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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节 胳膊拧不过大腿

    郭、李二人与他擦肩而过,踏着跳板上船去,与金老板打了个招呼,立于船头。青衣人从始至终皱着眉头,他身有要务,原本打算放金老板一马,留个人情,此刻忽然改变了主意,叫上几名得力的汉子一同上船,从怀里掏出一面三角形的黑旗,斜斜插在船舱外,命船夫启航。

    金老板唯唯诺诺,连问都不敢多问,船老大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下缆绳,放舟江心,顺着滔滔江水向下游驶去,七八条陌生的小船紧随其后,犹如押送过境。青衣人上得船稳稳当当,脚下生根,他展颜一笑,眯起眼睛道:“阁下面生得紧,不惯乘船,当是北方人,请教姓甚名甚,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二人相距数步,郭传鳞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粗糙坚韧,呈古铜色,显然是久在江面上往来,风吹日晒的缘故。他晒笑道:“阁下看起来也不像是官府的捕快,萍水相逢,转眼各奔东西,何必问得这么清楚!”

    “虽不是捕快,但埠阳城方圆百里,风吹草动瞒不过我的眼睛。依我看,你既不是外来的客商,也不是博取功名的读书人,船主说你从夹关而来,莫不是叛军的细作?”

    郭传鳞针锋相对道:“若是叛军的细作,方才早就走了个干净,哪会上船来被你盘问?阁下多虑了,走江湖凭本事吃饭,何必去趟那浑水!”

    金老板有些忸怩不安,他朝郭传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说话谨慎些,对方是有来头的大人物,年轻人脖子硬舌头硬,逞一时之快,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一同上船的汉子早动了闲气,捋起袖子,打算教训一下郭传鳞,青衣人伸手拦住他们,对方并非不知道天高地厚,而是有所恃,有傲气,眼下还没离埠阳城地界,等到了荒野之地再作打算。

    他心中转着念头,拱手笑道:“一时鲁莽,失礼了,鄙人是流沙帮埠阳分舵的舵主欧阳棣,草字复礼,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赤龙镖局的镖师郭四,幸会!”郭传鳞随口诌个假名,应付一下,暗子忖度,流沙帮乃是陇西大帮,怎地在埠阳还有一个分舵?

    “幸会,确实是幸会。”欧阳棣心中“郭四”是假名,也不去戳穿,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配剑上,剑鞘是旧货,鲨皮磨损得厉害,有些地方露出黄绿色的铜锈,从外形看,比寻常青钢剑短了数寸,宽厚几分,颇为少见。

    他继续试探道:“郭兄弟也是习武之人,此去南方,不知有何打算?”

    “唉,夹关沦陷,镖局倒闭

    ,我等只好另谋出路,各自投奔熟人,找个地方混饭吃。”

    欧阳棣追问道:“不知郭兄弟打算去投奔哪位熟人,兴许我认识,说得上话……”

    郭传鳞的目的地是南方重镇扬州,但他只对李七弦提过一句,欧阳棣打破沙锅问到底,倒也不能胡乱回答。好在韩兵是老江湖,色色考虑周全,早就为他预备好了说辞,他抬眼看了对方一眼,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欧阳舵主既然问起,自当相告,益川镖局的蔡镖头跟我沾亲带故,虽然出了五服,好歹说得上话。”

    欧阳棣扬起眉梢欣然道:“原来是蔡德彪蔡老镖头,我与他是多年故交,过命的交情……”他出言试探,目不转睛盯着郭传鳞,留意他的眼神。

    郭传鳞笑笑道:“欧阳舵主认错了,我那亲戚也不叫蔡德彪”

    “当真不是人称‘江东一虎’的蔡德彪蔡老镖头?”

    “不是,他年纪不老,单名一个‘弋’字,欧阳舵主不信,遣人去益川镖局一问便知。”

    “哦?兴许是我记错了!”

    郭传鳞道:“益川镖局是小地方小去处,入不了舵主法眼……对了,听说陇西也有个流沙帮,大帮大派,人丁兴旺,帮主是沙自砺,不知欧阳舵主跟他们可有关系?”

    欧阳棣脸色沉了下来,这不是第一次有人问起,每次提起,慢慢都是泪。他原是埠阳帮帮主,有头脑,有手段,手下亦笼络了一帮忠心耿耿的弟兄,勾结官府掌控码头,日子过得甚是滋润。埠阳地处南北交通要道,水运四通八达,这十年随着大梁国向沧岭一线开疆拓土,兴盛指日可待,流沙帮帮主沙自砺野心勃勃,有华山派为奥援,将势力向南推进,第一站就选中了埠阳城。欧阳棣审时度势,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举帮纳降,成为流沙帮的一处分舵。沙自砺也需要这么个地头蛇为他效力,是以对欧阳棣甚是宽待,没有上下大清洗,只遣了几名亲信行监督之责,大小事宜,还是交给欧阳棣这个舵主来做主。

    名为分舵,实为联盟,沙自砺没有指手画脚,这让欧阳棣心中好受一些。顶着流沙帮的名头,有时候狐假虎威,不无好处,他的心思渐渐扭了过来,开始对流沙帮吩咐下来的事当起心来。这一回从总舵传来消息,华山派李一翥竟是青城派潜伏的奸细,暴起行刺掌门,被当场击毙,余孽逃入陇西,洪鲲被副帮主郑奎三一鞭击毙,李七弦在逃,暂时不知所踪,流沙帮遣出多名好手分头追击,至今没有

    下落。

    阴霾之色一闪而过,欧阳棣恢复了冷峻的常态,不接对方的话茬,自顾自道:“金老板说郭兄弟心肠好,在江边的荒野里收留了一名乞儿?”

    “是个逃荒的女子,长得还不错,给口饭吃就跟定我了。”郭传鳞大大方方把李七弦拉到身旁,她低眉顺眼,心跳得像擂鼓。

    “黑头,你过来瞅瞅,是她吗?”欧阳棣并未见过李七弦,不过在他看来,这个女子风尘味十足,不像是华山派首徒的独生爱女。

    先前搜出钱箱的汉子上前来,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摇头道:“不是,一点都不像。”

    当日沙自砺大摆鸿门宴,招待洪鲲、李七弦二人,焦黑头正好押解银两上贡总舵,蹭了顿酒饭,他没资格入大堂,只在院子外吃了几口,张望几眼。从始至终,李七弦都低着头暗暗伤心,不吃也不喝,在黑头的印象里,她是个骄傲疲惫的女子,不把帮主和诸位堂主放在眼里,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尘土,狼狈不堪,但泪痕新干的地方,露出雪白的肌肤,比堂子里的粉头还要细腻,惹人心动。

    至于眼前的这个丫环,肤色发黄,嘴角有痣,风尘味十足,一看就不是好人家女子,千人骑万人压,残花败柳,连他都瞧不起。

    欧阳棣有些失望,之前他怀疑那乞儿即是在逃的华山派叛徒李七弦,自称“郭四”的镖师是青城派赶来接应的孽党,生怕他们武功精湛,故意引到船上好下手,照黑头所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但他还是无法释疑,这一男一女,未免出现得太凑巧了吧!

    欧阳棣在船头踱来踱去,如履平地,他有心探探那郭四的底细,又生怕旁生枝节坏了大事,是以犹豫不决。正当此刻,一艘狭窄的小船迎面破浪而至,接近商船时迅速打横,稳稳停在了江心,船上一人高声叫道:“舵主,点子就在前面!”

    这个消息暂时打消了欧阳棣的念头,他令手下的汉子从船老大手里接过舵,把闲杂人等归拢一处,尽数赶下舱,唤上自己的弟兄,操纵商船紧跟小船向前驶去。

    黑暗之中,金老板抖抖索索地问道:“他们……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船老大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流沙帮借咱们的船去做买卖了。”

    “什么买卖?”

    “十有**是杀人越货,没本钱的买卖。”

第五十八节 送上门的人情

    江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巨大的声响,船老大把耳朵紧紧贴在舱板上,分辨着流沙帮贼人的叫喊。听了半晌,他突然跳起来,额头撞到了甲板,鲜血直流,抖抖索索道:“不……不好了,他们在……洗劫官船!”

    洗劫官船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金老板顿时吓了一大跳,急忙问道:“什么官船?”

    “我听见有人在叫……贺知府……滚……滚出来……”船老大意识到大事不好,哭丧着一张丑脸,怕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知府?他们在打劫知府的船?”金老板脑筋还没转过弯来,这些流沙帮的贼人竟如此嚣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郭传鳞慢悠悠提醒道:“等他们做完买卖,就该杀我们灭口了。”

    金老板瞪大了眼睛,眼皮一个劲跳,慌道:“什么?杀我们灭口?”

    “不灭口,难道等着我们向官府出首吗?”

    “这……这该怎么办?”金老板心神大乱,在狭窄的船舱里坐立不安,额头上急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船老大长年在水上讨生活,风里来浪里去,毕竟有几分血性,咬着牙道:“这是在江心,谁都逃不出去,干脆把船底凿开,一了百了,各安天命!”

    金老板尖叫道:“不成!万万不可!”船老大一身好水性,凿开船底钻入江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却是个旱鸭子,扑腾不了几下,绝无生路可言。

    船老大反问道:“按怎么办?在这里等死吗?”

    郭传鳞抽出长剑,向二人道:“稍安勿躁,些许贼子,不用大惊小怪。”

    金老大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哀求道:“郭兄弟,你是镖师,一身好武功,定能护得我等周全,是不是?”

    郭传鳞哂笑道:“同舟共济,理当相互照应,你等不要乱叫乱嚷,耐心等我招呼。”

    李七弦有些担心,下意识靠到他身旁,郭传鳞在她肩膀轻拍数下,凑到耳边低声道:“我先上去看看,你呆在这里,如有流沙帮的贼人闯进来,只管动手,如有人要凿船,也

    只管动手!”

    他将一柄匕首塞进小师姐手中,李七弦紧握掌中,双眸璨璨如星,这些天来她丧家逃亡,落拓江湖,心肠早已磨砺得如铁石一般,她从郭传鳞的声音里听出了杀意,用力点了点头道:“好,我在这里等你。你放心,自己也小心!”

    郭传鳞轻笑道:“顺利的话,我们就可以搭知府大人的官船去扬州了。”

    “什么?”李七弦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却抓了个空。她细细品着郭传鳞的话,觉得有些迷惘。

    郭传鳞放轻脚步走上甲板,欧阳棣背对着他站在船头,看着手下的弟兄操纵商船,如臂使指,把江心偌大一艘官船团团堵住,磕磕碰碰不得逃脱,十余条舢板逼上前,精壮汉子口咬利刃,抛上绳钩,从四面攀缘而上,护卫不惯水战,大呼小叫,根本抵挡不住。

    “终于耐不住了?你是来看热闹,还是打抱不平的?”欧阳棣转过身,手里提着一把黑黝黝的厚背短刀,刀刃反向扭曲,形状极其诡异。

    官船陷入一片混乱,贼人纷纷跳上船舷,大肆屠杀护卫,甲板上沾满了鲜血,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欧阳棣呵呵笑道:“你看,水里的营生根本是两码事,船到江心,风急浪涌,那些护卫身上的功夫,剩不下三成。”

    这是在炫耀,抑或是警告他?郭传鳞不置可否,望了几眼,随口道:“那是贺知府的船?”

    “不错,我们埋伏了十几天,好不容易才堵住他。怎么,你认识贺知府?”欧阳棣有恃无恐,毫不讳言。

    “不认识。听说贺知府是往扬州去上任?”

    欧阳棣愣了一下,疑心大作,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郭传鳞没有理会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先杀你,再救贺知府,送上门的人情,岂可放过!”

    欧阳棣大笑起来,差点笑岔了气,他用刀尖指着郭传鳞道:“就凭你?臭小子,告诉你,这江面上可是老子的天下!”

