饰不住诧异之色,他缓缓起身,用力鼓掌道:“精彩!精彩至极!厉掌门,华山门下有如此出色的弟子,我嵩山派甘拜下风。”掌声在贺岁堂中回荡,五根牛油巨烛受到震动,齐齐坍塌,大小不一的烛段跌落在地,断口平滑如镜,或正或斜,竟没有两截完全相同。

    厉轼微笑道:“丁掌门谬赞了。”郭传鳞不愧是青城派寄托厚望的人中龙凤,短短数载,竟将悲风回旋剑练到如此境地,直中取,曲中求,极速回旋中连出三十二剑,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剑锋切过巨烛却没有将其带倒。这也是李一翥借用太岳神剑的原因,换成普通的佩剑,不会有这么震撼人心的效果。

    周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兄新收的弟子,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剑奇才,之前不显山不露水,难道是故意藏拙?他的目光落在郭传鳞解下的背心、绑臂和绑腿上,顿时心下了然,暗想:“长支入门的基本功果然有道理,那里面灌满了铁砂,长年累月不离身,难怪一朝解去累赘,判若两人。师兄啊师兄,你真是调教了个好徒弟,五峰五支三代弟子,无人能挡他这雷霆一击!”

    魏定海额头上冷汗涔涔,脸色极为尴尬,

    郭传鳞剑法通神,摧枯拉朽,凌厉无俦,他若下场,只怕就像那几根牛油巨烛,来不及反应就被切成十七八段。不等掌门吩咐,他颓然道:“不用比了,郭师弟剑法高明,在下自愧不如。”

    丁双鹤捻着胡须呵呵而笑,李一翥之徒如此了得,真是意外之喜,要相貌有相貌,要人才有人才,丁茜托付此子,可谓天作之合。

    厉轼将话挑明道:“丁掌门,我这徒孙资质不凡,年少有为,可否看得过去?”

    丁双鹤稍一犹豫,回头望了孙女一眼。二人的每一句话,丁茜都听在耳中,她很早就知道,这桩婚事关系到嵩山派的兴衰存亡,由不得自己做主,为了嵩山派,她也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既然爷爷选中了华山派长支,选中了郭传鳞,那么他就是自己的良人,自己的夫婿。她抬起头,飞快地瞥了郭传鳞一眼,见他提着太岳神剑长身而立,神采飞扬,心中不觉微微一动,脸颊泛起两团红晕。

    丁双鹤见孙女不作声,显然对此子颇为满意,他亦是果决之人,当即颔首道:“这次两派共襄盛举,嵩山派愿附骥尾,茜儿的终身大事,也就一并劳烦厉掌门费心了!”

    这几句话像惊雷一般跳入耳中,秦榕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身体微微颤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刺入了掌心,恍若不觉。“原来……原来……丁掌门是来给孙女挑夫婿的……”她多么希望郭传鳞能回头看她一眼,然后断然回绝,但她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么做是欺师灭祖,当众给华山派和嵩山派脸上抹黑,大是大非的关节岂容含糊,郭传鳞断不会如此不智。

    李一翥心中稍有不忍,转念一想,郭传鳞娶了丁双鹤的孙女,嵩山华山二派成秦晋之好,顺便也断了女儿的念想,一举数得,秦榕受些委屈又有何妨。他拍拍徒弟的肩膀,在他耳边提点道:“还不快谢过掌门!”

    郭传鳞双膝跪地,向掌门谢过借剑之恩,双手托起太岳神剑,恭恭敬敬交给师父,李一翥接过神剑,还剑入鞘,奉还掌门师尊。厉轼将剑悬于腰

    间,笑道:“一翥,此剑与你这徒儿有缘!”

    此言意味深长,众人无不为之惊叹,心思敏捷之辈业已意识到,厉掌门似乎当众暗示,本派掌门之位,将经李一翥传给郭传鳞,而华山派与嵩山派也会因郭、丁二人的婚事,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是改变未来江湖格局的大事。云台、莲花、朝阳、玉女诸支的峰主长老虽然心存不满,但郭传鳞这一手悲风回旋剑刚猛激烈,门下三代弟子不争气,无人能与之争锋,也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气。

    丁双鹤长长舒了口气,他忽然觉得,这次低头上华山,是无比正确的选择,孙女终生有托,嵩山派前途无量!

    李一翥心情有些复杂,对郭传鳞的出身来历,他始终未能释怀,华亭镇钱家祖坟,借着钱家小姐的由头试探了一番,他似乎毫不知情。如此良才,连掌门都亲口赞许,有意将太岳神剑传与他,自己是不是多虑了?之前患得患失,会不会错过了一个佳婿?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看女儿,李七弦脸上并没有失落之情,反而忧心忡忡地望着秦榕,似乎深为其担心。

    十八里坪贺岁堂中,郭传鳞一战成名,万众瞩目,直到这一刻,他才在华山派站稳脚跟,崭露头角,嵩山派的魏定海,堂堂“七杀剑”之首,沦为不自量力,与皓月争辉的萤火。江湖便是如此现实,强者为尊,赢家通吃,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一条康庄大道,就此出现在郭传鳞脚下。

    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华山派掌门厉轼没有问,嵩山派掌门丁双鹤没有问,包括他的便宜师父李一翥也没有问,郭传鳞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样选,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未来的新娘,目光恰好与丁茜撞在一起。

    四目相投,情意绵绵,秦榕心中酸楚难禁,两行清泪滚落在地。“辣手观音”冯笛根本没有留意到徒弟的失态,从郭传鳞踏入贺岁堂的一刻起,她就目不转睛盯着他,双眉倒竖,目光中满是怨恨暴戾。

第四十五节 英雄不问出身

    夜已深,贺岁堂的饮宴临近尾声,掌门峰主长老俱已退去,堂中止剩两派的二代三代弟子,山居清苦,难得畅饮,年轻人多半没什么城府,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一个个称兄道弟,攀起了交情。

    嵩山派丁掌门的孙女丁茜独坐一隅,滴酒未沾,郭传鳞剑惊四座,丁掌门亲口许婚,厉掌门千金一诺,这宗婚事是板上钉钉,无可翻悔了,没人敢冒冒失失上前骚扰。见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她起身拿了一只酒盅,携一壶酒,来到李一翥席前。洪鲲已离席,与诸峰师兄弟寒暄,李七弦自去安慰秦榕,李一翥身旁只有郭传鳞一人侍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丁茜执晚辈礼,恭恭敬敬为李一翥斟满美酒,小媳妇见公婆,低眉顺眼敬了一杯。

    李一翥满饮杯中酒,面带微笑,此刻近在咫尺,见她肌肤白皙,眉清目秀,怯生生若不经风,心中生出几分爱怜,低低道:“这几日落雁峰月黑风高,乍暖还寒,你须得小心,最好与丁掌门在一起,切莫远离。”丁茜眨眨眼,心道:“李师伯这几句话好生蹊跷,难不成华山派有外敌来袭,不大太平?”

    郭传鳞听在耳中,心下了然,他这便宜师父看似豪迈率直,实则心细如发,顾虑周全,华亭镇钱家小姐已遭厄难,凶手保不定潜入落雁峰,在暗中窥探,寻找下一个猎物,要挑动嵩山派与华山派反目为仇,丁茜是最好不过的目标,毁了她,丁双鹤如何肯善罢甘休!

    丁茜欠身应诺,挪步来到郭传鳞身前,淅淅沥沥斟下一杯酒,双手持酒盅,缓缓举至齐眉,衣袖滑落,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腕。郭传鳞有些摸不着头脑,谢了一声,接过酒盅一饮而尽,随手置于席上,丁茜拿起酒盅收入怀中,举目望了他一眼,低头退下。郭传鳞不觉笑了起来,心道:“这小姑娘惯会打哑谜——既然我许配给你,那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生死契阔,不离不弃。”

    李一翥忽道:“丁掌门的孙女很不错,你莫要辜负了她。秦榕那边……当断则断,切莫再藕断丝连了。”郭传鳞有些诧异,他从未主动招惹秦榕,怎地师父语带责备,认为是他不妥?不过这种事也无从辩解,他爽快地答应一声,根本没往心里去。

    三更交四更,夜阑人静,十八里坪重归沉寂,只有秋虫在草叶间低鸣,一声近,一声远,一声浊,一声清。郭传鳞独自立于山崖旁,低头沉思,四周黑夜有如实质,吞没了他的身影,山风料峭,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秦榕远远注视他良久,鼓起勇气上前去,轻轻咳嗽一声,强笑道:“郭师兄,恭喜你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转瞬消逝在风中,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只想听听郭传鳞的声音,听他亲口说,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答允下来,又或者,他会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说,我们私奔吧!

    但这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郭传鳞回过头朝她笑笑,嘀咕了一句:“谁知道呢……”

    “咦,你说什么?”秦榕与他并肩而立,觉得贺岁堂中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妄,时间仿佛停止在过去某刻。

    “谁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秦榕咬着牙道:“听说嵩山派的丁姑娘容姿出众,性情温和,掌门师祖又……许诺把太岳神剑传给你,双喜临门,怎么不是好事?”

    郭传鳞叹了口气,烦恼道:“什么双喜临门,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两件事把我推到风头浪尖,以后想要低调,也不可能了。”

    这是掏心窝的话,剥掉了所有的掩饰和伪装,秦榕觉得既温暖,又难过,为什么他早不能坦诚地面对自己呢?她喃喃道:“何必要低调呢,你本来就是人中龙凤,刻意低调,岂不是太虚伪了?”

    “我跟你不同。我出身不纯,在华山派又没有根基,行事再不谨慎,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嘛!”

    秦榕宽慰道:“你是指当过叛军?英雄不问出身,这没什么。”

    “那还是小事。”

    “还能有什么大事?”

    郭传鳞沉默片刻,涩然道:“我学过几天青城派的功夫。”

    “咦?”秦榕不明就里,学过青城派的功夫又如何?华山弟子中带艺入门的不在少数,也不见师门另眼相看。

    这件事跟秦家也有扯不断的干系,郭传鳞见她一无所知,想了想,斟酌言辞,从秦守邺收藏的几本旧书说起,渐次提及赵帅的智囊韩兵系青城派余孽,而青城派与华山派是不共戴天的世仇,“华山七剑”中最小的秦守贞横剑自刎,秦榕的师父冯笛性情大变,都是因青城派而起。

    他含糊其辞,并没有细谈“世仇”的由来,秦榕听得惊心动魄,抑郁道:“难怪……师父看你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不是怪怪的,你师

    父恨不得把我抽筋剥皮。”

    “掌门师祖和李师伯知道这件事吗?”

