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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节 眼前忽然一亮

    周轲在涿州城截住江上柳焦百战一行,费尽口舌,犹未能打消这位“大师兄”的执念,说一千道一万,他仅凭羊护几句话就自行退却,于情于理终究说不过去,至于他的大徒弟安莲花,是先遭天龙帮围攻,后有一清道人偷袭,才败下阵来,这反倒坐实了对方无有高手坐镇。

    周轲见说服不了江上柳,暗暗叹息,只能退而求其次,若要再闯檀州城,他师兄弟四人勉力为之,三代弟子就不要掺和在内了。江上柳略加思索,也觉得小师弟此言不无道理,安莲花乃三代弟子中的翘楚,兀自在檀州城铩羽而归,羊护看在合川谷同门的情分上,才放而来她一马,若多几个落在对方手里,投鼠忌器,反而束手缚脚。

    江上柳等守候了三五日,待燕平芜一行来到涿州,留下安莲花看顾三代弟子,江、焦、燕、周师兄弟略一合计,联袂北上,去往阴云密布的檀州城。周轲是抱着悲壮的心情随三位师兄同行,他们并不知晓,在檀州城等着他们的不是羊护,而是郭传鳞,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为此在临行之前,他将一物交给安莲花,郑重其辞叮嘱她,若他们一去不还,杳无音讯,就将此物交给掌门师祖,听他定夺。

    周轲向来与李一翥亲厚,羊护又在合川谷修行多年,掌门师尊对这个小徒弟不无猜忌,故此将重任交托给江上柳,由他全权处置。江上柳并非愚昧莽撞之人,小师弟的告诫,他其实是听了进去,只是另有所恃,才执意北上捉拿羊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华山派千里迢迢潜入河北三镇,扮行商,扮镖师,扮豪客,其实早落入有心人眼中,窥破了行迹。饮马帮莫州分舵舵主纪刚收到总舵的传书,帮主潘行舟含蓄地指出他办事不力,任由华山派弟子往来于范阳镇,如入无人之境,未能有所警惕,查清彼辈一路北上,意欲何为,如果他继续尸位素餐,总舵将另派得力的人手接替他的位置。

    纪刚并非对华山弟子的异动一无所知,但他心存忌惮,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只要不在他的地盘上闹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

    他们来去。他反复核对笔迹印鉴,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又捧着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揣摩帮主的微言大义,额头上冷汗涔涔,没想到帮主竟如此严厉,不容他装糊涂蒙混过关。

    饮马帮在范阳镇设有莫州、平州、营州三处分舵,平、营二州远在东北,华山派一行又是延瀛洲、莫州、涿州一路北上的,纪刚难辞其咎,心慌意乱下,他唤来兄弟“玉佛手”纪佑商议对策。

    纪佑思忖良久,眼前忽然一亮,语出惊人。

    据眼线提供的消息,华山弟子在涿州逗留了数日,而后分成两拨,一拨四人去往幽州,另一拨九人留在涿州,纪佑大胆猜测,幽州只是路过,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毗邻边境的檀州城。华山派有什么根脚?中原大派,执白道牛耳,背后有仙城撑腰,驰援储君拱卫京师。檀州城有什么势力?天龙帮,夏荇,羊护——听说那羊护曾是华山外门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重归师门亦顺理成章。

    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京师,指向储君,指向镇远将军邓朴。胡人败退,轻易不敢南下,天下百姓额手称庆,人心所向,邓朴得以腾出手来对付河北三镇,消除藩镇隐患,他擅长局外落子,范阳镇地盘最大,兵力最弱,勾结天龙帮作乱,火中取栗,事半功倍!帮主当是看破了这一点,才严令莫州分舵不得懈怠,任由华山弟子为所欲为。

    当今之计,上上策莫过于尽遣好手埋伏于檀州城外,假扮盗贼截杀华山派,将潜在的危机扼杀在摇篮中。

    纪刚一拍大腿,顿时豁然开朗,天龙帮占据檀州城,羽翼渐丰,夏记银楼的生意已进入妫州、幽州、蓟州地界,崛起之势一发不可收拾,他看得眼馋,数次遣人上门找麻烦,都石沉大海。一旦勾搭上华山派这条大船,得其鼎力支持,纪刚再也不能动他们半根汗毛,即使是帮主潘行舟,也会对天龙帮忌惮三分,到那时,潘帮主迁怒于人,他就只能乖乖地卷铺盖走人。

    纪佑自以为是想当然,纪刚人云亦云没主见,两个臭皮匠越商量越离

    谱,偏离真相十万八千里,还一条道走到黑,决定赶在华山弟子进入檀州前,抢先一步将其截杀。伏击的最佳地点,莫过于檀州城外的黑柳河,黑柳河水宽浪急,方圆百里只有一座彭光桥,是北上的必经之路,以逸待劳,万无一失。

    为了在潘帮主跟前挣回脸面,纪刚召集起莫州分舵的好手,精锐尽出,星夜兼程赶往檀州,沿途派出眼线打探对手的行踪,得知他们才刚经过幽州,恰如纪佑所料,过城而不入,马不停蹄连夜赶路,直奔檀州城而来。

    然而一场意料之外的骤雨打乱了纪刚的计划。

    彤云密布,天色阴霾,檀州城被雨水洗刷一新,灯火如稀疏的星辰,偶有早起的行人撑着油纸伞,脚着钉鞋,冒雨走在湿滑的青石上,给寂寥的街道平添几分生气。

    城外的荒野想必是一片泥泞,不利于行,不知他们能不能及时赶到——纪刚烦恼地搔搔头,将伏击的步骤又推演一遍。午后动身,假扮流窜打劫的盗贼,埋伏于彭光桥北的土丘后,黄昏时分偷袭对手,以众凌寡,毁尸灭迹,成功的几率当在九成以上,可他为什么会有不详的预感?

    “大哥,时间还早,喝杯酒,多眯一会,养足了精神再出发。”纪佑为他斟上一杯冷酒,劝了几句。

    纪刚将酒一饮而尽,抹抹嘴道:“不成,通知弟兄们,即刻出发。”

    “雨后路不好走,有眼线盯着呢,他们八成在哪里避雨,黄昏前到不了彭光桥。”

    纪刚心神不宁,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妥,摇首道:“城外雨大水大,荒山野地的,也不知境况如何,早些去看看,就怕出什么意外,保不定连桥都冲塌了!”

    纪佑不以为然,口中却道:“大哥说的极是,我这就去知会一声。”

    半个时辰后,纪刚纪佑一行从南门出城,间道赶往彭光桥,为了避免惊动外人,他们没有骑马,而是三三两两徒步而行,缩头缩脑消失在雨雾中。

第五十八节 风紧扯呼

    纪刚做得莫州分舵的舵主,见事多了,总有几分见识,果不其然,道路被雨水冲垮,落足处泥泞不堪,一步三滑,轻功再好也施展不出,黑柳河河水暴涨,浪急如箭,浑浊的水面距离彭光桥不足半尺,四下里雨雾蒙蒙,望不见人影。河北三镇毕竟只是边镇,出得城池便是荒山野地,远不能与中原相提并论,但就是这么一片荒芜之地,还有人念念不忘,不肯放手。

    一行人在泥水中跋涉,狼狈不堪,费了好大的劲才来到彭光桥北,打着唿哨聚拢到一处,浑身都湿透了,又冷又累。纪佑也觉得不妥,皱起眉头极目眺望,远远望见一个林子,便向纪刚提议避一避雨,坐定了喘口气歇歇脚。

    一早出城,徒步跋涉,眼下差不多是正午时分,也该吃点东西充饥,纪刚从善如流,命纪佑先领了两个好手过桥去打探消息,自己招呼手下的弟兄往林子而去,堪堪走近,半空中云散雨消,天光大亮,一道道阳光洒落地面,晃得眼睛都睁不开。

    众人挑了个半干的草窠坐定,抓紧时间吃些干粮垫底,彼此传递酒葫芦,喝几口烧刀子解乏取暖。纪刚松弛下来,就着冷牛肉啃了两个馒头,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众人见状不再低声说笑,行动亦蹑手蹑脚,生怕吵醒舵主,耽搁他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偏西,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脚水一脚泥,踢踢踏踏,一人朝树林拼命挥动双手,嘴型开合,偏又不敢发生声音。众人面面相觑,有个机灵的小伙子忽然醒悟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忙将舵主唤醒,纪刚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心头猛一跳,忙招呼手下往彭光桥掩去。

    果不其然,纪佑匆匆赶来,华山派一行竟不顾道路泥泞,冒雨连夜赶路,比预计提前了一两个时辰到达黑柳河,人困马乏,眼看就要冲过彭光桥,正是他们伏击的好机会!纪刚整个人清醒过来,眯起眼睛注视着河对岸的几个小黑点,右手握拳举过头顶,众人顿时紧张起来,握刀的握刀,张弓的张弓,全神贯注,等候舵主一声

    令下。

    江上柳一行途中遇到大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没个躲避处,只能快马加鞭继续赶路,待到雨止日出,黑柳河已遥遥在望,胡乱吃了些干粮充饥,没怎么多歇脚,打算一气走完剩下的路程,进了檀州城找家老店安顿下来,喝点热酒,烫烫脚解乏。没想到马匹才到河边,忽然停了下来,焦躁不安,逡巡不敢上前。

    江上柳下马一看,大雨过后,黑柳河水面暴涨,彭光桥就像是漂浮在波浪中,随时都会被急流冲垮。他沉吟片刻,撕下衣襟蒙住马/眼,牵着缰绳徒步过桥。水声嘹亮,雾气弥漫,师兄弟四人相隔数尺,一边安抚坐骑,一边缓步而行,过了彭光桥才将蒙眼的布条解开。

    焦百战蓬头垢面,像个山野鄙夫,嗅觉如野兽般敏锐,才一过桥,就察觉到空气中有异样的气息,他鼻翼张翕,两道浓眉绞在一处,扭头朝不远处望去。“嗖——嗖嗖——”利箭破空声接连响起,江上柳等虽觉意外,却从容不迫,提剑将箭只一一拨开,身后坐骑惊慌失措,挣脱缰绳四散奔跑,被乱箭射中,哀嘶着滚落黑柳河中。

    纪刚伏击对方之处在彭光桥北的土丘后,先发乱箭射上一波,没想到箭只射尽,射手脱力,也没伤到对方半根毫毛,只射杀了几匹脱缰的疲马,他深感不安,正待招呼手下并肩子上,焦百战手持长剑,一马当先杀入人群,招招见血,瞬息已诛灭三人。

    近在咫尺,纪刚看得非常清楚,死的三人一伤在脐,一个伤在腋,一伤在腰,俱是一剑毙命,干净利索,没有多使半分力气。华山弟子果然剑法了得,他只能亲自出手。

    纪刚虽没什么主见,却能独当一面,坐稳莫州分舵舵主之位,一来他有个好兄弟,“玉佛”纪佑颇有头脑,虽有异想天开之嫌,比起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草莽粗汉,不知高明了多少,二来他手上的功夫着实了得,在饮马帮中能挤进前十之列,算得上是把好手。纪刚坐镇莫州这些年,遇到的对头不在少数,但凡蠢笨的,逃不过纪佑的算计,聪明的

    ,又顶不住纪刚的双股短叉,故此潘行舟虽有不满,却最多板起面孔敲打一二,始终没有把纪刚换下来。

    双股短叉属于偏门武器,江湖中并不常见,招式诡异,对敌总能占到一些便宜。但这一次却不同以往,焦百战的手臂仿佛没有骨头,长剑能从任何一处刺出,神出鬼没,纪刚使出浑身解数,直到第十四招上才锁住剑身。

    一声惨叫近在耳旁,纪刚略有分心,焦百战将剑一搅,已从双叉内脱出,心中微有些焦躁,这些年没怎么练剑,手头都生疏了,区区一个劫道的小贼,纠缠十多合,还不能拿下,却让华山弟子的脸面往哪里搁去!

