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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节 三步并作两步

    渔船出海数日,避开安定港,从外海兜转北上,一头撞入飓风,失去了控制。天地之威,非人力可抗衡,桅杆脆如麦秆,顷刻断为两截,船身“嘎嘎”巨响,邬仝和白蔻被抛出舱外,落入苍茫大海,转瞬消失了踪影,偌大的渔船像一片枯叶,在风头浪尖浮沉,一忽儿抛上高空,一忽儿跌落谷底。

    甲板湿滑倾斜,夏荇紧紧抓住缆绳,东倒西歪,大声叫着妹子的名字,他的声音被呼啸的风暴湮没,低若蚊吟。海水如刀如剑,劈头盖脸打来,一浪高过一浪,船老大拼命把住船舵,脸色惨白,听天由命,他大半辈子在海上讨生活,从未遇到如此突兀的飓风,没有任何征兆,刹那间乌云压顶,风暴席卷天地。

    又一个滔天巨浪拍下,船老大连人带舵卷入海中,渔船承受不住重压,四分五裂,众人落入冰冷的海水,抱住木片挣扎求生,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头顶,随时都会收割下一个牺牲者。

    不知过了多久,彤云散去,风势渐弱,海面上漂浮着渔船的碎片,载沉载浮,不见人影。

    夏芊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她被遗弃在刺骨的冰窖里,穿着单衣蜷缩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黑暗之中,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在自己胸腹间一掀一按,苦咸苦咸的鲜血汩汩涌出,打湿了她的胸口。

    她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灿烂的晚霞映入眼帘,光影流动,时刻变幻着瑰丽的色彩,她觉得刺眼,不觉皱起鼻子,伸手遮在额头,舍不得错过。是在人间,还是阴曹地府?夏芊有些惶恐,随即回过神来,哑然失笑,阴曹地府哪有如此璀璨的霞光。

    她慢慢转过头去,却见一人背光而坐,五指按在自己胸腹间,一掀一按——胃里翻江倒海,她剧烈咳嗽,佝偻成大虾公,涕泪交流,呕出的不是鲜血,而是苦咸的海水!夏芊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下子出糗出大了!

    吐了一阵,胃中海水所剩无几,夏芊大口大口喘着气,湿漉漉的衣衫裹紧身体,海风一吹,寒意顿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魏十七伸手在她眉心一点,一道暖意勃然而作,热

    流涌动,筋骨脏腑如同浸泡在热水中,夏芊舒服得呻吟一声,满脸通红,周身水汽氤氲,无移时工夫衣衫干透,精神为之一振。

    “我们……这是在哪里?”她渐渐记起发生的一切,脸色微变,嘴唇颤抖,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似乎是个荒岛。”

    夏芊挣扎着爬起身,四顾无人,心中尚有一丝侥幸,道:“只剩我们两个吗?其他人呢?”

    魏十七道:“船破遇难时,只来得及捞到你,其他人……死生有命,听天由命,想开点。”

    “死生有命……”夏芊腿一软,颓然坐倒在沙滩上,把头埋在膝盖间,久久不语。

    魏十七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潮水冲刷着沙滩,越涨越高,他拉了夏芊一把,道:“涨潮了,先找个地方歇歇脚。饿吗?”

    夏芊腹中空空如也,之前吃的一点东西,连同海水一起吐得干干净净,此刻被他问了一句,顿时饥火升腾,肠胃咕噜噜叫了几声。魏十七迈开长腿,走进一片稀疏的椰林,仰头挑了一棵,伸手在树干上一拍,扑通扑通掉落七八个椰子,果皮青涩,尚未成熟。

    夏芊快步跟上前,忍不住道:“青椰子还没熟,能吃吗?”

    “喝椰汁是这种椰青好。”魏十七摘下一只椰子,用毒龙剑劈开一道缝隙,递到她手中,夏芊用衣袖擦了擦,凑着椰壳喝了几口,果然香甜口渴。喝完椰汁,破开椰壳掏出椰肉,雪白爽脆,很有嚼头,夏芊胃口不大,吃半只就饱了,觉得口齿生津,飘飘欲仙。

    她仰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椰树,心道,也幸亏有羊先生在,摘这椰青才如此轻易,换成她孤身到此,只能望而兴叹,椰树如此高大,又如此粗壮,她这小身板体弱力微,撼都撼不动。唉,光有运气还不够,就算逃过海难,沦落荒岛,也要有足够的手段,吃的喝的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万一还有毒蛇猛兽……她打了个寒颤,凑到魏十七身旁,离他近一些。

    魏十七四下里打量一番,穿过椰林,举

    步往荒岛深处行去,地势渐渐抬高,怪石嶙峋,草木渐生,一座黝黑的大山巍然矗立,月光如泣如诉,照亮了悬崖和峡谷。若孤身到此,他自然不惧,但夏芊走了大半天,腰腿酸软,气喘吁吁,显然是撑不住了,魏十七停下脚步,寻了个避风的草窠,将毒龙剑插于一旁,招呼她坐下歇息。

    什么丑态都被他看去了,夏芊也不再装矜持,一屁股坐在草窠中,背转身脱去鞋子,用力按揉脚心,心中想着,如有热水烫烫脚,该有多解乏。揉了一阵,夏芊似乎记起什么,悄悄回过头去,却见羊护站在不远处,望着大山若有所思,没有留意自己,她飞快收回手,指尖凑到鼻下嗅了嗅,脸色一苦,露出嫌弃的神情。她是凡夫俗子,不是什么吸风饮露的小仙女,走了这许多路,脚底难免有些异味,夏芊素来爱干净,忙穿上鞋子,垂着手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定了定神,慢慢走到魏十七身后,小心翼翼道:“羊先生,这山中可有淡水?椰汁太甜,嘴里有些腻。”

    魏十七指了指远处的峡谷,道:“草木繁茂处当有山涧,路不好走,你现在就要去?”

    夏芊用力点点头,弯腰捏了捏脚跟,蹙起眉头,迟疑道:“如此,有劳羊先生了……”

    魏十七无可无不可,伸手揽住她的腰,微一用力将她提起,身形一晃没入黑暗中,穿林过崖如履平地。幽暗的树影扑面而来,夏芊一颗心怦怦直跳,呼吸为之急促,她强迫自己睁大眼,咬紧牙关忍耐,过得片刻,她忍不住问道:“我重不重?”

    话音未落,潺潺水声映入耳廓,魏十七停下脚步,轻轻松开手臂,夏芊站稳脚跟,举目望去,只见银光闪烁,一条山涧蜿蜒流淌,水气弥漫,如梦如幻。她欢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小心翼翼坐在山涧边,除下鞋袜,将双脚浸入冰凉的水中,偷偷松了口气。

    魏十七走到上游,抄起一把涧水,凑到嘴边尝了尝,清冽甘美,不似凡间之物。夏芊吐了吐舌头,洗过手和脸,双掌掬起涧水喝了几口,忽听他道:“不重。”

第四十三节 安排香饵钓鳌鱼

    山涧水是那么清凉,夏芊犹豫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洗澡的冲动,她仔细搓洗过鞋袜,晾在一旁的石块上,心中有些发愁,若要在这荒岛上长年定居,饮食倒好凑合,衣衫鞋袜却不易置办,万一破了怎生是好?

    夜色渐浓,瞌睡一阵阵涌上来,夏芊眼皮发涩,实在撑不下去,寻了个避风的石缝,靠着打个盹,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待到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天亮得有些刺眼。她打了个哈欠,鼻子有些发痒,又打了个喷嚏,慢慢爬起身,伸了个懒腰,穿上干透的鞋袜,就着山涧水洗了把脸,觉得神清气爽,身子轻盈了几分。

    她对自己的身体向来在意,近乎于病态的敏感,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没吃什么灵丹妙药,怎地会有这等改善?是椰汁椰肉,还是这山涧水的缘故?她踮起脚尖举目四顾,却没有发觉羊护的身影,独自琢磨了一阵,决定老老实实守在原地,免得给人添乱。

    晨曦初照,夏芊兀自沉睡不醒,魏十七没有惊扰她,沿着山涧往上游走,地势越来越高,涧水也时隐时现,一忽儿消失在石缝,一忽儿又出现在草丛,愈往源头上溯,水流愈细,其中蕴含的灵气有迹可循,如他没有猜错,这海中孤岛为造化所钟,当是孕育了什么仙灵之物。

    无移时工夫,魏十七循着山涧来到大山深处,却见数块白石参差团簇,如一朵莲花,花/芯出涌出一口泉眼,水声汩汩,雾气氤氲。他凝神看了数眼,眸中血符明灭,缓缓探出食指,指尖殷红似血,在虚空一点,辉光骤然亮起,五行之力相生相克,层层叠加,勾勒出一道疏而不漏的禁制,将灵气固锁于内。

    有意思,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若非他察觉涧水中蕴藏了一缕稀薄的灵气,溯源而上,察觉这一道掩人耳目的禁制,倒是被蒙蔽过去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送上门的资粮,自然不可轻轻放过,魏十七催动血气破开禁制,五行之力直如羞答答的新媳妇,欲拒还迎,欲迎还拒,来回拉锯数遭,豁然中分,辉

    光随之溃散,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化作甘霖,淅淅沥沥滴落。

    魏十七定睛望去,却见泉眼之旁的石缝中,孕育着一枝五彩云芝,足有巴掌大小,瑞纹如云霞卷舒,药香扑鼻,中人欲醉。那云芝虽未长足,不过也是难得的灵药了,魏十七伸手将其摘下,掰了一片送入口中,咀嚼几下,不觉皱起眉头,苦,真苦!

    他直着脖子将云芝咽下喉,就着泉眼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这才缓过劲来,将云芝翻来覆去看了片刻,掌心裂开一道缝隙,血光飞出,绕着云芝转了七八圈,天生地长一支灵物,就此消磨殆尽,荡然无存。

    魏十七将血光收回体内,凝神体察片刻,长长舒了口气,这五彩云芝药力虽强,却不及三茅峰山腹内镇压的上古大妖,充其量不无小补。不过破了五行禁制,也算是得罪了背后之人,想来他将这云芝视作禁脔,断不会轻易放过,魏十七倒不急于离开荒岛,整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有心等人找上门来,与他好好理论一番。

    他拿定了主意,施施然原路折返,找到夏芊,见她乖乖坐等自己,心中有几分欢喜,也不提云芝之事,携她回到椰林安顿下来。夏芊没有多问为何不留在山中,她吃了一个椰青解渴充饥,又将椰树叶编成茅棚,遮阳容身,忙活了半天,脸红扑扑的,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也磨出了几个血泡。

    魏十七去山中转了一圈,带回几只不知名的小兽,似獾非獾,似貂非貂,毛皮柔软顺滑,夏芊兴高采烈,说可以做一双软鞋,天冷了穿在脚上,很是暖和。魏十七不置可否,处置兽肉时剥下完好的毛皮,留给夏芊处置。

    荒岛之上,孤男寡女,按说会萌发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然而二人并未朝夕相对,魏十七时常孤身一人去往大山深处,留夏芊在椰林中苦苦等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从早到晚好生气闷。中原的风起云涌,龙蛇起陆,远在千里之外,荒岛是无人问津的世外桃源,整日价干坐着也

    不是个事,夏芊勉强鼓起兴致,挖空心思,利用手头仅有的材料,尽量让自己过得舒适些,做完了软鞋,又琢磨着用兽皮缝件衣服。

    留在荒岛上每一天,都像一场不会醒来的梦,夏芊心中凄苦,又无可奈何。

    潮来潮往,月缺月圆,忽忽数月过去,这一日,夏芊正埋头打磨一根鱼骨,忽听得风声嘹亮,仰头望去,只见风流云散,一道白光掠过天际,似投荒岛而来。不知何故,她打了个寒颤,蹑手蹑脚躲进椰林深处,透过椰林的叶隙,目送那道白光略作盘旋,径直落入大山深处。

    隔得太远看不真切,白光之中有一物,两头尖尖似飞梭,其上隐隐站立一人。夏芊意识到什么,心中忐忑不安,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坐在椰树下,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焦急地等待。浑浑噩噩,心乱如麻,不知过了多久,魏十七悄无声息回到椰林中,夏芊偶一抬头望见他的身影,呆了数息,忽然大叫一声,扑入他怀中,紧抱住他不放。

    魏十七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过得片刻,却听夏芊断断续续道:“你……讨厌我吗?”他不觉笑了起来,弯腰抄起她腿弯,将她单薄的身体轻轻抱起,道:“不讨厌。”