    “他们早就知道了,我什么都没隐瞒,当时你师父也在场。”

    秦榕松了口气,道:“这就好,才学了几天青城派的功夫,不算什么,忘了就没事,我看掌门师祖一点都不在意,李师伯对你也很好。”

    当真不在意?当真很好?郭传鳞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心中总觉得没底。他必须抓住些什么,只有功夫才是自己的,悲风回旋剑也好,双撞劲也好,只要能保全自己,他根本不在意青城派还是华山派。

    见秦榕为自己担忧,他有点感动,想了想,郑重提醒道:“秦师妹,这几天落雁峰不大太平,你最好跟大家在一起,千万不要单独行动,就像现在这样。”

    秦榕的心思在旁的地方,没有理会他话里警告的意味,忽道:“那么你是打算……跟嵩山派的丁姑娘成亲了?”

    郭传鳞有点尴尬,反问道:“你觉得呢?”

    “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她?”

    “秦师妹,这桩婚事关系重大,我只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这并不重要了。人活着就是这样,能自己选择的东西不多,你不能选择出身,不能选择父母,不能选择兄弟姐妹,也不能选择聪明或蠢。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接受老天给他的东西,这是命。何况,如果丁茜真的如你所说,‘容姿出众,性情温和’的话,那未必不是件好事。”

    秦榕鼻子一阵阵发酸,郭传鳞虽然有些无奈,但他很现实,冷静而理智,他不是那种冲动的热血青年,不过他能够对自己说心里话,已经足够了。她颤抖着声音道:“你认命了吗?”

    郭传鳞望着她的双眸,伸手摸摸她的脸庞,断然道:“你的心思我懂,但我们,只能认命,只能走到这一步!”

    “只能是师兄和师妹?”秦榕眼中充满了泪水,他的身影一点点变模糊,融化到夜色里。

    郭传鳞没有回答,他侧身挡在秦榕身前,双膝微曲,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时刻提防着未知的威胁,深深后悔空着双手,没有携剑。“姓秦的小丫头,想不想把他变成你的夫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却不是对他说话。

第四十六节 一石激起千层浪

    郭传鳞目光一转,落在秦榕腰间,伸手将她的佩剑拔出,只是普普通通一柄青钢剑,分量轻飘飘,极不顺手,但此时此刻也无从挑剔,他微微伏地身躯,从丹田提起一点真炁,低声喝道:“是谁?”

    风声骤起,一个身影如大鸟般当头扑下,身法之快,与华山派掌门差相仿佛。悲风回旋剑虽然刚猛激烈,却不利对空迎击,郭传鳞护住秦榕,青钢剑顺势撩起,使一招“孤枝迎客”,直取对方胸腹要害。

    “班门弄斧!”那人亦是一剑刺出,同一招“孤枝迎客”,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两剑交错而过,青钢剑剧烈颤抖,犹如遇到磁石一般,与对方长剑无声无息黏在一起。郭传鳞心头突地一跳,情知不好,急忙翻转手腕,“双撞劲”鼓荡而出,却如泥牛入海,手中之剑重逾千钧,根本不听使唤。那人合身压下,剑尖微颤,在他膻中穴上一触即收,飘然落地。

    膻中乃人身任脉要穴,上连玉堂,下接中庭,最是要紧不过,郭传鳞如遭雷击,青钢剑当即脱手,叮叮当当断为数截,僵立于原地,纹丝不动。点穴解穴冲穴的手段,他一无所知,不敢胡乱尝试,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弄个半身瘫痪,一时间受制于人,不得自主。

    交手不过数息,郭传鳞即告落败,秦榕还没回过神来,郭传鳞已不得动弹。她心急如焚,张开双臂护在郭传鳞身前,警惕地望着对方,心中一片冰凉,自己舍了性命,也挡不下一剑,二人武功上的差距,判若云泥,天壤之别。

    这才是江湖第一流的武功剑法,非他所能企及,郭传鳞心如明镜,对方只为试试他的剑法,手下留情,并无杀意,当下试探道:“可是韩先生?”

    来人正是青城派掌门韩天元之侄,扬州韩府唯一幸存于世的孤儿,叛军大帅赵伯海倚重的谋主,韩兵韩大略。

    韩兵上下打量着秦榕,似乎看到了另一人的影子,他沙哑着嗓子道:“你是谷梁秦家的丫头吧?”

    秦榕定了定神,彬彬有礼道:“秦榕见过前辈,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夤夜上华山所为何事?”

    韩兵对她的镇

    定颇为欣赏,他朝郭传鳞努努嘴,道:“我姓韩,他本是我青城门下弟子,被李一翥抢去了,转投华山门下。这次我来讨还公道,不算冒犯吧?”

    秦榕心中打了个咯噔,躬身见礼道:“原来是青城派的韩先生,我听小师叔说起过你。”

    韩兵哼了一声,道:“是周轲那小子吧,料想他也没什么好话!”

    秦榕有心拖延时间,把话题越扯越远,道:“小师叔说韩先生的摧心掌和双撞劲炉火纯青,造诣更在青城派历代祖师之上,一手松风剑法,别出机枢,登峰造极。”她在合川谷借居之时,周轲曾找她问起冯笛的近况,有意无意提起韩兵韩大略,对他品评颇高,至于“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之类的溢美之辞,是秦榕急中生智,自作主张加上去的。

    韩兵不为所动,森然道:“武功厉害有什么用,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青城派还不是无缘无故,被华山派杀得干干净净!”

    秦榕吃了一惊,郭传鳞一带而过,并未细说两派结仇的经过,照韩兵的说法,却是华山派不占理——他的一面之词,岂可随便相信!

    韩兵道:“江湖事江湖了,拳头硬的在理,多说无益。我且问你,你甘不甘心?只要你开口,我就替郭传鳞做主,让他娶你为妻!”

    秦榕有些窘迫,她与郭传鳞的对话,显然被那人听在耳中。郭传鳞则心中一动,韩兵的情绪似乎有些波动,有失一贯的冷静自如,难道……难道他与秦榕有某种渊源?

    韩兵见她扭扭捏捏,久久没有作答,不觉摇了摇头,身处险境,不可久留,他踏向郭传鳞,秦榕本能地挡住去路,说道:“你……你别过来!”

    “我要把郭传鳞带走,别挡着我的道。”

    “不行!”秦榕尖叫起来。

    韩兵呵呵冷笑道:“你担心他的安危?放心,学了青城派的功夫,就入了青城派的门,他是我的门人,我还指望他报青城派灭门之仇呢!”

    郭传鳞叹了口气,出言阻止道:“秦师妹,你走吧,韩先生一言

    九鼎,不会伤害我的。日后有缘的话,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这几句话滴水不漏,意味深长,用“一言九鼎”四字扣住韩兵,又暗示秦榕自己不会忘情,他日还有再见的机会。

    秦榕愣了一下,心中万分凄苦,日后有缘,他二人能有什么缘,再见之时物是人非,只怕他早已是旁人的夫婿!她一跺脚,摇首哭道:“我不要以后再见,我们眼下就不要分开!韩先生,你若要带走郭传鳞,就连我一起带走吧!”

    “好!好!当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当年……她若有你这么果敢,何至于……”韩兵深吸一口气,眼圈有些发红,他将利剑收入鞘中,上前提起二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黝黝的山林中。

    数个时辰后,正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落雁峰十八里坪警声四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乱成一团。嵩山派掌门丁双鹤脸色铁青,手持利剑,领着一干门人直奔贺岁堂而去,须发俱张,怒不可遏,华山派的弟子急忙上前阻拦,双方唾沫乱飞,相互指责,眼看一场乱斗不可避免。

    华山派掌门厉轼及时现身,喝住正待动手的弟子,和颜悦色地问道:“丁掌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丁双鹤眼圈都红了,他一剑砍在身旁的巨石上,火星四溅,长剑断为数截,怒道:“茜儿她……她……她……她……”他慢慢蹲下来,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全然失去了一派掌门的威严。

    厉轼顿时脸色大变,脱口道:“令孙女莫不是……莫不是被人……”

    冯笛乖戾的脸上不停抽搐,她突然尖叫道:“是青城派的余孽,阴魂不散,上山来寻仇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厉轼眼中寒芒闪动,恨恨道:“青城派!青城派!嘿……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举目四顾,令诸位峰主长老,弟子门人,四处搜索戒备,遇到可疑之人,立即发声示警,不要贸然与其交手!

    丁双鹤抬起头,悲愤地问道:“是谁?是谁害了茜儿?”

    厉轼静静道:“青城派,韩兵,韩大略。”

第四十七节 人间留给凡人

    韩兵纵然气功精湛,毕竟过了盛年,血气衰减,秦榕倒还罢了,郭传鳞手长脚长,体型魁梧,重得像头牛,扛在肩头行动不便,当他从峭壁攀下落雁峰,双足踏上实地时,气息已有些紊乱,如同与高手激战多时。“十多年奔波辗转,到底比上不那些年轻人了!江湖是属于年轻一辈的,我注定要死在沙滩上。”韩兵颇有些惆怅,轻轻放下秦榕,一抖肩,将郭传鳞摔在地上。

    正当此时,落雁峰后山蓦地响起一声尖啸,凄厉刺骨,令人不寒而栗。韩兵顿时脸色大变,神情变幻,隐隐有一丝畏惧。

    秦榕正伏下腰照看郭传鳞,被啸声吓了一跳,只当是夜枭啼叫,也没放在心上。郭传鳞皮糙肉厚,又练过“双撞劲”,怎么摔都摔不坏,秦榕放下心来,起身打量四周,月华如水,照亮了林木葱郁的山谷,孝子峰近在眼前,雾气缭绕,静谧而安详。秦榕在孝子峰住了这么久,竟不知山脚下有这么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她努力辨认着方位,随口道:“韩先生,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韩兵抿唇打了个唿哨,林中“呼啦”跳出一个高大的胡人,眉粗眼小,胡须卷曲,颧骨高高凸起,腰间挂着一把弯刀,俯下身吻他的脚背,神情极为欢喜。秦榕吓了一跳,随即醒悟过来,那是胡地的风俗,相当于汉人单膝跪地行大礼。她觉得脚背有些异样,急忙退后几步,心想,她可不要有人行吻脚礼!

    韩兵用佶屈聱牙的胡话关照了几句,那胡人咧嘴一笑,弯腰抱起郭传鳞,像扛麻袋一样把他甩在肩头,恍若没有分量。韩兵托住秦榕的臂肘,展开轻功在林间穿行,那胡人扛着郭传鳞紧跟在后,健步如飞,不离不即,没有拉下半步。

    秦榕好奇地问道:“他是北地的胡人吗?”

    “是的。”

    “自古胡汉如水火不容,怎么他会死心塌地跟着你?”

    韩兵淡淡道:“他不小心触怒了部族头领,头领要剥下他的皮当鼓敲,挖出天灵盖当碗用,恰好被我撞

    见,用一枚翡翠手镯换下他的命。按照胡人的风俗,他是我的财产,从头到脚都属于我,我就把他带到中原,当个长随。他既老实又听话,忠心耿耿,这点比汉人强多了!”

