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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节 以色事人者

    一行人翻山越岭,抢在断黑之前,来到一个名为“胥阳”的小镇,寻了个客栈暂歇一晚,翌日一早再动身。偏僻的小地方,山路难行,往来商旅也少,客栈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一拨生意,老板无精打采缩在柜台后,小二也没吃饱饭,懒懒散散上前招呼。

    众人点了牛肉和汤饼,胡乱吃些充饥。肉是黄牛肉,既粗且老,淡而无味,汤饼半生不熟,中间的芯子硬邦邦的,半天嚼不烂。夏芊向来在饮食上颇为挑剔,腹中虽然饥饿,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就撂下了筷子。

    夏荇劝她道:“不吃饱,可是没力气赶路的!”

    夏芊扁扁嘴道:“吃这种东西,我宁可饿肚子!”

    白蔲暗暗叹了口气,饭菜虽然粗粝,不对胃口,她还是强迫自己多吃一些,路途遥远,风餐露宿,错过这顿,保不定就没下顿了。邬仝、易廉等都是老江湖了,肚中正饿得慌,哪有心思分辨滋味,稀里呼噜吃了个碗朝天。

    夏芊百无聊赖,托着腮帮子到处乱瞅,正好看见羊护问小二讨了几瓣生蒜,剥去外皮,就着汤饼吃下去,十分香甜的样子。她皱起眉头,回头瞧瞧白蔲,忽然生出一个黠促的念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色一片漆黑,风声穿林而过,山呼海啸,有如百鬼夜宴。

    众人勉强填饱了肚子,各自去客房歇息。客栈**有五间上房,顾伯阳全包下来,少帮主夏荇一间,羊护一间,邬仝一间,易廉和何檐子一间,夏芊和白蔲一间,他自己则留在楼下,找个柴房胡乱打个盹。

    这样安排十分妥贴,但夏芊借口不惯与人合住,硬把白蔲赶了出来。

    白蔲无可奈何,她知道夏芊的用意,只得等众人都睡下了,蹑手蹑脚来到羊护房前,屈指轻啄几声,试探着推了一下,房门应手而开。昏黄的烛光下,羊护坐在桌前,静静地望着自己。

    “羊先生……你还没有歇下?”白蔲有些手足无措,她觉得羊护的目光形同利刃,一直刺进她内心深处,在他跟前,她是藏不住秘密的!

    魏十七

    拿起粗瓷茶壶,倒了两杯茶,招呼道:“ 坐吧。寒夜客来茶当酒,刚才我一直在猜想,来的会是夏荇还是夏芊,没想到是你。”

    话说到这份上,白蔲只好老实坦白道:“羊先生,我不是凤尾楼的清倌人,黄芪才是。”

    “我知道。”

    白蔲玩弄着衣带,心中暗暗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少帮主明明关照她坦诚以对,实话实说,但她生怕说错了话,反惹得对方看轻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她有些在意羊护的看法,惦记着他的心思。

    “之前隐瞒了真实的身份,那么现在可以说实话了。不是凤尾楼的清倌人,你又是谁?”魏十七端起缺口的粗瓷茶杯喝了口茶,味道很拙劣,但他不在乎。

    白蔻惴惴不安道:“……我是天龙帮的人,父母在总舵云门堂做事,有一回帮派火拼,死于非命,夏老帮主收养了我,让我服侍小姐,照顾她起居。小姐七岁那年,老帮主有心提拔,让我拜在云门堂堂主门下,学了点功夫防身。这次少帮主让我随行,是为了摸一摸羊先生的底,没什么坏心。”

    魏十七哑然失笑,如此貌美的少女,正当韶华,歌喉动人,洗得白白净净送进房来,能有什么坏心,吃到嘴里的肉,滋味最要紧,谁会在意出身来历!他拍拍白蔻的肩膀,问了几句天龙帮的旧事,也不是什么隐秘,白蔻不假思索,一一道来。

    天龙帮号称“江南第一大帮”,总舵位于铜陵,由老帮主夏去疾坐镇,下设大风、雷泽、云门三堂,三位堂主都是当年追随老帮主打天下的旧人,忠心耿耿,把总舵打点得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除铜陵总舵外,天龙帮陆续开辟了长洲、津口、合浦、杏川四处分舵,这些年老帮主年老力衰,逐渐把帮中事务移交给少帮主处置,长洲分舵舵主邬仝是少帮主的心腹,津口分舵舵主侯金彪态度不明,合浦分舵舵主丁慎只听老帮主一人,杏川分舵舵主赵衍之心怀不轨,天龙帮看似兴旺,实则暗流涌动。

    白蔻年纪尚轻,自然没有这等见识,这些话都是云门堂堂主杜罂闲谈时说起的。杜罂对白蔻甚好,习武之外,还教她唱曲弹琵

    琶,说女子年轻貌美一时得宠,终非长久,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学些技艺在身,日后有个依靠,闲来也可消愁解闷。

    这位杜堂主是个聪明的女人,要经历多少事,才能想得这么透彻,白蔻资质平平,功夫粗浅得很,充其量强身健体罢了,杜罂当是早看出这一点,才跟她说这些的。魏十七称赞了她一句:“嗯,你学得很不错,琵琶弹得好,曲子也唱得好听,虽然我听不大懂。”

    白蔲心中欢喜,试探着问道:“羊先生,你是什么时候疑心我的?”

    魏十七漫不经心道:“一开始吧。”

    白蔲愣了一下,她对自己扮演凤尾楼的清倌人很有自信,该学该练得手段,一样都没拉下,羊护连曲子都听不懂,不至于看出什么破绽才对。她有些不服气,试探着问道:“我有什么地方扮得不像?”

    魏十七道:“你练过功夫,血气比常人旺盛,和黄芪站在一起,差别很明显。”

    白蔲听得一头雾水,血气旺盛还能看出来?是头发黑亮,还是肌肤光泽?黄芪是凤尾楼的红人,容色姿态百里挑一,温婉动人,我见犹怜,哪有什么明显差别?但她听出羊护不欲深谈,乖巧地闭上了嘴。

    “夏芊小时候是不是很顽皮?”魏十七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了窗户,凉风吹入屋内,夹杂着山林的气息。

    白蔻下意识道:“老帮主说她古灵精怪,有很多奇怪的想法,喜欢捣鼓恶作剧,让人啼笑皆非。”

    “比如说,蹲在窗外听壁角,也不嫌累?”

    白蔲恍然大悟,起身走到魏十七身旁,探出头去,瞥见夏芊的身影一晃而过,开心地笑了起来。羊先生早就发觉她了,故意东扯西扯,说些没着落的话,小姐大概蹲得腿都麻了,肚子里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如其所愿,你留下来,不要走了。”魏十七掩上窗,伸手将她拉入怀中,说话的时候,嘴里有大蒜的气息。白蔲心中一颤,不知道是喜是忧。

第二十八节 睁只眼闭只眼

    胥阳镇外有一条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虽然坑坑洼洼,勉强可以走车马。翌日一大早,顾伯阳胡乱擦了把脸,空着肚子先到镇上的驴马行,雇下两辆破旧的驴车,谈好价钱,让车夫在客栈外等候。

    虽说是驴马行,在胥阳这种小地方,一向只有驴,没有马。马是奢侈的牲口,不喂精料就掉膘,驴子就不同了,吃得粗,干得多,不拉车的时候还可以拉磨,好糊弄。

    顾伯阳向店小二打听明白,离了胥阳,沿着土路走上几十里地,有一个叫庆津的古渡口,很多做小买卖的商家都从那里雇船渡江的。

    驴车走得慢,颠得厉害,但总比徒步跋涉节省力气,追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他们身上多少都带伤挂彩,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夏荇估摸着黄昏前抵达庆津渡,顺利的话还赶得上最后一拨渡船。

    迎着刺眼的晨曦,一行人踏上了归途。

    夏芊双手抱膝坐在驴车上,像不倒翁一般左摇右晃,好奇地四下里张望,别人都闭目养神,只有她精力充沛,虽然目睹**裸的杀戮,单纯的心思却没受任何影响,风轻云淡,不萦于怀。

    白蔻不无羡慕,心道:“小姐到底是年轻啊,无忧无虑。不过话说回来,赵衍之率众袭杀炼药堂,死难无数,何其惨烈,她是当真不为外物点染,还是故意装作无动于衷?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姿态,小姐真让人捉摸不透!”

    她又看了羊护一眼,“这个人哪,听说是河朔羊氏的纨绔子弟,吃了不少苦头,变了个人似的,既没有消沉下去,也没有像弓弦一样时刻绷紧,小姐在他跟前,显得有些虚伪了……”

    回想起炼药堂荒唐的一夜,胥阳镇荒唐的一夜,白蔻心神有些恍惚。老帮主对她不错,杜堂主对她也不错,但夏荇一个念头,她就得赶去凤尾楼,跟着那些清倌人学做清倌人,身不由己送到陌生人枕边,使出浑身解数讨他欢心。她觉得委屈,又有点庆幸,能够静静躺在一个年轻男人身边,细数他的呼吸,知道他既不沉迷,也没

    有瞧不起自己,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虽然他的呼吸有大蒜的味道!

    夏芊在车尾下风处,也嗅到了大蒜的味道。铜陵总舵有好几位长老是北方人,嗜吃面食,一日三餐都把蒜瓣嚼得嘎吱嘎吱响,夏芊每次经过他们的小院,都要掩鼻疾走而避之。但为了满足好奇心,她不得不忍受羊护呼出的气息。

    她歪着头,主动跟羊护搭讪:“羊先生,你们家在河北三镇的生意,做得很大吧?”

    夏荇立刻警惕起来,他知道妹子打小就机敏过人,最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意,当她用心试探的时候,每一句话别有深意。他有意无意碰了夏芊一下,暗示她不要多事,得罪了羊护。

    魏十七道:“当年有北羊南韩说法,河朔羊氏和扬州韩家都是天下闻名的大豪商,生意当然不会小,说维系万人衣食也不为过。”

    夏芊兴致勃勃道:“经商我是不懂,你们都做些什么生意呢?”

    “商人逐利,天下的生意都差不多,酒楼,当铺,茶马,丝绸,珠宝,利润大的无非是这些,大抵与衣食住行相关。”

    “衣食住行不可或缺,现下这些生意是谁在经营?”

    这一问切中要害,连夏荇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却听羊护轻飘飘道:“谁知道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生意总有人接手,官府,帮派,行商,有力的多占几分,坐享其成,没力的帮人跑腿,挣个辛苦钱。胡人南下,兵荒马乱,丝绸珠宝之类生意估计做不下去,酒楼当铺茶马保不定更兴旺。”

    “羊先生可没有提赌场和青楼!”

    “那都是伤天害理的买卖,羊氏祖训不能沾手。生意做得再大,也得留点肥肉给三镇的节度使吧,总不能让他们一味喝汤,而且这种生意,没有军方在背后撑腰,没人敢做。”魏十七并不知晓什么羊氏祖训,想当然的解释,却说得有模有样,挑不出毛病。

    夏芊立刻醒悟过来,河北三镇不同于中原,节度使一手遮

    天,羊氏不可能把所有生意都占尽,得高人指点,只做“衣食住行”的买卖,也是免祸自保的良策,兵祸四起,世道再乱,也动摇不了羊氏的根本。可是谁会想到,有人会釜底抽薪,干脆把羊氏家族一锅端了!

    她想了想,继续试探道:“炼铁锻兵的利润也很高……”

    夏荇重重咳嗽一声,为妹子的无知感到脸红。

    魏十七慢吞吞道:“夏小姐,本朝从开国起就实行盐铁专卖,未经官府许可,私自锻造兵器,那是等同于谋逆的重罪,按律法要诛九族的。当然我们习武之人没那么多讲究,世道这么乱,侠以武犯禁,很多时候官府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但要当成光明正大的生意来做,似乎不大可行。”

    “废话,我当然知道盐铁专卖!”夏芊肚子里嘀咕了一句,眼珠一转,又问道:“那么造玻璃呢?”