    飙风忽起,激浪重重拍来,商船剧烈摇晃着,甲板被江水打湿,郭传鳞伸手扶住桅杆,觉得脚

    下立足不稳,水面不同于陆上,难怪对方如此托大。

    欧阳棣大喝道:“早晚也要杀你灭口,自己跳出来,省了一番手脚!”他顺势滑步向前,挥动短刀,狠狠砍向郭传鳞的后颈。他惯使的这把“反曲刀”是西南山区廓尔喀族的巧匠打造而成,较一般的短刀来得沉重,做工精良,重心稳当,立于臂上竖直不倒,刀刃极其锋利,轻易就能砍下敌人的头颅。

    郭传鳞有心试试他的力量,举剑招架,刀剑相交,声如击磬,剑刃被反曲刀崩开一个小小的缺口。商船左摇右晃,甲板又窄又滑,不利施展悲风回旋剑,他退了半步稳住身形,欧阳棣得势不饶人,和身扑上,又是一刀砍落。

    郭传鳞五指微一用力,深深抓入桅杆中,反手一剑撩起。欧阳棣心中暗喜,反手怎架得住反曲刀的雷霆一击,他大喝一声,腰腹发力,打算借前冲之势,将对方连人带剑一刀两断。

    华山派的悲风回旋剑无有用武之地,但郭传鳞在“松风剑法”上下的工夫岂是白费,丹田中一点真炁勃然而作,双撞劲灌注右臂,五指一松,长剑脱手飞出,深深刺入欧阳棣胸口,直至没柄。这一招“脱手剑”势若奔雷,直击心脏要害,欧阳棣浑身力气一下子消失殆尽,郭传鳞轻轻巧巧捏住“反曲刀”,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这……这怎么……可能……”欧阳棣面无人色,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在甲板上,左手紧紧握住剑锋,血流如注,右手伸向郭传鳞,五指颤抖,似乎不甘“反曲刀”被夺。

    郭传鳞握住剑柄转动长剑,在他胸口剜出一个血窟窿,然后扬手一刀,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好快刀!”他暗暗赞了一声,抓住欧阳棣的头发,把一颗血淋淋的六阳魁首举过头顶,朝着官船大喊道:“流沙帮的贼人,你们舵主已经完了!不要命的话,过来送死!”

    正如他所料,贼人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见欧阳棣被杀,发一声喊,立刻弃了官船,跳上舢板四散逃窜。无移时工夫,江面上冷冷清清,围堵的商船无人操纵,随波飘荡,贺知府的官船尸横甲板,一片狼藉,鲜血淌入江水,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五十九节 吉人自有天相

    郭传鳞把船老大叫出船舱,命他掌舵驶近江心的官船,金老板落后几步,战战兢兢地爬上甲板,看到欧阳棣的尸身和头颅分在两边,鲜血淋漓,吓得抱住桅杆,一个劲道:“这下闯祸了,这下闯祸了,杀了流沙帮的舵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李七弦对流沙帮深恶痛绝,哼了一声,恨恨道:“这种死不足惜的人渣——”区区一个乞儿,怎会出此恶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急忙闭上嘴。

    两船渐渐靠近,郭传鳞纵身跳上官船,甲板和船舷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多半是贺知府的亲信护卫,人死如灯灭,他把尸体一一掀入江中,咳嗽一声,踏入船舱。

    贺知府四十来岁年纪,颌下留有细髯,他居中端坐,故作镇定,实则极度紧张,快撑不下去了。一名黄衫女子站在他身后,似乎是他女儿,容貌清秀,脸色苍白,手扶着他的肩膀,禁不住瑟瑟发抖。乱世人命如蝼蚁,身为女子,更多一层厄难,如若落入贼子之手,惨遭凌辱,比死更令人绝望。

    郭传鳞停下脚步,拱手作揖,轻声道:“郭传鳞见过贺大人!贼人业已退去,来迟一步,大人受惊了!”

    贺知府闻言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不是贼人就好,他身旁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所剩无几,只有女儿守在一旁,再受些惊吓,只怕不用刀剑加身,先一步去见阎王了。他长长吁了口气,心中却有些疑惑,郭传鳞,传鳞,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印象,事实上,贺知府可以确认,他与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是初次见面,为何他如此恭敬,隐隐然以下属自居?

    郭传鳞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递到贺知府手里。贺知府扫了一眼封皮,只见居中写着“承舟亲启”四个字,端端正正,有如蒙童习字的范本。

    承舟是他的字,贺知府名耀祖,字承舟。

    他心中一凛,拍拍女儿的手背,道:“兰儿,你先回避一下。”

    那黄衫女子答应一声,偷偷瞧了魏十七一眼,拾阶回到二层舱房,轻轻掩上房门。服侍她的贴身丫环梨香费力地撑起身,脸色潮

    红,高烧未退,低低唤了声:“小姐……”

    贺兰摸摸她的额头,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强人都退去了,安心躺下歇息吧!”

    梨香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刚才吓死我了……”

    贺兰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她放轻脚步,悄悄走到门口,凝神倾听楼下的动静。

    贺知府撕开封皮,展开信笺,信不长,短短五六行字,几次抬头就读完了,落款只画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花押。贺知府心中雪亮,旁人或许不识,他却知道那是当年扬州韩家的花押。事隔多年,韩家的直系子弟差不多都死光了,唯一逃亡在外的只有族长韩扬的私生子韩兵韩大略,这封书信,正是韩兵亲笔所书。

    贺知府闭上眼睛,将信笺撕成长条,塞进嘴里嚼烂了咽下肚去,隔了片刻,展颜道:“郭贤侄,你来得及时,如非有你援手,今日难得善终!”

    郭传鳞笑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区区几个强人,跳梁小丑耳!”

    “那伙强人是什么来历?”

    “他们是流沙帮的匪徒,领头的是埠阳分舵舵主欧阳棣。流沙帮以白道帮派自居,实则心狠手辣,比黑道更贪心,更狠毒。”

    贺知府若有所思,喃喃道:“看来他们不是打劫钱财,而是蓄意要老夫的命!”

    “流沙帮的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日久自然露出马脚,不急于一时。大人,水路虽然舒适,终不及陆路快捷灵便,在下斗胆,恳请大人弃船登岸。”

    贺知府对适才惊险的一幕心存余悸,颔首道:“你说的不错,也是时候加紧赶路了,早一日到得扬州……对了,你怎地恰巧也在左近?”

    “在下从夹关而来,搭乘茶商的尚船,奉韩先生之命,辗转去往扬州投奔大人。在埠阳城逗留时偶遇欧阳棣,他似乎起了疑心,强行登船,打算到得江心,借打劫官船这档子事,顺手灭口。在下听说他们的目标是贺大人,就出手杀了欧阳棣,驱散强人,赶来相见,果然没有误了大事。”

    “嗯,今天

    若不是你在,老夫恐怕要沦为枉死的水鬼,连小兰都……”

    “大人洪福齐天,定能化险为夷!”

    贺知府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不像是桀骜不驯的叛军将领,他好奇地问道:“韩先生作书,荐你到老夫府中当一名护卫,你出身江湖,身手了得,做这等小事,未免大材小用了。”

    郭传鳞微笑道:“在下只是赵帅麾下一名马前卒,承蒙韩先生提拔于寒微,机缘凑巧,学了一点武功,理当为赵帅,为韩先生,为大人效力。”

    贺知府甚为满意,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他手下正缺得力之人,有郭传鳞一路护送,大可放心。他沉吟片刻,和颜悦色问道:“郭贤侄既然不嫌弃,老夫自当厚待,嗯,贤侄是孤身一人前来吗?”

    郭传鳞道:“离开夹关时尚是孤身,出得陇西,在江边的荒野遇到一落难女子,正被流沙帮的两名匪徒追杀,我出手救了她一命,把她留在身边,暂且扮作丫环。”

    “贺知府被江湖仇杀勾起了兴趣,赞道:“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贤侄大有侠义之风!”

    郭传鳞笑笑道:“大人谬赞了,那女子亦是江湖中人,姿色过人,在下也是一时意动,顺手为之。”

    “呃,好……很好!”贺知府注视着他坦然的眼神,一时竟无言以对,甚至忘了问那女子的来历。姿色过人,一时意动,把龌龊的念头说得光明磊落,毫不讳言,好像是男人的话就该这么办,这等心性……这等人物……不愧是草莽的豪杰,读书人太虚伪,心里再想,也没人说得出口!

    “此女死心塌地,不至误事,还请大人成全。”

    贺知府无力地挥挥手,道:“贤侄喜欢,就留下她吧……”

    “多谢大人成全。大人,官船上的尸身累累,阴魂不散,此船大不吉,有劳大人移步商船,另择城镇靠岸,改换车马赶路。”

    听到“阴魂不散”四字,贺知府没由来打了个寒颤,应道:“好,就这么办!”

第六十节 杀不完的仇人头

    贺耀祖贺知府是川北人氏,出生于隆冬腊月的江船中,故字承舟。他的元配夫人是扬州韩家的旁支远亲,因为这重关系,贺耀祖才在官场谋得一席之地,从最底层的县令做起。韩家败亡时,他还只是一只无人在意的小虾米,侥幸逃过牵连,风头过去后,贺耀祖的官运倒亨通起来,逐年考绩都是上等,进入了韩兵的视野,在他暗中运作下,终于升迁为扬州知府。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贺耀祖借赴任之机,回老家着实风光了一把,踌躇满志,带上女儿雇船去往扬州上任,打算在江南膏腴之地,给女儿定一门好亲事,然后举家搬迁,远离那贫苦荒凉的川北之地。贺夫人本来要陪丈夫和女儿远行,但公婆年老多病,实在走不开,贺耀祖又对家里的黄脸婆提不起兴致,便命她留在老家,早晚定省,在公婆膝下承欢。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母女二人都默默接受了他的安排。

    贺知府春风得意,沿途写了不少即景诗,准备到任后刊印几卷诗集,结交江淮的文人。他本以为前途一片光明,没想到离埠阳不远,自江上遇到贼人打劫,杀散护卫,杀得船夫奴仆所剩无几,若不是救星从天而降,他父女二人的下场将极其悲惨。

    吃了这通惊吓,贺知府彻底清醒过来,什么衣锦还乡,什么春风得意,平平安安到扬州上任才是要紧,他对郭传鳞言听计从,立刻携女儿换了金老板的大船,远远离开那条血淋淋的噩梦之舟,不吉之地。

    郭传鳞越俎代庖,吩咐船夫把知府大人的行李搬过来,即刻扬帆启程,顺江而下。金老板得以结识扬州知府,自然百般逢迎,拍着胸脯包下一路的花费,就当是被流沙帮的贼人洗劫去,丢了水漂。

    贺兰与梨香情同姐妹,无话不谈,她安顿好大病未愈的丫环,借口有些晕船,离开船舱来到甲板上,装作欣赏两岸的风光,暗中打量被郭传鳞称为“姿色过人”的李七弦。在她眼中,那女子五官长得还算端正,但肤色偏黄,嘴角有一颗轻佻的黑痣,穿着丫环的服

    饰,却不知趣地凑在郭传鳞身旁,言谈举止显得很没规矩。

    她心中有几分轻视,暗道:“这也算是姿色过人?江湖粗汉,眼光也仅止于此!”

    黄昏时分,商船抵达江边一个叫佘城的小地方,贺知府一行人弃船登岸,郭传鳞落在最后。金老板有些意外,他挂念着散落江中的商船,早早遣了船夫去寻,此刻还没有回音,一时踌躇不决,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郭传鳞见他拿不定主意,停下脚步问道:“金老板,接下来有何打算?”

    金老板苦着脸道:“还能怎么办,十多条船呢,还是等汇齐了再动身吧!”

    郭传鳞道:“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金老板一拍大腿,道:“郭镖头,郭兄弟,看在同舟共济的份上,当讲,当讲!”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干等下去,流沙帮的舵主死在你船上,断不会善罢甘休,一打听就落在你身上,脱不了干系。不如把船交给船夫,让他们分散了驶往下游,能跑多远就多远,找个旮旯躲起来,等风头过去了再作打算。”

    “那……那我该怎么办?”金老板听到“流沙帮”三字,心惊肉跳,腿脚发软。

    “从陆路走,换乘车马赶路,离开流沙帮的地盘,越快越好。”

    船老大忍不住插嘴道:“东家,这位客人说的很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郭传鳞见金老板还在犹豫,拍拍他的肩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金老板,言尽于此,咱们就此分手,你好自为之吧。”他加快脚步,追上频频回顾的李七弦。

    暮色渐浓,一行人到城中寻了个客栈住下,贺耀祖父女惊魂未定,胡乱吃些粗茶淡饭充饥,进房倒头就睡。郭传鳞叫了三两白酒,自斟自饮,一直喝到月上中庭。李七弦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小碗粗面就放下筷箸,担心他喝闷酒易醉,半夜醒来肚饥,悄悄问小二要

    了两块油饼,用油纸包了带走。

    二人回到房中,郭传鳞拨亮油灯,抽出反曲刀,凑近光亮细细看了一回,刀刃一汪明光,流淌如水。

    李七弦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连夜赶路?流沙帮十有**往这里追来,他们人多势众——”念及旧事,她眼圈有些发红。

    郭传鳞咧开嘴似笑非笑,摸摸她的脸庞,道:“我知道。我在等他们。”

    “什么?”李七弦吃了一惊。

    “流沙帮胆大包天,敢对朝廷命官下手,定有人指使。欧阳棣死在江上,消息很快会传出去,打了沙自砺的脸,落了流沙帮的面子,还牵连到背后的黑手,嘿嘿,狗急跳墙,他定会赶来灭口。贺知府的行踪不难查,从埠阳城走水路往东,第一站就是佘城,等他们劳心劳力赶到这里……”

    “然后呢?”