    焦百战是华山掌门厉轼的第三个徒弟,与师妹冯笛情投意合,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出了玷污**那档子事,婚事当然告吹,焦百战也大受刺激,隐居落雁峰后山,朝夕与猿猴为伍,轻易不露面,连冯笛死在扬州的消息都不能触动他。

    这次天京告急,华山派精锐尽出,驰援储君,焦百战原本不想去,然而师命难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走上一遭。离开落雁峰,见识了民生艰辛,胡汉血仇,他才幡然醒悟,世界是如此之大,岂可轻抛有用之身,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骑最野的马,喝最烈的酒,放浪形骸,快意恩仇。

    多年的消沉在他身上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痕迹,焦百战正当壮年,剑法却不进反退,连燕平芜都有所不及,此番与纪刚交手,僵持不下,迟迟未能抢得先手,他愈发性急,不顾一切连施险招。纪刚却不愿与他搏命,两柄双股短叉紧守门户,且战且退,骇然发觉己方的死伤惨重,一个接一个倒下,久经杀阵的硬点子,在华山弟子剑下不堪一击。

    “玉佛”纪佑一颗心如堕冰窟,眼睁睁看着三道剑光纵横决荡,如收割麦子一般,将饮马帮莫州分舵的好手一一放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终于按捺不住惊恐,颤抖着声音叫道:“大当家,大当家的……风紧扯呼……”

第五十九节 地狱无门你自投

    纪佑的退缩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纪刚挥动双股短叉,奋力将长剑荡开,脚底抹油,倏忽后掠数丈。剑长叉短,焦百战追之莫及,只能冲着一干小杂兵痛下杀手,纾解胸中愤懑。一场单方面的屠戮临近尾声,连“玉佛”纪佑都被江上柳一招脱手剑击杀,侥幸逃过一劫的,只得寥寥数人。

    周轲逐一逼问活口,连问三四人,终于碰到软骨头,自承是饮马帮莫州分舵舵主纪刚的手下,奉命伏击来敌,个中缘由一概不知。周轲闻言胸中忽然一松,不是天龙帮就好,得罪了谁都不要得罪羊护,死了这许多人,动静非小,他们是万万进不得檀州城了,一场弥天大祸消散于无形,便是江上柳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江上柳显然也想通了这一节,亲自提剑一一灭口,脸色阴沉,有些拿不定主意。正犹豫的当儿,忽听得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举目望去,纪刚竟去而复返,鼻青眼肿,满脸淤血,如发怒的雄狮一般,恶狠狠扑上前来。焦百战正中下怀,挺剑上前,与其战作一团,这一番交手,纪刚奋不顾身,以命搏命,竟压得他落在下风,令他心中暗惊,不知他吃错了什么药。

    周轲心中打了个咯噔,嘴里泛起苦涩的味道,山丘之后,一清道人推着轮椅缓缓上前,其上坐了一人,膝上横置一剑,正是不久前放他一条活路的郭传鳞,目光冷冷投向他们,就像望着几个死人。

    江上柳眯起眼睛打量了半晌,向周轲问道:“师弟,此人可是你门下的记名弟子羊护?”

    周轲涩然道:“是,也不是。”

    江上柳回错了意,以为小师弟意指羊护已被逐出合川谷,不再是华山门人,没有留心言外之意。他右手缩入袖中,紧紧扣住一物,谨慎道:“燕师弟,你将这叛徒拿下,莫要伤了性命。”燕平芜答应一声,持剑上前去,周轲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江师兄,此人道术了得,不可力敌!”

    江上柳置若罔闻,要么是根本

    不信他所言,要么是用燕平芜试探一二,周轲暗暗叹息,心底腾起一阵绝望,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郭传鳞杀闵仲椿,杀“铁龙”宋点,何等心狠手辣,今日一战,只怕凶多吉少。

    燕平芜稍一踌躇,不见师兄言语,催动轻功,足不点地飞身扑去,长剑嗡嗡颤抖,剑尖晃出点点寒芒,飘飞如流萤,将对方笼在剑势之内。一清道人眼观鼻鼻观心,推着轮椅继续前行,燕平芜一咬牙,虚招化作实招,剑光一凝,直刺他胸腹要害。

    这一招攻守兼备,暗藏杀机,隐含了七八个变化,燕平芜深信小师弟武功眼光,留了几分力,只道纵不能克敌,亦可全身而退,哪知对方将膝上剑鞘一拍,一柄利剑脱鞘飞出,只一掠,便将他连人带剑斩为两截,尸身倒在血泊中,手脚兀自不停抽搐。

    魏十七伸手接住毒龙剑,缓缓抬起眼眸,平静如水,无情亦如水。周轲一颗心顿时拔凉,这不是凡俗的武功,却与飞剑有几分相仿,最惨烈的结局,最深沉的噩梦,一时尽到眼前,他又该如何是好?纪刚呼呼喝喝,奋不顾身与焦百战缠斗不休,二人呼吸沉重,气力渐衰,身上鲜血飞洒,兀自以伤换伤,谁都不肯退后半步。

    轮椅碾过尸骸,碾过鲜血,一步步逼近来,周轲望了师兄一眼,却见他衣袖微微颤抖,那一剑翩若惊鸿,稍纵即逝,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剑法练得再登峰造极,又如何挡得住道法飞剑?江上柳幡然惊醒,右手挥出,将掌心之物猛地掷将出去,浑身精元仿佛被此物生生夺去小半,刹那间老了二十载,腰背佝偻,鬓角斑白,脸上多出无数皱纹。

    一枚拇指大小的骷髅头脱手飞出,骤然凝滞于空中,微微一颤,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涨至栲栳大小,眼眶中燃起两团阴火,下颌骨“咔咔”开合,鬼哭狼嚎,绕着魏十七作势欲扑。周轲大吃一惊,鬼气森森,定是旁门左道,师兄如何会这等邪术?是了,是掌门师尊留与他的保命手段!周轲蓦地记

    起大师兄李一翥,难不成他是撞破了师尊修炼邪术,才被杀人灭口的?师尊他……他……莫非……

    毒龙剑再度出鞘,一道精魂来回游动,摧枯拉朽,将骷髅头一一斩破,剑啸绵绵不绝,穿云裂帛,响彻四野。魏十七伸手一指,毒龙剑作势欲去,彭光桥下“哗啦”一声水响,华山掌门厉轼手持“太岳神剑”踏水而出,头戴铁冠,身着道袍,胸前挂了一串骷髅佛珠,俨然是一左道邪修。

    周轲目瞪口呆,师尊竟然是修道人,身怀邪术,藏身于黑柳河中,隐忍不发,坐视燕师兄被郭传鳞飞剑分尸,一切都乱了套,他脑中混乱不堪,诸般念头此起彼伏,只觉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喃喃自语道:“华山派完了……”

    毒龙剑悬于空中,蓄势待发,厉轼如临大敌,沉声道:“你究竟是谁人?”

    魏十七将剑诀一引,毒龙剑破空飞出,杀伐凌厉,朝空无一人处斩落,却听有人“咦”了一声,妖气冲天而起,一道耀眼的刀光炸将开来,与毒龙剑硬拼一记,竟僵持不下。虚空如水波荡漾,一个高大的身影踏入血水中,虎首人身,渊渟岳峙,目不转睛盯着魏十七,目中流露出犹疑之色。

    江上柳后背冷汗涔涔,一步步向后退去,厉轼随手撤下胸前一串骷髅佛珠,扬手一撒,骷髅头四散飞舞,嘎嘎作响,眼孔之中飘出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厉鬼,嗅到生人的气息,如癫似狂,直扑血肉之躯。可怜,江上柳周轲焦百战纪刚都是练武之人,血气旺盛,被厉鬼钻入体内,什么剑法气功都无济于事,颓然倒地不起,转眼只剩一具干瘪的白骨皮囊。

    厉轼要杀人灭口,杀得都是他的亲传弟子,魏十七袖手旁观,也不阻拦。眼前一幕似曾相识,他顿时记起葛岭镇赤龙镖局的旧事,颔首道:“原来是你!”

    那虎首人身,以白虎刀气抵住毒龙剑的大妖,正是沧岭虎妖封使君!

第六十节 虎啸龙吟

    人生的因缘际遇,变幻莫测,就像花瓣从枝头飘零,有的落在美人发髻,有的落在淤泥粪溷,有的随波逐流,有的碾压作尘,此一时高高在上,志得意满,下一刻魂飞魄散,尸骨不全。江上柳没想到师尊会杀人灭口,周轲隐隐想到了,却不想这一日来得如此早,如此突然,一片忠心转眼落空。

    封使君看在眼里,暗暗惊诧于厉轼的果决和狠辣,心中存了警惕之意。

    得李希夷所赐,封使君炼化了一道西方白虎精魂,凝结法相,练成白虎刀气,按照所立道誓,当为其效力百年,故此当李希夷命他随厉轼前往河北三镇,对付一个潜在的大敌,封使君只得中断修炼,到人间奔走一番,略尽绵薄之力。

    厉轼心思缜密,种种蛛丝马迹汇拢在一起,大胆推测天龙帮羊护乃冒名顶替,其人真实身份,十有**是李一翥的徒弟、青城派余孽郭传鳞。羊护也罢,郭传鳞也罢,封使君一开始并没将放在心上,直到他一剑将其从虚空中逼出,白虎刀气竟奈何不了对方,这才觉得棘手。

    毒龙剑倒飞而回,落入魏十七掌中,嗡嗡作响,似乎心存不忿。上古大妖,孱弱不堪,沦落为剑中残魂也就罢了,倾力出手,竟被区区一头妖虎迫回,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魏十七伸手按住剑脊,止住刺耳的嗡鸣,目视封使君,出言道:“可是李希夷命你来的?”

    封使君闻言心中打了个咯噔,试探道:“尊驾识得李仙子?”

    “缠绵病榻,不利于行,就是拜她所赐……”魏十七垂下毒龙剑,剑尖点落在血水中,毒龙精魂得其应允,张口一吸,将血肉精元一扫而空,遍地尸骸化为灰烬。口中食被生生夺去,飞舞空中的厉鬼顿时勃然大怒,不待厉轼驱使,嚎叫着扑向魏十七。

    魏十七提剑虚斩,妖力宣泄而出,一击之下,将数十厉鬼尽数灭杀,徐徐道:“当日在外域的一剑之仇,须得百倍偿还,李希夷既然不敢来,就先落在你身上,算作利息吧!”

    厉轼伸手召回骷髅头,才入掌中,便

    四分五裂,骨粉从指缝间窸窸窣窣飘落,无一幸免。他脸色微变,心知错估了对方的实力,李希夷从未提及外域之事,那郭传鳞竟接了她一剑,安然脱身,今日幸有封使君同行,单他一人,是送上门自寻死路!

    封使君浑身寒毛根根倒竖,却见对方提起毒龙剑,朝自己一剑劈来,心中的惊恐如山洪暴发,却又不知应在何处。他五指一紧,吐气开声,白虎刀气由虚化实,从虚空中抽出一柄长刀,精芒吞吐不定,迎着剑光一刀劈落,一声巨响,虎啸龙吟,刀气四散崩解,倏地收拢于头顶,化作西方白虎之形,杀伐戾气充斥天地。

    法相神通原本就是妖魔所立,魂相合一,铸就身外之身,才是法相的本来面目,田嗣中、蒲道人之辈以煞气凝聚法相,取其不死不灭,走的是取巧之途,高下判若云泥。封使君这一具白虎法相,有通天彻地的大神通,凌驾于本身之上,他道行不足,生怕神魂受法相反噬,不敢怠慢,捏定法决镇下心神,起心意一催,白虎挟无尽刀气,凌空扑向魏十七。

    魏十七曲指将毒龙剑一弹,精魂飞将出去,显化为毒龙之形,遍体鳞甲,头生双角,脸上三对狭眼,威风固然威风,却如风中之烛飘忽不定,时隐时现。白虎法相与之争斗数息,刀气破灭万物,精血转眼消耗一空,毒龙怒吼一声,身形溃灭,一道精魂投入剑内。

    魂器乃杀伐之器,须以精血供养,魏十七从未花心思祭炼此剑,争不过白虎法相,亦在意料之中。眼看刀气滚滚压落,他伸手一挡,掌心裂开一道缝隙,血光匹练般卷去,刀气顿如雪狮子向火,排荡消融,无一近身,封使君费尽心力炼化的西方白虎精魂,被血光一口吞噬。

    顷刻之间法相崩解,封使君如遭雷击,头疼欲裂,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伏低身躯,妖气失去控制,现出了原形。厉轼见势不妙,翻身投入黑柳河中,不借水遁,反一头扎入淤泥深处,借土遁远走高飞。血光倒卷而回,没入魏十七体内,血气炼化精魂,源源不断反哺肉身,一股股热流在体内涌动,堪比无上灵药。

    魏十七缓缓站起身来,举步迈向封使君,一头吊睛白额大虫瘫倒在地,无力地咆哮着,心中悔恨无以复加。“跟错了人,就是这等下场……”血光再度宣泄而出,将封使君肉身魂魄尽数吞没。

    毒龙精魂捶胸顿足,垂涎三尺,封使君这等好物,从头到脚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不剩一口,叫老爷好生难受!转念一想,身上又有些发冷,“跟错了人”云云,貌似有感而发,实则是敲打自己吧!毒龙打了个寒颤,越琢磨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乖乖伏于剑中,不敢再心存怨怼,自称老爷。