    “玻璃浑浊易碎,运输不便,造价高昂,没法跟陶瓷比。制造玻璃器皿多半是朝廷的造办,专供皇室大内,民间只用陶瓷,没有商号靠贩卖玻璃获利的。至于民间为什么用陶瓷,价廉物美只是一方面原因,更要紧的是陶瓷磕破了还能凑合着用,碎了也能粘起来,玻璃磕破了,那是要划伤人的。”

    夏荇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原因,果然隔行如隔山。他忍不住打断了妹子,插嘴道:“羊先生不愧是河朔的大商家出身,对生意上的事了如指掌,今后有机会,还要向你多请教。”他背着羊护朝夏芊甩了甩衣袖,让她谨言慎行,不要乱说话,就算要打听河朔羊氏的生意,也不急于一时。

    “少帮主客气了。”

    夏芊心中好生失望,她本来还想提一下火药、活字、诗词什么的,看来夏荇并不领她的情,觉得她太性急,吃相难看。二哥冤枉她了,她哪里想得那么远,已经为那三七开的利润未雨绸缪了,其实她只是想试探一下,羊护是不是她认为的那种人。

    是还是不是呢?她有些吃不准。

第二十九节 幕后黑手

    中午时分,一行人在路旁树荫下打尖。胥阳镇客栈隔壁的点心铺买的干粮,杂粮馒头和蜂窝糕,馒头又冷又硬,蜂窝糕有些发酸,但比起昨晚的汤饼,似乎还可口一些。

    顾伯阳把油纸包里的剩牛肉分给众人,自己只吃两个杂粮馒头了事。

    车夫蹲在地上,直着脖子吞咽干硬的烧饼,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让人联想到井里的吊桶。他们咀嚼的速度突然慢下来,顾伯阳这才意识到,盯着别人吃东西不大礼貌,他尴尬地笑笑,往嘴里塞了一口粗糙的馒头。

    他心中暗暗感叹:“运气霉到家了!原以为当上炼药堂的正式学徒,就能在城里安顿下来,定定心心学点本事,没想到先是给羊先生当长随,接着炼药堂就被挑了,跟着少帮主逃亡,背井离乡,还不知能不能平安到铜陵……”

    同甘苦,共患难,这是难得的机遇,道理他都懂,但心中却惶恐忐忑,担心自己等不到云开月明的一天。

    众人各自想着心事,默默无语,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烟尘飞扬,急速迫近,夏荇警惕地抬起头,右手按在刀柄上,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是追兵,还是路过的哨骑?

    车夫愕然望着他们,手一抖,烧饼不觉掉在了尘土里。

    三骑人马气势汹汹,毫不掩饰敌意,马匹和铠甲表明他们是军方的轻骑兵,夏荇看到为首一人手里的弩机,心中顿时一凛。赵衍之夜袭炼药堂,用的正是军/用弩机,原以为是他花重金从黑市收购的,现在看来,军方才是这起叛乱事件的幕后黑手。

    一切都昭然若揭,没有人在背后撑腰,换个说法,没有人在背后威逼,赵衍之便是吃了狼心豹子胆,也不敢犯上作乱,侯金彪也不至被他说动,袖手旁观。

    短短十余息,当先一骑已经驰到跟前,勒住马匹,那骑手举起弩机,稳稳对准了夏荇,厉声喝道:“谁都不准动!”

    夏荇暗暗打了个手势,易廉抬手打出三枚铁蒺藜,他动作太猛,牵动腋下的伤口,疼得老脸一阵抽搐。

    铁蒺藜

    直奔脸面而来,事发突然,那骑手吓了一跳,人在马上闪避不及,他下意识举起弩机护住眼鼻,夏荇趁机一跃而出,连人带刀撞入他怀中,用刀背将其生生砸飞。那骑手仰天栽倒在地,胸前的铠甲深深凹陷,七窍流血,扑噜扑噜吐着血沫,眼看是活不成了。

    剩下二人相距十余步,急忙勒住马匹,一人从马鞍旁抽出响箭,弯弓搭箭,仰天射出,另一人用弩机瞄准夏荇,果断地扣下扳机。

    夏荇早有防备,闪身躲在溜缰马后,待弩箭飞过,操起百辟鬼头刀冲上前,与此同时,何檐子也麻利地戴上鹿皮手套,抓了几枚淬毒的铁蒺藜从侧面包抄。

    那骑手丢掉弩机,拔出朴刀催马上前,借助战马的冲力,居高临下,狠狠一刀劈下。夏荇没有正面迎击,闪身绕到对方的反手,手腕一抖,鬼头刀平平拍在他胸腹之间,那骑手疼得脸色煞白,一个倒栽葱摔下马来。

    剩下一人失去再战的勇气,圈转马头就跑,何檐子抢上一步,铁蒺藜打中他脸部,钩吻蛇毒侵入心窍,没跑出几步就滚落在地。溜缰马收不住蹄,重重踩在他腿上,骨头“咯噔”一声断为两截,但他浑身僵硬,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了。

    官兵死的死,伤的伤,夏荇一行业已暴露,接下来要应付的,极有可能是朝廷的正规军,夏荇当机立断,命顾伯阳把三匹溜缰马牵到一处,解下驴车上的两匹大叫驴,二人一骑,弃车赶往渡口。

    那两个车夫见他们杀人如同割鸡,哪敢上前争辩,缩在树后一个劲地发抖。

    夏荇板起面孔盘问那幸存的骑手,不想他甚是倔强,紧闭双唇,怒目而视,一个字都不肯说。时间仓促,即刻就要动身,手头又没趁手的刑具,何檐子操起驴鞭,夹头夹脑一通乱抽,那骑手面目狰狞,额头上冷汗涔涔,始终没有开口。

    魏十七拾起弩机看了看,机尾刻有“邗火一七三”,心中不觉一动,邗军江都大营,首乌山,火字营,邓茂,难不成他也插手天龙帮的内乱?胡人掳掠河北三镇,天子梁元昊移驾扬州避难,淮王梁治中按捺不住,打算动手了?

    他举步走到何檐子身旁,举起秋冥剑,手腕轻抖,将铠甲剖开,剑尖抵在那骑手脐下三寸,道:“我数到三,没反应就阉了你。一……”

    秋冥剑削铁如泥,剑锋落处,铠甲嫩如豆腐,那骑手浑身寒毛根根倒竖,不等他数第二下,一迭声道:“我……我……我说……”生怕他拿捏不稳,手一抖,伤了子孙根。

    夏芊大皱眉头,轻轻跺了一下脚,忍不住笑了起来,嘀咕道:“无赖手段,哪像个正经的世家子弟!不过,嘻嘻,还真管用……”

    白蔻勉强笑了下,一颗心砰砰乱跳,连朝廷的轻骑兵都出动了,他们面对的,将是怎样强大的敌人!

    胯间凉飕飕的,那骑手脸色数变,彻底丧失了勇气,竹筒倒豆子,夏荇问什么就答什么,毫不隐瞒。

    那三名轻骑兵隶属邗军火字营邓茂麾下,由偏将李牧统领,奉命南下津口城,与天龙帮舵主赵衍之里应外合,剿灭津口分舵炼药堂。按照预定的计划,赵衍之率人马夜袭炼药堂,李牧率一队轻骑兵驻守城外,追杀脱逃的漏网之鱼,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调拨了一批军/用弩机,助赵衍之一臂之力。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李牧从首乌山南下,途中恰逢暴雨,山洪爆发,耽搁了数日,紧赶慢赶来到城外,赵衍之已等不及,连夜攻入炼药堂。一场大战,折戟而逃,夏荇等先一步离开津口城,消失在深山老林,不知所踪。

    李牧当机立断,命轻骑兵沿江搜索,或三或五,广撒耳目,寻找夏荇一伙的行踪,如遇敌踪不可恋战,速速以响箭联络。只是他初为偏将,高估了中军骑兵的战力,三五成群还远不够,轻易就被“漏网之鱼”拿下。

    夏荇反复盘问,邗军之中是谁人主事,挑动赵衍之犯上作乱,火字营邓茂中军又去了哪里,那骑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邓茂亲领主力南下,人数不下三千,俱是久经沙场的劲卒。他默默回头看了夏芊一眼,脸色惨淡,二人心中都清楚,邓茂十有**去了铜陵总舵,继续往前走,是自投罗网。

第三十节 欲回天地入扁舟

    虽然没问出太多的东西,对夏荇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的敌人是邗军,赵衍之不过是马前卒,摇旗呐喊的小喽啰。迎头一棒,他心情很糟,使重手法点了那骑手的死穴,把他丢进草丛里,招呼众人继续上路。

    何檐子压低声问道:“那两个车夫怎么办?”

    夏荇毫不犹豫道:“做掉!”

    魏十七看着何檐子用暗器招呼那两个车夫,觉得留他们两条命也无妨,行踪已经泄露,再多上两张嘴也无妨,尽管邗军找上他们,也是凶多吉少。他瞥了一眼,见夏芊不以为然,却没有多说什么,白蔲心软,掉过头去不愿多看。

    一行人上马的上马,骑驴的骑驴,即刻动身向庆津渡赶去。夏荇和夏芊共乘一骑,兄妹二人默默无语,他们比谁都清楚,天龙帮陷入了岌岌可危的险境。

    西北兵荒马乱,叛军声势浩大,胡人进逼三镇,大梁国全靠江南赋税,才得以支撑下去。早在半年之前,大梁国三朝元老、德高望重的镇远将军邓朴遣使跟夏去疾接触,开出条件招降天龙帮,成为邗军治下的一支厢兵。

    大梁国的兵制,有正军,有厢兵,前者受枢密院辖管,朝廷直接拨放粮饷,自成一体,不听州府指派,后者由正军淘汰或州府招募,粮饷自筹,半民半兵,承担修筑、运输、邮传等杂役,通常不用上阵厮杀。

    当时夏去疾受深井山萝菔道人指点,追逐长生之道,已不大过问帮内的事务,少帮主夏荇接见了邓老将军的使者。一番交谈试探,对方提出的招安条件十分优渥,却始终没有说明真实意图,夏荇心存疑虑,不断用言语刺探,那使者甚是精干,不露半点口风。

    双方的交涉共持续三天,从始至终,夏芊都在一旁聆听,她“猜”到了邓朴的用意。

    大梁国养虎为患,河北三镇既是对外的屏障,又是对内的威胁,倘若三镇放开樊篱,引胡人南下,联手作乱,京师必将大乱。邓朴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但他年老体衰,时日无多,已无力从根子上废除藩镇。

    三镇节度使嚣张跋扈,出身行伍,曾邓朴麾下为将,立下赫赫战功,对老将军不无敬畏。可以这么说,邓朴不死,河北不叛,邓朴一死,河北必叛。而要与藩镇叛军周旋,江南的财赋是关键,某种意义上,朝廷的命运就

    维系于那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

    侠以武犯禁,邓朴试图改变现有的格局,利用民间武力,弥补朝廷军队的**和兵力的不足。天龙帮受招安转为厢兵,直接隶属邗军,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一方面固然为了确保江南赋税不失,另一方面,军方野心勃勃,试图通过这一支厢兵加强对州府的掌控。这并未没有先例,河北三镇节度使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与之相比,邗军不过小打小闹罢了。

    在邓朴的心目中,将整个江南打造成铁桶似的藩镇,或许更有利于大梁国的苟延残喘。事实上,即便河北三镇勾结胡人叛乱,只要江南不失,朝廷并非没有平叛的可能,至不济,依托大江天险退守南方,也能赢得东山再起的时间。

    但这一切与夏芊的想法背道而驰,她清楚地知道,南北对峙只会造成兵戈不断,生民涂炭,北方的胡人将在数十年后入主中原,建立起新兴的政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大江天堑,席卷江南膏腴之地。

    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夏芊决心因势利导,小小地推一把,让历史的车轮稍微改变一下走向。她说服夏荇婉拒邓朴的招安,并给他描绘出一幅绚丽的图卷,天龙帮迁往北方,开辟分舵,寻找天命所归,从龙缔造新兴的帝国,对外抵御强敌,对内统一南北,打下千秋万世的基业,为天下万民谋福利。

    然后,他们远离庙堂,退隐山林,于林泉之下平静地度过余生。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这才是夏芊向往的结局。

    然而让夏荇和夏芊都意想不到的是,邓朴的反应竟如此激烈,兵行险着,从内部颠覆天龙帮,扶持杏川分舵舵主赵衍之,夜袭炼药堂,追杀少帮主。夏荇一旦身亡,天龙帮必将沦为朝廷的爪牙,历史也会回到原来的方向,这是夏芊不愿意看到的。

    命运把握在别人手里,她感到深深的悲哀。

    夏荇终究是做大事的人,静下心来,很快觉得自己犯下一连串致命的错误。

    闻讯动身,行事仓促,以为羊护奇货可居,为免声张,仅带邬仝、夏芊等十余人,如果忠心耿耿的铁卫都在身边,最不济也能护得自身周全,不至沦落到如此境地。未曾警惕赵衍之夜袭炼药堂时所用的弩机,以为他花重金从黑市收购,没想到军方也参与

    其中。沿途耽搁了不少时间,逃离津口城后不该在山坳歇脚太久,之后在胥阳镇也不该逗留,连夜赶路兴许能摆脱追兵。错误选择了折返铜陵,总舵十有**已沦陷,从庆津渡过江无异于自投罗网,邓茂的中军劲卒正张开口袋,等着他们一头撞进去……

    夏荇脊背上冷汗涔涔,他猛地拉住缰绳,马匹嘶叫一声,人立而起,尥着蹶子停在了岔路口。

    向西通往庆津渡,向东是荒芜的丘陵,人烟罕至,杳无生机。

    邬仝驰近他身旁,问道:“少帮主,怎么了?”

    夏荇斩钉截铁道:“不能去庆津!”