    郭传鳞忍不住插嘴道:“赵帅打算兵出夹关,攻打京城了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秦榕没反应过来,韩兵咧嘴笑道:“是谁告诉你的?”

    郭传鳞道:“是我猜的。”

    韩兵赞许道:“好!好!我教你读兵书,花的工夫果然没有白费!不错,赵帅说动北地胡人,起大军攻打河北三镇,三镇一旦失守,京城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郭传鳞试探道:“赵帅当真与妖物做成了交易?妖物入侵大梁国,仙城就坐视不理吗?”

    勾结妖物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韩兵避重就轻道:“怎么不理会,赵帅打下夹关,修道人退守葛岭衡河一线,双方僵持不下,生灵涂炭,最终达成一致,另辟战场,论一个高下,不再插手中原的龙蛇逐鹿。”

    郭传鳞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叛军占据雄关,西接松岭,东临绝涧,南依葛岭,北濒衡河,号称“车不方轨,马不并辔”,无有妖物助阵,守成绰绰有余,进取却力有不逮,难怪韩先生另辟蹊径,说动胡人兴兵攻打河北三镇,牵制大梁国的精锐兵马,赵帅大军方可乘虚而入。

    秦榕暗暗松了口气,人妖终究殊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跟妖物纠缠不清,必将惹来大祸,如今妖物与修道人另辟战场,将人间留给凡人,再好不过,叛军与朝廷无论谁输谁赢,不过是改朝换代的游戏,不至动摇根本。

    一行人马不停蹄继续赶路,及至天色大亮,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镇歇脚。韩兵买了十几个馒头,夹上驴肉饱餐一顿,又雇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把郭传鳞和秦榕藏在车里,命胡人在前探路,马车随后西行。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废弃的驿站旁,韩兵没有灭口,

    付了车资,还额外多赏几吊钱,那车夫浑不知躲过一场杀身之祸,欢天喜地往回赶,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翻过一个山头,四人折向西南,来到一个破败的庄园中。庄主姓闵,五十上下年纪,体态肥硕,走路一步三摇,全靠奴仆搀扶,才没滚倒在地。他虽然是主,但对远道而来的韩兵极其敬重,喘着粗气亲自奉上好茶汤,又尽其所能摆下一桌酒宴,粗鱼大肉,盆大量足,唯恐怠慢了贵客。

    韩兵解开郭传鳞穴道,招呼那胡人一同入席,闵庄主亦有胡人血统,丝毫不觉唐突,反认为脸上有光,陪着笑脸频频举杯向他们敬酒。郭传鳞血脉不畅,手脚麻木,僵坐半天才缓过劲来,他端起酒杯,颤巍巍送到嘴边,手一抖,全倒在衣襟上。秦榕心疼他,用力揉着他的掌心,活络血脉。

    这一路颠簸,是韩先生在惩罚他欺师忘祖,虽然身陷危局,迫不得已,他也应当吃点苦头赎罪,即使做不到甘之如饴,也不可流露怨怼之色。

    那胡人蹲在椅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甚是豪迈,韩兵与闵庄主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随意品尝些酒水菜肴。郭传鳞留意到那闵庄主口音里带着少许扬州腔,猜想他与扬州韩府当是旧时相识,因那一桩莫须有的谋逆案,才沦落至此。

    菜上得差不多,郭传鳞的手脚才恢复了知觉,那胡人已经吃饱了,拿根鸡骨头慢腾腾剔着牙,朝他狰狞地一笑,以示善意。席面上一片狼藉,没剩下什么可吃的东西,仆人最后送上来一大碗蟹油面,韩兵只尝了一小碗,剩下的推给郭传鳞。

    郭传鳞埋头吃着面,全然分不出是什么滋味。相识一场,耳濡目染,他并不认为韩兵性情残暴,将华亭镇钱家小姐先奸后杀的凶徒,当另有其人,只是适才宴席中,韩兵打量秦榕那古怪又得意的眼神,又意味着什么?他忽然记起昨夜在落雁峰十八里坪,韩兵情绪激荡之下说漏了嘴,“当年……她若有你这么果敢,何至于……”

    那个她究竟是谁?

第四十八节 今朝有酒今朝醉

    奴仆收拾去残席,奉上清茶消食,随意喝了几碗,闵庄主先行告退,韩兵召来一个婢女,引了秦榕去别馆歇息,把郭传鳞叫到后花园,丢给他一把长剑,让他演练一遍学过的剑法。

    郭传鳞心中有了计较,他先练了一遍松风剑法,沉稳老练,显然下了不少工夫。韩兵沉默片刻,赞许道:“你没有丢下青城派的功夫,不忘本,这很好。松风剑法与双撞劲互为表里,相辅相成,日后待你内功有所成就,足以凭一剑纵横江湖。”

    提到“双撞进”,韩兵记起此子习剑的资质虽平平无奇,修炼内功却进展甚速,他伸手扣住郭传鳞脉门,略一试探,摇首道:“这几年你没怎么搬运周天吧,真炁进展不大,不过落雁峰上人多眼杂,李一翥心细如发,谨慎些也是好的。”

    郭传鳞低声应是,他在落雁峰花了大力气打熬筋骨,没怎么修炼“双撞劲”,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惹祸上身,只是学了悲风回旋剑后,缺少内功配合,才重新拣起来。结果在合川谷中,华山掌门亲自试剑,一招“太岳三青峰”,就逼得他露出了马脚,险之又险,回想起来犹觉后怕。

    韩兵看过他剑法内功,心中颇为欣慰,以他的年纪,身处险境,犹能将青城派的功夫练到如此地步,着实不易。他咳嗽一声,双目炯炯,道:“李一翥是华山掌门首徒,修为深厚,眼光了得,他都教了你些什么?”

    郭传鳞毫不隐瞒,从长支入门的基本功说起,花费一年光景打熬筋骨,锤炼肉身,李一翥才教了他一套“悲风回旋剑”,却只传外功,不传内力,似乎心存芥蒂,防了他一手。

    韩兵冷笑道:“那是因为你跟青城派扯上瓜葛的缘故,李一翥看似豪迈,实则胸有城府,这厮……嘿嘿,当真厉害得紧……”

    郭传鳞又说起滑落鬼见愁深涧,机缘凑巧,服食了“烛阴果”,厉轼说此物有“筋骨强健,力大刚猛”之效,得药力相助,他在悲风回旋剑上造诣一日千里,厉轼试剑后颇为认可,传

    下“混元一气先天功”,命其悉心修炼。只是后来变故频生,他还没静下心来细细揣摩,就被韩兵劫持而去,一路奔波来到此地。

    厉轼会如此好心,越俎代庖传下“混元一气先天功”?韩兵低头沉吟良久,命郭传鳞将入门口诀复诵一遍,乍一听平和中正,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他嗅到了阴谋的气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间来不及细细推敲,他挥挥手,让郭传鳞演练一遍“悲风回旋剑”,看看华山派这门深藏不露的剑法,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郭传鳞提起长剑,催动双撞劲,直中取,曲中求,在方圆丈许急速回旋,寒光明灭,游刃有余。韩兵看了一回,暗暗心惊,华山派积淀数百年,果然根深蒂固,他练剑四十余年,自以为看尽天下剑法,无不了然于胸,不想这一路“悲风回旋剑”别出机枢,另辟一番天地,借回旋之力,恃强凌弱,以力破巧,如非亲眼目睹,哪里想得到!

    他稍一犹豫,不愿违心贬低,道:“悲风回旋剑刚猛激烈,再适合你不过了,你以后不要练松风剑法了,专一在这路剑法上下工夫,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郭传鳞答应一声,韩兵此言正合他心意,松风剑法灵动机变,与他性情不符,不及悲风回旋剑大开大合,酣畅淋漓。

    韩兵凝视他的双目,由衷道:“很好,你很好……我且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是要他表明态度了,郭传鳞心中很清楚,这也是他唯一一次表明态度的机会,青城派和华山派势不两立,选边站队在所难免,若非他还有那么一点往日的情分,几分利用的价值,韩兵根本不会问这句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曲,进什么庙拜什么佛,他没有犹豫,单膝跪地,抱拳道:“入华山派本是权宜之计,非我所愿,愿继续追随韩先生,当赵帅麾下一名马前卒子!”

    韩兵拍拍他的肩,弯腰将他扶起,宽慰道:“你有这个心,我很欣慰。跟我来,我有礼物送你。”

    郭传鳞微

    微一怔,按说接下来不该是拿捏住他的脉门,敲钉转脚纳投名状吗?怎地轻飘飘一句“很欣慰”就完事了?他有些忐忑不安,笑道:“多谢韩先生,小子愧领了!”

    韩兵脸上又浮出古怪而得意笑容,令郭传鳞心弦颤动,久别重逢,不知他准备了什么见面礼,神神秘秘,让人摸不着头脑。

    夜已深,寒意沁入心脾,郭传鳞跟着韩兵穿过花树,来到一个别致的小院中。仿佛破旧的长袍,突兀地点缀了一颗明珠,夹墙,漏窗,游廊,水池,湖石,曲桥,锦鲤,修竹,他仿佛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连空气中都漂浮着异样的气息。

    韩兵推开门,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扑面而来,屋里似乎是富家小姐起居的闺房,纤尘不染,椅案床几用材考究,素雅大方。烛光之下,秦榕倚在床头,衣发凌乱,双颊酡红,媚眼如丝,几乎要滴出水来。

    “洞房花烛,千金一刻,莫要虚度了。本来也想给你下点药,不过我想,没这个必要吧!”韩兵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声音如在云端,忽远忽近。

    秦榕就是韩先生为他准备的礼物,秦榕,就是他要纳的投名状!变成夫君云云,并非是随口一说,从一开始,韩兵就决意用秦榕缚住他的手和脚,缚住他的身与心,逼他抛弃丁茜,狠狠得罪嵩山派,与华山派一刀两断!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如果他心怀叵测,骨子里还是华山派的弟子,此时此刻又该怎么做?

    “多谢韩先生,我收下了!”郭传鳞笑了起来,既然韩先生都安排好了,又何必拒绝别人的好意?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踏进洞房,反手栓上房门,秦榕无意识地呻吟一声,似乎感觉到燥热难当,她用力撕扯着胸口的衣服,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脖颈修长,胸口垂落一块翡翠花佩,光华流转,满目皆绿。

    郭传鳞上前抱起她,低头吻她柔软滚烫的嘴唇,秦榕在迷乱中感觉到熟悉的气味,她松弛下来,任凭**将自己淹没。

第四十九节 铁翎异瞳鸽

    天蒙蒙亮,众人忙活了半宿,兜兜转转,将落雁峰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韩兵的行踪,倒是清点人头,发觉少了郭传鳞与秦榕二人。洪鲲与李七弦忧心忡忡,张鹿之辈却幸灾乐祸,凭什么来历不明的新人,能练成如此凌厉的剑法,又得厉、丁二位掌门的看重,这不是祸事来了,被青城派余孽掳走,十有**是回不来了!