    “那么……喜欢我吗?”夏芊有点紧张,声音微微颤抖。

    魏十七背靠椰树坐下,伸手摸摸她的脸庞,笑道:“现在有一点喜欢了。”

    夏芊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只有一点啊……我可是很喜欢你的……”

    魏十七想了想,道:“没关系,慢慢来,每天有一点,日子还很长。”

    夏芊怔了一下,将头埋在他怀中,忍不住心花怒放。这算是情话吗?这个人,也会说如此动听的情话吗?她觉得脸发烫,身体也有些发烫,恍恍惚惚,浑不知时光流驰。

    少女的身体又香又软,魏十七不禁有些意动。

第四十四节 附骨之疽

    大山深处,白石参差如莲花,胡慕仙颓然瘫坐于泉眼上,浑身上下湿透,狼狈不堪,偏生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心中的郁闷无可言喻。他从仙城而来,系华山宗嫡传弟子,师从剑修李希夷。当年妖物越过沧岭一线,大举入侵大梁国,仙城修道人退守葛岭衡河一线,双方僵持不下,李希夷恰逢其会,收得一资质奇佳的弟子,爱若至宝,迫不及待携归仙城,这“资质奇佳”的弟子,就是胡慕仙。

    胡慕仙出身大富大贵之家,祖上是做骡马生意的,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明面上做朝廷军方的生意,暗地里与叛军胡人纠缠不清,世道越乱,生意做得越大,哪一方都离不开他。胡慕仙呱呱坠地,了无异状,不过较同岁小儿痴肥一些,及至咿呀学语,牙齿磕绊舌头,蹒跚学步,左脚磕绊右脚,事事都要慢半拍,多费些工夫。家人都以为他这一辈子会老老实实守着家业,吃喝享用固然不愁,却也没什么出息,不想到了十来岁时,胡慕仙忽然开了窍,就像换了个人,琴棋书画一学就会,诗书词赋样样精通,连带模样也俊俏了许多,成为胡家交口称赞的人中龙凤。

    李希夷偶然听闻此子秉异,心有所动,特地去看了他一眼,结果这一眼改变了胡慕仙的命运,也改变了秦榕的命运,她察觉胡家此子系仙城大能转世,天生宿慧,修道之途一马平川,来日成就不可限量。机缘不可错失,李希夷没怎么犹豫,便插手接下这份因果,收胡慕仙为徒,携其回转仙城华山宗,交于其师涂真人调教。

    涂真人乃华山宗硕果仅存的大长老,辈分极高,毕生精研符阵禁制,造诣深不可测,然而令他郁闷的是,千挑万选收下的徒弟李希夷,将他心血所系斥为“鬼画符”,自说自话转修飞剑,更令他郁闷的是,李希夷竟是剑道上的天纵奇才,无人指点,随便找得前辈遗塚,练了数载就脱颖而出,杀得同侪心服口服,公认她是华山宗年轻一辈中的剑修翘楚。

    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了这李希夷,涂真人不知听了多少恭维,也

    只能皮笑肉不笑生受下来,他拿这徒弟没办法,吹胡子瞪眼,到头来只提了一个要求,代师收徒,为他找个衣钵传人。李希夷独来独往惯了,收下胡慕仙,却也没耐心指点他,正好称了涂真人的心,一举两得,所以胡慕仙名义上是她的徒弟,实则是她的师弟。

    涂真人辈分实在太高,华山宗上下,谁都不想再多一个新入门的小师叔。

    华山宗秉承玄门道法,循合气、开脉、结丹三境,修术、器、符、剑四道,门下人才辈出,近百年蒸蒸日上,在仙城的位置也愈发稳固,自然不用为外物资粮操心。修道离不开“财侣法地”四字,胡慕仙跟从涂真人,应有尽有,入门不过三载,顺顺当当过了合气一关,体内灵气绵绵不绝,修炼符道事半功倍,进展奇快,涂真人视其为修道种子,未来的大符师,老怀为之大慰。

    其时妖物与修道人相争,生灵涂炭,有干天和,人妖二族大能最终达成一致,打通一处荒芜外域作战场,放手施为,论一个高下。原本是势均力敌的僵持之局,不知何故,近来妖物攻势忽盛,一浪高过一浪,修道人渐渐不敌,死伤甚众,只得向仙城求援,华山宗身为玄门大宗,无可推诿,首当其冲。

    涂真人舍不得让胡慕仙去外域冒险,以寿元无多为由,命他搜寻延年益寿之物,为己身延命。这一顶堂而皇之的帽子扣下来,谁都不敢多说什么,万一耽搁了大长老,岂不沦为华山宗的千古罪人?

    一干同门赴外域与妖物争斗,胡慕仙却施施然去往人间,遵照涂真人的嘱咐,按图索骥,收取延寿的灵芝仙草。这些灵芝仙草本是涂真人看好之物,布下禁制掩人耳目,候其成熟后再行采摘,胡慕仙只不过是跑跑腿而已,根本不用多动脑筋。

    妖物与修道人在外域拼死厮杀,战事惨烈,彼此都打出了真火,法宝神通层出不穷,两相碰撞,竟撕破虚空,掀起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席卷整个外海。胡慕仙恰好驾飞梭经过,被风暴卷入其中,

    转得头昏眼花,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稳住飞梭,却已经偏离了万里之遥。

    风暴停息,胡慕仙辨明方向,朝大梁国飞驰而去。忽忽数月过去,这一日检视涂真人所赐地图,据此不远的一处荒岛之上,生有一支五彩云芝,堪近成熟,胡慕仙一时意动,决定先去瞅上一眼,如药力差强人意,不妨提前个七八年摘下,省得等下一次再来外海,特地绕上一圈了。

    他驾飞梭飞临荒岛,沿着大山略作盘旋,看准了方位,径直降落于白石簇成的莲花旁,定睛往花/芯望去,顿时大吃一惊,涂真人布下的五行禁制业已被人破去,五彩云芝不知所踪,唯有泉眼汩汩冒腾着清水,蜿蜒淌下山去。

    难不成有人捷足先登了?这五行禁制可不是那么好破的,他向来自诩为符道的天纵奇才,若没有涂真人赐下的仙符,也要费一番手脚才能摘下五彩云芝。胡慕仙随之警惕起来,指间捻定一道仙符,辉光若隐若现,四下里打量一番,忽然脑后一疼,被什么东西生生砸了一记,天旋地转,直挺挺摔倒在地。

    真是羞愧啊,堂堂华山宗嫡传弟子,未来的大符师,竟然被一闷棍打倒,被人知晓了,脸往哪里搁啊!

    打晕胡慕仙的是魏十七,打晕他的闷棍是一柄连鞘的毒龙剑。魏十七是操纵魂魄的大行家,身兼数家之长,根本用不着言行逼供,略一翻检,便从他神魂中获悉了一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原来他就是李希夷眼中“资质奇佳”的弟子,横插一杠抢了秦榕的仙缘,又得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悉心教导,日后将成为仙城首屈一指的大符师!

    大符师吗?这货?魏十七低头看了他半晌,摸了摸下颌,随手布下一枚闲棋,凝神分出一丝深渊血气,如附骨之疽,种入胡慕仙神魂深处。他拍了拍双手,拎起胡慕仙丢如泉眼,等他自行醒转,先吃足了苦头,打灭了傲气,再与他好生计较。

第四十五节 放长线钓大鱼

    胡慕仙在泉眼里浸了三天三夜,没有辟谷丹,没有春阳符,灵气被禁锢,身上冷,腹中饿,吃足了苦头。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是仙城华山宗的嫡传弟子,李希夷看了一眼就强收为弟子,是大长老涂真人的衣钵传人,同门任谁都对他客客气气,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恼怒之余,他当真第一次感到害怕。

    当打了他一闷棍的凶徒再次出现在跟前,胡慕仙勉强还端得住,却已经没有了最初傲气和矜持,一声不吭,等他开出条款来。魏十七当着他的面,将搜出的瓶瓶罐罐逐一打开,取出丹药仙草,不拘粗细,塞进嘴里生嚼咽下,吃得干干净净。他将空瓶丢下山去,拍拍手,问道:“还有吗?”

    胡慕仙心惊肉跳,下意识想摇头,偏生头颈僵硬,动弹不得,只能左右摇了摇眼珠。魏十七伸手在他肩头一拍,解了血气束缚,胡慕仙“哎哟”叫了一声,挣扎着爬起身,手脚麻木不仁,不听使唤,又栽倒在泉眼中,呛了好几口水。

    喘息了好一阵,胡慕仙才爬出泉眼瘫坐在地,背靠湿漉漉的白石,精疲力尽。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哭丧着脸,老老实实交待道:“没有了,都在这里了。”

    魏十七检视剩下的物件,仙符,法器,地图,零零碎碎,都是精心挑选的好东西,随便丢一样出去,都会抢破头。大门派的嫡传弟子,果然身价不菲,可惜仙城坊市不得其门而入,不然的话,打劫肥羊倒是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胡慕仙猜测对方乃是无门无派的散修,闷棍敲得如此娴熟,杀人夺宝的事没少干,他生怕糊里糊涂葬送在此,壮着胆子道:“我是仙城华山宗的门人……师从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他觉得李希夷这块牌子拿出来还不够响亮,舌头打个滚,故意混淆视听。

    魏十七提起毒龙剑,敲敲他的肩膀,道:“华山宗?没听说过。嗯,我也不是不近人情,只要你能拿出灵丹妙药赎身,就放你一马,如何?”

    赎身?胡

    慕仙没由来打了个寒颤,那厮不怀好意,究竟想干什么?难不成他有龙阳之癖?他拼命动着脑筋,试探道:“难不成这些仙符法器还不够?”

    魏十七一口回绝,道:“我只要丹药,你若拿不出来,就只好肉偿了。”

    “肉……肉……肉偿?怎么个……偿法?”胡慕仙面如土色,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种种不可言说的场景浮现于眼前,他出身大富大贵之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并非什么都不懂的雏儿。

    却听对方道:“修道士的血气精元是大补之物,没有丹药就吃了你。”

    此“吃”非彼“吃”,一句话打消了他的疑虑,胡慕仙松了口气,仙城有玄门正宗,亦有旁门左道,夺取精血补益己身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甚少有宗门对修道人下手,多半是拿妖物开刀,这与夺取妖丹骸骨祭炼法器,本质并没什么差别。

    胡慕仙这具肉身气血旺盛,修炼时日虽短,也足够抵得上那支五彩云芝,不无小补,不过魏十七只是吓唬他一下,多诈些好处罢了,放长线钓大鱼才是长远之计,如果能在仙城埋下一根钉子,日后的好处不可胜数。

    胡慕仙灵机一动,将涂真人赐下地图,命他搜寻延寿之物一事和盘托出,他愿借花献佛,将这些灵芝仙草转手赠予对方,作赎身之用。此言正中下怀,魏十七将那些仙符法器地图尽数交还胡慕仙,命他在此休养一日一夜,养足精神,同去大梁国走一遭。

    胡慕仙目送他飘然而去,心中犹疑不定,但对方故作大方,难道会没做下手脚?他默运功法察看己身,并未发现异样,又仔细审视飞梭,禁制完好无损,随时都能遁空飞去。胡慕仙这下子犯了愁,绕着泉眼兜了十几个圈子,终究不愿拿自己性命冒险,只得去山中打了一头小兽,在篝火上烤得半生不熟,胡乱啃几口充饥。

    他自小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第一遭干这等粗活,平时也没留意过,毛毛糙糙,皮毛内脏

    都没去除,又苦又腥,吃得他面无人色,几乎哭出来。好不容易挨过一天一夜,却见魏十七领了一个少女上山来,精神为之一振,细细看了夏芊几眼,心中赞道:“如此美貌的女子,在仙城亦不多见……咦,瞧她的眉眼,似乎与师父有几分相仿……”

    他所说的师父,即是涂真人不小心看走眼,行事特立独行,凡事不问本心,只讲利害,只求结果的剑修李希夷。

    魏十七携夏芊登上飞梭,胡慕仙灌注灵力,催动禁制,飞梭腾空飞起,辨明方向,朝大梁国飞驰而去。多载了二人,飞梭稍有些沉滞,忽上忽下,忽快忽慢,胡慕仙只得惹怒那凶徒,只得将仙符一张张贴上去,明明可以降妖伏魔,生杀予夺,却毫无用武之地,好比沉香木生火,暴殄天物。

