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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八节 人生一世

    刘荷歉意地望了杜佶一眼,轻手轻脚退出了花厅,把客人留给李七弦招呼。她只是一名厨娘,理当留在灶台前,打理菜刀砧板,“洗手做羹汤”,而不是到厅堂抛头露面,与人为难。后厨才是属于她的世界,只有在那里,她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然而当她推开虚掩的木门时,却发现她的世界还有另一个人在。

    郭传鳞呆呆地站在灶头前,望着煮粥的陶罐出神,粥已经喝完了,残留的香气犹未散去。刘荷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正待回避,忽听郭传鳞叫住她道:“先别走——”

    刘荷心头一跳,低声道:“大人有何吩咐?”她倒并不担心有什么龌龊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刘荷自知容貌平常,远不及大人身边那个妩媚动人的小丫环,即便换口味打野食,也轮不到自己,淮王出手大方,留在后堂的舞姬侍女环肥燕瘦,又有哪一个不是佳丽美人!

    郭传鳞吩咐道:“炒几个小菜,我想喝点酒。”

    刘荷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眉头微皱,似有心事,当下仔细洗过手,忖度着做哪几道下酒菜。

    郭传鳞忽道:“你回绝杜佶了?”

    “是,大人。”刘荷有些心慌,她担心郭传鳞出于某种目的,把她许配给杜佶。刘大家把她送到此地,她就不再是自由身,违背不得主人之命,除非是以死抗争。

    “你怎么看他?”

    刘荷略加思考,小心翼翼道:“他虽是个男子,但性情太过柔弱,读过几天书,没有一技之长,离开父母的话,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

    “这么说来他不是你的良配了?”

    “是……不是……不是良配!”刘荷担心主人误解,顾不得矜持,急忙表明心意,敲钉转脚说清楚。

    郭传鳞笑了起来,道:“那么你心中的良配是什么样的?”

    刘荷低声道:“我跟姑姑说过的,一个人过一辈子,不嫁人。”

    郭传鳞有些意外,追问道:“为什么?”

    嘴里回话,手头不停,刘荷把焯过水的肋条连同辅料一并投进砂锅,用湿透的宣纸沿锅盖蒙严实,一边想一边道:“人各有志,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后厨忙活,钻研食谱,烹饪掌勺,嫁人结婚生子的话,未必遇得上良人,就算运气好遇上良人,也得侍候公婆,相夫教子,时刻以他们为重,就不能当一名最好的厨娘了。一个最好的厨娘,是不能分心旁鹜的。”

    “只是为了当最好的厨娘,才不愿嫁人吗?”

    “嗯。”刘荷麻利地起油锅,三下五除二炒了一盘青菜,一盘肉片,从酒缸舀了一壶“女儿红”,端上一旁的小桌,摆好杯盘碗筷,侍奉他先喝上几杯。

    郭传鳞斟满美酒,慢慢喝了一杯,尝了几筷子下酒菜,赞不绝口。他是河套人,吃不惯清淡的淮扬菜,这一盘青菜一盘肉片加了北方常见的蒜椒调味,炒得鲜辣爽口,很合他的口味。

    喝了大半壶酒,郭传鳞道:“我觉得,你是心高气傲,不愿成为男人的附庸吧。”

    这句话一针见血,刺在刘荷心坎上,她顿为之色变,停下手仔细寻思片刻,幽幽叹了口气,鼓起勇气道:“兴许是这样的吧……大人,我这么想是不是很自私?”

    “遵从本心,何必去管别人怎么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连自己都不能认同,那跟畜栏里的牲口也没什么差别。”离经叛道的想法,从郭传鳞口中道来,就成了天经地义的至理,刘荷并不觉得他打的比方刺耳,内心深处反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不过,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不是容易的事,女子尤难!”

    “我知道。姑姑原本打算把太白楼交给我打点,她从不逼我嫁人。”

    “如果我逼你嫁给杜佶呢?”

    刘荷提起衣袖,为他倒了一杯“女儿红”,动作有些迟疑,不自信道:“杜佶……并不值得大人这么做吧……”

    “杜佶不值得我这么做,如若是淮王呢?”

    刘荷认真地想了想,壮起胆子道:“胳膊拗不过大腿,那就只好一死了之!”

    郭传鳞点点头,不再问下去,坚守本心,宁折不弯,刘荷有这样的心性,他很是欣赏,只要力所能及,他愿意将她置于自己的羽翼保护下,看她日后能走到哪一步。小小的太白楼,又何足挂齿,毕竟像她这样有自己想法,又愿意付之行动的女人,实在是太少了。

    主人不是寻常人,今后的路会好走很多,刘荷偷偷松了口气,又端上一盘豆腐,一盘羊肉,接下来就只等砂锅里的炖汤了。

    窗外是黝黑的夜空,寒星闪烁,万籁俱寂,熟悉的脚步声匆匆而至,李七弦推开门,嗅到菜肴的香气,嚷道:“好啊,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喝酒,把客人丢给我招呼,真过分!”

    刘荷微微一怔,心中好生奇怪,这小丫环明艳无双,恃宠而骄,毫无下人的自觉,有朝一日容颜老去,又会是何等下场?旁人的事,也轮不到她置喙,当下在主人对面摆上一副杯筷,李七弦大大咧咧坐下,眉开眼笑,郭传鳞提起酒壶为她斟上“女儿红”,招呼她慢慢喝。

    李七弦夹了一筷子豆腐,送进嘴里尝了尝,眼前一亮,道:“辣辣的,好吃!嗯,还放了蛼螯,鲜得很!”

    郭传鳞道:“杜兴芸娘他们都走了?”

    “走了,送了他们一封银子,省得背后说嘴。杜佶心不甘情不愿,一脸委屈,显得我们像大恶人似的,拆散了大好姻缘!”

    刘荷闻言坐立不安,有些尴尬,李七弦瞥了她一眼,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是那姓杜的小子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荷越发觉得尴尬,她一个伺候人的厨娘,算什么天鹅,不过她也知道,主人身边的这个小丫环心直口快,随口一说,没什么坏心,以她的容貌和受宠,日后当个侍妾十拿九稳,倒不能怠慢了。

    又外人在,李七弦留心不露端倪,师姐师弟什么的绝口不提,说些不相干的闲话,陪着郭传鳞喝了几壶酒,酒意上涌,暂且忘却刻骨仇恨,难得轻松了一回。

    这是她短促的生命中,屈指可数的几回沉醉。

第八十九节 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梁国严惩谋逆重罪,一旦坐实,满门抄斩,诛灭九族,扬州韩府败落后,老宅无人敢接手,最重由官府出资推倒重建,改造为一片街坊集市,从外地迁士民入驻,扬州本地人把那里称作“新韩集”。

    郭传鳞和李七弦在新韩集逛了一整天,盛极一时的大家族被一场风暴连根拔起,彻底摧毁,什么都没剩下来,二人向附近商铺的老板和伙计打听消息,但他们大都是五六年前迁入扬州的外来户,对韩家的旧事一无所知。

    黄昏时分,他们踏进一家生意清淡的小酒馆,点几个家常菜,一壶自酿的米酒,边吃边聊。李七弦不喜欢米酒的涩味,尝了一口就撂下,有一筷没一筷,吃几口菜肴作陪,郭传鳞自斟自饮,无移时工夫把一壶酒喝完,又叫了两碗素面当主食。

    虽然这一天没有什么收获,李七弦还是很开心,能陪在郭传鳞身旁,就算奔波劳碌,也比孤零零一个人等他回来强。她抱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想成为对他有用的女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只有这样,她才能胜过温柔可人的秦蓉,在他心中真正占据一席之地。

    吃完面,喝了几口面汤,郭传鳞起身正待结账,忽见一人摇摇晃晃撞进来,趴在桌上大叫道:“小二……来……来一碗……醒酒汤……”瞧他的模样,显然醉得不轻。

    郭传鳞重新坐了下来,低声问李七弦:“那醉汉莫不是贺府的管家柳易?”

    李七弦看了几眼,犹犹疑疑道:“背影看上去有点眼熟,不过……”

    话音未落,又一人尾随他踏进酒馆,四十来岁,身形瘦削,手里提一柄短刀,鹰钩鼻,眼眶深深凹陷,嘴角带着嘲讽之意,咧嘴笑道:“柳老二,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躲着我干嘛?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那醉汉情知躲不过,慢慢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大着舌头道:“你……你是……孔……孔帮主……”他声音颤抖,含糊不清,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害怕。

    “是柳管家没错。”李七弦认出了他,当初在贺府扮丫环时,她与柳管家经常碰面,偶尔也交谈几句,倒是郭传鳞早出晚归,跟他不是很熟悉。

    酒馆外脚步声此起彼伏,七八条壮汉堵得严严实实,连后

    堂都有人把守,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显然是冲着柳易而来。

    “逃什么逃,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总叫你撞在老子手上!”孔帮主大马金刀坐在柳易对面,把短刀往桌上重重一拍,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店小二端着一碗滚烫的醒酒汤站在一旁,抖抖索索,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说什么都不敢上前。柳易挥挥手道:“放……放下……”那店小二急忙伸长了胳膊,把醒酒汤搁在他跟前,一溜烟躲回后堂去。

    柳易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俯身凑到碗沿,顾不得烫,连喝了三四口,神情稍许清醒一些,哭丧着脸一声不吭。

    “柳老二,别装了,光棍眼里不揉沙子!”

    柳易见实在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道:“孔帮主,小的就是……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不敢……”酒气一阵上涌,他急忙用手捂住嘴,打了个饱嗝。

    孔帮主屈起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狞笑道:“躲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躲在扬州城,要不是老天有眼,凑巧撞上了,还真当你死不见尸!嘿嘿,嘿嘿,说吧,眼下干什么营生?”

    柳易肚子里的黄汤都化作了冷汗,陪着笑脸道:“小的有多少分量,孔帮主还不清楚——不过是给人帮佣,混口饭吃罢了!”

    “帮什么佣?”

    “嗐,在一户大人家当管家,挣几分辛苦银子。”柳易生怕糊里糊涂说错话,忙又灌了几口醒酒汤,脑子里飞快转着念头。

    扬州不是陇西,强龙不压地头蛇,孔帮主也不敢过于放肆,虽说碰巧把柳老二堵在了酒馆里,毕竟有外人在,总不见得灭口,他瞪了郭、李二人一眼,目露凶光,威胁道:“那边的一对男女,识相的就当没看见,乱说话就拔了你的舌头!”

    他招手唤来两个壮汉,正待把柳易押走,郭传鳞起身走到桌旁,笑道:“柳管家,好久不见啊!怎么,这是你的朋友?怎么不为我引荐一下?”

    孔帮主眼中寒芒一闪,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有人不知趣凑上来,真当老子离了陇西就不敢砍人?他拍案而起,迎上郭传鳞的视线,心中没有来一寒,当即色变,拱手道:“敢问兄台是哪一位?可是柳老二的旧相识?”

    柳易顿时脸色大变,如同白日见了鬼,结结巴巴道:“原来……原来是郭……郭……郭教头!”

    孔帮主眼珠一转,拍着柳易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柳管家,劳驾引见一下——”

    柳易哭丧着脸道:“孔帮主,这位是……郭教头,拳棒教头,姓郭行四。郭教头,这位……这位是流沙帮的孔帮主……”

    柳易祖籍陇西,秀才出身,曾在流沙帮混过一阵,充当狗头军师,有一回利令智昏,贪墨了帮中一笔小钱,生怕被揪出来,吃那“三刀六洞”的刑罚,干脆远走异地,辗转投入魏文涛手下,狐假虎威,日子倒也混得不错。

    流沙帮在陇西人多势众,帮主沙自砺之下,还有孔睿、郑奎三、段合肥三位副帮主,各自镇守一处分舵,沙自砺和郑奎三办事不力,连性命都交托在半途,孔睿和段合肥趁机清除异己,稳住陇西第一大帮的地位,已没有余力再向外扩张了。

    截杀朝廷命官是大罪,眼下叛军四起,朝廷风雨飘摇,一时抽不出手来整治流沙帮,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沙自砺死于非命,罪名落到孔、段二位副帮主头上,帮主之位是个大火坑,谁都不愿往里跳。二人你推我我推你,实在推脱不过去,只得打个商量,段合肥坐镇陇西,孔睿远赴扬州打探消息,威逼也罢,利诱也罢,试图说服贺知府不再追究此事,暂时糊弄过去,至于以后怎样,以后再说。

    孔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恰好在街头撞见醉醺醺的柳易,一眼把他认了出来,堵在酒馆里,有心押到僻静处问个仔细,不想歪打正着,无巧不成书,撞上了当日杀了沙自砺、郑奎三、欧阳棣三人的正主。

    郭传鳞哑然失笑道:“原来是流沙帮的孔帮主,久仰,幸会!孔帮主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扬州城露面,你可知柳管家如今管的是哪一家?”