    “不去庆津?”邬仝愣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少帮主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去庆津,不能渡江,邗军在江北等着我们!邬舵主,形势严峻,身后的追兵只是一支偏师,江北才是邓茂的中军主力。”

    邬仝犹豫道:“邗军驻守江都大营,与我们关系一向不错,几处分舵在他眼皮底下,这些年从来都没出过岔子……”他并不知晓邓朴遣使招安天龙帮一事,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关节。

    “三两句话很难解释清楚,邬舵主,我们不能渡江,唯一的生机在东面。”夏荇拿定了主意,不容分说,掉转马头折向东,当先疾驰而去。

    邬仝摇摇头,喃喃自语道:“唯一的生机……有这么严重吗?”他声音是如此之轻,以至于近在咫尺的易廉何檐子都没有听清。

    一行人唯夏荇马首是瞻,调转方向紧紧跟上,心中不无疑惑。魏十七紧了紧缰绳,稍稍放慢马速,白蔲坐在他身前,忧心忡忡道:“少帮主在担心些什么?”

    “江北是邗军的地盘,他担心撞上邓茂的中军,小心些总是好的,赵衍之敢动手,背后有人撑腰,那个邓茂,来历很不简单!”邓茂的来历自然不简单,他是邗军主帅邓去疾之子,而邓去疾正是淮王梁治中的心腹爱将。

    淮王当真按捺不住,打算动手了吗?

    一行人离庆津渡越来越远,白蔲叹了口气,她心中腾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到铜陵,见不着老帮主和杜堂主了。

第三十一节 生要见人

    李牧,字存厚,二十五岁,其祖上是殷实人家,后中道衰败,到了他这一辈,已沦为京城破落户。李牧颇有心气,不愿当帮闲混日子,找了个门路投军,辗转来到邗军江都大营,成为邓茂麾下的一员亲兵。

    邓茂出身将门世家,其父为邗军主帅邓去疾,其祖父为大梁国三朝元老、镇远将军邓朴,此番他奉命南下,一方面扫平天龙帮,扶持军方的势力,进而控制江南的赋税和漕运,另一方面磨砺行军打仗的本事,为将来执掌兵权埋下伏笔。

    淮军覆灭,胡观海掉了脑袋,河北三镇形同虚设,胡人长驱直入,大梁国能打仗,能打硬仗的,只剩下一支邗军了。天京城位于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梁元昊移驾扬州,枢密使闻达辅佐储君留守京师,在这样一种微妙的形势下,邗军已脱离了枢密院掌控,明面上直接听命于天子,实则操于邓朴邓去疾父子之手。

    邓朴毕竟老了,胡人入侵河北三镇,形势岌岌可危,他毅然留在天京城,与闻达一文一武,镇守国都,只要他不走,魏博、范阳、成德三镇节度使就不敢越雷池半步,局势还不至一溃千里。

    邓朴无暇旁顾,邓去疾却野心勃勃,决意扫平叛乱,辅佐淮王登上皇位,立下不世功勋,不容有人挡他的路。他命邓茂领兵去往铜陵,擒拿夏去疾,扫平天龙帮,留一名心腹督促赵衍之自筹粮饷,组建厢兵,逐步架空州府的权力。

    邓茂选中了身边的亲兵李牧,提拔他为偏将,率一支轻骑兵先行,赶往津口城接应赵衍之。这本是一招无关大局的闲棋,如能擒获夏荇固然好,被他逃脱也无妨,丧家之犬,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但李牧并不这么想。

    夜袭炼药堂并不像预期的那么顺利,赵衍之精心写好了剧本,夏荇却不是合作的演员,他本该死在津口城中,而不是杀出一条血路,匆匆赶回铜陵,给邓茂添麻烦。这回显得新提拔的偏将李牧很无能。

    赵衍之靠不住,李牧亲自领兵搜索,当飞驰而来的游骑传来消息,他精

    神顿为之一振,立刻收拢轻骑兵,朝响箭发出的方向全速包抄。在距离胥阳镇二十里的土路旁,他们找到了五具尸体,三人是邗军官兵,两人是车夫,死去不久,尸体还没有腐烂,军马和拉车的驴子俱不见踪影。

    当地的向导说,前方有个岔路口,向西通往庆津渡。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李牧的大队人马在庆津渡扑了个空,他这才意识到,夏荇再次摆了他一道。他踏着月光原路折返,打起火把一路细细查看行迹,来回数遍,好不容易才发现,岔路口附近的灌木林中,有人马横穿的行迹,向东延伸,消失在苍茫的夜幕中。

    显然对手已察觉到危险,故布疑阵,留下蹄痕往庆津渡而去,实则放弃渡江,半途偏离土路,穿过灌木林兜转向东。天色已黑,地形复杂,不利骑兵驰骋,李牧无奈,只得命部下就地歇息,等天亮再说。

    第一次领兵追击,小小挫折在所难免,李牧迅速调整情绪,冷静下来重新部署。他召来向导,比照地图详细询问,结果令人沮丧,由此向东是一片荒芜的丘陵,栖霞山如一道连绵不绝的屏障挡住去路,山深林茂,泉清石峻,哪怕多上数倍人马,也无法逮住那些漏网之鱼。

    脑筋灵光的骑手都意识到眼下的窘境,他们一脸严肃地望着李牧,等着看他出糗。区区一个伺候人的亲兵,年纪轻轻就提拔为偏将,不用像他们一样出生入死博取军功,如何能服众。邓茂治军极严,谁都不敢阳奉阴违,故意使坏,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幸灾乐祸。

    虽然没能抓住夏荇,至少阻止了他逃往铜陵总舵,不至坏了邓茂邓将军的大事。李牧双眉紧皱,趁着火光把地图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目光落在栖霞山上,他隐隐记起一事,命人将天龙帮杏川分舵舵主赵衍之找来。

    夜袭炼药堂失手,煮熟的鸭子飞了,赵衍之心中惴惴不安,不过事到如今,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咬紧牙关,领着一干忠心耿耿的手下,跟随李牧一路追踪夏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半途而废。

    李牧召见,他只身匆匆而来,凑在他身旁看了几眼地图,心中忽然一动,隐隐猜到了他的用意。李牧鉴貌辨色,知道他是聪明人,也不兜圈子,指着栖霞山道:“赵舵主,栖霞派可有人手在山中?”

    赵衍之道:“如将军所言,‘铁龙’宋点尚有一个师兄,唤作‘铜龙’江伯渠,领了一干弟子留守于栖霞山中。”

    李牧在地图上点了点,道:“赵舵主可领了手下,连夜动身,轻装进山,寻那江伯渠相助,搜索夏荇的行踪,吾领兵徐徐向东,停驻于山脚下等候消息。栖霞派门人久居山中,熟悉地形,只须拖住夏荇,不令其轻易逃脱即可。”

    赵衍之仔细想了想,这倒是个可行的计划,他与江伯渠有几分交情,羊护又杀害宋点闵仲椿师徒,与栖霞派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将他们拖死在栖霞山中,引李牧率兵围剿,亦是合则两利之事。赵衍之拿定主意,一口答应下来,自去招呼手下,收拾马匹火把,动身前往栖霞山。

    待到天色微亮,李牧传下军令,将轻骑兵分作三队,驰入荒野,投栖霞山而去。众人面面相觑,不无怨怼,一名骑手故意问道:“李将军,出发匆忙,干粮和粮草备用不足,人可以挨饿,马匹却饿不得,如之奈何?”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此行系邗军自作主张,为掩人耳目,并未从江都大营调用粮草,沿途自行筹措而已。李牧微微一怔,板起面孔道:“山中有草木,林中有鸟兽,如何不能解决?军令如山,尔等不是第一天出来当兵,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再有废话,军法处置!”

    骑手们一肚子腹诽,只好忍着饥渴,圈转马头向东行去。李牧一马当先,心中终有些沮丧,他上位太过容易,在军中缺少威信,又没有一拨讲义气的同伴帮衬,不得人心在所难免,不过粮草备用不足,确是自己疏忽了。

    归根到底,计划不如变化快,他从未料到夏荇能杀出重围,逃入荒山野岭,令这一队轻骑兵失去用武之地。

第三十二节 存乎一念间

    进入栖霞山,夏荇才堪堪松了口气。一路疾奔,受伤的几人实在撑不住了,易廉率先翻下马背,仰天躺倒在腐烂的落叶中,仰望夜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满天星斗像无数窥探的眼睛,月光洒落在山坳中,草木土石染上一层清冷的银辉。

    邬仝呻吟一声,有气无力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顾伯阳看了看山形,蛮有把握道:“前面是栖霞山主峰三茅峰,东有龙山,西有虎山,我们大概在三茅峰和龙山的山坳里。”

    易廉抱怨道:“见鬼,逃了半天,怎么撞进栖霞派的老巢了!”

    “栖霞派除了‘铁龙’宋点,还有什么棘手的人物?”夏荇警惕起来,邬仝等有伤在身,夏芊和白蔻武艺平平,如遇强敌来袭,只怕一时顾不周全。

    “听说他还有一个师兄,外号‘铜龙’,常年闭关修炼,不问外事,武功着实了得。剩下一堆年轻弟子,都是附近的农户子弟,没什么出挑的人物。”易廉对栖霞派的内情颇为熟悉,毕竟栖霞山余脉距津口不远,方圆百里,它是唯一值得天龙帮重视的武林门派。

    夏荇心中有底,沉吟道:“能避开就尽量避开,已经结下梁子了,犯不着在这节骨眼上惹麻烦,节外生枝。”

    易廉叹了口气,为难道:“话虽这么说,毕竟在他们的地盘上,要平安翻过栖霞山,可不是桩容易的事!”

    夏荇道:“进了山总归安分些,至少那些骑兵追不上来……伯阳,还有干粮吗?”

    顾伯阳摇头道:“离开胥阳时只备了一顿干粮,原本打算到庆津渡口再买……”

    夏荇的视线扫过那五头牲口,当机立断道:“马留下,杀一头驴子充饥。过两个时辰,等天明再生火,烟火散在晨雾里,不易被人察觉。”

    顾伯阳答应一声,小心翼翼道:“附近有条山涧,要不去那里歇息?地形隐蔽,洗剥驴肉也方便。”

    易廉“咦”了一声,道:“你对这里很熟悉?”

    顾伯阳苦笑道:“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上下七八张嘴,饿慌了,满山找东西吃,这栖霞山不知进出了多少回,差点就去三茅峰当和尚。”

    临时起意,匆匆进了栖霞山,两眼一抹黑,有人识路是意外之喜,夏荇拍拍顾伯阳的肩膀,勉励了几句。顾伯阳心中又惊又喜,此番逃难同甘共苦,只要能平安返回总舵,想必少帮主定

    会对他另眼相看,许他一个前程。

    众人倚着树干,合上眼略事休息,心中有事,都不大踏实。待到天光蒙蒙亮,顾伯阳蹑手蹑脚爬起身,牵着大叫驴走到山涧旁,举起朴刀又放下,不知该如何下手。他杀过最大的生灵仅限于鸡鹅,面对眼前的庞然大物,有些力不从心。

    那头蠢驴本能地察觉危险,犟着脑袋一步步倒退,顾伯阳拼命拽住缰绳,却抵不过它的蛮力。正僵持之际,魏十七出现在他身旁,抬起秋冥剑,轻轻巧巧插入驴背,穿透心脏要害。那头大叫驴颓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一命呜呼。

    顾伯阳心中一寒,杀一头牲畜和杀一个人,对羊护来说没什么不同,一剑直插要害,在他的心中,难道没有怜悯和恻隐吗?

    魏十七关照了一句:“你去找些枯枝来生火。”他把驴子拖到山涧旁,麻利地剥除皮毛,冲洗血水,麻利地分割成大小肉块。秋冥剑锋利无双,对付区区一堆死肉不在话下,让顾伯阳诧异的是,羊护竟是屠宰牲口的行家里手,切割之精准,手法之纯熟,令人眼花缭乱。

    顾伯阳只是炼药堂一学徒,不敢多嘴,别别扭扭行了个礼,掉头往树丛走去,顺手拣了不少干透的枯枝,以备燃火之用。

    夏芊双手抱在胸口,全然没有顾伯阳的顾忌,笑道:“这么厉害,看不出来!”

    老鸦岭,枯藤沟,肉食者,过去的记忆刻入骨髓,历久弥新。魏十七含糊其辞道:“以前常去山里打猎,来回一个多月,剥洗猎物是家常便饭。”他顺手折了一根柔软的藤条,把肉块串在一起,头尾打个结,提在手中。

    夏芊兴致勃勃道:“听说遇到暴风雪,被困在深山老林里,老猎人茹毛饮血,能挨过一冬,有这回事吗?”

    “那是迷路了,又没有火石,人总得吃东西,茹毛饮血也比饿死强。”

    “你试过吗?”

    “尝过生的狍子肝,肉都是烤熟了吃。”

    “生的狍子肝?什么味道?”