    从始至终,他没有生出半分反抗之心,连念头都没有闪过,毫不犹豫照对方所说去做,不折不扣,毫无主见,仿佛一具受制于人的傀儡。

    飞梭掠过海天之间,夏芊心驰神摇,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紧紧依偎魏十七,双手抱住他的胳膊,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说,只愿这一刻长久停驻。魏十七拍拍她的手背,心中若有所思,深渊血气侵蚀万物,固然无往而不利,却无法驱使法器,操纵外物,郭传鳞的这具肉身并非什么修道种子,只能走血气炼体的路数,仙城多隔阂,妖域更利于修行。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血气已在妖物中传播开,如星火燎原,行将酿成一场绵延千载的血战,如他不插手,任其演变下去,此界将成为另一个深渊。

    他不知血气法则因何降临此界,不过对他而言,这是壮大己身的好机会,妖物代为收割血气,省了他许多手脚,魏十七希望仙城与妖域的争斗能够长久相持下去,双方死得越多,日后他的收获越丰厚。

    想到这里,魏十七深深看了胡慕仙一眼,心中琢磨着如何用好这枚棋子,未雨绸缪,倒不急于贪图眼前的一点小利。

第四十六节 吉人自有天相

    陆地遥遥在望,海水色泽变浅,胡慕仙舒了口气,一颗提着的心也随之放了下来,总算回到了大梁国,他怀念正儿八经的酒菜,滚烫的洗澡水,软绵绵的床铺,客栈虽然简陋了些,总比飞天遁地辛苦奔波来得好,人生了两条腿,天生就是要踩在实地上的。想起世俗种种,他觉得身上发痒,口中生津,恨不能一步跨越万水千山,落在扬州第一等烟花之地。

    正恣意畅想的当口,一时心血来潮,胡慕仙扭头望去,却见远处黑沉沉一线,眨眼工夫,彤云滚滚席卷千里,黑压压迫至头顶,他顿时变了脸色,脱口道:“又来了!还让人消停不——”虚空炸开一道长长裂痕,电闪雷鸣,金蛇狂舞,飓风倒吸海水,激起惊涛骇浪,视野之内白茫茫一片,不可见物。

    这一道“天之痕”连接外域,煞气宣泄而出,化作恶蛟之相,张开血盆大口,一吸之下,飞梭失去控制,朝那孽畜口中投去。胡慕仙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催动灵力,丝毫止不住去势,他脸色惨白,喃喃道:“这下子糟糕了!”

    魏十七提起毒龙剑虚虚一斩,血光落处,那恶蛟身形顿为之一滞,轰然溃散,化作煞气翻来滚去,再度酝酿法相。胡慕仙道行虽低,得涂真人朝夕指点,眼光极其老到,忙不迭叫道:“那是仙城左道大能,以煞气凝聚法相,每打灭一次,便强上一分,万不可力敌!”

    话音未落,一条黝黑粗壮的猿臂探将出来,只一拳,便将煞气生生打散,旋即张开手掌,朝飞梭狠狠捞去,五指如擎天巨柱,拔山起岳,似慢实快。胡慕仙自身难保,指望不上,魏十七将夏芊按在飞梭中,匆匆叮嘱数语,双足发力一蹬,身形如箭疾射而上,飞梭“嘎吱”作响,打着旋坠落海面。

    胡慕仙百忙之中抬头望了一眼,却见一道剑光斩开天地,大妖被毒龙剑重创,断了半条胳膊,血雨纷飞,吼声如雷,魏十七纵剑追入外域,“天之痕”随之合拢。这一刻,他对魏十七佩服得五体投地,人妖二族大能在外域大打出手,毁天灭地,破碎虚空,他竟然主动投入其间,何其了得,又何其狂妄

    !罢罢罢,他若死在外域,自当遥遥祭奠一番,若能平安归来,怎么都得好生结交一番,之前的种种委屈,就当是个屁,放掉算了!

    夏芊蜷缩在飞梭中,脑中一片空白,耳不能听,目不能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魏十七最后的关照,牢牢印刻在心中。

    暴雨滂沱,波涛滚滚,飞梭低悬于海上,勉强还能操纵,胡慕仙存了结交之心,自然不会为难区区一介凡人,他客客气气问了夏芊的意思,平平安安将她送到范阳镇檀州城,寻了家老店安顿下来,付足了房钱,这才飘然离去。

    对一个仙城修道人来说,做到这些,已经难能可贵了。夏芊惶恐不安,在檀州城等待羊护的消息,兵荒马乱,她担心出事,有意掩饰容貌,扮作病恹恹的模样,轻易不出门。眼看着年关将近,一个人孤苦伶仃,实在难熬,这一日大雪初歇,她心情抑郁,一时意动,裹紧了棉袍,到街上去闲走一番。

    范阳镇统幽、营、平、蓟、妫、檀、莫七州,节度使赵鞠名义上为大梁国镇守边境,实则割据一方,不听朝廷号令。他握有强兵数万,全权署置将吏官员,租赋不上供,与魏博、成德二镇节度使狼狈为奸,天子也无力过问,只能听之任之。

    赵鞠为人虽然嚣张跋扈,却听得进劝,他身边有几位谋士,颇通治国之道,范阳镇在他治理下,大体还算平稳,没什么天怒人怨的暴行,胡人南下,大多借道成德、魏博二镇,是以这一年的年节,辞旧迎新,檀州城颇有些兴旺的景象。

    夏芊闲走了一番,看些北地的坊市街景,买了一根冰糖葫芦,边吃边走,露出几分小儿女的娇憨。那冰糖葫芦是用山里红野果,竹签串成串,蘸上糖稀,被风一吹变硬,吃起来又酸又甜又冰,开胃消食,南方不甚多见。夏芊吃了一串,到井边拗了一块薄冰,洗过嘴和手,拿手帕擦干了,正待回老店去,远远瞥见一道熟悉的背影,心中不觉一动。

    她朝四下里飞快瞥了一眼,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却见那人一路闻讯,踏进一家生药铺中

    ,久久未出。夏芊低头想了想,走到生药铺前张望一眼,旋即停下脚步,耐心等了片刻,见那人匆匆而出,故意咳嗽了一声。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见夏芊立于一旁,张口结舌,又惊又喜,正待叫一声“小姐”,总算还知道身处异地,行事要审慎,当下定了定神,却见夏芊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行一步,这才醒悟过来。

    夏芊遇到之人,正是顾伯阳。

    顾伯阳原本还要去另几家生药铺收购药材,此刻遇到了夏芊,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强自镇定,在前领路,引着小姐一路来到檀州城北,踏进一户半新不旧的院落中,待夏芊尾随而至,才长长舒了口气。

    掩上院门,顾伯阳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夏芊轻笑道:“好久不见了,大伙儿都好吗?”只是随口一句寒暄话,顾伯阳脸色一僵,支支吾吾,神情有些异样,夏芊何等聪明,察颜辨色,微微叹了口气。

    却听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二哥夏荇匆匆迎上前来,一把抓住夏芊的胳膊,唤了声“小妹”,心情激荡,溢于言表。夏芊笑着见过二哥,细看他的容貌,风尘仆仆,颇现憔悴之色,心中有些不忍。夏荇见她孤身而来,欲言又止,挥挥手命顾伯阳退下,拉着妹子往屋内而去。

    二人坐定,彼此默默无语,夏芊知晓二哥在意那羊护的下落,停了片刻,将孤岛余生,幸得仙城修道人相助,驾飞梭送至檀州城的始末说了一遍。夏荇听得他们途中遇劫,羊护挺身断后,不知所踪,不觉摇了摇头,安慰她道:“吉人自有天相,此事日后自见分晓,也急不得。”

    范阳镇檀州城是夏荇与羊护当初商定的落脚之地,之前遭遇海难,邬仝与白蔻被风暴卷入海底,尸骨无存,夏荇、易廉、何檐子、顾伯阳侥幸抱住桅杆船板,在海上漂浮了十余日,被渔民救起,从盐渎登岸,昼伏夜行,一路北上,费了不少手脚,才抵达檀州城。

    计算时日,夏荇等不过比夏芊早到了十来天。

第四十七节 一瞬即一世

    时不可失,机不再来,魏十七有心一窥外域的情形,趁着虚空破碎之际,纵剑遁入外域,随手留下一点血气,如指路的道标,以便日后出入。那一方外域匆匆辟就,本身不甚稳固,又没有真宝镇护,山川河流草木鸟兽一应俱无,入眼处天脊破损,地维断裂,人妖各逞手段,滚滚争斗不休。

    举目望去,争斗双方一为仙城左道修士,作黄冠羽客打扮,头戴冲天冠,身披阴阳氅,身后煞气翻滚,现出恶蛟之形,一为三头六臂的大妖,与传说中的山岳主有几分相仿,肉身坚硬似铁,力大无穷,咆哮如雷,丝毫不落下风。

    胡慕仙毕竟见识浅薄,见了虚空破碎,便道是人妖二族大能大打出手,举手投足,都有毁天灭地的大威能,但在魏十七眼中,双方神通不过尔尔,若非外域开辟未久,天脊地脉太过脆弱,凭着一人一妖,就算打破脑袋,也打不破一方天地。

    不过在这个世界,也能算厉害的人物了。

    法相宗蒲道人扫了魏十七一眼,目光落在毒龙剑上,没由来有几分忌惮,仙城之中,未曾见得此等人物,但同为人族一脉,总攀得上交情。他咳嗽一声,正待开口打个招呼,那大妖被断了一臂,凶性大发,大吼一声,合身扑上前,四条手臂如狂风暴雨般砸下。

    蒲道人嗤之以鼻,妖物果然没什么脑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仗着有几分蛮力,不知进退,不过一力降十会,肉身强悍到这等地步,堪比法器,寻常手段也奈何不了它——下一刻,一道剑光冲天而起,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到一声低沉的龙吟,剑光之中似有精魂一闪,妖力喷薄而出,摧枯拉朽撞入那大妖体内。

    袁昂僵立不动,如泥塑木雕的傀儡,据说死之前,过往一切涌至眼前,一瞬即一世,然后此刻它胸中只有深深的恐惧,那是上古大妖的压迫,深埋于骨髓,平日里无知无觉,刹那爆发,攫取身心,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神魂破灭,肉身土崩瓦解,化作飞灰冉冉升腾,蒲道人脸色一变再变,忽然将法相一收,匆匆祭起一车,头也不回飞遁而去,什么交情都顾不得攀。开什么玩笑,一剑杀灭大妖袁昂,手段如此之强,杀性如此之烈,万一动了恶意,逃都没处逃去!

    魏十七收回毒龙剑,低头看了数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魂器如此杀伐凌厉,本在意料之中,只是那毒龙竟然擅自争抢精元,吃了个头汤,留下不足小半打发了自己,忒不知耻了!魏十七弹了弹剑身,道:“给你的,才是你的,下次若擅作主张——”剑中精魂察觉到他的心意,一闪即隐,似有些后怕。

    他将毒龙剑还入鞘中,心下了然,推测和怀疑变成了事实,那大妖的精元之中,分明蕴藏了一丝深渊血气,血气法则业已降临此间,侵蚀一界,此事确凿无疑。不过对他来说,这一丝深渊血气是精华所在,大补之物,区区大妖精元沦为鸡肋,无须太过在意,他唯一担心的是,若让深渊血气成了气候,主客易位,反将自己视为资粮,倒不可不防。

    一念落处,伏于心窍中的血气勃然而作,瞬息游走全身,经络窍穴,血肉脏腑,凡人的这具肉身,伤势未曾痊愈,已然一点点转换为深渊之躯。这将是个漫长的过程,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原本他还想等上一阵,然而形势急转,真正的威胁骤然降临,由不得他再按部就班,从容应对。对手是谁?此刻在哪里?对此他一无所知。也许是荒山野地的某个小妖,也许是市井街头的某个小厮,运数翻覆,血气聚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抢先一步,将血气法则拿捏在自己手中。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魏十七从来没想过,凭一己之力对抗血气法则,将其从根本上扼杀,即便在三界之地,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也没有这样的底气。只有去过深渊,经历血战,才知晓血气的强横,侵略如火,吞噬万物,根本法则之悬殊,非人力可抹平。