    孔睿心头一紧,下意识道:“难不成……是扬州知府贺大人?”

    郭传鳞道:“正是,孔帮主这回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硬把脑袋往虎穴中探!”

    柳易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口不择言道:“郭教头救命!郭教头千万看在魏通判的面上,千万救我一救!”

第九十节 元阴尸鬼

    孔睿一时间啼笑皆非,低低咒骂了一句,抬手搔搔脑袋,有些进退两难。不过他这次赶来扬州城,不是为了追杀知府大人,半途打劫未上任的命官也就罢了,潜入任职属地刺杀大员完全是两码事,老虎头上拍苍蝇,边患再怎么严峻,朝廷也不会置之不理的。“姓沙的王八蛋拉了一屁股屎,丢给老子擦,他奶奶的,这算是什么事!”他心中异常恼火,脸上却挤出谄媚的笑容,正待上前分说几句,异变忽起——

    郭传鳞浑身一震,眼中精芒闪动,丹田内一点真炁回旋鼓荡,反手按住刀柄,杀意喷薄而出,有如实质。孔睿“哎哟”大叫一声,浑身寒毛根根倒竖,以为大难临头,对方忽起杀意,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头顶“喀喇”一声巨响,屋顶四分五裂,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双足落地,激起一道无形震波,横扫方圆数丈,屋宇如遭天劫,尽皆坍塌,砖瓦木石四散飞射,血肉之躯接连溃散,惨不忍睹。

    郭传鳞张开双臂,将震波之威死死挡住,衣衫化作飞灰,肉身绽开无数伤痕,深浅不一,纵横交织,一呼一吸间重又愈合。李七弦缩在他身后,筋骨断折,浑身是血,侥幸逃过一劫,脸色煞白,颤抖得像风中残烛。她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直到此刻,她才知晓自己是何其害怕,害怕弃小师弟而去,害怕孤零零走上黄泉路,害怕阴阳永隔,再也不能见他一面!

    凡俗的武功,纵练至登峰造极的化境,亦不会有如此天威,郭传鳞心如明镜,来人定是仙城的修道人。不过仙凡殊途,泾渭分明,从未有修道人当众屠戮凡人的先例,来人行事如此肆无忌惮,错非有恃无恐,便是丧心病狂。

    他急忙抬眼望去,心中不觉一怔,那从天而降的凶徒并非旁人,竟是嵩山派的杜微,身形瘦削,貌不惊人,与原先无二,唯独眼眶中一对瞳仁染成漆黑,阴气缠绕,透出十二分的诡异。郭传鳞情知此人有异,右臂抽出反曲刀,左手抓住李七弦的手臂,正待不顾一切将她远远掷出险地,杜微忽然猱身逼近,一拳直击他胸腹。

    这一拳势大力沉,疾若奔雷,郭传鳞看在眼中,一时竟来不及反应,勉强提起反曲刀挡在胸口,拳刀相交,声如金石,杜微的拳锋绝非血肉之

    躯,反曲刀砰然破碎,一股大力涌来,郭传鳞箭一般向后跌去,撞破七八堵墙,深深埋于瓦砾堆中。

    “双撞劲”鼓荡不息,郭传鳞爬将起来,扭动头颈,骨节噼啪作响,一步跨出,倏忽冲至杜微身前,恰好看到他随手一拍,劲气鼓荡,李七弦如破布般飞将出去,脖颈断折,后脑撞上尖石,脑浆迸射,当场毙命。

    身边人,心中人,枕上人,落得如此下场,悲痛如潮水涌来,郭传鳞双手紧紧握拳,腰腹发力,重重一脚踏下,身形不进反退,急往后掠去。杜微面无表情,张开五指虚虚一抓,似“擒龙功”,又似“控鹤功”,郭传鳞顿被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扣住,摇动双肩挣扎不脱。

    危急之刻,伏于心窍深处的一点血气从沉睡中苏醒,郭传鳞闷哼一声,体内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肌肤鼓胀欲裂,急待发泄。心意甫动,身形已如离弦之箭,重重撞入杜微怀中,“喀嚓”数声脆响,杜微肋骨尽皆折断,脏腑破裂,如被猛兽践踏,七窍中渗出黏稠的鲜血,连退十余步,一步一个深深脚印,单膝跪地,气喘如牛。

    血气爆发何等刚猛,换作寻常修道人,猝不及防之下,前胸遭此重击,断然撑不下去,但杜微并非服药打坐的练气士,他是专一锤炼肉身的炼体士,力大无穷,金刚不坏,区区硬伤根本不在话下,更为关键的是,此刻他已不再是活人,而是一具“元阴尸鬼”。

    杜微得了李一翥的噩耗,动身前往华山,打算向厉轼讨个说法,他原是仙城炼体士,肉身堪比金石,水火不侵,刀斧难伤,却不防中了修道人偷袭,暗祭法宝击破魂魄,这才坏了他性命。魂飞魄散,只留下一具躯壳,那修道人施展秘术,将一颗“阴元珠”种入丹田,以元阴之气粗加祭炼,甫一炼成“元阴尸鬼”,不待克竟全功,就把他派往扬州。

    “阴元珠”微微一颤,元阴之气周转不息,伤势尽皆复原,杜微再度猱身上前,拳如流星,势大力沉,郭传鳞在血气支持下与之对攻,硬桥硬马,以快打快,十余息内不落下风,但腹中的饥馁却倏然而作,以肉身匹敌“元阴尸鬼”,消耗何其巨大,血气不得补益,头昏眼花之下哪能持久!

    郭传鳞这才知晓自身的差距,与仙城修道人相比,他不过是强悍一些蝼蚁罢了,蝼蚁终究是蝼蚁,就算拼上性命,也敌不过杜微的拳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心生退意,气机随之消长,杜微骤然加紧攻势,手鞭腿鞭呼啸而至,如江河节节不断。

    正当苦苦支撑之际,脚底心忽然一凉,一道元阴之气趁隙钻入体内,凝作一颗拇指大小的骷髅头,一口咬住心窍要害,血气之力消失无踪。郭传鳞连遭重击,筋骨断裂,鲜血狂喷,如麻袋般瘫倒在地,气息奄奄。

    杜微并未趁机取他性命,他弯腰抓住郭传鳞的后颈,将他提将起来,略一摇晃,数道劲气冲入体内,封死经络窍穴,直如提一条死鱼,化作一道黑影,呼啸而去。

    隔了良久,街坊四邻才战战兢兢靠近来,哭喊的哭喊,报官的报官,乱成一锅粥。毁了这一大片街市,死了数十条人命,这是扬州城前所未有的惨案,知府通判捕头差役尽皆到场,连江都大营都被惊动,邓去疾领了一队亲兵疾驰入城,邓茂率本部偏师紧随而至,封城戒严。

    闹腾了一天一夜,残破的尸身一具具抬出来,临时安置于左近的普惠寺,清点死者,大多是开店做小生意的无辜市民,也有一干远道而来的江湖人,一时查不清来历,令邓去疾最为头疼的是,死者中有一女尸,赫然是朝夕服侍郭传鳞的那个小丫环。

    郭传鳞不知所踪。

    死伤如此惨烈,是**,而非天灾,种种迹象表明,有仙城的修道人牵扯在内。纸是包不住火的,朝廷这架锈蚀的机器终于运转起来,邓茂领兵坐镇新韩集,贺知府和魏通判几天未合眼,连常驻京城的仙官都亲自赶到扬州城查看,死者的来历根脚被翻了个底朝天,华山派,青城派,流沙帮,一场牵扯甚广的江湖仇杀浮出水面。

    恰在这时,河北三镇又出大乱,河朔羊氏齐聚魏博祭祀先人,结果惨遭灭门,上下三百多口无一幸免。酿成这场惨剧的罪魁祸首是羊氏长房长子羊摧,据说他贪恋美色,觊觎家产,勾结东海派妖女,暗害生父羊桑桂、叔父羊梓桂,结果引狼入室,赔上了满门老小的性命。

第九十一节 响鼓不用重锤

    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但愿是一场噩梦,然而郭传鳞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荒山野地,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风声从耳边掠过,树影连绵不绝。他浑身疼得厉害,就像骨头被人一节节拆散,咬紧牙关,慢慢挣扎着撑起身,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一张熟悉的脸孔,面如冠玉,气质沉静,喜怒不形于色,淡淡道:“青城派的奸细,原来是你,韩兵处心积虑,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华山派掌门厉轼终于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一切都要追溯到醍醐宗灭门,厉轼被逐出仙城,投入华山派,从一名小小杂役弟子做起。见过修道的风光,追逐长生的诱惑,凡俗荣华权势如何再看得上眼,他不甘就此沉沦,处心积虑修炼邪术,以“醍醐灌顶”心法夺取处子元阴,另辟蹊径,蹚出一条新路。

    元阴之气因人而异,先天精纯者可遇不可求,厉轼以醍醐宗心法暗中探查,师妹秦守贞、徒弟冯笛、华亭镇的钱家小姐先后成为他的猎物,此外还不知有多少牺牲品,被黑暗掩埋,随时光腐烂,唯一逃脱魔爪的,只有嵩山派掌门丁双鹤的孙女丁茜,救她性命的,是意料之外的一道仙符。

    至于青城派和扬州韩府的覆灭,只是顺水推舟,池鱼之祸,根本不在厉轼的算计中。

    厉轼不愧是人中龙凤,天纵奇才,数十年间将华山派上下蒙在鼓里,没有一人看破,随着道行日渐深厚,夺取元阴修炼邪术,更是做得滴水不漏,有青城派余孽挡枪,谁都不会怀疑到华山派掌门头上。厉轼唯一留下的破绽,就是奸污女子时古怪的癖好,刻在骨髓里,怎么都改不掉,被他视同衣钵传人的李一翥察觉了端倪,而丁茜体内孕育十多年的一道仙符,终是伤到厉轼,李一翥看在眼里,坐实了罪魁祸首,独上朝阳峰劝师尊收手,结果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厉轼是修道人,决不允许区区凡人阻挠他修炼道术,哪怕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徒弟。

    当日在葛岭镇赤龙镖局,厉轼恶战封使君,貌似倾尽全力,仍落在下风,实则藏起了若干手段,以免惹来李希夷的疑心。道行无法掩藏,道术却可不露,元阴之气变化无穷,李希夷所知有限,只道厉轼离了仙城,无有师门指点,成就

    止步于此。

    八指头陀遗下的一串骷髅佛珠,李希夷瞧不上眼,落在厉轼手中,却是意外之喜,他以精血洗炼这三十六颗骷髅头,炼为本命法宝,从有形化作无质,远隔千里,犹能操纵自如。本命法宝一成,厉轼着手安排东宫储君关照之事,衡河一线战局不利,朝廷急调淮军北上救急,淮扬空虚,三皇子梁治中蠢蠢欲动,他既然押注在储君梁治平身上,自当为他扫除障碍。

    淮王背后亦有仙城的支持,取其性命易,撇清干系难,厉轼思忖再三,祭起一颗本命骷髅头,种入冯笛丹田之中,谎称是一道护身仙符,命她前往扬州,监视淮王,便宜行事。冯笛元阴为他亲手所取,身心与元阴之气契合无间,少了一层障碍,如有紧急,厉轼在华山作法,能感知她所思所见,省去飞鸽传书的麻烦。

    冯笛前脚才离华山,嵩山派杜微后脚便来拜山,追查李一翥背师弃义一事,咄咄逼人,不依不饶。厉轼知道杜微乃澜沧派的扛鼎力士,因伤离开仙城,隐居嵩山,杜微却不知厉轼是邪修,背后还有华山宗剑修李希夷撑腰,只道他是一介凡人,心中先存了几分轻视。有心算无心,厉轼将他引上朝阳岩,祭出三十六颗本命骷髅头,将杜微三魂六魄摄出,坏了他性命,并将其遗下的肉身炼为“元阴尸鬼”,以供驱使。

    人非傀儡,事有意外,冯笛机缘巧合,察觉韩兵把持“鹰线”的秘密,顺藤摸瓜潜入扬州城,拔除闵逵这颗关键的钉子,随之而来一场恶战,却不敌郭传鳞,连厉轼的本命法宝亦救不了她性命。一十三枚镇魂针下,无有秘密可言,厉轼担心郭传鳞坏了大事,对外只说自己要闭关修炼一门剑法,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暗中离开朝阳岩,悄然南下,遣杜微先行一步,前往扬州擒拿郭传鳞。

    “元阴尸鬼”仓促炼就,未竟全功,出手没有轻重,滥杀无辜,惹出一场惊天风波,上至仙城下至朝廷,都将目光投向扬州城,厉轼悔之莫及,又无可奈何。为免惹火烧身,他决意将杜微和郭传鳞毁尸灭迹,在此之前,还有几句话想说。

    看到华山掌门厉轼的一刻,所有的碎片都拼凑到一起,成为一副完整的图画。郭传鳞身陷绝境,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他无心分辨,顺着

    他的口气道:“果然是你,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响鼓不用重锤,跟聪明人说话不用绕弯子,一句直指要害。厉轼智珠在握,抬手竖起食指,微笑道:“当年拜师之时,你说饥荒逃难,你爹要食儿果腹,恰好赵伯海的人马经过,有个叫伙夫叫张癞痢,把你爹砍了,救了你一条小命。我把张癞痢抓来,拷问了三天三夜,他说没这回事,他见到你时,只有你一个,活得好好的,根本不像快饿死的样子。你撒谎,为什么要撒谎?”