    李一翥心下了然,这十有**是韩兵的手笔,郭传鳞曾是他手下的亲兵,秦榕是秦守贞的侄女,牵连瓜葛,并不让人意外。只是韩兵偷偷摸上落雁峰,害了丁掌门的孙女,又悄无声息掳去二人,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李一翥沉吟良久,前去拜见嵩山派掌门丁双鹤,探问当时的情形。

    丁双鹤守在孙女的尸身旁,五内俱焚,暗自神伤,他本不欲见客,但李一翥系厉轼首徒,下一任华山掌门的首选之人,孙女虽然亡故,并派一事仍要继续,最多拖延上一阵,反悔不得。他揉了揉脸,按捺下焦躁与愤慨,请李一翥入内一晤。

    李一翥见过丁掌门,劝慰了几句,切入正题,问起丁茜遇难的细节。丁双鹤虽悲痛,头脑却十分清醒,李一翥所询,句句都是关键,他深知其中利害,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一一道来。

    丁茜离开贺岁堂时已过三更,当时送她回转居所的是魏定海和张仁,二地相距不愿,没几步路,二人亲眼目睹丁茜踏入小院,反锁门户,这才双双离去。约摸过了数个时辰,落雁峰后山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啸,众人俱被惊动,不明就里,丁双鹤担心孙女安危,匆匆赶去探视,却发觉小院内空无一人,丁茜已不知所踪。他一时间心急如焚,带领弟子门人直扑后山而去,四下里搜索,在一个隐蔽的洞穴内找到了丁茜的尸体,胸口被利器重创,破开一条深及脏腑的大伤口,鼻息全无,业已殒命。

    李一翥心中好生奇怪,隐晦地问了几句,丁双鹤瞪起眼睛看了他半天,露出凄凉又古怪的神情,良久才瓮声瓮气道,孙女清清白白,并未被凶手所污。李一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试探着提出想看一看丁茜的尸身,果不其然,丁双鹤跳将起来,劈头盖脸怒斥一通,将他赶了出去。

    十八里坪愁云笼罩,人心惶恐不安,一场好事转眼搅得七零八落,厉轼也觉得棘手,只能暂时镇之以静,外松内紧,四下里搜寻蛛丝马迹,打探凶手的踪迹。

    数日之后,周轲在后山的密林中发现了贼人离去的痕迹,从留下的几处脚印推测,那人似乎提着什么狼犺重物,步履沉重,身法亦为之拖累。脚印时断时续,中止于一处悬崖峭壁,云雾缭绕,深不见底,贼人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从石缝攀缘而下,离开了落雁峰。

    厉轼和丁双鹤亲自带领弟子下山搜索,在孝子峰脚下一片隐秘的树林里找到若干凌乱的脚印,在场似乎共有四人,三男一女,向西穿林而去。

    二派都不乏精擅追踪的好手,他们沿着贼人的行踪追到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挨家挨户盘查,谁知当地民风彪悍,镇民一个个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外来者,随你威逼利诱,翻着白眼什么都不说。情急之下,华山派和嵩山派的“侠客”只好动用私刑,终于撬开了镇民的嘴,问出车夫胡四曾送过一帮人投西而去。

    丁双鹤心急火燎找来胡四,先丢了两锭纹银在桌上,接着把剑亮出来,架在脖子上问他选哪样。胡四倒是个软骨头,没怎么犹豫就全供了出来,照他的说法,贼子共有四人,一个中年书生,一个北地胡人,还有一对青年男女,他们雇了马车沿驿道疾驰,要走一整天,最后停在一个废弃的驿站旁,打发他回去了。

    李一翥仔细盘问四人的长相,确认那对青年男女正是郭传鳞和秦榕。

    丁双鹤押着胡四往驿站去,胡四得了银子,满口答应。只是从小镇到驿站路途遥远,二派弟子身具轻功,全力施为堪比奔马,但人毕竟不是马,短途疾驰问题不大,连着跑上一整天,铁人都吃不消。李一翥到镇上集市出高价购置骡马,但镇子实在小,骡马数量有限,厉轼只得遣回部分三代弟子,留下一干好手,与嵩山派一起骑上骡马,加鞭赶路。

    还没等他们赶到胡四所说的驿站,远远就望见浓烟滚滚,似乎是走了水。

    众人急忙赶上前,失火处是一座庄园,坐落于山坳间,业已烧

    成了白地。距山坳不远有一条大江蜿蜒流过,按理说泼水救火完全来得及,何至于烧成这般光景!李一翥心中一紧,驱马登上高处,极目远眺,四下里一片荒野,杳无人迹,江心有一条大船,扬起三道风帆,顺风顺水,箭一般驶向下游,贼人如是乘船走水路,他们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

    他将自己的推测告知二位掌门,厉轼略一沉吟,命弟子分头寻找船只,务必要截住那条大船。不过话虽这么说,荒郊野地,杳无人迹,到哪里去找船,就算找到一两艘打鱼船,单靠桨力也无济于事。

    这么做只是为了摆明姿态,宽慰一下嵩山派掌门。丁双鹤却不死心,带了弟子继续沿江追赶,厉轼只好奉陪到底,不过动身前,他命李一翥先行回转落雁峰,看护好十八里坪,以免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李七弦随父亲回到落雁峰,等了足足一个多月,才等到师叔祖一行人回来,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追上贼人。丁双鹤形销骨立,头发全白,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多年。没有人再提华山派和嵩山派并派之事,丁双鹤意冷心灰,扶了女儿的棺椁,悄无声息离开了落雁峰。

    三日之后,一头铁翎异瞳鸽飞落十八里坪,停在一处屋檐之上,咕噜噜咕噜噜叫了几遍,李一翥闻声而出,将一块熟牛皮裹住右臂,高高抬起,那铁翎异瞳鸽振翅落在他臂膀上,利爪如钩,抓得牛皮吱吱发响。李一翥从鸽腿上解下一封传书,来自数千里外的嵩山,写满了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絮絮叨叨,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似乎有意吊他的胃口。

    李一翥运足目力,一目十行,在书信的最后看到关键的几句话,丁双鹤极其宠爱孙女丁茜,央求澜沧派上使种下一道仙符,以精血浇灌,罹遭大难,可保她一次平安。李一翥顿时了然,丁茜之所以保全清白之躯,是仙符护体,及时击退凶手的缘故,只是这一道仙符威力有限,最终未能救下她性命。

    他没有与韩兵照过面,不知他是否为仙符所伤,但落雁峰十八里坪,倒是另有一人,行动之际露出些微异样,如非极其熟悉之人,察觉不到。

第五十节 天大窟窿

    天寒地冻,葛岭冻成一个佝偻的大冰人,衡河冻成一条银色的绸带。

    老刘头眯起眼睛望着头顶的太阳,呼出一团团缭绕的白气,“直娘贼,这鬼天气!”他嘀咕了一句,把手伸到火炉旁取暖。

    侯军头扯了扯胸口冰冷的皮甲,倒抽一口冷气,骂骂咧咧道:“太阳晒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奶奶的,叫人怎么熬!我说老刘头,去沽一葫芦酒,买点牛肉来,别傻坐在那里,屁股会冻住的!”

    老刘头神情有些尴尬,小声嘀咕道:“这个月早就断饷了……”

    侯军头从怀里费劲地摸出一块碎银子,丢到老刘头脚边,笑骂道:“又给河边那个私货骗走了?快去快回,别偷嘴,剩的拿回来,敢私吞老子扒了你的裤子抵账,叫你鸟都冻掉!”

    老刘头忙不迭拾起银子,陪笑道:“侯军头还信不过我嘛……这就去,这就去……”他提起枪杆,挑着葫芦,一溜烟往河边跑去。

    沿着硬邦邦的河岸往下游走,大约三里地远,有一户专做军营生意的酒家,军中虽有禁酒令,但这一带冬天实在太冷,不喝点酒御寒谁都扛不过去,长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酒家不开到军营门口,他们就只当不知道。

    老刘头搓了搓冻僵的手,瞥见衡河上有一条蠕动的黑点,他猜想是押送粮草的苦役,没留心细看。衡河之北有一支戍边的官军,长年驻扎在苦寒之地,防备北方的胡人,有什么风吹草动,早就闹腾起来了,况且胡人畏冷,一向在草长马肥的秋天进犯中原,这种天气他们只会窝在帐篷里,白白消耗干肉和马奶酒。

    老刘头在酒家烤着火炉,喝了几杯热酒,身上泛起阵阵暖意,舒服得要睡过去。他生怕侯军头怪罪,不敢多逗留,沽一葫芦烈酒,买五斤牛肉,用油纸包了揣在怀里,急匆匆往回赶。

    衡河上的黑点清晰可辨,似乎有人牵了马匹,在冰面上小心翼翼行走,隔得太远,看不清相貌,从盔甲和装束判断,显然不是胡人,应该是朝廷的戍边官军。“那帮家伙,

    抢不过胡人,就渡河来打野食,跟老子抢酒肉,抢女人,真不是东西!”老刘头淬了他们一口,一路小跑着回到哨楼下。

    侯军头早已等得不耐烦,他抢过葫芦,先灌了几口,瞪起眼睛骂道:“杀千刀的老刘头,又偷酒喝了,这半天才回来!”

    老刘头从怀里掏出温热的牛肉,分辩说:“衡河上有戍边的官兵回来了,我多看了几眼,所以耽搁了。”

    “扯淡!他们回来干什么?这可是咱们蛇盘营的地盘!”侯军头拈起一大块颤巍巍的牛肉丢进嘴里,含含糊糊说道。

    “军头高明!我看他们是耐不住冻,溜回来喝酒取乐了!”

    侯军头又喝了几口酒,把葫芦递给老刘头,道:“拿着,我上去看看——别给我死命灌,留一半下来!”

    老刘头眉花眼笑地接过葫芦,喝一口酒,吃一片带筋的牛肉塞进嘴里,眯起眼睛费力地嚼着,一脸享受。

    侯军头一步一滑,踩着挂冰的木梯登上哨楼,极目远眺,渡河而来的人数真不少,将近百余人马已经抵达南岸,清一色全是轻骑兵,在一片冻土上整顿队列,大部队还在冰面,源源不断向南岸进发。

    “好家伙,瞧这阵势,全撤回来了!咦——该不会是胡人偷袭,吃了败仗大溃退吧?”侯军头左看右看,心中犯起了嘀咕,那些骑兵军容整饬,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强兵,他可不记得戍边的官兵有如此精锐。

    “还是先向上头禀告,出了纰漏老子可担不起!”