    封使君乃是实打实的得道大妖,肉身魂魄妖力完好无损,得此大补之物,魏十七终于可以丢开软榻轮椅了,心情着实畅快。他拂动衣袖,卷起一道劲风,将尸灰卷入黑柳河中,抹去一切痕迹,哈哈一笑,朝檀州城大步行去。

    一清道人痴痴呆呆,推着轮椅紧随其后,檀州城遥遥在望,他忽然打了个寒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浑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抬眼见羊护衣袖飘飘行走在前,心中先是一怔,旋即大喜,将轮椅随手撇在一旁,匆匆追赶上前。

    “羊先生,你的伤……”一清道人小心翼翼问道。

    “养了这么多日,已经无碍了。”

    一清道人甚是乖巧,没有多问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要羊先生回复如初,便是天大的好事。栖霞山中一场奇遇,激起了他的野心和渴望,一清道人还指望跟着他修仙合道,长生不老,眼下游戏人间种种,只是小小的考验,绝不能犯傻错失了仙缘。

    夕阳西下,霞光似锦,檀州城仿佛镶上了一道柔和的金边,城墙,街道,商铺,行人,沐浴在一派祥和安宁中。守城的老兵点头哈腰,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他认识羊护,知道他是天龙帮的头面人物,河朔羊氏唯一的继承人,随便拔根毫毛都比他的腰粗,万万得罪不起。

    青石长街的尽头,夏芊遥遥望着魏十七,以手掩口,惊喜交集。

第六十一节 凛冬将至

    华山掌门厉轼借土遁逃离檀州,惶惶然若丧家之犬,急急乎如漏网之鱼,马不停蹄逃到幽州,见没人追上来,这才松了口气。他终有些疑神疑鬼,生怕对方动了手脚,当即找一家客栈,丢下十两纹银,要了一大桶热水,脱得赤条条,上下里外刷了个干净,唤上全新的行头,胡乱吃了些东西,旋即投蓟州而去,从海路辗转南下,远离是非之地。

    这一路逃亡,一路回想,厉轼终于明白李希夷为何如此反常,隐于幕后不露面,她这是破天荒对郭传鳞心存忌惮,不愿与之正面为敌。哈,哈,他可以肯定,郭传鳞已死,魂飞魄散,只留一具肉身,被什么妖孽老鬼附体夺舍,还冒了羊护的名头,在河北三镇搅风搅雨,图谋不轨。不成,他要明哲保身,躲得远远的,此生再不踏入河北三镇半步,这是血淋淋的教训,一想起就后怕不已。

    走了一条漏网小鱼,魏十七并没有放在心上,比起区区一个邪修,封使君吸引了他的注意,吞噬虎妖得到的好处,就算一百个厉轼也抵不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李希夷失算了,遣封使君前来试探他的底细,却平白送上一份大礼,她若知道其中的原委,会不会把肠子都悔青?

    连着好几天,魏十七心情都很好,一清道人趁机提出,希望能拜在他门下,求仙问道,修一个长生不好。魏十七也需要有个人为他奔走,当下将一点血气种在他心窍深处,传他一些搬运血气的粗浅法门,看他能修炼到哪一步。

    一清道人如获至宝,依照魏十七所言,出城去往无人的荒山野地,挑气血旺盛的猛兽,强忍着恶心生吞血肉,孜孜不倦搬运血气,自觉气力渐大,精气旺盛,显然这法门颇有效用。一清心中清楚,魏十七也没有讳言,这是旁门左道,不是玄门正传,但他还有挑挑拣拣的余地吗?羊先生愿意指点他修炼,已是天大的恩惠,这是他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到底。

    波澜尚未掀起,即被魏十七一手抚平,一夜之间,饮马帮莫州分舵沦为笑柄,赵荥吃了一颗定心丸,全力扶持夏荇与潘行舟打擂台。出乎意料,潘行舟竟忍下了这口气,匆匆遣一亲信赴莫州收拾残局,

    偃旗息鼓,韬光养晦,这反倒引起了赵荥的警惕。

    忽忽过了月余,萝菔道人回到檀州城,径直拜访天龙帮,与魏十七密谈片刻,又飘然而去。夏荇心生好奇,这萝菔道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连茶都顾不上喝一口,究竟在忙些什么?不待他发问,魏十七便告诉他,萝菔道人约他去往一处寻求机缘,三日后动身,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转,檀州城之事,一时是顾不上了。

    夏荇心中打了个咯噔,这些日子他与赵荥反复商议,推测潘行舟下一步的举动,现下终于明白了,他在等,等羊护离开檀州城,等天龙帮少了这一根定海神针。凛冬将至,风雪来袭,天龙帮只是赵荥手中的一把刀,随时都会丢开去,光靠他一人,如何担得起这风险?他沉默良久,艰难地开口道:“妹夫……能带夏芊一起走吗?”

    魏十七断然回绝道:“仙凡殊途,她去不成。”

    夏荇叹息道:“怕只怕潘行舟趁机来袭,饮马帮在河北三镇的势力极大,又是地头蛇,檀州城待不下去,只能逃往胡地了。”天龙帮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的兴旺,一朝雨打风吹去,叫人怎不懊恼,但羊护要走,夏荇有什么办法能留住他?

    魏十七早有打算,将毒龙剑连鞘递到他手中,关照道:“潘行舟敢来,自有一清道人处置,他若抵挡不住,你就拔出此剑。”

    夏荇眼皮跳动,当日在栖霞山,他亲眼见“铜龙”江伯渠拔出此剑,难不成他要重蹈其人的覆辙。他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道:“拔出此剑,化身为妖物?”

    魏十七没有否认,要获得强大的力量,就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他提醒道:“此剑不可轻动,每拔一次,只得半炷香工夫,要耗去二十年寿元。你正当壮年,调养得法的话,再活四十载不在话下,若能撑到我回来,可设法为你延寿。”

    夏荇哑然失笑,将毒龙剑紧紧握在手中,笑道:“妹夫既然早有考虑,那就早去早回,我就算舍了这条性命,也会护得妹子周全!”

    魏十七淡淡一笑,繁花似锦,

    烈火烹油,若是天龙帮熬不过这一场大劫,那就等他回来,杀个翻江倒海,亲手将这一段因果了断。夏芊叫他一声“夫君”,夏荇叫他一声“妹夫”,虽是一时游戏人间,又岂容他人欺侮。

    他朝夏荇略一颔首,拂袖而去。

    三日后,魏十七悄无声息离开了檀州城,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天龙帮波澜不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夏荇时刻绷紧了心中一根弦,人前不动声色,人后却忧心忡忡,他没有瞒着妹子,将羊护的安排一一告诉她,夏芊好奇地摸了摸毒龙剑,似乎对自己的夫君信心满满,没有半分怀疑。夏荇只得暗暗苦笑,饮马帮,潘行舟,四十年的寿元不知够不够,罢罢罢,到头这一生,难逃那一日,若事不谐,他便豁出性命催动此剑,结局如何,听天由命!

    风起于青萍之末,谁都没有想到,饮马帮会从夏记银楼下手。

    先是老掌柜孙文良忽然失踪,后又出现在幽州城,公开露面,揭露所谓黑幕,指责夏记银楼不守规矩,以次充好,成色不足,擅自抬高售价,他要求夏记银楼立刻关门整顿,接受商会同仁的监督和审查。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将信将疑,正观望之际,孙文良被刺杀于街头,胸腹连中三刀,当场毙命,刺客得手后躲入人群,说巧不巧崴了脚,一瘸一拐,被路过的豪侠擒获,押入官府,自承是天龙帮的执事,奉命除奸。

    失踪的孙文良是真的,露面的孙文良是假的,惨死的孙文良是真的,刺客是饮马帮的死士,一口咬定天龙帮所为,数日后惨死于狱中,坐实了口供。三人成虎,又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夏记银楼的生意一落千丈,天龙帮的名声亦一落千丈,人心惶惶,兴旺的势头戛然而止。

    江湖事江湖了,赵荥明知是此事乃饮马帮所为,也不便插手干涉,他暗示夏荇快刀斩乱麻,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夏荇思忖再三,决定不接潘行舟的招,没什么生意,夏记银楼也照常开门关门,看饮马帮会不会把手伸进檀州城,看赵荥是与他共渡难关,还是撒手不管。

第六十二节 太岁头上动土

    继银楼之后,易廉坐镇的夏记药铺也出了事。

    檀州城地处胡汉边境,贫苦百姓居多,风里来,雨里去,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多半是忍着捱着,实在忍不过捱不过了,才上药铺讨几贴药吃。为站稳脚跟,收买民心,天龙帮时不时施舍些驱寒镇痛的散药,供百姓取用。没想到有一户挑夫人家,父女二人相依为命,那挑夫前一日干活淋了雨,生怕病倒了耽搁生计,便去夏记药铺取了些散药,回家煎了浓浓一碗,临睡前灌下肚,结果半夜疼得口吐白沫,满地打滚,没挣半个时辰就一命呜呼。女儿嚎啕大哭,眼肿成桃子,披头散发上报官府,仵作验尸,挑夫是肠断而死,药渣中验出钩吻,也就是俗称的断肠草。

    捕快当即查封了夏记药铺,当着易廉的面,从散药中挑出断肠草,坐实了庸医害命的罪行,一时间激起民愤民怨,暴民冲进药铺打砸抢,那捕快却躲在一旁,双手一摊,做出无辜的神色,意味深长。事发之时,夏荇正在院中独坐,他收到药铺被砸的消息,沉默良久,并没有慌乱,易廉是老江湖了,有他在,药铺不会有事。

    果不其然,暴民正趁火打劫之际,不小心踢翻了蛇笼,数十条毒蛇蜂拥而出,咬伤了七八人,幸亏不久前才取过蛇毒,不致当场毙命。暴民们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推我搡,彼此践踏,跌破头的,摔断腿的,扭伤腰的,连滚带爬从药铺逃出来。

    几笼蛇就消除了一场祸乱,易廉手腕老辣,不负夏荇所托,眼下颇费思量的是,潘行舟已连下二子,他该如何应招才好。

    赵荥的态度十分暧昧,据夏芊推测,魏博节度使钱知微通过范阳节度使赵鞠,向檀州行军司马赵荥施加压力,赵荥左右为难,继续扶持天龙帮打擂台,就落下了口实,弃天龙帮不顾,威信一落千丈。然而令二人诧异的是,仅仅半天过后,赵荥便强势插手,查清挑夫殒命一事与夏记药铺无关,散药中的断肠草是别有用心者所为,那挑动/乱民的捕快,是饮马帮安插在檀州城的暗子。

    潘行舟在幽州城打压夏记银楼,敲山震虎,赵荥管不到,但

    檀州城是他的地盘,顶着赵鞠的压力,也要力保天龙帮不失。夏荇松了口气,饮马帮咄咄逼人,天龙帮亦非全无还手之力,赵荥既然表明了支持的态度,也不用他与赵鞠对着干,剩下的就交给他来处置吧。不过赵荥的反应耐人寻味,他为何如此笃定,将筹码全压在自己一边?到头来还是夏芊一语惊醒梦中人,赵荥真正看重的并非天龙帮,而是站在天龙帮背后的羊护!

    药铺的风波还没有彻底平息,河北三镇珠宝行的会长向之仁便倒毙在第三房小妾的床上,七窍流血,中毒而亡,一条半尺长的毒蛇,盘踞在他裤裆里,咬伤了不可描述之物。有头脑的人都知道,羊氏灭门后,饮马帮帮主潘行舟有意染指珠宝生意,向之仁是他一手扶持的傀儡。借孙文良一事攻讦夏记银楼是潘行舟的手笔,向之仁充当了急先锋,结果天龙帮在他床上放了一条蛇,针锋相对换以颜色。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商会很快偃旗息鼓,天龙帮的手段如此狠辣,不是他们这些生意人得罪得起的,何况生意毕竟是生意,人的贪婪是没有底限的,总有一些胆大的行商,偷偷摸摸从夏记银楼进货,去除了“夏记”的印戳,改头换面流入市场,该得的利润,也没有少赚多少。

    潘行舟注意到卧榻之旁的威胁,腾出手来亲自操刀,试图吞并羽翼未丰的天龙帮,不想被对方从容化解,一脚踢到了铁板上,这让他重新评估天龙帮的实力。范阳节度使赵鞠阳奉阴违,将侄子骂得狗血淋头,却始终没有实质性的举动,赵荥好端端当他的行军司马,把檀州城经营得如铁桶一般,饮马帮根本插不进手去。

    既然插不进手,那就干脆釜底抽薪,掀了桌子。

    这一日,夏芊作丫环打扮,正在园中信步闲走,忽听得小楼响起一片骚动,紧接着拳脚交加,呼呼喝喝,打斗声密如羯鼓。她顿时吓了一跳,有人潜入小楼意图不轨,那是冲着她来的,吃一堑长一智,若非二哥早有安排,只怕糊里糊涂就落入对方彀中。

    夏芊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悄悄隐身在花树之后,伸长了头颈望去,隐约望见数人正围观

    对战,却没有看到二哥的身影。她犹豫片刻,蹑手蹑脚朝小楼摸去,肩头忽然被拍了一下,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僵立片刻,才一跳三尺高,双手捂住嘴闷叫一声。

    “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干什么?”

