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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节 不忿动了嗔念

    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师祖留下的符宝了。李一禾取出符纸,一一展开,就着火光细细端详,坏了一道“破金锥”,尚有“艮土剑”、“缚龙绳”、“破邪枪”三道符宝,她修炼奔潮诀时日尚短,道行不足,勉力可催动“破邪枪”,对剩下两宗符宝无能为力,若是转手送出去,又有些不舍。犹豫片刻,她微微叹息,将符纸收入怀中,决定见机行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李一禾神思有些恍惚,觉得前途茫茫,没个着落。正发呆之际,忽然心血来潮,下意识抬头向西北望去,只见五彩霞光冲天而起,星辰失色,风起云涌,天地间霹雳一声,宝光徐徐消退。她心头怦怦直跳,这等传说的异象,分明昭示宝物出世,修道人的目光尽皆投向彼处,她虽无力争夺机缘,却可趁机会一会同道。

    蓬莱岛的洞窟福地毁于一旦,天长日久,道行不进反退,如再不能抓住机会,只在红尘浊世沉溺打滚,这一生便与仙家无缘了!一念既起,再也按捺不住,李一禾长身而起,全力催动“奔潮诀”,一步跨出,落脚处响起潮汐往复之声,朝宝光消退之处飞驰而去。

    范阳镇以北是一望无垠的突厥草原,胡人奔驰牧马之地,宝光冲天之地,正在草原深处。李一禾才奔出百里之地,却见星空之下,一道白光如流星掠过,却是修道人驾法器破空遁飞,她咬着拇指驻足观望,心中羡慕不已,这等飞天遁地的神通,不知几生才能修到。

    待遁光消失于视野之外,李一禾心头更热了几分,正待动身赶路,一阵莫名的危机袭上心头,她当即伏低身躯,屏息藏于草丛中,不敢稍动。数息后,一道黑烟从半空滚滚驰过,妖气障天,却是大妖从头顶路过,亦是为了宝物而去。

    宝物出世,异象不知惊动了多少人妖二族的修士,李一禾暗暗计数,一日一夜间,单她亲眼所睹,先后就有一十四道遁光扑向草原深处,修道士与妖物向来水火不容,若为了争夺宝物大打出手,她这道行低微的小蝼蚁,保不定会殃及池鱼,死无葬身

    之地。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越深入突厥草原,李一禾心中就越没底,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否妥当。这一日,她正埋头赶路,忽听得前方一声巨响,烟尘四起,妖物连连怒吼,似乎中了暗算,动了真火。李一禾精神一震,小心翼翼靠近去,极目远眺,却见四个修道人分守四方,围攻一头金背熊妖,各逞手段,战况甚为激烈。

    李一禾大气都不敢稍喘,凝神观望,发觉四人所立方位大有讲究,两个黄冠道士,年老的占据青龙位,年少的占据白虎位,一人作宫装女史打扮,占据朱雀位,一人作俗家渔夫打扮,占据玄武位,分明布下了一座法阵,将那熊妖死死困住,不得脱身。

    熊妖拼命挥动熊爪,一身蛮力却被法阵压制,犹如深陷流沙,行动迟缓,四人从容催动法器,窥得破绽,接二连三击落,打得那熊妖嗷嗷咆哮,顾前不顾后,顾头不顾尾。李一禾看得心旷神怡,这才是仙家手段,可发可收,如臂使指,哪像她勉力催动符宝,只得一击之力,一旦发出,便成为离弦之箭,无法收回。

    看了片刻,也看出几分门道,那四个修道人当是散修一流,手段单一,所持法器威力亦有限,那熊妖肉身强横,生生承受了数十击,兀自撑得下去,一旦四人耗尽灵力,困不住熊妖,局势反转,危在旦夕。然而令她诧异的是,如此浅显的道理,四人却视若不见,一味催动法器,毫无留手之意,似乎别有所恃。

    别有所恃吗?李一禾心中一动,这才留意到一道身影立于左近,无声无息,目光冷冷落在自己身上,看得她浑身僵硬,连手指都无法挪动。她自忖小心,原本早被对方察觉,只是围剿熊妖要紧,一时懒得打发罢了。

    布下四象阵困住熊妖,是萝菔道人、丹霞子、铁岭生、杜玉娘四人所为,而立于一旁为彼辈压阵,发觉李一禾形迹的正是魏十七,他应萝菔道人之邀,前往突厥草原破禁取宝,出了一点小意外,宝光冲天,引来人妖二族修士的注意,未能得手。