    侯军头手忙脚乱往下爬,脚一滑,直挺挺栽下地,后脑勺被石头重重磕了一下,当场昏厥过去。老刘头吓了一大跳,丢下葫芦把他扶起,试了试鼻息,幸好还有气。“天灾**,当真是天灾**!”他叹了口气,吃力地背起侯军头,一路蹒跚去找军医。

    哨楼空无一人,寒风呼啸,木板嘎嘎作响。

    一个时辰后,渡河而来的轻骑兵集结完毕,绕过土城发起冲锋,尖刀一般插入守军

    的心脏。与此同时,叛军齐声呐喊,东出夹关,在赵帅统领下前赴后继强攻蛇盘营。

    赵伯海在妖物簇拥下打下夹关,修道人退守葛岭衡河一线,双方僵持不下,朝廷趁机增兵,将蛇盘营派往前线,老将胡一夫审时度势,依托葛岭衡河掘土为城,筑起第一道防线,坚守不出,赵伯海数次攻打蛇盘营,都无功而返。

    寒冬降临,冰天雪地,赵伯海龟缩于夹关不出,消停了数十日,谁都没料到叛军竟遣轻骑兵深入北地,与胡人夹击戍边官军,扫清障碍,而后从冰面渡衡河南下,前后夹击攻打蛇盘营,守军腹背受敌,死伤惨重。胡一夫久经沙场,心知东出夹关的叛军声势虽大,战力却不强,有土城阻挡,暂无大碍,渡河而来的轻骑兵才是致命的威胁。他当机立断,亲率主力北上迎击,稳稳守住三波冲击,阵势不乱。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眼看转守为攻,便可歼灭叛军精锐,轻骑兵呼啦散开,身后大批胡人呼啸而至,手持弯刀,嗬嗬大吼,有如狰狞的野兽。大军猝不及防,被胡人一气凿穿,防线立刻崩溃,胡一夫死在乱军中,蛇盘营门户大开,叛军蜂拥而进,迅速控制了大局。三天后,蛇盘营覆灭的消息传到京师,朝廷为之震惊,君臣惶惶不可终日!

    当朝天子梁元昊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性子懦弱,不是什么圣主明君,也谈不上昏庸无能。他从未踏出过天京一步,不知天下事,总算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没有刚愎自用之心,自登基以来,大梁国太太平平,没出什么大漏子。赵伯海等几路叛军原本徘徊于西北边陲,不成气候,但妖物插手作乱,捅了个天大窟窿,夹关失守,蛇盘营溃败,京城彻底暴露在叛军的兵锋下,难不成当真要亡国?

    梁元昊急忙召来中书令魏国祥、枢密使闻达询问对策,二位长官难得意见一致,请皇上急调淮军北上,克敌于天京之外。

    统领淮军的大将,是胡一夫之子胡观海,骁勇善战,白手起家,从无到有拉扯起一支子弟兵,号称“八百长淮军,可破十万兵”。

第五十一节 人挪活树挪死

    郭传鳞从葛岭镇放舟南下,风尘仆仆取道云南,辗转赶赴大梁国的南方重镇扬州。

    华山派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如今他是青城派的嫡传弟子,师从一十三代掌门韩兵,师徒一脉相传,他是首徒,亦是关门弟子。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韩兵没什么门派之见,并不在意他修炼华山派的悲风回旋剑,只要尽心尽力为青城派奔走,使什么剑法无关紧要。

    秦榕并没有随行,她有孕在身,与其父秦邺留在了葛岭镇,置于叛军的保护下。名为保护,实则软禁,这也是韩兵牵制郭传鳞的手段,人心隔肚皮,尽管纳了投名状,韩兵还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另一方面,赵伯海借胡人之力攻破蛇盘营后,并没有急于东进,他采纳韩兵的策略,悉心经营夹关,派遣游勇散骑南下骚扰,掠夺茶叶、盐和铁器,主力按兵不动,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势。在朝廷看来,叛军没有一鼓作气进犯京师,坐等各路勤王义师北上,形成合围之势,将胜机拱手相让,让人十分费解。

    枢密使闻达出身行伍,久经沙场,一语道破天机,赵伯海是在等,等春暖花开,等草长马肥,等胡人大肆进逼河北三镇,天下大乱,这是老成之举,背后定有高人指点。魏国祥深以为然,但他觉得叛军按兵不动反是好消息,赵伯海需要积蓄力量,大梁国也需要喘息,时间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动员起一国之力,难道还不能平定叛乱吗?

    大梁国的这一年冬天,波诡云谲,暗流涌动,胡人、叛军、朝廷三方势力各怀心思,暗中磨砺爪牙,合纵连横,明面上却维持着某种脆弱的平和。正是在这样诡异的局势下,郭传鳞搭乘一艘做茶叶生意的商船,离开了葛岭镇。

    北地苦寒,无有蔬食,胡人饮乳血,食肉腥,对茶叶的需求量很大,云南地区产茶的下脚料,压制成砖运到北方,换取裘皮良马,获利极多。然而河北三镇被羊氏经营得铁桶一般,茶商插不进手,只能另辟商路,不远万里来到衡河一线,贿赂

    戍边的官军,辗转与胡人交易。官军亦乐见其成,一方面各取所需,平白得一注抽成,上下分润,饷银反沦为鸡肋,另一方面通商易物,可缓解胡人频频犯边,免去不必要的厮杀,何乐而不为。

    茶商与胡人的交易仅限茶叶,盐铁向来由朝廷专卖,若胆大妄为,夹带私货,官军可以没收货物,先斩后奏。夹关太守史翔对盐铁查得极紧,力主“寸铁粒盐不入胡”,没人敢太岁头上动土,试探他的尺度和底线。

    商船的老板姓金,是个精明能干的茶商,这次他囤了二十条船北上,正是看准隆冬时节,胡人茶砖消耗殆尽,做一笔紧俏生意。说巧不巧,金老板撞上夹关沦陷,被困十余日,惶恐不安,人都瘦了好几圈,原以为血本无归,连性命都难保,但叛军对他们秋毫无犯,正儿八经做起了生意,二十船茶叶,获利还多了半成。只是这一回叛军以金银付账,收不到裘皮,良马更是毛都不见一根,听说叛军转手拿茶叶跟胡人交易,所易物资尽数充当军用,不入私人之手。

    临行之前,还接到一宗推不掉的小生意,郭传鳞主动找上门,搭他的船顺路南下,并慷慨付了二十两纹银的定金。空船返程很不划算,但葛岭镇缺少货源,山里出产的裘皮质量又差,运到南方也值不了几个钱,金老板本来就有意载些客人贴补沿途费用,像郭传鳞这种孤身行客,气质沉定,出手阔绰,他举双手欢迎还来不及。

    郭传鳞自称在赤龙镖局当镖师,刀头上舔血,混口辛苦饭吃,葛岭镇毁于战乱,镖局上下风流云散,人挪活树挪死,只好另谋出路,去南方投奔熟人。金老板眼睛很毒,猜测他跟叛军有些瓜葛,保不定是探子细作之类的角色,他也不说破,只当不知,常请郭传鳞到自己的船上坐坐,喝几杯淡酒,吃几口鲜货,闲聊上几句,有意无意套他的话。

    生意人走南闯北,最担心局势动荡,兵祸四起,这一趟生意有惊无险,全须全尾获利而返,今后呢?赵伯海能否在夹关立稳脚跟?胡人的生意还做得下去吗

    ?这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务必要多方设法打听仔细。

    郭传鳞这些时日耳濡目染,心知赵伯海有韩兵辅佐,胸怀大志,绝非那些短视的叛军头目可比,吃什么饭当什么心,既然问起,他便顺手帮衬一二,有意无意替赵伯海说几句好话,这更坐实了金老板的猜测。

    郭传鳞对胡人的茶叶生意很感兴趣,金老板也是个健谈的人,礼尚往来,告诉他一些外行人摸不到的窍口和门道。熟稔之后,郭传鳞装作不经意,问道:“与胡人交易,茶叶固然获利丰厚,盐和铁器也能卖个大价钱吧?”

    金老板心如明镜,吐吐舌头道:“老弟有所不知,朝廷实行盐铁专卖,把盐和铁器卖给胡人,是要砍脑袋的!”

    郭传鳞明知故问道:“哦,这么严重?”

    “怎么不是——有厚利,没风险,这等好事,大家还不挤破头了!”

    “难道就没有人铤而走险?”

    说到犯禁的话题,金老板有些胆小,他下意识向舱外望了一眼,比了个大拇指,压低声音道:“有总是有的,不过都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咱们这种守法的小商贾,可不能跟他们比……”

    郭传鳞笑道:“都是些什么样的大人物?”

    金老板打着马虎眼说:“客人说笑了,我也是道听途说,哪有个确信的,嘿嘿……呵呵……”

    郭传鳞没有追问下去,他猜到韩兵是怎样说动胡人的。取消专卖,开放商路,把盐和铁器大量输入胡地,会不会是饮鸩止渴呢?不过韩兵依然这么打算,一定权衡过其中的利弊得失,他只是个听命于人的小卒子,何必操这个心!

    他望着滔滔江水,心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赵帅能不能因运而起,是不是一条真龙,就看他的气量野心,还有韩先生的手段了。”

第五十二节 江湖风波恶

    黄昏时分,商船在江边的荒野靠岸,金老板命船夫整治一条大鱼,炒两三个小菜,邀请郭传鳞喝一杯。云霞瑰丽似锦,横铺大半个天空,赤红欲燃,江水滔滔不绝,日头西沉,光影转暗,远处的苍山和疏林如在画中,尽被淡墨晕染。

    郭传鳞端起酒杯,将冷酒倒入口中,突然觉得一丝没由来的伤感。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当日在华山落雁峰,与洪鲲李七弦朝夕相处,扛着水桶满山跑,只道是寻常,如今却觉得有点怀念。师父不知近况如何,师兄师妹不知过得怎么样?两个大活人不知所踪,落雁峰鸡飞狗跳闹腾一阵,大概早就平静下来了吧?还有人记得,会提起他和秦榕吗?

    夜色四合,一轮上弦月倒映在江中,水光凄清,郭传鳞酒到杯干,微有些醺意。他忽然没什么兴致,起身朝金老板拱拱手,说声“叨扰”,回到自己船上,钻进舱内倒头就睡。

    睡到中夜时分,他被一阵刀剑交击声惊动。

    郭传鳞起身来到舱外,凝神细听,岸边林中,似有江湖人在争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没脑子的蠢话,江湖风波恶,是非曲直不那么分得清,糊里糊涂得罪了大人物大煞星,后悔都没地方去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惜命保身的第一要旨。

    他本来无意插手,然而刀剑接连撞击,密如羯鼓,一个女子惊呼一声,似乎挂了彩,听上去却有些耳熟。生平相熟的女子不多,郭传鳞不觉皱起眉头,从囊中取了长剑,悄悄来到岸上,朝稀疏的树林奔去。

    他听见女子的喘息,急促沉重,力不从心,对手至少有两人,一人使棍锏之类的重兵器,抡得呼呼有声,另一人在旁压阵,嘴里不干不净叫嚷道:“臭丫头,敢伤你爷爷,老子扒光了干你娘!”