    是二哥的声音!夏芊松了口气,抚着胸口回过头,埋怨道:“吓死宝……吓死人了!”

    夏荇板起面孔教训道:“胡闹,一个人躲在这里,被敌人挟持了怎么办?”

    夏芊吐吐舌头,轻笑道:“有二哥坐镇,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嘿嘿,这回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还不止一个!”夏荇当先朝小楼行去,夏芊躲在他身后,探头前顾,却见一清道人与一婀娜女子激战正酣,靠墙的假山下还站着一个高瘦男子,鸟爪般的手指扣住半夏的咽喉。

    “他们是饮马帮的人,原本是找你下手,结果阴错阳差,摸错了地方。”

    夏芊觉得喉咙口凉飕飕的,心底阵阵发怵。自打羊护离开后,二哥让她与半夏交换服饰,她扮作丫环,半夏扮小姐,非是亲近之人,看不破其中的虚实。如今看来,这一安排十分必要,否则的话,就该是自己落入对方掌中了。

    易廉压低声音道:“少帮主,那挟持小姐的男子是饮马帮供奉仇百川,外号‘十字手’,手臂上的功夫堪称河朔第一。与一清道人交手的女子是潘行舟的宠姬,姓秦,在饮马帮里地位不低。据说她的武艺是潘行舟亲自传授的,这一路擒拿手……丝丝入扣,好生了不起!”

    夏荇不置可否,凝神看秦姬的身手,果然如易廉所说,阴险狠毒,剑走偏锋,连旁观者都觉得毛骨悚然。她身体极其柔韧,如一条没有骨头的长鞭,将擒拿手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字马,蛇盘绞,后踢过顶,这等招式,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

    不过秦姬的招式虽然诡异,一清道人似乎了然于胸,尽数接得下。夏荇看了片刻,心中忽然一动,如此阴毒的擒拿手,只怕是传说中东海派的功夫!

第六十三节 一清道人

    羊氏满门为东海派妖女所害,一清道人又是东海派的弃徒,夏荇哪会不上心,一待天龙帮在檀州城落下脚,便遣人打听东海派的消息。江湖传闻多半匪夷所思,以讹传讹,但“牝鸡司晨”四字却是东海派坐实的劣迹,掌门韩映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东海尸烢功、妙翅剑、缠丝擒拿手三门绝技修炼到登峰造极的化境,以一己之力,独霸东海三岛。

    秦姬所使的功夫,正是东海派的缠丝擒拿手,号称“千缠百结,挫骨抽筋”,最是阴险毒辣,一清道人出身东海派,对这门擒拿手并不陌生,勉强还接得住。斗了片刻,她忽然变招,猱身游走不定,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被抢入门户,贴身缠斗,秦姬的身躯滑如泥鳅,柔若无骨,一清道人出手每每落在空处,渐落下风,为对手所制。

    连夏芊都看出他行将败阵,忍不住拉住夏荇的胳膊,用力摇了摇。夏荇目不转睛盯着秦姬,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妹子无须担心,羊护既然留下一清道人,他定不止这些手段。

    果不其然,眼看秦姬双臂扣住他胳膊,如蟒蛇绞物,正待发力,一清道人双掌交错,合身按向她颤巍巍的胸口。夏芊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中,心道:“虽说狮象搏兔,但对女子如此轻薄,未免太可耻了吧!”

    秦姬惊呼一声,不敢与他双掌接触,急退数步,脸色阴晴不定,喝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春波掌?”

    一清道人冷哼一声,反问道:“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擒拿手?”

    秦姬脸色阴晴不定,暗自忖度:“此人功夫走阳刚路数,怎地可能练成春波掌?一定是徒有其表,冷不防为其所骗!”

    春波掌是饮马帮帮主潘行舟的得意功夫,招式看似软弱无力,其实凭阴劲伤人于无形,秦姬曾侍立一旁,亲眼见其练功,一掌按下,豆腐表皮完好无缺,垫在其下的瓦片已四分五裂,化为齑粉。但要练到这种程度,又谈何容易,饶是潘行舟惊才艳艳,也费了不下二十年的苦功,且男子体质偏向阳刚,修炼这等阴柔功夫,于子嗣大有妨碍,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

    因,潘行舟至今膝下空虚,只有几个螟蛉之子。

    潘行舟的真实身份,是魏博节度使钱知微众多私生子之一,若非他绝嗣,钱知微又怎会容许饮马帮掌控黑白二道,尾大不掉,势力遍及河北三镇?就算他一时糊涂,膝下两个嫡亲儿子也不会答应。事实上,已有人在节度使大人耳边吹风,要削去潘行舟的权势,将饮马帮一拆为二,相互牵制。

    想到这里,秦姬幽幽叹了口气,她不甘无功而返,猱身再上。既然认定对方的“春波掌”只是虚张声势,她不再有所顾忌,施展缠丝擒拿手,渐渐占得上风。一清道人故技重施,摆出“春波掌”的姿势,这一回秦姬不躲不闪,以攻对攻,拢起五指朝他掌心重重啄去。

    阴劲如情人的手,温柔地拂过指尖,顺着手臂侵入体内,骨骼经脉绞成一团乱麻,秦姬眼睁睁看着自己雪藕般的玉臂寸寸折断,变成一条软搭搭的死蛇,发疯似地尖叫起来:“仇百川,你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动手?”痛彻心肺,涕泪交流,她一跤跌倒在地,抱着手臂浑身颤抖,喉咙深处发出绝望的呜咽。

    一清道人丢下她,不紧不慢走到仇百川身前,将他干瘦的手爪从半夏喉咙口拨开,拍开被封的穴道,半夏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这大半夜的冷风,大半夜的惊吓,一时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小脸皱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荇长舒一口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清道人自打跟了羊护,心性手段都不可小觑,他像对待客卿般郑重谢过一清道人,将秦姬交给易廉处置,暂且囚禁起来。一场危机消解于无形,众人纷纷散去,空落落院中只剩下夏氏兄妹二人。

    夏芊忍不住问道:“二哥,他是用什么法子暗算那仇百川的?”

    夏荇低头琢磨了半天,摇首道:“想不通……东海派的功夫诡异得紧,这种事,只有问他本人才知道。”

    夏芊发了一阵呆,犹有后怕,低声道:“今日可凶险得紧,幸亏有一清道人出手,才化险为夷。二哥,饮马帮不会善罢甘休的,你

    千万小心自己……”

    夏荇苦笑道:“我知道,上了这条船,要么闯过险滩,要么一同沉没,没有第三条路可走。饮马帮,嘿嘿,既然得罪了,那就干脆得罪得狠一些,不要留什么侥幸了!”

    夏芊眨眨眼,不知二哥在想些什么。

    秦姬被关在阴冷的地牢里,右臂筋骨被春波掌彻底摧残,疼得死去活来,气息奄奄,镣铐根本就是多余的,就算敞开大门,她也走不出十步。何檐子虽然自诩医术高明,一时也无能为力,他只能给秦姬灌下浓浓的罂粟花茶,让她侧着身沉沉睡去,暂时止住疼痛。

    “春波掌,到底是什么功夫,把人伤成这样!”眼看着曼妙动人的美女受苦,连他都起了恻隐之心。

    夏荇捏住秦姬的下巴,拧过脸端详了片刻,不同于眉目清秀的小家碧玉,秦姬的容貌有一种野性的美丽,就像荒野中桀骜不驯的野马,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夏荇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给她服了什么?”

    “是罂粟花茶。”

    夏荇虽是外行,却也听说过罂粟花的药力,虽可止疼,却后患无穷。他不觉摇了摇头,道:“她的伤势怎样?”

    “若不及时医治的话,恐怕熬不过几天。”

    “我有话问她,能让她清醒过来吗?”

    何檐子迟疑道:“……要再等几个时辰,待罂粟花茶的药力散去,不过没有罂粟花镇痛,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若要保全她的性命,最好趁她昏睡不醒,及早截肢。”他心中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潘行舟心爱的宠姬,废了一条手臂,这下子怨仇可结大了。

    夏荇注视着秦姬曼妙胴/体,挥挥手命何檐子退下,他记起秦姬柔韧的身手,一字马,蛇盘绞,后踢过顶,小腹腾起一团热气,不觉俯下身去,伸手摸在她滑腻的脸上。

    秦姬在睡梦中皱起眉头,身体微微抽搐,呼吸透出一丝甜香。

第六十四节 成仙尚未可知

    何檐子被夏荇唤走,去往地牢处置秦姬的伤势,仇百川的尸体被丢弃在后院,等候处置。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易廉悄悄来到后院,逐寸逐分摸索尸体,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伤口,他就像突发暴病,死得干净利索。低头沉吟良久,易廉放弃了冲动,没有剖开尸体检查脏器,他也没有注意到,黑暗中有一双暗红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气息幽深晦涩,如潜伏的猛兽。

    易廉离去后,后院回复了平静,一清道人从树丛后走出来,一步步踩住自己的心跳,如幽灵一般逼近仇百川,弯腰操起他的尸身,俯下头去,张口咬在他脖颈上,大力吮吸鲜血和精元,汩汩吞咽有声。热流在体内涌动,心窍中的血气雀跃欢呼,贪婪地索取资粮,一清道人知道自己很不对劲,但他遏制不住身心的渴求与冲动。

    仇百川的尸体足足轻了三成,颓然摔倒在地,一清道人嘴角鲜血淋漓,深深吸了口气,精神焕发,有如服食了灵丹妙药。他看在自己的双手,陶醉之余,感到阵阵惶恐,自从修炼这搬运血气的法门,他骇然发觉体内真气发生了诡异的转变,阴阳既济,浑然如一,原本无法修炼的东海派尸烢功,竟一马平川,水到渠成。

    一清道人颇有心计,当年逃离东海三岛,费尽心机窃走一卷残书,其上有尸烢功前三层的功法,更有射阳针和春波掌的修炼法门,他漂泊江湖多年,虽将书中/功法记得滚瓜烂熟,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挥刀自宫,修炼这东海派的绝学尸烢功。万万没想到,此生还有修仙合道的机缘,羊护并不讳言,搬运血气是旁门左道,但一清道人毫不犹豫,决然踏上这条不归路。

    他赌对了,能不能成仙尚未可知,但尸烢功三层登堂入室,射阳针与春波掌得心应手,伤人于无形,仇百川秦姬一死一伤,放在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人心不足,一清道人兀自感到惋惜,如若当时到手的不止一卷残书,将尸烢功推至九层大圆满,又会是怎样一番境地!

