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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节 深渊乙木之力

    自深渊归来后,魏十七渐弃诸般手段,专一推衍法则之力,渐渐参悟到根本法则与次级法则的差别。姜夜是他第一次尝试,神来之笔,也是极其成功的一次尝试,将一点纯之又纯的雷电本源种入傀儡体内,遍刻雷纹,沉于雷海自行衍化,法则日益完善,时至今日,已成为他手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深渊也罢,三界也罢,姜夜才是真正执掌雷电法则的第一人。

    万妙之体何其难得,能承载法则之力,自行衍化的通灵仙傀儡,可遇不可求,魏十七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姜夜这般通灵的存在,不会再出现第二具。

    赵元始与列御寇是他的第二次尝试,体察雷电法则,指引上境之途,能否迈出那踏破真仙藩篱的一步,就看他二人的心性机缘了。在魏十七看来,赵元始道行深厚,列御寇修炼命星秘术,各有所长,前者走得稳,后者走得快,假以时日,多半能执拿一门法则之力,登临上境。

    赵、列二人凭自身修为,足以窥探上境,到王京宫主曹木棉,却相差太远,不过他既然有此勇气,决意一试,魏十七也没有回绝他。当日他从乙木、巽风、五色三道劫雷中剥离冗杂的法则之力,并未随意弃去,他心中隐隐有一设想,正好拿曹木棉做一尝试,即便失败了,也没有太大损失。

    曹木棉炼有一本命真宝,名为“镇魂高牙纛”,纛中诞下真灵,名为蚀鬼,乃是一靛青妖物,眸中孕育两道灭神光,周身刺青勾勒万千禁制,当年陆海真人来袭,祭出菩提古树,蚀鬼吞噬了古树灵机,染上一重木性,后又机缘巧合,吞服一枚“深渊血神丹”,渐次转为深渊之躯,堪堪足以承载法则之力。

    羲和殿中,曹木棉战战兢兢祭起“镇魂高牙纛”,唤出真灵,那蚀鬼才一现形,扑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天帝一眼。魏十七淡淡道了句:“倒是乖巧!”目光落在蚀鬼身上,但见它手长脚长,灰黑的刺青深入肌理,从头覆盖到脚,遍布每一寸肌肤,一点幽光游动,禁制千变万化,隐隐藏了一团深渊血气。

    这一团深

    渊血气,却是天作之合,省了他许多手脚。

    乙木、巽风、五色三道劫雷诞于深渊,来自深渊,为血气法则压制,先天孱弱,残缺不全,依托雷纹而生,是为次级法则。魏十七耗费无数心力,将冗杂的法则之力一一剥去,留下一点纯粹的雷电本源,合而为一,种入傀儡姜夜体内,才令其执拿雷电法则。蚀鬼吞噬过菩提灵机,身具木性,剥下的法则之力中,以乙木之力与之最为契合,深渊乙木之力得血气牵引,又多了几分把握。

    “赐你一场机缘,且看运数如何!”魏十七屈指一弹,一团乙木之力没入蚀鬼后背,遍体刺青瞬息万变,凝结为木纹之形,蚀鬼双眼一翻,神光戛然而灭,身躯如一截枯木,重重滚落在地,灵智被禁锢于体内,丝毫不得自主。

    魏十七看了数眼,心下了然,乙木之力依托木纹而存,亦是一门次级法则,比诸雷纹不知残缺了多少,断编残简而已,蚀鬼就算执拿这一份乙木之力,也止步于此,不得寸进。他将目光投向曹木棉,指点道:“以王京仙界灵机祭炼蚀鬼,一灵不灭,待其醒转,再来见朕。”

    曹木棉连连称是,摇动镇魂高牙纛,将蚀鬼收入纛中,没由来双臂一沉,几乎撑不住高纛,差点脱手倒地,在天帝跟前出个大丑。他急忙催动浑身法力,咬牙切齿,掐动法决,将镇魂高牙纛收入体内,勉强朝天帝打个稽首,躬身退下,脚步踉跄,有如背负十万大山。

    金茎露引了曹木棉出得五明仙界,见他动作僵硬,每踏一步都似乎使出浑身力气,心中好生好奇,却也没有多问。曹木棉见四下里没人,从袖中摸出一只玉瓶,递到金茎露手边,低声道谢。金茎露微一犹豫,曹木棉系天庭一宫之主,执掌仙界灵机,天帝既然召他至羲和殿觐见,可知对其颇为看重,承他一分谢礼,日后也留个交情。她不做推辞,轻轻接在手,纳入袖中。

    待曹木棉离去后,金茎露取出玉瓶,略一摇晃,瓶中并非丹药,似是浆水之类。她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并不取出查看,径直去往后殿小界,面见梅真人,将前因后果说了几句。

    梅真人不以为意,微笑道:“既是曹宫主与你的谢礼,无妨,不须有什么忌讳。”

    金茎露笑道:“不知是何物——”她当着梅真人的面拔去玉塞,倒出一团黏稠的白浆,星光游荡,异香缥缈,一忽儿化作雀鸟,一忽儿化作小兽,在方寸之地翻飞游走,灵性十足。

    梅真人道:“原来是‘星药’,此物祭炼法宝,提升修为,有诸多妙用,这一小瓶,约莫有一合之数,不少了。”

    梅真人虽为云浆殿主,实则相当于半个天后,天帝远征星域,亦将她带在身边,平日里安顿于灵霄小界,隔三差五召往五明仙宫,缱绻缠绵,可见受宠。她也不刻意相让,说过几句闲话,携“星药”退下,自去寻了沈幡子,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将“星药”转赠与她。

    沈幡子原是广恒殿主温玉卿炼制的一具仙傀儡,灵智自开,又得天帝数番祭炼,非同一般。金茎露心中清楚,天帝只信任从下界就追随他的“旧人”,正因沈幡子是一具傀儡,内外通明,毫无秘密可言,才得天帝另眼相看。

    沈幡子祭炼雷音琵琶,再多“星药”犹嫌不足,她谢过金茎露,大大方方收下来,也不细问由来。金茎露并不在意她的反应,甚至不在意她是否领情,沈幡子只是天帝的一具傀儡,操于人手,不得自主,她只希望彼此能再熟稔一些,仅此而已。不过照沈幡子冷淡的脾气,这一天遥遥无期。

    曹木棉的觐见是一个小小的浪花,很快消失在时光长河中,谁也没想到这一心血来潮的尝试,会引发何等深远的影响,就连始作俑者也没意识到。曹木棉看到了希望,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管三七二十一,孜孜不倦祭炼蚀鬼。

    光阴荏苒,时日流驰,蚀鬼迟迟不醒,曹木棉始终没有动摇过信念,道心坚定固然是原因之一,更为关键的是,他察觉肩头的重压正一丝丝减弱,步履一日比一日轻快,虽然微不可察,蚀鬼潜移默化发生着改变,这令他看到了希望。

第十三节 一步一个脚印

    等到第七个年头,恰逢列御寇值守监看,视野所及,幽暗弥漫天地,永夜攫取了灵霄宝殿,唯有高悬于头顶的弥罗镇神玺,安抚下恍惚的心神。不知过了多久,列御寇忽感心血来潮,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七窍随之闭塞,目不能视,鼻不能嗅,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法则波动掀起滔天巨浪,刹那间淹没身心,犹如汪洋中的一条船,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那是来自深渊的血气法则,深渊的根本法则,侵吞星力,势如破竹。列御寇察觉其中的细微变化,豁然开朗,星力是三界的本源之力,执拿星力法则,便是执拿三界的根本法则,天帝的伟力正在于此!他下意识唤动命星,接引星力,然而法则波动禁锢仙界,搅乱灵机,紫微星久不回应,他心中一沉,只能靠体内法力苦苦支撑。

    短短数息如过百年,下一刻,幽暗深处亮起一团血光,界壁四分五裂,一道纤细的血线贯入星域,虚空为血气法则侵夺,血线随之一分分壮大,神域不断向外扩张。这便是深渊的第一波冲击,这便是根本法则来袭,众人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近在咫尺,气机忽变,列御寇退后半步,扭头望去,只见玉清宫主赵元始托起一颗清穹荡魔珠,磅礴法力灌注于其中,不遗余力,一气解开九九八十一道禁制,放出杀戮真灵,一团黑影扑将出来,只一闪,便遁飞千丈,撞入血气神域。

    列御寇为之一怔,心道:“好大的手笔,竟然拿清穹荡魔珠作试探,也不怕毁了此宝?”

    那真灵甫入神域,即为血气法则所缚,现出本来面目,青面獠牙,狰狞如恶鬼,双眸凶光毕露,仰天厉啸,正待施展手段,身躯骤然溃散,融入血气之中。赵元始身躯一震,掌中清穹荡魔珠无声无息化为灰烬,真宝连同磅礴法力,尽为法则侵吞,贯入星域的那道血线得了资粮,又壮大几分。

    果然,道穷则变,真仙无法插手上境之争,唯有法则才能对抗法则,寻常法宝神通都是枉然,只会成为对方的资粮,天庭上下万千真仙,在法则之下直如蝼蚁,直如鱼肉,这才是真正的劫数,天庭下界真仙凡人一视同

    仁的劫数。

    众人为之变色,不约而同退后数步,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天帝,这一刻,他们暗自庆幸,执拿弥罗镇神玺,坐于灵霄宝殿之上的,并非那逆天改命的帝子,而是自深渊归来的魏十七。

    魏十七目视那一道血线,血气法则的种种变化落入眼中,他轻轻拂动衣袖,星光无中生有,汇拢于一处,如水波荡漾,张开一道门户,一个窈窕的身影蹁跹跨入现世,发束高鬟,修眉凤眼,风姿绰约无双,正是消失已久的天后姜夜。

    曲圆荷惊呼一声,低低道:“怎会是她!”

    列御寇眯起眼睛熟视良久,喃喃自语道:“果然是一具通灵仙傀儡!”

    曲圆荷闻言骇然色变,竟然将天后的躯壳炼成一具傀儡,就不怕遭天谴吗?她急忙凝眸望去,眼前骤然掠过一道电光,视野惨白,耳畔焦雷起落,心神顿为之失守。列御寇握住她的手掌,渡入灵机,助她安抚神念,告诫道:“虽是傀儡,却有上境修为,不可存意窥视,以免遭法则反噬。”

    如曲圆荷般吃了亏的不在少数,此刻听得光明宫主告诫,这才恍然大悟,惊骇之余,不仅为之胆寒,天后姜夜不知何故得罪了天帝,被生生钉死在正阳门上,苦苦熬过千载,又被炼成一具受制于人的傀儡,天帝手段之冷酷,绝无怜悯宽容可言,平日里无为而治,当真遇到在意之事,在意之人,万不可忤逆!

    姜夜立于虚空,衣袍裹住胴/体,烈烈飞舞,她缓缓抬起右掌,三指捏定法则之力,挥出一道纤细的电光,不偏不倚,落于血线之上。星域骤然一定,破界而来的血气法则第一次遇到阻遏,如汤沃雪,退缩大半,域界彼此重叠,法则相持不下,此消彼长,此长彼消,一时分不出胜负。

    众人周身一轻,再度沟通灵机,溺水之人吸到一口空气,如释重负。

    姜夜现身压制血气法则,赵元始毫不感到意外,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傀儡体内竟丝毫不见雷纹动荡,举手投足间引动法则之力,举重若轻,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先前对法则的领悟

    ,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上境至高至远,非他眼下所能想象。

    魏十七心下了然,果然,深渊的第一波冲击,只是小小的试探,迦耶并未投入太多力量。姜夜吞噬血气,涤荡雷海,合融一界,雷电法则不再依附于雷纹,而是蜕变为地渊之根本法则,堪堪抵住血气法则,僵持不下,如此看来,在雷海耗尽之前,暂时不用他出手。

    法则与法则争相侵蚀,冰消瓦解,诸般玄妙尽现于眼前,机不可失,赵元始列御寇对视一眼,忙不迭收束心神,以胸中所得,印证法则的种种衍变,一步一个脚印,借此攀登上境,匡同尘等八位宫主却囿于修为,不敢存意细察,明知根本法则之争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却也只能白白错失。

    星域之中万籁俱寂,界壁破碎处,唯有一道血线与一道电光消长相争,正当众人屏气静观之际,魏十七心中微微一动,举目望去,只见血线之旁,多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双手合十,仰起头来朝他展颜一笑,脸上皱纹扭动,有如活物。

    迦耶的一缕神念,穿过界壁,由深渊来到三界,似有话要跟他言说。

    深渊意志执掌根本血气法则,他若不欲让人看到,对灵霄殿前真仙而言,即不存于现世,这一道身影,只落于天帝眼中,旁人毫无察觉。魏十七沉吟片刻,分出一道神念化身,举步迈过虚空,倏忽落于迦耶之前,颔首致意,静候他道明来意。

    迦耶面目变幻不定,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模糊,低低笑道:“忽忽千载,终又见面,道友重归三界之地,风采更胜从前,可喜可贺!”