    “说不出来,粘糊糊的,不算好吃,也谈不上难吃。”

    羊护提着驴肉,往山涧的上游走去,不远处,顾伯阳已燃起一堆篝火,烟气冉冉上升,散在树梢的晨雾里,转瞬消失了踪影。

    夏芊紧跟上几步,道:“进山打猎,有没有带个锅子煮肉汤喝?”

    “太麻烦。老猎

    人打到大鹿,会把胃袋翻过来煮汤喝,味很重,你们大概吃不惯。”

    夏芊扁扁嘴,觉得有点恶心,她瞥了一眼藤条上的驴肉,心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他这么能干,想来手艺不差,应该不难吃吧……”

    夏荇远远望见妹子的身影,凑在羊护身旁问东问西,不觉皱起眉头,上前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这是栖霞派的地盘,你跑到哪里去了?”

    夏芊吐吐舌头,叽叽呱呱道:“我去看他们杀驴了。顾伯阳心慈手软,拿着刀直晃悠,说什么都不敢杀生,羊先生看不过去,只好亲自动手。二哥,羊先生说他以前进山打猎,处理猎物什么的很有一套,等会尝尝他的手艺!”

    夏荇苦笑着摇摇头,用眼光向羊护表示歉意。

    魏十七并不在意,他拆开藤条,挑鲜嫩的驴肉,用树枝串起,架在篝火上燎烤,待烤得焦香扑鼻,用秋冥剑片下熟肉,一层层铺在树叶上,剔净的大骨埋进灰堆里。

    众人饿了一夜,腹中正饥馁,道一声叨扰,狼吞虎咽嚼食着烫嘴的驴肉,就连一向挑剔的夏芊也赞不绝口。

    魏十七示范了一把,把剩下的驴肉丢给顾伯阳处置,他吃几块肉,若有所思,从灰堆里扒出大骨,敲碎了吸食骨髓。

    “用鹿的胃袋煮肉汤,敲碎大骨吸食骨髓,这是东北猎人的习惯,羊护出身河北三镇,范阳镇距离大鲜卑山不远,应该是亲身经历,没有撒谎。”夏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转着念头,脸上露出深思的神情。

    相处的时间越久,夏芊的疑心就越重。一开始,她怀疑羊护身体里藏了另一个灵魂,到后来,她开始怀疑有人冒名顶替了羊护的身份,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猜度,存乎一念间的微妙直觉,没法跟人解释,而且,即使揭开真相,对她,对二哥又有什么好处?

    晨曦照在她年轻的脸上,明艳不可方物,顾伯阳一阵心悸,急忙挪开目光,一颗心怦怦乱跳。小姐楚楚动人,是天上的明月,遥不可及,他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时间迷失了自己。

    “哐当”一阵巨响,打断了夏芊的遐思,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灰布衫的青年手脚并用,慌忙向山头爬去,两只水桶沿着陡峭的山路滚下来,摔得四分五裂,木片乱飞。

    “截住他!他是栖霞派的人!”邬仝挥动手臂高叫道。

第三十三节 铜龙江伯渠

    江湖耆宿名门长老,大都有闭关的嗜好,短则月,长则年,闭门不出,自行其是。他们中的极少数,闭关是为了修炼绝世武功,剩下的多半另有所求,不是躲清闲,免受俗人俗务骚扰,就是装模作样,虚应一番故事——如果不闭关,岂不显得自己不那么高明?本人的威信何在?本派的威严何在?

    对“铜龙”江伯渠来说,闭关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只想借此机会避开掌门宋点,时不时溜下山去散散心。栖霞派的底细,他比谁都清楚,靠那几个资质平平的乡下把式,砍柴种菜还可以,练剑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宋点野心勃勃,一心要让栖霞派跻身中原五大门派之列,从千百人中挑出了闵仲椿,悉心培养,自己辛苦不算,还要拉上师兄当垫背。

    江伯渠懒散惯了,胡乱指点一套剑法,借着闭关的由头躲起来,把栖霞派的俗务丢给宋点去打点。他私下里以为,闵仲椿性情浮躁,拿腔作势,充其量只是个守成之材,师弟百年之后,若把掌门之位传给他,栖霞派最多维持现状,至于在他手里发扬光大,想都不要想。

    尽管闵仲椿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他已经是宋点能找到的佳徒了,真正性情沉稳、天资卓绝的璞玉,早被名门大派招揽去了,根本轮不到栖霞派。

    但江伯渠万万没有料到,师弟竟如此性急,插手天龙帮内乱,应杏川分舵舵主赵衍之之邀,联手偷袭津口炼药堂。等他得到消息时,宋点和闵仲椿都已惨死在羊护的剑下,尸体躺在棺材里,停椁于普济义庄,等候收殓。

    赵衍之手下有一郭姓执事,陪同栖霞弟子回山报信,带来噩耗。那执事原是山脚下一樵夫,姓郭名笃,面相忠厚,往来栖霞山多年,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平日里跟着闵仲椿,鞍前马后效力。江伯渠盘问再三,这才知晓闵师侄加入天龙帮,积功当上香主,宋点亦是杏川分舵半遮半掩的供奉。栖霞派早已绑在了赵衍之这条破船上,如今船沉了,人死了,留下烂摊子等这江伯渠收拾。

    江伯渠

    长吁短叹,夜不成寐,栖霞派只剩下他一个支撑残局,难道祖师爷开宗立派,无数心血就此付之东流?他虽然不甘心,但实在没底气力挽狂澜。当务之急是安葬死者,至于讨回公道,嘿嘿,帮派仇杀,犯上作乱,人家不找上门来,就已经是上上签了。

    师弟和师侄的剑法,江伯渠心中有数,凶手定不会是泛泛之辈,郭笃是个糊涂蛋,说什么对方使妖术,他嗤之以鼻,看见骆驼说马背肿,天下高明的武功不计其数,哪是这些井底之蛙能想见的。

    遣走郭笃,江伯渠独自在祠堂中枯坐了整整一夜,一个个牌位看过来,沉默不语。待到天明时分,他从祖师的画像后取出一柄黑布包裹的长剑,惆怅地摇了摇头,慢吞吞走出祠堂。隔着厚厚的黑布,隔着坚硬的剑鞘,江伯渠兀自感到掌心一阵阵炽热,鞘中之剑似乎是活物,从沉睡中苏醒,孜孜渴求着什么。

    祖师的遗训犹在耳畔,非到栖霞大难,迫不得已,万万不可动用此剑。眼下已经到了“迫不得已”的当口了吗?江伯渠停下脚步,心中有些踌躇,转念一想,门下弟子蠢笨不堪,没什么扶得起的人才,栖霞派只剩自己一人,勉强也能算大难临头,请动此剑报仇雪恨,似乎也不为过。他叹了口气,觉得喉咙发痒,重重咳嗽了几声。

    年岁不饶人,老了!鞘中之剑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意,热流涌动,敦促他快些拔出神剑,痛饮仇人颈中血。江伯渠下意识伸出手去,五指颤抖,终是没有握上去,反而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飞快缩回袖中,心有余悸。

    古怪!这剑当真古怪!江伯渠活了七十多岁,从未遇到如此诡异之事,正犹疑之际,门下一唤作“阿沐”的弟子奔进祠堂,大叫一声:“师……师伯!”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住膝盖,浑身热气蒸腾,汗水湿透了衣衫。

    江伯渠道:“莫急莫急,有话慢慢说!”

    阿沐满嘴血腥味,咽了几口腥甜的唾液,断断续续道:“杀死师父的凶手……我……我

    ……看见他们了……”

    “你没有看错?”江伯渠皱起了眉头。阿沐本名阿木,拜入师门时宋点给改的名字,他本是附近的村民,身体强壮,力大如牛,脑筋却不大灵光,对他说的话,江伯渠一向不敢确信。

    “真的……是真的!那个杀死师父的凶手,我看得清清楚楚,在平日打水的山涧下!”

    郭笃临行前曾向他暗示,此番杏川分舵作乱,是奉邗军的指使,民不与官斗,夏荇等辗转逃进栖霞山,并不让人意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江伯渠拿定了主意,板着面孔道:“你留在这里,把嘴闭上,不准跟别人说起,知道了吗?”

    阿沐一个劲地点头,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师兄弟们。

    江伯渠犹豫了一下,伸手点了他的昏睡穴,抬脚托住阿沐的后背,轻轻放倒在地。“这是为你们好……”他低低嘀咕了一句,大步踏出祠堂,沿着陡峭的山路奔走如飞。

    旭日东升,三茅峰沐浴在万道霞光里,庄严而肃穆,江伯渠眯起眼睛细细搜索,望见山坳中一行人的身影,艰难跋涉于林间,隔得太远,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从身手看,当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中人呢。

    望山跑死马,江伯渠并未贸然行动,暗自寻思了一回,夏荇等逃入栖霞山,显然不是为了寻仇,从他们翻山越岭的方向看,当是有知情人指引,走后山那条人迹罕至的兽径,去往东麓山脚下的村镇,那里曾是前朝的驿站,沿着驿道可以直达运河。

    “看来他们打算弃了铜陵总舵,走水路逃难……北上扬州,有邗军江都大营拦截,南下桂林象郡倒是一条活路……”江伯渠冷笑一声,喃喃自语道:“进了栖霞山,就别想轻易脱身,不死也得留层皮下来,否则的话,怎对得起‘铜龙’二字!”

    他也不惊动门下弟子,提一口真气,身形在山脊间起落,沿着山路抄向对方的身前,孤身只剑,要把夏荇截杀在栖霞山中。

第三十四节 返老还童

    顾伯阳提议从后山的兽径穿过栖霞山,与夏荇原先的设想不谋而合,他当机立断,弃下马驴徒步登山,寄希望摆脱追兵,另觅去路。至于是潜回铜陵总舵,还是径直北上河朔,待打听了消息,再相机而动。

    顾伯阳当先引路,跋涉大半日,攀上三茅峰半山腰,林海茫茫,风声呜咽,四下里不见人迹。他离开栖霞山已经很多年了,不知何时起,后山的岔路口多出一座简陋逼促的道观,堪堪挡住了去路。道观统共只有三间房,正中供奉老子骑青牛的画像,左首是柴房,右首是茅厕,青石板上躺着一个邋遢道人,身上的泥垢足有三寸厚,眯起眼睛晒太阳,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众人停下脚步略事歇息,顾伯阳走上前,操着乡音跟那邋遢道人攀谈了几句,道明来意,那道人懒洋洋地爬起来,嘴里嘟囔道:“这地方原本有一条山路,荒废多年,塌得不成样子……你们是去后山灵岩顶烧香礼佛的香客?看起来不大像啊!”

    何檐子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丢进那道人怀里,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别多嘴,让开路就是了!”

    那道人任凭银子滚落在地,挠挠头道:“这个……好像不大方便……”

    夏芊忍不住插嘴道:“你又不是剪径的强盗,也不是官府的巡捕,凭什么占着路不让我们走?”

    邋遢道人慢吞吞爬起身,抬眼望向魏十七手中的秋冥剑,为难道:“姑娘说得有理,贫道本不该挡各位的路,不过——唉,贫道与那把剑有旧,眼看着明珠投暗,宝剑蒙尘,实在不能装缩头乌龟啊!”

    何檐子看了夏荇一眼,戴上鹿皮手套,摸出几枚淬毒的铁蒺藜。

    邋遢道人双手乱摇,一迭声道:“别……别动手……省点力气吧,老道只是寄人篱下,‘铜龙’江伯渠马上就到,有什么话跟正主儿说吧!”

    栖霞派在这里伏了一枚暗子,倒让人始料未及,连邬仝易廉这等老江湖都看走眼,没察觉他深藏不露。何檐子

    眼梢瞥见少帮主微一颔首,右臂一振,三枚铁蒺藜成“品”字形飞出,那邋遢道人手忙脚乱,举袖一卷,将铁蒺藜裹去,叮叮当当掉落在青石板上。

    “何必呢,栖霞派眼下是‘铜龙’做主,拿老道撒气,忒没武德……”邋遢道人正絮絮叨叨搬弄口舌,一声清啸声鼓风而来,江伯渠如大鹰般几个起落,从山崖凌空扑下,双足稳稳落地,手持佩剑,须发皆白,一副世外高人的风范。

    邋遢道人贼忒兮兮笑道:“江铜龙,你好像有些气喘!到底是老了,年轻个二十岁的话,这点路根本不当回事!”

    江伯渠瞪了老友一眼,道:“如果我不来,凭你一人能拦住他们?”

    “你若不来,我就拿了银子放他们过去,反正死的不是我师弟!”