    郭传鳞张口结舌,一时竟无言以对。

    “饥荒之时,人是两脚羊,父子相食,夫妻相食,你爹没有吃你,是你吃了你爹!”厉轼轻而易举就猜出了真相,这并不难猜。

    郭传鳞喃喃道:“厉掌门法眼无差,我认了。还有吗?”

    厉轼竖起第二根中指,悠悠道:“你肉身强悍,当另有奇遇,烛阴果并没有‘筋骨强健,力大刚猛’之效,这是一次试探,你露了不小的破绽,这是其二。”

    厉轼老奸巨猾,用心如此之深,烛阴果竟是一个圈套,他巴巴跳了进去,还自以为是。郭传鳞呆了片刻,涩然道:“还有其三吗?”

    厉轼竖起第三根无名指,道:“你身怀青城派‘双撞劲’,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

    郭传鳞长叹一声,这一回他输得不冤,厉轼是妖孽,凡夫俗子怎能跟妖孽斗,在他眼中,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若非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怎容他在落雁峰十八里坪厮混这么多年?他摇了摇头,忽然福至心灵,道:“那混元一气先天功——”

    厉轼道:“你若老老实实修炼此功,待到吃尽苦头,跪下来求我,我便指一条康庄大道给你走,你心存侥幸,不修炼此功,到头来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谁都救不了你!”他拂袖一挥,掐动法决,伏于郭传鳞心窍间那颗本命骷髅头嘎嘎尖叫,张口一吸,将他三魂六魄吸去,化作一道无形无质的元阴之气,从他鼻中钻出。

    郭传鳞浑身冰凉,意识沦丧的一刻,眼前掠过李七弦的惨死。

第一节 根本法则之争

    餐霞宫碧落殿主沈辰一飞升自陆离界太平洲,师承古佛迦耶,为其十六弟子之首,证金刚位,得赐佛陀五指山,成就真仙之躯,入天庭执掌碧落殿,有功无过。迦耶虽执佛法,座下弟子却不拘僧道儒墨法兵,色色俱有,尽扫门户之见,只存心头活泼泼一点真见。沈辰一在下界为僧,持斋念佛,入天庭后易道袍,束发冠,摇身变为黄冠道人,心无挂碍,神通不减,由此可见一斑。

    最初正阳四宫偏安一隅,风雨飘摇,及至菩提宫主陆海真人率众来袭,战火绵延不息,诸殿损失惨重,所谓“太山不拒细壤,江海不择细流”,餐霞宫崔华阳亲赴陆离界太平洲,说动古佛迦耶,召其座下弟子,入碧落殿为供奉,沈辰一得同门之助,实力大增,碧落殿隐隐跃居餐霞诸殿之首。

    然而天机轮转,世易时移,五明宫主魏十七从深渊回转天庭,钉天后,逐帝子,拿神玺,登上天帝之位,仙界重开,灵机勃发,泽及天宫下界,诸殿乘势而作,全力拔擢真仙,祭炼法宝,孕育兵将,碧落殿却诸事不顺,逐渐被排挤在外。这是一种微妙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沈辰一与师兄弟商议下来,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师尊身上。

    古佛迦耶与魔王波旬联袂去往深渊,波旬业已回转三界之地,避入六欲天回复元气,听闻魏天帝不容其自行其是,亲往他化自在天魔宫血池,说服魔主客居天庭,于虚空另辟一界,方圆万里魔气冲天,出入门户,正设于五明宫天魔殿内,由青岚看护。此举惹来众多非议,然而魏天帝不为所动,赵元始与李老君亦无异议,旁人无从置喙,自然就偃旗息鼓,止于腹诽。

    迦耶迟迟没有回归,沈辰一猜想师尊并未陨落,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即便回转,也不是原来那人了。天庭灵机勃发,兴许是回光返照之兆,三界面临前所未有之大敌,连魔王波旬都无法置身事外,这大敌,十有**与迦耶脱不了干系。天庭正全力备战,气机涨消之下,他身为迦耶弟子

    ,被排挤到一边,日渐遗忘。

    这是运数,是无心,是趋利避害,而非有人故意作梗,但沈辰一不甘就此沦为无足轻重的闲棋,他思忖再三,跳过餐霞宫主,直接去往五明宫,求见五明宫主。沈辰一只是餐霞宫一介殿主,无缘上得灵霄宝殿,面见天帝,不过魏十七登上天帝之位,并未卸下五明宫主一职,他以殿主身份求见宫主,却不算僭越。

    魏十七坐镇灵霄宝殿,五明宫由云浆殿主梅真人执掌,沈辰一孤身到访,梅真人并无意外,将其迎入云浆殿,奉茶寒暄毕,问明来意。同在天庭为臣属,旧日相识,她也不故意为难,请沈殿主稍坐,唤来流苏,命她前去通禀。堪堪过了一炷香工夫,魏十七轻车简从,携屠真、流苏二侍女,来到云浆殿中。

    沈辰一敛袂起身,恭恭敬敬拜见天帝,心中却犯起了嘀咕,此行如此顺利,令他有些忐忑不安,总担心福祸相依,有坏事临头。不过事到临头,也无从退缩,他鼓起勇气道明来意,将反复斟酌了千百遍的言辞说了一遍,口齿清晰,意态坚定。

    天庭气机涨消,尽在魏十七眼中,碧落殿日益衰落,恰恰昭示着深渊的一步步逼近,这不是沈辰一得错,身在局中不得自主,也是应有之意,无奈之事,不过身为上位者,也不能轻易拂灭人心。魏十七思忖片刻,道:“沈殿主有所不知,迦耶乃最初的深渊之子,深渊意志吞噬迦耶金身,显化入世,扫平内患,终将进逼三界之地,此乃血气与星力之争,根本法则之争,无可回避。汝等师兄弟得迦耶点化,心存一点真见,为天地气机所斥,虽不至形神俱灭,衰落在所难免。”

    沈辰一细细咀嚼魏十七一番话,心下了然,简而言之,深渊与三界相争,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这些迦耶的弟子,不受待见亦在情理之中。不过他终究是陆离界太平洲的飞升真仙,夺天地造化,自当竭尽所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显而易见,不须多说。他郑重其辞,向

    天帝表达了自己的意志,但魏十七的答复却令他大吃一惊。

    “根本法则之争,直如狂风暴雨,蝼蚁碌碌补全巢穴,无济于事,诸殿的兴盛只是泡影,沈殿主亦无须在意。深渊意志若侵入三界之地,能与之抗衡的,不过二三人而已。”

    抗衡深渊意志的二三人,除魏天帝外,唯有魔主波旬,佛陀如来,连赵元始和李老君都插不上手,其余真仙更是蝼蚁,再准备得热火朝天,也不过是自我安慰,于事无补。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一动,魏天帝对他说这些,似乎别有意味,并非只为安抚。

    沈辰一深吸一口气,道:“蝼蚁之力虽微,四两可拨千斤,不知可有沈某效力之处?”

    魏十七道:“迦耶所传真见来自深渊,乃深渊开天辟地之初,因运而生的一点佛性,压制血气,别有妙用。沈殿主,我这里尚有一座莲台,你可愿投身涅槃佛国,献出真见,为吾护法?”

    沈辰一闻言如遭雷击,双眉紧皱,沉吟不答。

    当深渊开天辟地之初,焚天之火从天而降,有神佛陨落,诞下二部法则,一为血气法则,一为涅槃法则。血气法则侵吞天地,为深渊根本法则,推动血气流转,万物生灭,占据主位,涅槃法则深锁于血舍利,退居其次,时待有缘,最终沦为鸡肋。追本溯源,迦耶,如来,波旬,魏十七,或多或少,都从血舍利中获得了好处,佛性也罢,魔性也罢,真见也罢,既然同出一源,当此劫难之际,须舍人我之见,勠力同心。

    界壁并非坚不可破,深渊与三界时有交通,法则之力相互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唯有根本法则不可撼动。魏十七这些年来推衍法则之力,抽丝剥茧,天人合一,渐渐看清诸般法则的变化由来,此番为应对深渊来袭,生出收拢涅槃法则的想法。不过这些前因后果,无须向沈辰一分说清楚,只问他愿不愿意。

第二节 如来佛祖

    深渊必将来袭,然而如何来袭,却非魏十七刻下所知。如若打破界壁,遣主宰镇将魔物入侵,是为下下策,无非是来一波,杀一波,要在三界之地站稳脚跟,立一个桥头堡,不知要耗费多少血气,时间是站在他这边的,他稳稳立于不败之地。以他对深渊意志的认知,定不会出此下策。

    深渊意志不出手也罢,一旦来袭,十有**驱使血气法则,直接侵吞三界之地。对沈辰一所言并非无据猜测,而是他窥见的未来,这是血气与星力之争,根本法则之争,除了寥寥数位大能,一切下层众生都插不上手。他尚未成为真正的三界之主,执掌根本星力法则,遥遥无期,要对抗深渊入侵,赢得喘息的时间,只能借助涅槃法则。

    一念及此,天机即生出种种变化,乱象丛生,令他看不真切,魏十七心知他应对无误,三界的转机正在于此。

    他胸腔中跳动一主三副四颗心脏,三枚先天血舍利蕴含一点原初佛性,落于涅槃佛国,生出三座莲台供奉护法,樊鸱占了一座,藏兵占了一座,汉钟离占了一座。三界之中再无血舍利,原本没有沈辰一立足之地,然而魔主波旬汲空血池重铸肉身,如来现身他化自在天,欲夺取魔气化为己用,被他出手相阻,以雷电之力剥去一层无馀金身,还原为纯粹佛性,生出第四座莲台来。

    从那时起,他确信如来成佛,波旬入魔,二人的机缘俱来自深渊,乃涅槃法则显化而成。三界之地,唯有天帝重元君才是借星力法则得道,与深渊无涉。

    云浆殿一晤后,沈辰一并没有令他失望,面见餐霞宫主崔华阳,决然辞去殿主之位,崔华阳早得天帝旨意,命座下二弟子黄云暮执掌碧落殿,顺势上位。沈辰一毫不留恋,携一干同门去往云浆殿,郑重托付给梅真人,只身投入涅槃佛国,立上第四座莲台,成为魏十七座下一名护法,得莲台供奉,不堕轮回,永驻于世。

    祇树给孤独

    园大雄宝殿内,一尊古佛睁开双眼,双眸血光萌动,分明是两枚先天血舍利,眉心一颗血珠,是第三枚先天血舍利。那古佛捏定手印,口吐真言,降下一道佛光,落于沈辰一头顶,无移时工夫,便将他修炼千载的一点真见炼化,涅槃法则得以补全,佛国随之凝实些许。

    迦耶留下的一点真见归于涅槃佛国,天地气机不再排斥异己,座下诸弟子浑身一轻,犹如脱去了一重无形重压,心中一点真见活泼泼跳动,如蛹化蝶,攀尽一峰又见一峰,直入无上之境。彼辈面面相觑,又惊又喜,心知沈辰一付出偌大代价,为他们争得了这一线机缘,万不可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魏十七炼化真见,补全涅槃法则,如来佛祖远在灵山大雷音寺,心有所动,瞩目于座前一朵残莲,莲瓣又多出一片,虽有小补,但缺失仍多。

    屈指算来,弥勒从天庭归来业已千载。

    当日魏天帝从他化自在天血池归来,召见弥勒,问明来意,并未作答,亦不曾为难他,伸手入虚空,摘下一朵残莲,着弥勒带回大雷音寺,交与如来。弥勒乃如来座下十大弟子之首,身具佛性,一见残莲,便知花中孕育无上佛法,不敢怠慢,辞别天帝,日夜兼程赶回灵山。

    仿佛被鞭子抽打,他不及通禀,急急撞入大雷音寺,将这一朵残莲奉与如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将面见天帝前后一一道来,如释重负。如来以慧眼观之,那残莲虚实幻化,非有大神通大智慧,窥不破其中奥秘。

    如来宽慰数语,挥手命弥勒退下,久久凝视天帝送来的那朵残莲,似曾相识,若有所悟。这莲花分明是法则之线编织而成,当日在他化自在天剥下的一层无馀金身,亦融入其中,他若看不破,悟不透,便是在佛法输了一招,高下既判,下一刻天帝亲身到来,一举镇下大雷音寺,亦非难事。

    昔日如来于娑罗双树间成就无馀涅槃,所谓常

    与无常,乐与无乐,我与无我,净与无净,开辟灵山佛门,追本溯源,得自深渊血舍利中所藏法则之力,如今这魏天帝执拿涅槃法则,神通广大,非当年重元君可比,天机运转,道法当灭,佛法当兴,兴的未必是灵山一脉的佛法!