    郭传鳞没有回答她,他用白布轻轻擦拭着反曲刀,低低道:“沙自砺敢出陇西,就不要想回去了!”

    “你打算……打算……”李七弦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眼中满是惊骇之色,她没想到小师弟胆大包天,竟在佘城设局,以贺知府为饵,引沙自砺追来,单枪匹马截杀仇人。

    郭传鳞道:“你说得没错,流沙帮人多势众,人多耳目也多,追踪打探,通风报信,也是个麻烦。杀了沙自砺,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李七弦沉默良久,投入郭传鳞怀中,喃喃道:“你不用勉强,我……等得起……”

    郭传鳞左手搂着她的腰,右手握住反曲刀,在她耳边低低道:“杀不完的仇人头,饮不尽的仇人血,流沙帮敢伸手,就拿性命来填,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容身!”

    李七弦鼻子发酸,心中难过,她再也回不到过去,风雨飘摇,能依靠的人也只有小师弟了,从此以后,她会死心塌地跟着他走,甘苦与共,不离不弃。

第六十一节 杀人如割草

    中夜时分,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沉寂,流沙帮追兵如约而至。

    虽然在白道占得一席之地,但流沙帮的风评一向很差,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暗地里做的买卖,跟黑道没什么差别。帮主沙自砺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仁义”二字只是一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遮羞布,用他大醉后的话讲,“龙门也要跳,狗洞也要钻,台面上扯了大旗,该杀的肥羊还得杀,手脚利索些,背着人就成!”

    流沙帮人多势众,陇西之地不拘朝廷官府,江湖门派,任谁都要给他们三分面子。收到欧阳棣的噩耗时,他正在埠阳城北数里外的江岸边,默不吱声察看郑奎三和何铁头的尸体,尸体被江水泡得肿胀腐烂,被鱼虾咬得看不出人形,他的心情十分糟糕。欧阳棣意外毙命的消息,如同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沙自砺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立刻遣派帮中精锐,分水陆两路齐头南下,誓将此事追查到底。

    沙自砺属虎,今年四十三岁,正当壮年,他从流沙帮底层的小角色干起,凭着“遇佛杀佛,遇父杀父”的魄力,出生入死,最终登上帮主的宝座,野心勃勃,决意开疆拓土,把流沙帮的触角伸出陇西。埠阳分舵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一次周密的策划,欧阳棣出身寒微,快意恩仇,是性情中人,沙自砺下了大工夫笼络他,力排众议委以重任,眼看着就能多一条左臂右膀,冷不防折在这里,令他万分恼火。

    讯息通过飞鸽传书,源源不断送到沙自砺手中,数个时辰后,他便得知贺知府换乘商船南下,在佘城登岸留宿。还好,没有追丢了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沙自砺亲自带领一帮出生入死的老弟兄,骑快马直奔佘城而去。

    从埠阳到佘城有驿道连通,纵马疾奔只需四个多时辰。沙自砺一行抵达城外时,天色阴沉,密云不雨,两旁尽是黑黝黝的树丛,风吹草偃,似乎潜伏着凶猛的野兽,他心中有些发毛,勒起缰绳放慢马速。

    “帮主,马匹都乏了,兄弟们也累了,还是歇一阵再赶路吧。”

    沙自砺转头瞥了一眼,说话之人是他的内侄沙佶,此子为人精细,颇有智谋,当初暗算洪鲲和李七弦二人,就是他出的主意。

    沙自砺晒笑道:“你在担心什么?”

    沙佶见帮主似乎消了盛怒,小心翼翼道:“杀了欧阳舵主那人……是个棘手的角色,咱们最好打听清楚了再动手。”

    沙自砺呵呵冷笑道:“你怕他来头大,做了一个,牵出护短的老家伙来?”

    沙佶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这年头,敢向咱们流沙帮动手的,背后没点来历还真不行……”

    说话间工夫,马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速度越来越慢,沙自砺狂奔数百里,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他忖度着沙佶的话,突然心生警觉,本能地踢开马蹬,双手撑鞍,人像大鸟般向后腾起。

    就在他纵身跃起的一刹那,一截刀刃从马鞍中刺出,倏地收回。骏马悲鸣一声,四蹄一软翻倒在地,腹下血流如注,眼看是活不成了。沙自砺腿脚有些发软,方才那一按一纵,已使尽毕生功力,只要反应稍慢,利刃早刺入他小腹。他提起折铁刀护在胸前,沙哑着嗓子大叫道:“有刺客!小心!”众人纷纷跳下马,操起长短兵器,嘴里骂骂咧咧,瞪大了眼睛四下里顾盼,背倚马匹彼此掩护,颇有章法可循。

    郭传鳞双眸精芒闪动,黑暗中视物有如白昼,来敌一举一动俱在眼前,他从丹田提起一点真炁,催动“双撞劲”,化作一道旋风,回旋杀入敌阵,直中取,曲中求,划出一个个死亡的“之”字。他计算得极其精准,堪堪从人马空隙间掠过,悲风回旋剑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反曲刀所向披靡,挨着死,擦着亡,顷刻间死伤无数。

    沙自砺眯起眼睛,只见一道黑影倏来倏往,有如鬼魅,刀光驰骋,收割着老弟兄的性命,遍地都是砍落的手脚脑袋,兵器乱舞触不到刀锋,马匹惊恐地踢踏,却无一受伤。他年轻时读过几年私塾,一段背熟的书蓦地跳入脑海,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无厚入有间,杀人如割草,这是何等凌厉的刀法,沙自砺眼睁睁看着老弟兄血肉横飞,痛苦哀号,寒意打心底升起,即使是当年身陷于十二连环坞的刀阵中,他也没有这么胆怯过。

    “那……不是人……是……是……阎罗殿的催命鬼……”沙佶牙齿咯咯打架,连话都说不囫囵,一阵飙风忽从身旁掠过,脖颈一凉,脑袋向后滚落,鲜血从断颈处喷出,尸身僵立片刻,栽倒在地。

    郭传鳞蓦地收住身形,浑身已被鲜血淋透,面目狰狞,状若嗜血的恶鬼,他屈指轻弹反曲刀,嗡嗡作响,如低沉的龙吟百折千回,他目视沙自砺,森然道:“都杀了,还剩你一个,留到最后上路!”

    沙自砺手脚冰冷,强打起精神喝道:“阁下究竟是谁?哪条道上混的?为何下此毒手?”帮主当久了,有一帮弟兄替他卖命,养尊处优,如同温水煮青蛙,他渐渐失去了以命搏命的血性。

    郭传鳞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踩着满地血肉一步步逼近。

    “阁下……尊驾……一定是误会了,咱们流沙帮一向唯华山派马首是瞻……”沙自砺拼命动脑筋,病急乱投医,搬出华山派来作挡箭牌。

    郭传鳞打断道:“洪鲲是你杀的吗?”

    “洪鲲?华山派的叛徒吗?厉掌门颁下号令,格杀勿论。”

    郭传鳞幽幽道:“他是我的师兄。”

    “师兄?你也是……李一翥的徒弟?”沙自砺嘴里一阵发苦,该死的,怎么没人提起,落雁峰长支还有这么厉害的门人!

    人死如灯灭,杀再多的仇人,也不能让死者复生。郭传鳞意兴阑珊,毫无报仇的喜悦,提起反曲刀指向沙自砺,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出来混总要还的,你拿性命来还吧!”

第六十二节 血犹未冷

    同行二十三人,都是追随沙自砺多年的得力干将,为流沙帮的基业立下汗马功劳,就在不久前,沙自砺还许诺他们在陇西置个庄园,娶几房小妾,过几天逍遥快活的日子。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物色田地和女人,就沦为郭传鳞的刀下鬼。

    沙自砺咬牙切齿,脸上横肉不停抽搐,然而刻意表露狠态,并不能掩饰内心深处的惶恐,他会把性命断送在这里吗?对手踩着血泊步步逼近,千钧一发之际,一骑黄骠马瘸着后腿堪堪赶到,马蹄铁断了半截,奔走不便,流沙帮首屈一指的高手“毒龙刀”毕天翻身下马,提刀挡在沙自砺跟前,目睹遍地尸骸,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撂下一句丧气话,“帮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沙自砺打了个寒颤,绝望在心中慢慢滋生,连毕天都这么说,看来他也只能落荒而逃了。他步履蹒跚,退后数步,随手牵过一匹无主的骏马,伸手抚摸马鞍,却下不了决断。不战而退,落荒而逃,一世的英名神武,难道就这样毁于一旦?他实在是不甘心!

    “帮主,快走吧!”毕天瞥向那血淋淋的煞神,焦急地催促了一声。

    沙自砺的手开始颤抖,他清楚,这一走,十几年的血就白流了,心气一溃,从此再也抬不起头,副帮主孔睿一向对帮主之位虎视眈眈,他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不过,除了姗姗来迟的“毒龙刀”毕天,他还有其他活着的弟兄吗?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已经过去,天蒙蒙亮,四下里勉强可视物,满地残肢断头,俱为反曲刀斩落,无人能挡其凌厉一击,血泊泥浆之中,留下了回旋进退的痕迹,触目惊心。毕天有意拖延时间,转动长刀沉声道:“尊驾当真是华山门下弟子?当年白道诸派西出夹关,阻击叛军,吾与掌门首徒李一翥有过一面之缘……”

    郭传鳞滑上半步,轻笑道:“没用的,说什么都没用,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等的祭日!”体内双撞进蓄势至巅峰,以刀作剑,瞬息连刺四下,破空声尖锐刺耳,有如传讯的哨音。

    毕天并未出言诓骗,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悲风回旋剑”,多年之前,机缘巧

    合,他曾与李一翥切磋武功,在这路剑法上吃了大亏。其时李一翥“悲风回旋剑”尚未臻于大成,攻伐凌厉,以一敌众,却已经初现端倪,毕天生性好武,事后反复思量,敏锐地发觉了这路剑法的破绽。任你气功精湛,外功强横,从静止到急速回旋,必有数息的酝酿,他决意在那一刻出刀,贴身近战,不给对方施展的余地。

    然而郭传鳞一出手,却是青城派松风剑法中的“四连星”。

    武林各派剑法流传既久,历代千锤百炼,招式变化臻于极致,但人力有时穷尽,明知一剑砍下有万钧之力,或是一剑刺出疾若流光,自然无往不胜,却没人能做到,在“快”字上下工夫,一瞬之间连刺四剑已是极限,中才之人穷尽毕生精力也无从企及,况且速度与力量不能兼得,剑招迅疾,往往威力稍嫌不足。

    青城派却另辟蹊径,以“双撞劲”催动剑法,连珠四剑变幻莫测,暗藏杀机,据说这招“四连星”练到极致,第三第四剑能逼出半尺长的剑芒,伤人于无形。郭传鳞的内功修为远没达到“剑芒”的境界,但剑长刀短,剑轻刀重,一寸短,一寸强,“四连星”的威力未可小觑。

    毕天猝不及防,百忙之中翻转长刀,凭着本能连挡四剑。他手中这柄“毒龙刀”是帮中巧匠花费数载之功,以一块罕见的天外陨铁打造而成,坚硬异常,但在反曲刀的大力攒刺下,竟留下一浅三深四个缺口,散布在刀身、刀背、刀刃各处,如冰纹点点绽裂。