    果然是“铜龙”江伯渠,好在他只有一个人,栖霞派掌门都斩了,剩下这掌门师兄,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夏荇心念一动,提起百辟鬼头刀迎上前去。

    天龙帮少帮主夏荇,夏去疾的次子,惊才绝艳,闻名已久,是年轻一辈中了不得的人物,江伯渠心生感慨,这等俊彦,若是出在栖霞派该有多好——既然不在栖霞派,那就毁了他吧!他右手按落剑柄,五指一紧,一股热流涌入身体,满头银发转为乌黑,脸上的皱纹冰消瓦解,腰背挺直,神采奕奕,顷刻间回复盛年之时。

    夏荇脚步一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震惊归震惊,他早知道“仙城”的存在,一道仙符返老还童,终须付出代价,江伯渠不是气血两亏,就是寿元无多,只须小心应战,未必没有胜算。

    黑布层层解脱,“呛啷”一声清响,长剑出鞘,明晃晃如一汪秋水,那邋遢道人忙挪开目光,不敢逼视,肚子里转着念头,江铜龙连“毒龙剑”都请了出来,今日不杀个血流成河,万难收手!他不动声色退后数步,想了想觉得不稳妥,又退后七八步,离那凶剑越远越好,以免一不留神殃及池鱼。

    夏荇鼓荡气功,大开大阖

    ,提起百辟鬼头刀迎面砍去,山路之上不便腾挪,江伯渠有心掂掂他的斤两,长剑以柔克刚,抽丝剥茧,将金刚怒目伏魔刀一一化解。他容貌身躯回复壮年,一身武功亦正当鼎盛,夏家祖传的伏魔刀法刚猛无俦,在他看来不值一晒,江伯渠见招拆招,酣战中窥得一丝破绽,探出长剑,轻轻搭在刀背上,使个“粘”字诀,劲力变幻,将鬼头刀引偏至一旁。

    夏荇毫不犹豫按下机关,从百辟鬼头刀中抽出一柄狭长的利剑,展开河清海晏平波剑,合身强攻,江伯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一退再退,落在了下风。

    邋遢道人摇摇头,刀中藏剑,不过是小道,上不得台面,江伯渠一旦稳住阵脚,此战再无悬念。他眼光老到,果不其然,夏荇一轮抢攻未能得手,江伯渠缓过劲来,剑光霍霍,忽施一招“荡霞分云”,长剑一声尖啸,如毒蛇弹起,直刺对方胸腹。夏荇为剑啸所慑,反应慢了半拍,眼看被一剑穿胸,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他的肩膀,将其从鬼门关生生拉了回来。

    江伯渠一剑落空,心中微微一怔,抬眼望去,只见羊护手提秋冥剑,挡在夏荇身前,目光落在长剑之上,看出了几分端倪,若有所思。杀害师弟宋点、师侄闵仲椿的凶手近在眼前,江伯渠却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悸,手中长剑似乎察觉到什么,又一股热流涌入体内。江伯渠措手不及,喉咙口“咯咯”作响,双眸血红,身躯鼓胀,骤然拔高三尺,衣衫尽裂,露出铁石一般的肌肉,身心为暴戾攫取,仰天咆哮,状如妖物。

    邋遢老道暗暗叫苦,他早知道栖霞派祠堂内供奉的“毒龙剑”不靠谱,原以为最多酿一场杀劫,痛饮鲜血即可平息,没想到对方如此厉害,竟引动剑内妖力,将江伯渠变成了一头妖物!

    江伯渠伏低身躯,一手撑地,一手紧紧握住“毒龙剑”,却迟迟不敢扑上前,似乎有所畏惧。邋遢老道看在眼中,心中打了个咯噔,那手持秋冥剑的年轻人绝非寻常江湖人物,这回一脚踢到铁板上,只怕是不得善终了!

第三十五节 生死悬于一线

    夏芊情不自禁抱住白蔻的胳膊,咬着指尖道:“神仙?妖怪?”白蔻腿脚发软,苦笑道:“大小姐,这副嘴脸,怎么会是神仙,明明是妖怪……”

    然而那妖怪面对羊护,却畏缩不前,联想到他之前的种种异状,众人恍然大悟,暗暗猜测他是传说中的修道人,一剑诛杀“铁龙”宋点的,并非妖术,而是法术。

    正当僵持之际,三茅峰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夏荇仰头望去,只见赵衍之领了一干手下,目瞪口呆望着江伯渠,不知赶来报信还是支援,结果被眼前的一幕惊骇了魂,吓破了胆。仿佛拦河的堤坝破开口,洪水有了宣泄之处,江伯渠一声咆哮,如野兽一般腾空窜起,弃了魏十七,从陡峭的悬崖攀上三茅峰,直扑赵衍之一行。

    赵衍之见他口吐白沫,来势汹汹,分明被妖物魔障了意识,厉声道:“拦住他,不必留手!”众人纷纷掏出暗青子,居高临下招呼,哪知江伯渠周身筋骨如铁,刀枪不入,只管护住眼鼻,几个起落便近在眼前,手臂暴长,“毒龙剑”化作一道惊虹,将一人从头到脚劈作两半。妖物如此凶残,众人心慌意乱,发一声喊,四散奔走,赵衍之弹压不住,自忖不是对手,只得长叹一声,弃了手下独自逃命。

    魏十七窥得分明,尸身分在两旁,却没有一滴鲜血溅出,血气精元被那一剑尽数抽去,只留两爿干瘪的皮肉,轻飘飘坠落山崖。他收回目光,落在那邋遢道人身上,道:“江伯渠手中之剑有古怪,是什么来历?”

    邋遢道人眼光老到,眼前一干男女,堪与他一战的不过二三人而已,只是这二三人中有一羊护,连那凶剑都退避三舍,叫他如何是好?对方的目光有如实质,有如猛兽,刺得他丝毫不敢妄动,邋遢道人情知生死悬于一线,急道:“那是栖霞派祖师供奉的‘毒龙剑’,剑中蕴藏先天精元,能令人返老还童,只是事后要以十倍血气补偿,大造杀孽,否则的话,持剑之人将被抽成一具干尸,永世不得超生!”

    什么先天精元,不过是血气罢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天下哪里有免费的午餐!魏十七毫不意外,道:“返老还童?江伯渠年轻时是这副嘴脸?”

    邋遢道人苦笑道:“尊驾却是说笑了,分明‘毒龙剑’出了什么岔子,才生出异变。”

    在他看来,羊护才是逼得江伯渠“妖化”的罪魁祸首,但他不敢多嘴,生怕触怒了对方,惹火烧身。

    夏荇将利剑收回百辟鬼头刀中,上下打量那邋遢道人,问道:“道长与江伯渠交情匪浅,不知如何称呼,可与栖霞派师门有旧?”

    邋遢道人偷偷瞧了魏十七一眼,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不瞒诸位,老道自号‘一清’,出身……东海派,十年前受人陷害,九死一生,幸得江伯渠江铜龙鼎力相救,才苟延残喘至今。有道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欠下的人情要还,老道别无能耐,只能留在栖霞山,帮江铜龙看守后山门户……”

    听到“东海派”三字,夏荇神情微微一动,心生踌躇,却听羊护道:“少帮主不妨先行一步,此处由我断后。”夏荇闻言暗暗松了口气,那江伯渠如此凶残,非人力能挡,羊护主动提出断后,却是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他真心诚意道:“如此有劳羊先生了!”

    魏十七微微颔首,见那邋遢道人似有退却之意,出言道:“你且留下,我还有话问你。”一清道人脸色一苦,没奈何,只得老老实实立于山路旁,目送夏荇一行人绕过道观,往后山而去。

    “铜龙”江伯渠履险如夷,往来驰骋,将赵衍之带来的手下杀得七七八八,毒龙剑得血气滋养,染上一层淡淡血色。四下环顾,江伯渠遥遥望见夏荇等人,凶性大发,正待飞身扑下,魏十七将心窍松开一隙,放出一缕深渊血气的气息。

    毒龙剑嗡嗡颤动,笔直指向魏十七,几欲脱手飞出,一股股热流倒灌剑中,江伯渠眸中血色消退,满头黑发转为苍白,高大的身躯向内塌落,筋骨剧痛,意识随之回复了清醒。他颓然跪倒在地,骇然发觉自己已被打回原形,仍是一个衰朽残年的老者,体内精元一扫而空,比之前更糟糕百倍。

    一清道人看在眼中,心生怜悯,那凶剑的力量,岂可轻易支取,江铜龙自取灭亡,谁都救不了他!只是他明明杀了这许多人,夺取血气十倍不止,为何还不能安抚下剑中凶戾,反而殃及己身?古怪,这其中定有古怪!

    江伯渠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将五指一松,毒龙剑顿化作一抹血光,星驰电掣飞向魏十七。他

    双手撑地,眼前一片迷糊,几近于虚脱,短短片刻就老了十多岁,风烛残年,连站都站不起来。

    毒龙剑横掠千丈,倏忽悬停于魏十七身前,忽左忽右,逡巡不前。剑气森森刺入骨髓,一清道人坐立不安,偷偷咽了口唾沫,心中有些发怵,今日之事定不得善了,若非他及时自承出身“东海派”,只怕早被他顺手一剑,斩作冤魂。

    魏十七凝神看了片刻,伸出手去将毒龙剑摘下,一股股热流迫不及待涌入体内,被深渊血气一卷,旋即化作无形。剑身血色如汤沃雪,褪得干干净净,凶戾之气随之冰消瓦解,毒龙剑变成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看不出丝毫异样。

    一清道人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旋即又紧张起来,不知羊护会如何处置自己。到得此时,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反抗,寄希望羊护能网开一面,看在“东海派”三字上,暂留自己一条性命。东海派屠灭河朔羊氏一事,他也有所耳闻,此仇不同戴天,但灭门内情,总须有人打听,他愿意为羊护效力,这正是求活之道。

    他眼珠一转,屁颠屁颠拾起剑鞘,双手托起奉上,小心翼翼道:“这毒龙剑向来供于栖霞派祖师祠堂中,羊先生可欲前往一观?”他年纪比魏**了好几十岁,跟着夏芊学样,觍着脸称他为“先生”,姿态放得低,脸皮也厚,丝毫不以为耻。

    魏十七并不在意这些旁枝末节,还剑入鞘,道了句:“去看看。”一清道人心中大喜,点头哈腰在前引路,领着他登上三茅峰,一路往祠堂行去。

    江伯渠化身妖物,大肆屠戮,早惊动了栖霞派的弟子,彼辈多是没见识的村民,一个个战战兢兢,不敢露面,直到毒龙剑弃他而去,江伯渠颓然倒下,才彼此壮胆,小心翼翼上前查看。这位栖霞派硕果仅存的长辈一息尚存,气若游丝,在昏死过去之前,他严令门下弟子即刻离山,各归故里,三茅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得回头。

    众人商议一番,砍下树干绑了一具担架,小心翼翼抬起江伯渠,弃了栖霞宗门,垂头丧气下山去。行了大半个时辰,忽听得山头一声巨响,尘土飞扬,正是祖师祠堂出了异状。众人面面相觑,激愤之余记起江伯渠的关照,惶恐之下,谁都没有提出回转三茅峰。

第三十六节 牝鸡司晨

    一清道人走惯了山路,脚力甚健,当先在前引路,披荆斩棘抄了条近道,往栖霞派祖师祠堂行去。正埋头赶路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句意料之中的言语:“说说东海派吧。”一清道人早就打好了腹稿,应了个“是”,不假思索,娓娓道来。

    东海派偏安海外三岛,被中原武林视为“邪派”,究其原因,在于“男卑女尊”四字。东海派武功专走阴柔路数,最厉害的三门功夫只适合女身,男子若要修炼,须得“引刀自宫”,否则阴阳未济,五内俱焚,死状惨不忍睹。

    一刀两断,不男不女,有此勇气者寥寥无几,况且天下之大,门派多如牛毛,又何必吊死在东海派一棵树上?故此东海派从掌门以降,历来由女子执掌权柄,男子不是面首即为奴仆,屈居人下,要出头只能“以色事人”,为人所不齿。

    一清道人面目丑陋,邋里邋遢,其实年轻时也是玉树临风的白面郎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东海派“后宫”中不乏勾心斗角,他一时不察,为人陷害,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个中曲折详情,非三言两语说得清,他察言辨色,见羊护没什么兴致,一句话带过作罢。

    古老相传,三岛十洲乃仙人居处,东海派大言不惭,将聚居三岛名为“蓬莱”、“方丈”、“瀛洲”,分内门外门,内门弟子俱是女子,外门弟子男女混杂,此外还有奴仆侍女百余口,人丁兴旺。掌门韩映雪,将东海派尸烢功、妙翅剑、缠丝擒拿手修炼到登峰造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众所公认的东海派第一高手。

    韩映雪门下弟子众多,良莠不齐,其中最出挑的数阮灵芝、慕容静、李一禾三人,各得东海派一门绝学,人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除此之外,韩映雪还有几位同门师姐,领内门长老之职,彼此合纵连横,争权夺势,势力也不可小觑。东海三岛并非世外净土,韩映雪野心勃勃,为扫除内部动荡,改变偏安一隅的格局,她将视线投向中原,为前人所不敢为,不屑为,不愿为,与朝廷大员接洽,稍稍表露效力之意。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一清道人蜗居栖霞山后,对东海三岛的风云变幻一无所知

    ,他大胆推测,韩映雪对河朔羊氏下手,是奉了朝廷的指使,事后鸟尽弓藏,就像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套,抛出来平息武林公愤。韩映雪终究不读书,史书字里行间,都写得明明白白,将东海派绝学练得登峰造极又如何?须知大梁国国运有“仙城”倾力扶持,小小东海邪派,牝鸡司晨,男卑女尊,休想折腾出什么气候来!