    一念及此,如来深感不安,指尖亮起一点佛光,弹落于莲瓣之上,残莲微微一漾,魏十七的心意坦坦荡荡,直落于心田。三界不过是小池塘,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要的是保全这个小池塘,将深渊血气,拒之在外!

    如来终于明了前因后果,深渊之中地覆天翻,血战即将终结,深渊意志借迦耶躯壳显化入世,万载之内侵入三界,这是根本法则之争,一场浩劫无可回避,务须合天帝、如来、魔主三人之力,方可与之一争。

    如来明了天帝的心意,未置可否,只将那一朵残莲置于七宝莲台座下,日夜听他说法,静候天机演变,云破月来之时。从那一日起,他便睁开慧眼,默默注视天庭,看他化自在天魔主波旬重铸肉身,应邀客居天庭,自辟一界,甘居下位,奉天帝为主,看云罗、太阳、广寒、景明、凌虚、宝光、通明、天王、灵官、披香十宫先后回归,灵机勃发,三十六处仙界融为一体,看天帝炼化迦耶留于此界的一点真见,补全涅槃法则,立下第四位护法……

    千载时光倏忽流驰,天庭再度中兴,重归鼎盛之时,三十六宫,七十二境,十万天兵天将,星域从未如此蓬勃兴旺,然而在如来看来,烈火烹油,回光返照,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猜想,在深渊来袭之前,天帝寄希望天庭能再出一位大能,执拿法则之力,替三界之地分担些许重压。

    遍观大雷音寺,如来座下有三大士、六观音、八菩萨、二十四诸天、十八伽蓝神、十六罗汉,要拔擢一人,执拿法则之力,非有天纵之才,数万载修行,绝无可能。天意不可违,人力有时尽,如来慧眼无差。

第三节 傀儡炼傀儡

    “根本法则之争,直如狂风暴雨,蝼蚁碌碌补全巢穴,无济于事,诸殿的兴盛只是泡影。”这是魏十七亲口对沈辰一所言,并无半句诳语。然而天庭因灵机勃发而兴盛,元胎宝材应运而生,假以时日,多炼一二镇道之宝,或有克制血气之功,不无小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分量虽轻,却至关要紧,不可或缺。

    兜率宫主李老君深思熟虑,酝酿数百年,终于决定开炉炼宝,元胎宝材齐备,天地气机相合,机会万载难逢,他有六成的把握,为天庭再添一镇道之宝。但他还没来得及向天帝启奏此事,阳钧炉与雷四灵已凭空消失,不知所踪。没了阳钧炉,李老君犹如叫花子没了蛇耍,一身炼器的功夫剩不下三成,莫说镇道之宝,连器灵法宝都炼不出来,他肚子里犯起了嘀咕,思忖再三,回转兜率仙界,落于仙宫正殿内,引动灵机,作法搜寻阳钧炉的落处。

    雷四灵吞噬七条雷蛟,炼化阳钧炉,成为此宝唯一真灵,但李老君这些年来祭炼阳钧炉,神不知鬼不觉种下一缕精血,引动灵机,可察知其踪迹,进而控制一二。不过此术耗费元气,动静甚大,如非炼制镇道之宝耽搁不起,李老君也下不了这等决心。

    兜率仙界中灵机涌动,如潮汐涨落,席卷天庭每一角落,忽如百川归海,齐齐涌向五明仙界,被一道无形屏障所阻,顷刻间风平浪定,归于平静。诸位宫主心有所感,原来是兜率宫主暗中作法,不知何故指向五明仙界,被天帝打断,李老君碰了个钉子,安分守己,不敢轻举妄动。好在数日过去,天帝并无降罪之意,一桩小小意外,转眼淹没在光阴长河中。

    旁人不明就里,李老君却心下了然,天帝久未露面,原来是在五明仙界中祭炼一物,阳钧炉和雷四灵被他召去,一时半刻无暇脱身。既然天帝有召,祭炼镇道之宝只能押后,天时地利人和,错过便错过吧,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老君心中好奇,究竟是何等宝物,须得天帝亲自出手,坐镇于阳钧炉旁?

    李老君遁出兜率仙界,一时

    起意,举步去往玄都山,一来看玄都玉京七宝三峰合炼,火候究竟如何,二来寻玉清宫主赵元始手谈一局,试探他可知天帝祭炼何物。不知何故,他总觉得天庭有了少许改变,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李老君琢磨了半天,猛一抬头,遥遥望见正阳门上空无一人,揉揉眼睛,没有看错,天后姜夜已不知所踪!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难不成姜夜竟挣脱金符,抽身而去?为何没有一人察觉?“幽定世元胎衣”乃是他亲手所炼,姜夜一旦潜逃,他万万脱不开干系!李老君一时手足无措,匆匆赶到正阳门下,瞪大了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天后姜夜并非隐形,千真万确消失不见!

    正当彷徨之际,雷动于九天之外,星光荡漾,正阳门张开一道门户,惝恍迷离,气息幽深,光明宫主列御寇自星域归来,神采飞扬,道行又有进益。他见兜率宫主神情异样,失了一贯的镇定,惊讶道:“难得难得,老君因何失魂落魄?”

    李老君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指着正阳门道:“列宫主,你看,你看,天后姜夜脱身逃遁——”

    列御寇仰头看了一眼,先是一惊,心意动处,紫微命星熠熠生辉,星力垂落正阳门,并无异状。他略加思索,笑道:“老君莫要慌张,依某看来,姜夜并非逃脱,而是为天帝拿去,另有安置!”

    李老君脱口道:“列宫主何出此言?”

    列御寇道:“天帝执掌弥罗镇神玺……神通深不可测,他要将姜夜钉到几时,姜夜就只能钉到几时,便是如来波旬联袂来救,也只能铩羽而归。”在他心目中,魏十七凌驾于昔日重元君之上,几乎等同于三界之主,只是此言颇有忌讳,不便付诸于口。

    一语惊醒梦中人,姜夜若脱逃,第一个瞒不过天帝,天庭如此平静,他是杞人忧天,关心则乱了。只是天帝拿姜夜去做什么?阳钧炉……雷四灵……李老君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道:“难不成天帝打算把天后给……炼了?”

    御寇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老君,现下不同于往时,你我同殿为臣,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事,切勿擅作主张为好。”

    李老君闻言心中一凛,后背渗出一层冷汗,破天荒第一次唯唯诺诺,列御寇呵呵一笑,心情舒畅,朝他拱拱手,足踏星光扬长而去。李老君若有所思,收回目光,心中打了个咯噔,急忙仰头看了一眼星空,但见紫微星收敛光芒,悄然隐没于星域深处。

    要变天了……不,已经变天了!李老君嘀咕了几句,心中沉甸甸,犹如压上了一块巨石。

    五明仙宫正殿之前,阳钧炉火眼齐开,雷火隆隆不绝,列御寇所料不差,老君所料亦不差,天后姜夜为魏十七拿去,抽去魂魄,以肉身为元胎,投入无数宝材,要炼制一具通灵仙傀儡。雷四灵本是阳钧炉内八条雷蛟之一,机缘巧合,成就唯一真灵,历千万载,不知经手了多少天材地宝,这一回奉天帝之命祭炼仙傀儡,却是破天荒头一回,好在有广恒殿主温玉卿悉心指点,柳如眉从旁襄助,开炉至此,没有出什么大纰漏。

    傀儡术源远流长,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可供真仙驱使者,莫过于真傀儡、妖傀儡与仙傀儡,广恒殿主乃天庭炼制傀儡第一人,但这一回奉天帝之命炼制通灵仙傀儡,投入的元胎宝材如此珍稀,令她心发抖,手也发抖。宝材也就罢了,三十六仙界回复旧观,灵机勃发,即便浪费大半,假以时日也能补回来,但天后姜夜的躯壳只此一具,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到哪里去找第二具?便是温玉卿有心把自己填进去,只怕天帝也看不上眼!

    魏十七亲身坐镇于五明仙界,时刻关注阳钧炉中通灵傀儡,温玉卿和雷四灵都有些患得患失,反倒是柳如眉心无挂碍,专心致志检点宝材,把控火候,并不在意天帝的关注。她本是广恒殿主炼制的一具仙傀儡,追随温玉卿多年,炼制傀儡的种种诀要了然于胸,傀儡炼傀儡,气机相合,事半功倍,此番若无她在,处置天后姜夜的躯壳,未必能这般顺利。

第四节 恩怨两消

    瑶池宫主西华元君,乃“至妙之气化生,先天阴气凝聚”,为三界十方女仙之首,天后姜夜出身虽不及,幸得重元君宠爱,神通道行水涨船高,比诸西华元君亦不遑多让。她爱惜自己存世之身,自得道以来,极尽洗炼养护之能事,不知耗费多少灵药,花费多少功夫,将这一具躯壳,转为传说中的万妙之体。

    万妙之体为三界灵机所钟,与涅槃金身、天魔之躯等量齐观。金身不坏,魔躯不灭,种种神通自足,斗战无往不利,万妙之体相形见绌,却有一般好处,无论受伤多重,得灵机一转,即回复如初。魏十七原本打算将姜夜钉死在正阳门上,永不解脱,直到时间尽头,然而深渊即将来袭,为抵御血气法则的侵蚀,他改变了主意,将这世所罕见的万妙之体,炼成一具通灵仙傀儡。

    雷四灵追随魏十七闯荡深渊,奉其为主,沾沾自喜,以为是主人的左臂右膀,不可或缺。不想回归三界之地,魏十七登上天帝之位,眼看主人座下人才济济,轮斗战,他不及樊鸱、藏兵、汉钟离,论亲厚,又不及流苏、屠真、梅真人,雷四灵深感威胁,担心被排挤在外,失了核心地位。正有些没着落,魏十七将他召入五明仙界,开炉炼天后,他心中的喜悦与激动,难以用言语形容,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有心在主人跟前挣足脸面。

    火候已足,魏十七祭起弥罗镇神玺,动念间接引三界灵机,掀起无尽狂潮,激荡回旋,灌注于阳钧炉内。灵机潮汐撼动天庭,虽有镇道之宝护佑,兀自动荡不息,与之相比,李老君偷偷摸摸暗中作法,直如挠痒痒,诸宫诸殿俱被惊动,无数目光投向五明宫,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

    灵机潮汐愈演愈烈,阳钧炉嗡嗡作响,在灵机洗刷下脱胎换骨,雷四灵又惊又喜,昼夜不息喷吐雷火,祭炼一日一夜可抵百载之功。雷火映红了柳如眉的俏脸,气机交融,她木讷的脸上掠过一丝神采,双眸璀璨如星,将无数宝材投入阳钧炉

    中,融入那一具万妙之体,天后姜夜胴/体如玉,灵机勃发。

    九九八十一日后,虎啸龙吟,火眼齐开,灵机化作大蛇蜂拥而出,通灵仙傀儡浑身一轻,如同去了万钧枷锁,乘势飞出阳钧炉,夺路便逃。但她身处五明仙宫之中,咫尺犹如天涯远,左冲右突,只在方寸之地打转,一时间惶恐不安,如受惊的小兽。

    这八十一日祭炼昼夜不息,熬得雷四灵灯枯油尽,他双手合掌,勉强朝魏十七拜了拜,喉咙口咯咯一响,身形溃散,化作无数雷火钻入阳钧炉内,再无声息。魏十七拂袖一挥,将阳钧炉送回兜率仙界,着李老君以灵机温养,静待雷四灵醒来。