    但他另有成算。不得直中取,须向曲中求。

    魏十七稍作感应,方圆百里内血气强弱了然于胸,尽在目下,他挑了一头猎物,身形一晃,穿过漫天风沙,追杀而去。

    蒲道人驾飞车回到九折谷,入法相宗驻地,与一干同门敷衍几句,径直去见师兄田嗣中。

    仙城由玄门大能执掌,旁门左道等而下之,彼辈单打独斗固然不及,抱起团来却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法相宗乃左道十三宗门之一,专修煞气,一身神通全在法相之上,强弱判若云泥,别无取巧之处。人妖二族争斗,旷日持久,非朝夕可分出上下,此番法相宗应仙城征召,入外域与妖物相争,凡二十三人,俱是宗门内一时之人杰,究其原因,彼辈所修煞气,唯有经殊死搏杀,方能不断壮大,坐于仙城不过是白白耗费寿元,于道行无益。

    田嗣中乃法相宗宗子,下一任掌门,煞气之浑厚,不作第二人想,蒲道人与他私交甚稔,遇难决之事总是先与他商量,谋定而后动。田嗣中恰好未出九折谷,正独自饮酒取乐,见师弟到访,邀他一同品尝杯中物,观看女乐歌舞。

    天长日久浸染煞气,心性难免扭曲暴戾,法相宗门人多半会寻些世俗的嗜好,借此排遣一二,平和心境。田嗣中有一法器,唤作“壶中戏”,母锡打造一壶,内藏一道蜃气,倾出于案,可幻化为三尺许高的女乐,歌舞容姿与真人无异。

    蒲道人见他兴致勃勃,按下正事不表,从囊中摄出一焦黄葫芦,摩挲数回,倒出新酿与师兄共享。他那葫芦亦是一宗法器,水米酒曲投入其中,摩挲一番,顷刻间即成美酒,或清冽,或醇厚,惜乎不能久存,三日必败,须得即成即饮才好。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世间好物多有憾缺,壶中女乐只得三尺,葫中美酒不过三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二人且尽杯中酒,看罢歌舞歇,这才转入正题。

第四十八节 怀璧其罪

    田嗣中对袁昂并不陌生,之前亦有过争夺,互有忌惮,心存默契,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这大妖继承了些许山岳主的血脉,身似铜铁,力大无穷,实是修道人最棘手的大敌,寻常法器打上去,火星四溅,直如挠痒一般,浦师弟的法相是一条恶蛟,勉强能将其困住,时间一长,终究是要吃亏。当他听闻有修道士从人间来,手起剑落,将袁昂斩作微尘,顿时大感兴趣,思忖片刻后问道:“剑修?”

    蒲道人迟疑道:“此人所持之剑乃一柄魂器,精魂当是妖物之流,是否剑修,却未可知。”剑修秉承剑道,舍剑之外,别无长物,但剑亦是法器,器修祭炼飞剑亦属寻常,匆匆一瞥,以他的眼力,尚分辨不出二者的差别。

    田嗣中沉吟良久,徐徐道:“师弟意下如何?”

    蒲道人精神一振,道:“此子神通了得,吾细细思之,仙城玄门左道,有名有姓者不见此等人物,其人十有**是流落在人间的散修,遇大造化,得魂器认主,方才一步登天。师兄如有意,你我二人追上他,联手夺下魂器,将其毁尸灭迹,如何?”

    田嗣中知晓师弟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他说仙城之中没有此等人物,定不会错,散修得魂器认主的推断,当有**分的把握。法相宗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没那么多遮羞布,杀人夺宝的事不知干下多少,多一桩少一桩无关大碍,只是不知怎地,他心下有些犹豫,万一二人联手,仍奈何不了剑主,一脚踢到铁板上,反为对方所趁,又如之奈何?

    蒲道人心思机敏,见师兄沉吟不答,笑道:“师兄可是担心那厮神通广大,你我二人拿不下?”

    田嗣中看了他一眼,颔首道:“确有此顾虑。”

    蒲道人心中一凛,他倒没想这么多,如果连师兄都有此顾虑,那他兴致勃勃动夺宝的念头又算什么?老虎头上拍苍蝇?他收敛起笑容,正色道:“师兄的意思是,那人神通广大,并非只是走运得了一柄魂器?”

    田嗣中道:“一剑斩杀袁昂,精元一扫而空,肉身化作飞灰,这等凶剑,绝非普通魂器,师弟只怕是看走眼了。若我所料不差,那剑中所摄精魂,当

    是上古大妖,唯有血脉压制,致使袁昂如此不堪一击。”

    血脉压制?上古大妖?蒲道人一颗心顿时火热,搓着双手嘿嘿笑道:“这么说来是捡到宝了?”

    田嗣中纠正道:“撞见而已,还没捡到手。”

    蒲道人虽然心热眼红,却也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谋定而后动,师兄为人沉稳,他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他唯其马首是瞻,绝无二话。

    田嗣中寻思了一回,心中忽然一动,道:“再约个帮手,二一添作五。”

    蒲道人怔了怔,下意识道:“二一添作五?”

    田嗣中叹息道:“那帮手脾气古怪,要占大头,你我只能委屈一点。”

    蒲道人似乎明白过来,试探道:“师兄说的是——”

    田嗣中道:“华山宗的李希夷,你也见过,她是涂真人的弟子,若能说动她,日后即便出了岔子,也有分说处。魂器落在你我手中无用,不如找她换些实打实的好处,之前李希夷斩杀大妖,得了一条煞魂,全须全尾,煞气充盈——师弟你说呢?”

    煞魂炼入法相,足可提升一阶,可遇不可求,蒲道人怦然心动,道:“但凭师兄安排,小弟无有异议。”

    华山宗剑修李希夷,蒲道人闻名已久,模样好辈分高神通大固然是一方面原因,更要紧的是,师兄田嗣中对此女不无爱慕之意。但蒲道人并不看好他二人,法相宗与华山宗一属左道,一属玄门,名望相差甚远,李希夷又性子高傲,不假辞色,师兄多半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没什么结果。

    不过李希夷虽然脾气古怪,毕竟出身玄门,知根知底,跟她合作或许会迟点亏,不过这些都摆在明面上,不用担心她会下毒手。唉,法相宗就是这点不好,那个,信誉不好,他自个儿都信不过……

    田嗣中起身去寻李希夷,让师弟在此等候,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匆匆而归,唤上蒲道人,悄悄离开九折谷,潜行百里,来到风沙滚滚的丘陵后,却见一人灰纱蒙面,黑衣裹体,体态婀娜,正是华山宗的剑修李希夷。

    蒲道人跟李希夷本人没什么交情,不尴不尬打了个招呼,倒是田嗣中与她聊了几句,确定了几处细节,回头朝师弟打了个手势。蒲道人催动功法,体内煞气从毛孔逸出,翻滚衍化,顷刻间凝聚成一条恶蛟,腾空飞起,目放幽光,四下里略一审视,毫不犹豫朝西首扑去。

    煞气凝聚法相,最初如婴儿呱呱坠地,孱弱不堪,之后不断壮大煞气,法相随之凝练强韧,每升一阶,便可多得一种神通。蒲道人毕生神通全在这条恶蛟上,三阶法相,放在法相宗也堪足自傲了,最为难得的是,这条恶蛟法相有一神通,名为“察迹”,追踪猎物,百无一失。正是仗着这一神通,蒲道人才起了贪心,向师兄田嗣中提议,夺取那散修手中的魂器。

    这就是散修的大弊了,无门无派,无根无底,不受仙城庇护,任谁都可以欺压,就连李希夷这种玄门弟子,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什么惹人眼红的好东西,予取予夺,最多留条性命,不把事做绝。

    蒲道人驾飞车遁空,驱使恶蛟法相追踪而去,田嗣中跨一头赤喙金睛鹄,李希夷驾剑光,风驰电掣遁出千里,忽见前方妖气障天,一声怒吼鼓风而至,如针锥刺入耳鼓,浑身热血沸腾,昏昏欲醉。三人忙收住去势,各运功法安抚气血,李希夷运足目力遥遥望去,只见烟尘之中,一具妖身伟岸如山岳,挥动四条胳膊,左一拍右一拍,似乎在驱赶什么扰人的苍蝇。

    看了片刻,李希夷忽道:“那大妖是岳山魈,激发血脉,返祖归真,化身为四臂山岳主。”

    蒲道人闻言吓了一跳,此番人妖二族在外域争斗,人族以崇云宗宗主滕出岫为首,妖族以金刚门门主史大郎为首,史大郎麾下十妖将,岳山魈位列第四,算得上外域一等一的大妖了,那散修才斩了袁昂,又找上岳山魈,难不成是跟山岳主血脉过不去?

    田嗣中压低声音道:“先收了法相,莫要惊扰岳山魈,让他们先斗上一阵,探探虚实再说。”

    蒲道人老老实实收起恶蛟法相,李希夷也没有反对,一双妙目盯着远处,久久沉默不语。

第四十九节 四臂山岳主

    魏十七循着血气找上岳山魈,倒不是专跟山岳主血脉过不去,山岳主亦是上古大妖,毒龙剑中对他影响甚微,岳山魈只抬头望了他一眼,继续啃食修道人的尸骸。妖物食人与野兽无异,妇人幼/童细皮嫩肉,无论怎么吃都适口,成年男子皮肉要老韧许多,尤其是修道人,留到最后磨牙,先从柔软多/汁的脏腑吃起……他啃得满嘴是血,有滋有味,丝毫不把来人放在眼里。

    魏十七也不急于动手,打量了几眼,那岳山魈身形魁梧,手长腿短,小眼睛,塌鼻梁,凸下唇,相貌与猿猴相仿,嘴角露出两颗獠牙,凶相毕露,体内血气充盈,比那袁昂浓郁百倍,也不枉他跋涉风沙走这一遭。

    岳山魈三口两口吃空脏腑,挑腿上的好肉吃了几口,砸吧着嘴意犹未尽。他丢下残尸长身而起,松了松肩膀,骨节噼啪乱响,瓮声瓮气道:“巴巴地送上门来,生怕老子没吃够?”他才踏出一步,神情忽然一凝,瞪着一双小眼睛,目不转睛盯住对方手中利剑,伸手一抓,提起一柄黑沉沉的狼牙棒,多了几分慎重。

    魏十七懒得跟对方多费口舌,忽然化作一抹虚影,毒龙剑“呛啷”出鞘,剑光暴涨,将天地一分为二。岳山魈大吼一声,抡起狼牙棒奋力迎击,一声尖啸,如金石迸裂,魏十七骤然现出身影,毒龙剑嗡嗡作响,精魂急速游动,鼓荡妖力,却被狼牙棒死死抵住,不得寸进。

    岳山魈双臂猛一发力,将毒龙剑荡开三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看去,狼牙棒被劈开一道裂痕,心中微有些发虚。这柄狼牙棒得来不易,是他前后花费二十载光景,到处搜罗铁精炼成的法器,这些铁精如打造刀剑,实打实足以万计,最后炼成一柄狼牙棒,质地之坚,分量之重,金刚门内绝无仅有,连门柱史大郎都赞叹不已。

    魏十七试了一剑,毒龙精魂压不下山岳主血脉,那岳山魈体型虽狼犺,行动着实敏捷,游走缠斗太费手脚,毒龙剑虽利,要砍断恁粗的狼牙棒,剑锋也扛不住。他干脆丢下长剑,

    赤手空拳猱身而上,岳山魈心中纳闷,弃剑不用比拳脚,这又不是切磋,真当他傻,会跟着对方丢下狼牙棒?他毫不犹豫,使出浑身力气,将狼牙棒抡出一团黑影,呼呼作响,朝对方当头砸下。

    魏十七催动血气,五指蒙上一层血光,在狼牙棒上轻轻一拍,顺势避让在旁。岳山魈正待扭转手腕,接一个横扫千军,将对方击飞,掌心骤然一烫,如同握住火热的烙铁,狼牙棒脱手飞出,转眼没了踪影。他心中一惊,左拳猛力击出,被对方抓个正着,血光倒卷而上,一条胳膊顷刻间化为乌有。

    岳山魈大叫一声,噔噔噔连退十余步,目眦欲裂,体内血脉沸腾,残缺的胳膊顿时补全,连毫毛都没少一根,但他心下了然,这等残肢复原的神通耗费血脉之力,有如饮鸩止渴,可一不可再,多使几回,山岳主的血脉萎靡不堪,也不用再打下去了。

    岳山魈身经百战,是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狠主,当即双手握拳,咚咚捶打胸口,鼓动血脉之力,身形拔高,腋下又挣出两条胳膊,化身为四臂山岳主,白毛似针,根根倒竖,嗬嗬大吼着扑上前,四只拳头齐齐捶落,惊天动地。