    栖霞山完了,性命操于人手,一念生,一念灭,一清道人看得很清楚,也说得很坦率,让魏十七觉得此人可留可用,这正是他的目的。换做另一人,东海派所作所为,只当奇闻轶事听听罢了,但羊护是谁,河朔羊氏灭门惨祸唯一的幸存者,他迫切需要一个熟知东海派内情的眼线,放眼中原,舍一清道人还有谁人?他差点就喊出口,“收下我吧,我会死心塌地效力的!”

    无移时工夫,二人就来到栖霞派祖师祠堂,阿沐倒地不醒,看模样似乎被人点了“昏睡穴”,一清道人顾念当日的情分在,悄悄将他挑进花丛中,阿沐“嗯嗯呀呀”支吾几声,嘴角唾液滴滴答,睡得甚是香甜。

    祠堂正中,悬挂栖霞派祖师画像,背面而立,一手负于后腰,一手并拢食指中指,指向画后某处。一清道人快步上前,踮起脚取下画像,露出一片光滑如镜的石壁,映出二人的面目,纤毫毕现。

    一清道人道:“这毒龙剑是栖霞派至宝,平日里供奉于画像后,唯有宗门大难,迫不得已,方可请出神剑克敌,每出鞘一次,都会掀起腥风血雨,降一场杀劫。”

    魏十七道:“不过是柄妖剑罢了,给予一分,索取十成,正主儿藏于石壁中,沉睡不醒,再过百年也动弹不得。”他伸手按在石壁之上,体内血气勃发,三茅峰深处响起一声虎啸龙吟,烟尘四起,地动山摇,一清道人脸色大变,忙不迭退后数步。

    石壁隆隆作响,四分五裂,不断向山腹坍塌,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妖气喷涌而出,距离洞口三尺,又倏地缩了回去。魏十七心下了然,多半是上古修道人设下禁制,将妖物困于三茅峰中,借地脉消磨妖力,不知熬过多少年月,修道人不知所踪,那妖物早已虚弱不堪,犹不肯认命

    ,暗中点染“毒龙剑”,夺取凡人精血,一点点破开禁制。

    他并指一划,深渊血气摧枯拉朽,将残留的禁制撕开一道缝隙,妖气骤然一松,如江海节节不断,灌入魏十七体内,成为壮大血气、修补肉身的资粮。一清道人肉眼凡胎,窥不破其中的奥秘,只见羊护立于石壁前,似乎遇到什么难题,陷入沉思中,也不敢打扰他,屏息守于一旁,耐心等待。

    正百无聊赖之际,身后忽然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一清道人扭头望去,只见天龙帮杏川分舵舵主赵衍之鬼鬼祟祟张望个不停,行迹甚是可疑,他咳嗽一声,大步上前挡住去路,压低声音道:“赵舵主,赵施主,赵居士,祸害了铁龙祸害铜龙,祸害了铜龙还不罢休,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衍之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手下被江伯渠杀得七七八八,剩下机灵点的,早就钻进山沟逃命去了,他也没脸去见李牧,纵使说了江伯渠之事,对方也不会信。赵衍之干脆横下一条心,一路摸上栖霞派祖师祠堂,打算探个水落石出,没想到撞见羊护和一清道人,二人竟然穿一条裤子,勾搭在了一起。

    赵衍之见羊护被什么事羁绊住,一时半刻无暇旁顾,胆气渐壮,招呼道:“道长为何在此?可是羊护逼迫你洗劫祠堂?”

    一清道人吓了一跳,双手乱摆道:“空口白牙,莫要乱说话!栖霞派供奉祖师牌位的祠堂是大凶之地,喏,江铜龙的模样,你也亲眼所见……羊先生这是替天行道,降妖除魔!”

    河朔羊氏不过是做三镇生意的大豪商,羊护拜在华山派周轲门下,也不过是记名弟子,连剑法都未得真传,降妖除魔,他降什么妖,除什么魔?不过转念一想,赵衍之打了个寒颤,这羊护好生了得,众目睽睽之下,脱手一剑斩了栖霞派掌门,他虽站在祠堂外,也挡不住那石破天惊的一剑。

    退意甫生,一道寒光从祠堂内疾射而出,秋冥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赵衍之大腿,将他钉死在地上。赵衍之疼得龇牙咧嘴,欲哭无泪,一清道人顿时领悟了羊护的心意,捋起袖子,奸笑着逼上前。

第三十七节 撞破铁笼逃虎豹

    魏十七鲸吞鲲吸,源源不绝吞噬妖气,元阴尸鬼钩吻蛇只是杯水车薪,上古妖物的妖力无异于大补之物,血气如烈火烹油,勃然壮大。三茅峰的禁制颇为玄妙,过得片时,辉光明灭闪动,渐次合拢,那妖物似乎察觉到什么,奋起残余妖力,猛地探出一条鬼爪,将禁制狠狠一扯,破损处豁然中分,禁制之力冰消瓦解,再也困不住它。

    撞破铁笼逃虎豹,顿开金锁走蛟龙,那妖物大喜过望,正待纵身逃出山腹,吃尽一山之人杀杀馋,忽地一阵寒意腾上心头,身形为止一滞。三茅峰顶,禁制之外,似乎正有人等着将它拿下,若非其人有意破开禁制,它还不知要苦熬多少年。那妖物稍一踌躇,随即拿定主意,对方若神通了得,便拜服在他脚下,听其使唤,若道行平平,凑巧打开禁制,就将其生吞下肚,送他一个天下第一等的墓穴,也算是报恩。

    那妖物面露狞笑,圆瞪三对狭长的柳叶眼,腹中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咆哮,双腿一蹬,硕大无朋的身躯化作一溜黑烟,鼓荡妖力,腾空扑出山腹。栖霞派祖师祠堂轰然崩塌,大小碎石冉冉升起,化作无数细小的石屑,如烟云翻滚,魏十七深吸一口气,全力引动心窍内深渊血气,施展神通,叉开五指,右掌缓缓按落,掌心忽然张开一道裂痕,似眼非眼,似口非口,一道匹练也似的血光喷薄而出,朝那妖物只一卷,便将黑烟吞去三成。

    那妖物翻身逃回山腹,暴跳如雷,心中羞恼之余,暗自滋生一丝惧意。它来头非小,乃是上古之时天生地长的大妖,横行天下,吃人如麻,修道人忌惮它,痛恨它,惧怕它,想要降服它,利用它,奴役它,但它天生傲骨,不屈不挠,与彼辈争斗千载,这才惹来大能出手镇压,禁锢在三茅峰中。在它内心深处,犹有一丝自傲,即便那神通广大的大能,也只以地脉消磨妖气,令它虚弱不堪,没有贸然取它性命。然而千万年后,有人破开禁制放它出来,却当做猪羊一般的资粮,招呼都不打一个,将所剩无多的妖气卷去这许多,他奶奶的,他姥姥

    的,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还没等它回过神来,血光再度卷落,摧枯拉朽,吞噬万物,那妖物深知命悬一线,不敢再吝惜妖力,连连施展手段,都似泥牛入海,丝毫奈何不了对方。它暗暗痛恨,山腹之中不便腾挪,禁制又牢不可破,只有一处缺口可供脱身,偏偏被来人堵住,令它束手缚脚。

    血光往来如电,一道道刷过,如豺狗撕咬猎物,一口一条血肉,那妖物在山腹中兜兜转转,短短十余息,便缩小至常人大小,它将心一横,张口喷出一颗残破不全的妖丹,壁虎断尾,趁血光为其吸引,一溜烟飞出洞穴,落入祠堂废墟之中。

    魏十七双眸一亮,无数细小的血符此隐彼现,那妖物被他看了一眼,遍体生寒,拼死之意顿时冰消瓦解,心生绝望,一口气松懈下来,黑烟滚滚化作龙形,遍体鳞甲,头生双角,面上三对狭眼,死死盯着魏十七,忽然开口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魏十七拔出毒龙剑,剑尖平指对方,不言不语,任其领悟。血光从山腹中倒卷而出,杀气腾腾,那妖物避无可避,无奈之下,只得弃下所有,将一缕精魂逼出,投入毒龙剑中,纵然心不甘情不愿,总好过神魂俱灭。

    血光将妖力吞噬殆尽,一头钻入魏十七掌心,心窍中深渊血气蓬勃壮大,透出欢欣鼓舞之意。一道道热流往来游动,修复肉身,魏十七微微一笑,低头细看毒龙剑,剑身光华流转,隐隐有一条精魂来回游动,形同游龙,又似是而非。他还剑入鞘,心中甚是满意,机缘巧合得了这柄“魂器”,寻常修道人已不是他对手,再遇到厉轼之流的修道人,只会沦为他的资粮。

    魏十七转身步出祠堂,抬眼望去,一清道人已将赵衍之降服,秋冥剑贯穿大腿,血流已止,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他留下活口,是为问几句话,赵衍之也知道,适才那一剑若冲着要害而来,他早就沦为剑下冤魂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愿赌服输,他也不故作倔强,魏十七问什

    么,他就答什么,既不讨饶也不隐瞒,将生死置之度外,很有几分骨气。

    据赵衍之所言,此番杏川分舵配合邗军拿下天龙帮,兵分两路,他与李牧里应外合攻打津口分舵炼药堂,邓茂领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袭铜陵总舵,李牧的轻骑兵因暴雨未能及时赶到,被少帮主夏荇逃入栖霞山中,铜陵总舵业已沦陷,大风、雷泽、云门三堂负隅顽抗,又哪里经得起邗军铁骑冲击,不降即死,幸存者寥寥无几。

    天龙帮经营数十年,不说高手如云,总不至一触即溃,但此番邓茂有备而来,江都大营招揽的武林中人倾巢而出,更有两名仙城修道人同行,赵衍之收到线报,深为之庆幸,邓去疾不是邓朴,手握兵权,肆无忌惮,若非他早早投向邗军,此番定沦为铁蹄下的亡魂。

    天龙帮总舵风流云散,邓茂驻军铜陵,随即遣人手入深井山捉拿老帮主夏去疾。夏去疾求仙问道有铁卫随行,并非孤身一人,深井山中更有萝菔道人照应,按说百无一失,但邓茂拜托两位修道人亲自入山,一干武林好手听命奔走,势在必得,夏去疾如瓮中之鳖,无可脱逃。

    令赵衍之疑惑的是,区区一个夏去疾,年老体衰,来日无多,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吗?

    天龙帮的恩怨情仇,只是凡人的恩怨情仇,魏十七并不放在心上,他走过赵衍之,随手拔起秋冥剑,丢给一清道人,步履不停,往后山而去。一清道人心中一宽,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知道他允许自己继续追随,赵衍之也随之松了口气,腿上的剑伤血流如注,疼痛难忍,他伸手去点穴止血,撕下衣襟紧紧包裹。

    一清道人反手一剑,从赵衍之后颈斩下,秋冥剑削铁如泥,锋利无匹,一颗六阳魁首滚落在地,滴溜溜转了数圈,死不瞑目,尸身颓然载倒,鲜血喷涌,手脚兀自不停抽搐。杀人灭口,只是不值一晒的小事,一清道人甩去剑上淤血,匆匆跟上魏十七,提都没提一句。

第三十八节 一入侯门深似海

    一清道人轻功了得,对后山地形了如指掌,不到半个时辰,就发现了夏荇一行人的痕迹,引着魏十七追踪而去。披荆斩棘,翻山越岭,一路穿过栖霞山,来到东麓山脚下一个村落外,隐隐望见人影往来,鸡飞狗跳。

    穷乡僻壤忽然来了外人,还拿刀提剑,身染血迹,自然是这样一副模样。魏十七命一清道人在外等候,先行入村与夏荇等汇合,白蔻偶一回头见到他的身影,心花怒放,一时冲动奔上前,忽然意识到众目睽睽,脸一红,低低叫了声“羊先生”,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

    夏荇见羊护平安到来,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故作镇定,上前与他寒暄数语,原来他们出山未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正在四处寻到代步的脚力。前朝驿站,已经荒废了几十年,方圆几十里除了耕牛,只有几头拉磨的骡子,根本不够用。

    夏荇问起他如何脱身,魏十七轻描淡写,只说“铜龙”江伯渠为妖术反噬,一身精元所剩无几,被栖霞弟子抬下山去,风烛残年,活不了多少时日了,道观中的邋遢道人一清是东海派弃徒,为保全性命主动投靠,并一剑杀了赵衍之,献上投名状,此刻他正在村外等候招呼。