    广恒殿主温玉卿凝神看了许久,不觉皱起眉头,猜测道:“灵智自开?”傀儡甫一成形,便自开灵智,灵体合一,是天生的修道种子,绝佳的真仙璞玉,柳如眉沈幡子远远不及,假以时日,成就当在天后姜夜之上。

    魏十七淡淡道:“灵智自开,心性不稳,若慢慢打磨,成就不可限量,只是时机不当,非吾所愿!”他毫不犹豫起食指一点,法则之线编织雷纹,动荡变幻,电光凭空而作,分开八片顶阳骨,一发入魂,将灵智磨灭。

    柳如眉呆呆望着那傀儡,莫名的伤心充斥胸臆,一时间泫然欲泣。温玉卿长叹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脸面埋在自己肩头,灵智难成,物伤其类,不令她细看。

    魏十七操纵法则之线,十指挑动,再度编织雷纹,耗费足足百余息,凝成一颗耀眼的雷珠,咬破舌尖,喷出一口淡金色的本命精血,滴入雷珠,屈指轻弹,在傀儡体内种下一点无比纯粹的雷电本源。通灵仙傀儡痴痴呆呆,刹那间大放光明,由内到外,通体铭刻雷纹,瞬息数变,渐次隐没。

    魏十七道:“一入天庭成走卒,真仙之上更无境,若要摆脱天地桎梏,得大神通,大自在,须得执拿法则之力,这具通灵

    仙傀儡虽无灵智,却可操纵雷电法则,神通之大,非寻常真仙可及。温殿主,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天庭上下,唯有你精研傀儡术,若求更进一步,不妨从此入手,吾当出手助你一回。”

    温玉卿心下了然,天帝不吝指点,是酬答她此番出力炼成通灵仙傀儡,凭她的道行神通,终其一生,不过止步于殿主之位,若有意执掌一处仙界,跻身天庭三十六位宫主之一,须得找来元胎宝材,炼成通灵仙傀儡。

    她有些激动,又有些惆怅,即便天帝愿意出手相助,元胎宝材又岂是那么好找的,不过只要魏天帝执掌天庭一日,这一条向上之途就永远通畅,一念及此,她安心了很多。执掌一殿,得天地灵机滋养,寿元近乎无尽,只要不在征伐中陨落,她便有机会更进一步。天帝的许诺弥足珍贵,她不想白白错失。

    祭炼通灵仙傀儡耗日持久,如臂使指,非一时之功,魏十七操纵法则之力铭刻雷纹,每一道雷纹都渗透本命精血,省去了无数水磨工夫,心念动处,傀儡周身亮起无数细小的电光,化作一袭长袍,紧紧裹住曼妙胴/体。

    他微一沉吟,出言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千载煎熬,恩怨两消,汝仍名姜夜,从此莫失莫忘,不离不弃!”言出法随,冥冥之中天意不可违,那通灵仙傀儡眸中神光一闪,灵智失而复得,怔了片刻,忽然心有所悟,盈盈下拜,低声应了个“是”。

    温玉卿半张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绰约女子,究竟是一具通灵仙傀儡,还是天后姜夜转世,她一时竟分不清真伪,天帝的身影变得缥缈高远,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只能远望,永远无法触及。

    她心中充满了敬畏,无可言喻,如傀儡一般盈盈下拜。这一刻,她心神为之所夺,哪怕天帝命她即刻去死,也甘之如饴。

第五节 雷电法则

    灵机潮汐重归于平静,知情人禁口不言,天庭诸宫众说纷纭,流言越传越奇,天帝听之任之,既不正视听,也不加以约束。魏十七在天庭的根基并不牢固,论出身,他只是下界的飞升真仙,得帝子一力拔擢,才有今日的成就,但他自深渊归来,神通大成,心性亦随之大变,挟南天门一十三宫回归之势,逐走帝子,钉死天后,以赵元始李老君为臣辅,铁腕统御天庭,有鼎力支持者,亦有腹诽者,俱非少数。

    魏十七不需要心服口服,不在意人心向背,忠诚是弱者的游戏,信任是奢侈的浪费,腹诽是败犬的哀鸣,只要足够强大,就不惧任何背叛。法则,唯有法则,才是一切的根本,其余尽数虚妄,当深渊来袭,血气法则侵吞三界,人心再不甘,又能如何?魔主佛陀先后蛰伏,正是看清了这一点,赵元始李老君之所以站在他这边,也是看清了这一点,

    五明仙宫灵机往复,十恶命星血光如注,姜夜悄然静立,沐浴在星光下。阳钧炉中祭炼八十一日,至清无垢,内外通明,雷电本源将她塑成最纯粹的法则化身,无须外物加持。魏十七眸中星光明灭,姜夜体内雷纹每一瞬荡漾,每一丝细微变化,一一看在眼中,不禁为之惊叹,通灵仙傀儡与法则之力水乳/交融,操纵雷电细致入微,非他可及。

    他一时意动,伸手牵引法则之线,勾勒出一道星光荡漾的门户,举步跨入其中,姜夜面无表情紧随其后。无数星光从眼前掠过,二人身形一挫,落入一处陌生的外域,日月天象,山海渊陆,大致与下界无异,但天地间却弥漫着异样气息,姜夜不觉蹙起眉头,似有些不喜。

    魏十七流露出怀念的神情,没有丝毫不适,极目俯瞰,一方浩大洲陆浮于汪洋大海中,法则之力不时失控,如火山爆发,将方圆百丈一应物象凭空抹去,过得百息又重新浮现,与之前已大为不同。

    这一处外域名为“地渊”,乃魏十七以大神通凭空开辟,扫尽星力法则的侵扰,将取自深渊的诸物移入其中,有地龙河谷所得金晶,鸟不渡山蛇盘谷所收草木蛇虫,打灭魔

    物所得骸骨血晶,屠真献出的云纹黑豹,樊鸱献出的大力牛王皮角,更将一根得天独厚的藏兵镇柱种于洲陆深处,如饲喂小兽,一点一滴注入灵机,小心翼翼推动血气流转,万物生灭。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血气每流转一轮,便壮大一分,不知过了多少年,天地渐趋成形,江河奔流,沧海桑田,风**雪,生死轮转,透出活泼泼的生机,法则随之而成,推动这一处外域滚滚向深渊演变。然而即便把三界之地的灵机整个填进去,地渊也不可能变为深渊,更不可能生出“意志”来,深渊是独一无二的,深渊意志,亦是独一无二的。

    魏十七看了姜夜一眼,心念动处,如臂使指,姜夜飘然降下洲陆,秀发飘飞,衣袍猎猎作响。她赤手空拳,身无长物,疾冲之势骤然放缓,赤着双脚轻轻落于河谷之中,片尘不惊,片尘不染。

    褐红的山崖映入眼帘,热风肆虐,大地皲裂,红土飘摇而上,闪烁着粼粼微光,四下里死气沉沉,不见草木鸟兽。姜夜微一沉吟,举步上前,没走出十余丈,脚下响起隆隆巨声,土石翻滚,地动山摇,一条粗逾十围的地龙窜将出来,半身人立而起,半身藏于土中,环节分明,刚毛如刺,遍体覆盖了厚厚一层黏液,亮晶晶如同甲胄,裹得严严实实,张开巨口,血光盘旋不见底。

    姜夜不待地龙发威,起手一指,体内雷纹荡漾,热流涌动,一道雷电击落地龙口中,生机断绝,粗壮的身躯摇摆数下,散作氤氲血气,大地留下一个黑黝黝窟窿,如死不瞑目的巨眼。

    魏十七看得分明,这一道雷电看似纤细,实则引动法则之力,将地龙体内一点血气核心打灭,直击要害,没有多用一分力量,就算再召十七八条地龙出来,也不过是白白消耗血气,毫无必要。他微微颔首,传递一个念头,姜夜身影晃动,骤然化作一抹电光,疏忽消失在百里外。

    下一刻,姜夜出现在蛇盘谷腹地,静静伺立片刻,大地翻滚成一口煮沸的锅,尘土障天,四下里昏暗如夜,一头形同蜥蜴的凶兽爬将出来,体型大得

    异乎寻常,遍体覆盖盾牌一般的骨甲,口中无舌,齿为异蛇,狭长的脸上七对眼珠,凶光乱扫一气,所过之处土石消融,山崖被犁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与之相比,姜夜如同凶兽脚下的一只蝼蚁。

    那凶兽仰天厉啸,周身血气翻滚,忽然察觉到姜夜的存在,低头死死盯着她,抬起利爪狠狠拍下。姜夜毫无惧色,头顶忽然腾起一团庆云,瞬息扩张至十丈,雷纹动荡幻化,那凶兽收不住爪,重重拍落庆云中,一条前腿无声无息化为齑粉,积聚多时的电光宣泄而出,顺势撞入凶兽体内,将一颗鹅卵大小的血晶击得粉碎。那凶兽僵立不动,七对眼珠神光暗淡,气机一落千丈,颓然化作一团团血气,四散消逝。

    姜夜一举灭杀蛇盘谷凶兽,毫无自得之情,默默伫立片刻,再度化作一抹电光,倏忽来到洲陆深处,一处中空的山腹中,面前是一块光整如镜的石壁,刀劈斧削,映出姜夜的身影,却似活物一般,扭曲不定,模糊不清。

    姜夜低头沉吟片刻,举步跨向石壁,刹那间血云血雾层层晕染,却如一滴水融入江河,身影消失在石壁中,下一刻来到藏兵洞洞天,直面镇将樊鸱。

    樊鸱依然是旧时模样,精精瘦瘦,愁眉苦脸,一脚深一脚浅,满肚皮不情愿,只是他身披牛王皮甲,左手持大力牛王角,右手提一根九头穗骨棒,头顶赤光如虹,直冲霄汉,搅动漫天血云,一界法则之力,尽皆加诸于身。

    姜夜毫不犹豫,涌身上前,玉体电光霍霍,径直朝樊鸱逼近。樊鸱摇动根九头穗骨棒,召出九头巨蛇虚影,一十八只蛇眼或开火合,三数神通一道道降下,未几近身,即被雷电吞噬。姜夜体内雷纹催发到极致,身形忽然消失,樊鸱急忙抬头四顾,正惶恐之际,天地动荡不息,电光四合,将他淹没于无尽雷电中。

    整个外域为雷电法则侵蚀,乾坤倒转,地覆天翻,洲陆分崩瓦解,血气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浩瀚无垠的雷海。

第六节 此乃上境风光

    魏十七于三界之地开辟“地渊”,推动血气流转,演化血气法则,五脏俱全,具体而微。姜夜挟雷电法则降临外域,吞噬一界,将洲陆化作一片雷海,证实魏十七所料确实可行,剥离冗杂的法则之力,将其还原为纯粹本源,才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力量。

    “地渊”演化时日尚短,血气法则太过弱小,被姜夜一举覆灭,若深渊意志挟根本法则来袭,她只能从旁牵制一二,用得好,亦是一支奇兵。唯有法则才能抗衡法则,三界之地,堪与深渊血气法则相争的,唯有星力。

    乙木劫雷,巽风劫雷,五色劫雷,剥去冗杂的法则之力,留下一点雷电本源。然而剥去的法则之力又是何物?从何而来?往哪里去?魏十七陷入沉思,隐约觉得,他似乎触及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灵机潮汐平息后,天庭回复了往日的平静,既然天帝不以为意,也无意澄清,诸宫也不再提天后姜夜一事,讳莫如深,就当她从来没有存在过。时隔数月,灵霄宝殿朝会再开,金茎露敲响金钟,沈幡子敲响云板,赵元始与李老君唯唯诺诺,列御寇亦毕恭毕敬,玉清、兜率、光明三位宫主如此作态,众人哪还品不出味道,暗暗为之心惊。

    不疼不痒,不咸不淡,寥寥数事启奏后,正待退朝,星域深处界壁忽生异动,一点玄而又玄的感应,如涟漪层层荡漾,瞬息拂过心头,三十六位宫主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略一回神,无不感到惶恐恍惚,似乎有什么大劫即将到来,避无可避,每一人都牵扯其中。

    魏十七缓缓起身,眸光深远,投向星域深处,未来种种落入心田,深渊来袭竟来得如此之快,出乎他意料,最多不过百年光景,界壁破碎,第一波冲击将落于三界之地。这是深渊意志的一次试探,如不能将其击退,第二波、第三波冲击将源源而至,三界陷入血战,再无平静可言。

    姜夜鼓荡雷电之力,以法则侵蚀法则,将血气外域化作一片雷海,此举给了他一些启发,魏十七原本打算一鼓作气,闭关推衍星力变化的根

    本,万载光阴堪堪足用,如今看来,天不假其时,迫在眉睫,先要打退深渊的第一波冲击。

    灵霄宝殿三十六位宫主中,以玉清宫主赵元始道行最深,隐隐有所体察,上前半步道:“敢问天帝,星域有此异动,可是主大劫将至?”

