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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节 富贵险中求

    郭传鳞心平气和,在“火乙号”营盘等了整整三天,终于等到了邓茂。邓茂的神情有些复杂,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远远超出他掌控。这日傍晚,他命亲兵送上一桌酒菜,与郭传鳞痛饮不止,即为接风,又为送行,左一杯右一杯,大有一醉方休的意思。

    营帐中别无外人,喝到七八分醉意,邓茂眼目清明,向郭传鳞随意道:“你当真叫郭四吗?”

    来了!郭传鳞故意留下这许多破绽,为的就是这一问,他放下酒杯,微笑道:“却是让邓将军见笑了,在下姓郭,名传鳞,本是华山派的弃徒,从夹关来,奉命见小邓将军一面,有话要说。”

    邓茂深深看了他一眼,颔首道:“郭老弟接近邓某,果然是有所图谋!”

    江湖人物桀骜不驯,哪里肯受规矩约束,彼辈投军多半另有所求,不是躲避仇杀,就是为了博取军功,作为晋升之资。郭传鳞来历不明,偏生功夫好得出奇,邓茂虽然心中生疑,却起了爱才之心,本打算将他网罗至麾下,慢慢试探底细,没想到惊动了父亲小邓将军,顺藤摸瓜,这才知晓他来历不简单,竟与夹关的叛军牵扯上关系。

    兹事重大,已由不得他做主了,邓茂深感遗憾,叹息道:“郭老弟,小邓将军——我爹要见你。”

    郭传鳞暗暗松了口气,笑道:“固所愿也!”能见面就好,韩先生准备的“杀手锏”,只有见了面才能分说清楚,怕就怕小邓将军刚愎自用,二话不说,就遣人砍了他脑袋。

    脑袋虽然不是那么容易砍得,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扳不回来。

    邓茂按捺不住好奇,试探道:“郭老弟甘冒奇险来到江都大营,究竟有何见教?可否透露一二?”

    郭传鳞想了想,只说了句:“富贵险中求。”

    邓茂琢磨了半天,想不通,父亲执掌兵权,位极人臣,还有什么样的富贵能打动他?总不见得是九五之尊吧?一念及此,他心中有点发紧,天下没有长存不灭的王朝,改朝换代亦非遥不可及,淮扬只剩一支

    邗军,京师一马平川,如去了壳的核桃……他摇摇头,郭传鳞若敢胡言乱语,定会把性命断送在此。

    翌日清晨,邓茂亲自引了郭传鳞前往风字营,入中帐拜见邗军主帅,小邓将军邓去疾。

    邓去疾五十岁上下,头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身材匀称结实,面目俊朗,脸颊有一道之字形伤疤,举手投足既有武将的果敢,又颇具文质。郭传鳞留意到他的双眸精华内敛,深不可测,这是气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外兆,他只在韩兵、厉轼等寥寥数人身上见过。

    他暗暗心惊,邓去疾绝不仅仅是执掌兵权的统帅那么简单。

    在邓去疾跟前,邓茂不无拘束,他谨守军中之礼,言简意赅道:“大帅,他就是贺知府聘请的拳棒教头,姓郭行四,本名郭传鳞。”

    郭传鳞上前见过邓去疾,微笑道:“久闻邓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目睹将军风采,实在是三生有幸。”

    邓去疾目光落在他脸上,略一逡巡,淡淡道:“郭教头客气了,请入坐。”

    江都大营上下一视同仁,邓去疾恪守自己定的规矩,中帐内别无长物,他大马金刀踞坐于马扎上,邓茂侍立一旁,郭传鳞在下首回话。

    “郭教头,我听小儿说起,你身兼华山、青城二派之长,武功高强,不知师从哪位高人?”

    郭传鳞略加思索,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先得韩兵韩先生指点,学了几天青城派的功夫,后投入华山派,师从掌门首徒李一翥,又因故被华山派除名,重回韩先生门下,收为青城弟子。”

    韩兵,韩大略,夹关叛军主帅赵伯海的心腹,谋主,智囊,邓去疾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脸色一沉,郭传鳞毫无畏惧,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心中却有些打鼓。

    邓去疾看了他片刻,道:“十多年前,青城派也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因仇杀为华山派所灭,只剩韩天元与韩兵二人,辗转避入叛军。你是韩兵的弟子,费尽心思结交茂儿,来到江都大营,所为何事?”

    “只为见邓将军一面,替韩先生传几句话,请将军定夺。”

    青城派只剩一脉单传,韩兵不知是愚蠢还是大手笔,好不容易收了个可堪造就的弟子,遣至江都大营充当死士,此人深谋远虑,定有六七成把握,否则不至如此冒失。邓去疾并非愚忠之人,反正中帐内近在咫尺,中账外重兵把守,要杀一抬手就杀了,插翅难飞,听他说说也无妨。他挥挥手道:“此地别无外人,你且说吧!”

    明知韩兵的传话大逆不道,还不避讳邓茂,显然邓去疾是把他当邗军主帅栽培,郭传鳞心有所悟,贺知府办事不甚靠谱,将他引荐给邓茂,却是歪打正着,换作另一人,分量不够,只怕早就给邓去疾拿下了,根本容不得他进言。

    邓去疾是一军之帅,耐着性子跟他说话,绝不意味着他可以定定心心长篇大论,留给他时间所剩无几,若不能尽快说动邓去疾,随之而来的就是雷霆震怒。郭传鳞心念急转,省去若干言辞,直截了当道:“邓将军,赵伯海大军占据夹关,兵锋指向京师,胡人从东西两线压进中原,朝廷急调淮军北上,与川军遥相呼应,逼近衡河一线。”

    邓去疾颔首道:“淮军是精锐之师,叛军难逃覆灭的下场。”

    “川军孱弱,淮军精锐,邓将军,韩先生说,如若赵帅尽歼淮军,斩下胡观海的头颅,邓将军可否愿意帮他一个小忙?”

    “什么?”邓去疾脸色微变。

    郭传鳞静静道:“兹事重大,邓将军不便自专,不妨问一下淮王。”

    淮军是大梁国储君梁治平的嫡系,淮王梁治中封在淮南,置于胡观海的监管下,未必不是储君的意思。梁治中若不甘受制于人,有争天下之心,就必须除胡观海这颗眼中钉,韩兵开出的条件,堪堪击中了淮王的要害。邗军向来与淮军不睦,邓去疾明面上不群不党,不偏不倚,实则是淮王的心腹,不可能忽略这点,只是韩兵又从何得知?

    江湖中人的耳目,防不胜防。

第七十三节 杀父之仇

    光影晃动,身着便服的淮王梁治中缓步踏进中帐,国字脸,冲天冠,面目稍嫌平坦,乍一看颇有几分憨厚相。邓去疾起身相迎,邓茂单膝跪地,不敢抬头直视。郭传鳞从未见过淮王,但从邓去疾的举止神态中,他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当朝皇帝的幼子,投胎投得好,一出生便是人上之人,那么跪他一跪也不算委屈,郭传鳞肚子里犯着嘀咕,别别扭扭叩首见礼,道了句“小民郭传鳞叩见王爷。”

    “郭教头平身。”梁治中伸手虚抬,郭传鳞顺势起身,偷瞧了一眼,与他目光相触,尴尬地笑笑。

    江湖中人不懂礼数,梁治中并不在意,他打量了对方几眼,饶有兴致问道:“适才郭教头说邓将军不便自专,须问本王一声再行定夺,可是早察觉本王立于营帐外?”

    他的声音低沉从容,整个人透出一种沉静的气性,郭传鳞心中一动,淮王这么问,显然是对自己的功夫颇为自信,事实上,他也没有留意外间有人偷听。邓去疾也就罢了,毕竟是将门之后,世代习武,家传枪法独步武林,堪称一绝,不过连淮王梁治中都是这么厉害的角色,倒让他感到意外。

    郭传鳞垂手让在一旁,道:“不敢,这是恩师的原话,小民不知王爷在。”

    淮王颔首道:“原来是纯属巧合。”他举步上前,拍拍邓茂的肩,示意他起身,转身坐于马扎上,坐得稳稳当当,大大方方。

    郭传鳞原本打算透过邓去疾传话,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主事人在此,只要能说动淮王,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回想起来,从贺耀祖、邓茂、邓去疾,一路到淮王梁治中,环环相扣,虽然小有周折,大体还算顺当,这是他的运气,是韩先生的运气,是赵伯海赵帅的运气,却是当朝天子梁元昊的晦气。

    “令师是赵伯海的谋主,本王闻名已久,先下谷梁,再克夹关,引胡人南下,扰得天下大乱,了不得!赵伯海有了他,如虎添翼,叛军原本只是癣疥小患,现今声势浩大,兵锋直逼京师,追根溯源,实在是拜令师所赐!”

    淮王一席话不急不

    缓,徐徐道来,听上去不像是反话,郭传鳞却觉得有些别扭,淮王公允持正,没有倾向任一方,他可是大梁国的正牌王爷,怎地不为天子分忧,反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他突然觉得,淮王并非高不可攀,要说动他,似乎多了几分可能,然而一旦失败,随之而来的反噬亦更为猛烈。

    “胡观海是朝廷重臣,淮军是朝廷支柱,令师意欲击溃朝廷的大军,杀戮朝廷的重臣,来换取邓将军援手,实在匪夷所思。”

    郭传鳞谨慎道:“小民只是传话,恩师的用意瞒不过王爷。”

    “哦,你就不觉得蹊跷吗?”

    郭传鳞答非所问,道:“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小民蒙恩师授业,理当尽犬马之力。不过……”

    “当说,说下去,恕你无罪。”

    “不过古语云‘不破不立’,眼前一时的得失,无须太过计较,风物长宜放眼量,日后自然见分晓。”

    淮王若有所思,反问道:“若是破而未立,岂不白白损失了?”

    “世事难料,天机不可测,小民亦不敢妄言,不过即便有损失,也未必是王爷的损失,坐失良机,反倒是王爷的损失……”

    ……

    二人耐心打着哑谜,浅尝辄止,谁都没有说破挑明,中帐内虽无外人,大逆不道的话,还是莫要付诸言语为好。邓去疾邓茂父子对视一眼,暗暗心惊,这郭传鳞好生大胆,话里话外,分明是劝说淮王趁淮军北上,中原空虚之际,兴兵作乱,夺取大位。

    淮王低头忖度,郭传鳞是个聪明人,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尤其是“即便有损失,也未必是王爷的损失,坐失良机,反倒是王爷的损失”,一语中的,说到他心坎上。东宫储君的心思,他如何不清楚,眼下他还是淮王,等到父皇驾崩,大哥梁治平登基之时,他这个淮王也就当到头了,等待他的究竟是穷乡僻壤,深宫大狱,还是一杯毒酒,就看新皇的心情了。

    韩兵收了个好徒弟,淮王不再试探,径直

    道:“令师收了个好徒弟。那么,他想要邓将军帮什么忙?”

    “八年之前,扬州韩家以谋逆罪论处,韩扬及其三子满门抄斩,上下百余口无一幸免,子弟流放至边关为奴。恩师想知道,韩家灭门惨祸的幕后黑手究竟是何人,受何人指使,为何下此毒手。邓将军久驻扬州,执掌兵权,查明此事当属举手之劳。”

    谋逆是灭九族大罪,宁杀错,勿放过,韩兵此人胆大包天,铁了心要为韩家翻案,不惜加入叛军,勾结胡人,漏网之鱼,倒成了一条大鱼,搅风搅浪。

    “韩兵是韩家什么人?”

    “外人只道韩扬膝下有三子,实则他还有一名未入籍的私生子,托付远亲收养,长大成人。”

    “这么说来,韩兵即是韩扬的私生子了——收养他的又是谁人?”

    “青城派上一任掌门,小民的师祖,姓韩,讳天元。”

    淮王若有所思,杀父之仇不同戴天,难怪韩兵处心积虑追查幕后真凶,他有点相信韩兵的诚意了。

    “令师有何把握击溃淮军?”

    胡观海和淮军是他眼中钉,肉中刺,如能借叛军之手一举拔除,断了梁治平的一条臂膀,对淮王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王爷,胡人骑射无双,淮军虽是精锐之师,也挡不住胡骑的突袭。”

    淮王皱起眉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赵伯海与胡人勾结,引狼入室,逞一时之快,无异于饮鸩止渴,令师此举实属不智,本王不能答应!”