    魏十七起血光一刷,却只刷去他一层毛皮,露出血淋淋骨肉,转眼愈合如初。他略加思索,心知岳山魈全力激发血脉之力,血肉精元浑然如一,轻易夺之不去,他肉身尚未痊愈,频繁催动深渊血气,无有精元反哺,得不偿失,当下退开数丈,反手抄起毒龙剑,戳戳刺刺,剔剔削削,试探对方的弱点。

    血脉狂暴,岳山魈按捺不住胸中暴戾,一时间凶性大发,撵着魏十七乱打乱砸,狠狠发泄了一通,忽觉后尻一凉,被毒龙剑刺入其中,一绞一剜,生生剜出一个血窟窿。山岳主血脉何等强悍,皮肉之伤,无伤根本,但伤口转眼即愈,疼痛却是实打实的,岳山魈吃足了苦头,暴跳如雷,冷不防右腿又中了一剑,刁钻古怪,将大筋挑断。

    拳拳如风,拳拳落空,砸不到对方也是枉然,岳山魈体

    内血脉之力一耗再耗,渐渐无以为继,狂热的头脑亦随之冷静下来,心里也知道害怕,他估摸着再斗上一阵,血脉之力枯竭,现出原形,就更走不脱了。他本是一头雪岭大猿,继承了山岳主的血脉,得金刚门门主厚爱,自身又勤勉,机缘巧合才有今日的成就,对小命爱惜得紧,哪里肯轻易舍弃,一时间生出退意,奋起余力连挥十余拳,扭头就跑。

    魏十七如影随形,毒龙剑从他后腰刺入,破开毛皮,魂器大显神威,妖力肆虐,伤口竟不得愈合。岳山魈仗着山岳主血脉,将后背卖给对手,甩开四条膀子,头也不回大步逃命,魏十七抬起手掌按落,一道匹练也似的血光钻入后腰伤口,摧枯拉朽,直入肉身要害,血气精元顿如雪狮子向火,冰消瓦解。

    岳山魈惨叫一声,双腿一软绊倒在地,跌了个嘴啃泥,身躯急速缩小,现出雪岭大猿的本相,手脚抽搐,瑟瑟发抖。血光在体内肆虐侵夺,生机一落千丈,他勉强撑起上半身,魏十七从旁一掠而过,毒龙剑斩落,一颗六阳魁首飞上天空,断颈处渗出少许黏稠的淤血,尸体干瘪萎缩,化作飞灰。

    魏十七伸手一招,正待收回血光,脚下忽然一松,冷不防打了个踉跄,一条恶蛟从地下窜出,刷地将他死死缠住,从头到脚密不透风。法相宗蒲真人凝炼的这条三阶恶蛟法相,身具察迹、潜行、困绞三种神通,暗中偷袭,防不胜防,魏十七与岳山魈激斗多时,无暇分神,一时竟为其所算。

    血光倒卷而回,煞气横空出世,化作一条波涛翻滚的长河,水雾升腾,将血光截住,这是法相宗宗子田嗣中出手,他凝炼的法相并非凶禽猛兽之属,而是一条变化无穷的冥河。血光陷入重围,左冲右突,将煞气层层消解,冥河法相转眼便跌了一阶,田嗣中暗暗叫苦,只能仗着煞气浑厚无俦,苦苦支撑,心却在滴血。

    李希夷看出了他的窘迫,轻叱一声祭起飞剑,双指一点,星驰电掣击向魏十七。

第五十节 两害相争取其轻

    李希夷原有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小剑,是前醍醐宗漏网之鱼、现华山派掌门厉轼孝敬她的,内藏一缕西方白虎精魂,端是难得的杀伐魂器。不过此剑只是法器之流,不及李希夷祭炼多年的本命飞剑,早已赐给沧岭封使君,那虎妖立下道誓,来日有所成就,为其效力百年。

    当田嗣中向她提起有散修得魂器认主,一剑斩灭大妖袁昂,李希夷怦然心动,魂器难得,灭杀大妖如屠一狗的魂器更是难得,不过法相宗可以不在意杀人夺宝,她终究是玄门正道,毕竟还要脸面,只答应田嗣中去看上一眼,酌情处置。

    这一眼让她确认了两件事,其一,来人并非仙城修道士,气息与玄门左道迥异,神通尤为诡异,其二,剑中收纳精魂是上古大妖,血脉居于上位,至少与传说中的山岳主等量齐观。李希夷原本还有些犹豫,但看到毒龙剑的一刻起,就下定决心,助田嗣中一臂之力。

    蒲道人与田嗣中双双催动法相,暴起偷袭,配合得天衣无缝,恶蛟困住对方,冥河阻截血光,李希夷全力祭起飞剑,一击克敌。剑光如寒星,稍纵即逝,直刺对方脐下三分,修道人一身灵力,尽纳于丹田气海,气海被破,便是有通天彻地的神通,也沦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血光尚未收回,正当肉身空虚之时,忽遭强敌伏击,法相也就罢了,那一柄飞剑批亢捣虚,势如破竹,却不可小觑。两害相争取其轻,魏十七眸光一凝,瞳仁深处,有无数星辰明灭,神念落处,飞剑骤然停滞于空中,纹丝不动。

    李希夷胸口剧震,骇然发觉心神相通的本命飞剑,竟失去了控制,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寄托被生生夺取,体内气血翻涌,神魂动荡,忍不住“哇”喷出一口血沫,脸色苍白如纸,身躯摇摇欲坠。

    恶蛟法相烟消云散,煞气被一扫而空,露出一具**的男子躯体,匀称结实,咄咄逼人,没有一分赘肉,几近于完美。下一刻,肉身土崩瓦解,先是皮肤寸寸龟裂,露出血淋淋的骨肉,接着血雾氤氲而起,筋断骨裂,脏腑破损,眼看就要溃散成泥,血光冲破冥河的阻截,于千钧一发之际没入魏十七体内,精元反哺肉身,将其从崩解的深渊拉了回来

    神念外放,一眼钉住飞剑,付出的代价着实不小,肉身被打回原形,比夺舍之初更为糟糕。血雾收回体内,骨肉蠕动,肌肤重生,魏十七浑身是血,形貌惨不忍睹,他收回眸中星光,深深望了对方一眼,森然道:“华山宗……李希夷……”

    刻骨寒意从心底腾起,李希夷如堕冰窟,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他竟然认得我……”田嗣中暗道一声不好,对方显然是将这深仇大恨记在了李希夷身上,记到了华山宗头上,他一时起意,竟给李希夷惹上天大的麻烦,一时间懊悔不已。

    懊悔也没有用,上上策莫过于“趁他病,要他命”,将危机扼杀在萌芽中。田嗣中深吸一口气,冥河波涛翻滚,冉冉浮起百十魔头,尖啸连连,朝对方蜂拥扑去。魏十七缓过一口气,提起毒龙剑劈落虚空,精魂游动,妖力勃发,虚空裂开一道“天之痕”,他举步跨入其中,转瞬消失无踪。

    魔头呼啸而至,差了须臾,扑了个空,田嗣中只得卷动冥河收回魔头,脸色极为难看,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李希夷,却见她秀眉紧蹙,眸中透出森森寒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句话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李希夷伸手召回飞剑,细细摩挲一回,心中猛一沉,本命飞剑被对方看了一眼,灵性就此大损,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才能重新炼回来,她不觉冷哼一声,还剑入鞘,有些心烦意乱。田嗣中深感不安,原本打算送个大礼,没想到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膻,狠狠得罪了那凶人,日后遗患无穷。他正待上前说些什么,李希夷冲他摆摆手,二话不说扭身离去,心情糟到了极点。

    本命飞剑受损,不得御剑遁飞,李希夷费了大半日光景才回到九折谷,寻了个没人的山头,极目天际,良久才平静下来。华山宗,李希夷,他显然识得自己,某时某地,有过一面之缘……李希夷合上双眼,静静回思过往,无数影像从眼前闪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时隐时现,历历在目。忽然之间,一个模糊的身影映入心湖,转瞬变清晰,那是在葛岭镇,赤龙镖局,华山派弟子,姓郭,郭传鳞!

    匆匆一瞥,绝不会错

    ,那厮就是郭传鳞,形貌虽有改变,骨子里一般无二。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直觉,李希夷确信自己的判断,然而仙凡相隔,判若云泥,华山派的弟子,又如何能修成高明的道法?久居仙城,出入外域,人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她隐隐觉得自己错过什么,沉吟良久,起身去往九折谷深处,求见崇云宗宗主滕出岫,只道师门有召,须回转仙城处理些急务,短则三年,长则五载,望滕宗主玉成。

    滕出岫心知肚明,李希夷跟他打个招呼是给自己面子,当下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唤来得力弟子,去九折谷打听缘由。过得两三日,那弟子回禀滕宗主,原来李希夷与法相宗的田嗣中、蒲道人联手暗算大妖岳山魈,一场苦斗将其斩杀,似乎吃了点亏,本命飞剑受损,急于回仙城重新祭炼。

    此言合情合理,滕出岫略加思索,也没有深究下去。

    李希夷出得外域,并没有回转仙城,而是匿踪潜行去往天京城,寻得华山派掌门厉轼,问明郭传鳞下落,这才得知前因后果。厉轼不明就里,李希夷却不信那郭传鳞能逃过魂飞魄散之厄,她猜想此人肉身为大能夺舍,这才有如此道行神通。她命厉轼调集手头人力,全力打探郭传鳞的下落,厉轼颇有迟疑,担心天京一旦空虚,胡人趁机南下,京师一旦沦陷,储君梁治平之前聚拢的龙气尽数丧失,多年谋划毁于一旦。

    当今天子梁元昊膝下有三子,储君梁治平,鲁王梁治定,淮王梁治中,三子背后都有仙城宗门扶持,华山宗力主梁治平继位,李希夷自然知晓轻重缓急。她当即夜出天京城,跋涉数百里,单人只剑,神出鬼没,一气斩杀数十胡将,胡人军心溃散,仓皇退回北地。河北三镇节度使审时度势,断然与叛军翻脸,调兵遣将沿途截杀,赵伯海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急转直下,一时间进退失据。

    消息传至扬州城,天子梁元昊自然龙颜大悦,淮王梁治中却被打了一闷棍,长吁短叹,夜不成寐。他原本打算待胡人打下京城,天下大乱,以清君侧之名囚禁梁元昊,而后振臂一呼,率邗军疾驰北上,与赵伯海夹击胡人,凭借木须草药力,一战定乾坤,不想机关算尽,都成了镜花水月。

第五十一节 至亲至疏夫妻

    乾泰十五年春末夏初,北地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檀州城北的一户大宅院里,夏芊独立于花树下,仰望清冷的月色,闷闷不乐。形单影孤,草虫低吟,一阵伤感涌上心头,她蓦地记起前人的诗句:“为谁风露立中宵。”这是她的“前人”,不是她这个时代的“前人”。

    花厅内灯火通明,不时传来醉醺醺的笑声,那是二哥在招待范阳节度使赵鞠手下的亲信。烂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河朔羊氏虽然灭门,那些老掌柜老伙计依然心向旧主,羊护的名头很好用,夏荇很快就打开了局面。不过他终究是外来客,要想在檀州站稳脚跟,大展手脚,就必须与赵鞠的势力达成一致,这是眼下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妹子的种种不如意,也只能搁置一旁了。

    胡人退回北地,赵伯海按兵不动,河北三镇叛意不明,天子御驾停于扬州,储君镇守京师,乱象渐趋于平稳,大梁国似乎缓过一口气来,隐约露出中兴之势。然而夏芊心中比谁都明白,这种平稳只是脆弱的表象,任何一个轻微变故,都将引发又一波席卷天下的狂澜,比如说,三朝元老、镇远将军邓朴一命归西。

    她长长叹了口气,心情落寞,在这个世界上,热闹和精彩都是属于男人们的,她什么都没有。

    缅怀往事,斟酌前程,不知站了多久,腿脚有些发酸,夏芊弯腰捶了捶小腿肚,正待回房去歇息,一回身,劈面撞见哥哥倚在月洞门口,似乎不胜酒力。她急忙迎上前去,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不觉埋怨道:“二哥又喝多了!你是一帮之主,劝酒这种事,犯不着亲自上阵!”

    酒喝到肚子里,交情握在手中,夏荇心情不错,拍拍妹子的肩,呵呵笑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这点酒不算什么……”

    “若是此刻有人偷袭呢?二哥难道忘了炼药堂的变故?”夏芊语带幽怨,她知道夏荇心中抑郁,有意无意借酒消愁,但他们如今是在沙上筑城,毫无根基,一步都不能踏错。

    夏荇沉默下来,良久才长叹

    一声,岔开话题道:“羊先生呢?他近况如何?”