    然而一切所得都要付出代价,一清道人变得越来越嗜血,每一次催动尸烢

    功,都要吸食鲜血精元,猛兽已不能满足他,唯有内外兼修的武林中人,才能抚平他的渴望。这一次恰好有仇百川的尸身,那么下一次呢?他会不会彻底迷失神智,沦为一具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眼下一切还没有失控,一清道人由衷希望羊先生及早回转,向他求一个妥善的法子,解除体内的隐患。

    第二日一早,易廉唤来几个帮众,在后院挖了一个深坑,将仇百川的尸体掩埋掉。一开始他并没有留意,及至一人将尸体推入坑中,嘀咕了一句:“这般长大的汉子,怎地骨头如此之轻!”易廉心头一跳,阻止彼辈填土埋尸,跳入坑中匆匆察看一番,发觉仇百川的左颈又深深的牙印,一身鲜血尽被吸干。

    他皱起眉头,心中有所猜测,却不动声色跳出土坑,命众人继续动手,填埋得平平整整,结结实实,在其上移植了一丛花树。到明年春天,会开出一树好花吧!易廉心中转着念头,挥手命彼辈退下,独自立于后院中,仰头望着天上的流云,犹豫良久,拂袖去往小楼。

    夏芊起居之处,戒备森严,若非仇百川秦姬这等数得着的高手,寻常人物也近不了身。易廉是最早追随少帮主的元老,尽人皆知,谁都没有阻拦他,他顺顺当当踏入院中,没有去往小楼,而是转过假山,到厢房之中拜访一清道人。

    一清道人独居一室,奉羊护之命照看夏芊,尽心尽力,无可挑剔。他是半途加入天龙帮的,出身不干不净,不明不白,若非羊护的关系,也挤不进夏荇的核心圈子,只是谁又能想到,短短数月,他已坐稳了天龙帮第一高手的位置,羊护走后,其人更是举足轻重。

    易廉发觉了一清道人的秘密,此番来访与其说质问,不如说示之以诚,代夏荇笼络人心。二人密谈许久,当天晚间,易廉费尽心思合了一贴蛇药,有压制血气之效,一清道人用过颇有疗效,虽不能根治嗜血之症,却可缓解数个时辰。

    与此同时,何檐子亦费尽心思医治秦姬,春波掌不仅摧折了她一条右臂,更糟糕的是,阴劲沿着经络侵入

    脏腑,如附骨之疽,伤势一日重于一日,他医术虽然高明,却药不对症,束手无策。何檐子的医术半是易廉传授,半是自行领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奈之下,他向易廉提起此事,死马当活马医,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易廉亲自去往地牢看了秦姬,她全靠罂粟花茶镇痛,昏昏沉沉,痴痴呆呆,伤势之外,受了不少蹂躏摧残。这等变故,瞒不过医者的眼鼻,二人都知是夏荇所为,何檐子于心不忍,易廉视若无睹,他虽无力拔除阴劲,有人却可以。

    易廉请来一清道人,将盘踞于秦姬脏腑的阴劲收去,又命何檐子开了几贴药调养,右臂虽然废了,总算勉强保下了一条性命。一清道人干脆卖易廉一个人情,将秦姬右臂的碎骨断脉略加梳理,虽不能行动自如,血脉重新贯通,不至萎缩坏死。

    夏荇贪恋秦姬的美色,夜夜拿她身体取乐,易廉与何檐子悉心医治她的伤势,有所好转,自然乐见其成。只是恣意放纵的日子并不长久,过得数日,赵荥突然来访,让他颇感到意外。

    二人在正堂坐定,侍女奉上茶水,略略寒暄几句,赵荥单刀直入,问起秦姬的下落。

    秦姬和仇百川潜入檀州城,失陷在天龙帮,前后不过数日,夏荇刻意封锁消息,没想到还是漏了出去,他心中有些恼火,难不成天龙帮里竟有赵荥的眼线?赵荥随后的几句话让他稍稍释疑。

    “今天一大早,饮马帮帮主潘行舟遣信使来到檀州城,说莫州分舵舵主纪刚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命仇百川和秦姬二人暗中寻查,结果一去杳无音讯,有眼线称天龙帮扣留了他们——有没有这回事?”

    夏荇从容道:“不瞒大人,数日之前,他二人夤夜潜入此地,避开暗桩,摸进女眷住地,企图挟持我妹子,结果弄错了人,冲着丫环下手,惊动了一清道人,当场击杀仇百川,生擒秦姬。”

    “弄错了人?”赵荥闻言一怔,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第六十五节 汪洋中的一滴水

    夏荇笑道:“他二人撞见半夏,误以为是正主,出手将其扣下,待到弄清原委,已经暴露了行踪,身陷重围,天龙帮虽是小帮小派,也不容他们欺上门……”

    赵荥记起那唤作“半夏”小丫环,容貌虽然清秀,远不及夏芊秀美机灵,仇百川也是老江湖了,怎地会弄错?其中定有蹊跷!不过木已成舟,他也不去刨根问底,顺着夏荇的口气道:“呵呵,偷鸡不成蚀把米,一脚踢在铁板上——对了,秦姬现在人在哪里?”

    “暂且关在地牢里,性命无虞。”

    赵荥微微眯起眼睛,品出了些许言外之意,性命无虞,那就不是全须全尾了,他咂了一口热茶,试探道:“可曾缺胳膊少腿?”

    夏荇道:“废了一条右臂,行动大不便,好在无碍观瞻。”

    赵荥稍稍放下心来,遗憾道:“听说她是潘行舟的宠姬,舞姿曼妙无双,废了手臂当真可惜!”

    夏荇道:“潘行舟想把她讨回去吗?”

    “是有这个意思,这次他找上门来,是给了两条路,如能卖他一个面子,交还秦仇二人,纪刚之事他也不打算追究下去了,如若谈不成,那么饮马帮会调集人手,入檀州城与天龙帮谈判,潘行舟事先打个招呼,希望我能睁只眼闭只眼,袖手旁观。”

    堂堂饮马帮,分舵遍布河北三镇,通吃黑白两道,怎地会主动示弱?夏荇肚子里转着念头,道:“按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杀都杀了,废都废了……不过凡事好商量,赵大人觉得怎么办才好?”

    赵荥心中暗叹,夏荇年纪虽轻,处事沉着老练,不卑不亢,天龙帮与饮马帮的仇隙是他一手挑起的,夏荇甘愿充当马前卒,自己也不能亏待他,只是河北三镇的形势波诡云谲,此一时,彼一时,他也不能一意孤行。

    慢慢喝干杯中茶水,赵荥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从何说起,夏荇察貌辨色,试探道:“可是节度使大人那边有些为难了?”

    赵荥目视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推心置腹道:“少帮主可曾听过一句童谶?邓朴不死,河北不叛,邓朴

    一死,河北必叛!”

    夏荇道:“有所耳闻,京师的童谶,属这一条最为诛心。”

    赵荥道:“诛心不诛心不去说他,不过据京师传来的密报,上月中旬,邓朴于深夜中风,半身不遂,水米不进,全靠人参吊命,御医诊断他拖不过百日。”

    夏荇心中一凛,邓朴现在就死,实在是早了点,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眼下天龙帮太过弱小,乱世之中自保堪忧,更谈不上抢下一块肥肉了。

    “西北叛乱,胡人南下,当今天子避难于扬州,威信大失,反倒是储君梁治平坐镇京城,武有邓朴,文有闻达,夙兴夜寐,守得云开见月明,天下人心所向,也是龙气不绝,运数使然。邓朴若能再活个三五年,以他的威望,分而化之,徐徐图之,或许就平了边镇的隐患,如今邓朴一死,朝廷少了一根擎天支柱,再无人震慑边镇,童谶中所言河北叛乱,嘿嘿,这种事,朝廷是一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事涉叛乱,夏荇不便多嘴,静静听赵荥说下去。

    “眼下的形势是,不管河北三镇有没有叛意,朝廷下定决心,未雨绸缪,挟驱逐胡人之大势,向北进兵。魏博节度使钱知微一向野心勃勃,他不会束手待毙,要造反,就一定要绑上成德、范阳二镇,这次饮马帮主动示弱是钱知微的意思,他已经准备起兵了!”

    “节度使大人那边……”

    赵荥道:“河北三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钱知微虽然咄咄逼人,却从未想过吞并三镇,此番他向节度使大人提出,如范阳镇愿意一同起兵,魏博镇可提供三成粮草军饷,并答应撤去莫州、平州、营州三处分舵,饮马帮的势力从此不踏入范阳镇半步。”

    天下大乱,河北必叛,天龙帮与饮马帮的恩怨争斗,犹如汪洋中的一滴水,无关大局,就算不交出秦姬,潘行舟也只好吃这个哑巴亏,难道他还能冲冠一怒,违背钱知微的决定?夏荇沉吟良久,忽道:“不知节度使大人许了赵大人什么?”

    赵荥笑了起来,道:“升迁幽州刺史,再过数日就要动身了。”

    “那么檀州行军司马……”

    “由我儿赵熠接任,少帮主大可放心。”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潘行舟一旦撤出范阳镇,他需要借助天龙帮的力量,掌控黑白二道,天龙帮要趁势崛起,也离不开他的鼎力支持,合则两利,该说的都已说清楚,赵荥相信夏荇是聪明人,权衡利弊,有所取舍。

    果然,夏荇稍一迟疑,很快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赵荥道:“檀州是小地方,地处边境,施展不开手脚,天龙帮留一处分舵,襄助我儿即可,少帮主挑选得力人手,随我去幽州上任,将总舵设于幽州城,接管饮马帮退出的地盘和生意,动手越快越好……”

    二人密议了大半个时辰,粗定方略,按计分头行事。临行之前,赵荥不经意提了一句,让夏荇携秦姬同行,安置在幽州城,相当于半个人质,待局势稍定,再约潘行舟来提人。夏荇嘴里有些发苦,他虽不舍秦姬的美色,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强行留下秦姬,潘行舟或许不得不吃这哑巴亏,但赵荥所谋甚大,定不愿节外生枝,他也犯不着在对方心中种下一根刺,坏了今后的合作。

    “秦姬只是小事,把人还出去也就罢了,但那仇百川……”

    赵荥想了想,道:“死了也没办法,你把尸身好生收殓,装一口上好的棺材,一并还给潘行舟就是了。”

    夏荇道:“好,此事我来安排。”

    言尽于此,赵荥起身辞去,随口道:“这茶不错,有多的话,送我几包尝尝。”夏荇满口应允,唤来侍女去夏小姐处,多要几包新茶送来,一路送他到堂下,两名贴身长随迎上前,四人朝外缓缓行去。

    过得片刻,侍女匆匆奔来,奉上六包茶叶,扎得四四方方,串成两提,如灯笼一般,每包都贴了一张红纸,上书秀气的小楷,一云“一碗喉吻润”,一云“两碗破孤闷”,一云“三碗搜枯肠”,一云“四碗发轻汗”,一云“五碗肌骨清”,一云“六碗通仙灵”。赵荥呵呵笑道:“令妹真是个妙人,也只有羊先生这等人物,才配得上她!”

第六十六节 剑气冲斗牛

    夏荇一行计十七人,分作两拨,前一拨押解秦姬,后一拨运送棺材,棺材里装了仇百川的尸体,从后院的地下重又掘出来,被虫蚁咬的坑坑洼洼,肚皮涨成鼓,腐臭难闻。易廉只把左颈的牙印略加处理,其余无须做手脚,再高明的仵作也查不出端倪来。

    死人无关紧要,活口要紧,夏荇领了夏芊、易廉、何檐子、一清道人等赶早出发,在黑柳河彭光桥下等候,望见赵荥一行打马奔驰而来,远远迎了上去。

    此去幽州,赵荥轻车简从,只带了十名随从,除了两个形影不离的长随外,还有一武官,一幕僚和六名带刀侍卫。那武官是赵荥的心腹,都指挥使康定边,人长得五大三粗,惯于行军打仗,言谈颇有豪气。幕僚姓杨,三十多岁,面如冠玉,颌下略有些胡须,赵荥称他杨先生,言谈颇为客气。

    赵荥只向夏荇引见了康、杨二人,至于那六名侍卫,他连提都没提。

    能做到赵荥的贴身侍卫,想来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易廉冷眼旁观,那六人骨节粗大,精光内敛,似乎是内外兼修的好手。杨幕僚主动放慢马速,与易廉并驾齐驱,彬彬有礼招呼道:“易长老似乎对几位侍卫另眼相看?”

    易廉笑笑道:“赵大人手下人才济济,那几位侍卫大哥,只怕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哦,此话从何讲起?”

    易廉捋着胡须道:“若易某老眼未昏……”话音未落,黑柳河中“哗啦”一声水响,剑光冲天而起,直击赵荥而去。

    彭光桥并不宽阔,只能容二骑并肩行过,众人缓缓而行,夏荇等业已过桥,赵荥坐骑堪堪踏上岸边,谁都没有料到,檀州地界上,竟有人敢犯上作乱,悍然行刺赵荥!

    都指挥使康定边落后赵荥半个马身,他腰粗体壮,侍卫被他遮住视野,反应慢了半拍,两名长随落在最后压阵,鞭长莫及。百忙之中,赵荥一提缰绳,胯下黄骠马仰首直立,那一剑恰巧刺入马颈,剑势受阻,赵荥扭腰滚落鞍下,一清道人踏上半步将他护住,秋冥剑锵然出鞘,剑光跳动,刺得对方眼目一花。

    赵荥逃过一劫,他毕竟是武将出身,胆气不凡,提气喝道:“拿下此人!”

    一击不中,刺客翻身欲跳入黑柳河,脑后劲风忽起,早六名侍卫团团围住。他抚剑长叹,惋惜道:“可惜!可惜!竟是那畜生救了你一命!”