    烟云渐次散去,月光照在林间,郭传鳞目光微凝,那作困兽斗的女子,竟然是李一翥的女儿李七弦,她头发散乱,浑身血污,显然撑不了多久。

    与她交手之人四十来岁,身形魁梧健硕,使一条大铁鞭,招招

    朝李七弦四肢招呼,意图生擒活捉,不愿伤她性命。另一人以长刀支地,脑门上油光锃亮,不长毛发,右腿靠近膝盖处用碎布条紧紧缠住,淤血渗出,浸湿了整条裤管。

    他咳嗽一声,有意放重脚步,那受伤的汉子迅速扭转头,扯开嗓门道:“哪条道上?流沙帮在此地做买卖,识相的快走开!”

    郭传鳞冷冷道:“流沙帮?连华山派的人都敢动,胆子不小啊!”

    “切,那丫头早就给华山派除名了,谁能把她押到华山,厉掌门重重有赏!”

    “何铁头,别乱说话!”那使铁鞭之人觉得来者不善,当即丢开李七弦,全神戒备,慢慢走到郭传鳞跟前,上下打量几眼,喝问道:“阁下是谁?”

    李七弦早已筋疲力尽,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道:“师……师兄……”心神一松,仰天摔倒在地。

    “他是华山派的!”何铁头叫了起来。

    那使铁鞭之人愣了一下,丑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抱拳道:“原来是华山派的英雄,失敬,失敬!在下是流沙帮副帮主郑奎三,奉帮主之命,正协助贵派捉拿叛徒。”

    “叛徒?谁是叛徒?”

    郑奎三一脸错愕,反问道:“阁下竟然不知此事?”

    郭传鳞道:“我离山已久,倒不知此事。”

    郑奎三目光闪烁,道:“华山派厉掌门便告武林,他的大徒弟李一翥是青城派的奸细,暴起行刺掌门,被当场击毙,余孽洪鲲和李七弦在逃,江湖中人如若发现他们的行踪,格杀勿论!”

    李七弦嗓子沙哑,有气无力叫道:“师兄,流沙帮害死了洪师兄,你要为他报仇!”

    郭传鳞眯起了眼睛,道:“是你们杀了洪鲲?”

    何铁头抢先道:“那小子伤了我们十几名弟兄,最后被郑帮主一鞭打烂了脑壳……”

    洪鲲舍命

    护着李七弦逃下落雁峰,千里奔波,身负重伤,最后落在流沙帮手中,力战而亡,郑奎三亲手打死洪鲲,挣足了脸面,平日里颇为自得,何铁头每每凑趣拍马屁,总能博他咧嘴大笑,但这一回,郑奎三却没由来打了个寒颤。

    郭传鳞森然道:“该杀!”他踏上半步,顺势拔剑出鞘,一招“孤枝迎客”刺向郑奎三小腹。

    郑奎三吓了一跳,急忙抡起铁鞭格挡,郭传鳞剑身轻轻巧巧贴住鞭,身形极速旋转,顺势从二人之间的空隙切入,爆出一团耀眼的剑光,倏地停在李七弦身旁。

    剑光宛若匹练,甫发即收,郑奎三何铁头胸腹间剑伤累累,深入脏腑,血如泉涌,生机急速流逝。郑奎三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挣扎道:“这……这不是……华山派的……剑法……”

    郑奎三身为流沙帮副帮主,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华山派最厉害的几路剑法,或凝重,或轻捷,或犀利,他多少有所耳闻,如此刚猛激烈,杀人如屠狗,却是做梦都想不到。

    郭传鳞还剑入鞘,俯身抱起李七弦,搭了搭脉搏,放下心来。李七弦惨然一笑,扁扁嘴轻声道:“你又不通医术,还装模作样学人搭脉……”话没说完,脑中一阵晕眩,倒在他怀中昏了过去。

    她下颌尖削,又瘦又轻,脸上脱尽稚嫩,蜷缩着身体像只受惊的小猫,干硬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分不清是尘土还是血污。郭传鳞感到一阵心酸,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变成如此模样?李一翥是青城派的奸细,暴起行刺掌门,被当场击毙,这是什么鬼话!他心中一动,蓦地腾起一阵寒意,李一翥说起秦守贞冯笛先后被污一事,华山派认定凶手是韩天元,而钱家小姐遇难已在多年之后,韩天元不存于世,凶手只能是衔恨报复的韩兵韩大略……如果凶手从始至终都是另一人,如果李一翥发觉了真相……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李七弦脸上,心想,不知她又知道多少,有时候,知道得越多,就越痛苦。

第五十三节 泠泠七弦上

    郑奎三何铁头的血肉毫无吸引力,掘个坑掩埋尸体太麻烦,郭传鳞干脆将二人的尸身绑上石块,远远丢入江心喂鱼,毁尸灭迹。数个时辰后,天亮了,两岸晨雾缭绕,从船舱向外望去,江心一片迷蒙,看不见尸体,也没有污浊的血迹,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李七弦安静地躺在铺盖上,鼻息沉沉。这是她自逃亡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沉,睡得如此香甜,睡得如此安心,有师弟守在一旁,便是天塌下来也不怕。

    郭传鳞望着她毫无防备的睡容,心中琢磨着,万一流沙帮大小头目气急败坏,循着郑何二人的行踪追上来怎么办?华山派五峰五支的峰主长老赤胆忠心,沿途阻截又怎么办?琢磨来琢磨去,他突然笑了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麻烦都无所谓,如果师父和师兄真的死了,那就让他来照顾小师姐好了。

    旭日东升,商船拔篙起锚,扯起风帆顺流而下。郭传鳞去船头打了一盆水,舒舒服服洗了把脸,眯起眼睛望向昨夜杀人灭口的树林,眉宇间透出一丝寒意,船老大根本不知道舱内多了个女人,憨憨打了个招呼,扯开嗓子吆喝手下的船夫加紧干活,趁着好风多赶几里路。

    风机浪涌,商船左右摇晃,嘎吱嘎吱作响,李七弦被吆喝声惊醒,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还以为自己在落雁峰,开始新的一天。但这些都是她的错觉,李七弦睁开双眼四下环顾,过去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她呆了片刻,仿佛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悲从中来。

    郭传鳞端了一盆水进舱,浸湿毛巾,绞干了递到她手里,用惯常的语气说道:“我们在船上,擦把脸提提神,水有点凉。”

    “谢……谢谢……”李七弦把毛巾蒙在脸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鼻子酸楚难忍,泪水夺眶而出。

    郭传鳞坐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有什么委屈,跟我说,我替你做主!”

    “我爹……他……他……”她抽泣了良久,断断续续讲述父亲和师兄遇难的经过。

    丁茜

    罹遭飞来横祸,惨死于落雁峰后山,华山嵩山二派掌门认定是韩兵所为,亲率门人一路追踪,徒劳无功。李一翥带着徒弟和女儿回到落雁峰十八里坪,但他们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洪鲲自觉接过了郭传鳞留下的扁担和木桶,每日天蒙蒙亮就起身,到山顶的寒沥泉挑水,李七弦则开始刻苦练剑,仿佛换了一个人。

    李一翥没有把太多的情绪表露在脸上,他常常离开落雁峰,三五天不回来,与徒弟女儿在一起的时候,话也不多,只是指点他们剑法,要求近乎苛刻。李七弦察觉到父亲有心事,并且他的心事似乎与小师弟被掳没有直接关系,她私下里三番五次询问,李一翥什么都不说,问急了就板起面孔训斥她一通。

    枯燥而沉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月。

    这一天,李一翥突然把徒弟和女儿叫到身边,郑重其事关照他们,收拾行囊,到山下华亭镇的客栈住一段时间,等他的消息。洪鲲虽然纳闷,但他一向听师父的话,唯唯诺诺满口答应,李七弦却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定要问个究竟。

    “我不是跟你们说笑,这件事非常要紧,一定要照我的话做。去华亭镇隆兴客栈,要两间客房住下,不要出去闲逛,耐心等待,少则三日,多则五天,我若不能来,合川谷的周师叔会来找你们,一定要听他的安排,每一个字都要听清楚,不折不扣照做!听清楚没有?”

    话说到最后,李一翥已经声色俱厉,他的脸色极其凝重,连李七弦都吐吐舌头不敢吱声。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番话。

    当天中午,洪鲲和李七弦收拾好行囊离开落雁峰,他们没能与李一翥道别,他在几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十八里坪,不知所踪。

    一切正如李一翥安排的那样,二人在隆兴客栈苦苦等候,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忐忑,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一直等到第四天凌晨,六师叔周轲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脸色灰败,精神萎靡,整个人看起来几乎要崩溃。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李一翥夜探灵隐洞行刺掌门,被当场击毙,厉轼召集落雁、松桧、孝子三峰

    弟子齐聚十八里坪贺岁堂,当众宣称李一翥是青城派的奸细,二十多年来深藏不露,谋夺华山派掌门之位,用心不可谓不深。在他行将得手之际,厉轼的二弟子江上柳揪出了他的马脚。

    江上柳奉师命追查青城派余孽的下落,偶然发现李一翥的夫人,也就是李七弦的生母,竟然是青城派的弟子。她因难产而死,李一翥为女儿取名“七弦”,其中更是蕴含深意。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李一翥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

    李七弦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竟深深打上了青城派的烙印!她想要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想要哀号,却什么声音都叫不出。悲伤攫取了她的心脏,坐在客栈中的,只是一具空空躯壳。

    “快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二师兄和五师兄已经赶来抓你们了。师父勃然大怒,亲口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一次,他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周师叔,你放我们走?”洪鲲虽然震惊,还保留着一丝清醒。

    周轲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师兄对我恩重如山,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为他留下一点香火。你们一路投西去,想办法混入夹关,去找郭传鳞,务必与他会合。”

    “谷粱城?郭传鳞?”洪鲲的脑子转不过弯来。

    周轲点点头,没有多解释,他深深看了李七弦一眼,拍拍她的肩膀道:“振作些,你爹是冤死的,如果想为他报仇,就照我说的做,咬紧牙关,好好活下去!”