    执掌根本法则,方可称一声“道友”,在迦耶眼中,三界之地,也只有魏十七一人,堪与之平辈论交。魏十七看了他片刻,忽道:“大师匆匆而来,可是深渊出了什么意外?”

    迦耶叹息道:“道友一言中的,何尝不是如此!若非出此意外,老衲又何苦匆匆而来,打扰道友清修!”

    魏十七静静道:“愿闻其详。”

第十四节 半成血气动人心

    神念交谈,瞬息之间万语千言。据迦耶声称,深渊格局已非复曩时,昊天、北冥潜逃在外,不知受何者指引,于极北冰川中掘得一截残躯,耗费千载之功,补全大半血气法则,修为由此突飞猛进,二人联手,堪与深渊意志一争高下。

    深渊古老相传,当开天辟地之初,有焚天之火从天而降,神佛陨落,诸般法则由此而生。那陨落的神佛系深渊始祖,先深渊而生,因深渊而亡,极北冰川中残躯为其所留,连深渊意志都不曾察觉,直到此刻为昊天、北冥寻得,凭空生出一番变故来。天意难测,血气为之搅乱,局势失去掌控,就连迦耶也不得不向外寻求援助。

    血气法则乃深渊根本法则,当深渊意志借迦耶金身显化入世,由无形变为有质,所掌法则便永远缺失了一块,此消彼长之下,力量有所不足,故此他打破界壁,遣一具神念化身遁入三界,与魏十七打个商量,邀他再度前往深渊,联手剿灭昊天与北冥。为表诚意,迦耶先行奉上一百零八枚血舍利,愿执根本法则立约,许诺事成之后,以神佛残躯相赠,恭送他平安出得深渊,绝不阻拦。

    此言一出,魏十七心生明悟,迦耶并无诳语,执根本法则立约,即便深渊意志亦受其约束,如有违背,肉身意识灰飞烟灭,回归法则本源。这一百零八枚血舍利,乃迦耶成佛的源头,深渊意志视同纯属鸡肋,但对魏十七执掌涅槃法则却大有好处,再加上神佛残躯的许诺,可谓真心诚意,然而魏十七总觉得他所言不尽不实,微一沉吟,断然回绝。

    回绝原在迦耶意料之中,既然上策不行,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深渊之中,迦耶、昊天、北冥争夺血气法则,强弱并不悬殊,僵持万载亦数寻常,故此迦耶将视线投向三界之地,只有侵吞足够的资粮,才能继续壮大血气法则,压倒昊天北冥,成为深渊的唯一意志。恃强凌弱,侵吞万物,这是血气法则的本能,按说手到擒来,然而三界之地多了一个魏十七,执拿法则,压制血气,非轻易可折服。迦耶权衡利

    弊,全力侵吞三界固然不难,但将他逼往昊天北冥一边,凭空多一个强敌,却是得不偿失。

    故此迦耶向魏十七提出了一个赌局。

    三界者,星域、灵山、欲界也,魏十七执拿根本星力法则,相当于半个三界之主,却终非三界之主。迦耶与魏十七先赌第一局,若他赢了,灵山欲界任他取其一,若他输了,奉上半成深渊血气。

    深渊血气流动,如江河奔流,沧海桑田,风**雪,生死轮转,动则生,静则死,万物赖此生生不息,半成血气何其浩瀚,对迦耶而言不至伤筋动骨,但折成资粮,几近于灵山欲界之和,令姜夜补全雷电法则绰绰有余,机缘到时,足以再造就一二上境大能。不过迦耶既然提出这一局,想必成竹在胸,大有胜算,魏十七没有一口回绝,且听他继续说下去。

    一具化身落星域,半成血气动人心,迦耶微微一笑,道:“上境之争,无非是根本法则之争,法则蜕变壮大须吞噬资粮,道友这一具傀儡执拿雷电法则,便吞噬了海量血气,无穷灵机,成就着实不易。”

    魏十七淡淡道:“大师法眼无差,确实不易。”

    迦耶道:“深渊自开辟以来,不知吞噬了多少资粮,老衲若执法则压迫道友,以大欺小,未免不公,不如任择一生界,你我各落一点法则本源,不再插手,听其衍化壮大,争斗吞噬,千百载后,视此界根本法则为何,定下胜负,如何?”

    这是苗人养蛊之术,只看二人对根本法则的领悟,看似公平,实则魏**为吃亏,他领悟星力法则才多少年月,如何能与深渊意志相提并论。但他沉思片刻,一言中的道:“此局须执根本法则立约,汝定规矩,吾定生界。”

    迦耶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也是应有之义,魏十七没有隐瞒用心,那一界中,定有他事先布下的暗手。但他并不在意,根本法则相争,非人力所能左右,就算他先落一子,也动摇不了最终结局,这是法则自身强弱所定,

    衍化万世,无一例外。

    二人定下赌局,无有异议,各执根本法则立约。迦耶依诺送出一百零八枚血舍利,魏十七纳入袖中,起心意一唤,光阴长河轰然而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过去未来,域界如恒河沙数,明暗生灭,时隐时现。

    他抬手轻轻一指,一点纯粹的星力本源飘然而出,迦耶呵呵一笑,亦挥出一点血气本源,后发而先至,双双落于视野尽头,一处杀机勃发的天地之内。上境大能合力施为,未来因此改变,只是连二人都无法预料,何时才能尘埃落定,分出胜负。

    魏十七答应迦耶这一局,自有其考量,深渊势强,三界力弱,迦耶挟根本法则而来,若不稍退一步,与之力争,并非长久之计。刚者易折,柔则长存,况且那一处生界中根本法则之争,以有心算无心,未必就输与迦耶。

    赌约已成,不得翻悔,二人对视一眼,身影恍惚,顷刻间各归其所,魏十七化身折返灵霄宝殿,迦耶化身回转深渊,侵入三界的一道血线随之崩解,血气神域为雷电之力一扫而空,界壁重又弥合如初。深渊第一波冲击,雷声大雨点小,就此偃旗息鼓,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即便是试探,也退得太过轻易,难不成凭姜夜一人之力,就足以克制血气法则?

    傀儡姜夜抚平法则波动,凝眸望向幽暗深处,低头沉思片刻,足踏电光,倏忽飘落灵霄宝殿,立于天帝身后,不言不语,不闻不问。赵元始、列御寇等十位宫主如梦初醒,上殿觐见天帝,似乎未曾从震惊中清醒,浑浑噩噩,心不在焉。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目睹法则之争,也是姜夜第一次现身于众人面前,一介傀儡亦有上境修为,带来的冲击何其强烈。天庭的格局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大劫已开,外患压顶,道穷则变,上境可期,玉清、光明二位宫主锐意进取,先行一步,只要有人成就上境,后继者就将源源不绝,紧随而至。

第十五节 万物为棋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地铸局,万物为棋,局中人并不知晓命运业已经改变,兀自蝇营狗苟,于红尘中纠缠不清。

    荒山野地之中,华山派掌门厉轼掐动法决,伏于郭传鳞心窍间的本命骷髅头暴起发难,张口将他魂魄吸去,化作一道元阴之气,从鼻中钻出。郭传鳞浑身冰凉,意识沦丧,四肢一软跌倒在地,脚被石块绊了一下,沿着斜坡骨碌碌滚下山崖。

    厉轼“咦”了一声,命杜微去将郭传鳞的尸身找回来。常人肉身多半孱弱不堪,纵然下苦功打熬筋骨,内外兼修,被元阴之气一逼,便崩散瓦解,根本炼不成尸鬼。此子不知吃过什么灵药,筋骨强健,力大无穷,是炼制“元阴尸鬼”的好材料,虽不及杜微这等仙城炼体士,终非寻常江湖人可比。

    杜微身手矫健,双眸夜可视物,数个起落跃下斜坡,只见郭传鳞的尸身被一棵黑松拦腰挂住,当下一手抓住树干,一手提起尸身甩到肩上,正待翻上山崖,一双有力的大手扣住他的脑袋,猛一发力,将脖颈扭断,骨节破裂的声响分外清脆。

    厉轼心中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山崖旁,探首望去,只见杜微单臂一甩,将肩头的尸身甩了出去,郭传鳞十指如钩,紧紧扣住他上半身,趴在杜微背上,张口咬在颈侧。那厮命大,竟然还没有死透!厉轼暗暗冷笑,尸鬼的要害本不在胸腹头颅,杜微又是炼体士,这一口咬上去,不崩掉几颗牙才怪——不对,他哪来的力气,将尸鬼头颅扭成这幅模样?

    厉轼目聚寒芒,窥得真切,只见杜微的身躯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干瘪下去,似乎被厉鬼一气吸尽浑身精元,连“阴元珠”都救不了他,无移时工夫只剩一具瘦小的干尸。杜微再也握不住树干,手一松,连同郭传鳞一起跌下山崖,噼里啪啦压断无数草木,过了许久才听到沉闷的落水声。

    山崖之下是一条湍急的大河。

    厉轼呆立良久,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元阴尸鬼被郭传鳞一口吸干,那厮究

    竟是人是鬼?他定了定神,祭起本命骷髅,驾阴风去往山崖下搜寻,乱石林立,水流如箭,郭传鳞与杜微不知被卷到了哪里,了无踪影。

    月光如水,清辉泠泠,厉轼蓦地记起嵩山派掌门丁双鹤的孙女丁茜,上好的元阴鼎炉,体内却种下一道仙符,冷不防伤了他一招,这郭传鳞莫非大有来历,也有仙符护身?不对,明明魂飞魄散,怎地还会尸变?是中了什么恶毒的诅咒吗?他百思不得其解。

    东方渐白,本命骷髅纷纷回转,一一投入厉轼袖中,无功而返。他长叹一声,心中颇为抑郁,好不容易炼成一具元阴尸鬼,折在了郭传鳞手中,好不容易收了个了不得的徒孙,却被自己生生弄没了,厉轼有些懊悔,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待到天色大亮,厉轼由斜坡攀下山崖,沿着大河一路往下游寻去,寻出百里之遥,见乱石缝中卡着杜微的干尸,状若婴儿,皮包骨头,脸上满是皱纹,颈侧有一道深深齿痕,触目惊心。厉轼小心翼翼将干尸收入匣中,负于背上,又搜寻了数日,仍然不见郭传鳞的踪影。

    恰在这时,河朔羊氏惨遭灭门的消息传遍中原,胡人的铁蹄踏破河北三镇,兵锋直指天京城,一时间朝廷震惊,天下大乱。天子梁元昊素来体弱,这一惊非同不小,急火攻心,以至于半身不遂,口舌歪斜,竟一病不起。中书令魏国祥力排众议,护送天子前往扬州,留枢密使闻达辅佐储君梁治平镇守京师,梁治平暗暗叫苦,坐立不安,急召明里暗里各路力量入京勤王,华山派亦在征召之列。

    厉轼骤闻此变,沉吟良久,不再纠缠于郭传鳞一事,匆匆返回华山主持大局。

    从魂魄消散的一刻起,郭传鳞业已亡故,在他身体里醒来的,是魏十七留下的一缕神念。对这具凡人的身体而言,上境之人一缕神念也太过强大,原本承受不起,幸好郭传鳞心窍中伏了一点深渊血气,吞噬妖物血肉精元,反哺肉身,将一具渡世宝笩锤炼的颇为坚实,“元阴尸鬼”杜微又近在咫尺,被他一口吸去全身精元,才勉强扛

    过了夺舍的第一关,不至于当即崩散。

    饶是如此,这具肉身亦跟死了差不多,脏腑筋骨俱被神念重创,随水流载沉载浮,一泻千里,被乱石划得遍体鳞伤,魏十七只希望不至撞破了脑袋,脑浆迸流,没个修补处。

    虽然只得一缕神念,寄居于凡人的身体中,全无修为可言,但魏十七觉得心性活泼了很多,不像在天庭为帝时那般死气沉沉,他有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老鸦岭枯藤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一切又重头来过,这感觉很好!