    夏芊神情一暗,摇首道:“他瘦得脱了形,一睡就是四五日,水米不进,人参首乌不知吃了多少,也不见好转,我担心……我担心……”

    夏荇似乎有亏于心,脱口道:“妹子,你没有怪我吧?”

    夏芊反问道:“怪你什么?”

    夏荇一时语塞,吞吞吐吐道:“怪我……将你嫁与他……我以为你们是患难之交,感情很好……”

    夏芊轻笑一声,幽幽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羊先生一表人才,武功谋略,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当年在荒岛之上,他对我也不错,嫁给他,我没什么怨尤,二哥不必介怀。”她心中很清楚,天龙帮被邗军连根拔起,父亲和大哥生死未知,二哥被迫北上避祸,羊氏家族留下的产业对他们至关重要,用女色和姻亲笼络羊护,势在必行,何况他又是修道人,凡世的手段根本缚不住他,唯有拿住他的心,方能长久。其实二哥即便明说,她也能够理解,但越是遮遮掩掩,寻找种种理由掩饰真正的用心,就越让她觉得伤怀。

    “妹子……二哥对不住你……”

    “二哥言重了,嫁给他,我心甘情愿。”

    “他……对你好不好?”自从妹子出嫁后,兄妹二人就不像从前那样朝夕共处,无话不谈了,夏荇开始觉得妹子有些陌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对我很好,二哥不用担心,快去歇息吧!”夏芊犹豫了一下,没有向他吐露心事,她也不指望夏荇能理解。

    羊护自打回到檀州城,一口气松懈下来,伤势崩坏,一直缠绵病榻,时不时昏睡多日,身边乏人照顾,夏荇动了点小心思,做主将妹子嫁给他,耳鬓厮磨,朝夕照料。羊护无可无不可,清醒对她不温不火,没说过半句重话,但夏芊心中清楚,至亲至疏夫妻,他们之间,就像夫妻一样疏离。

    在荒岛之上,他说过打动

    人的情话,每天都会喜欢她一点,但当他再次出现在面前,就像换了个人,一切都改变了。她隐约觉得,尘世的一切,已经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涟漪,若非身受重伤,他根本就不会回来。

    她终究只是个寻常的女子,世俗的女子,她希望有人呵护她,珍惜她,哄她,爱她,把她当成上天恩赐的珍宝,她希望羊护毫无保留,全心全意,视其为可以共患难,可以交心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听话顺从的玩物,就像白蔻黄芪那样。她知道,这些要求说出口,只会让人觉得无理取闹,她也知道,作为这个世界的女人,她不能要求太多,然而她并不甘心。

    夏芊固执地认为,她与这个男人在灵魂上平等的,在她内心深处,还留有一点骄傲,她不愿像白蔻黄芪那样失去自我,以色事人,乞求男人的施舍和爱怜。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她要做杀敌破阵的五尺刀,她不愿当韶华易逝的十五女!仙凡殊途,她要励志,她要修仙!

    夏芊握紧了拳头,快步回到房中。

    门窗紧闭,空气混浊而闷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魏十七兀自昏睡不醒,胸口起伏,呼吸沉重,眼窝深深凹陷,瘦得皮包骨头。夏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坐在床边,静静看了他许久。小丫环半夏端了一盆温水,轻手轻脚走进屋,绞了毛巾,递到夏芊手中。夏芊擦了把脸,低声问了几句,琐琐碎碎,半夏小心应答,生怕忤了小姐的意,平白吃苦头。

    毕竟是半道买来的丫环,总不及身边人亲厚,夏芊挥挥手命她退下,犹豫了一下又叫住,命她去厨房要一壶淡酒,几碟清淡的下酒菜。半夏答应一声,匆匆而去,心中有些纳闷,这么晚了,小姐是要借酒消愁吗?

    不知过了多久,魏十七嗅到酒气,眼珠一动,慢慢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却见夏芊立于窗前,将酒盅送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轻舒一口气,肩背松弛下来,喃喃自语道:“若是想修仙,怎么跟他说才好?”

第五十二节 萝菔道人

    夏荇刻意结交的对象是范阳节度使赵鞠的侄子、檀州行军司马赵荥。

    赵荥本是武将出身,待人接物颇有儒风,原本前程远大,不巧的是在一场短兵相接的冲突中,肺腑受重创,不能再骑马征战,因此转为文职。行军司马虽是文职,但执掌军籍、符伍、号令印信,与军方关系密切,掌钱谷支计的判官又是他的亲信,而刺史年老力衰,副史又软弱无能,檀州实权尽落在赵荥手中,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要赌就赌大一点,檀州刺史只是起点,赵鞠的几个儿子都碌碌无为,夏荇认为赵荥是未来范阳节度使最有力的争夺者,他决定把筹码押在赵荥身上。这也是夏芊的看法。

    夏荇的崛起也为赵荥提供了另一个选择。

    河北三镇有两股盘根错节的民间势力,绕不开,避不过,其一为河朔羊氏,其二为饮马帮。河朔羊氏垄断民计民生,饮马帮掌控黑白二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藩镇节度使虽然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却也少不得他们的支持。

    河朔羊氏一朝覆灭,饮马帮愈发举足轻重。

    饮马帮势力极大,分舵遍布河北三镇,帮主潘行舟正当壮年,号称“河朔第一”,与魏博节度使钱知微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据说他是魏博节度使钱知微众多私生子之一。赵鞠不喜钱知微咄咄逼人,以三镇之首自居,饮马帮在范阳镇的三处分舵,如同鲠在他喉头的一根骨头,他急欲铲除饮马帮的势力,栽培效忠于自己的帮派,又不便动用嫡系武力,以免与魏博镇发生正面冲突。

    范阳镇统幽、营、平、蓟、妫、檀、莫七州,檀州毗邻边境,人少城小,不在潘行舟眼中,三处分舵又相距甚远,鞭长莫及,正是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情势下,赵荥开始与夏荇接触。

    在此之前,赵荥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

    据南方辗转而来的线报所言,夏荇是天龙帮少帮主,颇有才干,因江都大营的邗军出兵清剿,掘断根本,只携了几名忠心的手下仓皇北上,在檀州城

    落脚,一面做珠宝药铺生意聚拢钱财,一面吸纳帮众重起炉灶,小心翼翼发展壮大。

    檀州远离江南膏腴之地,人财匮乏,白手起家何其不易,夏荇本人沉稳果敢,有手腕,有魄力,手下可用之人虽不多,却各有所长,很快就打开了局面。

    易廉,天龙帮津口分舵炼药堂长老,精于炼制蛇药,起沉疴,医重疾。夏芊,天龙帮老帮主夏去疾之女,夏荇之妹,心灵手巧,打理珠宝生意。羊护,羊梓桂之子,河朔羊氏唯一的幸存者,一干忠心羊氏的老掌柜老伙计,陆续来檀州投奔他。一清道人,来历不明,剑法诡异,一夜之间破去八公山马贼,坐实天龙帮第一高手的名头。

    这四人单拎一个出来,也不是那么起眼,但聚拢在一起,互补有无,就撑起了天龙帮的大半边天,若非羊护重伤难治,每日以人参首乌吊命,耗去大笔钱财,夏荇崛起的势头还要再快上三分。

    羊护卧床不起,甚少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亦未得到河朔诸多商会的认可,但在赵荥看来,他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羊氏就还没有彻底湮灭,范阳镇若能提供足够的武力,那些瓜分羊氏生意的势力,连本带利都得吐出来。

    这些都是长远考虑,眼下初次会面,仅是杯酒言欢,说些江湖趣事,朝廷逸闻。赵荥的酒量极大,号称有“百斗之量”,相形之下,夏荇就逊色了不止一筹。

    宾主双方尽欢而散。

    礼尚往来,数日之后,赵荥遣其长子赵熠拜访,邀夏荇前往东城的私宅赏花饮酒,并指名羊护同往,夏荇原本想婉言谢绝,但赵熠称其父特意聘请良医,备下灵药,要为羊护治病疗伤,一番好意不可推却。言辞虽客套,意态甚坚决,夏荇略加思忖,便答应下来。

    待赵熠去后,夏荇与夏芊、羊护商议,一来人在檐下,不必为小事得罪赵荥,二来夏芊对所谓的“良医灵药”颇有心动,魏十七自然无可无不可,只是他不便车马劳顿,夏芊灵机一动,命人备下软榻,送入马车中,可

    行路,可歇息,一举两便。

    数日后,赵熠登门迎请,夏荇与之并骑寒暄,缓缓投城东而去,马车载了羊护一路随行,夏芊和半夏留在车内看顾,另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帮众紧随其后,听候使唤。檀州城小,不过一炷香光景,就来到赵荥新落成的私宅前,主人亲自出迎,拱手作揖,笑容可掬,一点都不像驰骋沙场的武将出身。

    离晚宴尚早,赵荥请客人去后园赏杏花,地不大,营造极为用心,夏荇随口称赞几句,魏十七坐于软榻上,由两名帮众抬行,他在扬州看惯了盐商的花园,并不觉惊艳。一行人逛了片刻,来到正堂坐定,侍女奉上茶水,赵熠引了医师入内,为羊护诊治。

    赵荥请来的良医却是个黄冠老道,满脸皱纹,不知多大年纪,双眸炯炯如星,目光扫过夏荇夏芊兄妹二人,打个稽首道:“无量寿福,一别多年,二位施主安然无恙,可喜可贺!”

    夏芊微一错愕,忙起身还礼道:“道长多福多寿,有劳挂念,小女子惶恐!”她心中翻江倒海,一时间有些进退失据,那老道非是旁人,正是深井山萝菔道人,念及老父,她有满肚皮的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夏荇亦上前见过老道,不卑不亢寒暄数语,不待赵荥发问,主动向他解释了萝菔道人与天龙帮的渊源,赵荥暗暗记在心中,笑道:“既然是旧识,稍候再述交情也不迟,还请道长先看一看羊先生的病症,可有良药医治。”

    行医讲求望闻问切,萝菔道人亦不能例外,他踏上半步,举目深深望了魏十七一眼,神魂顿为之摇曳,他脸色微变,下意识退后半步,心下了然,那瘫坐于软榻上之人,亦是一名修道士。赵荥目光敏锐,看出了端倪,插嘴道:“敢问道长,可是看出了什么?”

    萝菔道人嘀咕道:“古怪,当真古怪……”他按捺下胸中犹疑,稳稳上前去,伸手搭住魏十七脉门,脑中轰然一响,这具身体分明已崩坏瓦解,却被一股诡异的力量牢牢维系住,他活了这么多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第五十三节 风光霁月

    萝菔道人眯起眼睛,缓缓松开手指,脸色阴晴不定,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夏芊关心则乱,忍不住出言问道:“道长,他……怎么样了?”

    萝菔道人沉吟良久,摇了摇头,道:“老道无能,这等伤势,只有神仙才救得回来。”

    夏芊心中一凉,慌乱之下语无伦次,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道长宅心仁厚,千万救他一救……深井云雾……有深井云雾茶就行……”

    萝菔道人“咦”了一声,大为意外,道:“山中野茶,可治他伤势?”