    郭传鳞不慌不忙道:“王爷说的极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恩师何尝不清楚胡人的狼子野心,不过诱使胡人与淮军火并,一举两得,于朝廷,于王爷,都大有裨益。”

    淮王沉吟道:“令师许给胡人什么条件?”

    “盐,茶叶,还有铁器。”

    邓去疾听到“铁器”二字,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

第七十四节 养不熟的白眼狼

    胡人善战,民风彪悍,只有强壮的婴孩才能活下来,马背上生马背上长,来去如风,骑射天下无双,若非朝廷把持盐铁专卖,严禁铁器流入胡地,他们早就长驱直入,大肆掳掠中原膏腴之地。邓去疾年轻时曾在边关与胡人交战,深知他们的可怕,缺少铁器,胡人只是少了爪牙的群狼,朝廷精兵足以御敌于国门之外,如今叛军与胡人勾结,私自输入铁器,饮鸩止渴还是温和之辞,讲得严厉一点,就是利令智昏,祸国殃民。

    但在淮王跟前,他不动声色,深深掩藏起担心和杀意。

    淮王亦非无智之人,摇首道:“盐和茶叶都无关紧要,至于输入铁器……岂不是把刀柄授予敌人?养不熟的白眼狼,令师难道不清楚胡人的本性?”

    “胡人性如虎狼,单单输入铁器确实不妥,关键是盐与铁器同时输入胡地,足以遏制胡人的野心。”郭传鳞终于揭开了底牌,说动淮王只是第一步,证明韩兵是棋局上至关要紧的一枚棋子,不容有失,无可取代,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用意。

    见证一个大时代缓缓拉开帷幕,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机缘。

    淮王笑了起来,他知道郭传鳞接下来所说才是关键,韩兵葫芦里卖什么药,他还真有些好奇。他挺直腰板,破天荒说了句:“愿闻其详。”

    郭传鳞从怀里掏出一白一黄两个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两包盐。白的那包是上好的精盐,色泽晶莹,颗粒细腻,黄的那包是喂牲口的红土盐,赭红相间,夹杂着草茎和泥土。他解释道:“输入胡地的盐有两种,一种是给人吃的精盐,咸味纯正,价格也较贵,另一种是喂牲口的红土盐,泥沙混杂,价廉物美,只相当于精盐售价的三四成。据胡人说,喂牲口不能用人吃的精盐,必须用红土盐,红土盐中含有某种草料缺乏的东西,谁都说不清是什么,但牲口吃了精力充沛,产崽多,成活率高。牲口对盐分的需求远大于人,所以胡人多购红土盐少购精盐,花费大致相当。”

    “嗯,继续说下去。”淮王

    还是第一次听说牲口和人一样需要吃盐。

    “恩师精通药理,在红土盐里加了一味药,主料是木须草,另外还有七八味辅料,略带苦涩,人误食没什么影响,只对马匹生效。胡人的马吃了加药的红土盐,一开始没什么异样,时间长了会上瘾,一天不吃红土盐,就性情暴躁,不听使唤,日子久了骨软筋酥,跑不动路。”

    淮王与邓去疾对视一眼,暗暗心惊,他们猜到韩兵是如何制约胡人的了。

    “输入胡地的红土盐量入为出,量胡人马匹所‘入’为‘出’,严加控制,绝不容许他们囤积。如若胡人敢不听号令,停断红土盐,不出十天,他们就只能靠两条腿走路。没了马匹,胡人就是一群废物,骑惯马的罗圈腿,哪怕有再多的铁器,也不足为惧!”

    淮王道:“胡人中不乏机敏之士,难道他们就没有提防?”

    “木须草的药性霸道,红土盐见效极快,等他们有所察觉,已经太迟了,马匹一旦上瘾,至死难戒,不食红土盐,又萎靡不振,产子稀少,这是无解的绝户手,人力无可挽回。”郭传鳞没有把话说死,人力无可挽回,仙凡殊途,胡人中若有大神通的修道士,未必找不出破解之法。

    淮王由衷感叹道:“好心计,好手段,本王自叹不如!朝廷这么多年的心腹大患,用一包红土盐就能斩草除根,真该好生学学!”

    邓去疾凝神细想,越琢磨越觉得此计乃是“阳谋”,卡住胡人的喉咙,生杀予夺,不容反抗。他素来慎重,插言多问一句道:“郭教头可是亲眼见过红土盐的效力?”

    打动淮王,打动邓去疾,韩先生交托的事就成功了大半,郭传鳞笑道:“邓将军如有疑虑,不妨拿这包红土盐去试上一试,虽然量不多,用来喂幼马也足够了,三五顿就能见分晓,若是壮马的话,大约要十来天工夫。”

    淮王起身道:“邓将军,兹事重大,不可不慎。”

    邓去疾会意,把盐包收起,咳

    嗽一声,道:“郭教头,空口无凭,如若赵伯海真能大破淮军,韩家灭门一案,吾可追查到底。”

    “多谢淮王,多谢邓将军!”郭传鳞松了口气,喜形于色,扮足了尊师重道的戏份。

    邓去疾道:“天色不早,江都大营耳目众多,不宜久留,你且回转扬州,日后魏通判会自会联络你,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与他商量。强龙不压地头蛇,扬州知府……毕竟隔了一层,此人热衷仕途,不可轻信。”

    郭传鳞心中一凛,没想到魏通判竟然是邓去疾的人,果然,邓去疾经营江都大营十余年,早把扬州城视作囊中之物,不知掺了多少沙子进去,根深蒂固,看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清楚贺知府与韩家的关系,只怕连韩府“莫须有”的谋逆罪名,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猜想,淮王和邓去疾当是韩家灭门惨剧的知情人,之所以听之任之,只字不提,是因为凶手的来头太大,若无足够的回报,宁可置身事外,又或者,凶手的来头大到连淮王都不敢招惹,唯有改天换地,登上九五之位,才有翻案的机会。

    淮王无意再谈下去,邓去疾使了个眼色,邓茂会意,将郭传鳞送出中帐,往营盘外行去。

    日上三竿,营盘内巡哨往来,直如战时无异,郭传鳞轻轻咳嗽一声,问道:“适才淮王立于账外聆听,片羽不落,鸟虫不惊,轻功着实了得,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邓茂脸色有些古怪,闷头将他送出“风字营”,临别才说了句:“淮王何等尊贵,哪犯得着去练什么江湖功夫!”

    郭传鳞微一沉吟,心下了然,大梁国修道人聚于仙城,扶持国运,淮王身上十有**暗藏仙符,行动如此隐秘,当是法术的缘故。他虽练得一身好功夫,内外兼修,得华山青城二派之长,堪足称雄一时,遇到修道人,也与土鸡瓦狗无异。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失落,江湖非是武侠的天下,江湖之中,有厉轼,有杜微,还有那些化作人形的妖物。

第七十五节 兔子急了还咬人

    巷子幽深,人迹罕至,七拐八拐来到一户大宅前,透过虚掩的缝隙,望见精心修剪的花架,藤蔓缠绕,石桌石凳包浆如玉,主人似乎刚刚离开,随时都会回来。然而在一派安详冷清的气氛中,郭传鳞嗅到了一缕血腥味,他心中打了个咯噔,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

    闵胖子出事了?

    夹关到扬州这一条要命的“鹰线”,维系于闵胖子一身,他若有个三长两短,郭传鳞就只能自个儿拿主意,淮王和邓去疾都不是省油的灯,稍有疏漏,韩先生苦心积虑谋划的局势,只怕一夜之间付诸东流。

    隔了数条街,就是嘈杂的街市,郭传鳞充耳不闻,心绪冷若冰雪。他无声无息抽出反曲刀,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户,院落里静谧如夜,一览无余。凶手得手后是即刻远飏,还是躲在阴暗处等待下一个猎物?他举步踏过门槛,留意着轻微的风吹草动。

    闵逵的尸体赫然倒在藤椅上,胸腹间有一处极深的伤口,紫黑色的鲜血淌了一地,手边矮桌上搁着锡壶和酒杯,杯中尚有少量残酒。他死得很安详,双目微闭,似乎在睡梦中被夺去了性命,没有感觉痛苦。

    郭传鳞随手拿起酒杯嗅了一下,酒气中混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味,他猜测有人在酒里下了失心**的毒药,瞒不过他的鼻子,常人却难以察觉。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闵逵的尸身上,猜测着凶手的来历,盘问停当,一剑毙命,其狠毒果断堪比刺客。

    堪比刺客,毕竟不是刺客,致命的一剑刺在闵逵胸腹间,而非头颅咽喉心脏之类的人身要害,胸腹中剑不至即刻毙命,临死反扑最为凌厉,老江湖是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杀死闵逵的,当是名门大派的弟子。

    郭传鳞绕过尸体来到院中,石板铺地,纤尘不染,花架近在眼前,每一根藤蔓,每一片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摆,摇曳生姿。

    “哼!”一声咬牙切齿的冷哼,熟悉又陌生

    ,怨恨而刻毒,倾尽五湖三江之水也无法洗脱。郭传鳞如遭雷击,浑身肌肉紧绷,僵立在原地,不敢贸然行动。他对自己的耳目一向自信,明明已全神戒备,为何没有察觉对方近在咫尺?心念急转,顿记起淮王隐匿气息,深藏不露,没想到短短数日间,又一次被蒙蔽了!

    “青城派的孽畜,还不给我转过头来!”那是“辣手观音”冯笛的声音,一字一句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浸透了刻骨铭心的痛恨。

    “原来是冯师叔……”郭传鳞左膝微曲,放慢动作侧转身。

    “住口!”冯笛眼中寒光闪动,手腕轻抖,长剑破空声蓦地响起,犹如一串尖锐刺耳的催命哨音。

    郭传鳞后颈寒毛倒竖,有如目睹,利刃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直刺后腰。冯笛这一剑是要取他的性命!生死关头,头脑异常清醒,他迅速向前扑倒,着地一滚,翻身跃起的同时,反曲刀向后挥去。

    冯笛身法飘忽不定,有如鬼魅附体,不退反进,在刻不容发之际避开刀锋,手腕急转,剑尖连划十来个圆圈,重重叠叠套向郭传鳞右臂。孰知郭传鳞这一刀留有余力,借势掠回,挡住冯笛密如羯鼓的进攻。

    双方以快打快,刀剑交击,变幻莫测。郭传鳞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始终不得转身,被迫反手招架,终有疏忽之时,无移时工夫,后背先后二度被创。好在他肉身强悍堪比妖物,剑尖入肉不深,鲜血尚未渗出,便已愈合如初。

    当日郭传鳞在落雁峰十八里坪贺岁堂崭露头角,悲风回旋剑凌厉无双,顷刻间将五根牛油巨烛削断,冯笛亲眼目睹,自忖难以招架,故不惜催动仙符,展开轻功与他贴身近战,不容他正面交手。但她万万没料到,郭传鳞弃剑不用,以反曲刀护住后背要害,虽然窘迫,却堪堪敌住她的攻势。

    从后偷袭华山三代弃徒,不曾得手,反陷入僵持之局,久战不下,冯笛急躁起来

    ,剑法愈发凌厉狠毒。郭传鳞落在下风,勉强撑过半柱香光景,心浮气躁,暗暗叫苦。这一刻,他深深觉得自己实在太弱,连冯笛都能把他逼到死地,倘若一剑穿心葬送在这里,又有多少人会笑,多少人哭?