    夏荇定睛望去,却见那刺客是个虬髯大汉,面色黝黑,须发根根似铁,身着粗布短衫,作山中樵夫打扮,手中持一柄利剑,渊渟岳峙,卖相着实不俗。

    黄骠马倒卧在地,口吐血沫,四腿不停抽搐,赵荥摸摸马首,掌心吐一道暗劲,低低道:“你因我而死,我送你一程。”

    这一举动落在那刺客眼里,他吐了口唾沫,大大咧咧道:“对一头畜生都假仁假义,他奶奶的,真会装!”

    杨幕僚忽道:“瞧你的剑法,是出身昆仑派吧?”

    那刺客怔了一下,忍不住一翘大拇指,赞道:“好眼力!”

    杨幕僚如数家珍,侃侃道:“昆仑派掌门黄龙道人共收了七名弟子,得他剑法真传的不过三人,‘昆仑双雄’吴钺、吴镐兄弟,再加上关门弟子邱传鹤。吴氏兄弟成名已久,爱惜羽毛,应当不会做这等没廉耻的事,阁下莫非是人称‘剑气冲斗牛’的邱传鹤?”

    那刺客冷哼一声,道:“老子正是邱传鹤!”

    夏荇肚子里转着念头,暗道:“昆仑双雄,剑气冲斗牛,好大的口气,不知比起华山派来又如何!”他领教过安莲花的云台剑法,自愧不如,区区一名三代弟子就如此了得,华山掌门及诸峰峰主,想来更是深不可测了。

    杨幕僚道:“阁下行刺赵大人,不知受谁人指使?”

    邱传鹤哈哈一笑,慷慨激昂道:“赵荥多行不义,作恶多端,杀了他是替天行道!”

    杨幕僚回头望了赵荥一眼,后者淡淡道:“是赵鸿途派你来的吧!”

    邱传鹤心中一凛,下意识道:“赵鸿途?谁是赵鸿途?”

    赵荥挥挥手道:“这种没脑子的蠢人,根本不合当刺客,范阳镇还有谁不知道赵鸿途吗?杀了他,动作麻利点,别耽搁了行程!”

    六名侍卫当即领命,刀光闪烁,寒气袭人,一起手便将对方困死在刀阵中。“莫非是失传已久的八荒六

    合阵?”邱传鹤心中犯起了嘀咕,他以左足为支点,滴溜溜转了个圈子,将六人的方位一一看在眼里。

    八荒即八方,东离震,西坎兑,南乾离,北坤坎,东南兑巽,西北艮乾,东北震艮,西南巽坤,**即内外三合,精、气、神相合为内三合,手、眼、身相合为外三合,故老相传,八荒**阵一旦发动,生杀予夺,变化无穷,死无葬身之地。

    邱传鹤先入为主,心中存了怯意,舞动长剑护住周身要害,决定先看清对方的阵法。

    刀光纵横交织,六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却只是军中合击手段,什么八荒**阵,八竿子都打不着边。邱传鹤失了先机,被困于刀阵中,疲于招架,只能凭着一口真气苦苦支撑。刀剑相交,火星四溅,酣斗中三把刀迎头砍落,邱传鹤躲闪不及,被迫举剑招架,凭只手之力,如何架得住三人齐力,手腕一阵酸软,剑锋早偏到一旁,身法随即一滞,大腿早被一刀劈中。

    血如泉涌,剧痛之下,邱传鹤大叫一声,不顾一切突围而去,后腰和左腋又遭到重创,两把刀深深刺穿脏腑,一拧一搅,顿时一命呜呼,黄龙道长的关门弟子,就这样糊里糊涂死在侍卫的刀下。

    邱传鹤的尸体被搜刮一空,抛进黑柳河了事,一行人继续上路,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杨幕僚没有被突如其来的行刺打断兴致,继续之前的话题,“易长老,你觉得这几位侍卫的刀法如何?”

    是闲聊,还是考校自己的眼光见识?易廉顿时警惕起来,谨慎道:“呃,都是实打实的功夫,杀人的手段。”

    “哦,愿闻其详。”易廉的回答出乎意料,杨幕僚本以为他会恭维一下刀阵的精妙。

    “不拘泥单打独斗,不追求花俏的招式,以杀死对手为目的,这是军中的合击之术,武林中并不多见。”

    杨幕僚拊掌赞道:“易长老果然眼光独到,这几位侍卫都是军中的好手,久经沙场,配合默契,那邱传鹤以为自己陷入阵法,一开始就错失先机,再也翻不了盘。嗯,若是易地而处,易长老会如何应对?”

    易廉避实就虚,微笑道:“易某不是对手,只能束手就擒了。”

第六十七节 快刀斩乱麻

    从檀州到幽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不惜马力疾驰,约莫大半日行程,赵荥一行无须如此匆忙,不紧不慢赶路,四野空旷,一览无余,倒也不虞半途有变。

    日头过午,他们找了处树荫下打尖歇息。行走在外多有不便,赵荥饮食极其简单,只喝清水,慢吞吞嚼两个馒头,吃了几片牛肉,便背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颇有些心事重重。康定边等人都是正当壮年的汉子,胃口甚大,摊开备好的油纸包,取出煽鸡、熟鹅、牛肉之类,就着炊饼馒头狼吞虎咽,杨幕僚见夏荇等只带了些干粮,招呼他们一起搭个伙,莫要客气。

    午后的阳光有几分慵懒,穿过枝叶洒在众人身上,康定边打了个饱嗝,咂咂嘴嘀咕道:“若是美美喝一坛酒,再美美睡上一觉,就是神仙也不换!”

    杨幕僚若有所思,道:“等进了幽州城,安顿下来,我请诸位饮酒。”

    康定边乜着眼睛道:“要去大酒楼,多叫几个粉头,老杨出点血,兄弟们乐呵乐呵!”

    杨幕僚微笑道:“康指挥使放心,一定让你喝个痛快,就怕喝多了钻桌肚,脸没处搁!”

    “吓,老子喝酒钻桌肚,八辈子都不会有,来来来,咱们打个赌……”康定边与杨幕僚你一句我一句低声说笑,交情匪浅,几个持刀侍卫凑在一旁,脸上多了几分活络,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气息也淡了几分。

    夏芊召来一名年轻力壮的帮众,命他卸下背上的茶箱,取出各色用具,燃起木炭,置于红泥小火炉,从水囊中倾出山泉水,注入铫子,正儿八经烧水烹茶,一点都不耽搁。赵荥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行程匆忙,万事从简,稍稍歇个脚,也要费时费力煮茶喝吗?”

    夏芊眨眨眼道:“凡事即修行,忙里偷闲,万事不萦于怀,一瞬即永久,这是茶的精神,在此之前,赵大人何尝有闲情坐定了专一品茶?无非是应酬解渴罢了!”

    赵荥想了想,颔首道:“你这话有道理,不过听

    得懂的没几个。好,煮了茶给我一碗尝尝!”

    夏芊命那干粗活的帮众退下,聚精会神,亲手煮好茶,第一碗奉与赵荥,第二碗奉与二哥夏荇,第三碗另取惯用的茶杯自饮,剩下的散给易廉等解渴。

    茶汤碧绿,清香扑鼻,赵荥略吹了吹,三口两口喝完,终究做不到“万事不萦于怀”。他记起杨幕僚曾言,夏芊才是天龙帮的幕后“谋主”,少帮主夏荇对这个妹子言听计从,一时起意,想听听她的看法,便向夏芊道:“这次节度使大人授我以幽州刺史之职,接下来就要起兵响应魏博镇,粮草兵饷,赋税民生,诸事千头万绪。魏博、成德、范阳三镇一向同进退,钱知微已在卫州澶州屯集重兵,他决不会当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成德节度使毕之镰也与他相互呼应,向赵州冀州进兵,范阳镇在最北面,中间隔了成德魏博二镇,一时半刻还打不起来,不过天子终究占了大义,边镇对抗朝廷名不正言不顺,你怎么看?”

    夏芊微微一怔,指了指自己,小心翼翼道:“赵大人是问我吗?”

    赵荥坦然道:“如今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同舟共济,谁都离不开谁。夏小姐有什么好主意,不妨直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能否保全自身,趁势而起,眼下是最好的机会。”

    话说到这份上,可谓推心置腹了,夏芊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牵一发动全身,敢问赵大人,河北三镇既然同进攻退,毕竟以魏博节度使钱知微为首,钱知微究竟要偏安一隅的格局,还是问鼎中原,改朝换代?”

    赵荥眼前一亮,夏芊这一问问得诛心,却也切中要害,他斩钉截铁道:“钱知微老了,被邓朴按了数十年,雄心壮志早就消磨殆尽,他起兵是以进为退,只想保住魏博镇,安安稳稳把节度使的位置传给儿子。”

    夏芊又道:“那么敢问赵大人,是要偏安一隅的格局,还是问鼎中原,改朝换代?”

    夏荇闻言吓了一跳,忍不住目视妹子,心

    中暗暗担心,这种话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怎能当面锣对面鼓,令赵荥下不了台?不过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赵荥一笑了之也罢,勃然大怒也罢,都挽回不了。天下大乱,龙蛇起陆,夏芊一直在固执地寻找“真龙”,难不成她认为赵荥才是结束这乱世之人?

    赵荥城府颇深,不以为忤,反问道:“偏安一隅如何?问鼎中原又如何?”

    夏芊道:“若是前者,不妨摇旗造势,徐徐图之,以壮大实力为第一要务,若是后者,须兵行险着,打压赵鸿途之辈,尽快将范阳镇纳入掌控。范阳镇太小,河北三镇还是太小,小处牵扯太多时日精力,得不偿失,须得快刀斩乱麻。”

    赵荥陷入沉思,思忖良久,才慎重道:“如能问鼎中原,改朝换代,我将举天下之力供奉羊先生,还望夏小姐不吝相助。”

    夏芊微笑道:“赵大人如此看重夫君,我自当鼎力玉成。”

    夏荇恍然大悟,原来赵荥真正在意之人,并非他兄妹二人,而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羊护!天地铸局,万物为棋,若无修道人支持,皇图霸业转头成空,赵荥将全部筹码都押在羊护身上,去博取那冥冥中一线胜机——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生敬意。

    赵荥看看夏荇,再看看夏芊,道:“二位都是聪明人,我也不打算瞒你们,此去幽州,我有两个目的,一是以檀州旧部为班底,打造一支强兵,二是要对付一个人,节度使大人的长子,嫡子,赵鸿途。”

    夏荇与夏芊对视一眼,并不感到意外,明眼人都看得清,赵荥要继任范阳节度使,就必须搬开赵鸿途这块绊脚石,赵鞠原本看重侄儿,但大病初愈,自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后,对长子的态度大有改观,态度暧昧,赵鸿途亦在奸佞屑小的撺掇下,对赵荥露出了獠牙,此番邱传鹤半途行刺,就是最好的明证。

    赵荥谋划多年,不会坐以待毙,看在赵鞠的面上,他或许不会下毒手,但赵鸿途命运,已岌岌可危。

第六十八节 潘安潘行舟

    前幽州刺史赵瀛闻讯亲自出迎,一脸谄笑,将赵荥一行引入官邸。幽州是赵氏故居,自打赵鞠当上范阳节度使,举家迁往蓟州,老宅空关着无人居住,赵鞠命人改建为官邸,一应所费由他支出,并留下一个老管家照看。

    赵瀛恭恭敬敬交接过印玺,告辞而去。他是节度使大人的族人,按辈分算,赵荥应当尊称一声“伯父”,然而既出五服,认与不认也在两可,看在他恭敬的份上,赵荥送了他一程,并奉上纹银千两,略表心意。

    赵瀛大大方方收下银票,塞进靴筒里,对赵荥的印象大为改观。谁都知道,他是靠着赵鸿途才当上幽州刺史的,谁都知道,赵荥与赵鸿途不对劲,纹银千两不算多,但心意可嘉,不因上位者彼此敌对,就无故迁怒手下,他那位鲁莽急躁的主子,只怕就没这心性。

    打理官邸的是老管家赵壶,他是赵鞠幼时的玩伴,忠心耿耿的侍卫,后来在一场平胡的关键战中犯了大错,损兵折将,弃了部属独自逃生。赵鞠看在旧日的情分上,饶了他一命,夺去军职,贬到幽州看守赵氏老宅,养老送终。

    赵壶不喜欢赵荥,他是个一根筋的军汉,固执地认为节度使百年之后,嫡子赵鸿途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赵荥如果有自知之明,根本不应趟这浑水。他不冷不淡,将赵荥等人安顿在官邸住下,随便遣几个侍女小厮伺侯着,自己悄悄出城去私会赵鸿途。

    赵鸿途曾许诺,待他登上节度使之位,便调赵壶到身边当个亲随,过几年去州里当一任官,风风光光挣个前程。这是赵壶唯一的机会了。

    赵荥就着刺骨的深井水洗了把脸,没顾得上歇口气,便叫上康定边、杨幕僚和两名长随,一同去往衙门。夏荇夏芊坐不住,让小厮引路出了官邸,到城中信步闲走,易廉向一清道人使个眼色,远远跟了上去。

    幽州位于范阳镇腹地,南北交通枢纽,远比檀州繁华,商业和手工业极其发达,街市两旁,白米行,屠行,油行,五熟行,果子行,炭行,生铁行,磨行,丝帛行,栉比鳞次,应有尽有。夏芊心生感慨,没由来记起羊氏家族全盛时的奢华,是非成败转

    头空,曾经富可敌国的河朔羊氏,就这样悄无声息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人都是善忘的,再过些年,还有人记得他们吗?