    磕磕碰碰,顺水漂流许久,衣衫忽被一块凸起的尖石挂住,魏十七略微松了口气,凝神内察,肉身伤势糜烂,惨不忍睹,没有一丝力气,连手指都挪动不了分毫,此刻若冒出一条鼍龙之类的凶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它吃掉。

    他沉吟片刻,正待唤动心窍中那一点深渊血气,先摆脱这不上不下的窘境再说,忽听得上游脚步凌乱,不时响起刀剑相交声,一人边招架边逃,渐渐退至水边,声嘶力竭叫道:“你们……究竟要干什么?”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魏十七略加思索,顿记起一人,落雁峰,合川谷,周轲的记名弟子羊护。

    又听得一汉子狞笑道:“要干什么?老子告诉你,乖乖跪下求饶,有什么细软财物,趁早拿出来,省得千刀万剐吃足苦头!”

    羊护牙齿打颤,断断续续道:“我是……华山派的弟子,你们……你们不能杀我!”

    那汉子啐道:“呸,老子早就打听清楚,记名弟子,还敢说自己是华山派的!告诉你,河朔羊氏勾结东海派妖女,引胡人南下,满门覆灭,你就是一条丧家野狗,死了也没人收尸!”

    羊护几近于绝望,抡起长剑乱砍乱刺,没过几招,便被对方刺中要害,脚下一滑跌进水中,被急流卷往下游。脏腑破裂,胁下血如泉涌,他呛了几口水,昏头昏脑,挥动手臂乱抓,说巧不巧,一把拽住魏十七的胳膊,将他重又扯落水中,打着旋漂流而去。

第十六节 乱世人命贱如狗

    午后闷热难当,黄狗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一个劲喘气,半天不挪窝,到黄昏时分变了天,顷刻间彤云密布,山林呼啸,鸟兽仓皇逃散。顾伯阳仰头看了会天色,犹豫片刻,背起篓筐大步朝江边走去。他心中盘算,如果老天眷顾,在暴雨前再捕到一条成年的钩吻蛇,那么今年剩下的日子,就能在城里的炼药堂平安度过了。

    山风愈吹愈烈,江水像煮沸的油锅,翻滚着向东涌流,断枝卷入旋涡,又被抛了出来,重重撞在江心的礁石上,喀嚓断为两截,露出惨白的木芯。

    顾伯阳突然停住脚步,提起十二分警惕,他留意到低伏的草丛中躺着一具尸体,衣衫褴褛,头埋在臂弯里,右手直挺挺伸着,食指僵硬,肿成一根黝黑发亮的胡萝卜。是钩吻蛇!它一定没有走远!顾伯阳一颗心变得火热,他卸下背篓,小心翼翼在尸体附近搜寻。

    尸体抽搐了一下,发出濒死的呻吟。

    顾伯阳好奇心起,用捕蛇的铁钩撩开那人的衣袖,只见一道黑线已经越过肘弯,堪堪抵近腋下。他摇摇头,太迟了,蛇毒侵入要害,即使狠心切断手臂,也救不了他的性命。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炼药堂不是慈善堂,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自个儿都顾不过来,除了狠狠心置之不顾,也没有其他法子。

    无移时工夫,天昏地暗,暴雨倾盆而下,天地灰蒙蒙一片,三尺之外不见人影。顾伯阳叹息一声,匆匆戴上斗笠,披起蓑衣,快步离开了江边。

    回到寄居的茅棚中,顾伯阳挑了个不漏雨的角落蹲下,心中有些焦躁不安,眼瞅着雨势越来越大,一时三刻不会停歇,他只好耐着性子,啃起硬邦邦的干粮。“那个被钩吻蛇咬伤的家伙,应该熬不过这场雨吧!”他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顾伯阳是天龙帮津口分舵的一名外围弟子,隶属于炼药堂,这趟他出城的任务是捕捉三条成年的钩吻蛇,取蛇毒合药。如果能在一月之内完成试炼,他就有资格成为炼药堂的正式学徒,拜在易长老门下练习配药和解毒。

    天龙帮上下等级森严,成为正式学徒就意味着登堂入室,有了安身立

    命的本钱,从此往后,每一分付出都将获得相应的回报。顾伯阳并不奢求一步步登上天龙帮的权力核心,跻身长老、堂主乃至舵主的行列,他是个踏实谨慎的年轻人,只希望自己在这乱世平平安安活下去,有可能的话,过得舒服一点。

    一天的劳碌暂告段落,他最大的享受就是喝几杯小酒,睡一夜好觉。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结果在那些浮躁跳脱的同伴中,顾伯阳反倒第一个脱颖而出,被易长老慧眼看中,赢得了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捕捉钩吻蛇是危险的任务,顾伯阳熟读炼药堂的相关记录,并且在出发前特地向易长老求教,获得了许多宝贵的建议。成年钩吻蛇通常昼伏夜出,行动如风,见光则远遁,在黑暗中追逐这种毒蛇,无异于刀锋上跳舞,十人九死。暴雨前捕捉钩吻蛇是最好的时机,它们耐不住闷热的气候,游出洞穴透气,这时往往反应迟钝,警惕心也大为降低。

    顾伯阳的运气很好,前后花了不到十天工夫,就捕到两条合用的钩吻蛇,然而第三条却迟迟没有着落。时间一天天过去,离规定的时限越来越近,依然毫无进展,顾伯阳一向沉稳,此时也不由得急躁起来。

    倒得中夜时分,暴雨初歇,乌云散去,明月高挂在山崖之上,照得江水明晃晃,有如一条银链。顾伯阳犹豫再三,背上篓筐,再度向江边走去。

    野地里泥泞湿滑,秋虫在草叶间低吟,顾伯阳竖起耳朵倾听动静,时不时用铁钩扫过矮树草堆,希冀有所发现。他运气不好,寻了一个多时辰,别说钩吻蛇,连寻常的长虫都不见一条,全都没了踪影。

    江边这一片开阔的野地,是炼药堂悉心维护的“蛇场”,林木葱郁,杂草丛生,放养了十余种合药用的游蛇,有毒无毒都有,半天找不到一条,肯定不正常!顾伯阳心中有些发毛,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再次来到江边,倒在草丛中的那具尸体没有改变姿势,他应该早就毒发身亡,肌肉僵硬如铁。顾伯阳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僵立在原地,屏住了呼吸。

    清冷的月光下,一条钩吻蛇正从

    尸体下慢吞吞地钻出来!

    那条钩吻蛇足有手臂粗细,黑质白章,蛇头呈倒三角,口吻向上勾起,丝丝吐着蛇信,一双蛇眼闪动冷酷的光芒,灵性十足,显然不是寻常物。

    顾伯阳放缓呼吸,抑制激烈的心跳,缓缓探出铁钩,试图压住它的脑袋。他的掌心渗出了冷汗,手腕微微颤抖,钩吻蛇弹射的速度快得惊人,三五尺的距离,一旦失手,毒牙就会深深扎进他的身体。

    在肌肉彻底僵硬前,他有机会掏出蛇药,内服外敷,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一条小命吗?

    那条钩吻蛇似乎意识到危险近在眼前,霍地立起上半身,颈部肋骨扩张,裂开大嘴露出雪白的毒牙,扭头注视着顾伯阳,作势欲扑。不知是不是错觉,顾伯阳觉得蛇眼中流露出嘲讽的神色,他心底拔凉拔凉的,钩吻蛇明明不能视远,为何紧盯着自己不放?

    铁钩悬停在空中,微微颤抖,顾伯阳腿脚发软,胸中的勇气一点点消失,这条钩吻蛇分明已通灵,哪是他一个外围弟子对付得了,乱世人命贱如狗,被这等凶物盯上,十有**是逃不过一劫!

    他正待丢下铁钩扭头就跑,一只被雨水浸泡,惨白发皱的手突然扬起,颤抖着捏住蛇头,把它死死按在泥水中,紧接着,那具尸体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月光照在他脸上,有如鬼魅。

    顾伯阳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僵立于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钩吻蛇拼命挣扎,卷身缠住他的手臂,深深勒进肌肉,那人喉头咯咯作响,张嘴咬住蛇身,坚韧的鳞皮脆如薄纸,他大口大口吮吸着鲜血,撕扯下蛇肉,生生吞下肚去,喉结上下滚动,惊心动魄。

    顾伯阳呆呆地看着他,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蛇毒侵入腋下,犹能死而复生,那人难不成是从阎王殿爬出来的恶鬼?他下意识眯起眼睛,朝对方臂下望去,只见一道黑线越过腋窝,直入心窍,按说早该一命呜呼,可他却没事人似的,只顾埋头吞咽,将蛇骨咬得嘎嘣脆,从头到尾,一滴血也不放过。

第十七节 三羊开泰

    蛇毒有如活物,源源不断钻入腋下,直扑心窍要害,却没有造成任何损害,那个理当死得不能再死的男子,安然躺在阶下,胸口微微起伏,顾伯阳判断不出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不醒。

    没能完成既定的试炼,他心中忐忑不安。

    易廉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拍他的肩勉励道:“伯阳,你做得很好。这人的体质不同寻常,对我们炼药堂来说,是十分难得的材料,抵得上十条钩吻蛇。从今天起,你就是炼药堂的正式学徒了,跟着何檐子好好做事吧!”

    顾伯阳不觉松了口气,何檐子是易长老的嫡传弟子,有脾气,也有能力,在他手下做事,不能说前途无量,至少不会沦为试药的炮灰。他双膝跪地,先恭恭敬敬向易长老磕了个头,然后以同样谦卑的态度拜见何檐子。

    何檐子三十来岁,身材瘦削,笑容可掬,手里常年持一把折扇,给人以附庸风雅的印象。他等顾伯阳拜了三拜,才亲切地把他扶起,道:“伯阳哪,师父他老人家很看重你,你可要争气些,别折了咱们炼药堂的名头!”

    顾伯阳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何檐子又勉励了几句,唤来一个小厮,让他领着顾伯阳到账房预支一个月的例钱,洗个澡换身衣服,先安顿下来再说。顾伯阳感激不尽,又向二人行了个礼,垂着手退出了小院。

    没有外人在场,易廉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背负双手踱着方步,眉心打了个结,沉吟良久方道:“檐子,你怎么看?”

    何檐子早有成算,侃侃道:“他是习武之人,筋骨强健,从手上的茧皮看,当是练剑。遭受大难,落魄流离,吃了不少苦,内伤外伤极为沉重,勉强撑了下来,换作另一人,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但是此人……或许少年时服食过什么灵药异草,又或是仙城金丹,故此无有性命之虞,连钩吻蛇毒侵入心窍,亦可从容化解,只怕是来头不小。”

    “你眼光很准!”易廉为徒儿感到骄傲,天龙帮津口分舵人丁兴旺,却多是孔武

    有力之徒,像何檐子这等头脑清醒的人才寥寥无几,即使拉到舵主身旁,他的才智也足以脱颖而出。

    “把他弄醒吧,我有话问他。”

    何檐子应了一声,撩起下摆蹲在那男子身边,用中指敲击他头部的几处穴位,并施以银针。他的医术极其高明,片刻工夫,对方就睁开双眼苏醒过来,眼神有些迷离,呼吸时断时续,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虚汗。

    易廉低头注视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眼珠微微一动,用尽全身力气,颤巍巍抬起右手,看了看肿胀发黑的食指,沙哑着嗓子道:“羊……护……”

    易廉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印象却不深,下意识追问道:“木易杨?”