    噗噗噗噗,后背又连中四剑,幸好都在皮糙肉厚处,尚不致命。仙符,又见仙符,郭传鳞心如明镜,如此狼狈非战之罪,冯笛仗着仙符所附法术,进退如流光,莫说伺机反击,连衣角都摸不着,除了苦苦捱下去,别无良策。

    玉女剑以轻盈快捷见长,适于女子修炼,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但在冯笛手底使来,少了几分飘逸,多出几分狠毒,却是多年前那一场蹂躏身心的遭遇使然,心意与剑意相忤,她始终无法突破自身局限,在剑法上更进一步。

    差了这一点剑意,看似微不足道,却给了郭传鳞喘息的余地,后背的伤口纵横交错,鲜血迸流,肉身再也来不及愈合,然而他韧性十足,不知吃了多少剑,始终没有倒下。仙符毕竟是外物,冯笛一轮急攻,未能将对方拿下,略显疲态,长剑回收慢了半拍,郭传鳞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双撞劲勃然而作,真炁游走经络,旋出百十个漩涡,一招“风入松”,反曲刀平举至齐眉高,左脚踏上半步,刀刃微微震颤。

    冯笛痛恨青城派,为报仇雪恨,对松风剑法下了不少功夫,“风入松”是松风剑法的起手式,非攻非守,门户大开,她只道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忙中出错,当即一剑刺出,直取他后脑。那是玉女剑中的杀招“平沙落雁”,剑尖颤动,蕴藏诸般变化,谁知郭传鳞不避不让,反曲刀划过一道弧线,双撞劲蓄至巅峰,如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下,逼出三道凌厉至极的刀气。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个大活人,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郭传鳞被逼到这份上,生生突破自身极限,攀上“真炁外放,有形无质”的化境。

第七十七节 多做多错

    大夫吕延年心急火燎赶到贺知府的官邸,满头大汗,顾不得喝口茶,匆匆看过冯笛后,面有难色摇了摇头。魏通判心一沉,问道:“还有救吗?”

    吕延年道:“失血过多,伤口未及时上药包扎,血肉已经坏死,必须截去上臂才能保住性命。”

    魏通判闻言松了口气,瞪了他一眼,心知吕延年向来不报忧报喜,习惯将病症夸大三分,治死了不是他的错,治活了功劳更大,不过他处置外伤确实有两把刷子,非寻常江湖郎中跌打医生可比。他扭头向郭传鳞道:“郭教头,你看这……”

    郭传鳞对这个辣手无情的师叔毫无愧疚,只是为了刨根问底,才着急吊住一口气,当下道:“无妨,拜托吕大夫了,少条胳膊什么的不打紧,保住性命要紧!”

    吕延年点点头,截肢保命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没什么难度可言,若要将断肢重新接回去,仙城的灵丹妙药或许能成,反正他是做不到。吕大夫当即捋起衣袖,先给冯笛上了麻药,然后用小锯把残存的上臂齐肩锯掉,止血上药包扎,动作娴熟麻利,显然是个中老手。

    郭传鳞看了片刻,问道:“吕大夫是军中的医师吧?”

    魏通判道:“吕大夫是江都大营数一数二的疡医……郭教头是怎么猜到的?”

    郭传鳞道:“呃,吕大夫处置伤口的动作很生猛,与一般人不同,沙场救命耽搁不起,只有军医才习惯这么做。”

    魏通判试探道:“郭教头如此熟悉,莫非以前在军中待过?”

    郭传鳞笑笑,没有接他的话茬。他在“悍卒营”中出生入死,侥天之幸,总算全须全尾,与折骨金疮之类的彩头无缘,不过“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军中医师的粗暴手段,他一向是看熟的,有口气的当死人治,快断气的当畜生治,化脓溃烂,高烧昏迷,命硬熬得过去,不过十之一二。

    魏通判有意跟郭传鳞套近乎,没话找话,压低声音道:“吕大夫有个绰号叫‘屠夫’,他医术高明,就是手脚重了点,伤兵一个个都怕他,说就像进了屠

    宰场的牲口,没有囫囵出来的份……”

    吕延年不满地回过头,眼神有些不善,显然对他败坏自己的名声颇有微辞,魏通判干笑几声,急忙闭上嘴,以免分散他的注意。

    不到半个时辰,伤口即被严严实实绑缚起来,略微有些渗血,并无大碍。锯下来的半截上臂丢在木盆里,鲜血淋漓,吕延年像没事人一样洗干净双手,长舒一口气,道:“行了,结束了。”

    魏通判像办成一件大事,神清气爽,客气了几句,用袖子遮掩着递上一封银子。吕延年毫不客气接过来,掂了掂分量,心中微有些诧异。魏通判趁机道:“这女子是朝廷的重犯,还请吕大夫悉心医治,守口如瓶。”

    吕延年把银子收进药箱,笑道:“这个自然,通判大人只管放心。不过……连邓将军问起,也不能说吗?”

    魏通判看了郭传鳞一眼,道:“邓将军那边,自有我来分说,吕大夫放心!”

    “没我的事就好。”吕延年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放在心上,邓将军日理万机,未必还记得他。

    郭传鳞插嘴道:“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吕延年背起药箱,随口道:“等麻药的效力过去,就会痛醒过来了,非常痛,最好用软绳绑起来,嘴里塞块布,免得咬碎牙齿。呃,发高烧说胡话不打紧,敷些冷水降降温,过几天再给她换药,等伤口开始收敛就没事了。”

    魏通判把吕延年送出官邸,跨马而去,蹄声的的,走得潇潇洒洒,无牵无挂。凭手艺吃饭就这点好,要么救活,要么治死,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随便你编排,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烦心事。魏通判立于门首的石鼓旁,驻足远眺,直到马屁股马尾消失在街市的拐角处,才心事重重回转官邸。

    日近黄昏,漫天霞光,知府大人还没有回来,他在瘦西湖画舫中吟诗作对喝花酒,逍遥快活,魏通判却要为郭传鳞的事奔波劳碌,担足风险,收拾手尾,还落不得一个好,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怨怼。

    魏通判放慢脚步

    ,在湖岸边来回逡巡,犹豫着该不该踏进那个危险的所在,不久前邓茂才刚告诫他,要稳住扬州城的局势,小心提防郭传鳞,乱象紧跟着就冒出来,闵胖子,华山派,冯师叔,整件事透着十二分诡异,多做多错,他有些害怕独自面对他,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通判大人,为何心事重重?”魏通判吓了一跳,生怕自言自语被人听了去,慌忙转过身,却见贺知府的女儿贺兰俏生生站在跟前,微笑着跟自己打招呼。

    “原来是贺小姐,幸会!本官……宦游已久,望着那湖中的游鱼,忽然生出思乡之情,一时出神,让贺小姐见笑了。”

    “哦?可我听说通判大人是扬州人?”

    魏通判顿为之语塞,急忙解释道:“本官祖籍川北,是随长辈迁至扬州的,故土风物,念念难忘啊……”

    贺兰意不在此,无心深究下去,道:“适才我见通判大人和郭教头匆匆进来,似乎还抱着一名受伤的女子,不知是谁?”

    魏通判强打起精神,含糊其辞道:“原来贺小姐看到了,知府大人恰好不在,还不曾跟他言说此事……那女子乃是郭教头的师叔,牵扯到江湖恩怨,受了点伤,暂且避一避风头,小姐无须管她。”

    贺兰好奇地问道:“郭教头的师叔?是谁伤了她?”

    魏通判摊开双手道:“这个……我也不是十分清楚,贺小姐还是问郭教头吧!”堂堂知府大人的宝贝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不见得去私会拳棒教头吧。

    贺兰听出了推脱刁难的意味,她沉吟片刻,忽道:“好吧,我这就去问他!”、

    魏通判始料未及,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尴尬地站在原地,目送贺兰朝小院走去,不禁摇了摇头,心想:“郭四关照的事,已经帮他办得妥妥帖帖,贺兰要去碰钉子,随她的便吧,本官是管不了……”

    夕阳西下,贺兰脚步轻盈,不紧不慢走进小院,浑不知将面对怎样血腥的场面。

第七十八节 不急于一时

    李七弦久久凝视冯笛的脸,觉得既陌生又遥远,一阵突如其来的伤感涌上心头,她鼻子有些发酸,生父为华山派掌门厉轼亲手所弑,师兄护着她逃亡江湖,死于非命,在她心中,曾千百遍设想与师门反目成仇,血淋淋地报复,但事到临头,还是无法泯灭同门情谊。

    “你……没事吧?”她转过身,一双妙目打量着郭传鳞,他神情似有些疲倦,身上沾满了尘土,斑斑血迹触目惊心,显然这一战决不轻松。李七弦下意识伸出手去,温柔地覆在他脸庞上,纵身投入他怀中。

    “在鬼门关打个转,总算还是回来了,我们的这位冯师叔……嘿嘿,好生厉害,玉女剑也就罢了,居然还藏了一道仙符,措手不及,差点阴沟里翻船!”与冯笛交手前后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几乎逼得郭传鳞灯枯油尽,疲倦从骨髓里渗出来,他直想不顾一切倒头就睡。

    “师叔的绰号叫‘辣手观音’,一手玉女剑出神入化,自然厉害得紧……仙符又是怎么回事?”

    郭传鳞也不瞒她,将前因后果略说几句,李七弦这才回过神来,冯笛得仙符之助,竟然逼得小师弟转不过身来,以反手刀苦苦支撑,生死一线,她下意识抱住郭传鳞,一阵阵后怕涌上心头。

    过了好一阵,她定了定神,轻声道:“冯师叔性子古怪,形单影只,只收了几个记名弟子,情分淡了,陆续遣散下山,身边留不住人。她只有一个嫡传门人,悉心栽培,传下了玉女剑……你知道她的……”

    “秦榕?”

    “嗯,她是冯师叔最钟爱的弟子。”

    郭传鳞愣了一下,旋即醒悟过来,李七弦在委婉地暗示他,看在秦榕的面子上,最好放冯笛一马。不过他断了冯笛一条手臂,已经结下化解不了的仇恨,放了她的话后患无穷。

    他捏住李七弦的下颌,轻轻抬起脸庞,望进她眼眸深处,道:“你心软了?”

    李七弦眼神迷离,低声道:“她毕竟是秦姊姊的师父,是你我的师叔!”

    郭传鳞

    摇首道:“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她既然要杀我,那就别怪我不留情。”

    “……好吧,我听你的。”李七弦眼中有泪光闪动,她知道自己的心肠应该再硬一些,但她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

    郭传鳞走到冯笛身旁,伸手按在颈侧试探了一回,出手如电,咔咔数声轻响,将她一条胳膊两条腿卸脱关节,冯笛蓦地睁开双眼,怒火如炬,腰腹猛一用力,待要坐将起来。李七弦惊呼一声,郭传鳞伸手在她喉间切了一掌,冯笛颓然躺到,牵动伤口,疼得无以复加。

    绑缚可能挣断,点穴可能冲破,唯有卸脱关节,武功再高,内力再浑厚,也无从挣扎反抗。

    李七弦怔怔道:“你……你想干什么?”

    郭传鳞挥刀挑断藤蔓,有条不紊,将冯笛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李七弦用手背堵住嘴,几乎要惊呼出声,又强行忍住。她不认为小师弟起了淫/念,当着她的面侵犯师叔,但他所作所为,却令她不得不往那方面想。面红耳赤,心浮气躁,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小师弟有了我,怎会再看上那老女人!”

    郭传鳞粗粗扫了几眼,没有发觉异样,冯笛面容虽然瘦削刻薄,一脸凶相,身上却细皮嫩肉,白皙如少女。他深深吸了口气,扒开发丝检查头皮,逐次往下,每一寸每一处都不放过,从头到脚细细摸了一遍,没有找到仙符的踪影。难不成是藏在体内,要开膛破肚才能挖出来?郭传鳞皱起眉头寻思,冯笛羞恼难忍,一股热气从丹田直冲后脑,心弦绷断,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李七弦脸颊滚烫如火,结结巴巴道:“你……你是在找什么东西?”

    “嗯,仙符,一定藏在某个地方!”郭传鳞翻了翻冯笛的眼皮,瞳仁定央央一动不动,看来一时半刻是醒不过来了。

    李七弦咽了口唾沫,试探道:“等她醒过来再问吧,也不急于一时。”

    郭传鳞嘀咕道:“也好……”他开始考虑等冯笛醒转后怎样拷问她,就怕那老女人性子刚烈,遭受奇耻大辱,决意寻死,才

    接回下颌便嚼舌自尽,但不接回下颌又说不了话,真是棘手的难题。

    李七弦见他精神不济,劝道:“去睡一会吧,这里我来看着。”

    郭传鳞犹豫片刻,将反曲刀塞到她手中,道:“她若不老实,就把另一条手臂也砍下来。”

    李七弦点点头。她心酸地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踏上了这条寻仇路,就不能再回头了,哪怕双手沾满鲜血,脚下踩满冤魂,也不能回头。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郭传鳞两个人,相依为命,肩并肩走完剩下的旅程。她不怨不悔。

    她的目光落在那盆污血里,冯笛的断臂白得吓人,像死鱼肚子,靠近下腋处还粘着几根黑色毛发。李七弦一阵恶心,急忙闪开几步,捂住嘴,腹中翻江倒海。“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东西?”声音从指缝钻出来,听上去瓮声瓮气。

    “在院子里挖个坑埋掉,明年花草会长得很好。”郭传鳞操起木盆,举步向外走去。

    没有称手的锄铲,他也懒得去找,干脆从桂树上折了一根粗壮的枝条,胡乱挖了个坑,把污血和断臂一股脑倒进去,贺兰恰好这时踏进院子,她瞪着那半截惨白的上臂,惊叫起来:“啊——”

    郭传鳞扭住她的胳膊,紧紧捂住她的嘴,皱起眉头道:“别叫,没什么大不了的!”