    夏荇深知一清道人是追查羊氏灭门的要紧人物,羊护留下他自有其考虑,当下唤来易廉和何檐子,关照了几句,请他们走一趟,引那一清道人进村。易廉亲眼见他一拂袖卷去何檐子三枚铁蒺藜,武功着实了得,他有些担心此人会不会包藏祸心,暗中作祟,他看了少帮主一眼,按捺下心思,颔首应允下来。

    魏十七顿了顿,又说起铜陵总舵的消息,夏荇脸色微动,却并不感到意外,从回绝邓朴招安的一刻起,他就意识到天龙帮会有这一劫,但邗军来得如此之快,雷厉风行,却是始料未及。他犹豫片刻,决定与羊护坦诚相见,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邓朴之所以遣使招安夏去疾,固然是看重天龙帮在江南的势力根深蒂固,组建厢兵事半功倍,更重要的是,邓朴之子邓去疾,与天龙帮夏去疾,两个去疾其实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

    原来夏去疾生母夏一苇命运多

    舛,年少时为豪强所夺,抢占为妾,产下夏去疾后不久,因患时疫,被逐出城去,任其自生自灭。夏一苇倒卧于泥泞中,破布遮体,乞食果腹,高烧十余日,硬生生熬过了时疫,渐次康复。其时城外到处都是疫毙的死尸,老的少的,村的俊的,贫的富的,死了就没任何分别,夏一苇在死尸堆中找衣食,恰被一过路的医师看到,啧啧称奇,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收为侍女,端茶奉水之余,指点她针灸医术。

    数年后,西南土司勾结驻军叛乱,邓朴领军前去平叛,那医师应征召随军,一时不慎,失足掉落悬崖,死无全尸,夏一苇再一次失去依靠。军中壮汉一个个血气方刚,夏一苇岌岌可危,眼看就要沦为营妓,命运再一次对她露出了笑容。邓朴得胜归来,为恶风所扑,头痛欲裂,急召医师前去诊治,众人束手无策,夏一苇自告奋勇,以金针刺穴,侥幸治好了头痛。邓朴欣赏她的医术,将其留在身边,过得数月,又收为侍妾。

    西南叛乱很快平定,邓朴率大军得胜还朝,身边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侍妾。京城大富大贵人家,侍妾不知凡几,转手相赠亦数平常,但夏一苇说巧不巧,怀上了身孕,推算时日,当是在撤兵还朝前夕结下珠胎,邓朴原配曹夫人未有生育,收房的几个宠姬也止生育二女,曹夫人甚是贤良,闻讯将夏一苇迎入府中,延请太医开药调理,同时暗中命人下江南,核实夏一苇的出身来历。

    怀胎十月,夏一苇平安诞下一子,邓朴生母闻讯前来看了一眼,命曹夫人将其收至膝下,亲自抚养,曹夫人心知此子与邓朴幼时一般无二,欣然领命,视同己出。从始至终,夏一苇无有一句怨言,只向邓朴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此子可名“去疾”。

    邓去疾,是个好名字,邓朴答应了她。

    派往江南打探消息的仆人终于回转京城,夏一苇对自己的出身来历并没有讳言,也没有隐瞒,抢占她为妾的豪强家道败落,死于非命,子孙风流云散,不知所踪,唯一令邓朴稍感意外的事,夏一苇那甫一降世便母子分离的长子,竟然也叫做“去疾”,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痛恶生父的行径,

    易姓为“夏”,在一家镖局当趟子手。

    夏一苇没有提,邓朴也不矫情,他只当不知此事,暗中命人接济过一两回,后来听说那夏去疾入赘镖局,老镖头恰好也姓夏,视夏去疾为子,传下金刚怒目伏魔刀,再后来,夏去疾结交江湖豪侠,歃血结盟,一手开创天龙帮。

    长子的因缘际遇,夏一苇一无所知,一入侯门深似海,她在邓府安安稳稳当她的如夫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绝口不提过往之事。年轻时那一场时疫虽然没有当场夺去她的性命,却折损了寿元,夏一苇在四十六岁时暴病身亡,颜色恰如三十许人。邓朴将其风光厚葬,从此收敛心性,不再藏娇纳宠,一心一意辅佐天子梁元昊,撑起大梁国的半边天。

    夏去疾意气风发,也曾千方百计打听生母的下落,当他得知夏一苇远在京城,成为三朝元老镇远将军邓朴的如夫人,还诞下一子,被原配亲自收养,也就熄了迎回生母的念头。之后的数十年,夏去疾从未忘记,他尚有一位同母异父的兄弟,手握邗军兵权,执掌江都大营,镇守于扬州。

    天龙帮蒸蒸日上,坐拥长洲、津口、合浦、杏川四处分舵,成为江南第一大帮,合浦分舵舵主丁慎颇有野心,曾向他进言北上扬州,再辟一处分舵,夏去疾笑而不答,只是严令各处分舵,不得越雷池半步,擅自染指扬州。少年子弟江湖老,众人只当老帮主年纪大了,醉心于求仙问道,失去了往时的进取和锐气,却不知其中的缘故,夏去疾早跟次子夏荇交代清楚。

    此番邓茂进军铜陵攻打天龙帮总舵,兀自不依不饶,入深井山搜捕夏去疾,当是奉邓去疾之命,免除后患。看在生母的面上,邓去疾也不会为难他,最多将其押送京师,与邓朴见上一面,到夏一苇坟上祭拜一番,而后软禁起来,养老送终,不会短了他衣食享用。夏一苇死去多年,邓家与夏家并没有任何瓜葛,邓去疾或许会留夏去疾一命,但夏蘅夏荇夏芊,却务须斩草除根,尽数剿灭。

    这正是夏荇幡然醒悟,掉头避开铜陵总舵的真正原因。

第三十九节 壮士断腕

    一清道人在村外焦急地等待,就像少年守候初恋的情人,念兹在兹,忐忑不安。仙凡隔绝,这么多年寻寻觅觅,终于又遇到了传说中的修道人,怎叫人不激动,怎叫人不追从!回想起前尘往事,过去种种,他觉得既伤感,又苦涩。

    易廉与何檐子迎上前来,不咸不淡寒暄几句,引了一清道人拜见少帮主,夏荇没有为难他,轻描淡写宽慰了几句,命他暂且找个地方落脚,略施歇息。一清道人面上客客气气,心中却多有不屑,夏荇俨然是此行的首脑,他何德何能,凌驾于羊先生之上?他一边琢磨着羊护的用意,到村中转了转,找了户中人之家,撂下几钱碎银,命他们生火烧热水,伺候道爷舒舒服服洗个澡,搓去一身的老垢。

    几钱碎银,足够在城镇中整治几桌上好的酒席,那户人家又惊又喜,男女老少齐动手,担水的担水,刷锅的刷锅,烧柴的烧菜,无移时工夫便整治了一大锅热水。一清道人见了不觉哑然失笑,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他们是杀猪褪毛,实则农家一年到头也洗不了几次热水澡,不用澡盆,多半在大铁锅中边烧水边洗。

    一清道人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搓下的泥垢足有一担,神清气爽,飘飘欲仙。当家的颇有眼色,命婆娘找出一套半新不旧的衣袍,奉与一清道人换上,又得了几钱赏银,欢天喜地,取了道袍去河边捶打清洗,赌咒发誓不会误财神爷的行程。一清道人关照了几句,自去寻羊护候命。

    村头有个废弃的山神庙,原本有个庙祝,挨不住苦,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庙里庙外无人照看,神像坍塌,杂草丛生,这几年收成又不好,迟迟没有修整。夏荇一行人暂留于庙中,商议下一步去向,白蔻束起长发,撕下衣襟蒙住口鼻,顾伯阳见状赶来帮忙,二人匆匆打扫了一遍,勉强可以落脚。

    山高皇帝远,饥寒起盗心,村民担心他们祸害村子,凑了几只鸡,一头鹅,巴巴地送到山神庙,夏芊知道他们担心什么,给了些许碎银,命他们再送些炊

    饼来充饥。有银两开道,一切都好办,村民壮着胆子跟他们做起生意,柴火吃食之外,顾伯阳还找来一辆破旧的骡车,两头像模像样的骡子。

    夏荇、夏芊、邬仝、易廉、羊护留于山神庙中商议,白蔻守在门外,玩弄着草茎,百无聊赖。一清道人牵了骡子去饮水吃草,避嫌走得远远的,顾伯阳处置鸡鹅,拎到河边洗剥干净。骡车多年未用,几近散架,何檐子年轻时当过几个月木匠,捋起袖子敲敲打打,捣鼓了半天,勉强还跑得起来。

    民不与官斗,邗军悍然出兵清剿天龙帮,连仙城修道人都甘为前驱,大势已去,老帮主凶多吉少。何去何从?是潜回铜陵打探消息,还是趁着罗网尚未合拢,扬长而去?夏荇目光闪烁,环视众人,沉声道:“铜陵回不去了,眼下之计,无非两条路径,要么北上,要么南下。”

    邬仝胸中一震,少帮主下定决心放弃总舵,舍弃夏老帮主,壮士断腕,保全有用之身,暂时蛰伏,磨砺爪牙,寻求卷土重来的时机。这决定虽然冷酷,却不失为可行之计,他随之松了口气,稍一犹豫,出言道:“北上有江都大营阻截,邗军势大,南下蛮荒之地固然可保平安,却失了进取之机,不知少帮主作何打算?”

    易廉听了邬仝之言,心知他赞同少帮主放弃天龙帮打下的大好基业,拱手让与邗军,他皱起眉头沉吟片刻,虽然隐隐觉得不妥,却委实没有理由说服少帮主以身涉险。

    魏十七看了夏芊一眼,若有所思,夏荇对她信赖有加,这些利害考量,权衡决断,有多少出自她这个异想天开的小脑袋瓜?她虽然先知先觉,毕竟少了些大局观,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试图每落一子都不出错,左右逢源,从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没有强大的力量为后盾,终究是徒劳。

    易地而处,他会怎样抉择?天地铸局,万物为棋,唯有跳出棋盘成为执子之人,才能无视一时一地得失输赢。他握有深渊血气,手持毒

    龙魂器,无论是折返铜陵,北上扬州,抑或南下蛮荒,都能开辟一片新天地,但夏荇夏芊就不同,彼辈凡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要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夏荇显然早有考量,倡议道:“去往河北三镇,站稳脚跟,招揽残部,重立天龙帮,诸位意下如何?”

    邬仝微微一怔,夏荇此举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河北三镇兵荒马乱,有羊氏留下的人力财力支持,趁势崛起,倒不失为一条妙计。他仔细盘算了一回,不禁为之心动,犹豫道:“北上河朔,要穿过邗军的地盘,江都大营封锁水陆,万一……”

    夏荇早有考虑,道:“不走陆路,也不走运河,搭乘渔船走海路北上。”

    邬仝一拍大腿,脱口道:“好主意!”他越琢磨越觉得此策可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旦出海,邗军就算封锁水陆,布下天罗地网,也只能望洋兴叹。

    夏荇将目光投向魏十七,流露询问之意,后者略一沉吟,颔首道:“走海路甚好,范阳、成德二镇毗邻沧海,荒滩海崖比比皆是,戒备也松弛,神不知鬼不觉。”

    易廉见邬仝和羊护都支持少帮主,他也无意反对,只提了一句,既然要出海北上,越快越好,免得被邗军察觉,封锁渔船出海。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扬州以南数千里海岸,大小渔船不计其数,集举国之力也未能封禁,钱帛动人心,不过多费一番手脚罢了。当然,能抢在邗军反应过来之前出海远飏,也可省下不少麻烦,抢得先机。

    众人计较定当,不再犹豫,决定稍事歇息,连夜动身。易廉起身唤了众人入庙,将鸡鹅烤熟,就着干硬的炊饼吃了一回,胡乱填饱肚子,靠在神座上合眼歇息。日渐黄昏,晚霞如火如荼,魏十七独自起身,悄无声息来到山神庙外,举目眺望三茅峰,体内热流涌动,肉身创伤愈合大半,血气鼓荡,渴求更多的资粮。

第四十节 拉钩上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夜幕降临,天地一片昏暗,万籁俱寂,唯有数点烛光摇曳不定。一串轻盈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停在他身后久久不语,魏十七等了片刻,开口道:“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景致可看,不养足精神,身体会撑不下去的。”

    “我心神不定,睡不着……”夏芊的语气中透出迷惘和烦恼。

    “担心我们到不了河北三镇?”

    “有一点担心,不过还好……羊先生,你说像‘铜龙’那样的异人,天底下到底有多少?”

    魏十七淡淡道:“异人谈不上,不过是被妖力侵蚀肉身,大梁国仙城之中,随便拉一个出来,就足以将其杀灭。”

    夏芊道:“话虽这么说,毕竟仙凡殊途,有这等神通的修道人,若非别有所图,又或是迫不得已,又有几人肯入世!”