    “羊……河朔羊……”

    易廉愣了一下,脸色微变,听到“河朔”二字,他已反应过来。何檐子看了他一眼,咳嗽一声,小心翼翼道:“师父,他是河朔羊氏的幸存者。”

    那男子扯动嘴角,像哭又像笑,断断续续道:“河朔羊氏……只剩下我一人了……”

    河朔羊氏是北方赫赫有名的大豪商,生意遍布河北三镇,权势逼人,富可敌国,民间甚至有这样的传闻,在魏博、范阳、成德三镇,山高皇帝远,圣旨不及羊氏的话顶用。

    津口距离河北三镇虽远,羊氏灭门这等大事,却也有所耳闻。据说羊氏长房长子羊摧贪恋美色,觊觎家产,勾结东海派妖女,引狼入室,结果满门上下三百多口惨遭横祸,无一幸免。东海派的罪行激起了武林公愤,为匡扶正道,弘扬正气,中原武林各帮各派结成同盟,尽遣精锐追杀妖女,从河北到淮阳,转战数千里,死在妖女剑下的侠士豪杰不可胜数。

    羊氏灭门后,山中无虎,群魔乱舞,忠于羊氏的一帮老掌柜老伙计失了主心骨,经营多年的产业很快被各方势力瓜分殆尽,一齣齣争夺利益的闹剧在河北三镇上演,

    并且愈演愈烈。在这样一种情势下,羊护的出现意味着羊氏家族并没有覆宗灭祀,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的继承人,谁掌握了他,就意味着掌握了河北三镇的巨大财富。

    易廉和何檐子怦然心动,不约而同想到利用羊护的身份,为自己谋求利益。二人对视一眼,利益与风险并存,他们需要好好计划一番,当务之急是对外隐瞒羊护的存在,对内赢得他的信任和配合。

    当然,前提条件是他没有说谎。

    易廉捋着胡须若有所思,郑重道:“你说你是河朔羊氏的羊护,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那男子用肿胀发黑的食指点了点胸口,慢慢合上了眼,何檐子再度蹲下身去,从他胸前拉出一块玉牌,稍一犹豫,直接扯断挂绳,交到师尊手中。易廉细细看那块玉牌,上好的羊脂白玉,镂刻三羊开泰图案,雕工细腻,一丝不苟,右下角有一“护”字,系金丝镶嵌而成,只得蝇头大小,他生平从未见过这等精湛的手艺。

    易廉朝何檐子微微颔首,有这块玉牌作证,那人当是羊护无疑。

    “三羊开泰”的玉牌是真的,人却不是羊护,而是借郭传鳞的一具躯壳,夺舍还魂的魏十七。当日羊护为人追杀,失足落入急流,拽住魏十七的胳膊,载沉载浮,双双漂流而下。他胁下中了一剑,血流如注,身体一点点变冷,再无生还之机,一口怨气在胸中激荡,临死之前,羊护终于认出了郭传鳞,也以为他就是郭传鳞,挣扎着解下“三羊开泰”玉牌,套在他颈上,叮嘱他为自己报仇,为羊氏报仇,只要他灭了东海派,羊氏的财富就任他支取。

    说完最后几句话,羊护便生机断绝,尸体被卷入暗流中,不知所踪。人死如灯灭,一时的激愤,空口白话,当不得真,然而羊护许诺的对象不是郭传鳞,而是魏十七,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成为冥冥中的约定,有天地法则为证。魏十七心意落处,接下了这份因果,郭传鳞这身份不能再用,有玉牌在手,他便是河朔羊氏唯一的幸存者羊护。

第十八节 寄人篱下

    最初的兴奋过去后,顾伯阳有点失落,成为了炼药堂的正式学徒,何檐子却压根没顾得上传授配药解毒的技艺,而是指派他照顾那个蛇毒缠身的病人。一客不烦二主,既然是顾伯阳救回来的,理当由他看护,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尽管差事很清闲,又能自由支配时间和钱物,但在其他人眼中,他不是什么学徒,只不过是个跑腿的,这种微妙的情绪,让顾伯阳心存不甘。

    跑腿就跑腿吧,顾伯阳很快调整了心态,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羊护是炼药堂的贵客,会惊动总舵帮主亲自过问的那种,上至易长老,下至普通弟子,每个人都对他很客气,就连侯金彪侯舵主都隔三差五前来探望他,与他长谈至深夜——为这样的大人物效劳,还能有什么抱怨呢!

    在易廉易长老看来,羊护中毒极深,活下来纯属侥幸,理当卧床休养个一年半载,蛇毒停留在手臂过久,筋骨肌肉坏死,只怕会留下永久的残疾。普通的解药已经收不到效果,为此他特地潜心推敲,开出一张以毒攻毒的药方,每天早晚服两剂,由何檐子亲手熬制,命顾伯阳送到羊护床头。

    “如果何檐子问起,就说我已经喝过了。”魏十七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然后把药泼向窗外。他根本不需要什么“以毒攻毒”的解药,心窍中那一点血气如灰烬中的火星,不断吞噬蛇毒壮大己身,残留在手臂中的剧毒并无大碍,反是绝好的资粮,不容旁人胡乱插手。

    魏十七一缕神念何等强大,夺舍入世,郭传鳞的肉身几乎当场崩溃,幸而吞噬了杜微的一身精元,连那颗操纵“元阴尸鬼”的阴元珠都一并嚼碎了咽下,才勉强缓过劲来。肉身是修道人渡世的宝筏,最是要紧不过,修补受损之处须花费水磨工夫,绝非朝夕可至,遗留下任何一点隐患,不利日后的渡劫。好在郭传鳞心窍间伏了一点深渊血气,血气最能补益肉身,凡人忒不济,唯有寻得大妖或修道人的精元,方可事半功倍。

    机缘凑巧,魏十七被江水冲上岸,滚落在草丛中,惊动一条活了百余年的钩吻蛇,灵性十足

    ,距离开智成精不过一步之遥,堪堪够用。那条长虫受深渊血气蛊惑,鬼使神差咬了他一口,咬在食指上,把积蓄许久的蛇毒尽数吐了出去,累得精疲力竭,蜷缩在魏十七身下昏昏沉沉,不知发生了什么。

    蛇毒沿着手臂一路延伸至腋下,侵入心窍,被血气炼化,魏十七稍稍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没有知恩图报的打算,反而将那条救命的钩吻蛇吃的干干净净,每一滴精元都不放过,把自己的肚皮当做它葬身的坟场。

    蛇毒是钩吻蛇一身精华所聚,这具身体实在太过虚弱,连带深渊血气亦萎靡不振,虚不受补,须徐徐图之,魏十七一点一滴炼化蛇毒,虽是杯水车薪,气色终究一日好过一日。

    羊护拒不服药一事,顾伯阳没敢瞒着何檐子不报,后者沉思了良久,并没有多说什么。羊护的价值在于羊氏家族继承人这一身份,他既然能熬过蛇毒侵入心窍,想必性命无虞,至于身体的残疾,不在何檐子考虑之列,随他去吧。

    顾伯阳心存厚道,试图劝说羊护服药,却被他冷冰冰地赶出屋外。

    到了第二日晚间,顾伯阳照例拎着食盒给羊护送饭,才踏入小院,忽听到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轻松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喜悦。他推开房门,只见羊护起身靠在床头,汗涔涔的脸上容光焕发,从头到脚仿佛换了一个人。

    顾伯阳吃了一惊,留意瞧他的右手,食指回复如初,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他年纪尚轻,见识浅薄,猜测羊护终于以内力逼出蛇毒,豁然痊愈。

    深渊血气吞噬了一整条钩吻蛇,精元反哺肉身,身体虽虚弱,胃口却大开,魏十七几天来首次将食盒一扫而空,哈哈大笑三声,倒头就睡,只把炼药堂当成安乐窝。

    就这样,魏十七在天龙帮津口分舵安顿下来,该吃吃,该睡睡,毫无寄人篱下的拘谨,绝口不提回转华山派,对侯金彪易廉等人的打算,更是不闻不问,毫无介怀。何檐子看在眼中,暗暗称奇,他不知此人是当真迟钝,还是根

    本不放在心上,隐隐觉得他不简单,叮嘱顾伯阳好生伺候,莫要忤逆了他的心意。

    魏十七的生活很有规律,天蒙蒙亮就起身,打一桶冰凉的井水,简单洗漱后,到城南的岳华楼喝茶吃早点,闲逛一番后回到炼药堂,闭门不出,直到掌灯时分才出来,由易廉或何檐子作陪喝酒聊天,完了上床睡觉。

    一天只吃两顿虽然少见,尚在情理之中,唯一让人奇怪的是,他总躲在屋里干什么。

    顾伯阳发现羊护的秘密纯属偶然。那天他陪着羊护从岳华楼出来,遇到一个老猎人在路边卖狍子。狍子是北方才有的野味,在津口属于稀罕物,识者不多,羊护不禁多看了几眼,随口说了句:“狍子脑袋很好吃,埋在灰堆里烤熟了,一个地方一个味。”

    顾伯阳心中一动,他记起羊护是河朔人,狍子应该是他家乡的风味,当下掏出银子,买了两条前腿,那猎人慷慨地把狍子头送给他。回到炼药堂后,顾伯阳到后厨借了个火,卷起袖子,把狍子脑袋烤熟了,拍去浮灰,露出焦黄喷香的肉质,切作薄片,用食盒装了送到羊护住处,请他尝个鲜。

    木门紧闭,顾伯阳担心惊扰他午睡,先从窗口探头张望了一下。他发现羊护盘膝坐在床上,右手食指肿胀发黑,似乎又被钩吻蛇咬过。顾伯阳略加思索,终于明白过来,羊护每次回到炼药堂,总要故意支开他,独自去蛇房晃悠一圈,他是引钩吻蛇咬上一口,运气逼毒,借此修炼内力。

    蛇房是炼药堂重地,严禁闲杂人等靠近,羊护一定事先得到了易廉和何檐子的首肯,才能自由出入。糊里糊涂撞破他练功,犯了武林大忌,顾伯阳懊悔不已。

    羊护的声音从窗内传出来,似乎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既然来了,就把狍子肉放下吧,离开河朔这么久,难得有机会尝尝家乡的野味。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要再打搅我。”

    “是……”顾伯阳放下食盒,朝紧闭的木门深深鞠了一躬。

第十九节 过屠门而大嚼

    天龙帮津口分舵炼药堂以配制蛇药见长,城外有“蛇场”,城内有“蛇房”,除采集蛇毒配药外,还开了一家酒楼,以蛇肉入馔,据说能养容颜,去恶疾,壮阳气,生意着实不错。

    “蛇房”内收罗的毒蛇不在少数,钩吻蛇,铁丝线蛇,土步蛇,过山风,银环蛇,竹叶青,矛头蝮,烙铁头,毒性最烈的七八种,魏十七一一试过,蛇毒转瞬即被血气吞噬,反哺的精元微乎其微,远不能与之前那条灵性十足的百年钩吻蛇相提并论。

    津口是南来北往交通要地,人烟辐辏,市井繁华,没什么妖物出没,百年钩吻蛇难求,以蛇毒饲喂血气,聊胜于无,要尽快修复肉身,必须另想办法。肉身不得完满,许多修炼的法门都用不上,过屠门而大嚼,也是无可奈何。

    除此之外,魏十七还在另一桩事上花了不少心思。

    不得不说,羊护生了一副好皮囊,身如挺松,面如冠玉,鼻如悬胆,目如晨星,翩翩佳公子,郭传鳞与他身材相仿,气质却截然不同,他是出身叛军,杀过人,掠过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掩饰不住身上的凶悍。二人像两条泾清渭浊的河流,相会于华山落雁峰,而后各奔东西,世事易变,运数莫测,因缘际遇,郭传鳞憔悴消瘦,羊护则平添了许多沧桑。

    魏十七过目不忘,回忆羊护临死前的相貌,眼角眉梢,言谈举止,每日修饰那么一点,短短大半月光景,与羊护有了七八分相似,足以瞒混过去。即便是亲近之人,存了先入为主的念头,只当羊护被人追杀,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相貌有所改变,也在情理之中。

    相比于郭传鳞,羊护的身份更好用,魏十七无意一直瞒混下去,待得肉身复原,他就不用再藏头露尾,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妖域也罢,仙城也罢,迟早是他的猎场。

    这一日,他才回到小院中,忽听得有人叫道:“钩吻蛇!”那声音略带一些南方口音,清脆娇憨,听起来不像是在呼救,魏十七不觉放慢脚步。

    “钩吻蛇,嘻嘻,叫你呢!”

    魏十七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花衫少女坐在墙头,笑吟吟地望着他,脚上穿一双缀花的红鞋,后跟轻轻踢着斑驳的墙壁。

    “叫我什么?”

    “钩吻蛇!何执事说你每天去‘蛇房’,把手送进钩吻蛇嘴里,故意被它咬一口——天下有这种练功的法子么?”那少女明眸善睐,笑容可掬,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魏十七不接她的话茬,随口问道:“你也是这里的人?之前好像没见过你?”

    “我姓夏,今个儿才到津口的,你不认识我,我可是久闻你的大名!”

    魏十七看了她几眼,很快失去了兴趣,淡淡哦了一声,袖着手自顾自往小院走去。那少女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提高声音道:“我叫夏芊,特地从总舵赶来见你,你跟我多聊几句吗?”