    血腥味扑鼻而来,贺兰几乎要昏倒,她用力捶着郭传鳞的胸膛,拼命挣扎,但这一切都是徒劳。郭传鳞把她粗暴地拖进屋内,按倒在椅子上,贺兰猛地看见桌上躺着一名女子,赤身**,少了一条右臂,不省人事,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恐慌地望着郭传鳞,不敢再挣扎,生怕他恼怒之下杀人灭口。

    郭传鳞搔搔头,向她解释道:“那是……一个刺客,偷偷摸进来,意图行刺知府大人,结果被我擒下。虽然断了一条手臂,不过她还活着,明白了吗?”

    贺兰眼泪汪汪,一个劲地点头,这时郭传鳞就算告诉她太阳从西边升起来,她也会毫不犹豫点头称是。

第七十九节 术业有专攻

    忙中难免疏忽,什么事都凑到一块,添乱!郭传鳞一阵头疼,抽动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疲倦的笑容,道:“冷静些,江湖仇杀罢了,没什么大不了,一回生二回熟,习惯就好。真要害怕,就离得远远的,别巴巴地凑上来。现在我松开手,你不要大喊大叫,有什么想不通,问我就成了。”

    贺兰再次用力点头。

    郭传鳞把手挪开,贺兰长长舒了口气,胸口起伏,显然被他闷得够呛,不敢看那裸身女子,眼梢乱瞥,蓦地望见李七弦,又吓了一跳。她尴尬地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李七弦扁扁嘴,装作没看见,心中有些同情她,这等惊吓,莫说娇滴滴的官宦小姐,便是她也吃不住,小师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酷生猛?

    郭传鳞半是威胁,半是为她好,客客气气道:“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江湖恩怨江湖了,祸不及妻儿,这事跟你无关,我想,也没必要让知府大人知道,白白担惊受怕,于事无补,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说,烂在肚子里,如何?”

    “白白担惊受怕,于事无补”,郭教头对知府大人评价如此之低,贺兰有点膈应,但并不感到意外,她战战兢兢问道:“那个……如果……如果我说出去……你会不会……”

    郭传鳞望着她受惊吓的脸,失笑道:“你是指杀人灭口?不,当然不会,我只是为你好,也是为令尊好。事实上,这个刺客是魏通判和曹捕头一齐拿获的,江都大营的疡医吕大夫为她截肢疗伤,官府和军方都牵涉在内,事关重大,令尊是个文官,没必要掺合在内,等风波平定了,我自然会找个机会向他解释,在此之前,咱们先瞒着他——你说呢?”

    贺兰略略放下心来,她惊魂未定,喃喃道:“我能说不吗?”

    “贺小姐兰心蕙质,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贺兰没怎么多犹豫,鼓起勇气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要告诉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个要求不过份吧?”

    “好奇心会害死人的,知道太多对你不好!”

    “我已经卷进来了,知道一点跟知道全部没什么分别,就算害死人……也要害得明明白白!”

    郭传鳞看了李七弦一眼,她很乖巧,很给面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当下把头凑到贺兰耳边,低声道:“现在不大方便,你若真的想知道,十天之后,三更时分,到湖边的歪脖子柳下等我。”

    贺兰知道那棵歪脖子柳,形同虬龙,奇形怪状,知府大人诗兴大发,写了好几首咏柳诗,自觉警句迭出,堪以流传后世。她满怀心绪,紧张又兴奋,向郭传鳞保证一定守口如瓶,这才匆匆跑出了小院。

    捱过一天一夜,魏通判陪同吕大夫登门拜访,冯笛已经苏醒过来,疼痛在她脸上刻下无数细小的皱纹,她坚忍而刻毒地盯着郭传鳞,绝不呻吟半声。

    吕延年不动声色地为她清洗疮口,敷上上好的伤药,重新包扎起来。听惯了呼疼与哀号,那女子的沉默让他感到异样,沉默中蕴含着某种危险,吕延年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心里发虚,这种感觉也传递给魏通判,他有些坐立不安。

    简单医治后,郭传鳞将二人送出小院,单独留下魏通判,拜托他帮个小忙。

    术业有专攻,向人求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郭传鳞坦言,他那冯姓师叔是华山派掌门厉轼的亲传弟子,绰号“辣手观音”,性情暴躁,一心寻死,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如若通判大人能找个逼供的老手,下点药什么的,撬开她的嘴,他将不胜感激。

    魏通判当即应允下来,几番接触,他敏锐地察觉到,郭传鳞与邓茂邓将军达成了某种默契,至少是有限度的合作,他只是个牵线搭桥的小角色,及时把信息传递给双方,承担些力所能及的杂务。

    他位卑言轻,并不知晓江都大营主帅邓去疾与淮王的关系。

    当天深夜,魏通判领着一名干瘦的中年人来到贺府,把他引

    荐给郭传鳞,随即匆匆离去。为免外人打扰,他一路策马赶往扬州城中最繁华的烟花地,将知府大人灌得酩酊大醉,沉眠于温柔乡中。

    有柳易掌管贺府,魏通判当得大半个主人,只要贺耀祖不出现,瞒过贺兰主婢轻而易举。

    那中年人自称张元,是淮王手下的长随,听凭郭教头的差遣。长随的身份也许是真的,他的态度温和而矜持,不卑不亢,言谈举止都十分得体。听了郭传鳞的请托,他沉吟片刻,提出单独跟冯笛待上半个时辰。逼供的前提是摧毁对方的意志,郭传鳞猜想,张元有一套独特的手法,不欲外人知晓。

    他把冯笛留给张元,背着手独自在湖边闲步。其时是初秋时节,荷叶尚未凋零,湖面泛着月光,水波摇曳,岸边的垂柳倒映在水中,卷曲的柳叶打着旋从树梢飘落,倒影在水底冉冉上升,彼此触碰,激起一圈圈涟漪,仿佛破碎的美梦。这一刻,他心中平安喜乐,超脱于物外,苦难与仇杀属于另一个世界,与他无关。

    李七弦站在不远处,忧郁的目光注视着这个男人,她沉溺在汪洋大海中,而郭传鳞是她唯一的稻草,如果失去了他,她的生命还剩下些什么?

    二人怀着不同的心情,想着各自的心事,任凭时间流逝,光影暗换。

    半个时辰后,张元走了出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眼神中透出深深的疲惫和厌倦。“郭教头,可以问话了,如有迟疑,最好不要逼得太紧,否则她可能醒不过来。”

    郭传鳞颇感意外,道:“张先生不随我一同盘问吗?”

    张元微笑道:“我在这里歇着就行,完了关照一句,郭教头不必客气,这也是淮王的意思。”

    韩先生曾说淮王坦荡大度,比当今天子梁元昊强,也比东宫储君梁治平强,至少在“用人不疑”这一点上,他做得很好。郭传鳞向张元拱拱手以示感谢,心想:“这样也好,如果有外人在,有些话倒不大说得出口。”

第八十节 恭敬不如从命

    郭传鳞回到小院,关门落闩,大步走向冯笛。她倚坐在墙角,四肢瘫软,脑袋耷拉在胸口,颅顶赫然插着十三枚金针,粗细深浅不一,没有两根完全相同。

    郭传鳞心中一凛,他记起韩兵曾提及这种逼供的邪术,那十三枚金针称为“镇魂针”,穿透颅骨直入脑中,受针者半痴不呆,完全丧失清醒的意志,任人摆布。摆弄十三镇魂针的人,无一不是精通医理的好手,内功刚柔并济,有相当火候,这样看来,张元绝不简单!

    郭传鳞搬来一张凳子,面对面坐在冯笛跟前,沉默片刻,单刀直入问道:“谁让你行刺闵凡闵胖子的?”

    冯笛没有改变姿势,过了数息,蠕动嘴唇答道:“师尊。”声音听上去陌生而诡异,仿佛有另一个人操纵着她的心智。

    一子落,一子应,华山派终于发起反击,一出手就断了“鹰线”,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郭传鳞有一种错觉,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没有脱离厉轼的视野,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眼,正默默注视着他。

    镇魂针刺探脑海,激发潜能,反噬尤为激烈,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冯笛的意志随时都会崩溃,郭传鳞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挑要紧的事,一一盘问仔细,生怕错过了关键。他并没有留意到,一道元阴之气从冯笛后腰钻出,悄无声息没入墙根,化作一颗拇指大小的骷髅头,深藏于地下,仰头望着郭传鳞,下颌骨开阖,无声无息吐出四字:“找到你了!”

    数个时辰后,张元小心翼翼拔出镇魂针,用丝巾擦干净,收入一只黄杨木的扁盒中。冯笛的尸体倒在墙角,死不瞑目,瞳仁无影无踪,眼眶里只剩下一片惨白。镇魂针夺去了她的生命,真正的凶手却是郭传鳞,事实上,从踏进小院的一刻起,他就没打算让冯笛活下来。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既然冯笛铁了心要杀他,他下手就不会留情。

    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了,镇魂针下没有秘密可言,然而郭传鳞的心情并不愉快。华山派掌门厉轼果然赐下了一道仙符,种于冯笛丹田内,然而当他剖开尸身寻找时,却一无所获。难道是耗尽了灵力,仙符随之溃散?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郭传鳞心惊肉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张元并没有急于离开,人死如灯灭,他

    看了看那具开膛破肚的臭皮囊,善解人意道:“郭教头打算怎样处置尸体?让外人看到,终究不妥,传入知府大人二中,又得费一番口舌解释。”

    “正为此犯愁呢,张先生有什么好的建议?”郭传鳞本打算拜托魏通判,神不知鬼不觉找个地方埋掉了事,听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有更妥善的法子。

    “如果郭教头信得过,不妨交给我来办。”

    “如此甚好。”郭传鳞略加思索,一口答应下来。

    张元从怀中掏出一只巴掌高的青玉瓶,拔去塞子,小心翼翼倒了些焦黄粉末,粉末沾上血水,咝咝作响,骨肉尽皆烂去,化作刺鼻的黄水,无移时工夫,偌大的尸身就烂得干干净净。郭传鳞暗暗称奇,舀了一盆清水,胡乱冲一下地,看着积水渗入地下,不留痕迹。

    “好东西!”他由衷赞了一句。

    张元道:“些许小道耳,不足挂齿。”顿了顿,又道:“郭教头身份不同往时,继续借居知府大人的官邸,毕竟不甚方便,鄙上在扬州城外新购了一户宅子,路途倒也不远,郭教头不如搬过去住吧!”

    淮王考虑得很周到,时机也恰到好处,像严刑拷打毁尸灭迹这种事,放在贺耀祖的官邸确实不大方便。郭传鳞没怎么犹豫,拱拱手道:“多谢贵上的好意,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择日不如撞日,郭教头何不今天就去呢?”

    “总得跟知府大人知会一声。”

    张元微笑道:“邓茂邓将军已经跟贺知府打过招呼了,郭教头不必等他回来。鄙上的意思,今晚想请郭教头过去,一来看看宅子是否中意,还缺什么东西,二来备下一桌宴席,为郭教头贺乔迁之喜。”言辞之中不容他推脱。

    郭传鳞心中有了底,他猜想,衡河一线的战局当在韩兵掌控中,胡观海的头颅也摇摇欲坠,事态正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淮王动心了,要将他置于掌控下,以免错失良机。至于贺耀祖,他的用途就是掩人耳目,牵线搭桥,如今目的已经达到,是时候抛开他了,这位知府大人不是成大事的人,最好把他蒙在鼓里,以免留下隐患。

    郭传鳞找到李七弦,简单收拾起行囊,随张元离开贺府,绝尘而去。

    淮王购置的宅子在扬州城南,背山面水,林木翳荟,郭传鳞虽然不懂风水,也知道这是藏风聚气的胜地。宅子不大,里外三进,院落构筑得四平八稳,一木一石都十分考究,布局内敛而不张扬。

    李七弦忍不住道:“这地方很好。”

    郭传鳞道:“喜欢就多住一阵。”

    张元听若不闻,一路引他们来到西花厅,停下脚步,半侧着身恭恭敬敬道:“鄙上在里面等候教头。”

    “有劳张先生了。”郭传鳞把李七弦留在厅外,独自前去觐见淮王。

    西花厅内,淮王梁治中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湖中残荷,神情怡然自得。自从来到淮扬封地,置于胡观海的监视下,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他很久都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郭传鳞跪地叩见,道:“小民郭传鳞见过淮王。”

    淮王转过身,上下打量着他,抬手虚托,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在,不必多礼。听说有刺客行刺,没有受伤吧?”