    一个熟悉的背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冉冉袅袅,娉娉婷婷,消失在人群中,夏芊眼尖,顿时疑心大作,拉拉夏荇的衣袖,低声道:“二哥,似乎遇到熟人了,我们跟上去!”

    夏荇紧赶几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人群中有一个婀娜女子,乍一瞥有些眼熟,左手被一虎背熊腰的汉子扣住脉门,不情不愿,半拖半拽,似乎受人胁迫,苦于无法脱身。

    “她是……”

    “二哥不记得了,是凤尾楼的黄芪!”

    当年在津口分舵炼药堂,白蔻与黄芪二女服侍过羊护一夜,事后黄芪送归凤尾楼,白蔻追随他们浪迹天涯,不想葬送在鱼腹中,她若还活着,当自称“妾身”,唤夏芊一声“夫人”,她年纪比夏芊大,不当叫“姐姐”。黄芪怎会来到幽州城?诸般念头此起彼伏,夏芊拉着二哥匆匆追了上去,却见那汉子拖着黄芪三拐两拐,远离繁华街市,钻进一条脏兮兮的巷子里。

    巷子两边是破陋茅棚,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味,呻吟声忽远忽近,时间的流淌变得缓慢而清晰。夏荇猛地停下脚步,拉了夏芊一把,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咚,犹如死亡的鼓点。出门匆忙,一时大意,毒龙剑鬼头刀都未曾携在身边,夏荇腰间只有一柄寻常的青钢剑,在檀州城铁匠铺,花三两银子挑的一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雪亮的剑光从茅棚中疾射而出,寒气有如实质,将夏荇紧紧缚住,对方出手虽凌厉,却意在将他制住,并无杀意,这给了夏荇反击的空隙。他侧身将妹子护在身后,施展河清海晏平波剑,长剑斜指,自下而上撩起,锋芒直指对方下盘。这一招狠毒老辣,以命搏命,对方赞一声“好”,剑光一凝,将青钢剑无声无息斩为两截。

    夏荇右臂一振,将断剑掷出,不退反进,腰腿突然发力,合身撞向对方怀里,双拳交错,一往无前。那偷袭之人从容不迫,挑

    飞断剑,左手施展擒拿手,一条胳膊如无骨软蛇,夏荇顿时心中一凉,六月债,还得快,这分明是缠丝擒拿手,一旦落入对方手中,生不如死!

    一条胳膊从身后探来,扣住夏荇的肩窝,将他生生拽了回去,一清道人挺剑上前,双剑交击,叮当不绝,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转眼拼过十余招,势均力敌。

    夏荇定睛望去,只见对方身形瘦削,面蒙黑布,只露一对精芒闪动的眼眸,虽是男子,却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柔气质,与秦姬颇为相似。他顿时醒悟过来,脱口道:“小心,那人是东海派的阉人!”

    一清道人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提起秋冥剑指着对方道:“潘安,潘行舟,听见没有,你,这,阉,人,被人叫破了底细,还戴着那劳什子,藏头露尾做什么!”

    夏荇闻言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随口一句“阉人”,竟得罪了饮马帮帮主潘行舟,他……他……他竟然是东海派传人,与一清道人还是旧相识!潘行舟长叹一声,揭下遮脸的黑布,露出一张光洁无须的白面,唏嘘道:“谭一清,多年未见,你终是老了!”

    唿哨声接连不断,茅棚内窜出三五条身影,手持利刃,将四人前后堵住,夏荇心中一沉,潘行舟亲自出手,饮马帮高手尽出,他一时失察,竟落入对方设下的陷阱中。夏芊扭头望见那虎背熊腰的汉子,兀自扣住黄芪不放,忍不住道:“她与此事无关,何必为难一个弱女子!”

    黄芪脸色煞白,身子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那汉子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狞笑道:“羊护玩过的女人,老子……”一清道人眸中厉芒一闪,头也不回,反手屈指一弹,一道阴劲破空飞出,刺入眉心。那汉子如遭雷击,僵立数息,仰天摔倒在地,拖着黄芪扑倒在他身上,尖叫连连,拼命挣扎,脉门忽然一松,连滚带爬扑到夏芊脚下。

    众人脸色微变,目不转睛盯着一清道人,下意识退后数步,这等杀人于无形的阴毒功夫,神出鬼没,殊难防范。潘行舟大吃一惊,胸中的震惊难以言喻,指着他道:“你……你竟然练成了……射阳针……”

第六十九节 人前亲如兄弟

    潘行舟与谭一清师出同门,都是东海派门人。东海派偏居海外,声名狼藉,中原白道黑道都将其视为邪道,究其根源,在于牝鸡司晨。单单牝鸡司晨也就罢了,堂堂男儿,要在东海三岛出头,须得以色侍人,或者引刀自宫,这触怒了武林豪杰脆弱的襟怀。

    东海派的开山祖师乃是一名神秘女子,姓名佚失已久,本是仙城的修道人,因故坏了百年道行,只能投入红尘浊世,转修武艺。她天资过人,武功卓绝,剑掌气功凌驾于男子之上,行走江湖数十年,未遇敌手。不过她实在太出色了,非但找不到情投意合的知己,反被诬蔑为“妖女”,半生郁郁寡欢,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人间终究是男人的世界,女人越是出色,就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更不用说一展才能了。除了讨男人欢心,她们还能做些什么?

    道行崩坏,寿元有尽,人间找不到延寿之物,她也放弃了重归仙城的念想,晚年隐居东海,于孤岛之上开宗立派,收下数名女弟子,授以剑掌气功,待艺成之后,命其投身红尘,行走江湖,历尽人间甘苦,再回岛上见她。

    十五年后,只有韩映雪一人重归师门,其人巾帼不让须眉,在中原闯出好大的名头,鄙薄者说她荒淫放荡,广植面首,视天下男子为无物,成名英豪不是折在她剑下,就在拜倒在她裙下,名声扫地,终身蒙羞。她向师尊坦言这二十年所阅之人,风光霁月,毫无愧色,世间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始乱终弃,女子为何要从一而终?

    阅尽风光,归于平淡,韩映雪大彻大悟,决意继承师尊衣钵,将东海派发扬光大。掌门终于等到了所求之人,解开心结,传下尸烢功、妙翅剑、缠丝擒拿手三门绝学,溘然长逝。韩映雪从此隐居于海波山林间,每隔数载,去往中原挑选聪慧貌美的女弟子,带回东海悉心调教,东海派日渐兴盛,开枝散叶,门人聚居“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不与外界交通。

    约莫三四十年前,有一艘海船在东海触礁失事,两个小男孩抱着桅杆漂到蓬莱岛上,一名潘安,一名谭汲

    ,被外门弟子陆涛救起。韩映雪见他们眉清目秀,相貌讨人喜欢,便收留二人,由陆涛抚养长大。

    潘安字行舟,谭汲字一清,年岁渐长,脱颖而出,俱是玉树临风的白面郎君,甚得内门女弟子的宠爱,各有一番际遇。潘行舟被阮灵芝看中,收为入幕之宾,他心思隐忍,虚与委蛇,使出浑身解数讨好阮灵芝,三年后觅得良机,逃离蓬莱岛,销声匿迹不知所踪。谭一清不及潘行舟机灵,为同门陷害,误食恶药,面容苍老了几十岁,只得厕身于奴仆中,挣扎求生。痛定思痛,他一不做二不休,将陷害他的三名师兄弟尽数杀死,跳崖逃生。

    崖高千丈,乱石嶙峋,谭一清落入海眼中,侥幸未死,被暗流卷去,抛入海中,漂泊了数日,幸得“铜龙”江伯渠救起,这才辗转来到中原,藏身于栖霞山三茅峰。潘行舟却比他风光得多,留起胡须,改头换面,凭借一身东海派功夫,在河朔创出了不小的名头,结交一帮英雄好汉,歃血结义,创立饮马帮,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好生逍遥快活。

    乱世人命贱如狗,在藩镇的铁骑前,饮马帮算不了什么,潘行舟处心积虑投靠魏博节度使钱知微,结果在赵府被老夫人一眼认出,活脱脱就是儿子少年时模样。老夫人心中生疑,滴血认亲,这才确认他是节度使大人的私生子。原来潘行舟生母潘云秀原是教坊司的舞姬,被钱知微酒醉糟蹋了,身怀六甲,与旧情人私奔,途中产下潘行舟,舍不得溺死,好不容易拉扯到四五岁大,积攒起几十两贴己钱,搭海船去往南方另谋生计,没想到遭遇海难,一命归西。

    其时河朔羊氏一家独大,钱知微权衡利弊,听了老夫人的劝,与其信任外人,不如扶持私生子,潘行舟有节度使大人鼎力支持,如鱼得水,饮马帮蒸蒸日上,势力遍布河北三镇,终于成为人上之人。不过命运操诸人手,钱知微既然能将他托起,也能随时将他打落,饮马帮中不知有多少眼线暗子,潘行舟心知肚明,他一狠心引刀自宫,破除妄想,全心全意修炼东海尸烢功。

    谭一清意气消沉,束发遁入道门,自号“

    一清道人”,在三茅峰结庐隐居,苟延残喘。他没有潘行舟狠心,有残书在手,却始终下不了手,一刀切去子孙根。闲暇时与“铜龙”江伯渠闲聊,得知这世间有仙城,有修道人,能飞天遁地,能长生不老,东海派的功夫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心中大为艳羡,只恨没仙缘,一来二去,引刀练功的心思也就淡了。

    一清道人原以为自己就在三茅峰度过余生,没想到阴差阳错结识了羊先生,紧紧抱住这一根大腿,赢得梦寐以求的机缘。虽是旁门左道,搬运血气的粗浅法门,却令他脱胎换骨,无须吃那一刀,就练成了尸烢功、春波掌、射阳针,望着潘行舟那张光洁无须的白脸,他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潘行舟百思不得其解,尸烢功只适女身,男子强行修炼,阴阳未济,五内俱焚,死状惨不忍睹,一清道人从哪里寻得秘术,尸烢功非但登堂入室,而且将东海射阳针练到如此境地,委实可怖,难不成……难不成……

    一清道人呵呵笑道:“想不到吧,你那一刀是白切了!”

    潘行舟终是枭雄本色,心性坚忍,旋即回复了常态,道:“仇百川可是死在你手下?”

    一清道人大大方方道:“不错,东海射阳针杀人于无形,便是仇百川这等老江湖,也防不胜防。”

    潘行舟心念数转,缓缓道:“这等压箱底的功夫,本不当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虽说射阳针防不胜防,若没提防岂不是更好,区区一个青楼的倌人,不值得这么做……是羊护的缘故吗?”

    一清道人不觉心生感喟,只是出手杀了一人,便给对方推测出这许多,潘行舟打小就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有心计,抢走他心爱的玩偶,强迫他钻裤裆蒙羞,勾引他暗恋的侍女,装失手打伤他左肩……人前亲如兄弟,人后嫁祸陷害,吃了亏偏生还没处说理去。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提起秋冥剑指向潘行舟,讽刺道:“你就不问秦姬的下落?是当真不在乎,还是少了胯下之物,没办法在乎了?”