    魏十七朝她摆摆手,足不停步,就要踏进小院。“真有意思,竟然不睬我!”夏芊皱了皱眉头,随即舒展开来,道:“有河北三镇的消息,你不想知道吗?”

    “令兄会亲口告诉我的,我有耐心等。”魏十七反手掩上院门,不跟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多费口舌。

    夏芊咬着手指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呵呵,原来他都知道了……哪个家伙这么多嘴……一点都不好玩……”

    “小……小姐……”羊护才离开,顾伯阳就接踵而至,见那少女高坐在墙头,大吃一惊。

    夏芊双手一撑,轻轻巧巧跳下墙头,拍去身上的浮尘,道:“你是新进炼药堂的学徒吧,我听何执事说起过你。”

    顾伯阳急忙退后半步,不敢正视她的容颜,抱拳道:“属下顾伯阳见过小姐,小姐千秋万载,芳华永驻,仙福长享,寿与天齐!”

    夏芊吐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摆摆手道:“这些都是小时候说着玩的,当不得真,不用这么客气……”

    “是!”

    “嗯,跟我说说那个羊护的事,越详细越好!”

    “是……”顾伯阳犹豫了一下,竹筒倒豆子,从江边草丛的尸体说起,原原本本,一句不漏。夏芊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以手支颐,聚精会神地听着,羊护的形象在她心目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当那少女说出她姓“夏”时,魏十七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天龙帮帮主夏去疾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夏蘅,生下来就是个白痴,次子夏荇,惊才艳艳,武功深得乃父真传,更能自出机枢,幼女夏芊,天之骄女,整天跟在夏荇屁股后头,无论什么事都要插一脚。

    夏去疾春秋已高,年老力衰,逐渐把帮中事务移交给次子夏荇处置,夏荇因此被尊称为“少帮主”,他才智过人,处事沉稳老辣,天龙帮在他治理下蒸蒸日上,隐隐成为江南第一大帮派。

    这次他亲自赶来津口分舵,正是为了羊护。

    黄昏时分,魏十七做完了每日的功课,心窍中一点血气微微跳动,如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壮大血气资粮不可少,不能再一棵树上吊死,须得尽早另想他法。魏十七一边琢磨着,不慌不忙走出屋去,天边晚霞璀璨似锦,距掌灯还有一个多时辰,他负手而立,默默望向西天,独自想着心事。

    小院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顾伯阳匆匆而来,神情紧张,道:“羊先生,少帮主有请!”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魏十七波澜不惊,随顾伯阳一路来到炼药堂后院的水榭花厅,见着了传闻中英明神武的少帮主夏荇。

    夏荇年纪甚轻,不过二十七八岁模样,身材颀长,玉树临风,令人一见即心生好感。他面带笑容,起身寒暄,将魏十七迎入席中,言谈举止礼数周到,没什么可挑剔的,魏十七也表现得不卑不亢,扮足了世家子弟的矜持和风范。

    席间作陪的有,天龙帮津口分舵舵主侯金彪,长洲分舵舵主邬仝,炼药堂的易廉和何檐子,再加上老帮主的幼女夏芊。侯金彪、易廉和何檐子都是知情人,瞒不过去,邬仝是夏荇的心腹,夏芊是甩不掉的尾巴,除此之外,夏荇不打算让其他人过早介入此事。

    从河北三镇传回的消息,羊氏灭门,胡人入侵,在夏荇看来,这是火中取栗的好机会,胡人迟早要回转北地,不可能在三镇扎下根,他打算利用羊护的身份,招揽羊氏的老掌柜老伙计,把天龙帮的势力扩展到北方,有可能的话,夏荇甚至打算抽调人手,在河朔建一个新的分舵。

    剩下的,就要看羊护本人的态度了。

第二十节 气可鼓不可泄

    不过今日是接风席,饮酒作乐,只谈风月,不谈正事。

    炼药堂备下的这一桌“蛇宴”很有特色,每一道菜都与蛇有关,却每每冠之以“龙”名,挂羊头卖狗肉,不过民间说蛇是小龙,错也不算错。蛇肉无论是煎炒炖煮,味道都不错,魏十七没什么忌口,唯独对蛇酒不感兴趣,尝了一小口,就换成竹叶青,酒蛇同名,也不算坏了气氛。

    席间气氛恰到好处,既不热烈,也不冷场,众人都很给夏荇面子,但凡少帮主举杯,酒到杯干,无论量大量浅,绝不推脱。菜肴一道道上桌,烈酒一杯杯下肚,喝了大半个时辰,何檐子都有些醉态,眼神迷离,强撑着等终席。夏芊见羊护喝酒如喝水,不动声色,心中有些好奇,他究竟是天生海量,千杯不醉,还是内功精湛,把酒水从指尖逼出来了?她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羊护好端端坐着,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滩酒渍。

    夏荇见灌不醉羊护,当下喝干杯中残酒,朝侯金彪使了个眼色,这位津口分舵的主事人心中有数,召来凤尾楼的两名清倌人助兴,一名叫白蔻,另一名叫黄芪,二人正当妙龄,眉目如画,比起夏芊也不遑多让。

    侍女鱼贯而入,撤去杯盘,奉上**辣的蛇羹汤醒酒,众人喝了几口,精神为之一振。夏芊饮食素来清淡,不喜浓郁酸辣,扁扁嘴推到一旁,心中有些无奈。这个时代男人的消遣,脱不开“酒色”二字,夏荇从不在妹子跟前有所隐瞒,她也只能见怪不怪,好在只是酒后的余兴节目,听听小曲罢了,这点分寸夏荇还把持得住。

    黄芪拨动琵琶,皓腕凝霜雪,大珠小珠落玉盘,白蔲声音清脆软糯,扣人心弦,曼声唱道:“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攲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其时明月在天,风送暗香,夏荇抚掌称赞,微笑着问羊护觉得怎样。

    魏十七顿了顿,道:“人很漂亮,至于唱的曲子,口音太重,

    不大听得懂。”江南山温水软,吴语呢喃,少女温婉,嫌弃她们口音重,令人厥倒,夏芊“扑哧”笑出声来,伏在桌上,一个劲地揉肚子,易廉捋着胡须“呵呵”而笑,白蔲和黄芪二人也不禁为之莞尔。

    羊护是河朔人,听不懂吴语也在情理之中,夏荇命白蔲再唱一曲,要北语,不用南音。白芷想了想,从黄芪手中接过琵琶,边弹边唱:“树头花落花开,道上人去人来。朝愁暮愁即老,百年几度三台。闻身强健且为,头白齿落难追。准拟百年千岁,能得几许多时。”

    她口齿略带吴音,眼波流转,惹人爱怜,魏十七微微颔首,目光却有些幽深,白芷的身影渐渐与流苏合而为一,遥远的记忆如潮水涨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二女又唱了数曲,夜已深,夏荇大大方方,让羊护挑一人侍寝。凤尾楼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但这只是待价而沽的手段,天龙帮是津口的地头蛇,黑白通吃,得罪不起,侯金彪固然不会吃白食,凤尾楼也不敢开虚头,早在开宴之前,双方已把白蔻黄芪的身价谈妥。

    酒后吐真言,夏荇原本想灌醉羊护,探听不为人知的阴私,借机拿捏住他,不想羊护酒量奇大,只得退而求其次,再用美色试探一回,看他是否为之所动。一个人若是没有嗜好,就没有弱点,没有弱点,就无法控制,夏荇要在河朔打开局面,火中取栗,就必须牢牢把握羊护,否则的话,“为他人作嫁衣裳”,还不如用心经营天龙帮的一亩三分地。

    羊护看看白蔲,再看看黄芪,随口道:“那就两个都留下吧。”

    夏芊吃惊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尖。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夏荇哈哈一笑,非但不以为忤,反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在羊护跟前折了面子,河朔羊氏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大豪商,天龙帮毕竟偏安江南一隅,少了几分豪气。

    侯金彪察言观色,见夏荇无意染指二女,便唤来侍女,将白蔻黄芪送往羊护的小院。夏荇有正事要谈,命人

    奉上茶汤来饮,邬仝、侯金彪、易廉、何檐子以不胜酒力为由,先行告退,花厅内只剩羊护、夏荇、夏芊三人。

    茶是夏荇特地带来的“深井云雾”,碧绿醇香,沁人心脾,魏十七虽不懂茶,却也知道这是难得的上品。饮茶云云只是借口,接下来才轮到戏肉登场,只是令他微感诧异的是,留下商议的竟是夏荇的幼妹夏芊,而非长洲分舵舵主邬仝。

    天龙帮中少有人知晓,跟在少帮主身后的小尾巴,才是他真正倚为心腹的“智囊”。

    当今天下的形势是,朝廷积弱无能,边镇军阀割据,叛军声势浩大,中原板荡,全赖江南赋税支撑,才得以苟延残喘。夏荇认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气可鼓不可泄,当今天子退避扬州,留东宫储君镇守京师,这是一招自毁长城的昏棋,河北三镇审时度势,必然会与胡人同流合污,起兵叛乱,到那时,天京沦陷,局势糜烂不堪,大梁国最好的结局,不过是退守江南,南北划江而治。

    古人云:“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乱世之中,生民涂炭,苦得都是无辜的百姓,然而大势已去,谁都无法挽回内乱的定局,夏荇能做的,只有因势利导,缩短南北对峙,让新兴的帝国从灰烬中崛起。

    夏荇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他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如何选边,是投向西北的叛军,还是积弱的朝廷?龙蛇混杂,谁人会脱颖而出,成为一统南北的真龙?眼前的得失无关紧要,但压错了边,站错了队,天龙帮上下死无葬身之地,夏荇站在风口浪尖,不得不慎重行事。

    到头来,是夏芊的一句话促使他最终下定决心,“自古兵家征战天下,从来都是由北统南,二哥何曾见过南人北伐开国建都的先例!”时不我待,天龙帮必须尽快从江南的泥潭抽身,把势力逐步迁往北方,积聚财富,培养人脉,寻找天命所归,而羊护的出现,为夏荇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借口和时机。

第二十一节 精诚合作

    热茶落肚,一缕灵气油然而生,旋即被血气吞噬,虽然微乎其微,终非凡物可比。夺舍郭传鳞肉身的一刹那,魏十七便察觉这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血气从沉睡中醒来,似乎意识到什么威胁,不拘粗细,极度渴求资粮,分毫不肯放过。肉身须借助血气反哺精元,一点一滴加以修复,凡间的饮食无补于血气,不过是过个嘴,尝些滋味罢了,这“深井云雾”中含有一丝灵气,量虽少,却不可轻易错失。他微一沉吟,颔首道:“这茶很好,是何处所产?还有吗?”