    “侥幸逃过一劫,那刺客已被小民擒下。多谢王爷遣张先生相助,才问得明白。”

    “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郭传鳞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道:“那刺客是华山派掌门厉轼的徒弟,姓冯名笛,外号‘辣手观音’,论辈分,当是小民的师叔……”

    淮王举手阻止他说下去,道:“这些留待以后再说,难得月色这么好,不要谈煞风景的事。”

    “是。”郭传鳞领悟过来,淮王是个上位者,上位者不关注细枝末节,来自华山派的威胁,当是邓去疾之属考虑的事。

    淮王饶有兴致道:“你觉得这宅子怎么样?”

    “很不错,房屋建造得精细考究不难,难的是沉稳内敛,与周遭景致浑然一体。”

    淮王拊掌道:“说的很好,不愧是韩先生的弟子,这宅子是特地为你购置的,地方虽然不大,胜在幽静隐蔽,也算是扬州城外第一等的好去处了。”

    “多谢王爷厚爱,小民愧不敢当。”郭传鳞越发笃定,淮王如此屈尊礼遇,看来一切正如韩先生所料,大事将成。

第八十一节 报之以李

    淮王谈性正浓,话题不离淮扬的风俗掌故,郭传鳞对此所知甚少,只有听的份,唯唯诺诺,没机会插嘴。伴君如伴虎,虽然很长见识,念及淮王身上的仙符,郭传鳞总有些膈应,仙城像一座大山,牢牢压在头顶,在修道者的法术跟前,江湖功夫有如小孩的把戏,根本不值一提,这令他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夜色渐浓,张元引着一干奴仆摆上酒宴。菜肴不多,每一盘都是地道的扬州风味,精致整洁,酒是上好的女儿红,醇香浓厚,回味悠长。郭传鳞尝了几筷子,觉得似曾相识,这几道扬州菜的风味,似乎是出自刘大家之手。

    淮王酒量很大,心情舒畅,放开量喝了整整一坛女儿红,眼神依然清澈如水。郭传鳞酒到杯干,陪着他一杯接一杯猛灌,后劲涌上来,渐有些醺醺然。

    淮王道:“埋在地下十几年的女儿红,坛子里的酒液只剩下一半,旁人都兑了清水喝,你我喝得是原液,加倍醇厚,也加倍醉人。”

    “是,王爷法眼无差,这酒上口不觉得冲,后劲比老白干都大。”不知是不是醇酒的缘故,郭传鳞浑身燥热,舌头不大利索,好在神志还十分清醒。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淮王应该不至于在酒中下药吧?

    淮王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眼神炯炯逼人,笑道:“你可听到衡河一战的消息?淮军中了埋伏,全军覆没,胡观海死在乱军中,我那位大哥啊,呵呵,折了一条得力臂膀!”

    他所说的“大哥”,就是当今天子所立的储君梁治平,直到此刻,淮王才遏制不住兴奋,亲口透露了战况。闵逵既死,“鹰线”已断,郭传鳞虽是初次得闻,却不露惊讶之色,显得成竹在胸,他起身为淮王斟满美酒,奉敬一满杯,为淮王贺喜。

    淮王仰头饮下杯中酒,长长舒了口气,淮军覆灭,中原空虚,天京犹如敲碎硬壳的核桃,邗军随时都能借“清君侧”之名北上。但这还不够,他还要等,等胡人南下,等河北三镇局

    势危在旦夕,等天京城中的父君按捺不住,急调邗军北上。

    他目视郭传鳞,毫不掩饰欣赏之意,沉声道:“令师果然是信人,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当年韩家灭门惨案的罪魁祸首,隐于天京城后宫内,身份尊贵,非令师可撼动。”

    淮王的生母乃当朝皇后,母仪天下,众矢之的,自然不会干涉朝政,天子后宫佳丽三千,称得上“身份尊贵”这四字的,寥寥无几,呼之欲出。郭传鳞目光闪烁,顺着他的口气猜测道:“莫不是嫔妃之属?”

    梁元昊后宫有一后、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皇后以降,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夫人俱是正一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已是正二品,能让淮王说一句“身份尊贵”,当为四夫人之一。

    淮王徐徐道:“后宫之中有一人,虽非皇后,贵似皇后,令师如有意深查扬州韩府谋逆案,不妨从此入手,或有眉目。”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明说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不过以韩兵的心性手腕,不难查个水落石出,郭传鳞甚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淮王是不是存了为其母扫清障碍之意?君王后宫,是天下最藏污纳垢之地,连嫔妃都能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大族,抄斩满门,这等勾心斗角的勾当,还是留给韩先生去伤脑筋吧。

    只是他如何才能将消息送回夹关?伤脑筋啊伤脑筋!

    淮王只说风月,不再谈正事,美酒佳肴如流水般送上,喝了一坛又一坛,越喝眼神越透亮,竟是千杯不醉的海量。魏通判的千杯不醉,是天赋异禀,淮王的千杯不醉,十有**是体内仙符使然,郭传鳞奉陪了半宿,半是真醉,半是装醉,好不容易熬到终席,这才踉踉跄跄回房歇息,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撤去残席,奉上热茶,淮王喝了几口,兴奋之情荡然无存,低头沉思片刻,随口问道:“郭传鳞此人,你觉得如何?”

    张元垂手立于一旁,斟酌道:“性情坚忍,心狠手辣,却并非绝情无义,可笼络,不可胁迫。韩兵收了个好徒弟,青城派可望中兴。”

    淮王微微颔首,韩兵与郭传鳞是两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不容有失,“辣手观音”冯笛潜入扬州城行刺,事发突然,令他有些恼火。这背后有没有东宫储君的身影,还是纯粹的江湖仇杀,已经无关紧要了,当此关键时刻,必须斩断华山派伸出的黑手,以免横生枝节。

    他屈指轻轻敲击着窗棂,道:“断了一条臂膀,还有另一条,邗军若遣一支偏师,夜行昼伏,千里奔袭,能否一举剿灭华山派?”

    张元不觉皱起眉头权衡利弊,思忖片刻道:“华山派持白道牛耳,声名显赫,在江湖的势力极大,背后又有仙城撑腰,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机,不妨寻个由头暗中掣肘,让他们无暇旁顾,也好消停些。”

    “哦,如何掣肘?”

    张元道:“华山派有意合并泰山、衡山、嵩山、恒山组成五岳剑派,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明里暗里反对者非是少数,由此入手,事半功倍。”他知晓淮王心性,着眼大局大势,细节自有一干属下谋划,只看结果,无须多说。

    淮王颔首应允,将此事交由张元处置,想了想又问道:“河北三镇近况如何?”

    “河朔羊氏经营河北三镇,根深蒂固,如今铁了心站在东宫一边,要人给人,要钱财给钱财,心腹之患,最好及早拔除。”河朔羊氏与华山派不同,没有仙城扶持,只是寻常的豪商大族,有道是官商勾结,羊氏在朝中定有内援,说不定还是什么炙手可热的高官,但在一心夺去大位的淮王跟前,不值一提,说灭也就灭了。

    淮王挥挥手道:“让邓将军便宜行事,动静小一些,莫要暴露了行踪。”

    张元应了个”是“,河朔羊氏的命运,就此定了下来。

第八十二节 大树底下好乘凉

    酒意很快消退,迷迷糊糊睡不熟,郭传鳞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双眼。夜正深沉,风声,水声,虫声,如泣如诉,一具温软的身体紧贴后背,手臂搁在自己胸前,细微的呼吸吹拂着耳垂,有点作痒。

    那是小师姐李七弦。

    郭传鳞渐渐松弛下来,脑海中浮现一些破碎的片断,仿佛发生过,又仿佛在梦中,不是十分真切。上一次喝醉酒是什么时候?大概有很多年了吧……那时,他还年轻。

    篆香冉冉,帷幄低垂,被褥馥郁,他静静倾听身旁女子的呼吸,记起是李七弦把他扶进卧房,为他除去身上的衣衫,细心地服侍他睡下。此刻,她正依偎在他身旁,毫无保留敞开身心,像小兽依偎着主人。

    郭传鳞转过身去,在她香甜的唇上亲吻了片刻,李七弦有所察觉,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又不愿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别转头去,不一会又睡着了。有他陪在身边,挡风遮雨,她很放心。

    淮王的女儿红很好,虽然迷糊了一阵,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睡意荡然无存,郭传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韩兵成功地歼灭淮军,砍下了胡观海的头颅,作为回报,淮王也提供了他盼望已久的信息。

    虽然没有明说,韩家灭门惨剧的幕后黑手,十有**是梁元昊后宫中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夫人之一,虽非皇后,贵似皇后,这八字十分关键,问题在于“鹰线”已断,他该怎么把消息传到夹关?郭传鳞睁着双眼,望着窗外的夜色一点点变淡,黑幕层层褪去,变成深浅不一的灰,一缕缕橘红透入窗棱,朝霞似锦,天亮了。

    “你一整夜都没睡吗?”耳边响起了李七弦慵懒的声音。

    “嗯,酒喝多了,反倒有些亢奋,只眯了一小会。”

    “偶尔放松一下也好,不然就太累了。”李七弦钻入他怀中,将下颌磕在他胸口。

    郭传鳞把手伸进她衣衫里,轻轻抚摸她青春滑腻的肌肤,李七弦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绷紧的身体随即松弛下来,闭着眼睛问道:“冯师叔……她都说了些什么?”先前有外人在场,后来郭传鳞又喝醉了,她始终没机会问起。她并不知道冯笛已化作一滩黄水渗入地下,只道小师弟看在秦榕的面上,偷偷放她走了,留下一条手臂,也足以惩戒了。

    郭传鳞道:“踏上这条不归路,就不能再回头了。你就不关心她的下落吗?”

    李七弦闻言心中一颤,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强自按捺下惶恐,咬着牙道:“冯师叔莫不是……已经……”

    郭传鳞想了想,道:“她性情刚烈,嘴很紧,没能熬过严刑逼供,昏死过去,再也没醒来。尸身已经处理掉了,日后华山派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痕迹。”

    李七弦手脚冰凉,一颗心怦怦乱跳,道:“会不会给贺知府父女惹上麻烦?”

    “也许吧,大树底下好乘凉,就知府大人有没有远见,及时找到靠山了。”

    郭传鳞并没有刻意瞒着她,这些日子耳濡目染,李七弦隐隐猜到,小师弟所说的“靠山”乃是淮王梁治中,她自知见识浅薄,生怕误了复仇大计,“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

    隔了良久,郭传鳞才道:“那天师父离开十八里坪,并没有直接去朝阳岩面见掌门,而是先往孝子峰见了冯师叔一面,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

    终于来了!李七弦牙齿打战,声音颤抖,道:“什么……奇怪的问题?”

    郭传鳞语气平静,一字一句道:“师父问冯师叔,她是否确定,当年在落雁峰后山侮辱她的男子,正是青城派掌门韩天元,她有没有看清他的容貌,或是认出他的武功。他还追问,韩天元在侮辱她时,都做了些什么,是什么姿势,有没有异乎寻常的举动……这些陈年旧事,是冯师叔心底碰不得的逆鳞,奇耻大辱,她勃然大怒,立刻拔剑跟师父拼命。”

    李七弦惊呼一声,忙用手捂住小嘴,满脸惊骇。

    “师父早有防备,冯师叔就算拼命,也不是他的对手,华山派向来讲究长幼之节,她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很快就清醒过来,不再咄咄逼人。”

    “师父见她冷静下来,才说了自己的怀疑,当年青城派掌门韩天元仗着‘双撞劲点穴手’,先后奸污了秦师叔祖和冯师叔,那是华山派永远都洗不掉的耻辱。韩天元死后十多年,青城派唯一的漏网之鱼,也就是韩天元的侄儿韩兵重现江湖,寻仇报复,在华亭镇奸污了米行老板钱谷良的独生爱女,接着潜上落雁峰,对嵩山派掌门丁双鹤的孙女丁茜下手,前后至少有四名女子,落入韩天元韩兵师徒之手。”

    李七弦听郭传鳞转述父亲的言语,想到他已经沦为掌门的剑下冤魂,非但身败名裂,连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心情一阵激荡,珠泪簌簌落下,低声抽泣

    ,难以自制。

    “当年是师父最先在落雁峰后山找到冯师叔的,他也仔细检查过钱家小姐的尸体,此二人受辱的情形极其相似,几乎可以说如出一辙。”

    “什么如出一辙?”