    郭传鳞连珠四剑去势未尽,圈转反曲刀,紧接着一招“疾风摇松”,刀光吞吐,泼洒而出,笼罩方圆三尺之地,将毕天硬生生迫退数步,体内“双撞劲”源源不绝,身形随之急速回旋,飘忽不定,反曲刀划出一道道圆弧,犹如骤雨打新荷,绕着毕天倾泻而下。

    悲风回旋剑刚猛激烈,毕天疲于招架,毫无还手之力,他纵横江湖十多年,身经百战,没有这样窝囊过。但先手已失,深陷泥潭,此刻只能拼命苦撑,有道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他不相信如此迅猛的攻势,能持续一柱香的工夫。

    双刀撞击,密如羯鼓,短

    短十数息后,毕天手中的陨铁长刀不堪重压,“喀嚓”断为两截。

    沙自砺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万念俱灰,只得翻身上马,挥鞭乱打一气,夺路而逃。郭传鳞借回旋之势,单臂甩出,发出一声长鞭击空的脆响,反曲刀脱手飞出,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入沙自砺后背,力量大得异乎寻常,沙自砺坐不稳马背,腾空飞出丈许,重重摔倒在地。这一刀从后背砍入,前胸刺出,脏腑被“双撞劲”碾得粉碎,鲜血从七窍涌出,当场毙命。

    毕天稍一分神,反应慢了半拍,郭传鳞一声厉啸,左手五指张开,从他胸腹间划过,有如利爪开膛破肚,痛彻骨髓。毕天如遭雷击,放眼望去,整个天地都被殷红的血色掩盖,浑身力气一瞬间消失无踪。

    郭传鳞得势不饶人,借回旋之力,右臂甩起,并指如刀,重重劈在他肩头,生生断下一条右臂。毕天倒在血泊中,胸口急剧起伏,大口大口吐着淤血,生机一落千丈。从始至终,他都没能使出生平最得意的“毒龙刀法”。

    郭传鳞收住回旋之势,体内“双撞劲”漾出十多个真气漩涡,旋生旋灭,旋灭旋生,这一战将他推向了悲风回旋剑的巅峰,有了仙城炼体士几分功力,即便李一翥死而复生,亦要甘拜下风。他一脚踏在毕天脑袋上,将一颗六阳魁首踩成烂西瓜,红白之物四散飞溅,又大步踏上前,弯腰从沙自砺的尸身上拔出反曲刀,抓住发髻提起脑袋,一刀砍下,随手抛入树丛中。

    东方发白,郭传鳞提起反曲刀看了几眼,刀刃与毒龙刀频频交击,崩出七八个米粒大小的缺口,如锯齿般狰狞可怖,平添三分杀气。血犹未冷,意犹未尽,戾气在胸中鼓荡,郭传鳞感觉到心窍深处有些异样,仿佛种子萌芽,破茧成蝶,这一场摧枯拉朽的杀戮改变了什么,催生了什么,他已不再是自己。

    空中响起一阵鸟翼扑动声,郭传鳞抬头望去,只见一头黑羽信鸽收起双翅落在枝头,左瞳红似火,右瞳绿如蓝,竟是一头罕见的铁翎异瞳鸽,顾盼神骏,将满地尸血视若无睹。

第六十三节 凌驾众生之上

    那鸽子卖相着实不凡,郭传鳞不觉多看了几眼,微有意动,但自忖轻功平平,捉不住这等高飞的禽鸟,只能望而兴叹。他将反曲刀插入后腰,正待转身离去,铁翎异瞳鸽咕噜噜叫了几声,脑后劲风骤起,似有钝物猛击,郭传鳞急忙扭转身,眼梢瞥见一团黑影,右臂翻起招架,被一拳重重击中,臂骨剧痛,几欲折断,一股沛然巨力涌来,他立足不稳,噔噔噔连退十七八步。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缓缓收回拳头,小眼睛,塌鼻梁,面目也只寻常,身形瘦削而单薄,万万料想不到有如此神力。对方一言不发,朝他招招手,示意重新来过,郭传鳞头皮一阵发麻,对方从后偷袭,显然不存敌意,只是见猎心喜,以拳脚相试,随手一击未尽全力,若认真出手,又会是何等凌厉。他反手按住反曲刀,沉声道:“阁下何人?怎么称呼?”

    铁翎异瞳鸽又叫了几声,那中年汉子涌身上前,起右掌劈向郭传鳞左颈,掌势才起,劲风凌厉如刀,激得他满头乱发如茅草偃伏。郭传鳞不敢托大,从丹田提起“双撞颈”,双臂交叉成十字,将劈掌架住,这一击力量更胜之前,他双膝微曲,咬紧牙关接了下来。不想那中年汉子顺势欺近,侧身一贴一靠,于方寸之间发力,郭传鳞这一惊非同小可,情急之下施展“悲风回旋剑”的身法,急速后撤,借回旋之势卸去小半冲撞,胸口一闷,半身发麻,一头栽倒在血泊中,连滚了十七八圈。

    一拳一掌,一贴一靠,郭传鳞就成了滚地葫芦,之前有多张狂,眼下就有多狼狈。俗世的武功,当真能练到这等境地吗?他心中转着念头,慢慢爬起身来,浑身尽被血水浸湿,滴滴答答,狼狈不堪。那中年汉子不再出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就是李一翥的徒弟郭传鳞?”

    郭传鳞心中一动,听他的口气,似乎认识自己那便宜师父,才要出言试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本能觉得,那汉子有一种凌驾众生之上的气性,在他跟前,一切机心都是枉费,反不如实话实说。他拱拱手道:“正是。阁下可是师

    尊的故交?”

    那中年汉子颔首道:“不错,某家乃嵩山派杜微,与你师李一翥是莫逆之交,闻得噩耗,动身前往华山,向厉轼讨个说法,半途听说流沙帮正追杀七弦侄女,故此赶来相救。”

    郭传鳞见微知著,绝无怀疑,当即躬身行礼,口称“杜师伯”,顿了顿,径直问道:“听七弦师姐说,师尊夜探灵隐洞行刺掌门,被当场击毙,此事可否是实?”

    杜微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空口白牙,人心叵测,谁说得清呢。某家与你师父相交一场,不能偏信厉轼一面之词,总要查个水落石出。”

    郭传鳞又道:“厉掌门说师尊是青城派的奸细,七弦师姐的生母,是青城派的弟子。”

    杜微道:“李夫人的出身寒门,与青城派无关,厉轼弄错了。反倒是你,与青城派脱不开干系。”

    郭传鳞心中一凛,干脆把话说开去,投入华山派非他所愿,离开落雁峰亦非他所愿,韩兵虽胁迫利用他,平心而论,把他当嫡系传人栽培,对他着实不错。虽是初次见面,郭传鳞摸准了杜微的心性,为自己辩解了几句,有一说一,坦荡磊落,眼前之人换成是李一翥,只怕会怒火冲顶,当场清理门户,但杜微没有门户之见,华山青城的恩恩怨怨,在他看来犹如蜗角之争,不值一哂。他听了郭传鳞的辩解,不置可否,淡淡道:“李一翥与某家有交情,华山派可没有,你要投向哪一边,福祸自召,好自为之。”

    郭传鳞一时语塞,细品他话中的意味,持平公允,既不因私交而偏袒李一翥,也不因华山掌门而心存忌惮,他心有明悟,这位嵩山派的杜师伯,只怕来历不凡,有底气向厉轼讨个说法,只是他未必知晓,厉轼亦非等闲江湖人。是暗示他一句,还是继续装糊涂?郭传鳞权衡利弊,有点拿不定主意,当下请他移步前往佘城,李七弦正在客栈中等候,因缘际会,正好见上一面。

    杜微摆摆手道:“你这路‘悲风回旋剑’深得华山真

    传,本来就是砍削多点刺少,改成刀法,威力平添三成,七弦有你照顾,料想无妨,佘城也不必去了。”

    郭传鳞微有些失望,见他匆匆欲行,忍不住出言道:“杜师伯留步!”

    杜微回头望了一眼,面上流露询问之意,郭传鳞心念数转,似为他目光所慑,脱口道:“厉掌门精擅道术,当年在葛岭镇赤龙镖局中,曾与一虎妖对峙,当时华山宗上使亦在场,并未置一语。”

    未置一语,那就是早有所察,又或是暗中扶持,杜微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厉轼出身仙城醍醐宗,此事虽非人所共知,某家亦有所耳闻。你眼光不差,还有什么要说?”

    郭传鳞摇摇头,心知自己这个人情虽然送得冒险,却恰到好处。果不其然,杜微稍一犹豫,驻足道:“丁茜体内伏有一道仙符,此番遇难,吃了不小的苦头,性命却是保住了。某家看过那道符,害他之人,不是韩兵。”

    峰回路转,一锤定音,不是韩兵,又是谁人?郭传鳞为之愕然,难怪杜微对青城派毫无芥蒂,他清楚这一场恩怨的罪魁祸首真面目,此去华山向厉轼讨个说法,并非只为李一翥!

    杜微迈开大步,身影微晃,已在数丈之外,枝头那铁翎异瞳鸽振翅飞起,追着杜微而去,一个缥缈的声音落入耳中,“日后若见此鸽,可取信一阅。”郭传鳞急忙抬头,四野寂寥,空无一人,唯有铁翎异瞳鸽破空穿云,咕咕鸣叫而去。

    这等功夫……不对,这等神通……郭传鳞心弦震颤,暗自庆幸没有触怒那位“杜师伯”,他十有**是仙城的修道人,江湖上的把式,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杜微也罢,厉轼也罢,都是神通广大的修道人,修道人之间的争斗,不是他眼下能够掺和的,至少……再吃上七八头虎妖,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机会……

    一念及此,腹中顿时涌起强烈的饥饿感,久违了!

第六十四节 决胜千里之外

    朔风怒号,木叶萧瑟,林之中一名女子持剑而舞,身法轻盈,剑法变幻莫测,吹起满地积雪,绕着她翻飞跳跃。

    那衣袂飘飘的身影似曾相识,激起心湖层层涟漪,韩兵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伤感,年华似水,转眼已过去十多年,刻骨铭心的往事,也变成了黯淡的回忆。逝者长已矣,他处心积虑谋划再多,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

    “韩先生——”秦榕收住剑势,胸口起伏,额头上颇见细汗。

    “练完了吗?”

    秦榕点点头,客气道:“小女子练剑未久,修为浅薄,难入韩先生的法眼,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韩兵对华山派剑法了如指掌,随口指点道:“玉女剑轻盈迅捷,以变化取胜,练到极致,不输于华山任一门剑法,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冯笛号称‘辣手观音’,虽然心性不稳,剑法却颇有可观,你能学到她三四成功夫,行走江湖就足以自保了。”

    秦榕没想到他对师父的评价如此之高,心中有几分欢喜,道:“可惜我资质鲁钝,再怎么努力,也只在二三流间徘徊。”

    “那是因为你缺少名师调教,山中的璞玉,经高手雕琢,才能焕发出光彩。冯笛资质过人,虽不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在华山派也算得上佼佼者,练什么都轻易上手,一学就会,只是不会教徒弟。”

    秦榕毕竟是华山派的弟子,这些话听起来有些刺耳,她心中犯起嘀咕,轻易上手,一学就会,怎地韩先生对师父如此熟悉?他是亲眼所见,还是听人说的?

    韩兵似乎察觉失言,岔开话题道:“有郭传鳞的消息,你想知道吗?”

    “他在哪里?”秦榕双眼一亮,俏脸上洋溢着异样的光彩,连声音都激动起来。

    “日前我接到消息,他已顺利抵达扬州,眼下在扬州知府贺耀祖手下做事。对了,他身边又多了个美貌的女子。”

    秦榕神情一暗,随即振作起精神,心不甘情不愿嘀咕道:“

    他独自在外,身边也要个人照应……韩先生,那个……是谁啊?”

    “真是善解人意,郭传鳞前世不知敲破了多少木鱼,要了你是他的福气!那女子,嘿嘿,你也认识,她是李一翥的女儿李七弦。”韩兵笑了起来,他觉得秦榕的性情很讨喜,与记忆中那人迥然不同。

    秦榕掩口惊呼道:“李师妹?她怎么会去扬州?”

    韩兵哼了一声,不屑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此事说来话长,简直就是一出闹剧!你们华山派的掌门大概脑子进水了,李一翥人材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忠心不二,反将他斥为青城派的奸细,自毁长城!”