    魏十七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赵元始脸上,徐徐道:“百年之内,深渊来袭。”

    话音甫落,天机相应,三十六处仙界齐齐洞开,吞吐灵机,融为一体,绕着天庭缓缓转动。众人无不胸中大震,彼此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见识过樊隗与燕南征厉害的不在少数,这等深渊狠人若多来几个,足以搅得三界天翻地覆,永无宁日。

    最初的震惊很快过去,赵元始祭炼玄都玉京七宝山已近尾声,行将大功告成,有此宝在手,他自然不乏底气,当下又问道:“敢问天帝,深渊此番来袭,当有几人?”

    三界与深渊原本互不交通,唯有重元君、佛陀、波旬寥寥数人,打破界壁,潜入深渊寻求机缘,归来后亦讳莫如深,三缄其口,直到弥罗宫主燕南征暴露出身,接引深渊西方之主樊隗降临星域,众人才知晓深渊的存在。及至魏十七从深渊归来,道行神通较之过去有天壤之别,一举逐走帝子,登上天帝之位,显然从深渊得了莫大好处,众人心动之下,忍不住四下打听。

    樊鸱、藏兵、汉钟离三护法来自深渊,神龙见首不见尾,轻易不出涅槃佛国,屠真乃天帝身边亲厚侍女,性子清冷,等闲见不到面,见着了也说不上话,反倒是雷四灵跳脱夸口,咋咋呼呼,三两杯美酒下肚,透露了不少深渊内情。

    不过雷四灵事先得了主人关照,未将深渊变故和盘托出,只道深渊浩瀚无涯,洞天小界不知凡几,灵药宝材不计其数,一十三轮赤日周行于天,对应一十三位深渊主宰,昊天、伏岳、北冥三皇,阴酆、幽都、地藏、阎罗、平等、转轮六王,草窠、山涛、樊隗、郎祭钩四方之主,更有镇柱镇将,深渊魔兽,无穷无尽的魔物大军,除此

    之外,舌头喝得再大,也绝不深谈。

    没有人敢找天帝核实,若雷四灵所言不差,西方之主樊隗居于深渊主宰末席,偶然闯入三界之地,却须帝子全力出手,才能与之抗衡,深渊的战力,由此可见一斑。赵元始这一问,直指要害,至关要紧,上应赤日的深渊主宰,会到来几人?

    魏十七心意落处,未来种种可能逐一削去,最终只剩一道血线从天而降,法则之力侵吞天地,势如破竹,挡者披靡。他执拿弥罗镇神玺,左右根本星力法则,言出法随,所见即为真实,眸光随之凝滞,出言道:“深渊来袭,只得迦耶一人。”

    赵元始微微一怔,道:“只得一人?”

    魏十七道:“此迦耶,非与如来争夺大雷音寺之‘伪佛’迦耶。深渊之底,血气法则萌生意志,夺迦耶金身显化入世,凌驾于深渊主宰之上。此番深渊来袭,非一人来袭,而是根本法则来袭,三界胜,则三界存,深渊胜,则三界亡。”

    赵元始生于混沌之前,太无之先,元气之始,号“玉清元始天尊”,常存不灭,开劫度人,于天地法则之力不无体察,他露出深思神情,踌躇良久,道:“不知何谓根本法则,何谓法则来袭?”

    魏十七抬手牵引法则之线,勾勒出一道星光荡漾的门户,道:“此乃上境风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玉清宫主如自觉已走到尽头,有意更进一步,可入内观之。”

    “上境风光”这四字落入耳中,众人无不骇然,一入天庭成走卒,真仙之上更无境,明明无境,又何来上境?既然玉清宫主得天帝许可,得以窥探上境风光,他人有没有这等机缘?昔日重元君收拢诸天灵机,点化仙界,一手创立天庭,犹未敢言说上境,如今魏天帝随手开辟一道门户,言说其内有上境风光,众人将信将疑,心思浮动。不过信也罢,不信也罢,门户就开在那里,众人齐将目光投向赵元始,跺脚的跺脚,拂袖的拂袖,咳嗽的咳嗽,暗暗敦促他打个头阵。

第七节 玄都玉京七宝山

    玉清宫主赵元始郑重打了个稽首,肃然道:“多谢陛下成全,微臣僭越了!”心念落处,玉清仙界轰然洞开,一道金光飞进灵霄宝殿,落入赵元始掌中,化作一座黑黝黝的小山,三峰并峙,合而为一,正是传说中的“玄都玉京七宝山”。

    列御寇不觉眼皮一跳,此山号称“天庭第一胜境”,被重元君一分为三,威能大减,赵元始得魏天帝许可,不知耗费多少宝材,重将三山炼合,距离大功告成尚有一步之遥,他不惜中断祭炼,将此宝召来,看来对“上境”之说势在必得。

    如果赵元始能窥得“上境”,他有没有机会呢?列御寇看了魏天帝一眼,不觉怦然心动。

    赵元始深吸一口气,海量灵机涌入体内,清音冉冉不绝,现出元始天尊法身,头顶玉清莲花冠,身披金丝霓裳袍,白鹤童子捧黄庭,青鸾侍女持金莲,双双侍立左右。他手托玄都玉京七宝山,又向天帝躬身施礼,以示谢意,这才举步跨入星光荡漾的一重门户。

    星光流转,心神一阵恍惚,下一刻,赵元始已落入一处陌生外域,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雷海,浩瀚无垠,电光决荡,雷音滚滚,心魄为之所摄,一时竟无法收束周身气机。

    气机抵牾,此方天地即视其为大敌,一道雷电劈面击落,来无影,去无踪。赵元始浑身寒毛根根倒竖,百忙之中将头顶玉清莲花冠一推,腾起一朵庆云,堪堪抵住雷电,孰料这一道雷电中孕育法则之力,无从宣泄,赵元始猝不及防,庆云竟被生生削去一层。

    白鹤童子青鸾侍女慢了半步,紧随而至,赵元始顿时脸色大变,急道:“尔等快——”话音未落,二人已被雷电双双击灭,黄庭金莲漂浮于空中,赵元始长叹一声,伸手去取,指尖尚未触及,雷电大作,将二宝湮灭。

    执掌法则,方可登临上境,如此凌厉狂暴的雷电之力,又有谁人能执拿?赵元始脸色极为难看,低头思忖良久,一横心,径直向雷海飞去。身形甫动,气机引动雷电来袭,接二连三劈落,愈来愈密,渐渐连成一片,将他裹成一枚蚕茧。此方域界浑然天成,灵机不得渗入,赵元始只能催动体内法力,灌注于庆云,将法则之力一一化解,眼看

    庆云一层层被削去,心惊之余,却毫无退意。

    雷海近在眼前,窥视“上境”玄妙,在此一举,赵元始托起右掌,飞出一道金光,玄都玉京七宝山横空出世,瞬息涨至千丈,浮于虚空之中,宝光翻腾,将他护得周全,雷电之力一扫而空,丝毫不得近身。赵元始暗暗催动心法,将头顶庆云削去三分,眸中神光大盛,凝神朝下望去,只见雷海深处又一道模糊的身形,光芒耀眼,变幻不定,蓦地抬起头来,朝他看了一眼。

    雷海之中,有上境之人存焉!赵元始心中一喜,推动胜境至宝扫清雷电之力,一步步向前迈去,雷海掀起遮天狂潮,肆意宣泄法则之力,玄都玉京七宝山一分分压下,宝光如楔子一道道打入,化作定海神针,雷海渐次平息,百余息后,豁然分在两旁,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大道尽头,便是那上境之人。

    赵元始举目望去,无有雷电遮挡,一览无余,伫立于雷海深处,执拿雷电法则之人,赫然是消失已久的天后姜夜,花容月貌,风姿绰约。这一惊非同小可,赵元始道心震撼,几乎怀疑天帝命他入得此域,包藏不可测之心。

    头顶庆云急剧萎缩,眸中神光愈来愈亮,左目炽热,右目清冷,化作日月辉映。赵元始“咦”了一声,心有所悟,眼前之人虽是姜夜之身,却绝非姜夜其人,而是一具受制于人、不得自主的仙傀儡,解脱了正阳门示众之厄,天帝又何曾将她放过,在赵元始看来,炼作傀儡,予取予夺,凌辱更重于前。

    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令天帝念兹在兹,须臾不忘?

    姜夜似有所感,举首望了赵元始一眼,玉清元始天尊在她眼中,直如蝼蚁无异。她伸手一按,体内雷纹荡漾,引动法则之力,雷海合拢于一处,浑然如一,下一刻倒卷而起,地覆天翻,将赵元始连同玄都玉京七宝山在内,一并吞没。

    在这方域界中,雷电法则是根本法则,姜夜即一界之主,根本法则侵吞万物,生杀兴亡只在一瞬。赵元始一颗心沉入谷底,修行数万载,千般神通,万般手段,在法则吞噬下荡然无存,掀不起半分波澜。雷海顷刻间席卷天地,无处可避,玄都玉京七宝山

    分崩瓦解,赵元始长叹一声,万念俱灰,这便是上境之人,这便是根本法则来袭,身死道消,就在眼前。

    正当覆灭之际,雷海骤然凝滞,一只大手探入其中,轻轻一拨,分开法则之力,将赵元始挪出域界,仍落于灵霄宝殿之中。

    赵元始灰头土脸,法身全毁,头顶庆云所剩无几,法则侵吞之下,坏去数千载道行,最为可惜的是,掌心那一座“玄都玉京七宝山”,一分为三,打回原状,融炼之功尽皆付出东流。不过他并不后悔,真仙并非修道尽头,真仙之上更有上境,当年弃绝重元君,追随魏天帝,果然是无比正确的抉择!

    李老君自知与玉清宫主相比,道行颇有不及,此刻见他貌虽狼狈,心实舒畅,忍不住出言问道:“赵天尊,上境风光如何?”

    赵元始看了天帝一眼,见他并不在意,喟叹道:“上境风光……上境风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虽然语焉不详,拾天帝牙慧,但赵元始既然这么说,即是亲口承认“上境”确实存在,只是他修为不够,窥探一眼,便落得如此狼狈,气机衰退不算,连“玄都玉京七宝山”都护不周全,换作另一人,未必能全身而退。

    不过能够一窥上境,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不是吗?众人不觉为之心动,颇有跃跃欲试之意,赵元始深知个中凶险,急忙告诫道:“修为不足,妄图窥探上境,折损数千载道行尚在其次,此番是赵某冒失,若非天帝相助,只怕再也见不到诸位道友。”

    此言一出,灵霄宝殿内鸦雀无声。过得片刻,光明宫主列御寇上前道:“启奏陛下,微臣欲入内一窥究竟,可有陨落之险?”经紫微帝星招引一事,他对魏十七极为信服,佩服得五体投地,若天帝云可,他就冒险试上一试,天帝云不可,他就老老实实修炼命星秘术,不作他想。

    魏十七道:“光明宫主修为稍嫌不足,强欲窥探上境,未必如愿,但并无性命之忧。”

    朝闻道,夕死可矣,况且天帝许他不死。列御寇心中有数,向魏十七再施一礼,毫不犹豫迈步上前,身形隐没在星光中。

第八节 打肿脸充胖子

    不过短短十余息,霹雳一声巨响,列御寇怒吼不绝,踉踉跄跄跌将出来,仿佛与大敌恶斗了数百载,精疲力尽,站都站不稳,浑身焦黑如炭,怒发冲冠,气息低落,大光明宝轮被熔去小半,残缺不全,灵性大失。肉身为法则之力重创,幸赖光明顶维系,不至当即崩坏,一入灵霄宝殿,列御寇再也掩饰不住命星秘术,心念动处,紫微星悄然现身,熠熠生辉,星力下垂,筋骨脏腑受损处一一复原。

    众人面面相觑,只听列御寇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腹如皮橐一鼓一缩,过得片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残留的雷火从口鼻喷出,疼得他撕心裂肺,涕泪交流。

    曲圆荷心中一紧,光明宫乃三十三天外诸宫之首,列御寇平日何等心高气傲,一生的丑态尽在目下,这是何等残酷的打击。然而令她意外的是,谁都没有嘲笑列御寇,惊骇之余,反而流露出艳羡之色。赵元始轻轻咳嗽一声,举步上前,挥出一道灵机,助列御寇稳固肉身,待他喘息稍定,在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有得必有失,有失却未必有得,赵元始和列御寇尚且撑不住,更不用说他人了,众人萌生退意,谁都不愿贸然行事,拿道行和法宝去博那渺茫的机会。魏十七挥手撤去法则之线,通往“地渊”的门户随之溃散,金茎露沈幡子等了片刻,见无人上奏,敲响金钟云板,诸位宫主躬身施礼,鱼贯退出灵霄宝殿。

    这一次朝会可谓跌宕起伏,出乎意料,众人心神大受冲击,三三两两各自归宫,反复思忖“上境”二字。妙岩宫主曲圆荷迎上前,不动声色扶住列御寇,并肩回转三十三天外,二人交情深厚,列御寇并未拒绝她的好意,隔了许久方才苦笑道:“我竟然羸弱到这等地步了吗?”