    当日李一翥在钱家祖坟开棺验尸,郭传鳞亲眼目睹,记忆犹新,他犹豫数息,说了几句尸体上留下的痕迹,道:“当时师父问冯师叔,如果说内功剑法可以师徒相传,毫不走样,难道连奸污女子的手法癖好也是如此?”

    “咦?”李七弦显然没能明白。

    郭传鳞搂住她的腰肢,没有细说下去,她毕竟年轻,见事有限,李一翥话里的言外之意,他听得明白,冯笛也听得明白,没有人会把那些见不得光的嗜好言传身教,更何况韩天元与韩兵还是叔侄关系,避讳应该更多。

    “总之,师父认为凶手从始至终只有一人,不是韩天元韩兵师徒二人先后下的手。”

    李七弦大吃一惊,道:“爹的意思……凶手难道……难道是另有其人?”

    郭传鳞不置可否,顿了顿又道:“冯师叔说她不相信师父的话,板起脸把他赶出了孝子峰,其实她是听了进去,心中存有疑惑,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否则的话,以她火爆的脾气,即使不当场发作,也会立即赶到朝阳峰,请掌门主持公道。”

    “这么说来……冯师叔没有把这些告诉掌门师祖?”

    “没有,她守口如瓶,对谁都没说。”郭传鳞叹了口气,她什么都没说,然而李一翥去朝阳峰面见厉轼,揭开了盖子,到头来落得身败名裂,尸骨无存。

    “是这样啊……”李七弦忽然觉得冯师叔也是个可怜人,身受凌辱,背负着太多的东西,没有什么人能够依靠,致死都放不下执念,就像她从流沙帮逃出来时一样。如果没有侥幸遇到郭传鳞,她会怎样?世人的心,怎会如此险恶?想到这里,她更加用力抱紧了他的胳膊。

    脑子里很乱,心跳得很快,李七弦隐隐觉得自己触摸到了真相,她把头埋在郭传鳞胸口,闷声闷气道:“如果爹爹是对的,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会是谁呢?”

    郭传鳞意味深长道:“是啊,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会是谁呢?”

    二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谁都没有试图说出那个威望极高,众人敬仰的名字。

第八十三节 天不从人意

    十三镇魂针入脑,没有秘密可言,郭传鳞从冯笛口中得到的东西,远不止这些。李七弦虽非大户人家出身,毕竟是李一翥的掌上明珠,在落雁峰十八里坪,从小到大倍受呵护,她虽聪明伶俐,终究未经磨砺,不是坚忍缜密的性子,有些事,他来承担就够了,就让小师姐轻松一些,不要背负太多的东西。

    从一开始,郭传鳞就没打算让冯笛活着离开,既然是唯一一次盘问的机会,那就问得彻底些,不管有用没用,逼着冯笛一股脑说出来。

    女人脑子里装着很多没用的东西,风花雪月,多愁善感,即使侠女也不例外,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冯笛絮絮叨叨,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像覆水于平地,四散蔓延,毫无主旨可言,为此郭传鳞不得不频繁打断她,把她拉回到关键要节上。

    李一翥的拜访印象深刻,冯笛讲得大体完整,除此之外,她还吐露了一段十年前的旧事。

    秦守邺的长姊秦守贞,与她那过继给姻亲的幼妹冯笛特别投缘,她毫不藏私,非但把玉女剑的心得倾囊相授,连自己的秘密都愿意跟她分享。在一次闲谈中,秦守贞不小心说漏了嘴,告诉冯笛她有一个心上人,是青城派掌门的得意弟子,不过她不肯说出姓名,并再三要求冯笛守口如瓶,尤其不能告诉她的师父厉轼。

    秦守贞年岁渐长,钟意少年郎亦在情理之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江湖儿女不讲究定聘彩礼,你情我愿走到一起,多半由师门出面操办,冯笛自然乐意为她保守秘密,她隐隐觉得嫉妒,不知是谁窃取了长姊的芳心。

    当时青城派在武林中名声甚佳,并无劣迹,掌门韩天元又是百年难得的天纵之才,武功剑法无一不是上上之选,青城派因他声名鹊起,独立天南。在白道联手围剿武林公敌三阴教一役中,韩天元凭一己之力,以“松风剑法”和“摧心掌”击毙教主阴覆天,把青城派的名声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华山掌门翁孤山甚至听到这样的声音,认为华山派应当与新崛起的青城派联手,压过少林武当泰山嵩

    山诸派,执武林牛耳。

    冯笛曾听师祖说起,青城派的武功讲究循序渐进,先拳法,后内功,最后练剑,中人之资,从黑发练到白头,剑法上的造诣还不及本派青年弟子。她很好奇,那韩天元正当壮年,武功之高,远胜青城派历代祖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秦守贞既然与青城弟子两心相印,想必有所知晓,冯笛偶然问起,秦守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韩天元惊才绝艳,“双撞劲”进展奇速,松风剑法在他手中,威力非同凡响,堪与本门少阴、朝阳、落雁、莲花、云台、玉女六路剑法相媲美。

    冯笛听闻长姊对青城派剑法知之甚深,身兼二家之长,颇为羡慕,央求她指点几招。秦守贞告诫她华山派的六路剑法博大精深,绝不在青城派之下,只要她肯下工夫,不急不躁,以她的资质天分,迟早会脱颖而出,不用羡慕别人。更何况,青城祖师留下过遗训,学了青城派的功夫,就入了青城派的门,遇到忧患灾衍,不要怨。

    那么秦守贞为何对“松风剑法”了如指掌?冯笛好奇心起,问个不休,秦守贞实在被她缠不过,这才透露,她之所以习得“松风剑法”,是因为与心上人私定终身,青城掌门得知此事,做主替弟子下的聘礼。

    少女情怀总是诗,私定终身,以“松风剑法”下聘礼,令冯笛何等羡慕。她想当然地认为,青城派与华山派的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长姊一生的幸福近在眼前。

    然而天不从人意,变故一桩接着一桩发生——先是秦守贞被蒙面人奸污,羞愧之下拔剑自刎,接着华山派尽出精锐,剿灭青城派,韩天元孤身闯上落雁峰,把冯笛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惨遭凌辱,痛不欲生——直到这时,她才记起长姊的话。

    那是怎样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折磨,倾五湖三江之水也洗不尽的耻辱,在她的身心留下刻骨铭心的创伤,这么多年来鲜血淋漓,永远都无法愈合。每次夜半梦回,冷汗淋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逃不走,挥不去,绝望像

    无穷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

    从那时起,冯笛的身体里就藏了两个人,一个是被摧残、被毁坏、绝望无助的自己,一个是疯狂、狠毒、视生命为无物的自己。

    ……

    迷雾一层层揭开,翁孤山、厉轼、韩天元、韩兵、秦守贞、冯笛、李一翥相继登场,扮演各自的角色,述说各自的际遇,渐渐拼凑出完整的图案,郭传鳞终于触摸到真相,真相只有一个,真相令人震惊。

    “天亮了,是不是该起来了?”李七弦低低问道,她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身上有点发冷,趴在郭传鳞胸口,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圈。他们都猜到了凶手的身份,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谁都没有捅破,人心叵测,道貌岸然,据说地藏王菩萨发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其实地狱早就空了,恶魔都在人间。

    郭传鳞察觉到她心情低落,翻身将她抱紧,亲吻着她的眼睛和嘴唇,剥去单薄的衣衫。李七弦愣了一下,半推半就,旋即沉浸在**中,迷失了自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郭传鳞昼出夜归,在扬州城的街头巷尾闲逛,寻找韩兵埋下的暗子,“鹰线”至关要紧,扬州城定不会只有“闵逵”一头乌鸦,若说韩兵没有后手,未免太过小觑了他!

    知府大人的官邸少了一个拳棒教头,波澜不惊,除了寥寥无几的知情人,谁都没有在意。约定的日子不期而至,心情起落,犹豫再三,贺兰把自己锁在闺房中,枯坐一整夜,没有去湖边的歪脖子柳下与郭传鳞私会。很多理由促使她放弃这次冒险,不管怎样,夤夜与一名相识未深的男子会面,终究有悖于常理。

    她永远不知道,郭传鳞有没有在夜色最浓的时候,站在风露中等待一个女子,她也没有勇气出现在他跟前,问他是不是喜欢过自己。少女情怀总是诗,但诗不能做一辈子,人总要成熟,对贺兰来说,她放弃了生命的一种可能,选择了循规蹈矩,更稳妥更平安的生活,一夜长大。

第八十四节 当面锣对面鼓

    午后熙暖的阳光照落花架,藤萝在风中摇摆,光影缭乱,郭传鳞坐于石鼓凳上,任凭凉意一点点蔓延。

    韩兵夜上落雁峰,神不知鬼不觉掳去郭、秦二人,令厉轼极为恼火,他动用了手头所有的明线暗线,花了大力气追查闵逵的下落,下死命令斩草除根,不留活口,冯笛不折不扣做到了这点。闵逵的尸体已被官府移走,除了他以外,还有一名厨子,四个僮仆,尸体都抛在后院的井中,塞得结结实实。

    至少在阴间,闵逵还有人服侍。

    郭传鳞里里外外彻底搜了一遍,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闵逵留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维持“鹰线”,在夹关和扬州两地传递消息。现在,这条线彻底断了,他悬于半空,上不上下不下,束手无策。

    韩兵谋事向来审慎,扬州之地如此关键,潜伏的“乌鸦”肯定不止一只,目前他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待另一只乌鸦看到约定的暗记,主动找上他。

    独自一人行走街头巷尾,像一滴水淹没在江湖中,没有人留意,自由自在,郭传鳞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凡事尽人力,听天命,他已经做好了自己那一份,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命运了。

    这一日,天高云淡,丹桂飘香,郭传鳞沿着栉比鳞次的商铺走了一回,看了一路,觉得腹中有些饥馁,随便拐进一家叫“杜记”的小酒馆,点了一壶酒,几碟小菜。

    午市早就结束,夜市还没有开始,酒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冷冷清清,连小二都不知躲到哪里去打瞌睡了。蚊子再小也是肉,老板杜兴不愿怠慢生意,一壁厢叫厨娘赶紧动手做菜,一壁厢亲自送上热粥,请客人先垫垫饥。

    热粥鲜美异常,是熟悉的味道,郭传鳞举箸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老板叫来,问他这粥是谁做的。“是贱内精心熬制的,客官还满意吗?”杜老板颇为得意,这不起眼的一碗粥,是他生意兴隆的秘诀,不知赢得了多少回头客。

    郭传鳞点点头,道:“粥煮成这样,也不容易了,不过火候还差了少许,算不得上品。”

    “客官可尝得出这是什么粥?”杜老板显然不大服气,不过和气生财,他并没有反驳。

    “扬州韩府传出来的蛼螯粥,对吧?”

    “客官真是好眼力!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韩府了。”说话间工夫,一名中年厨娘从后堂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只螺钿漆盘,面目也只平常,神情温婉,眼梢眉角已有不少皱纹。

    “芸娘,怎么你来上菜!佶儿呢?”