    羊护虽收下白蔻黄芪二女,但夏荇隐隐觉得,此举是为安他的心,并非对美色有太大兴致。河朔羊氏富甲天下,什么样的奢华享乐没见过,甫罹大难,从云端跌落淤泥,心灰意懒,性情大变亦在情理之中,忽对“深井云雾”大感兴趣,主动索取,令夏荇颇为诧异。

    夏芊插嘴道:“这‘深井云雾’是一位山中隐士炮制的野茶,羊先生若喜欢,我那边还有一些,待明日送来。”

    羊护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多谢夏小姐,有劳了。”

    夏荇顿时记了起来,其父夏去疾有一世外好友,隐居在深井山中,白云来去,数年才下山一次,与夏去疾把酒言欢,偶然看到夏芊,一见投缘,特地托人带了几包野茶给她。夏芊兴致勃勃,提笔写下“深井云雾”四字,分给爹爹及二位大哥,夏荇本不觉得茶汤有何特别,被羊护提了一句,倒留上了心,问道:“这云雾茶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夏芊提到的“山中隐士”,当是仙城修道者之流,魏十七也不说破,连茶带汤一饮而尽,道:“这茶出自高人之手,长年饮用能提神养颜,对我伤势大有好处。”

    提神养颜,难怪特地托人带给妹子……夏荇念头一转,没怎么太在意,随手搁下茶盅,切入正题,夏芊亦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什么。

    事关重大,该揭的伤疤终不得回避,夏荇一开口就直指要害。河

    朔羊氏引狼入室,满门覆灭,江湖中传言有两种说法,一是羊摧勾结东海派,羊氏并不知情,深受其害,二是羊氏勾结东海派,引胡人入侵,咎由自取,虽然结局都相同,但其中的差异至关要紧,关系到羊护这张牌,能不能光明正大地打出去。

    龙蛇并起,乱象已成,大梁国正当百年未遇之危局,河朔羊氏首当其冲,无法置身事外。羊桑桂、羊梓桂兄弟年事已高,精力有所不济,此番羊氏上下齐聚魏博祭祀先祖,二人有意及早商定下一任家主人选,扶一把,送一程,平稳交接族内大权。按照羊护临死前的原话,一口咬定是羊摧性情孤僻,暗藏祸心,为争夺家主之位,不惜出卖羊氏的利益,说动东海派插手,结果反酿成魏博之祸。

    事发之时,距祭祀正日尚有三天,羊护从落雁峰一路北上,贪赶行程走岔了路,为风雪羁绊,离魏博尚有百里,途中偶遇羊梓桂身边一老仆,素来亲厚老成,这才知晓伯父与父亲为东海派所害,羊氏祠堂沦为一片血海,毁于一片火海。羊护五内俱焚,急待赶赴魏博打探消息,却为那老仆劝阻,大厦已倾,死者不得复生,当务之急,莫过于保全羊氏仅存的一点血脉,忍辱负重,东山再起,为羊氏复仇。

    羊护少不更事,一时没了主意,听那老仆的劝,掉头南下暂避危局。不想有心怀叵测之辈,趁火打劫之辈,见羊氏覆灭,动了坏心,趁乱追杀而至,幸得那老仆舍命相救,才躲过了一场杀身之祸。羊护虽在华山派周轲门下,一来只是记名弟子,没有根脚,二来周轲奉命围剿东海派,无暇抽身,三来流言纷纷,羊氏勾结东海派,引胡人入侵中原,自取灭亡,他一个小角色的生死,并没有人在意,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失足滚落江中,赔上了一条性命。

    河朔羊氏灭门一事,从头至尾透着几分诡异,魏十七也无意去弄个水落石出,姑且照羊护所言,把一切过错推在羊摧身上。夏荇有心推敲细节,但当时羊护身在百里外,并未亲历惨祸,凭那老仆片言只语,也问不出个

    所以然来。

    问清了原委,权衡过利弊,夏荇端起茶盅沉吟不决。一番交谈下来,羊护身上似乎笼罩了重重迷雾,看不清,捉摸不透,他隐隐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关键,有些拿不定主意。天龙帮可不是什么施恩不图报的善茬,要控制一条丧家狗,有的是办法,一手硬,一手软,笼络之余,有大把的严厉手段可用,但不知怎地,夏荇心存忌惮,一个连钩吻蛇都毒不死的人,命要有多硬,跟他来硬的,会不会适得其反?想到这里,他拿眼梢瞥了瞥妹子,却见夏芊笑吟吟把玩着茶盅,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夏芊打小聪明过人,她断定的事,从来没有出过错,夏荇放弃了原先的想法,把羊护当成精诚合作的另一方,斟酌着开出了条款。羊护和夏荇都没有让夏芊失望,他们是聪明人,清楚彼此的底线在哪里,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情形,根本没机会出现在台面上,几个来回后,双方就达成了一致。

    羊护将脱离华山派,以香主的身份加入天龙帮,协助夏荇在河朔站稳脚跟,招收忠于羊氏的掌柜伙计,夺回原属于羊氏家族的产业,夏荇将河北三镇的生意委托羊护打理,前十年的利润三七开,天龙帮占七成,十年后再行商议。

    天龙帮舵主以下,设长老、堂主、香主、执事、帮众、学徒六等,甫一入帮就担任香主,足以表明少帮主对羊护的看重。羊护从落魄流离的丧家狗,摇身一变,变成河朔羊氏仅存的继承人,前后判若云泥,而天龙帮也借此机会把势力伸向河北三镇,开辟一处分舵,占有羊氏产业八成的利润,可谓一本万利。

    夏芊看看二哥,又看看羊护,眼珠骨碌碌一转,忽然笑了起来。在夏荇眼中,羊护身上笼罩了重重迷雾,在她心中,却有一番小心思,一点小猜测。适才他说起羊梓桂身边的老仆,苦口婆心劝他“忍辱负重,东山再起”,哎呀呀,这个世界可没有“东山”,也没有“谢安石”!

第二十二节 铁翎异瞳鸽

    魏十七回到小院,白蔻和黄芪双双迎上前,神情既有些慌乱,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天龙帮侯舵主亲自来到凤尾楼,点名将她们要去,二人原本忐忑不安,不知会落入何人之手,她们心中都清楚,“卖艺不卖身”只是个噱头,凤尾楼的清倌人最终都是要卖银子的,差别只在于卖给谁,是“一解银河露小星”,还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眼前之人年纪不老,气宇不凡,得天龙帮少帮主另眼相看,想必将来前途无量,足以托付终身。

    白蔻定了定神,将桌上两包贺礼指给魏十七看,适才有一个相貌甜美的丫环,说是奉夏小姐之命送来,请羊先生笑纳。魏十七不置可否,随手拆开,一包是“深井云雾”,茶香扑鼻,另一包裹得严严实实,拆到最后是一支成形的野山参。白蔻眼前一亮,掩嘴惊呼一声,这支野山参极为难得,个头虽不大,茎须完整,宛然人形,入药有起死回生之效。

    魏十七捏起野山参,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嚼烂了咽下肚去,也不嫌苦涩。白蔻微微一怔,生嚼野山参,这是何等暴殄天物,不过她自知地位低下,恪守本分,神情不露丝毫异样,默默提起画珐琅花鸟壶,为他倒了杯茶漱口。

    野山参药力浓烈,非同寻常,甫一入肚,即被血气炼化去,魏十七细细品味药力,眉梢微微一动,血气似乎涨大了分毫,果然只有这等难得之物,才堪为资粮。他将剩下的野山参塞进嘴里,胡乱嚼几下,接过白蔻递来的茶水,一气冲下喉咙。

    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魏十七也懒得重新泡茶,撮了上好的“深井云雾”,丢进嘴里,如吃草般嚼碎了,就着茶水吃得一干二净。黄芪看得眼都直了,忙上前搭把手,续水奉茶,连尽三壶才算了事。

    山参茶叶尽皆入肚,血气反哺精元,纤细的热流在体内流淌,伤势又好转了少许。魏十七估摸夏芊着人送来的这两包贺礼,相当于小半条日前生吞的钩吻蛇,于身体大有好处,这倒给了他一个提示,成精的妖物可遇不可求,人参首

    乌之类的药材,却不难搜求,无非是多花些银两罢了。

    夜深人静,良辰不可辜负,魏十七朝二女招招手,拥到床上折腾了一回,才熄烛安睡。睡到四更光景,他忽然睁开双眼,身旁是熟睡的白蔻和黄芪,呼吸细细,安祥而妥帖。窗纸不透半点光,正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魏十七听到屋檐上传来振羽的声响,有鸽子“咕噜噜”轻叫几声,似乎在呼唤着什么。

    他悄悄起身,紧贴墙壁站在窗侧,像一袭挂在钉上的衣服。

    过得片刻,不远处传来杀戮的声音,弓弦铮铮颤动,弩箭破空,刀剑交击,垂死的哀号,愤怒的呼喝,让人觉得修罗场就在间壁,只隔了薄薄一层窗户纸!魏十七嗅到了血腥的气味,他咧开嘴,脸上带着森然笑意,拇指扣住食指,丹田内一点真炁勃然而作,等待着猎物送上门来。

    脚步声蓦然大作,来袭者似乎放弃了匿踪,一脚踹开房门,直扑向床铺。魏十七食指弹出,真炁外放,从对方眉心灌入脑中,生机刹那间消失,尸体颓然瘫倒,像失去支撑的一口空麻袋。

    魏十七伸出手去,稳稳接过对方手中滑落的弩机,又一名黑衣人紧随闯入,手持利剑,手腕轻振,爆出七八朵飘忽不定的剑花,虚虚实实,护住周身门户。魏十七扣下扳机,弩箭“铮”地穿过对方的胸脯,带出一蓬血肉,深深扎进墙中。

    无论多么精妙的剑法,也抵挡不住近在咫尺的弩箭,什么借力御力,虚实变化,全然派不上用场!那人似乎才从梦中惊醒,又陷入更深的噩梦,眼神恍惚,慢慢垂下头,看着胸口的血窟窿,忽地哀号一声,仰天摔倒在地。

    黄芪早被惊醒,牙齿打颤,缩进床角瑟瑟发抖,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脸上,像涂上了一层惨白的脂粉,白蔻颇有胆色,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华,目光追随他的一举一动。“害怕的话躲到床底去,别出声!”魏十七丢下弩机,弯腰拾起利剑,头也不回向屋外走去。

    床前倒着两具尸体,血腥刺鼻,黄芪感到一阵恶心,抱起枕头捂住口鼻,忍不住抽泣起来。白蔲拍拍她裸露的肩膀,低声安慰了几句,贴心地问她要不要躲到床下去。黄芪自个儿也觉得不好意思,她在被褥上抹干眼泪,侧过脸,惴惴不安道:“他……他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了……”

    白蔲灵巧地跳下床去,取了衣物丢给黄芪,道:“别傻了,他们是冲着羊先生来得,我们只要躲在屋里不出声,等到天亮就没事了!”

    黄芪不敢下床,手忙脚乱把衣衫往身上套,忽然停下动作,凑到鼻下嗅了嗅,嘟囔道:“还好没溅上血……呃,你是说……他故意把杀手引开?”

    白蔲把长发挽到脑后,随意打个结,没有作声。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鸽子“咕噜噜”的叫声近在咫尺,魏十七扭头望去,只见一头铁翎异瞳鸽立于檐上,抓得瓦片嘎嘎作响,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似乎在辨认些什么。

    原来是杜微那头铁翎异瞳鸽,阴魂不散找上门来了,厉轼倒是好算计——这鸽子终是个祸患,留不得!魏十七试探着伸出手去,那鸽子犹豫片刻,展翅落于他臂上,利爪如钩,深深扣入皮肉中。他摸摸鸽子的小脑袋,叹了口气,五指一紧拧断脖颈,铁翎异瞳鸽一息尚存,拼命挣扎,魏十七将它送到齿边,一咬一吸,精元顿时一扫而空。

    干瘪的鸟尸轻飘飘没什么分量,魏十七随手抛于墙角,举步又止,静静立于院中等待来人。

    那是个瘦削颀长的年轻人,背负长剑,白衣胜雪,心高气傲,不屑为逾墙事,轻轻敲了敲门,算是打过招呼,这才震断门闩,推门踏入小院。他时刻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恰如其分表现出剑客的自信和矜持,头可断,血可流,不能有失从容淡定。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是我们的目标,退回去吧,我不想伤及无辜。”

第二十三节 杀人直如屠一狗

    真仙的孤傲与怪癖,惺惺作态,装疯卖傻,远胜凡夫十倍,魏十七不知见识了多少,在意只是自寻烦恼,他追问一句:“你等是冲着夏荇来的?”

    “知道得越多,对你就越危险!”那年轻人对自己越发满意,这等精辟的言语,岂是寻常江湖人说得出口!彼辈只知道打打杀杀,熬到头也是个打手的命,不像他年纪轻轻就当上香主,日后步步高升,至少也要执掌一处分舵。

    魏十七摇摇头,提起利剑踏上前,毫不掩饰敌意,那年轻人有些困惑,话都说到这份上,还不知进退,看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他反手拔出长剑,“呛啷”一声清响,余音冉冉,剑光冲天而起,天地间充斥着萧瑟的杀意。果然,狂傲的人还是有几分手段,这一手“拔剑式”内外合一,攻守兼备,即便放在华山派三代弟子中,也足以脱颖而出。

    “你不是我的对手!”

    “这把剑吹毛断发,锋利无匹!”