    夏芊道:“是,上一回吃了就有所好转……人参首乌药力不足,吃再多也无济于事……”

    萝菔道人微微颔首,那深井云雾乃是他亲手所制的野茶,其中蕴含一丝灵气,凡人久服,大半随气血散失,留在体内微乎其微,有耳聪目明,延年益寿之效,若夏芊没有弄错,果真因此茶有所好转,那就是说……他忍不住看了魏十七一眼,猜测此子为道术所伤,急需补益灵气灵力,丹药仙草可遇不可求,故此缠绵病榻,形容日益枯槁。

    他心中有了主意,口气却淡淡的,只劝夏芊稍安勿躁,待他细细思忖,拟个良方出来。这显然是推托之词,任谁都听得出,魏十七轻轻拍了拍夏芊的手,示意她莫要失态,夏芊满腹委屈,几乎要炸开来,胸口起伏,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赵荥冷眼旁观,越琢磨越觉得意味深长。

    之前范阳节度使赵鞠旧伤复发,性命危在旦夕,长子赵鸿途力荐萝菔道人为其医治,赵鞠奄奄一息,死马当活马医,结果三剂浓汤,生生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赵鸿途孝心可嘉,因此大得节度使欢心。节度使大人要吃萝菔道人开的药,手下心腹自然会把他出身来历翻个底朝天,赵荥听说他原本是铜陵深井山中的散修,略通一些道法,为兵祸侵袭,不堪其扰,这才渡海北上,到河北三镇寻求机缘。一路行医,一路游历,偶然结识了赵鸿途,受其看重,聘为府中医官,因缘际会,救了赵鞠一命。如今看来,那萝菔道人与夏荇夏芊兄妹当是旧相识,牵扯的干系匪浅,所谓“兵祸”,即是邗军清剿天龙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良医虽不能当堂救治,赵荥还备了一份厚礼,装在紫檀木盒中,赠予羊护治病。夏芊代羊护谢过主人,也不打开查看,随手交由半夏收起。萝菔道人鼻翼张翕,嗅到野山参的气息,心中不觉一动,赵荥笼络羊护,出手着实大方,这支野山参怕有上百年的药力,有钱也没处买去。

    当着众人的面,赵荥把话挑明,问起萝菔道人是如何与夏荇夏芊兄妹相识的,个中缘由也没什么不能见人,夏荇将天龙帮老帮主与萝菔道人的交情略说了几句,趁机问起其父的下落,神情焦虑,不似作伪。

    萝菔道人唏嘘不已,原来夏去疾往深井山中静养,就在他清修的葫芦洞中落脚,没过多少时日,邗军铁骑杀入铜陵,将天龙帮总舵连根拔起,又派遣人手入山搜索老帮主的下落。深井山草木遮蔽,地形复杂,萝菔道人本打算携夏去疾从后山遁避,没想到此番进山拿人的,竟有两名仙城修道人,道法神通远在他之上,他只能独善其身,弃深井山而去,辗转来到河北三镇避难,夏去疾最后的下落,他也不是十分清楚。

    夏荇脸色沉郁,萝菔道人如此坦荡,他也不能多指责对方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况且萝菔道人与夏去疾只是方外之交,只是他身为人子,不能侍奉老父,终究心存亏欠。仙城缥缈,高高在上,他忍不住问起那两名修道人的来历,萝菔道人只得报以苦笑,他只是没门没派的散修,如何认得仙城中人,蒙他们高抬贵手,已经是撞大运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让夏荇无话可说。赵荥他心中清楚,散修虽通些许道术,远不能与仙城修道人相提并论,财侣法地,彼辈一个字也占不到,萝菔道人无力自保,弃夏去疾不顾,也在情理之中,他生怕夏荇纠结于此,转不过弯来,忙出言化解尴尬的气氛。

    萝菔道人淡淡一笑,他心中风光霁月,哪里会把夏荇的怨尤放在心上,反倒是羊护的伤势令他心生好奇,有意再探查一番。

    夜幕降临,红烛初上,晚宴准时开始,美酒佳肴如流水般端上席。范阳镇依山傍海,山是大鲜卑山,海是沧海,席中多有江南不得一见之物,夏荇心中有事,浅尝辄止,羊护胃口甚佳,酒到杯干,吃了不

    少山珍海味,令赵荥啧啧称奇。瞧他的胃口,不像是身受重伤,瘦成皮包骨头,吃下的酒菜都到哪里去了?

    酒席终了,萝菔道人先行告退,赵荥邀羊护去书房一谈,请夏荇夏芊兄妹在正堂略坐,由长子赵熠作陪。夏荇看了妹子一眼,心知赵荥早就看破天龙帮的虚实,这才是他今日设宴的真正目的,某种意义上,天龙帮可以没有他夏某人,却万万不可缺少羊护。

    赵荥唤来两名长随,一个太阳穴高高隆起,一个眼中精光闪烁,都是内力精湛的高手,抬起软榻,将魏十七送入书房,掩上房门在外守护。赵荥亲手为他倒了杯热茶,笑道:“羊先生可是疑惑,赵某为何不与少帮主私下密谈?”

    魏十七喝了几口茶,神清气爽,道:“愿闻其详。”

    赵荥道:“天龙帮原在江南一带发展,铜陵总舵外,另有长洲、津口、合浦、杏川四处分舵,号称‘江南第一大帮’,人多势众,好生兴旺。一朝风雨来袭,先是杏川分舵赵舵主犯上作乱,后有邓茂清剿铜陵,扫平天龙帮,几处分舵先后投靠了邗军,‘江南第一大帮’不复存于世。民不与官斗,少帮主夏荇只好假道海路,北上檀州避难,另立门户。”

    魏十七道:“赵司马打听得仔细,不错,确是如此。”

    赵荥道:“不过依赵某看来,天龙帮的主事之人,是羊先生,而非少帮主夏荇。羊先生并非常人,而是散修一流的人物,栖霞山中斩灭妖物,神威凛凛,赵某亦有所耳闻,若说羊先生只是少帮主的下属,无人敢信!”

    魏十七不觉笑了起来,道:“赵司马如此精细,想来知晓,我虽非少帮主的下属,却是他的妹婿。”

    赵荥亦笑道:“仙凡殊途,妹婿云云,不过是一时游戏,全在一念间。不知羊先生襄助夏荇重立天龙帮,有何用意?赵某或许能帮上一二。”

    魏十七熟视他片刻,道:“合则两利,各取所需。俗世之事,自有俗世之人处置,赵司马须跟少帮主商榷为好。”

    赵荥心领神会,只要能说动天龙帮少帮主夏荇,那么羊护自然就站到了他一边。

第五十四节 皇帝不差饿兵

    华山派三代弟子安莲花拍去身上浮尘,随人流踏进了檀州城,守城的老兵没有为难她,目光在她平平无奇的脸上打了个转,便挪向一旁。最近半年来,往返檀州城的客商平添了三成不止,市坊店铺热闹了许多,听说刺史大人有意拓展城池,正遣人勘察地形,如非必要,他也懒得一一拦查。

    安莲花是落雁峰合川谷的嫡传门人,师从华山派掌门厉轼的六弟子周轲,女生男相,膀大腰圆,为人甚是干练,此番奉掌门之命,远赴范阳镇打听羊护的下落,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脸上不无憔悴之色。她原本随师尊驰援京城,有心及锋而试,一展手段,没想到胡人未曾出现在天京城下,即仓皇退去,掌门携华山弟子一路南下,搜寻叛徒郭传鳞的下落,结果在扬州城中偶遇栖霞派江伯渠。

    “铜龙”江伯渠老得不像话,得了重病,浑身溃烂发臭,舌头像短了一截,含含糊糊,连话都说不清。幸亏有一个唤作“阿沐”的忠厚弟子,于心不忍,凑了些银两,把他送到扬州城医治,据医师说他精元枯竭,活不了多久了。听到来人是华山派的掌门,阿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唾沫乱飞,将华山弟子羊护痛骂了一顿。

    郭传鳞杳无音讯,如同凭空消失,没想到阴错阳差,反打听到羊护与天龙帮少帮主夏荇凑在一起,狼狈为奸。河朔羊氏勾结东海派妖女,引狼入室,厉轼无意冒天下之大不韪,维护一个无足轻重的记名弟子,命周轲将其逐出师门,一刀两断。他也没有为难阿沐,留下百十两银子,命他好生照看江伯渠,待料理完后事,早些回栖霞山去。

    安莲花对这个名义上的师弟印象颇深,河朔羊氏是天下闻名的大豪商,实在太有钱了,每年供奉的财物极其丰厚,安莲花也得了不少好处,但她从不知晓,羊护竟然会道术。她最初怀疑阿沐是乡下人,没什么见识,糊里糊涂弄错了,但掌门显然不这么认为,转而命众人打探天龙帮的消息,得知夏荇与羊护业已在檀州落脚,当即遣江上

    柳、焦百战、燕平芜、周轲四名弟子北上,将羊护带回来。

    李一翥身败名裂,死无全尸,落雁峰上下只当从没这个人,江上柳从二师兄变成大师兄,也算得偿夙愿。天龙帮是无根的浮萍,偶然飘落到檀州,能战之人寥寥无几,但河北三镇是饮马帮的地盘,若大张旗鼓北上,十有**会闹出事端来,江上柳与几位师弟碰头商议,决定分批潜入檀州城。

    合计来合计去,周轲的大弟子安莲花恰好是成德镇易州人,易州紧靠范阳镇,江上柳决定先让安莲花去探一探路,大队人马分成三批,或扮行商,或扮镖师,或扮豪客,沿着安莲花留下的暗记,辗转前往檀州城。

    安莲花抵达檀州城时,周轲一行尚在涿州逗留,她有充足的时间打探消息,等师尊到来后再行定夺。

    她在城中找了家象山老店住下,略加洗漱,下楼点了一壶酒,两碟菜,眼望着街景,竖起耳朵听客人闲话。住在象山老店中的,多是往来檀州的行商,两个伙计模样的同乡凑在一起喝酒,热络得紧,喝得脸红脖子粗,说起生意上的事,口没遮拦,竟都是冲着夏记银楼而来。

    听到“夏记”二字,安莲花留上了心,她慢吞吞喝酒吃菜,片刻后又听二人说起,夏记的掌柜姓顾,名伯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顾伯阳正是天龙帮津口分舵炼药堂的学徒,追随夏荇夏芊兄妹来到檀州,转而打理羊氏留下的珠宝生意,也在情理之中。

    酒菜下肚,安莲花又叫了一大碗裤带面,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打了个饱嗝,将饭钱挂在账上,起身离开象山老店,一路问讯,往夏记银楼而去。前前后后,花了大半个时辰踩过点,待到当天深夜,安莲花摸到银楼后院,打晕了顾伯阳,将他夹在腋下,逾墙而出,带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手一松摔落在地。

    顾伯阳只学过一些粗浅拳脚,如何是安莲花的对手,直挺挺躺倒,人事不省。

    安莲花从袖中摸出迷心丹,三指微一用力,捏碎蜡封,取出一颗腥臭的药丸,塞入顾伯阳口中,等了片刻将其拍醒,细细盘问了一番,估摸着药力行将消退,又将其打昏,神不知鬼不觉送回银楼后院,躺于床铺上,一觉睡醒,浑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迷心丹是掌门所赐,安莲花只分得三颗,顾伯阳只是个小角色,所知无多,不值得她留意,她甚至觉得,连用去的那颗迷心丹都是浪费。

    顾伯阳的心思,兜兜转转,全系在夏芊身上。

    当日夏荇等人精疲力竭来到檀州城,在城北一户宅子安顿下来,靠变卖细软度日。檀州城对这些远道而来的异乡人并不友善,先是打秋风的闲汉登门闹事,接着官府的捕快大敲竹杠,夏荇并未出面,易廉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打发了,手段老辣,对前者,打断手脚了事,丢到后巷任其自生自灭,对后者,按规矩塞上孝敬银子,软硬兼施,不失分寸。

    坐吃山空总不是个事,皇帝不差饿兵,要招揽人手,白花花的银子不可少,众人都不是敛财的料,一个个束手无策,只到顾伯阳在生药铺前遇见夏芊,将她带到夏荇跟前,才得以妥善解决。

    在她的谋划下,夏荇设法盘下一间倒闭的商铺,唤了几个木匠瓦匠泥水匠,略加修葺,改造成珠宝铺,挂上了“夏记银楼”的招牌,掌柜即是对此一窍不通的顾伯阳。

    夏芊之所以选择珠宝生意,主要出于两个考虑,一是珠宝首饰的利润巨大,能在短时间内赚取厚利,二是她见多识广,能提供新奇精巧的款式,远胜于当时的手艺。

    当老银匠鲁大川看到夏芊亲手所绘的图样,目瞪口呆,就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照亮了全新的世界。他回去后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鲁大川带上两个徒弟,挑起必备的工具和衣物,来到夏记银楼,接受顾伯阳开出的优渥条件,成为了天龙帮的专用银匠。

第五十五节 落肚为安

    夏芊抓住了女人的心。

    每个少女都希望自己是公主,不能当一个国家的公主,也要成为某个人的公主,然而世事每每不尽人意,她们只是这个世上平凡渺小的一员,灰尘中的灰尘,唯有夏记的珠宝首饰,能为她们的梦想插上翅膀,留下美好的回忆。岁月易逝,珠宝是最忠实的伴侣,不离不弃,恒久流传。

    发簪、珠花、耳坠、璎珞、挂件、镯子、手链、戒指……新品款式陆续出现在夏记银楼中,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孤品,价格昂贵,销路却非常好。一开始,他们的顾客主要是豪商的外室,青楼的红倌人,到后来,檀州城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若没有一两件“夏记”首饰,都走不出去见人。