    他知道秦榕在夹关足不出户,消息闭塞,于是将李一翥行刺厉轼,祸及徒弟女儿,洪鲲惨死在流沙帮,李七弦孤身逃亡,为郭传鳞所救一节,挑要紧的说了几句。虽然只是寥寥数语,秦榕却听得惊心动魄,她万万没有想到,天下竟有如此荒唐之事,下意识为厉轼辩解道:“掌门师祖定是受奸人蒙蔽,错怪了李师伯。”

    韩兵毫不客气嘲笑道:“头发长见识短,你真是蠢得可以!厉轼杀李一翥,定有不得不杀他的理由,否则的话,他怎会平白无故牺牲如此重要的一枚棋子!不过我真的很佩服他,杀伐决断,够狠,华山派在他手里蓬勃兴旺,有今天的江湖地位,绝不是偶然!”

    秦榕低下头,心乱如麻,隐隐觉得韩兵所言不虚,但她实在不敢相信,人心会如此险恶。江湖多诈,人心惟危,她幽幽叹了口气,忽道:“郭师兄……他在扬州一切安好吗?”

    “有贺知府照应,他一定能有所作为的。”

    韩兵答非所问,秦榕并不关心他能否“有所作为”,经历了这许多波折,她深知平安是福,平安亦难求。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人隔千里路悠悠,连片纸都寄不到,秦榕心想:“李师妹明艳动人,我见犹怜,有她陪在身边,只怕他迟早会忘了我。”

    韩兵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道:“你放心,郭传鳞动身前,我告诉他,你已有了身孕。”

    “什么?”秦榕吃了一惊,双颊泛起红晕,耳廓发烫。

    韩兵悠悠道:“再过上半年,我会告诉他,他的孩子已经呱呱坠地,是个健康的男孩,七斤四两。孩子的母亲为他起名,叫郭秦,字念之。”

    “你……你竟然骗他!”

    韩兵道:“风筝飞得再高再远,也得有一根线牵着。他也许会忘了你,但不会忘了他的儿子,那是他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永远都割舍不了。他迟早会回到你身边的,只要你骗他,说你们的儿子活泼可爱,整天缠着你问爹爹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要我也……骗他?”

    “做什么,不做什么,由不得你,何况,他始终记挂着你,不是好事吗?”韩兵背负双手慢慢走远,胸中涌起一阵残忍的快意。

    郭传鳞此番远赴扬州,无异于孤身独闯龙潭虎穴,他是军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郭传鳞是死士,冲锋陷阵,杀出一条血路。这是倾其所有的一场豪赌,赢则问鼎中原,输则众叛亲离。青城派灭门,扬州韩府抄斩,心爱的女人香消玉殒,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他要翻盘,就必须掌握更大的权力,更强的力量。赵帅的人马,胡人的弯刀,再加上郭传鳞的性命,成为他手头最重的三枚筹码。

    当今天子膝下共有三子,长子梁治平是东宫储君,早晚定省,克尽孝心。次子梁治定为鲁王,封在山东,三子梁治中为淮王,封在淮南。

    扬州与淮南接壤,梁治中自诩为风流才子,经常鱼龙易服私下扬州,到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但这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淮王的真正目的,是与驻守扬州的邗军接洽会晤。

    统领邗军的将领,是大梁国三朝元老、镇远将军邓朴的儿子邓去疾。

    气运在彼不在己,叛军偏安一隅,是没有前途的,挺进中原,更是不得人心,韩兵说服赵伯海,把所有筹码都押在梁治中一边,甘附骥尾,借他之力撬动大梁国的根基,伺机夺取龙气,成就霸业。

第六十五节 乱世儿女

    贺知府的官邸位于扬州城西,原本是盐商的外宅,傍山近湖,风光旖旎。令人蹊跷的是,跟随他一同赴任的,除了女儿贺兰和丫环梨香,竟没几个侍卫仆从,官邸内空空荡荡,连巡夜的人都凑不齐。

    通判魏文涛隐约知晓江中遇劫之事,他亲自登门为知府大人压惊,并代为物色管家和仆从。通判虽然名义上是知府的副手,但掌有实权,当朝惯例,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由知府和通判商议施行。贺耀祖一来人生地不熟,缺人打理官邸,二来也不便回绝魏通判的好意,只得客气几句,欣然接纳下来。

    让魏通判意外的是,知府大人到扬州第二天,就聘请了一名拳棒教头,姓郭行四,他不是知根底的本地人,却倍受礼遇,身份犹在魏通判推荐的柳管家之上。魏通判为人精细,略加思索,便猜到了其中的端倪,贺知府此举一则报答江湖豪客的救命之恩,二则为合家老小的安危考虑,三则牵制新来的柳管家,用心不可谓不深。其实他多虑了,贺耀祖根本没想这么多,他这样安排,完全是出于韩兵的嘱托。

    郭传鳞就这样名正言顺住进了贺府。

    拳棒教头身边没个使唤人,诸多不便,贺知府为笼络他,拨了个丫环服侍,亦在情理之中,魏通判并没有起疑心。郭传鳞与李七弦住在湖边的一个小院中,远离奴仆之辈,倒是与知府大人的居所靠得很近。

    贺知府到任后忙碌得紧,根本没空吟诗填词,处理公务之余,不是应酬同僚,就是富商相请,月上枝头才醉醺醺地回到府中,别说郭传鳞,就连女儿都见不上几面。

    魏通判见知府大人的家眷没有随行,拐弯抹角建议他在扬州置一房小妾,聊解宦途寂寥。扬州瘦马天下闻名,贺耀祖虽有此意,但上任没几天就娶如夫人,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他含含糊糊推脱一声,既没有说好,也没有回绝。

    让他喜出望外的是,魏通判果然善解人意,三天后一个深夜,一顶小轿把扬州醉仙楼的红牌清倌人岳小钗送进贺府,神不知鬼不觉成为贺耀祖的枕边人。

    贺知府长袖善舞,在扬州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渐渐把韩兵的嘱托丢在了脑后,郭传鳞也乐得逍遥,每日带着李七弦在扬州城街头巷尾闲逛,直到黄昏才施施然回到贺府。

    入夜之后,他敦促李七弦练剑。

    少阴、朝阳、落雁、莲花、云台、玉女是华山派的最出名的六路剑法,大凡华山正传弟子,拜师后先学一年拳法内功,然后由诸峰长老审其资质,从六路剑法中择一相授,日后为师门立下功劳,还可酌情嘉奖第二门剑法。不过华山剑法博大精深,变化无穷,贪多嚼不烂,能精研一路已属不易,分心旁骛多半是出不了头的。

    李一翥天资卓绝,幼有奇遇,误食仙城半枚灵丹,根基牢固,后投入华山派厉轼门下,内外兼修,有混元一气先天功打底,从朝阳剑法入手,另辟蹊径,修炼悲风回旋剑,正歧相合,自成一家。

    李一翥本人功夫高深,却不是个循循善诱的良师,李七弦虽得他悉心指点,毕竟是女身,心性跳脱,炼体不成,学了一路落雁剑,只能说是有模有样,心得全无。她又缠着洪鲲私相授受,多学了半路莲花剑,贪多嚼不烂,在落雁峰三代弟子中,李七弦的剑法恐怕要排到二三十名开外。

    郭传鳞经过韩兵半载调教,耳濡目染,眼光见识非李七弦所及,剑法中的精妙变化,经他一提点,顿有豁然开朗之感。与此同时,郭传鳞也留心揣摩落雁剑和莲花剑,终有一天,他加上李七弦,两个人,要面对武林最强势的门派。

    人隔千里,明月分照两地,李七弦痛定思痛,痛下苦功,远在夹关的秦榕也收束起相思,孜孜不倦练剑,乱世儿女如浮萍,唯有手中之剑,才能护得一身周全,心想事成。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贺府之中,最清闲的要数贺耀祖的女儿贺兰,她足不出户,整天呆在官邸里,闷得受不了。虽说每个人都对她很恭敬,但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她希望去街上走走,跟人聊天,见识一下江南的新鲜玩意,而不是困在大牢笼里。

    贺兰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却被父亲一口回

    绝,知府大人的千金,怎能抛头露面,跟那些市井之徒混在一起!自打上任后,贺耀祖的眼界一天比一天高,他择婿的对象已经向朝中高官子弟靠拢,若让人知道女儿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怎么还嫁得出去!

    贺兰只好在丫环梨香的陪伴下,到后花园闲走游玩,聊解烦闷。

    这一日,她在湖边偶遇李七弦。再度见面时,贺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就是郭传鳞在荒野收留的乞儿?贺兰清楚地记得,她肤色泛黄,嘴角有一颗轻佻的小痣,可是……可是眼前之人……比那岳小钗也毫不逊色!

    李七弦对知府的爱女毫无敬畏之心,她歪着头看了她半晌,笑笑道:“贺小姐,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郭教头收留的丫环?”

    李七弦扁扁嘴,露出几分不悦,她对“丫环”这个称呼不大习惯,郭传鳞从来没有把她当下人使唤,尽管她愿意为他端茶奉水,在她心中,他们一个是小师姐,一个是小师弟,羁绊一世,永远都不会变。

    贺兰肚子里转着念头,暗道:“毫无下人的自觉,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登鼻子上脸!”

    “怎么跟小姐说话的!”梨香担心贺兰动气,抢着出言呵斥。

    李七弦瞥了她一眼,嗤之以鼻,觉得这些官宦小姐很难相处,连手下的丫环都仗势凌人。不过她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毕竟是寄人篱下,不要给小师弟惹麻烦。

    贺兰见她不理不睬,心中有些动气,耐着性子问道:“郭教头在哪里?”

    李七弦语气生硬,道:“他出去办事了,没说。”

    一言不合,贺兰懒得搭理对方,扶着梨香往回走,心中闷闷不乐。“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丫头,乞儿就是乞儿,一点规矩都不懂!不过……她长得真好,难怪郭教头……”

    二人留给对方的印象都很差。

第六十六节 万事俱备

    郭传鳞混在人群中,沿着繁华长街向城南走去,店商栉比鳞次,酒楼,青楼,赌场,客栈,骡马行,珠宝行,木器铺,铁匠铺,绸缎铺,成衣铺,生药铺,茶叶铺,南货铺,铺铺铺铺,应有尽有,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就是江淮第一的大城,充满了别样的活力。

    日上三竿,郭传鳞在一家老蔡包子店买了四个笋丁肉包,站在街边,看着往来的人流,三口两口吞下肚去。肉包刚出笼,很烫,咬下去满口肥油,皮和馅的滋味浑然一体,真是打嘴巴也不肯放。

    郭传鳞把油纸揉成一团丢进箩筐,确定没有人尾随,闪身走进一条冷清的巷子,七拐八拐,来到一户大宅子前。门户虚掩,透过缝隙,可以望见庭院,石板铺地,花架下有一张圆石桌,四个石鼓凳,微风拂动垂落的藤蔓,温柔得像情人的手。

    郭传鳞轻轻推开门,举步跨过门槛,门房之旁,一个大胖子躺在藤椅里,十指交叉扣住小腹,眯着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口鼻间发出浑厚的鼾声。藤椅之旁有一张矮桌,摆着一只精巧的锡壶,两只酒杯,散发出黄酒的醇香。

    那是闵逵闵庄主,为扬州韩家干了几十年的老伙计,对韩兵忠心耿耿,富贵也罢,落魄也罢,始终不离不弃。世道变迁,人心浮躁,这样的忠臣已经不多见了。

    郭传鳞反手掩上门,笑道:“闵庄主,你倒是挑了个好地方啊!”

    鼾声突然中断,闵逵从睡梦中惊醒,他努力挣了几次,实在撑不起肥硕的身躯,只得拱拱手道:“郭少爷恕罪,没人搀扶,我实在站不起来。”

    “你就躺着就好,我说几句话就走,不会待很久。这宅子,是你买下来的吗?”

    闵逵急忙摆手道:“我哪有这福分!这宅子原本是韩家的产业,扬州城里,没被官府抄去的,就剩下这一处了。”

    “院子不错。”郭传鳞很欣赏庭院的布局,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别具匠心,透出宁静祥和的味道。

    “是,韩先生也很喜欢这宅子,他每次回扬州都住在这里。”

    “韩先生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闵逵神情一正,压低了声音,一字不漏复述道:“韩先生让我转告少爷,不久之前,胡观海率淮军精锐北上,在天京城外停留三日,转而西进,与北上的川军形成夹击之势,似有攻打夹关之意。”

    一切都在韩先生意料之中,气候转暖,衡河一线的胡人蠢蠢欲动,淮军已被调动北上,淮扬空虚,只剩一支邗军,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出现了。郭传鳞点点头,道:“还有呢?”