    “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双方的距离已经缩至七尺,那年轻人遗憾地摇摇头,顺势使出半招“风起云涌”,意在剑先,笼罩羊护胸前七处大穴。来之前他早已打听清楚,这小院中住的是河朔羊氏仅存于世的一点血脉,华山门下记名弟子羊护,其人剑法平平无奇,身份却奇货可居,只能生擒,不可错杀。他心存仁厚,想以师门秘传的刺穴剑法制住对方,立下一桩大功,押解给主事之人,又不至伤了和气。

    魏十七步履不停,抢入森森剑光中,对方后半招“风起云涌”喷薄而出,寒芒宛如夜空中璀璨的明星,皎皎不可逼视。哪知剑招才刚递出,对手已从眼前消失,紧接着,那年轻人只觉后颈一凉,头颅已滚落在地,眼梢瞥见断颈的尸体僵立不倒,血如泉涌。

    年少气盛,鲜衣怒马,大好前程,竟糊里糊涂葬送在这里,白白赔上了性命,想不到……不该……悔……长剑落地,斜插入石中,生命戛然而止,那年轻人死不瞑目,尸身颓然栽倒,鲜血汩汩渗入石缝,胯间弥漫出屎尿的气味。

    这具身体虽然千疮百孔,毕竟是深渊血气洗炼过,进退如风,攻伐凌厉,杀人直如屠一狗,假以时日,争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号也未可知。魏十七提起利剑,微微皱眉,斩首时不甚讲究,那厮颈骨甚硬,竟将剑锋崩出一个小缺口,当下弃于一旁,拔起对方遗落的长剑,只觉寒气逼人,果然应了“吹毛断发,锋利无匹”,毫不客气占为己有。

    东方渐白,炼药堂蛇房前响起尖锐的哨声,穿云裂帛,响彻云霄,入侵者停止搜索,纷纷向哨响处赶去。四下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夏荇长身而立,肩上扛着一柄血淋淋的百辟鬼头刀,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望着陆续赶到的来敌,他不禁叹了口气,恨恨道:“该死的,死缠烂打,怎么杀都杀不完!”

    “少帮主,你快走吧,不用管我们了!”炼药堂堂主康折松捂住小腹,有气无力地叫道,鲜血从他的指缝源源不断涌出来,易廉将一整瓶金疮药倒上去,转眼被血冲散,创口深及脏腑,眼看是没救了。康折松身染沉疴,这些年来缠绵病榻,将炼药堂托付给师兄易廉,专心养病,这次外敌悍然来袭,他拖着病躯起身迎战,不想为对方高手所伤,肝脏破损,奄奄一息。

    夏荇回头望向妹子,夏芊垂下眼帘,幽幽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她也无计可施了。津口分舵的援兵迟迟未至,舵主侯金彪迟迟不露面,这足以说明问题,唯一令她欣慰的是,侯金彪至少袖手旁观,两不相帮,若他也掺上一脚,二哥早就撑不下去了。

    不过,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厮杀声再度响起,十余条精壮汉子一拥而上,邬仝裹紧伤口,奋不顾身从蛇房杀出,夏荇亦抡动百辟鬼头刀作困兽斗,二人背靠背,联手将来敌先后剿灭,身上多出不少新伤,手脚酸软,精疲力尽。

    激斗大半夜,以寡敌众,不得喘息,即便是铁打的身躯也扛不住,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夏荇胸中豪气顿生,提起鬼头刀指向为首的黑衣人,叫道:“赵衍之,赵鬼头,尽派些喽啰

    上来送死,有胆子反叛,怎地没胆子下场?怕老子砍了你的鬼头?”

    那黑衣人不为所动,缓缓揭开蒙脸的遮羞布,从容道:“原来你已经认出来了!”黑布下是一张苍劲俊朗的脸庞,虽然上了年纪,依旧神采飞扬,可以想见,在数十年之前,他定是个迷倒千百少女的美男子。

    夏荇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血痰,道:“姓赵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还有什么底牌,赶紧翻出来,爽利些!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就这几手?忒差劲!”他口中不饶人,暗暗调匀内息,鼓荡气功,不惜透支寿元,先冲破眼前的困局再说。只是他若走了,妹子夏芊怎么办?万一落入敌手,她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将遭受怎样的凌辱和折磨?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夏荇不断激赵衍之下场,意图一举翻盘,这点心思瞒不过人。赵衍之哪里会上当,呵呵笑道:“有心算无心,这些人手足够了。何况,还有栖霞派掌门在此!”

    夏荇心中猛一沉,举目望向赵衍之身后一魁梧老者,须发俱白,满面红光,一副前辈高人的做派,原来他就是栖霞派的掌门“铁龙”宋点,闻名已久,却从未拜会过,没想到他竟与赵衍之狼狈为奸,勾搭到一处。

    赵衍之侧过身道:“宋掌门,劳烦你出手,擒下那口出狂言的无礼小子!”

    “对付这等丧家犬,让仲儿去就足够了。”那老者回顾四周,却不见最钟爱的徒弟,心中打了个咯噔,神情有些焦躁。

    赵衍之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宋点的爱徒闵仲椿前去擒拿羊护,按说手到擒来,怎地迟迟不见回音?难不成夏荇另遣高手从旁护佑,一时半刻拿不下?此行奇袭津口,是火中取栗,殊死一搏,一旦制不住夏荇,万事皆休!他幡然警醒,将杂念抛诸脑后,道:“闵香主被什么人缠住了手脚,赶不过来。宋掌门,眼下只剩夏荇一人负隅顽抗,擒下他,咱们就大功告成!”

    那老者犹豫片刻,一跺脚,拔出背上的长剑,大步向夏荇逼去。

第二十四节 镜花水月一场空

    栖霞派掌门人宋点,江湖上人称“铁龙”,一手剑术出神入化,雄踞江南三十年,未遇敌手。如今他虽然年事已高,但气功精湛,剑法臻于化境,炼药堂堂主康折松一身毒功,蛇拳毒掌当者披靡,亦被他一剑重创,倒地不起,只剩下半口气,眼看是不成了。

    人的名,树的影,夏荇活动一下头颈,松松肩膀,百辟鬼头刀斜抵地面,抬头望着寂寥的天空,心想:“这会不会是我生平的最后一战?”

    夏芊注视着他伟岸的背影,如能撑起山岳,此刻也变得疲倦而僵硬,她鼻子忽然一酸,心道:“二哥一旦倒下,我也不能幸免,镜花水月一场空……祸起萧墙,竟没有半点防备,好不容易争来的人生,也就此走到了尽头……”

    赵衍之忍不住提醒道:“宋掌门,夏荇深得夏去疾的真传,伏魔刀法刚猛无俦,大意不得!”

    宋点冷哼道:“赵舵主过虑了,区区伏魔刀,还不在宋某眼里!”

    夏荇收回目光,心情恢复平静,宋点的自大是他的致命伤,金刚怒目伏魔刀或许奈何不了他,但河清海晏平波剑一定能攻其不备,收到奇功,那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一剑,就连他深信不疑的小妹夏芊,也不清楚平波剑的底细。

    夏去疾年轻时机缘巧合,得了一块天外陨铁,却始终找不到高明的匠人打造,留之无用,弃之可惜,渐渐熄了心思,只作顽铁看待。直到三十七岁时,他在深井山中遇一老道,自称“萝菔”,遁世隐居,不知寒暑,夏去疾以为奇人也,曲意结交,相谈甚欢。

    恰逢城中大疫,夏去疾得萝菔道人赐下一方,活人无数,天龙帮应运崛起,辟长洲、津口、合浦、杏川四处分舵,奠定了江南第一大帮的根基。夏去疾感其德,将陨铁相赠,萝菔道人看过此铁,说其中蕴含一点“铁母”,非是凡物,留在他手中非但无用,反受怀璧牵连。夏去疾知那老道是神仙一流的人物,金口玉音,绝无虚言,当下将陨铁交与其人,托他代为处

    置。

    萝菔道人也不推脱,剖取“铁母”,接下因果,将剩下残铁铸成一刀一剑,刀取其坚,剑取其利,剑藏刀中,刀剑合一,虽不是绝世神兵,终究出自仙家之手,非寻常兵器可比。夏去疾家传金刚怒目伏魔刀,刚猛绝伦,得此刀如虎添翼,平添三分威力,他又处心积虑求来一路河清海晏平波剑,暗暗传与二儿夏荇,命他只在无人时演练,作为死中求活的一招杀手,非到绝境,不可暴露。

    眼下的境况,已是绝境,即便奋起余力,一剑刺杀“铁龙”宋点,又能奈赵衍之何?夏荇咬紧牙关,目眦迸裂,淌下两行血泪,正当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响起一声怒喝:“羊护,你因何在此?”

    铁翎异瞳鸽引来之人,却是华山派“掌剑双绝”仇诸野。

    河朔羊氏惨遭灭门,河北三镇陷入一片混乱,赵伯海叛军勾结胡人,重兵压进,三镇节度使腹背受敌,只能避而不战,放任胡人烧杀掳掠,兵锋直指京师。天京城安危事关重大,惊动了仙城,李希夷飞剑传书,华山派掌门厉轼权衡利弊,只得暂时放下郭传鳞一事,亲率五峰五支驰援天京。

    临行之前,他托付仇诸野,四下寻访郭传鳞的下落。

    当日杜微上华山逼问厉轼,遭其暗算,被炼为“元阴尸鬼”,铁翎异瞳鸽亦被他一并擒下,禁锢在灵隐洞中,暂未处置。那扁毛畜生与杜微精血勾连,颇有几分通灵,郭传鳞既然吸了杜微精元,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正好拿来一用。厉轼在铁翎异瞳鸽体内种下一缕元阴之气,粗加祭炼,以铜哨操纵,交与仇诸野,着他便宜行事。

    郭传鳞魂魄已亡,这一点毋庸置疑,厉轼怀疑他的肉身被什么鬼物趁机侵占,作祟为乱,连“元阴尸鬼”都被他一口吸干,那鬼物的厉害可见一斑。不过这些推测不能跟仇诸野明说,他只能含糊其辞,告诫他谨慎行事,切勿打草惊蛇,一旦有消息,速速报他知晓。

    仇诸野为韩兵打伤,摧心掌

    摧残脏腑,内伤久久未愈,华山派驰援京师,激斗在所难免,厉轼另有差遣,正中下怀。他不急不缓,一路跟随铁翎异瞳鸽跋山涉水,累了就多歇几日,遇到城镇,便找个客栈烫烫脚,小酌几杯,浑不把厉轼的叮嘱当回事。在仇诸野看来,李一翥犯上作乱一事,颇有蹊跷,不过掌门既然一口咬定,他也犯不上为其翻案,平白滋事,旁人或许不知,他又如何不清楚,厉轼号令华山的背后,有华山宗剑修李希夷为其撑腰。

    这一日,仇诸野沿江缓缓南下,天色已晚,津口城近在眼前,正打算入城找个客栈歇下,好生喝几壶浊酒,不想铁翎异瞳鸽竖起翎羽,“咕噜噜”叫了几声,振翅飞入城中,铜哨根本唤不回。他心知有异,急展轻功紧追而去,但那扁毛畜生飞得何其迅捷,转眼就没了踪影,仇诸野又不便惊世骇俗,在城中疾驰,只能耐着性子小心搜寻,直到夜深人静,才放开手脚,一路摸到了炼药堂。

    恰逢赵衍之犯上作乱,挟众夜袭,炼药堂乱成一锅粥,仇诸野出身名门大派,哪里看得起帮派厮杀,趁乱兜了几圈,没找到铁翎异瞳鸽,却劈面撞见魏十七。他长年在松桧峰清修,对郭传鳞并不熟悉,倒是羊护入门早,多见过几面,再加上魏十七刻意改易容貌,仇诸野一时认错了人,脱口叫了句:“羊护,你因何在此?”竟由此坐实了他的身份。

    利剑破空声骤然响起,“噗嗤”一声轻响,紧接着鲜血嘶嘶飞溅,尸身颓然倒地。宋点脸色数变,羊护安然无恙,那他最钟爱的徒弟闵仲椿却到哪里去了?赵衍之亦想到这一节,心中不觉一凛,终于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什么,华山派的记名弟子,难不成厉害到这等程度,连闵香主都奈何不了他,铩羽而归?