    魏十七道:“这等人物,多半是有来历的,细细寻访根脚,总能看出点端倪。怎么,你对修道有兴趣?”

    夏芊叹息道:“爹爹年老体衰,一心求仙问道,深井山中有一道人,道号‘萝菔’,似是修道人一流的人物,爹爹与他相交颇深,不知这次邗军搜山检海,能否逃过一劫。”看在夏一苇的面上,将夏去疾软禁养老,这只是她私下里的揣测,对夏荇言之凿凿,其实心中也没底,但她不得不这样劝慰二哥,铜陵是危地,是险境,一旦落入敌手,结局不堪设想。

    魏十七道:“只怕是逃不过的。”

    “为何?”夏芊为之愕然。

    “萝菔道人或许是私出仙城的修道人,或许奉命行事另有内情,无论怎样,在阻挠邗军,护住夏老帮主这件事上,他不占理。”

    “不占理?”

    “大梁国应天命而立,得仙城扶持,朝中军中,具有修道人的身影,与他们作对,就意味着与仙城作对,萝菔道人与夏老帮主固然有私交,仙城的修道人上门要人,他能做到哪一步?最多护得他周全吧——万一萝菔道人来历不明,出身不正,恐怕自身都难保。”

    夏芊沉默良久,涩然道:“你怎地……想得这么多?”

    “常理推测罢了,修道人以人身修道,终究先是个‘人’,七情六欲,趋利避害,与凡人也无异。”

    “羊先生也是仙城修道人吗?还是无门无派,无拘无束的散修?”

    魏十

    七不置可否。

    夏芊心中念头纷至沓来,种种猜测,种种猜忌,她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道:“羊先生,邗军泰山压顶,天龙帮业已失势,与覆灭也没什么差别,咱们之前说好的事,还能继续下去吗?”

    主客易置,强弱悬殊,魏十七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反问道:“为什么不呢?”

    “可是……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又凭什么……”

    魏十七道:“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家少帮主的刀法剑法差强人意,算不上江湖第一流的功夫,好在他天资聪颖,青出于蓝,能有今天的造诣,已经很难得了。”

    夏芊有些泄气,嘟囔道:“果然,二哥不像大家恭维的那么厉害……”

    “你哥哥是聪明人,人的精力有限,我想他也没有跻身一流高手的打算。身为江南第一大帮的少帮主,重要的是明断果敢,知人善用,剑法只是小道,他着眼的是万人敌的权谋吧。”

    夏芊怔了一下,失笑道:“如此说来,你真是二哥的知己——只怕他也未必有你看得清楚!”

    “江湖事江湖了,俗世的生意还须你们去操办,如遇强敌,自有我一剑斩之。合则两利,夏小姐,是不是这样的?”

    夏芊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道:“我还以为……嗯,那么你想要些什么?深井云雾,山参首乌,灵丹妙药?”

    魏十七回头静静注视着她,黑夜之中,他眸光如星,看得夏芊耳根滚烫,一颗心怦怦直跳。只听他道:“夏小姐,你是个聪明人,凡间的荣华富贵,权势享用,对我毫无意义,我只要修行的资粮,多多益善。天龙帮在河北三镇立稳脚跟,迅速壮大,才能助我一臂之力,在这一点上,你我所求并不冲突。”

    夏芊伸出小拇指,笑道:“拉钩?”

    魏十七看到了她眼中流露的情绪,孤独,惶恐,哀求,渴望,那是只有他才能看懂的微妙情绪,他笨拙地伸出粗壮的小指,勾住她纤细的小指,两只手脆弱地连接在一起,稍一用力就会挣脱。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夏芊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忽然觉得有点感伤,抽了抽鼻子,强颜欢笑道:“那咱们就说定了,不变了?”

    魏十七道:“好,说定了,不变了。”

    夏芊抽回手揉了揉眼睛,轻轻靠在他身上,对自己说:“我不是要跟白蔻争什么

    ,我只是……有点累,找个肩膀靠一下……”

    夏荇从始至终隐身树后,默默注视着妹子和羊护,咀嚼他们的每一句话,羊护的言词深深打动了他,这位天龙帮的少帮主,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一针见血的实话了。他知道,羊护是有意说给他听的,要他安心,不要胡乱猜忌,以至于一拍两散。

    无门无派的散修,需要世俗力量的供奉,合则两利,互补有无,这就是他们新交易。

    夜深人静,夏荇唤醒众人连夜动身,趁着月光和星光,沿着驿道赶路,天明时分抵达运河边。顾伯阳走访江边的渔民,许以重金,雇到一条渔船,答应送他们前往崇明沙,至于出海北上,船老大说什么都不肯,他向来只在运河周遭的水网打鱼,连江心都不敢去,更不用说出海远航了。

    夏荇等登上渔船,发觉船老大所说并非托词,那艘渔船年久失修,又破又烂,根本经受不起风浪,一时间也熄了挟持渔船出海的念头,只好等到了崇明沙再作打算。

    备足了油盐米蔬,船老大吆喝两个儿子收起船锚,解开缆绳,扬帆向东北驶去。他对附近的水网极其熟悉,很快偏离运河航道,转入支流行船,沿途人烟无几,四野荒芜,芦苇高过头顶,风一吹沙沙作响。

    船舱内挤了四个人,夏荇、夏芊、羊护、白蔻立于甲板上,多出千把斤分量,渔船吃水很/深,颤颤巍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天公不作美,只有淡淡几阵微风,渔船沿着河道缓缓而行,比走路快不了多少,船老大银钱落袋,一点都不着急,抽空撒上几网,说是给客人打打牙祭。

    日头偏西,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船老大吆喝几声,靠岸下锚,生火准备煮饭。

    “为什么不多走几程?”夏芊忍不住问道。

    “吓,就我这条破船,还能开夜航?万一磕着碰着怎生是好?”

    “……照这样到崇明沙还要几天?”

    “这可说不准,老天帮忙的话,刮个大半天顺风就到了,万一风向不对,耽搁上十天半月也是常有的事。”

    夏荇朝妹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着急,走河道虽慢,毕竟比陆路安全得多,等李牧的轻骑兵翻过栖霞山,一路追来,也只能止步于运河边,弄不清他们去了哪里。他唯一担心的是,邓去疾会不会窥破他的用心,直接封锁入海口,调集海船日夜巡逻,把他们困在崇明沙。

第四十一节 天有不测风云

    栖霞派弟子垂头丧气抬着“铜龙”江伯渠下山来,堪堪被李牧的轻骑兵截住,一番盘问之下,匪夷所思。好在李牧稍有见识,知晓这世间存在种种神异,没有少见多怪,见了骆驼说马肿,但栖霞山中发生的一切仍令他觉得不可思议,夏荇等人顺利脱逃,羊护竟然身怀道法,明明是桩轻松的差事,变故迭生,却让他怎生是好?

    李牧知道自己根基不稳,急需立功,他咬着牙寻思了片刻,唤来几个土生土长的栖霞派弟子,仔细询问清楚,命他们当向导,引了轻骑兵南下,多走百八十里,从一条曲折隐秘的峡谷穿过栖霞山,再北上追赶夏荇一行。一去一回,要耗去整整两天光景,李牧存了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思,不容置疑,率先动身前行。

    众人面面相觑,肚子里骂骂咧咧,却也只得纵马跟上,邓茂治军甚严,若是弃了长官擅自折返江都大营,先打上三十军棍,然后按军法处置,再多脑袋也不够砍。

    正如李牧所言,栖霞山中草木繁茂,无论人马都不缺食,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罢了。李牧以身作则,亲自饮马喂食,猎杀野兽充饥,麾下骑手也无话可说,一个个脸色阴沉,胸中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李牧看在眼里,暗暗发愁。

    穿越栖霞山是一场始料未及的噩梦,峡谷内阴森潮湿,蛇虫出没,最窄的一段只容两骑并行,不时有落石从悬崖滚下,人马疲惫不堪,耗费了一天一夜才走出峡谷。李牧审时度势,命骑手就地休整,点了几个强壮的军汉,往北先行一步,前去探路。

    过得数个时辰,彼辈匆匆赶回,说前方山脚下有个大村子,村长见过些世面,知道当兵的不好说话,央求他们莫要进村,他派人送上草料吃食,换个平安。李牧本无意扰民,当下领着一干骑手徐徐前行,远远望见炊烟袅袅,村民往来不绝,他命众人寻个安稳处下马歇息,亲自上前于村长交涉,多讨了几桶热水烫脚。

    吃饱喝足,又烫过脚,众人心中的怨气熄了几分,李牧又找来村中的赤脚医师,给受伤的

    骑手包扎医治,好歹求个心安,总算稳住了军心,没有酿成大祸。

    众人东倒西歪躺倒,枕着马鞍酣然入睡,鼾声此起彼伏,李牧却顾不得合眼,比照地图仔细寻思,夏荇等人离了栖霞山,会往哪里去。他的手指沿着运河上下移动,邓茂中军驻守铜陵,江都大营挡住北上的去路,他们难不成会放弃总舵,南下去往蛮荒之地?他反复思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关键。

    按照赵衍之所言,夏荇野心勃勃,他不甘心天龙帮的势力只限于江南一隅,北上扬州是他深思熟虑的一步棋,但不知何故,老帮主夏去疾始终没有松口。此番夏荇得悉羊护被炼药堂救下,匆匆赶往津口分舵,显然以为他奇货可居,河朔羊氏遭遇灭门惨祸,只剩羊护一人幸存,羊氏手可通天,生意遍布河北三镇,哪怕只抢到几口汤水,也足够天龙帮赚得盆满钵满了。江南不可留,夏荇会不会转而去往河北三镇?

    李牧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比起南下桂林、象郡,河北三镇显然更利于天龙帮重起炉灶,再度崛起,然而江都大营扼守住北上的水陆通途,夏荇又会走那条路呢?他盯着地图陷入沉思,眼枯目涩,不知不觉头一歪,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谁都没有去吵醒他,李牧是被腹中的饥火烧醒的,肠胃扭曲成一团,眼冒金星,四肢无力,他狼吞虎咽吃了四个死面馒头,咕咚咕咚灌了一肚皮水,才缓过劲来。却听得不远处有两个骑手凑在一处闲扯,有一句没一句,其中一个说起海边泥滩的鱼蟹,是穷苦人家的恩物,只要勤快些,总不至挨饿。

    李牧目光落在地图上,脑中灵光一闪,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海路,懊悔不已。他心急火燎唤了几个亲信,轻身策马先行一步,沿着栖霞山东麓急急北上。一路披星戴月,一路打听消息。这一日追至运河旁,兜兜转转问到一户渔家,船老大接了笔大买卖,载了若干江湖客送往江边,看家的渔婆听到一耳朵,似乎是“崇明沙”三字。

    李牧确认了夏荇将

    雇船出海,走海路绕过扬州,奔赴河北三镇,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他在栖霞山耽搁太久,十有**是赶不上了。不过现下放弃未免辜负了邓将军的提携,他不眠不休,不惜马力,匆匆赶回江都大营,求见邓去疾邓将军,将一路追击夏荇的经过,事无巨细一一禀告。

    邓去疾听罢,与他半枚虎符,令他前往淮扬水师驻地定安港,调集海船,在崇明沙以东海域布下天罗地网,静候对手一头撞上来。以朝廷水师的战力,对付一艘偷偷北上的航船,稳操胜券,问题只在于,夏荇会不会来,或者说,他有没有抢先一步溜走。

    李牧得邓帅信任,精神百倍,不辞辛劳赶赴定安港,得知近日海上忽起狂风,渔船无一出航,心中顿时大定。过得七八日,风平浪静,水师扬帆出航,封锁海域,昼夜巡逻,李牧在海船上耐心等待,起初几天还有闲情养气读书,故作镇定,以示一切尽在掌握,但随着时间推移,迟迟没有消息,他开始沉不住气了,整日价坐立不安,在甲板上频频远眺,搜索着每一艘可疑船只。

    他的内心开始动摇,怀疑自己判断是否准确,有没有辜负邓帅父子的信任,静下心来回想,此行着实有些鲁莽,万一夏荇没有走海路,而是迎难而上,伺机渡江,间道一路向北呢?李牧情不自禁想,如果他处在邓茂的位置,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如果由他来分配兵力,根本不会让夏荇逃出生天,狮象搏兔亦用全力,他一定调集中军主力,把津口城里里外外围个水泄不通,绝不留下任何可趁之机。夏去疾已经老了,即便漏网逃脱,也无力重振旗鼓,夏荇则不同,他还年轻,哪怕输光手头的筹码,只要性命在,仍有翻盘的机会。

    天有不测风云,又过了十余日,船队忽然遭遇百年一见的飓风,暴雨如注,怒涛接天,三艘海船当场触礁,无一人幸免,李牧亦在殉难之列。淮扬水师损失惨重,被迫退回定安港,暂避风浪,无人持虎符敦促,封锁海域一事就此不了了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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