    闵逵费力地抬起身,从怀中掏出一白一黄两个油纸包,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中。“这里是两包盐,韩先生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少爷。他说,白的那包是上好的精盐,黄的那包是喂牲口的红土盐,千万不能弄错了。”

    郭传鳞把两包盐收好,瞥了闵逵一眼,心想:“夹关到扬州千里迢迢,消息传递如此迅捷,韩先生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来经营这条暗线。”他不经意试探了一句,道:“是飞鸽传书吗?”

    闵逵汗津津油腻腻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吓,鸽子哪能飞那么远,早就给人打下来煮汤喝了!郭少爷,这等机密之事,韩先生特地关照要守口如瓶。”

    鸽子飞不了这么远,那也未必,杜微那头铁翎异瞳鸽灵性十足,莫说夹关到扬州,再远也无妨。郭传鳞心中一动,道:“鸽子不成,那就是鹰隼一类的猛禽了。”

    闵逵脸色微变,目光闪烁,显然被他说破了其中的关节。

    郭传鳞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他拍拍闵逵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闵庄主,你居中传递消息,最是要紧不过,千万不能出岔子,鸽子也罢,鹰隼也罢,万一落入他人之手,坏了韩先生的大事,百死难赎其咎。”

    闵逵心中一颤,郭传鳞说话行事,越来越像韩先生了,他半身仰起,颈背疼痛难忍,浑身肥肉乱抖,额头上渗

    出密密细汗,赔笑道:“郭少爷放心,往来书信皆用密语,断不会走漏消息。”

    “帮我捎个消息给韩先生,东西已收到,我这里万事俱备,一切顺利,接下来就看赵帅了。”交代完最后一句话,郭传鳞转身离去,闵逵松了口气,重重躺了回去,藤椅嘎吱嘎吱一个劲响,他呼哧呼哧一个劲喘,心中琢磨来琢磨去,猜不透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郭传鳞是个聪明人,才漏了点口风,便给他猜个正着。

    闵逵年轻时没这么胖,行商往返北地,见胡人驯鹰,最先想到用猛禽来代替鸽子传递消息,猛禽翱翔于高空,不为猎人弓矢所及,飞掠如急箭,朝发夕至,远非信鸽所能及。他向相熟的胡商拐弯抹角问起,渐知其中的艰难,猛禽不比信鸽,传书也不比猎兔,一旦纵其高飞,如何还使唤得动!闵逵将这念头抛诸脑后,直到多年以后,青城派惨遭覆灭之厄,韩兵尽以身免,浪迹天涯,为报仇雪恨,才不惜钱财人力,命他着手安排此事。

    鹰、雕、鸢、鹫、鹞、鹗、隼、鸮、鹠之属,性情暴烈,难以捕获,驯服更非易事,闵逵花了整整十多年工夫,不知熬死了多少猛禽,才调教出一对合用的苍鹰。韩兵欲挑动淮王作乱,传递消息耗日持久,耽搁不起,有这一对苍鹰在,从夹关出发,顺利的话,只需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能把密信送到扬州。

    韩兵坐镇夹关,闵逵潜伏扬州,郭传鳞接洽淮王,这一条暗线至关要紧,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多年的苦心谋划,都将付之东流。韩兵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能否赢得淮王的信任,促使他起兵突袭天京,一举登上皇位,就看郭传鳞的手段和运气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韩兵未雨绸缪,事事考虑周全,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郭传鳞于半途救下了李七弦,秦榕这枚棋子的分量,一下子轻了很多。有胆色,有手段,有机变,这样的人不好找,叛军上下,没有人比郭传鳞更合适了,他不是“乌鸦”,却胜似“乌鸦”。

第六十七节 大字不识一箩筐

    贺知府醉醺醺钻出轿子,扶住管家柳易的肩膀,踉踉跄跄朝内宅走去。他喝过头了,酒液在肚子里闹腾,喉咙口漾着酸水,一阵阵恶心涌上头,忍不住朝路边大呕不止。

    肠胃像一只揉皱的布袋,兜底翻过来,翻过去,贺耀祖直呕得头昏眼花,眼泪鼻涕齐流,连黄水都吐空了,这才觉得好过些。他从柳管家手里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把脸,不去看那堆污物,大着舌头呻吟道:“魏通判真是好酒量,我都醉成这般模样了,他还一杯接一杯,若无其事。唉,本官甘拜下风,自叹不如!”

    柳易微笑道:“通判大人号称‘千杯不醉’,他的酒量深不见底,扬州城都赫赫有名。”

    “人才啊,人才!那些盐商被他灌得服服帖帖,立马答应压低盐价……”贺知府佝偻着身躯,又是一阵恶心,柳易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不能再喝了,说什么都不能再喝了,这样子喝下去要短命的……”

    “老爷,我扶您到书房去歇一歇,喝杯热茶,进碗白粥压一压。”

    贺耀祖挥挥手道:“白粥?我什么都不想吃,不要热茶,弄杯凉水漱漱口倒是真的。嗯,去小钗房里,我累了。”

    柳易迟疑道:“老爷,还是先去书房吧。”

    贺耀祖有些意外,不满道:“为什么一定要去书房?”

    “郭教头从黄昏起就在书房外等候老爷了,一直等到现在。”

    贺耀祖回过神来,不禁打了个寒战,残留的酒意尽数化作冷汗,那封吞下肚的书信在眼前晃动,他这才发觉,自己来扬州这些天,委实什么都没有做。韩兵在信中说的清清楚楚,要他尽快给郭传鳞谋个出身——知府私聘的拳棒教头也算数吗?想到这里,他有些心虚。

    “这可怎生是好……”他不小心嘟囔出了声音。

    柳易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老爷,您担心什么?”

    贺耀祖苦笑一声,“说实话,我真有点怕见郭教头,他是草莽出身,我担心……你知道……”

    “老爷,要不要我陪您去?”

    柳易心下了然,知府大人多半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中,故此犹豫不决。

    “你?你去有什么用!”

    柳易沉默片刻,道:“小的年轻时也学过一点三脚猫的工夫,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得老爷周全。”

    “你有这份心很好,不过没到这个地步,郭教头对我倒是一向恭敬,他今天来找我,定有要紧的事……”贺耀祖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闭上嘴,心中一阵恐慌,柳易终归是魏通判引来的人,有些事还得瞒着他。他这是怎么了?醉酒误事,啰里啰嗦,说了不该说的话,可别惹祸上身!

    “是,老爷。”

    “你先回去吧——对了,到巡夜的奴仆那边瞧瞧,别叫他们喝酒赌钱,老老实实看紧门户。”

    柳易答应一声,扶着知府大人穿过大堂,来到西首的书房前,这才告辞离去。

    郭传鳞果然在书房外等候,手边放着一杯清茶,碧绿如新,没有一丝热气。他起身上前见过贺知府,抱拳行礼,恭敬有加,神情没有丝毫不耐,这让贺耀祖心里舒坦些。他和颜悦色地问道:“郭教头,深夜来见本官,有何贵干?”

    郭传鳞笑吟吟道:“冒昧打扰大人了,还请大人进书房,属下有事相求。”

    贺耀祖稍稍放下心来,有事相求总是好事,他就担心郭传鳞仗着背后有韩兵撑腰,挟恩图报,失了恭敬之心。他矜持地点点头,推门进书房,燃起蜡烛,扶着太师椅慢慢坐下,慨然道:“郭教头有什么事只管开口,只要本官力所能及,一定不会推辞。”

    郭传鳞吞吞吐吐道:“大人,属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贺耀祖的感觉越发好起来,他捻着胡须道:“你只管说来。”

    “属下不比大人满腹经纶,大字不识一箩筐,只会些上不得台面的粗浅功夫,故此想在军中谋个出身,博取战功,将来也好封妻荫子,为祖上争光。”

    “嗯,你有上进心,这是好事!”贺耀祖闻言喜出望外。扬州城盐商聚集,油水何其丰厚,他这知府当得风雅滋润,有声有色,哪里肯轻易放手。韩兵远在夹关,

    山水相隔,手再长也伸不到扬州,郭传鳞却是一直留在府中,有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又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保不定什么时候露了马脚,闹出事端来。如今他主动提出投军,对贺耀祖而言,真比写了一卷好诗更让人高兴。

    郭传鳞微笑道:“不过属下出身草莽,无人引荐,投军也只能当个走卒,刀枪无眼,生死难料,大人……”

    “郭教头只管放心,我这就修书一封,推荐你当个什长,至于今后的前程,就看你的造化了。”贺耀祖满口答应下来,他觉得以扬州知府的身份,推荐个把亲信不在话下,军中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多谢大人。大人,属下打算投入邗军,在邓将军手下当差。”

    “邓去疾邓将军?”贺耀祖脸色微变,觉得这事有些难办。

    郭传鳞敲钉转脚,一口咬死,道:“是。属下打听清楚,小邓将军爱兵如子,有口皆碑,在他麾下做事让人放心,还请大人成全!”

    “待我想想……待我想想看……”贺耀祖低头沉思,觉得十分为难。邓去疾是大梁国三朝元老邓朴邓老将军之子,统领五万邗军驻守江都大营,位高权重,炙手可热,郭传鳞野心不小,显然不是区区什长能打发的,在小邓将军麾下做事,最起码也要当个亲兵才说得过去,凭他一个知府,倒有些开不了口。

    郭传鳞见他迟迟没有答复,面露难色,不似推脱作伪,当下道:“大人如有不便,不妨相请小邓将军来府上做客,属下同席作陪,大人只须引荐一二,能否说动小邓将军,就看属下的本事了。”

    这倒惠而不费,可以一试,贺耀祖生怕他再提什么难办的要求,灵机一动,有了个一举两得的主意,爽快地答应下来。

    郭传鳞客气一声,道:“如此有劳大人了。夜深了,大人早点歇息,属下先行告退。”

    贺耀祖暗暗松了口气,起身相送,郭教头自称出身草莽,不上台面,在他看来完全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心存忌惮,甚至有点害怕跟对方打交道。不过好在他决定投军觅个前途,引荐给小邓将军这件事,一定要做好。

第六十八节 飞将军从天而降

    吏部管辖官员,兵部管辖将士,考绩优劣,升迁贬谪,各有一套准绳。一个舞文弄墨搬弄刀笔,一个舞刀弄枪打熬筋骨,文武殊途,性情相忤,同在一个锅里舀饭吃,难免磕磕碰碰,多半处得不大融洽。虽然没有明说,但在朝廷看来,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公事公办,处得融洽反而易生弊端,因此,当贺知府提出要宴请邗军的邓茂邓将军时,魏通判显得有些意外。

    他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借闲谈旁敲侧击,贺耀祖倒也爽快,解释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官膝下只有一女,差不多也到了嫁人的年龄,她从小被宠坏了,性子倔强,非要自行择偶。本官听说邓茂将军一表人才,尚未娶妻,想请他到府上一聚,方便小女在帘后看上一眼,如果合意,到时还要烦劳魏大人作伐,玉成此事。呵呵……”

    原来如此,难怪!魏通判微笑着点点头,转念一想,知府的官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要攀上朝中一品大臣当亲家,可能性不大,邓茂是邓去疾的小儿子,将门虎子,拳棒兵法俱是上上之选,如果成就了这门亲事,贺知府就与三朝元老邓朴邓老将军扯上了关系,虽说文武殊途,有老将军在朝中坐镇,随便美言几句,贺知府就不用为前程担心了。

    魏通判有些懊恼,暗自嘀咕:“硬挤掉河朔羊氏看好的人,当上扬州知府,贺大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这点花花肠子,唉,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过懊恼也没用,他可生不出贺家小姐那样美貌的女儿。那日在贺府中,他曾见过贺兰一面,当时还想着门当户对,为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撮合这门亲事,现在看来,贺知府心气很高,小小一个通判,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魏文涛在扬州当了十多年通判,裁决兵民钱谷之事,经常与邗军打交道,他虽是文人出身,待人接物颇有豪气,与军中诸将私交甚好,也说得上话。他与邓茂有过数面之缘,在他看来,小邓将军的这个儿子确是人中龙凤,出身显赫,风华正茂,又没有寻常世家子弟的傲慢,贺知府眼光不差,即使不考虑邓家的权势,他也是