    洪鲲当机立断谢过师叔,拖起李七弦就走,周轲放心不下,暗中护送他们出了华山地界,才独自返回合川谷。

    此后的经历,是一场永远不会醒的噩梦,二人像落荒的野狗,日以继夜逃命,啃生硬的馒头,喝刺骨的生水,华山派的人马紧追不舍,好几次擦身而过,只要一伸手,就能把他们从藏身之处揪出来。

    进入流沙帮的地盘后,追兵渐渐赶不上,洪鲲和李七弦都松了口气,以为逃亡至此,终于出现了一线曙光。

第五十四节 阴阳相隔

    流沙帮帮主沙自砺是洪鲲的结拜兄长,三年前白道攻打十二连环坞,恶战连场,洪鲲奋不顾身,从刀阵中救出了沙自砺,二人是过命的交情。洪鲲领着李七弦找上流沙帮总舵,希望沙自砺能安排一条船,送他们前往夹关。他毕竟涉世未深,不明白江湖中毫无信义可言,有的只是利害关系。流沙帮是陇西首屈一指的大帮派,沙自砺主动跟他结交,不是因为洪鲲救了他的命,而是因为他的身份——洪鲲是李一翥的大徒弟,而李一翥很可能成为华山派下一任掌门。

    洪鲲识人不明,沙自砺是刀口上舔惯了血的老江湖,在他看来,救命之恩可以用金钱美女折算,根本不用放在心上,关键在于,流沙帮如能抱上华山派这条大粗腿,就坐稳了白道第一帮的位置,势力大可不必限于陇西一隅。这是一场押注未来的赌局,沙自砺雄心勃勃,满怀期许,结果还没等到庄家开宝,李一翥就捅出了大娄子。

    早在洪鲲送上门之前,厉轼就遣弟子告知白道各帮派,他的大徒弟李一翥是青城派的奸细,余孽洪鲲和李七弦在逃,江湖中人如若发现他们的行踪,格杀勿论!不过沙自砺并没打算“格杀勿论”,他心中有自己的小算盘,杀戮结义兄弟的名声不好听,如能将二人生擒活捉,亲自押解上华山,厉轼定会承他的情,说不定一个高兴,坐实了流沙帮的后台。

    老天眷顾流沙帮,送上了这么一份大礼,白白放过是会遭天谴的,抱着这样的想法,沙自砺亲自出迎,热情款待洪、李二人,在接风酒宴上,他理所当然敬了三五杯毒酒。

    李七弦哀伤过度,滴水未沾唇,侥幸逃过一劫,洪鲲全不提防,热酒下肚,才发觉中了圈套,待要呕出来却已经迟了。暗算得手,沙自砺当即撕破脸,流沙帮的好手趁机围攻,洪鲲舍命作困兽斗,边战边退,护送李七弦脱身,自己却惨死在郑奎三的铁鞭下,沙自砺待要阻止他下杀手,却迟了一步。

    李七弦独自逃亡,她咬着牙,拼命说服自己要活下去,流沙帮一路紧追不舍,天地虽大,却没有她的藏身之处,直到郭传鳞出现在她面前,峰回路转,绝地逢生,那一刹,她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曙光照亮。

    李七弦的讲述颠三倒四,断断续续,郭传鳞一边思索,一边猜测,把整个事件连起来想了一遍,觉得疑点很多。丁茜遇难是第一个疑点,那一夜,华山五峰五支的高手尽在十八里坪,谁人如此大胆,迫不及待向丁茜下手?厉轼

    认定李一翥是青城派奸细,理由更是近乎戏谈,任谁都觉得牵强,堂堂华山派掌门,怎会如此昏聩?李一翥安排洪鲲和李七弦到华亭镇避风头,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结局,既然有所察觉,为什么还要孤身犯险?周轲显然是遵从李一翥的嘱托,到隆兴客栈放走洪、李二人,他说混入夹关,去谷梁城找自己,这又是从何谈起?

    他隐隐觉得,李一翥对周轲深信不疑,故此将徒弟和女儿的安危放心交到他手中,周轲亦不负所托,违逆华山掌门,一条道走到黑,他才是解开整件事来龙去脉的关键。

    李七弦满怀期盼地望着他,郭传鳞摸摸她的头,斟酌道:“师父和师兄死得很冤,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会为他们讨个说法。眼下时机未到,上华山寻仇是拿鸡蛋碰石头,除了赔上性命,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你要耐心等待,急不得!”

    “等?要等多久?”

    “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等我剑法大成,与你一起杀上华山。”

    李七弦鼻子一酸,她记起父亲说少则三日,多则五天,会到华亭镇看她,谁知一去不复返,从此阴阳相隔,永不再见。

    “小师姐?”

    李七弦抬起头,斩钉截铁地道:“好,我等你,只要能为爹爹,为师兄报仇,再久我都愿意等。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信你一个人,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跟着你!”

    郭传鳞摸摸鼻子,觉得有点感动,人与人之间的维系,要么是因缘,要么是情分,要么是利益,他觉得自己与李七弦之间,即使去除这三者,还能剩一点纯粹的、弥足珍贵的东西。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多想的,他叮嘱道:“在外人面前,咱们不要以同门相称,以免惹人起疑心,就说……就说你是昏倒在野地里的乞儿,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把你收下来,当丫环使唤。委屈你了,不要介意。”

    李七弦凄凉地一笑,道:“当丫环也好,至少没有人会留意我,不过我手脚很笨,端茶奉水都做不好……现在,轮到你了。”

    “轮到我什么?”

    李七弦抱住双腿,下颌磕在膝盖上,幽幽道:“轮到你说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的?秦姊姊呢?她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郭传鳞将别后的情形略说了几句,惊心动魄处一带而过,李七弦关注的却是秦榕,问个

    不停,将他们的一段孽缘原原本本刨个清楚,饶是郭传鳞脸皮厚,多少有点尴尬。

    李七弦见问不出什么,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韩兵为了你不惜孤身犯险,拼上老命也要把你捞出来……你倒是因祸得福,重投青城门下,还收了秦姊姊,只可怜嵩山派的丁茜,没嫁成如意郎君,白白送了性命……”

    郭传鳞觉得头皮有点发麻,忙岔开话题道:“华山派与青城派的恩怨,纠缠了有十多年吧?”

    李七弦下意识应了一声,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随口道:“那又怎样?”

    “韩先生是韩天元的侄儿,当年华山灭青城之时,他差不多三十岁上下,体力正值巅峰,沦落江湖,十数年奔走逃往,我估摸着怎么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气功虽然深厚,精力血气终究不及盛年……那一夜华山嵩山二派的好手尽在落雁峰,他孤身涉险,从后山峭壁攀缘而上,偷偷潜入十八里坪,将丁茜掳至后山杀死,又巴巴回转十八里坪,提着我和秦榕下山,目不交睫疾行大半夜,你不觉得其中有古怪吗?”

    “你的意思是……”李七弦的脑筋有些转不过弯来。

    郭传鳞越琢磨越觉得蹊跷,道:“时间上也凑不起来……丁茜离开贺岁堂时已过三更,数个时辰后,后山响起尖啸惊动众人,乱哄哄搜寻好一阵,才找到她的尸身,那时我们已攀下落雁峰,在孝子峰脚下,还以为是夜枭啼叫……”

    李七弦脸色微变,颤抖着声音道:“莫非……莫非害了丁茜的……”

    “害了丁茜的不是韩先生,另有其人,师父发觉了端倪,意欲揪出真凶,结果反落入局中,非但身败名裂,还搭上了性命。”

    “是谁?”李七弦双手紧紧抓住被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你放心,这件事,迟早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郭传鳞摇了摇头,他心中虽有猜测,但此刻决不能告诉李七弦。他将目光投向舱外,望着滔滔不息的江水,心道,丁茜不是坏在韩兵手里,那么华亭镇的钱家小姐呢?再往前追溯,奸污秦守贞和冯笛的,当真是青城派的掌门韩天元吗?

    一个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心底一阵阵发紧,一阵阵发寒,如果所料不差,他要对面的凶手,远不是一介凡人。

第五十五节 酒能乱性

    船上多了一个大活人,瞒是瞒不过去的,郭传鳞的“义举”很快传到金老板耳中,错愕之余,他大不以为然,下人必须品行端正,知根知底,哪能拣到篮里就是菜,收留一名来历不明的乞儿,何其冒失,他们可能是乔装打扮的盗贼,趁你不备卷走财物,或者是盗贼的眼线,里应外合谋夺身家性命。

    但郭传鳞十有**出身叛军,没必得罪他,多一张嘴吃饭而已,反正他付的船资绰绰有余,金老板琢磨了一阵,猜想那乞儿莫不是叛军的细作,到此与郭传鳞碰头密谋?那乞儿也很知趣,白天躲在舱里不出来,晚上才来到船头透透气,人前沉默寡言。金老板冷眼旁观,见她体态婀娜,身手敏捷,似乎是女飞贼一路的角色,让他越发警惕,他暗暗通知船老大多长个心眼,叮嘱贴身的伴当看好钱箱,另外也不再邀请郭传鳞到他船上喝酒聊天。

    过了一天一夜,商船停靠在埠阳城码头,金老板要上岸置货,顺便拜访几个生意上的老主顾,不放心留他们在船上,正踌躇为难之际,郭传鳞跟他打了个招呼,说到城里去逛逛,天黑前回来。

    金老板正中下怀,搓着手笑道:“不用这么着急,我们明天一早才动身,船里颠簸摇晃,洗漱不便,在客栈留住一宿也不妨。”

    “如此甚好。”郭传鳞朝他拱拱手,拾阶登上驳岸,朝城门走去,李七弦低着头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他身后。

    看守城门的老兵正眯着眼打瞌睡,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连虱子都活跃起来,他痒得难受,时不时把手伸进裤裆,揪出一只小小的活物,用指甲掐扁了弹到一边。

    郭传鳞在他身边停住脚步,不经意掉落一块碎银子,问道:“这位军爷,打听一下,城里哪家客栈能洗个澡?大老远跑来做生意,身上的老垢足够搓一担了。”

    那老兵两眼放光,敏捷地拾起银子,满脸堆笑道:“东顺街的澡堂子最好,水够烫,还有单独的雅间,手头宽裕的话,还可以叫碧云楼的粉头来搓背。”

    “去澡堂太麻烦,客栈就行,用点酒饭,洗完睡他娘一觉,眼一睁就天亮。”

    “省心省事的话,还是去西顺街的埠阳老店,不远,一直往前,过了药铺就是。”

    郭传鳞点点头穿过城门,二人沿着嘈杂的大街,一路向城里行去,无移时工夫就淹没在人群中,并不显得突兀。路过成衣铺,郭传鳞把李七弦叫进去,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个不重的包袱,抱在怀中,像个小媳妇。

    正如那

    守门的老兵所言,埠阳老店省心省事,大把银子撒下去,掌柜小二绝不多嘴,色色侍候周到。客栈没有澡堂,上房宽敞舒适,半人高的大木桶抬进隔间,灌满热水,痛痛快快洗个澡,费不了几个小钱,郭传鳞出手阔绰,小二得了打赏,越发殷勤。