    曲圆荷不无怨尤,低声道:“打肿脸充胖子,愚不可及,明眼人都看得清,连玉清宫主都吃了大苦头,你又何必逞能!”

    列御寇咳嗽几声,呵呵笑道:“不是逞能,天帝这一道门户,只为三人而开,机会不容错失,若不能亲眼目睹上境风光,如何能坚定道心,去得上境?你不懂其中的利害干系——”他没有妄自菲薄,天庭上下,有资格一窥上境

    的,不过玉清、光明、兜率三位宫主而已,就连远走深渊的帝子元君都算上,也不出一掌之数。

    曲圆荷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古怪的神情,道:“大光明宝轮废了,紫微星也露了相,道行折损至少千载,不知何时才能修回来,不过这也是好事,深渊第一波来袭,至少可以避一避风头了,玉清宫主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倒提醒了列御寇,他脚步一顿,脸色微变,皱眉道:“胡说!天帝跟前,谁人敢存此心!”

    光明宫主反应如此激烈,令曲圆荷大感意外,她想了想,斟酌道:“趋利避害,人多口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难免有人这般算计,背地里编排。不过我看天帝……也不甚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列御寇哼了一声,道:“天帝……已是上境之人,上境之人,岂会在意我们怎么想,怎么说?你我在意过下界凡人吗?凡人又在意过土中蝼蚁吗?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上境风光,其实我辈能想象的!”

    曲圆荷叹道:“话虽如此,终究人心不足……嗯,上境究竟是何风光?当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列御寇张口欲言,却怅然若失,踌躇良久方道:“执拿法则,登临上境,你修为到了那一步,自然就明了,修为不够,纵费口舌也是枉然。”

    曲圆荷不觉为之神往,但自知修为不及,不再深究下去,道:“光明顶炼入体内,有一利必有一避,肉身坚固等闲难伤,一旦受伤殊难回复,若调理不当,只怕有碍道途,妙岩宫中尚有几味灵药,待我着人送来,你斟酌服用。”

    列御寇顿记起赵元始耳语之事,随口道:“玉清宫主亦邀我去往玄都山,说有一味灵药,可祛除体内雷火,滋养肉身,颇有妙用。”他自恃肉身强悍,有光明顶护佑,紫微星力加持,不放在心上,赵元始邀他去,无非是关注“上境”一事,灵药云云只是明面上的幌子,并未十分在意。

    曲圆荷却颇为留心,略一凝神,脱口道:“赵宫主若赠以玉清七宝丹,万万不可错过!”

    列御寇闻言怦然心动,嘿嘿笑道:“好,就听你一言,不管赵元始动什么脑筋,没有玉清七宝丹,一切都免谈!”

    曲圆荷看了他片刻,幽幽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对伤势道行什么的都不甚在意,是不是打算去求天帝出手相助?”

    列御寇抚掌笑道:“却是瞒不过你!”

    曲圆荷想了半晌,忽道:“我若是你,就先去玄都山拜访赵宫主,得了玉清七宝丹,再向天帝讨人情,一举数得,免留后患。”

    列御寇略加思索,眼前顿时一亮,道:“妙岩宫主果然思虑周密,滴水不漏,此番就照你说的办,看那赵老儿在动什么鬼脑筋!”

    在曲圆荷看来,玉清宫主既然当着天帝的面附耳相邀,即便拿到台面上也无妨,列御寇纯粹是多心了。不过他能听自己一句劝,倒有些出乎意料,列御寇一向心高气傲,刚愎自用,这千载殿下为臣,却像换了个人似的,难不成只有天帝才能降服他的脾气?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道:“你自个儿拿主意就成,天帝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还的……”

    列御寇“嘿”了一声,没有多说话,世易时移,魏天帝绝非之前的重元君,天庭对他而言无足轻重,三界之地亦不过是个小池塘,要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尽忠职守当好一个宫主,是远远不够的,最好的投名状,反倒是多欠些人情。不过这些算计正如上境风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妙言宫主终究少了些见识,看不透人心的微妙。

    真仙由人身修成,道心自人心而来,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是不会改变的。

    列御寇独自回到光明仙宫,接引灵机平复伤势,稍一运功,便察觉体内有异。光明顶与肉身炼合而为一,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法则之力正逐寸逐分侵蚀光明顶,以至损坏肉身本源,仓猝之间难以祛除。更为棘手的是,法则有如活物,借机吞噬资粮壮大己身,半身时不时发麻失控,若不及早遏制,连行动都难自如。

    数日后,曲圆荷遣人送来几味灵药,杯水车薪,无补于事。

第九节 玄都论道

    玄都山风光依旧,景物不殊,然而融炼玄都玉京七宝三山合一,回复曩时旧观,已成镜花水月,不知要耗费多少代价才能补回来。但赵元始似乎不以为意,厚尽地主之谊,命白鹤童子青鸾侍女殷勤相奉,美酒佳肴俱是天上物,连列御寇都觉得稀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元始切入正题,道:“上境终非吾辈所能设想,不知列宫主入得外域,所见何样风光?”

    列御寇举杯笑道:“无非是一片雷海罢了,难不成玉清宫主还看得别样风光?”

    赵元始若有所思,试探道:“列宫主可曾深入雷海一探?”

    列御寇摇首道:“雷海乃此界根本法则具现,侵吞万物,列某道行有限,未敢深入。”

    赵元始道:“哦,那么列宫主可曾见到上境之人?”

    列御寇脸色微变,沉默良久,涩然道:“却是惭愧,列某只见一片雷海,动荡不息,未曾有缘一睹上境之人……”

    赵元始心下了然,雷池深处的傀儡姜夜,不是等闲能见的,他不惜毁去“玄都玉京七宝山”,分开雷池,逼得姜夜引动雷电法则,也足以自傲了。列御寇是除他之外,唯一目睹上境风光的修道人,有道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攀登上境的道途,二人相互扶持砥砺,胜过一人彳亍独行。他率先向对方释出善意,斟酌道:“雷海深处,有上境之人执拿法则,掌控一方天地,依赵某看来,她并非活人,而是一具通灵仙傀儡。”

    听到“仙傀儡”三字,列御寇心中打了个咯噔,不假思索道:“那通灵傀儡,可是与天后姜夜形貌相仿?”

    果不其然,这位光明宫主投向天帝,深得其信任,连傀儡姜夜都有所耳闻!赵元始拊掌笑道:“哪里是形貌相仿,简直是一般无二!”

    话都说开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列御寇道:“这么说来,是天帝用姜夜的躯壳炼成通灵仙傀儡,生生将其修为推至上境?”

    赵元始道:“当是

    如此,那傀儡好生了得,我这座‘玄都玉京七宝山’,便是坏在她手上!”

    列御寇心中一动,把玩着空酒杯,道:“依赵宫主看,姜夜是如何执拿法则的?”

    这一问正落在要害,赵元始意味深长道:“列宫主以为呢?”

    列御寇不觉皱起眉头,胸中气血翻涌,一阵烦闷,法则之力侵蚀光明顶,雷纹凭空而作,明灭荡漾,半身一阵阵发麻,几近于瘫痪。恰在此时,列御寇福至心灵,伸手提起玉壶,在桌上倒了一汪美酒,指尖连划,水纹变幻不定,稍纵即逝。

    赵元始微微一笑,伸手亦划出数道水纹,道:“那傀儡体内,有无数雷纹变幻荡漾,细若游丝,瞬息万变,雷电之力由此而生。”

    列御寇一语道破要害:“问题在于,雷纹究竟为何物?”

    赵元始道:“是啊,这正是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雷纹究竟是何物,赵元始百思不得其解,但对列御寇而言,现成的雷纹正藏于体内,锥心刺骨,恋栈不去,果然“祸兮福所倚”,没想到机缘正落于此。

    赵元始伸手召来一缕玉清灵机,默运玄功,揉捏成丝,屈指轻轻一弹,分化为百千,动荡变幻如雷纹,足足百余息,才酝酿出一缕雷电气息,转瞬湮灭。赵元始微微叹息,随手驱散灵机,道:“殚思竭虑,仅止步于此,莫说毁天灭地的大威能,连雷音电光都召不出分毫,列宫主觉得哪里不对劲?”

    列御寇为之沉吟深思,良久才道:“灵机不足以承载雷纹。”

    赵元始道:“道门一脉,神通皆自灵机而来,舍弃灵机,尚存何物?”

    列御寇不觉失笑道:“赵宫主明知故问,天帝一脉修炼命星秘术,接引星力铸就星躯,灵机亦不过星力显化,星力方是此界根本……”

    赵元始意味深长道:“星力方是此界根本,列宫主果然一语中的,道破迷障!如此说来,雷电法则循星力变化而来,不修炼命星秘

    术,不引动星力入体,南辕北辙,便是自绝‘上境’之途?”

    列御寇摇首道:“天帝不为无谓之事,既然许你我二人一窥上境风光,便有一线天机在。”

    赵元始亦是这么认为的,这就是他对列御寇推心置腹的另一原因。列御寇道行固有欠缺,但他得天帝指引,修炼命星秘术,与此界根本相合,攀登上境,很可能先行一步,如今留个人情在,日后也好打商量。这是个地覆天翻的时代,放在从前,区区光明宫主,如何配得上他折节下交?

    二人合力推衍雷纹变化,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启发,交换心得,自觉对“上境”的体察又深了一层。凭一己之力攀登上境,终不及相互扶持走得快,走得稳当,这一场“玄都论道”坚定了二人信心,彼此获益匪浅,临别之时,赵元始更是赠以一枚“玉清七宝丹”,助列御寇巩固肉身,回复伤势。

    列御寇去往五明仙界拜见天帝后,径直回转光明仙宫闭关修炼,他并未立即吞服灵丹,炼化药力,而是以身饲虎,听任雷电法则侵吞光明顶,凝神默记雷纹诸般变化,足足耗费二十载光阴,才尽数刻于识海,分毫不差。期间妙岩宫主曲圆荷数度来访,徘徊于光明仙界外,未曾见到他一面,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列御寇何等高傲,若非伤势痊愈,又或是天帝召见,断不会将孱弱一面轻易示人。

    残留于体内的雷纹变化,尽止于此,列御寇这才服下玉清七宝丹,倚仗药力维系肉身,解脱出光明顶,接引紫微星力,将其重新祭炼一番,一分分祛除附骨之患,其间的艰辛痛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五十载后,光明仙界轰然洞开,灵机如潮,拂过三十三天外诸宫诸殿,光明宫主列御寇破关而出,非但伤势尽愈,且在法则之力的打磨下,因祸得福,堪堪铸就星躯。星域深处,沉寂多时的紫微星大放光明,播撒星光,照亮天庭每一个角落,列御寇沐浴在磅礴星力下,心中对天帝的敬畏,更胜从前,若非天帝一言指点,道破迷津,他断然不会今世今时的成就!

第十节 难逃那一日

    忽忽数载过去,光明宫主列御寇自觉修为大有进益,肉身与光明顶融合为一,接引星力无不如意,每打磨一番,星躯便坚固一层,距离“上境”亦近了一分,不觉为之振奋。这一日,他去往玄都山拜会玉清宫主赵元始,与之论道七天七夜,合力引动灵机,推衍雷纹,相互印证,正当紧要关头,双双心血来潮,灵机随之溃散,酝酿多时的雷电气息亦烟消云散。

    百年之期所剩无几,星域异象迭生,星辰接连陨灭,搅动诸天灵机,动荡紊乱,如此浩大的天兆,明眼人心知肚明,深渊的第一波冲击即将到来。赵元始脸色微变,长身而起,遥望星域深处,感叹道:“到头这一生,难逃那一日,三界大劫由此开,天庭万仙,不知有几人能向死而生,渡过此劫,登往上境!”