第七十节 关门弟子李一禾

    潘行舟脸色微变,对方如此不讲情面,冷嘲热讽,令他有些挂不住。他目光森然,冷冷注视着一清道人,忽然将手一挥,前来伏击的饮马帮好手四散退走,胸中的怒火勃然而作,唇间发出一声尖啸,剑上光芒大作。

    一清道人不等对方展开剑势,猱身扑上,挥剑砍向潘行舟的颈侧,疾如狂飙,势大力沉。潘行舟起剑招架,“当”一声巨响,手臂发麻,剑柄剧烈跳动,虎口阵阵裂痛,他心中暗暗吃惊,这厮的力气怎地如此之大,一时间心浮气躁,被迫向后退去,暂避其锋芒。

    东海派剑法变幻莫测,阮灵芝精研剑术,潘行舟得其真传,一旦抢得先机,如江河节节长流,一清道人自忖不是对手,干脆放弃刺削拨挑等诸般手法,奋不顾身贴近潘行舟,把秋冥剑当柴刀使,盯着胸腹要害猛力砍斫,呼呼喝喝,大开大阖,将己身优势发挥到极致。剑刃撞击声密如冰雹,两道身影紧贴在一起,一进一退,如影随形,倏忽已闪到巷子的尽头。

    一道身影从茅棚下窜出,却是个身形矮壮的汉子,抡起手斧,抡圆了胳膊斫向一清道人的后背。一清道人脑后生风,顿知有敌偷袭,深吸一口气,手腕急翻,长剑回掠,将手斧拦腰削断,剑芒暴涨,从对方喉间扫过,带出一蓬血箭。

    潘行舟抓住这一线空隙,终于缓过劲来,剑尖爆出无数寒芒,将一清道人半身笼罩在内。这一招“星落长河”虚实变幻,批亢捣虚,乃是他毕生剑法精髓所在,三十年来屡克强敌,无人能窥破其中奥妙。

    一清道人早有防备,左手拇指扣住食指,射阳针一弹即出,潘行舟急忙收招闪避,他修炼东海尸烢功小有成就,一身真气尽换作阴劲,不惧射阳针入体,但眼鼻耳喉要害却不容有失,“星落长河”只使了半招,寒芒旋即溃散。

    一道轻柔的掌风从背侧袭来,直取他后腰,阴劲绵绵不绝,赫然是东海派春阳掌。腹背受敌,一清道人急忙变招,左掌反手劈出,心神稍分,早被潘

    行舟一剑刺入他胸口,洞穿后背。

    双掌无声无息交于一处,那偷袭者“咦”了一声,似乎大出意外,周身衣裙鼓起,如大鸟一般腾空飞起。一清道人身形随之暴退,长剑从胸前脱出,一道鲜血射出,他起手掌一接一按,重又收回体内,伤口转眼愈合。

    潘行舟心中一寒,怒火如潮水般消退,躬身行礼,郑重道:“师侄无能,还请小师叔相助!”

    那偷袭者从空中冉冉落地,却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当双十韶华,一双妙目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顾盼之际风姿绰约。一清道人逃离蓬莱岛时,此女尚籍籍无名,不过能将尸烢功练到炉火纯青,除了韩映雪的关门弟子李一禾,谁人有此造诣!

    夏芊以手掩口,心中顿时雪亮,千算万算,算错了一件事,潘行舟是东海派的传人,为修炼尸烢功引刀自宫,性情大变,根本不会把魏博节度使钱知微放在心上,什么主动示弱,什么卖个面子,只是掩人耳目罢了,潘行舟早就跟东海派勾搭在一起,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要把河北三镇搅个天翻地覆!

    一清道人体内血气流转,区区剑伤根本不在话下,他目不转睛盯着李一禾,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舔了舔嘴唇道:“东海派就来了你一个吗?阮灵芝呢?慕容静?韩映雪死了没有?”

    李一禾静静注视着他,淡淡的忧伤涌上心头,东海派奉邓去疾之命屠灭羊氏满门,换来的却是淮扬水师炮轰三岛,杀人灭口,韩师兼修东海尸烢功、妙翅剑、缠丝擒拿手三门绝技,一身修为独步天下,震铄古今,却被火炮轰成碎片,尸骨无存。东海三岛完了,东海派完了,侥幸逃得性命之人寥寥无几,若非为了报仇雪恨,她怎肯自降身份,与潘行舟这等阉人虚与委蛇!

    她启朱唇,叩玉齿,轻声道:“你就是窃去尸烢残经,跳入海眼的谭一清?”

    一清道人狞笑道:“那本破书很稀罕吗?”

    李一禾一言不发,朝他摊开手掌索还残经,一清道人哈哈大笑,吐出一口血沫,胸口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含糊道:“没了,烧了,早就烧了……”他丢下秋冥剑,慢慢伏下身躯,如猛兽一般低低咆哮,一双眼眸染上深深浅浅的血光,如炽热的火焰 ,这一刻,他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易廉看在眼中,轻轻拉了拉夏荇的衣袖,示意他先走一步。潘行舟哪容他们轻易逃脱,抿唇打了个唿哨,先前暂退的饮马帮好手再度现身,从四下里围将上来。

    李一禾目光清澈,缓缓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旁门邪功?”

    一清道人心头尚有一丝清明,身形微晃,瞬息横掠十丈,将一铁塔般魁梧的壮汉按倒在地,“砰”一声巨响,脑壳深深压入土石中,随即俯下头去,张口咬在脖颈上,汩汩吮吸着鲜血,状如凶煞厉鬼。

    众人目瞪口呆,一阵阵寒意涌上身,斗志瞬间消退。黄芪忍不住尖叫起来,双手抱住夏芊的腿,瑟瑟发抖,易廉不觉皱起眉头,伸手点在她后脑玉枕穴。叫声戛然而止,黄芪双眼一翻,昏死过去,夏芊叹了口气,朝一清道人敛袂致谢,道:“有劳道长断后,小女子先行一步!”

    一清道人“呜呜”吼了几声,松开牙长身而起,嘴角鲜血滴滴答答,周身骨节劈啪作响,吐出一口浊气,忽然飞身窜出,又将一持剑的老者一拳打倒。可怜,那饮马帮的长老内外兼修,气功精湛,为潘行舟立下汗马功劳,却抵不住一清道人一拳,六阳魁首如烂西瓜一般炸开,白的红的溅了一地。

    再无人敢节外生枝,易廉弯腰抱起黄芪,护送夏荇夏芊兄妹匆匆离去。潘行舟打了个撤退的手势,众人松了口气,谁都不想跟那头噬人的野兽硬拼,悄悄挪动脚步,四散避走。一清道人凶性大发,猛地扑向彼辈,李一禾轻叹一声,指间骤然亮起一道金光,星驰电掣,刺入他胸腹之间,将他牢牢钉死在地。

第七十一节 天不从人意

    李一禾指间夹了一张符纸,钉在一清道人胸腹间的是一枚金锥。潘行舟亲眼目睹这一幕,浑身寒毛根根倒竖,后背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后怕不已。是的,后怕,他原本对李一禾怀有不可告人的恶意,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也幸好没有付诸实施,那一枚金锥如同死死钉在他身上,打灭一切妄想和阴谋,令他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一清道人遭符宝重击,却并未当场毙命,血气勃发,如蚕食桑叶,吞噬符宝灵力,金锥在胸腹间起伏蠕动,有如活物,一忽儿挤出几分,一忽儿又深深钻入血肉。李一禾“咦”了一声,颇感意外,垂下眼帘,却见指间金芒暗淡下去,符纸无风自燃,化作一缕轻烟冉冉升起。

    一清道人浑身剧痛,筋骨欲裂,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恨恨望了李一禾一眼,四肢发力一撑,倏忽消失不见。李一禾犹豫一刹,没有出手将其留下,这一道符宝名为“破金锥”,所剩威能虽不多,却也不是血肉之躯承受得住的,谭一清元气大伤,若将其逼入绝境,作困兽斗,于她也没什么好处,不如暂且放他一马。

    她低头沉吟片刻,向潘行舟问道:“你适才说……谭一清不值为青楼倌人施展射阳针,是羊护的缘故,此话从何说起?”

    潘行舟态度恭敬,将羊护与白蔻、黄芪的纠葛略说几句,又斟酌言词,提及栖霞山中收服一清道人,北上范阳镇檀州城,扶持天龙帮之事,暗示羊护乃散修之流,一清道人得其指点,才有今日的手段。李一禾若有所思,问起羊护的下落,潘行舟也不甚了了,只知道他久未露面,不知所踪。

    一炷香后,铁蹄声震惊街市,康定边的兵马姗姗来迟,却发现巷中空无一人,尸身都被带走,只留下几滩暗红的血迹。赵荥得回报后,下令封城戒严,彻夜搜捕饮马帮匪徒,但潘行舟早已出城而去,离开了幽州地界。

    距幽州城西数十里的一处山林中,李一禾抱膝坐于树下,面对一丛劈啪作响的篝火,陷

    入沉思。

    她虽是韩映雪的关门弟子,所学道法却并非传自乃师。一十八岁之时,李一禾修炼尸烢功大成,心情舒畅,信步来到蓬莱岛北荒芜的岬角,偶然发现礁石背后有一条裂缝,堪堪容一人侧身挤入。她一时好奇,入内窥探,发现一处隐秘的洞窟,深不见底,却是东海派开山祖师修炼之所。据祖师在礁石上所留刻字,此处洞窟深入海底,落于一条灵脉之上,早晚两度潮水奔涌,雷霆万钧,灵气渗出,恰可修炼仙城“奔潮诀”,可惜她道行尽废,行将物化,只能将这天造地设的福地留待有缘。

    李一禾又惊又喜,没想到兴之所至,竟有缘目睹祖师留字,不过福地虽存,无有仙法亦是枉然,却叫她到哪里去寻“奔潮诀”呢?李一禾虽然年轻,心思甚深,思忖再三,决定将此事隐下,就连韩师亦不可透露半字,若被人知晓她发现了这一处福地,十有**会认定她贪墨了“奔潮诀”,人心鬼蜮,不可不防。

    祖师留字弥足珍贵,但为稳妥起见,李一禾狠下心来,以利剑刮去礁石上字迹,不留痕迹。刮到最后一字时,剑尖忽然一歪,竟没入石中,戳穿薄薄一层石壁。李一禾好奇心起,小心摸索,发觉石壁后竟藏有暗龛,半尺长,一掌高,内有一卷帛书,数张符纸。当此之时,她脸颊晕红,呼吸急促,心跳如小鹿乱撞,颤抖着伸出手去,将帛书取出,一眼看到卷首三个暗金古字,奔潮诀。

    李一禾呆了半晌,忍不住尖叫一声,一颗心几乎要炸开来,又是欢喜,又是惶恐。欢喜惶恐了一阵,她定下心神,郑重展开帛书,逐字逐句念诵“奔潮诀”,默记于心,反复确认无误,生怕错漏了一字,留下毕生缺憾。

    仙法不同于凡世武功,诘屈聱牙,字字珠玑,李一禾凝神推衍,不得其门而入,忽忽数个时辰过去,计算时辰,差不多将近黄昏涨潮之时,她小心翼翼向洞窟深处行去,却见海水之下丈许深处,一块光洁如玉的白石散发蒙蒙微光,恰容一人盘膝而坐,

    不觉心中微动。

    过了片刻,耳畔响起隆隆雷音,李一禾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端坐于白石之上,平心静气,收敛杂念,默默念诵“奔潮诀”,希冀有所领悟。潮水越涨越高,回旋激荡,李一禾前仰后合,被水流一卷,重重撞在礁石上,真气稍一松懈,便如一片枯叶,随波飘荡。

    折腾的足足大半个时辰,直到雷音消退,潮水平息,李一禾才回到岬角,浑身湿透,衣裙紧紧裹住胴/体,狼狈不堪。海潮之力撼动天地,若非她尸烢功大成,此番冒险潜入洞窟,未必能平安脱身。不过仙缘不可错失,仙法不可畏险,李一禾向道之心坚于磐石,每日两度涨潮,都潜入洞窟深处参悟“奔潮诀”,足足花费了五百多日,这才豁然开悟,从动荡的潮水中汲取到第一缕灵气。

    然而缘生缘灭,天不从人意,李一禾修炼“奔潮诀”不过半载,东海派便遭罹灭顶之灾,淮扬水师炮轰三岛,那一处暗通灵脉的福地说巧不巧,毁于第一轮炮火,李一禾只能饮恨而走,弃了同门独善其身。邗军统帅邓去疾与她有三重深仇,一曰杀师之仇,二曰灭门之仇,三曰阻道之仇,不过报仇雪恨非是易事,她打听仔细,邗军之中亦有仙城修道者坐镇,凭她那三脚猫的“奔潮诀”,贸然出手,无异于以卵击石。

    仙城对散修不假辞色,动辄杀人夺宝,散修唯有抱团取暖,才能艰难地生存下去。无人引荐,李一禾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哪里才能遇到散修,潘行舟所言触动了她的心事,她权衡利弊,犹豫不决,要不要小心接近羊护,向他讨教修仙的法门?他既然能指点谭一清,想必也可以指点自己,但其中却有几重艰难,一则羊氏满门为东海派所灭,虽说背后有邓去疾指使,毕竟东海派才是下手之人,二则羊护凭什么指点她修仙,哪怕双手奉上“奔潮诀”,对方也未必看得上,自己又拿什么去打动他呢?

    李一禾觉得有些苦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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