    贺小姐的佳配。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开始为知府大人热心地奔走牵线。

    魏通判辗转请托,见了邓茂一面,寒暄数语后,委婉表达了知府大人的意思。邓茂年纪虽轻,却颇有城府,不置可否,转而问起贺知府到任一事,显然他也知晓扬州知府原本是河朔羊氏的囊中物,结果半途出了岔子。

    江/贼胆大包天,截杀朝廷官员,这也是近年的异闻,若非边关叛军威胁京城,胡人又觊觎南下,河北三镇吃紧,此事定要追查到底。魏通判佯装不知,细细说起贺知府在上任途中遇劫,为一江湖豪杰所救,眼下这位豪杰正在贺府担当拳棒教头,姓郭行四,武功极其高明,知府大人倚为股肱。

    直到邓茂端茶送客,魏通判也没得个确切答复,他原本以为这件事就此黄了,没想到数日后邓茂的亲兵赶来传话,说邓将军恰好有军务在身,不日将到扬州城公干,届时还请魏通判引见知府大人为荷。

    魏通判觉得蹊跷,琢磨了好一阵,隐约觉得邓茂是为了见郭教头,才特地赶来扬州的,不过事情办妥就成,为官之道在于“瞒上不瞒下,报喜不报忧”,他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知府大人。

    贺知府心中去了一块大石头,顿感轻松,他把魏通判送出官邸,匆匆回转后堂,唤来女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贺兰沉默良久,虽然没有说什么,神情却显得不大乐意。

    “怎么了?莫非你不愿意?”贺耀祖有些意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就的亲事,子女往往无从置喙,只能逆来顺受,如今女儿有机会在订亲前看一眼对方,若不满意还有转机,为何闷闷不乐?他自忖还算开通,不是听不进话的人,女儿又在闹什么别扭?

    贺兰幽幽道:“爹,你刚到扬州不久,就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吗?女儿若走了,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贺耀祖愣了一下,大为感动,他一时冲

    动,告诉女儿这次宴会的真正目的,贺兰听了反有些失落。原来她并不是主角,请邓将军来,只是为了引荐郭教头,投军谋一个前程。

    贺耀祖捻着胡须笑道:“当然,如果小邓将军确实一表人才,我就请魏通判做媒,探探邓家的口风。”

    贺兰摇摇头,低声道:“我现在不想嫁人,我要陪在爹身边。”

    “别傻了,邓家权倾朝野,能为你找一个好归宿,我也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爹,郭教头当真要投军吗?”贺兰心中忽然一动,眼下可不是什么太平年岁,夹关叛军,北地胡人,正当用兵厮杀之际,好好的教头不当,去军中一刀一枪谋个前程,出人头地哪是那么容易,他就不怕平白丢了性命?难不成……难不成他是为了……

    “他说要博取战功,将来封妻荫子,为祖上争光。这也对,江湖中人,没什么根脚,投军是唯一的出路,总不能走科举之途吧!”贺知府不觉笑了起来,他无法想象,握剑杀人的手也能挥毫写文章。

    单是投军,有必要惊动到邓茂吗?将门之后,手握兵权,未来的邗军主帅……贺兰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总觉得父亲有事瞒着她,他似乎有把柄落在郭教头手中,绝不是报恩那么简单。回想起来,郭教头虽然对父亲恭敬有加,但行事自作主张,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就连身边那个美貌的丫环,言谈举止都透着邪门。

    想到这里,她暗暗叹了口气,觉得有点心酸,封妻荫子,封妻荫子,封的只怕是旁人,不会是自己。江心遇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当绝望之际,飞将军从天而降,将父女二人拔出苦海,她对郭传鳞感恩不尽,亦不无好感,然而二人地位悬殊,爹爹再怎么开通,也不会把她许配给一个草莽豪杰,何况……何况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自己……

    三天之后,邓茂在魏通判的陪同下来到贺府,贺知府亲自出迎,笑容可掬,曲尽主人之礼。

第六十九节 媚眼做给瞎子看

    贺耀祖款待远道而来的邓茂,可谓下足本钱,动足脑筋,主厨是从太白楼请来的刘大家,烧得一手地道的淮扬菜,堪称扬州一绝。扬州的习俗,把技艺高超的厨娘称为大家,盐商富豪宴请贵宾,争相邀请名噪一时的厨娘,以此夸耀。古人云“食色性也”,在烟花扬州城,厨娘和名妓都是众人追捧的对象。

    这次在贺府掌厨,刘大家只做了四个主菜,清炖蟹粉狮子头、三套鸭、水晶肴肉和梁溪脆鳝,其余的配菜,都交给侄女刘荷处置。她早有隐退之意,有心在达官贵人面前推出刘荷,接替自己执掌太白楼。

    宴席的规模不大,知府大人是主,邓茂邓将军是宾,作陪的有魏通判和郭教头。邓茂只带了两个亲兵,轻车简从,席间稍嫌冷清,贺知府原本打算召几个清客作陪,但魏通判觉得不妥,邓茂是武人,向来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请他们来吟诗作对,反倒坏了气氛。

    不请就不请,贺知府也不在意,只要把郭教头引荐给邓将军,他的目的就达到了。文武禀性各异,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就罢了,要找到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实在不容易,像魏通判这样两边都吃得开的人物,打着灯笼都难找。

    邓茂显然对郭传鳞更感兴趣,酒过三巡,客套话说完,直截了当道:“听魏通判说起,郭教头出身江湖,不知拜入哪一门派?”

    无论华山派还是青城派,都不便放到台面上,郭传鳞不易察觉地瞥了魏通判一眼,除却在帘后偷看偷听的贺兰不算,在座三人,唯有魏文涛最让人放心不下,但他要赢得邓茂的好感和信任,就不能吞吞吐吐打马虎眼。

    郭传鳞避重就轻道:“名门大派择徒甚严,杂役,记名,真传,嫡系,色色不同,有天壤之别,大抵真传弟子以上,才有师父悉心指点,学到真功夫。郭某没这运数,到处乱投乱混,没个长性,学了几招华山派的剑法,一点青城派的功夫,三脚猫,东拼西凑,上不得台面。”

    邓茂久在军中,对江湖门派所知不多,华山派声名显赫,有所耳闻,青城派覆灭已久,却是第一次听说,他好奇道:“嗯,恕邓某孤陋寡闻,不知青城派与那华山派相比又如何?”

    郭传鳞心念急转,斟酌道:“青城派与华山派是不共戴天的宿敌,早在十多年前,华山派就杀上青城派老霄顶,把青城派给挑了。”

    “挑了?”

    “是啊,从上到下,杀得干干净净,青城派就此从武林中生生抹去。”

    邓茂若有所思,道:“江湖厮杀果然惨烈……郭教头既然身兼两家之长,不知青城派的功夫比起华山派又如何?”

    魏通判暗暗好笑,那郭四有自知之明,说自己“学了几招华山派的剑法,一点青城派的功夫”,邓茂却挤兑他“身兼两家之长”,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嘛!

    不管是席间助兴的谈资,还是正儿八经的考校,这难不倒他,郭传鳞不假思索道:“各有所长。华山派乃剑法大宗,以少阴、朝阳、落雁、莲花、云台、玉女六路剑法闻名,正传弟子先学一年拳法内功,打下根基,转而学剑,下数年苦功,即可登堂入室,小有成就,再往上就要看天资和机缘。青城派的功夫讲究由内而外,厚积薄发,练到高深处不逊色华山派,一开始却耗时费力,尤其是最初十年,内气进展缓慢,不及华山派速成。”

    魏通判对他刮目相看,郭传鳞将华山、青城二派的功夫剖析明白,不管有几分实情,至少听上去头头是道,据他所知,邗军之中亦招揽了不少武林豪杰,邓茂回去一问即知,糊弄不了人的。

    邓茂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敬了郭传鳞一杯酒,又问道:“不知青城派有哪些高明的功夫?”

    “摧心掌,双撞劲,松风剑法,在武林中都叫得响名堂。”

    光说不练假把式,邓茂顿时来了兴致,提议道:“呃,邓某也学过几手家传的功夫,如郭教头不嫌弃,能否切磋一下?”

    话说到这份上,郭传鳞也不推脱,道:“邓将军有此雅兴,郭某自然奉陪,不如等宴会后,去后花园切磋一二?”

    邓茂一拍大腿,站起身叫道:“爽快!以往我遇到江湖豪客,嘴上说的头头是道,要与他动手,一个个只会推脱,没有像郭兄弟这么爽快的!来来来,咱们这就去后花园!”

    魏文涛

    笑容可掬,道:“邓将军,菜都没有上齐,你就急着要离席,知府大人特地请了太白楼的刘大家,一番心血可白费了。”嘴里说着客套话,心中却犯起了嘀咕,当日在邗军大营中,邓茂沉稳老练,颇有城府,怎地到了贺府,一谈起武功,就如此冲动?果然,他是冲着郭教头来的,毕竟是少年心性,遇到喜好之事,就难以自制。

    邓茂愣了一下,朝贺耀祖拱手道:“一介武夫,只会舞刀弄枪,让大人见笑了。”

    贺耀祖捻着胡须笑道:“哪里哪里,邓将军这才是性情中人。”心中却暗暗嗤笑,这些武人,灌了几杯黄汤,一言不合就动手,毫无斯文可言,他却不想文人灌了几杯黄汤,也是一言不合就吟诗,脱帽露顶,疯疯癫癫,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众人归席坐下,彼此又热络了几分,邓茂意气风发,一个劲地向三人敬酒,贺知府不胜酒力,浅尝则止,魏文涛和郭传鳞都是酒到杯干,如同喝白开水,军中最重豪气,邓将军心情舒畅,越发将他们引为知己。

    上完压轴的四道主菜,刘大家引着刘荷奉上**的醒酒汤,略带矜持,与众人一一见礼,等着知府大人引荐。邓茂与郭传鳞一见如故,正谈得入港,被刘大家打断,心中有几分不悦。贺知府笑道:“邓将军,这位就是太白楼的刘大家,今天的四道主菜,你觉得怎么样?”

    邓茂胡乱点点头道:“味道还不错,就是太精细了,不过瘾。有没有上好的肥牛肉,切五斤来?”

    刘大家脸色大变,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贺知府甩甩袖子,示意她退下,心想:“那位邓将军卖相英武,骨子里就是个军汉,请了刘大家来献艺,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是我失算了!”

    帘后的贺兰握住嘴巴笑弯了腰,连肚子都笑疼了,这位邓将军真是个妙人,知府的宴席上端出五斤肥牛肉——真为刘大家不值!

    刘荷抿嘴微笑,拉着刘大家的衣袖悄悄退下,心想:“就是这个道理,如果不体察客人的嗜好,用心未必讨得好,地道的淮扬菜也不是每个人都欣赏,邓将军显然更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第七十节 退而求其次

    后花园中别无外人,风和日丽,木叶萧萧。邓茂有备而来,挑了个空旷敞亮的所在,丢给郭传鳞一杆长枪,自提一杆,前三后五使了一回,活络下筋骨。枪是他从军中带来的,丈二钢枪,红缨牛筋木,三年乃成,虽不是什么名品,寻常也难得一见。

    “听贺知府说,你有意投军挣个前程?”

    郭传鳞掂了掂长枪,轻轻一抖,牛筋木呜呜颤抖,枪头乱晃,化作一团虚影,伸手一缕,枪杆骤然静止,纹丝不动。

    邓茂眸光一凝,赞道:“好手段!”

    郭传鳞徐徐道:“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身处乱世,边患四起,正是男儿建功立业时,沙场上一刀一枪博个军功,也不辜负了满腔热血,大好头颅,还望邓将军不吝拔擢!”

    邓茂咧嘴笑道:“来来来,先较量一下,看看郭教头枪上的功夫如何!”