    满天星辰,紫微星熠熠生辉,人择星,星亦择人,境由心生,命因星定,列御寇胸中意气勃发,道:“是杀劫,亦是吾辈机缘。深渊第一波冲击,只得迦耶一人孤身来袭,自有天帝接下,上境之法,法则之争,唯有亲眼目睹,才有一线机会破除迷障,凿通登天之途!”

    赵元始暗暗点头,列御寇这几句话正合他心意,待天帝有召,到得灵霄宝殿之上,他须得主动请缨,追随天帝赴星域观战,不可错失千载难逢的机缘,天庭真仙多半道心坚定,锐意进取,料想动此心思的,当不在少数。念头一转,心境转为凄凉,列御寇是后起之秀,得道之时天庭已立,君臣有别,千万年来做惯了臣子,他为人固然心高气傲,但心高气傲得单纯,你比我强,我自然听你指派,故此他不惜向天帝折节尽忠,以求提携上境,然而自己又能做到哪一步?

    生于混沌之前,太无之先,元气之始,故名“元始”,号“玉清元始天尊”,常存不灭,开劫度人,这每一言都是**裸的讽刺!想当初,他坐视重元君收拢诸天灵机,点化三十六处仙界,立天庭,登帝位,他坐视重元君起大神通,将天尊法身削作三清,分镇上清、太清、玉清三宫,定下道门大势,他立于殿下为臣,面上虽低头,心中却始

    终没有低头,处心积虑,夙兴夜寐,要重铸法身,合融三山……那么眼下呢?这一回呢?

    执拿弥罗镇神玺,坐镇灵霄宝殿,是凌驾于重元君之上的上境之人,你要重铸“玉清元始天尊”,无妨,你要合融“玄都玉京七宝山”,亦无妨,天帝没有算计自己,也不屑为此,他只将上境**裸至于你面前,看过这一切,他又该如何自处?赵元始得目光转为幽深,不入上境,一切挣扎反抗都是枉费,就连帝子元君也只能忍气吞声,远走深渊,去博一丝渺茫的机缘,他又有什么不能低头的?道法高远,愈往上境去,与世间的牵挂就越少,这一重“心关”不破,终究是落了下乘!

    恰逢朝会之期,灵霄宝殿奏响金钟云板,缥缈如仙乐,清音遍传天庭,魏十七端坐于灵霄宝殿,金茎露沈幡子侍立左右,赵元始李老君领两班宫主立于殿下,静候天帝旨意。时辰已到,诸宫无有缺失,魏十七目视众仙,心意落处,开口道:“七日之后,朕将前往星域,迎击深渊来袭,光明宫主、兜率宫主可酌情议一个章程,诸宫之主十人随征,其余留驻天庭,务保灵机流转,仙界不失。”

    赵元始与李老君对视一眼,心中大定,随天帝远征虽可一睹上境之法,终有陨落之虞,道行不足,去亦是枉然,不如留守天庭为妥。群仙则面面相觑,深感意外,身为一宫之主,执掌仙界,谁都不敢落后,赴星域见识深渊的威胁,见证天帝的神通,摇旗呐喊责无旁贷,若留驻天庭,岂不是摆明了低人一头?

    朝会散后,赵元始延请李老君同往玄都山商议,先大体拟定随征之人,奏明天帝后,再酌情增减。赵元始觉此事并不难办,天庭三十六宫,诸位宫主道行深浅,神通高下,平日里自有公论,李老君反倒劝他顾念天庭格局,南天门,三十三天外,瑶池,正阳门,后归诸宫,都要照应到,一碗水端平,莫要轻易伤了和气。二人斟酌半日,定下随征之人,李老君自愿留守天庭,玉清宫主赵元始领彤华宫主匡同尘、光明宫主列御寇、妙岩宫主曲圆荷、瑶池宫主伯蓍真人、醴泉宫主敖南

    海、王京宫主曹木棉、餐霞宫主崔华阳、广寒宫主常姮、灵官宫主葛蕉叶,合计十位宫主随天帝远征。

    天帝对奏上的人选并无异议,勉励了几句,命赵元始一一告知,早做准备。赵元始暗暗感叹,李老君揣摩上意,果然分毫不差,若单论道行神通,十大宫主中,倒有大半是南天门一十三宫中人,保不定会驳回重议。不过再一寻思,李老君当真揣摩准了天帝的心思的吗?天帝当真在意这些“一碗水端平”这等旁枝末节吗?恐怕未必如此。李老君兴许是多心了,兴许没有多心,这件事顺顺当当过去就好,在赵元始看来,十大宫主中,除了他与列御寇,其余人等都无关紧要,难不成他们也有机缘登临上境?

    一日为臣,终身为奴,只在这等小事中蝇营,赵元始倍感凄凉。

    匆匆七日转瞬即过,灵霄宝殿再度奏响金钟云板,急促入鼓,与朝会迥然不同,赵元始等随征的十大宫主心中一紧,或控坐骑,或驾烟云,无移时工夫齐聚于殿内,听候天帝差遣。

    天帝魏十七颔首示意,旋即祭起弥罗镇神玺,神光明灭,飘下十道仙符,落于诸位宫主之身,隐没不见。赵元始等心有明悟,从此刻起,所掌仙界便与灵霄宝殿连为一体,无论宝殿遁行至何处,出入仙界的门户,锚定于殿内。

    下一刻,三十六处仙界灵机宣泄而出,如瀚海潮生,只一卷,灵霄殿由实转虚,下一刻已遁入茫茫星域。弥罗镇神玺乃天庭镇道之宝,有无穷妙用,得灵机灌注,灵霄殿若隐若现,穿梭于虚空,星光拉成长线,转瞬即逝,狂暴的星力吹不近大殿,直如轻风拂过。

    弥罗镇神玺落回掌中,魏十七缓缓起身,拂袖道:“时日尚早,诸位宫主各归仙宫,待到深渊来袭时,再行相召。”赵元始等十位宫主肃然起敬,齐齐躬身,鱼贯退出灵霄宝殿,各自引动仙界锁钥,遁入仙宫等候。

第十一节 劫当由己开

    五明仙宫日影长,魏十七引动磅礴星力,定住光阴长河,凝眸向下游望去,未来种种如在眼下。星域深处,一颗颗星辰化作火球,滚滚向内塌陷,被一双无形的手生生抹去,界壁层层削弱,深渊的气息愈来愈真切,迦耶现出模糊的身影,仰起头来,朝他展颜一笑,脸上的皱纹如同活过来。

    魏十七合上双眼,心中揣测,迦耶不待深渊尽归掌控,便匆匆攻入三界之地,究竟所为何事。当日他离开深渊,临时起意,走得匆忙,深渊意志与本源伟力合而为一,夺取迦耶金身,显化入世,而深渊四皇中昊天、北冥逃亡在外,转轮尚未归心,大局虽定,犹有不小的变数。他推算深渊意志清除隐患,回复鼎盛之时,挟大势攻入三界,约莫要有万载光景,如今堪堪只过千年,就迎来第一波冲击,颇有蹊跷。

    日影消退,仙宫内半明半暗,空荡荡别无长物,万籁俱寂,唯有灵机往来游走,如一个个调皮的精灵。梅真人伸手按住宫门,无声无息推开一条窄缝,侧身踏入仙宫,一步步朝那个孤独的身影走去。周遭光影流动,景物瞬变,一步入黄庭山,一步入斜月三星洞,一步入广济洞,又一步入七狸小界,群山巍峨,古木参天,钟灵之气扑面而来。

    魏十七与她并肩而立,低低道:“念兹在兹,仍是这处小界。”

    梅真人将螓首倚在他肩头,感叹道:“往时年月,如一场春梦,你还记得李静昀和兰真人?”

    魏十七沉默片刻,道:“大道高远,下界的很多事,都渐渐淡忘,你若不提起,未必还能想起二人。”李静昀与兰真人,已经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波澜,他解脱真仙的桎梏,执拿法则,行走在上境,随着法则之力浸染日深,一点点灭情绝性,无喜无悲,不忧不扰。在傀儡姜夜的身上,他看到了法则的本源,纯粹,所以强大,只要他不停下脚步,最终执掌根本法则,必将融入三界本源,舍弃肉身,意志不朽。这是此界修行的尽头。

    很早之前,他就隐隐认识到这一点,肉身是存

    于现世的“锚”,失去了这个“锚”,他也就不再是自己了。只有最强烈的感情,最深刻的爱念,才能让他记住这个世界,记住自己究竟是谁,秦贞,余瑶,流苏,屠真,梅真人,这些女子时他与这个世界的羁绊,失去了这些羁绊,就像“锚”被提出水面,肉身之舟不知会飘往何处。

    仿佛察觉到他的需求,梅真人伸手揽住他的后颈,衣袖滑落,露出两条霜雪一般的藕臂,踮起脚尖吻在他唇上,喃喃道:“不要忘了我……忘了别人,也别忘了我……”一入天庭,方知真仙如狗,资质心性远胜于她的不知凡几,梅真人无意追逐上境,执掌云浆殿,为他出谋划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魏十七,他就是她在这个现世唯一的、无可取代的“锚”。

    灵机流转,七狸小界渐次隐退,五明仙宫回复了原貌,空无长物,只有一对男女,不是天帝,不是殿主,没有上境,没有真仙,只是一对男女,以彼此为“锚”,牢牢扎定于现世现时。

    星域茫无涯际,灵霄殿乘灵机遁飞,天涯咫尺,万里一线,不知过得几多日,星辰渐次稀疏,暗影如幕布层层罩下,愈来愈浓厚,永夜悄无声息降临。大殿在虚空中滑行,如同深陷流沙,挣扎不脱,颤巍巍停滞不动。魏十七踏出五明仙宫,落入灵霄宝殿内,举目望得数息,命金茎露敲响金钟,沈幡子敲响云板,无移时工夫,赵元始等十位宫主尽皆惊动,纷纷来到殿下,觐见天帝。

    弥罗镇神玺镇定灵霄宝殿,接引灵机,诸邪不侵,魏十七伸手一指,殿门轰然洞开。众人心中一凛,齐向他所示处望去,星域一片幽暗,视线不可及,神念为之吞噬,虚无之中似潜伏着一头凶兽,随时将暴起伤人。

    只听天帝徐徐道:“此处界壁之后,便是深渊,迦耶以大神通打破界壁,少则数载,多则十年,玉清宫主与光明宫主可轮番值守,如有法则波动,当是界壁破碎之兆,不可大意!”

    随天帝出征的十位宫主,唯有赵元始、列御寇窥得上境风光,领略法则之力,

    二人躬身领命,不敢怠慢。真仙闭关修炼动则数十载,区区数年,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诸位宫主不再回转仙宫,自行分作两班,匡同尘、常姮、葛蕉叶、伯蓍真人随玉清宫主赵元始,曲圆荷、敖南海、曹木棉、崔华阳随光明宫主列御寇,轮番监看天帝所指之处,悉心体察所谓“法则波动”,希冀有所领悟。

    随征十大宫主名不符实,王京宫主曹木棉心中有数,伯蓍真人与敖南海执掌仙界不过千年,但千年之前,他们即是瑶池宫的散修供奉,与西华元君相交甚厚,非寻常宫主可比,至于常姮、葛蕉叶二人,道行神通亦不可小觑,相形之下,他与崔华阳最是不堪,等若凑数的添头。

    虽是凑数的添头,却也有一颗向往上境的心,曹木棉私下里找崔华阳商量,不想这位餐霞宫主脸色古怪,有意无意泼了他一头冷水,天庭真仙的道行摆在那里,扳着手指数,怎么都轮不到他二人,不用好高骛远了。令曹木棉郁闷的是,崔华阳说的每一句都是大实话,无可辩驳,原来实话是最伤人。

    崔华阳的心思,曹木棉也能猜透,一入天庭成走卒,当今天帝并非苛戾之人,走卒就走卒吧,只要不出什么大纰漏,餐霞宫也不会轻易换一人执掌。同在殿下为臣,三十六宫之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崔华阳并不怎么在意“上境”。

    只是当真如此吗?曹木棉暗暗冷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深渊来袭是动摇三界根本的大劫,天帝开辟上境之途,岂是儿戏,眼下只得玉清、光明二位宫主先行一步,恐怕万载之内,唯有上境修为,方能开劫渡人。劫当由己开,一旦沦为被渡之人,有何资格再执掌仙界,跻身三十六宫之主?这一点,曹木棉看得十分透彻。

    道不同不相为谋,曹木棉也不多与崔华阳浪费口舌,思忖再三,径直去见金茎露,请她禀告天帝,王京宫主有要事求见。

    数日之后,金茎露传下旨意,命曹木棉入五明仙界羲和殿中觐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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