    及至羊护出现在檀州城,羊氏珠宝行的老掌柜孙文良辗转来投,见到少东家,老泪纵横,不惜老朽余年,为夏记打点生意。羊氏的名头虽响,毕竟沾染上东海派,人言可畏,一时也洗不净,孙文良屈居顾伯阳之下,轻易不露面,暗中招揽当年的老伙计,打通旧门路,将夏记的珠宝首饰行销河北三镇,生意越做越大。

    继孙文良之后,又有几名做药材生意的老伙计为人排挤,赶来投奔少东家,有现成的炼药堂长老在,夏荇顺水推舟,做起药铺生意,隔三差五施舍些散药,不求有多少盈利,但为天龙帮挣个好名声。

    生意越做越大,钱财源源不断流入夏荇手中,他毫不吝啬,花大手笔上下打点,长袖善舞,重立天龙帮,很快就脱颖而出,渐渐引起饮马帮的注意,数次上门寻麻烦,都被他从容化解,夏荇夏帮主的名头,在檀州城不胫而走。

    夏记银楼对天龙帮至关重要,顾伯阳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年纪轻轻就熬出了白发,然而令他备受打击的是,夏荇竟做主将夏芊嫁与卧病在床的羊护,结成郎舅之亲。顾伯阳饮下满满一杯苦酒,从此沉默寡言,专心致志打点银楼,不再做非分之想。

    夏芊才是天龙帮崛起的关键,顾伯阳看似风光,实则是个充场面的样子货,其重要性,只

    怕还不及隐于幕后的老掌柜孙文良。他长年在银楼起居,对羊护所知甚少,更因为夏芊的缘故,连打听都懒得打听,只知道他重伤不起,将人参首乌当饭吃,迟迟不见好转。

    弄清了这一点,安莲花将目光投向夏芊,但这位初为人妇的夏小姐极少出门,要将她掳去,倒不是件容易的事,天龙帮内有一神秘高手,号“一清道人”,据说剑法了得,打遍檀州无敌手,她虽不惧,却也不远自作主张,打草惊蛇,还是等师尊到来后再定夺。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就在这短短数日内,天龙帮已然盯上了她。

    这一日,萝菔道人前往天龙帮拜访羊护,以赵荥所赠野山参为主药,开出一张君臣佐使的良方,将野山参的药力发挥到淋漓尽致,没有丝毫浪费。但对魏十七来说,这张药方纯属鸡肋,野山参早已落肚为安,转眼为血气炼化,药力涓滴不剩。

    不过赠方只是借口,萝菔道人此行另有用意,拐弯抹角打听了几句,见对方不露口风,主动提出要与他论一论道法。萝菔道人虽是散修出身,却得了前辈高人留下的传承,道法宏大,不以斗战见长,在魏十七跟前,犹如三岁小儿,随手一拨弄,就跌了个满嘴泥,试探不出对方深浅。

    萝菔道人毫无愠色,转而与魏十七密谈良久,彼此同为散修,自当相互扶持,抱团取暖,他猜到魏十七所需之物,无非是蕴含灵气的天材地宝,他手头虽没有,却知晓哪里能找到。此等宝物但凡出世,多为仙城门派所夺,单凭他一人难以染指,故此找上魏十七打个商量,问他有没有兴趣掺上一脚,火中取栗,从仙城修道士口中夺食。

    魏十七微一沉吟,问及详情,萝菔道人笑而不答,显然他若不愿加入,就此作罢,当他什么都没说。他看得很准,魏十七肉身为道术重创,几近崩溃,俗世药物的效用微乎其微,唯有仙丹灵药才能救治,他没怎么多犹豫,便立下道誓,答允与萝菔道人联手取宝。

    有道誓约束,萝菔道人放下心来,这才透露了内情。原来萝

    菔道人素来与丹霞子、铁岭生、杜玉娘等几个散修交好,彼此相互提携,互通有无,偶然听丹霞子说起,栖霞山三茅峰顶忽生异状,闹出偌大的动静,恐是妖物作祟,赶去一看,祖师祠堂中禁制为人所破,山腹之中空空如也,只留下些许妖气。丹霞子担心有大妖趁机脱逃,为祸人间,找到栖霞派弟子,打听了才得知,原来天龙帮少帮主一行从栖霞山经过,害了“铜龙”江伯渠,闹出这一通事端来,罪魁祸首,却是华山派的弃徒羊护。

    丹霞子道行虽浅,于符道颇有造诣,一眼看出三茅峰顶的禁制乃上古修道人所留,破得干净利索,如刀切豆腐,赞叹不已。萝菔道人听其所言,留上了心,恰好铁岭生发现了一处墓穴遗迹,邀众人联手一探,丹霞子细细看过,墓中禁制年代久远,手法高深,非仓促可破,自承力所不逮。萝菔道人想到了羊护,辗转打听到他的下落,自告奋勇前往河北三镇,邀他前来相助。

    探墓寻宝,魏十七自然乐意走上一遭,说不定是机缘所在,只是他肉身糟糕透顶,不利于行,须得向他预支上一些丹药,待探墓有所获,再酌情补偿一二。萝菔道人略加思索,做主答应下来,他自去与铁岭生等商量,凑上一凑,百日之内回转檀州,然后再动身同往那处遗迹。

    二人约定了接头的细节,届时如萝菔道人脱不开身,自有人携信物来檀州,将丹药付与他,魏十七艺高人胆大,根本不在意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丹药也罢,毒物也罢,血气一转,尽数化作资粮,多多益善。

    离开之时,恰逢顾伯阳来取夏芊绘制的首饰图样,萝菔道人与他擦身而过,嗅了嗅,不觉哑然失笑,转头送了魏十七一份小礼,有人在顾伯阳身上动了手脚,迷心丹的气味,旁人只当狐臭,他绝不会弄错。

    天龙帮的事自有夏荇操心,魏十七让夏芊传个话,留下顾伯阳问个仔细,便不再过问。待到入夜时分,夏芊回到屋内,脸色有几分古怪,犹豫道:“确实有人盯上了天龙帮,似乎是……华山派的弟子……”

第五十六节 一日为师

    周轲携门下弟子一路北上,数日后来到檀州城,路过一家象山老店,找到安莲花留在墙角的暗记,如孩童乱涂乱画,潦草仓促,单圈加一箭头,竟是事先约定的大凶之意。周轲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将暗记抹去,心中着实担忧,又觉得不可思议,安莲花乃是他的嫡传大徒弟,天生神力,虎背熊腰,寻常三五个男子近不了身,一手云台剑法更是出神入化,落雁峰三代弟子中,也唯有那横空出世的郭传鳞,方可与之相提并论。若是连她都悄无声息折在了这里,天龙帮的水到底会有多深!

    周轲沉吟片刻,终究放心不下安莲花,命门下弟子先去象山老店开房歇脚,等他回转再作安排。目送他们踏入客栈,周轲提一口真气,沿着箭头所指方向匆匆而去,行不片时,又找到一处暗记,这次是双圈加箭头,十万火急之意,竟指向城门之外的荒山野地。

    关心则乱,周轲毫不犹豫出得檀州城,步入北地荒原,见四下里无人注意,展开轻功,倏忽掠出数里,隐隐听得前方树林中有呻吟之声,心中之一动,脚步微顿,旋即绕了大半个圈子,小心翼翼靠近去,略一窥探,顿时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却见安莲花被吊在空中,双手紧缚举过头顶,脚尖离地半尺,沉重的身躯压得树枝“吱嘎”作响,一道人立于树下,手持一柄明晃晃的利剑,漫不经心刺上一剑,鲜血渗出,滴滴答答落在尘土中。

    周轲哪还不知这是个陷阱,是个圈套,然而他又怎能眼睁睁弃下安莲花不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深吸一口气,提起华山归藏功,反手握住剑柄,身形化作一抹黑影,疾驰而去,剑光骤然一闪,蓦地炸将开来,化作万点寒星,不知落于何处。

    一清道人根本不与对方纠缠,扭腰闪在安莲花身后,伸手将她一推,安莲花五大三粗,壮实如男子,身不由己向前荡去,将寒芒尽数挡下,无一能威胁到他。周轲等的就是这一刻,归藏功瞬息催发道极致,寒芒骤然收拢,长剑从安莲花胸腹刺入,后背穿出,避开脏器直插至没柄,剑尖蓦地吐出一道蒙蒙剑芒。

    一清道人猝不及防,勉强提起秋冥剑招架,眼看难逃开膛破肚之厄,一道暗劲将他推倒在地。一清道人顺势懒驴打滚,右手小指早被剑芒无声无息削落,血如泉涌,胆气一落千丈,武学登峰造极所能攀上的至境莫过于此,他只是东海派弃徒,又兼身为男子,尸烢功妙翅剑缠丝擒拿手一样未学到,如何能与对方匹敌!

    周轲一剑逼退对手,毫不犹豫收拢归藏功,长剑随之退出安莲花胸腹,左手捏成兰花之形,连点数下,劲力噗噗破空,封住穴道,剑伤处流血顿止。他圈转长剑,一击斩断绳索,接住安莲花的身躯,将她轻轻放倒在地,又点了后背数处穴道,暂时稳住伤势。

    一清道人拾起断落的小指,脸上露出坚忍之色,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将断指塞进嘴里,直着脖子硬生生吞下肚去,这才撕下衣襟包扎伤口。周轲眯起眼睛,剑光吞吐不定,正待斩草除根,痛下杀手,忽然心中一凛,缓缓转过头去,却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轮椅上慢吞吞站起身来,扶着树干艰难地踏出半步。四目相投,周轲不觉皱起眉头,是羊护,还是郭传鳞,一时竟有些恍惚。

    魏十七打了个手势,一清道人一溜烟远远避开,生怕听到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连耳朵都堵起来,求个心安。安莲花昏迷不醒,四下里再无外人,周轲涩然道:“原来……你还活着……”毕竟师徒一场,相处多年,他对羊护容貌了如指掌,眉眼有七八分相似,还瞒不过周轲。

    “是啊,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事到如今,小师叔还不知晓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人吗?”

    周轲手脚冰冷,沉默良久,方才叹息道:“知道了又能怎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若有什么怨气,就冲着我来吧!”

    魏十七微微摇首,指了指安莲花,道:“我已不是华山弟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既为仇雠,就当杀个干干净净。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带了徒弟离开檀州城,放你们一条生路。”

    周轲虽觉得刺耳,却并未反驳,他打量了对方片刻,谨慎道:“听闻你已是修道人?”

    魏十七反问道:“谁告诉你的?”

    周轲道:“掌门师尊在扬州城遇到‘铜龙’江伯渠和他的徒弟阿沐,听说你在栖霞山三茅峰上露了一手道术,不过谁都不信。”

    魏十七道:“那么你信不信?”

    周轲目视他良久,终是放弃了试探的念头,摇首道:“若你是羊护,我说什么也不信,但你不是他……掌门师尊在找你,奉了仙城华山宗上使之命……纸是包不住火的,不论你放不放我走,迟早会暴露的,到那时……到那时……”

    魏十七淡淡道:“到那时,厉轼会找上门来,李希夷也会找上门来。无妨,我在檀州城等着他们,若是来了,就永远留下吧,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新仇旧恨,刻骨仇恨,周轲心中微寒,郭传鳞不知从哪里得了传承,修得道法,敢夸下海口,井底之蛙,哪里知晓华山宗的厉害!他有意提醒几句,转念一想,多劝也是白费口舌,对方定不会领情,当下摇了摇头,弯腰抱起安莲花,掉头而去。

    魏十七坐回到轮椅上,静静寻思了片刻,提气唤回一清道人,命他推了轮椅出林而去,行出数里之遥,上得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回转檀州城。天龙帮上下如临大敌,当日围攻安莲花,伤了不少人手,全靠一清道人暗中偷袭,好不容易才将其拿下,也幸亏安莲花心存仁厚,没有下狠手,伤者最多缺胳膊少腿,没有性命之虞。

    不过歪打正着,安莲花此举也保全了自己的小命,魏十七不是老好人,擒下她只为逼问内情,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剩下的两颗迷心丹,正好用在她身上,问完了话,是杀是放,全在一念之间。放过周轲,放过他的徒弟,偿还了恩情,剩下的就是仇恨了。杀不完的仇人头,饮不尽的仇人血,既然占用了郭传鳞的肉身,快意恩仇,才能心情通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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