    “他出去散心了。”芸娘把几盘热腾腾的小菜摆在桌上,好奇地打量着郭传鳞。她听客人说蛼螯粥的火候差了少许,这是事实,午市的生意特别好,她有些忙不过来,熬粥时火稍微大一点,没想到对方如此知味,竟尝了出来。

    杜老板叹了口气,嘟囔道:“小兔崽子,一定又跑到太白楼去讨没趣了……”

    芸娘微微皱起眉头,她知道丈夫对刘大家没什么好感,但儿子偏偏看上了她的侄女刘荷,三天两头往太白楼跑,爹娘的话根本听不进耳,又有什么办法。儿大不由爷,况且刘荷她也见过,性情长相并没什么不妥,唯一的问题是他们高攀不起。

    郭传鳞提起酒壶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尝了几筷子菜肴,虽然是小酒馆,芸娘的厨艺却不容小觑,她在淮扬菜的风味上自出机纾,别有一番滋味。

    无移时工夫,郭传鳞把酒菜吃得干干净净。杜老板陪着笑脸问道:“客官还要些什么?”话音未落,一个年轻人跌跌撞撞闯进来,脸色苍白,悲痛欲绝。

    杜老板顿时无名火起,顾不得有客人在场,板起脸训斥道:“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还是芸娘心细,见儿子脸色不对劲,急忙问道:“佶儿,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杜佶哽咽道:“小荷……小荷她……”

    “她怎么了?”芸娘心中一沉,以为刘荷发生了什么意外。

    “她……她不在太白楼了……她被人抢走了……”

    “被谁抢走的?”芸娘吓了一跳,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这可是扬州城啊!

    杜佶几乎要哭出来,心慌意乱道:“不知道……那人来头很大,连刘大家都不敢报官……小荷,小荷她……”

    杜老板最

    见不得儿子这副窝囊相,挥挥手道:“快扶他进去,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芸娘歉意地看了郭传鳞一眼,推着儿子往后堂走去,母子连心,着实有些心酸。

    郭传鳞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是你儿子?”

    杜老板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啊,就这么一个儿子,本想把酒馆交给他打点,不过他那性子——唉,唉……让客官见笑了!”

    “令郎莫不是看上了太白楼的刘荷姑娘?”

    杜老板双手乱摆,道:“那小子是癞蛤蟆想——刘荷姑娘是刘大家的侄女,将来迟早要执掌太白楼的,咱们做小本买卖,一年忙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高攀不起!”

    郭传鳞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相逢即有缘,我倒是知道刘荷姑娘在哪里,有办法让令郎见上一面。”

    芸娘恰好听到了这句话,急忙拉住儿子的衣袖,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杜老板愣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客官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

    杜老板犹豫了半晌,终究是心疼儿子,吞吞吐吐道:“若是客官能玉成此事……”

    郭传鳞打断了他道:“玉成谈不上,刘荷姑娘也不是被强抢去的,刘大家没说清楚,令郎也是听岔了。见上一面,当面锣对面鼓,刘荷若没这个意思,令郎还是早点死心为好。”

    杜老板一叠声称是。

    郭传鳞道:“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也有一事相求。”

    杜老板心头一跳,强笑道:“客官请说……”

    “尊夫人的蛼螯粥风味绝佳,我想请她把这熬粥的手艺,传授给一个丫环,以后足不出户,就能尝到此等美味。”

    杜佶眼睛发亮,拼命摇着母亲的手臂,要她答应下来。

    芸娘叹了口气,举步回到丈夫身边,道:“客官认识刘荷姑娘吗?”

    郭传鳞微笑道:“巧得很,我新聘的厨娘,正好是太白楼的刘荷。”

第八十五节 胳膊扭不过大腿

    黄昏时分,正当生意最好的夜市,杜老板破例熄灯打烊,雇了一辆马车,随那郭姓客人前往扬州城南的私宅。

    本以为小荷被权贵夺去,从此再无会期,没想到事情还有转机,杜佶心中五味杂陈,既忐忑,又庆幸,他双手轻微颤抖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芸娘却怀有深深的担忧,刘大家何等心高气傲,怎会容许侄女弃下太白楼,去当一个小小厨娘?对方一定是深藏不露的大人物,逼得刘大家不得不忍气吞声,只敢在儿子跟前抱怨几声,惹出这一场是非来。侯门一入深似海,刘荷屈身当了厨娘,哪里还出得来?那郭姓客人,到底是何居心?难道当真只为一碗蛼螯粥?

    但为了儿子,她只能赌上一把。

    马车拐了个弯,驶入郁郁葱葱的山林,沿着山路逶迤盘旋而上,停在一户年代久远的大宅子前。几名精干的僮仆上前见过郭传鳞,照他的吩咐,引杜老板一家入内,到花厅奉茶歇息。

    芸娘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看厅内的桌椅摆饰,就清楚主人的身份。她急忙阻止杜佶坐下,拉着丈夫和儿子站到下首,嘱咐他们耐心等待,千万不要流露出急躁的情绪。

    “娘,这是做什么?咱们又不是下人!”杜佶觉得既然主人邀请他们来,就没必要这么拘谨,万一让刘荷瞧见,会很没面子。

    芸娘指指悬挂在西墙的一幅字,低声问道:“你可知道那幅字出自谁人之手?”

    杜佶举头望去,只见上面写了一首五言诗,“急水推沙白,江山无忘怀。临池空羡鱼,未老独登台。”结体大开大阖,笔划纵横决荡,力透纸背。他虽然出身低微,从小跟着芸娘读书写字,于笔墨诗词也有所涉猎,细细揣测,诗中似乎有豪情万丈戛然而收的意味。

    芸娘低声道:“那是淮王的手笔,虽然没有落款和印章,不过……不会错!”

    杜佶闻言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郭传鳞临时起意,将杜氏一家老小邀至府中,低头忖度片刻,正打算去叫李七弦,忽听得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蹑手蹑脚,似乎不欲让自己发觉。他佯装不知,任凭一双温软的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要我猜猜你是谁吗?”他微笑着问道。

    李七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呵呵,故意猜错逗我玩的话,你会猜是谁?”

    郭传鳞不上她的当,转身去搂她的腰,李七弦红着脸躲开去,埋怨道:“早出晚归,整天在外面晃,把我一个人撂在这里,闷都闷死了!”

    “先招呼花厅的客人,明天我带你去城里散心,尝尝淮扬菜的风味。”郭传鳞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薄施粉黛,衣饰也精美异常,与以往“清水出芙蓉”不同。

    李七弦隔着窗牖远远打量了几眼,问道:“是你的朋友?”

    “不是。年纪大的两个,是‘杜记’酒馆的老板和厨娘,男的姓杜,女的叫芸娘,年轻的那个是他们的儿子杜佶。”

    李七弦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郭传鳞并不是热情好客的人,他做每件事都有目的。“要整治酒席宴请客人吗?”她猜测后厨的人手不够,因此请他们来帮厨。

    郭传鳞捏捏她的鼻尖,问道:“你知不知道这里的厨娘是谁?”

    “太白楼的刘荷,我听说是淮王特地遣人向刘大家要来的。”吃了几顿鲜美清淡的维扬菜,李七弦对新来的厨娘心生好奇,问明来历,还特地去后厨见了她一面。她对刘荷的印象很好,整洁清爽,温婉沉静,有大家风范。

    郭传鳞道:“也是凑巧,听说杜佶看上了刘荷,一心想娶她进门,正好我要问芸娘几句话,就把他们都请来了。”

    李七弦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其中的关键,脱口问道:“芸娘是什么人?”

    “她会煮地道的蛼螯粥,应该是当年扬州韩府遣散的下人。你去把刘荷叫来,让她稳住杜佶,然后把芸娘邀至后厨,就说要向她请教煮蛼螯粥的手艺。”

    听到“蛼螯粥”三字,李七弦顿时记起爹爹和师兄,葛岭镇,程三桌,前尘旧事,像一场

    褪色的梦。她定了定神,眼波流转,下意识道:“你若是喜欢蛼螯粥,我每天都煮给你吃!”这不是撒娇,也不是客套,而是真心诚意这么想,血仇是一把双刃剑,伤人又伤己,李七弦觉得很累,只想陪在小师弟身边,把自己,把一切都交托给他。

    郭传鳞握住她的手,意味深长道:“这双手不该拿菜刀,这双手,是用来握剑的。”

    李七弦心中一凛,她意识到自己不对劲,这些天来锦衣玉食,不知不觉,复仇的意志日渐消磨,从什么时候起,她只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而忽略了自己背负的深仇大恨?她低下头,握紧了拳头,让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刺入掌心,喃喃道:“我知道……我不会忘记的……”

    郭传鳞捏捏她的下颌,低声道:“放心,一切有我在,终有一天,我会帮你手刃仇敌,为师父报仇雪恨的。”

    李七弦瞥了他一眼,目光复杂,转身向后厨奔去。是的,小师弟会帮她,但她也不能做缠绕大树的菟丝子,若是连这点心气多没有,她怎么对得起惨死的爹爹?她又凭什么与秦榕争?莫名的意气在胸中决荡,仇恨和好胜糅杂在一起,令她充满了斗志。

    胳膊扭不过大腿,淮王一道旨意,刘大家纵有千般不情愿,也只能将刘荷送入郭府,洗手作厨娘。她多长了一个心眼,打听明白,扬州城南的这一户依山傍水的府邸,并非淮王的外宅,而是赠予一郭姓教头的私产。究竟是何许样人物,受得起淮王如此厚礼?她老于世情,长袖善舞,隐隐觉得其中水/很深,郑重关照侄女谨言慎行,莫要触犯了禁忌,惹祸上身。

    刘荷是聪明人,平日里耳濡目染,临行又得了刘大家一番叮嘱,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自打来到郭府后,她老老实实当好自己的厨娘,不多说,不多看,多半闷在小院里,与贴身服侍的小丫头厮守,只在黄昏后去后花园闲走一圈,看看湖光山色。

    因此当李七弦找上她,转述郭传鳞的吩咐时,她没有流露半点惊讶,打定主意一口回绝杜佶的痴心,绝不留任何是非口舌。

第八十六节 富贵冷灰

    郭宅的后厨打扫得纤尘不染,一应厨具摆放在固定位置,井井有条,最显眼的是七把大小形状各异的菜刀,从左到右一字排开,木柄上镂刻着一朵半开的菊花,那是太白楼的标记,扬州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最后一丝疑虑也随之消失,芸娘开始相信刘荷真的在这里屈尊当一名厨娘。

    “那姓郭的客人,难不成是淮王的……不,不像,淮王何等尊贵,怎会容许子嗣有江湖人的习气……”芸娘心中转着念头,言谈愈发谨慎在意。

    李七弦客客气气向她讨教烹煮蛼螯粥的方法,芸娘也不藏私,取了粳米和糯米各半,从淘洗开始,仔细教她煮粥的要领。

    水米入罐煮至沸腾,适时投入撕碎的蛼螯,少许料酒祛除腥味,最后入盐调味。芸娘指点道:“煮蛼螯粥的关键在于火候,务须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其中的分寸,只有多试几次才能把握。”

    李七弦用心记忆,她是真心诚意向芸娘讨教,希望将来能亲手煮粥给郭传鳞喝。握剑的手不应当拿菜刀,那会磨灭复仇的意志,但无论是父亲的在天之灵,还是唤醒她身心的郭传鳞,都不会希望看到她的生命中只剩下仇恨。

    灶头的粥罐汩汩有声,李七弦掀起盖子隙一条缝,热气一团团涌出,水米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平添些许温暖。

    当郭传鳞踏进厨房时,芸娘并没有吃惊,她早就料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蛼螯粥只是一个由头,戏肉才刚登场,她垂手站在灶台前,耐心等待郭传鳞道出真正意图。

    李七弦盛了一碗粥递到他手边,郭传鳞接过尝了几口,颔首表示认可,朝芸娘问道:“这蛼螯粥的做法,是从扬州韩府流出来的吧?”

    竟然是为犯下谋逆大罪的韩府而来!芸娘心中一颤,脸色微有些僵硬,不敢隐瞒,只得道:“是,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韩府了。”

    郭传鳞感叹道:“是啊,富贵冷灰,来得快,去得也快,韩家那么大的声势,到如今只留下一碗蛼螯粥。”

    芸娘低头不语,尘封已久的记忆一幕幕掠过脑海,烈火烹油,盛极一时,一夜之间翻天覆地,从云端跌落尘埃,到头来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又有谁能想到!

    郭传鳞搁下蛼螯粥,悠悠道:“早年你在韩府做过事吧?听你的谈吐,应该不是什么低微的下役。”

    芸娘沉默片刻,涩然道:“一个专事煮粥的厨娘,又能高到哪里去!”

    “哦,你在韩府只管煮粥?”