    邓家祖传一十八路枪法,大开大阖,法度森严。这路枪法原本用于冲锋陷阵,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传到镇远将军邓朴手里,添加了许多精妙变化,密不外传。邓家世代为朝廷重臣,遵从祖训从不涉足江湖,没有机会与各派一较高下,不过据好友评判,一十八路邓家枪“独步武林”,堪称一门绝学。

    平心而论,邓茂练这路枪法下了不少工夫,稳,准,狠,势大力沉,虎虎生风。但枪与剑不同,长兵器更适合马战,沙场冲阵厮杀,平地上单打独斗,招式稍嫌迟滞,郭传鳞虽不谙枪法,进退腾挪,应对得从容不迫。

    邓茂把一十八路枪法从头至尾使了一遍,最后大喝一声,单臂持枪,涌身前刺,抖出七八个枪头,寒光吞吐不定。郭传鳞目光何等犀利,起枪压住枪头,红缨纠结,缠得结结实实。邓茂仗着膂力过人,左手重重一拍,右臂顺势按落,枪杆弯成一道弧形,生生扯断红缨,如毒蛇吐信,弹向郭传鳞咽喉。

    这一枪突入身前三尺,郭传鳞门户大开,眼看无从化解,勉强提起枪杆招架,似慢实快,“双撞劲”一触即收,邓茂手上分量骤然一轻,长枪无声无息断为三截,一时收不住去势,合身向前扑倒。

    郭传鳞急忙撤了枪,跨上半步扶住邓茂,道:“邓将军,恕罪!”

    军中较量武技,胜负乃寻常事,邓茂不以为忤,赞道:“好功夫!郭教头气功精湛,邓某甘拜下风。他奶奶的,这膝盖,软得不像自己的!”

    郭传鳞道:“邓将军过谦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将军的枪法万人敌,冲锋陷阵,无往不克,却不利于步战厮杀。”

    邓茂看了他一眼,道:“说的也是,邓家枪法与江湖功夫路数不同,各有所长,不过郭教头的武功,可不是什么‘三脚猫’、‘杂拌儿’,寻常江湖人物,远不是你对手。”

    郭传鳞道:“出生入死厮杀多了,手熟而已,好比久经沙场的老兵,总有几分保命的手段。”

    邓茂瞥了他一眼,也不说破,提议道:“邗军招揽了不少武林豪杰,以名门大派自居,趾高气昂,邓某瞧他们实在可厌,郭教头可有兴致与他们较量一番,挫一挫彼辈的气焰?”

    这是私相招揽,还是拿他当枪使?郭传鳞稍一迟疑,道:“扫了别人的面子,不大好吧?”

    “有什么关系,邗军的演武场上一视同仁,从来没有尊卑高下之分!也不让你白出力,博个彩头,扬个名声,在邓某麾下当个亲兵,岂不好过什长之流?”

    看来要见邓去疾一面,委实不容易,知府大人的面子不够大,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邓茂身上动脑筋,走门路了。郭传鳞将钢枪插在土中,拱手微笑道:“邓将军所言极是!”

    邓茂主动招揽郭传鳞,实则另有打算。

    小邓将军邓去疾统领邗军,威震四方,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然而除了祖传的枪法,他讳莫如深,从未教儿子一招半式,邓茂一直想知道,父亲是不是藏了几手压箱底的功夫。这郭教头气功精湛,枪法出众,与他交手,父亲必定不能藏私,他有些心动,琢磨着寻个机会说动父亲,顺便掂量一下此人,可堪重用否。

    “邓将军,时间不早,想必知府大人等得心焦了,咱们先去前厅,以后有机会再切磋。”

    “好,一言为定!”邓茂唤来亲兵,收拾起断枪,挽着郭传鳞的手道:“郭教头一身好功夫,在知府身边当个拳棒教头,确实有点屈才。”

    郭传鳞道:“江湖中人,出身低微,承蒙知府大人提拔,感恩不尽。”

    邓茂对他颇为满意,武功高强,谈吐不俗,有自知之明,又不忘本,比那些咋咋呼呼的江湖豪客强多了,

    当晚二人尽欢而散,临去之时,邓茂交给郭传鳞一块腰牌,叮嘱他得空尽快去江都大营找他。

    夜阑人静,郭传鳞回到小院,李七弦迎上前,嗅到他身上的酒味,皱起眉头道:“喝酒去了?”

    “贺知府宴请一位叫邓茂的邗军将领,叫我作陪,多喝了几杯。”郭传鳞拦腰抱起她,侧坐在自己的腿上,嗅着她脖颈的香气,恋恋不舍。李七弦有些发窘,半推半就挣扎一下,将脸伏在他胸口,轻轻叹了口气。

    “明日我会去江都大营投奔邓茂,想办法见邗军主帅邓去疾一面。”

    “那邓茂与邓去疾是什么关系?”李七弦觉得他的手在自己腰背间抚摸,轻拢慢捻,探入她小衣内,肆意轻薄。

    “他是邓去疾的小儿子。”

    李七弦有些心慌,按住他的大手,强自镇定道:“上阵父子兵,在邓茂麾下,总比……当个拳棒教头强吧!”

    此行的真正目的,郭传鳞始终瞒着她,不愿把话挑明,他避重就轻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都大营只会比扬州城更凶险。”

    “什么?”李七弦挺直起身,睁大了眼睛。

    “邓茂招揽另有用意,我投入他麾下,也别有用心,各取所需罢了,这是一场赌博,输赢各安天命……”

    李七弦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她问过很多次,小师弟总是笑笑,不漏半点口风,她心中清楚,打听太多只会坏事,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把他一个人留在危险中,那滋味像大毒蛇咬噬内心,很不好受。她沉默了良久,惴惴不安道:“就不能……不去吗?”

    郭传鳞笑了起来,反问道:“不去江都大营,继续留在扬州城?”

    李七弦咬着嘴唇道:“我们私奔吧!”摇曳的烛光下,她双颊酡红,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太迟了。”

    “什么太迟了?”

    郭传鳞幽幽道:“行百里者半九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难道不想报仇吗?什么都可以忘记,唯有仇恨不能忘记!”

    “……好,那你去吧!你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李七弦伸手搂住他的后颈,把颤抖的嘴唇贴在他脸颊上。

    滚烫的呼吸,激烈的心跳,像醇酒一样令人迷醉,郭传鳞心想:“世事难料,人生如寄,**一刻值千金,美人在怀,老天总算待我不薄……”

第七十一节 既来之则安之

    淮扬连通南北,乃江南第一重镇,盐运漕运更是关乎大梁国国运的两条命脉,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朝廷在此驻扎重兵,邓去疾统领邗军,胡观海统领淮军,一南一北,如蟹钳拱卫淮扬。梁元昊虽是平庸之主,耳濡目染,亦知晓其中的利害,此番若非胡一夫兵败夹关,天京危急,断不会调淮军北上。

    淮军北上,江南空虚,只剩下江都大营的邗军守卫淮扬。

    邗军长驻扬州,却与行军打仗无异,从上到下都住行营帐篷,每隔六十日换一次防,练兵剿匪更是家常便饭,虽然只有五万之众,战力强横,放眼整个大梁国,亦是首屈一指。邗军统帅邓去疾乃将门之后,令行禁止,威信极高,在扬州地界上,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谁都不敢跟他对着干,心怀叵测之辈,背后称其为“扬州王”。

    江都大营乃邓去疾一手创立,依山傍水,起风、火、山、林四个营盘,取兵法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之意,成犄角之势,遥相呼应,隐隐然连成一体。邓茂虽是他的幼子,也没什么优待,论功提拔,只能率一支偏军,驻守在“火”字营。

    郭传鳞向魏通判打听清楚,出得扬州城,沿驿道向西四十里,望见古木参天的首乌山,有巡哨往来盘查,凭腰牌可进火字营。百年前樵夫猎人出入首乌山,偶尔可掘到成形的何首乌,拿到生药铺中换少许银子,对贫苦人家来说不无小补,自打邗军驻守扬州,建立江都大营,将方圆百里划为禁地,再没人敢进山砍柴打猎了。

    火字营驻扎在首乌山一个隐蔽的山坳里,地势险要,戒备森严,郭传鳞交了腰牌,报邓茂的名字,在营盘外等了半晌,才见他带了几个亲兵匆匆赶来。

    “郭兄弟久候了!”邓茂热络地拍着郭传鳞的肩膀,拉着他向营地内走去。

    “郭教头”变成“郭兄弟”,这是个好兆头,郭传鳞身负重任,每一步都不能踏错,如能赢

    得邓茂的信任,有他居中调停,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只是在他看来,邓茂的出身虽然够分量,游说邓去疾乃至梁治中实在关系重大,他最多只是一块跳板,左右不了小邓将军的倾向。

    虽然韩兵为他准备了一招“杀手锏”,但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成”也就罢了,“败”则绝无生还之理。李七弦劝他“私奔”,那是临阵退缩,他不退缩,大好头颅,满腔热血,岂能老死户牖间!

    火字营分内外两层,营盘布局貌似凌乱,实则暗藏玄机,法度森严。郭传鳞粗粗瞥了两眼,生平惹来不必要的怀疑,低下头快步穿行,不曾多看。邓茂寒暄数语,与他把臂而行,穿过外营,来到本部偏师驻扎的“火乙号”营盘,还没进中帐,便有传令兵疾驰而来,翻身滚落马背,传主帅之命,召邓茂即刻去往风字营议事,不得有误。

    事发突然,邓茂只得抱歉一声,将郭传鳞交托给一名唤作“李牧”的亲兵,暂且安顿下来,待其回转后再给他接风。郭传鳞目送邓茂匆匆而去,片刻后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沿山道驰骋而去,看样子不似作伪。

    既来之则安之,郭传鳞客客气气与李牧攀谈,他们并非初次见面,当日邓茂前往贺府赴宴,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亲兵,其中一人正是李牧。李牧深知邓将军对此人甚是看重,笑吟吟小心招呼,将他引到离中帐不远的一处营帐中,被褥铺盖,碗筷杯盆都是现成的,整洁崭新,当是邓茂特地关照过。

    初来乍到,凡事须得谨慎,郭传鳞主动向李牧讨教营中规矩,令他受宠若惊,邗军招揽的江湖豪客不在少数,如他这般不耻下问的不过二三人。邓去疾治兵森严,江都大营军规甚多,一时间也说不尽,李牧挑要紧的说了几条,窥一斑而知全豹,郭传鳞心中有数,与“扬州王”相比,赵帅实在是“草头王”,相差太远,不可同日而语。

    李牧离去后,郭传鳞在营盘内信步闲走,仔细看了一回,巡哨警惕地望着他,却没有出言

    制止。邓茂的中帐戒备森严,不得靠近,将士的营帐散布两旁,井然有序,不远处是一块平整的校场,似有人在较量枪棒,引来一阵阵喝彩。

    郭传鳞没有去凑热闹,他回到营帐中,仰面躺下,合上双眼闭目养神,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李牧送来菜蔬饭食并一壶清水。军中禁酒,军汉平日里操练阵仗打熬筋骨,消耗极大,是以菜蔬量大,饭食管够,这满满一食盒,足够贫苦三口之家吃个饱。

    郭传鳞打开食盒,菜肴不是淮阳口味,猪肘,牛肉,烧鹅,油水很足,主食是馒头,实心无馅,一个足有半斤。当日在贺府家宴上,太白楼的刘大家亲手做了清炖蟹粉狮子头、三套鸭、水晶肴肉、梁溪脆鳝四个主菜,味道鲜美清淡,杯盘精巧雅致,很对郭传鳞的胃口,军营中的伙食自然粗鄙得多,但他也不挑剔,将饭食吃得干干净净,壶中清水一饮而尽。

    胃袋仿佛一个大鼎炉,随你投多少食进去,都炼化得涓滴不剩。

    李牧前来收食盒,看了一眼,为之咋舌,军营中不乏大肚汉,也不怕大肚汉,但像郭教头这么能吃的,却委实不多见,最关键的是,塞了这许多东西,连肚皮都没鼓起,似乎还没有饱足。

    能吃才能打,李牧对此印象深刻。

    郭传鳞在营帐中睡了一夜,一觉到大天亮,邓茂不知何故,竟一去不复还,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满营军士,他只认识李牧一人,问起邓将军的消息,他也茫然不知,只是劝郭传鳞耐心等候,切勿擅离营盘。

    邓茂迟迟未归,“火乙号”营盘成为一个大牢笼,郭传鳞为众多耳目看管,不得擅离一步,好吃好睡,直如养猪一般。李七弦留在扬州城贺府中,杳无音讯,他郑重关照过小师姐,切勿轻举妄动,潜入江都大营打探消息,局势渐趋紧张,又如此微妙,连他都摸不着头脑。

    邓茂去了哪里?邓去疾究竟在想些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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