    李七弦扭扭捏捏洗完澡,容光焕发,她换上丫环的装束,走到郭传鳞身前,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说。郭传鳞目光在她身上略一停留,满意地点点头,打开食盒取出饭菜,道:“这是埠阳老店的拿手菜,厨房现做出来的,趁热多吃点,这些天你瘦多了。”

    他提起酒壶,斟了两杯酒。

    食盒用竹篾编成的,分三层,类似于蒸笼,外形四四方方,两侧有耳,上方有提柄,做工甚是精细,表面刷上黑漆,用碎金描了一行字,“三世长者知服食”。

    李七弦眼圈一红,喃喃道:“这食盒做工精致,爹爹见了一定喜欢。”

    郭传鳞不接她的话,把酒杯推到她跟前,道:“来,喝一杯解解乏。”

    “我不吃白酒。”

    “知道,这是黄酒,女儿红。听小二说,旧时富家生女,到满月时选酒数坛,泥封坛口,埋在桂花树下,待到女儿出嫁时取出,作为陪嫁的贺礼。这酒醇香甘美,味道很不错。”

    “你知道我不大喝酒的……”李七弦嘟囔着端起酒杯,琥珀色的美酒喷香扑鼻,她浅浅抿了一口,扁扁嘴,提起筷箸吃菜。已经很久没吃到可口的饭菜了,米饭的热气腾在脸上,菜肴的滋味停留在嘴里,她咀嚼了几下,眼泪簌簌落下。

    郭传鳞伸手去揉揉她的头发,就像安慰委屈的小孩。

    李七弦哽咽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哭了……以后再也不哭了……”

    “不用勉强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入门比我迟,一向都是我照顾你的,现在却……”

    “这没什么,同门手足,理当彼此照应,不用放在心上。”

    “你不明白,我心里很难受。”李七弦一阵冲动,接连喝下几杯女儿红,胸腹中火辣辣的,头晕目眩,郭传鳞的身影变得模糊,犹如隔着一层薄纱。但她停不下来。

    “爹和师兄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了,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心里想,死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可怕的,但是,当死亡当真逼近时,听得见他的脚步,察觉到他的呼吸,非常害怕,想大叫,太阳穴突

    突突跳,胸快要炸开来,手脚像被缚住,连手指都抬不起来。那个时候,呵呵,我想,只要活下来,做什么都可以,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背叛所有人,把良心,把身体都出卖掉,只要死的是别人,不是我……”

    “我觉得……很可耻,大家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就好像……我背叛了他们。他们在阴曹地府看着我,爹爹浑身都是血,剑从小腹捅到喉咙口,洪师兄的头被打烂了,像滚下山的西瓜,他们在对我招手,说,李七弦,你来啊,你怎么不来?我害怕极了,不敢睡觉,一合眼,他们就跳出来拉我的手。不是我的错,这些都不是我的错,我什么都没做!”

    郭传鳞温言安慰道:“你什么都没做,不是你的错。”

    “可是,掌门师祖,二师叔五师叔,还有流沙帮那些家伙,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郭传鳞想了想,慢慢道:“在这个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对错可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了口腹之欲屠杀牛羊,牛羊又有何辜?”

    “可我是人啊!”

    “在他们眼中,你就是牛羊。你若不够强大,不能保护自己,就只能任人宰割,不要怨。活下去是艰难的,仁义道德只是一张遮羞布,想把握自己的命运,就要变得强大。饥荒灾年,手里和肚里要有粮食,兵祸乱世,要有刀枪,有谋略,有为你卖命的军队,闯荡江湖,要有武功和心机,在朝为官,要有天子的宠信和逼人的权势。你有什么?你努力追求过什么?”

    郭传鳞的话像刀剑一样犀利,像冰雪一样冷酷,李七弦觉得长久以来的信念轰然倒塌,心被刺得千疮百孔,痛苦地悸动。从来没有人把话挑明,把温情虚伪的皮剥下来,露出血淋淋的骨肉。那些骨肉,才是真实的存在。

    “每个人……都必须这样吗?”

    郭传鳞道:“当然,你是女人,有姿色,可以依附男人,借助男人的权势和武力。只是你可愿意?”

    酒劲一阵阵上涌,李七弦醉眼迷离,含含糊糊道:“小师弟,我没有人可以依附,你要我吗?”

    郭传鳞伸手抚摸她滚烫的脸颊,静静道:“你喝醉了。这种话,这种事,开了头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李七弦把手掌按在他粗糙坚硬的手背上,固执地问:“你要我吗?”

    郭传鳞起身搂住她,亲吻她干燥冰凉的嘴唇,尝到了女儿红的味道。酒能乱性,他将李七弦轻轻抱起,放到床上。

第五十六节 多长个心眼

    李七弦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忘的夜晚,放纵身心几近于自虐,到头来婉转求饶,无力挣脱。

    翌日清晨,李七弦梳洗毕,听任郭传鳞剪短秀发,用药水把脸和手上的肌肤染成微黄,并在嘴角粘上一颗小小的假痣。她素来爱惜容貌,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发觉只稍许改变,就如同换了个人,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不错,这下子流沙帮就认不出你了。等到了扬州再洗掉,这些日子先忍耐一下。”郭传鳞扶住她的肩膀,仔细审视她的容貌,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你是从哪里学会的易容术?”

    “韩先生教的,他说行走江湖,会一点简单的易容术非常有用。”郭传鳞又在鞋跟处垫高半寸,让她换上试试。

    李七弦挺胸走了几步,有点不习惯,她对着铜镜扁扁嘴,用手按了下那颗假痣,觉得镜中人容姿轻佻,风尘味十足。难道郭传鳞喜欢那种妖娆勾人的女子?秦榕的身影掠过脑海,她忽然有些害羞,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二人在埠阳老店用过点心,趁着早市未开,匆匆忙忙赶往城外。码头口晨雾缭绕,风吹在脸上微有寒意,距离驳岸不到十步远,郭传鳞突然停住脚步,拉着李七弦退了回去。

    李七弦有些纳闷,低声问道:“怎么了?”

    郭传鳞朝泊船处努努嘴,李七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商船上多了十来个精干的汉子,逐一搜索船舱,金老板站在岸边,向一个青衣男子回话,背弯得像虾公,一脸谄媚。远远望去,那男子的侧脸线条生硬,如刀削,如斧劈,充满了男子的阳刚之气。

    “是流沙帮的人吗?”

    李七弦仔细辨认了片刻,犹犹疑疑道:“当日流沙帮很多头目都到场,我记不清他是否在其中,不过他不是沙自砺。”

    码头距离城门不远,守城的兵丁一个个扭转头,装作没看见,附近卖苦力的挑夫亦噤若寒蝉,加快脚步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祸上身。

    无移时

    工夫,搜舱的汉子叫喊起来,扛着一只钱箱,欢天喜地跳上岸,伴当心急火燎追上来,被一脚踹到江里,灌了一肚子凉水。船老大好不容易才把他捞起来,蜷缩在船头,脸色铁青,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

    汉子把钱箱放在青衣人脚下,面有得色,金老板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神情却颇为镇定。钱箱里锁了若干银两,但那只是小头,他大半年的辛苦钱,全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全在怀中几张薄薄的银票上。

    夹关沦陷,赵帅的亲兵将钱庄守得铁桶一般,连苍蝇都飞不出来,银票早被几个掌柜管事付之一炬,叛军只将金银洗劫一空,银票一张未见。金老板将茶叶售予叛军,所得金银即是钱庄所有,他多长个心眼,寻了处隐秘所在,大费手脚,将金银熔炼重铸,隐去印戳,一条条一块块锁进钱箱,藏在舱底。那日抵达埠阳城,搭船的郭姓客人走后,金老板立刻进城,把大半金银兑成银票,结果第二天就遇到盗贼,他暗暗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

    那汉子扭断铜锁,把钱箱打开,里面装了不少白晃晃的银子,同伙纷纷围上前,彼此挤眉弄眼,望着头领,不愿放弃这发财的良机。那青衣人瞥了金老板一眼,回头吩咐了几句,几名汉子当即上前按住他,从他怀里搜出几张银票,笑嘻嘻地交到头领手中,显然不是小数目。金老板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朝他连连磕头,一迭声求饶。

    那青衣人朝金老板说了几句话,郭传鳞听得分明,“昨日你兑换的金银,数目不对,还有银票藏在哪里了?”

    金老板顿时脸色大变,戏演不下去了,抖抖索索,几乎要哭出来。几柄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他脖颈上,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叫了几声,那伴当倒是忠心耿耿,一路打着哆嗦飞奔而来,挡在金老板跟前,弯腰脱下鞋子,从夹层掏出一叠湿漉漉的银票。

    李七弦义愤填膺,有些看不过去,低声问道:“怎么办?”

    郭传鳞悠悠道:“钱财是身外之物,如果他们要害金老板的性命,我们再动手,好歹我们还要搭他的船去扬州。”

    李七弦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就没起过行侠仗义的念头吗?”

    “你希望我这么做?”郭传鳞低声笑了起来。

    李七弦叹了口气,失落道:“如果是洪师兄,一定会挺身而出的,他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从来不计算利害得失,但是你……还是算了!”

    郭传鳞握住她的手,笑道:“我向来很钦佩洪师兄,急人所急,有所为有所不为,才配得上一个‘侠’字,但是江湖中已经容不下像他那样的人了。”

    “是啊,我知道……这世道只计较利害得失……”相处这么久,李七弦也清楚小师弟的为人,他不是,也从来没打算当一名“侠义之士”,他有智谋,有心计,坚韧不拔,能屈能伸,把俗世理法视为无物,然而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保护她,才能为爹爹和师兄报仇,才值得她托付终身。

    码头驳岸之上,青衣人沉吟片刻,没接那一叠脚踩过水浸过湿漉漉臭烘烘的银票,他将钱箱踢了一脚,命随他而来的汉子分了金银,只取了金老板揣在怀里的几张银票,挥挥手命他滚蛋。金老板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小鸡啄米般一个劲地点头。

    日头渐高,晨雾散去,难得瘟神网开一面,金老板急忙招呼船老大拔篙起锚,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偶一回头,恰巧看见郭传鳞站在城门口,张口欲招呼,又缩了回去。那青衣人目光何等锐利,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咧嘴笑道:“是你船上的客人?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以拉下不管!”

    金老板苦着一张脸,壮起胆子挥挥手,叫了几声:“客官,在这边,船就要开了!”

    郭传鳞微微一笑,拉着李七弦,迎向青衣人走去,目光清明,不卑不亢。那青衣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心中转着念头,迟迟没有下决断。不知怎地,他有一种错觉,朝他走来之人分明是一头脚步轻盈的猛兽,随时都会暴起伤人,万不可在陆地上轻易试探。

    这警觉曾救过他很多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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