    “只管煮粥,也只会煮粥,比起有的厨娘只管揉面,有的只管切葱,已经是复杂的活计了。”

    扬州韩府鼎盛

    之时,食馔之奢华令人咋舌,单揉面切葱就可见一斑,郭传鳞不觉摇摇头,他并不反对口腹之欲,但讲究到这等程度,未免太过浪费人力了。

    “韩府像你这样的厨娘,大约有多少人?”

    “内外厨房都算在内,得有百把人,这还不算那些为老爷夫人开小灶的厨子。”

    “韩府的直系,都有哪些人?”图穷匕见,郭传鳞终于切入了正题。

    多年的旧案,也有重见天日之时,不知来人是为韩府翻案而来,还是为了斩草除根。芸娘看了他一眼,深知既然被对方找到,就无可推脱,况且隔了这么多年,她有了丈夫和儿子,韩府不值得她再拼上性命,当下斟酌道:“韩家人丁兴旺,单在扬州就有四支,里里外外数百口人,一时间也说不全,不知郭先生要问哪一房?”

    郭传鳞对韩家的详情所知有限,想了想道:“就说说韩扬吧。”

    “那就是长房了,韩扬是族长,膝下有三个儿子,长子名岚,次子名岭,三子名岳,都在朝中为官,韩岚是文臣,韩岭和韩岳都是武官,具体官职,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是很清楚。”

    “韩扬兄弟几人?”

    芸娘道:“韩扬一辈的男丁有七八人,说不清,扬州的四支,韩扬居长,其下有韩护、韩拓、韩挺,另外还有庶出的兄弟,听说都在外地做生意,除了祭袓外,很少到扬州来。韩家祖上立下的规矩,只有直系子弟才能住在扬州老宅里,那些庶出的子弟和外房的远亲,成年后都远赴他乡另谋出路,只有出人头地,得到族长首肯,才能重新回扬州定居。”

    “韩扬庶出的兄弟中,有没有一个叫韩天元的?”

    芸娘想了一回,摇首道:“没有听说过。不过韩家在扬州老宅的四房兄弟,取的字里都有个‘天’,韩扬字天相,韩护字天佑,韩拓字天微,韩挺字天征。天元的话,似乎是他们那一辈的人。”

    “韩扬的三个儿子是一母所生吗?”

    “是的,都是正室李夫人所生。”

    “李氏是什么出身?”

    芸娘似乎记起了什么,迟疑道:“按说应当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不过奴仆私下里传言,李夫人是出身江湖,舞刀弄剑,似乎是武林中人,什么什么门派的弟子……”

    “青城派?”

    “是了,青城派!李夫人祖籍川蜀,嗜好吃辣,从蜀中千里迢迢运了辣椒到扬州,本地厨娘不会做川菜,还特地从太白楼请了厨子来掌勺,好端端一口铁锅,用过一次就费了,再也不能做淮扬菜……”

    “韩扬没有庶出的子女吗?”

    “没有,韩扬洁身自好,只纳过一名妾,并未生育。”

    “我听说他在外面有个私生子?”

    芸娘摇摇头,表示她没有听说过。郭传鳞继续说道:“他叫韩兵,打小托付给远亲收养,偶尔回扬州,在城南的一户老宅落脚,据说也是韩家的产业,由一个叫闵逵的伙计打点。”

    听到“闵逵”这个名字,芸娘不禁愣住了。

    郭传鳞留意到她的异样,追问道:“你认识闵逵?”

    芸娘似乎有难言之隐,沉默良久,才勉强点了点头。

    “说说他的事吧。”

    “闵逵……是为韩家干了几十年的老伙计,最早跟着韩扬打点珠宝生意,往来于胡地,风里风里去,雨里雨里去,兢兢业业,很受倚重。后来老族长,也就是韩扬的父亲,因病撒手人寰,韩扬必须回扬州主持大局,接任族长之位,就把生意交托给他的兄弟韩护,闵逵也因此转投韩护手下做事。但韩护并不喜欢闵逵,因为一个小小的过错,就大发雷霆,把他逐出家门,让人奇怪的是,韩扬知道了此事,听之任之,也没有维护他。至于闵逵在城南打点韩家的产业,我倒没有听说过,也可能是韩扬为了补偿他,瞒着韩护暗中安排的吧。”

    郭传鳞心中转着念头,闵逵被逐出韩府一事殊为可疑,打狗还要看主人面,韩护怎能不顾韩扬的脸面,贸然将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赶走。韩扬、韩护兄弟二人十有**是在演戏,目的是让闵逵脱离韩府,自立门户,帮韩兵经营他那一份产业,如果没有谋逆灭门那一档子横祸,假以时日,韩兵恐怕会从韩护手里接过珠宝生意,名正言顺地认祖归宗。韩扬对这个没有名分的私生子,可谓用心良苦!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淡淡道:“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一个专司煮粥的厨娘,对韩家的事如此熟悉!”

    芸娘犹豫片刻,咬着牙道:“郭先生,当年在韩府做事时,闵逵……他是我的丈夫,他待我不薄,很多事都是他告诉我的,不然我一个煮粥的厨娘,怎会有如此见识。韩家被抄家查封后,闵逵就不知所踪,大家都说他死了,我一个人流落街头,没奈何,只好找个老实人嫁了。”

    “那个老实人就是杜老板吧?”

    “是的,当时他在路边摆馄饨摊,我嫁给他以后,才积攒起一些家当,开了家小酒馆。”

    “这么说来杜佶不是你的亲生骨肉了?”

    “他是杜兴的前妻所生,这么多年我没有生育,早把他看成自己的儿子,指望他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第八十七节 往事随风去

    李七弦以手支颐,有一句没一句,原本听得漫不经心,及至芸娘道出她与闵逵曾是夫妻,如今劳燕分飞,不禁打了个激灵,她听郭传鳞说起过闵庄主闵胖子的事,原来二人同在扬州城的天空下,却相互不知!不,也许有所察觉,街头巷尾偶然相遇,惊鸿一瞥,却如同陌生人般故作不知,韩府灭门,往事随风去,他们谁都不想再与过去有瓜葛。

    郭传鳞道:“半月之前,闵逵死于一场凶杀,凶手至今没有下落,你可听闻此事?”

    芸娘吃了一惊,茫然摇摇头,低声道:“听酒馆的客人闲聊说起,最近城南出了一桩凶杀案,死了四五个人,我不知道他也……”闵逵被逐出韩府时,芸娘并没有跟随他同去,而是留在韩府继续煮她的蛼螯粥,事隔多年,往日的夫妻情分早就淡了,只剩一些莫名的感伤,如清风拂过心头。

    停了片刻,芸娘抬起头,露出恳切的神情,鼓起勇气道:“郭先生,佶儿虽然出身市井,但从小跟着我读书写字,人品倒还不俗。刘荷姑娘的事……还望郭先生玉成。”

    李七弦半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一言才说起前夫惨死,后一句就为儿子恳求姻缘,芸娘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又是怎么想的?

    郭传鳞不以为意,笑笑道:“如果刘荷本人愿意,我当然不会反对。”

    听了这句话,芸娘愁眉稍展。

    “刚才你说,从小教杜佶读书写字,你一个厨娘,怎么会这些?”

    “是夫人教我的,可惜我生性愚笨,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韩扬的正室李夫人?”

    “是,夫人嫁入韩府时年纪很轻,言谈举止有一股爽利气,与寻常的名门闺秀截然不同,对我们下人也很公道,从不颐指气使。”

    “她跟你很投缘?”

    “嗯,夫人喜欢我煮的蛼螯粥,也喜欢跟我聊天,前前后后,我服侍了她大概有五六年。”

    “她叫什么名字?”

    “嗯,名字很怪,叫‘泠风’,三点水一个令字,李泠风。”

    李七弦差点跳起来,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江上柳污蔑李一翥是潜伏于华山派的奸细,一口咬

    定李七弦的生母是青城弟子,蛊惑李一翥背师弃义,李一翥为女儿取名“七弦”即是铁证。李七弦,李泠风,爹爹念兹在兹,从未忘却之人,难不成是韩扬的夫人李泠风?

    韩府业已抄家灭族,母亲难产早亡,爹爹死于非命,这一场风花雪月的旧事,已无人知晓。李七弦一时间悲从中来,两行清泪滚落脸庞。

    郭传鳞看了李七弦一眼,对她微微摇首,李七弦忙抬手抹去眼泪,扭过头去咬紧嘴唇,不令芸娘察觉异样。

    停了片刻,郭传鳞又问道:“大凡旧宅子总是从内部崩坏的,风雨只是诱因,韩家在灭门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

    隔得太久,很多事已经记不清了,芸娘皱眉道:“当时韩家正当鼎盛之日,族长韩扬在官商两途都很吃得开,他的三个儿子在朝中为官,权势一时无二。虽说家族大了难免良莠不齐,总有贪赃枉法的子弟,但韩扬一向铁面无私,从不护短,朝廷突然冠以谋逆的罪名,一夕之间把韩家连根拔起,实在很突兀,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什么?”

    芸娘壮着胆子道:“韩家富可敌国,就像猪养肥了,到年底宰杀,没什么道理讲……”

    郭传鳞心中转着念头,“纵使韩家富可敌国,朝廷眼红他们的财富,也犯不着用这样杀鸡取卵的下策,芸娘毕竟是下人,见识浅薄,不知韩家牵扯进怎样的泼天祸事中……”他耐着性子问道:“韩家没罪什么大人物吧?”

    “应该没有。不过我听说……听说……”

    “嗯?”

    芸娘把心一横,道:“听说他跟圣上的三位皇子关系都很好,没有厚此薄彼。”

    郭传鳞微微一怔,反复盘问芸娘,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她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确切的把握。他低头沉吟片刻,心中有数,韩府的灭门祸事并非无由,一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青城派被连根拔起,韩天元疯狂报复,华山派怎会放着韩家这么个祸患不管,二来身为臣子,最忌讳的迟迟不站队,左右逢源多方示好,从表面看并没有厚此薄彼,但对三位野心勃勃的皇子来说,韩扬分明是不看好他们。有人铁了心要对韩家下手,没人愿意从旁分说护佑,韩家纵有权势,在上位者眼中,亦不过是三春绚烂花事,

    一场风雨便摧杀。

    华山派手伸得很长,在深宫之中,犹有“虽非皇后,贵似皇后”的强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降下谋逆罪名,覆灭扬州韩府,梁元昊耳根软性子懦弱,也难怪淮王蠢蠢欲动,觊觎九五之位。

    芸娘所知有限,郭传鳞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再为难她,喝过李七弦煮的蛼螯粥,夸了几句,让她领芸娘前往花厅,与杜兴杜佶父子会合,恭送回城。芸娘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放下忐忑之心,她深知韩府抄家一事牵扯极大,仅存的几个知情人,也难逃灭顶厄运,如今看来,对方似乎并没有灭口的打算。

    虽然不是很明白郭传鳞的用意,刘荷还是遵照主人嘱托,很好地扮演了安抚杜氏父子的角色,当然在李七弦和芸娘回到花厅后,把话挑明,她立刻如释重负回绝了杜佶,并且有礼貌地向芸娘暗示,她的儿子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杜佶听出了她话中的决断,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一颗痴心从云端跌落尘埃,摔得四分五裂。从始至终,刘荷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当初他隔三差五往太白楼跑,期望引起刘荷的注意,有如跳梁小丑,其实对她来说,自己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普通人而已。

    芸娘难过地向杜兴摇摇头,她早该料到这个结局,只是抱着万一的侥幸,才陪丈夫和儿子来到这里。不论刘荷是真的瞧不上杜佶,是贪图富贵,甘心邀宠,还是迫于淫威,不得不违背本心,原因都不重要,芸娘唯一关心的是,他们一家三口是否能平安离开,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平平安安,波澜不惊。

    “为什么?”杜佶痛苦地追问。

    刘荷垂着眼帘没有回答他,芸娘叹了口气,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你总该死心了吧!”

    “为什么?”杜佶盯着刘荷,仍然不肯放弃。

    李七弦实在看不过去了,插嘴道:“因为她不喜欢你,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这不该是故事的结局,在小说和戏文里,明艳动人的少女总是陪在主角身旁,无论富贵或贫困,始终不离不弃……杜佶慢慢蹲下来,双手抱住头,无声的抽泣起来。

    李七弦鄙夷地扁扁嘴,心想,遇到点挫败就哭,没出息,还算不算男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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