    片刻后,一个挺拔的身影进入视野,久病初愈,神情倦怠,手中利剑滴滴答答淌着鲜血。宋点一见此剑,顿时脸色大变,厉声喝道:“秋冥剑如何在你之手?仲儿……仲儿他人在哪里?”他隐隐猜到了爱徒的命运,却万万不敢相信。

第二十五节 机关算尽

    宋点犹抱一丝侥幸,赵衍之一颗心却沉到谷底,栖霞派秋冥剑落入羊护之手,闵仲椿凶多吉少,他谋划多年的大事,保不定折在这小小的意外上。

    “剑在人在,剑失人亡!”魏十七将秋冥剑一甩,血滴淌得干干净净,剑身锃亮如镜,映出窄窄一方天地。

    宋点五内俱焚,厉声道:“你胡说!”双足一蹬,巨鹰捕食般凌空扑向魏十七。夏荇胆气横张,大喝一声,挥动百辟鬼头刀,抢上半步,意欲截击宋点,赵衍之见形势不妙,猱身扑上前,蜷缩成一团,双手各持一柄短刀,一寸短,一寸险,抢入夏荇身前,将其挡住。

    百辟鬼头刀既沉且长,一旦被对方抢入空门,与赤手空拳无异,夏荇强行提起一口真气,将鬼头刀舞成一团黑影,赵衍之前扑之势骤停,左手高,右手低,双刀反射月光,晃得夏荇睁不开眼。

    连同仇诸野在内,魏十七今夜已连杀四人,胸中杀意勃发,“铁龙”宋点自恃武功了得,凌空扑击,身无借力之处,他窥得破绽,右臂一振,秋冥剑脱手飞出,一道流光稍纵即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宋点先被一剑穿胸,后听得剑啸响起,人在空中门户大开,直挺挺摔了下来,老脸扭曲成一团,不敢相信自己竟死于此时此地。

    栖霞派数名弟子目睹掌门惨死,本该义愤填膺,奋不顾身上前报仇,偏生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一人尖叫起来:“妖法……他……他使妖法害了掌门!”众弟子反而宽下心来,没错,一定是妖法,本门的剑法再怎样高明,终不是妖法对手,报仇雪恨云云,非不为也,实不能耳!

    夏荇哈哈大笑,百辟鬼头刀席卷而去,赵衍之心头一片冰凉,“铁龙”宋点一剑惨死,栖霞派弟子踯躅不进,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势已去,他当机立断,弃下众人独自逃逸。此人轻功好生了得,燕子三抄水,八步赶蝉,梯云纵,几个起落,转瞬消失于墙头。

    蛇无头不行,正主儿走了,剩下的小

    兵小卒面面相觑,胆气俱丧,顿时作鸟兽散。夏荇也不去阻拦,长长舒了口气,以刀拄地,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夏芊的心怦怦直跳,那脱手一剑疾如雷霆,堂堂栖霞派掌门,连阻挡的念头都来不及起,就死于非命。她双手抱在胸口,慢慢蹲下身,脑子里一片混乱,这才觉得后怕不已,今日若无羊护力挽狂澜,若无他力挽狂澜……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天色大亮,津口城从沉睡中苏醒,天龙帮经营数十年的分舵,闹腾了大半夜,沸反盈天,然而积威之下,官府不敢来打听,市井小民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后世的武林野史是这样记载的:乾泰十三年秋,天龙帮杏川分舵舵主赵衍之心怀不轨,犯上作乱,勾结栖霞派夜袭津口分舵炼药堂,少帮主夏荇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催敌锋于正锐,以伏魔刀法击杀栖霞派掌门“铁龙”宋点,重创叛徒赵衍之,揭开了天龙帮祸乱天下的序幕。

    然而当时真实的情况是,夜深人静,羊护离开水榭花厅后,夏荇唤来长洲分舵舵主邬仝,继续商议北上的细节,大有通宵达旦之意,直到赵衍之按捺不住,率众攻入炼药堂,他们还没有散去。

    炼药堂在那场夜袭中几乎全军覆没,军/用弩机势如破竹,杀伤无数,易廉、何檐子等为弩箭所伤,甫一接战就败下阵来,康折松拖起病躯迎敌,连杀十余人,却被宋点一剑重创,无力再战。

    夏荇、夏芊、邬仝三人且战且退,与康折松、易廉、何檐子等会合,据蛇房固守。蛇房乃炼药堂重地,屋坚墙厚,只留一道门户出入,易廉灵机一动,焚烧雄黄驱使群蛇助阵,来敌一时间慌了手脚,这才稳住阵脚,赢得喘息之机。

    赵衍之费尽口舌,威逼利诱,说动津口分舵舵主侯金彪共襄盛举,但他只答应约束手下两不相帮,赵衍之之所以有底气冒险一博,是因为他手头还藏了一张栖霞派的暗牌。栖霞派掌门宋点是他远房长辈,祖上的香火情分一直没断,其爱徒闵仲椿又是杏川分舵最年轻的香

    主,此战过后,即可积功升任堂主。有栖霞派助阵,即便侯金彪坐山观虎斗,也无碍于大局。

    “铁龙”宋点果然不同凡响,甫一出手就重创炼药堂堂主康折松,赵衍之趁势将夏荇逼入绝境,眼看天光渐亮,夜袭临近尾声,只剩夏荇一人负隅顽抗,再也撑不了多久。

    赵衍之看准夏荇精疲力竭,全靠最后一口真气苦苦支撑,但他没有亲自下场,而是请宋点出手作最后一击,一来爱惜羽毛,不想背负杀害少帮主凶手的恶名,二来爱惜身体,不愿直面猛兽临死前的反扑,所以假借外人之手,掩人耳目。

    谁都没想到羊护突然出现,脱手一剑击杀宋点,如同屠一狗。形势急转直下,赵衍之功亏一篑,他蛰伏多年,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羊护这个变数,华山派一个三代弟子,记名弟子,河朔羊氏的纨绔子弟,学了没几年剑,就厉害到这等程度?赵衍之亲眼目睹,由不得他不信。

    如果津口分舵舵主侯金彪倾力相助,而不是置身事外,如果当夜夏荇业已安睡,弩机齐射,猝不及防,如果闵仲椿能拖住羊护,迟上一时半刻再出现……有太多的如果,赵衍之很可能就得手,夏荇一死,天龙帮易主,之后二十年的历史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赵衍之说的一点都不错,以有心算无心,把人手用在刀刃上,的确收到了奇效,他唯一欠缺的就是运气。

    所以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户一族,一帮一派,一城一国,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兴衰成败,一切都是偶然。

    炼药堂一战,死难无数,最后幸存者只有夏荇、夏芊、邬仝、易廉、何檐子和一个叫顾伯阳的学徒,侯金彪态度不明,官府随时会出现,继续留在此地,授人以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夏荇当机立断,决定先脱离险境,再作打算,令他没有料到的是,羊护根本不把即将到来的危险放在心上,施施然带上白蔻和黄芪,安步当车,形同郊游。

第二十六节 偷鸡不成蚀把米

    夏荇啼笑皆非,一行人累的累,伤的伤,再带上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岂不是自寻烦恼!待要劝阻,转念又一想,艺高人胆大,羊护剑法何等了得,连栖霞派掌门都被他一剑毙命,即便赵衍之贼心不死,说服侯金彪率众追击,他又怕些什么?

    不过他心中充满了疑惑,河朔羊氏富可敌国,却非武林世家,羊护亦只是华山派一个记名弟子,名声不显,怎地藏得如此之深?但眼下还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平安返回总舵。

    天色虽明,早市未开,顾伯阳甚有眼色,提前找来一辆大车来代步,他年轻时赶过车,重操旧业,驾轻就熟,马蹄的的踏过寥落的大街,踏破江城的冷清,往城门驰去。路过凤尾楼时,魏十七命顾伯阳停下车,让白蔻黄芪二女自去,夏荇心下了然,原来他只是顾念一夜的情分,载她们一程,送归凤尾楼,有主事之人从旁说项,侯金彪赵衍之也不至为难她们。

    黄芪受了一夜惊吓,有如倦鸟归林,怯生生谢过羊护,挪身跳下马车,不小心崴了脚,眼泪汪汪,蹲在地上站不起身。回头看时,却不见白蔻下车,顾伯阳甩了个鞭花,匆匆驾车而去,原来白蔻颇有主见,拿得定主意,身价既已赎清,就不愿回凤尾楼当什么清倌人浊倌人,宁可追随羊护浪迹天涯。

    夏荇也不感到意外,命顾伯阳动身赶路,切勿耽搁。看守城门的兵卒探头探脑,见天龙帮炼药堂易长老露面打了个招呼,明知不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驾车出城。开什么玩笑,易廉易长老长年执掌蛇房,眼光尤毒,多看你几眼就死了,哪个不要命的敢阻拦!

    马车行迹分明,无从掩饰,一行人离开津口城,来到荒山野地,即弃车徒步,入深山赶出三十多里路,在江边一个幽深的小山坳歇口气。何檐子打点起精神为众人疗伤,微风吹来,竹林沙沙作响,伤者疲倦至极,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夏荇赤着上半身,何檐子在后背上抹上消炎生肌的膏药,一阵刺痛过后,伤口清凉而舒适,他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忧心忡忡道:“我们在

    这里歇上半日,邬舵主他们撑不下去了。”

    走得匆忙,没顾得上带些吃食,魏十七跟夏荇说了一句,提起秋冥剑往山林而去,找些野味充饥。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夏荇失血不少,腿脚软绵绵的,一旦坐下就站不起身,只能将此事拜托他。顾伯阳甚有眼色,自知能力有限,当下拾掇了枯枝竹叶准备生火,又砍了几节竹筒,到江边去取水。

    夏荇有些灰心丧气,主客业已颠倒,羊护一朝康复,小小的天龙帮如何拿捏得住他!龙蛇并起,河朔羊氏,嘿嘿,嘿嘿,原本以为是千载难逢的大机遇,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没想到贪心不足,对方竟然是头深藏不露的大象。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夏荇招招手,把白蔻叫到身边,上下打量了几眼,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

    夏芊凑上几步,目光炯炯盯着白蔻的俏脸,看得她有点害羞。不过当着少帮主和小姐的面,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她将羊护干嚼野参茶叶的举动描述了一回,觉得有点好笑,又吞吞吐吐含混其辞,说了几句三人胡天胡帝的勾当,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哭来,最后提及羊护击杀那两名黑衣人,强调道:“他会妖术,一定是妖术,手都没抬,那个拿弩机的坏人就倒下了!”

    “拿弩机的坏人!”夏芊很喜欢这个说法,轻声重复了一遍。

    白蔻瞥了她一眼,委屈道:“本来就是嘛,小姐又笑话我了!”

    风声一阵轻一阵响,夏荇沉吟良久,心绪起伏,叹气道:“我们都低估羊护了,他隐瞒了很多东西,不过,他对我们似乎没什么恶意,反有借重之意,否则的话,也不会如此轻易就答应。”

    夏芊扁扁嘴道:“什么借重,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河朔羊氏只剩下他一人,孤掌难鸣,只要我们还有用,他就不会轻易放弃。嗯,白蔻不成,还是我来摸摸他的底!”

    白蔻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捏着衣角扭捏不安。夏芊伸手点点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软

    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夏荇犹豫片刻,摇头道:“算了,不要再节外生枝,示人以诚吧。白蔻是明显的破绽,他是聪明人,不会看不出来,我也不打算瞒他了!”

    夏芊眼珠一转,道:“你是说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夏荇苦笑道:“只怕是这样的,他刚才主动避开,就是让我们商量个子丑寅卯出来。同在一条船上,今后还要继续走下去,开诚布公对大家都好。”

    夏芊嘟囔道:“这样的话,费好大劲把白蔻送到他身边,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夏荇摸摸她的头,哑然失笑道:“你这小脑袋瓜里都琢磨些什么?哪儿学来的粗俗话,一套一套的!”

    夏芊吐了吐舌头,心中鼓着劲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过得小半个时辰,魏十七提了一只黄獐回到山坳中,顾伯阳忙过来接手,洗剥干净,架在火上烤得焦香扑鼻,切碎了分给众人充饥。獐子肉细腻甘爽,没有大料祛除腥臊,夏芊和白蔻吃不惯,浅尝辄止,剩下的都给男人分食干净。

    腹中有了食,又歇了好一阵,众人恢复了几分力气,商议下一步的打算。赵衍之为什么要叛乱?栖霞派因何与天龙帮为敌?军/用弩机是从哪里来的?津口分舵究竟站在哪一边?总舵眼下是怎么个情势?身处深山老林,消息不通,一时间也无从判断,唯一令夏荇感到安慰的是,临行之前,他们已将老帮主夏去疾送往深井山中静养,有贴身一十八铁卫看顾,再加上老神在在的萝菔道人,不至为赵衍之所趁。

    顾伯阳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长年在山中刨食,对周围的山林甚是熟悉,他不辞辛劳,登高远眺,寻思了好一阵,折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幅简陋的地图,只须向西翻过几个山头,渡江北上,抄个近路,大约三五天脚程,就能回到天龙帮铜陵总舵。

    夏荇斟酌再三,决定先去总舵探听风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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