    那是李一禾第一次见到魏十七,她不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心中没由来一阵慌乱,却又不敢轻举妄动。韩师曾告诫她,如若在山林中遇到噬人的猛兽,千万不可露出慌乱来,扭头就跑,无异将自己视作鱼肉,置于对方的爪牙之下。她鼓足勇气,抬起一双妙目,静静与对方对视,目光只一接触,便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千钧一发之时,空中忽有黑气翻滚路过,一大妖偶见四名人族修士围攻同族,不忿动了嗔念,按下妖气,幻化为一只大手,朝那熊妖兜底一捞,打算将其救走。哪知一道血光从旁飞起,风驰电掣,将妖术一拍而散,直冲自己劈头卷落。那大妖自恃手段了得,只道是寻常符宝之流,探出右爪重重拍下,被血光卷个正着,销骨蚀肉,半身精血付之东流。

    李一禾浑身一震,神识回复了清醒,却见对方唤出一道血光,纵横捭阖,将半空路过的大妖逼得走投无路,惊叹之下,诸般念头纷至沓来。她若扭头就走,或许能平安离去,但好不容易遇到散修,有机会打个交道,错过了这一遭,不知还有没有这等机缘……

    一道血光飘若惊鸿,矫若游龙,左一卷,右一耍,那大妖来不及施展手段,精元被强行夺去,吞噬殆尽,沦为他人修道的资粮。无奈之下,他只得使出保命的手段,喷出一颗圆坨坨光闪闪的内丹,弃了肉身,将神魂藏于内丹之中,瞬息挪至千丈开外,侥幸逃脱。

    魏十七收回血光,见李一禾仍在原地,小心翼翼窥探自己,小眼神忐忑不安,又不无期待。他略加思索,猜到了对方的心思,若是个粗鲁汉子,他也懒得搭理,不过年轻貌美的女修……且看看再说吧……

    萝菔道人等围剿那熊妖,迟迟未能将其拿下,眼看天色已晚,尽管心有不甘,还是得向外人求援。萝菔道人开口道:“有劳羊先生出手相助,拿下这熊妖。”

    “羊先生”这三字落入李一禾耳中,她浑身一颤,双眸暗淡下去,充满了失落。

第七十三节 东方苍龙七宿

    魏十七起手一按,那熊妖如被大山压顶,狠狠跌倒在地,骨软筋酥,妖气涣散,萝菔道人祭起一柄游鱼解腕刀,从后背狠狠刺入,洞穿心脏,这才取了它性命。四散人谢过魏十七,丹霞子、铁岭生二人当即卷起衣袖,着手分尸取宝,那熊妖的内丹、熊胆、毛皮、妖骨俱是炼器合丹的好物,不可错失,剩下的血肉没什么大用,挑好的割了去,稍后一饱口腹之欲,也算是小小的犒劳。

    杜玉娘生性/爱洁,远远避开血污,转身走到李一禾跟前,上下打量了几眼,板着脸训斥道:“你这小辈好生鲁莽,擅自窥探他人神通,若遇上仙城之人,随手打杀也不为过!”

    李一禾吓了一大跳,急忙行礼致歉,自承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仙子谅解。杜玉娘也只是吓吓她,神情稍和,多问了几句,李一禾眼珠一转,将出身来历略略说了几句,果然引来羊护的注意,目光在自己身上打了个转,有如实质,将里里外外尽数看透。

    杜玉娘听萝菔道人说起东海派与河朔羊氏的恩怨,暗暗咋舌,心道,这小姑娘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却是东海派门人,这不是送上门来找罪受吗,哪来的底气和胆子?她看了李一禾几眼,神情有些复杂,却什么都没说,转身去看丹霞子和铁岭生埋头忙活。

    之前铁岭生在衡河畔垂钓修行,偶然钓到一条龙鳍大鱼,从鱼腹中得了一卷年代久远的地图,他按图索骥,耗费数十载光景,在突厥草原发现一处墓穴遗迹,入口处禁制布置颇为巧妙,邀诸位好友联手一探。四散人中数丹霞子道行最深,手段高明,他自承力所不逮,众人不甘心入宝山而空回,萝菔道人这才辗转河北三镇,找来魏十七相助。

    深渊血气破除禁制,犹如快刀斩乱麻,禁制巧妙,意味着所藏宝物非同寻常,魏十七一时意动,答应萝菔道人走上一遭,故此离开檀州城,会合四散人同往突厥草原,探一探墓穴遗迹。

    丹霞子精擅符道,早已将禁制大致摸清,这一道封绝门户的禁制唤作“苍龙星锁”,上应东方苍龙七宿,若不能一气击破,星力下垂,转眼回复如初,四散人手头缺少杀伐之器,几件法器打上去,直如瘙痒一

    般,禁制纹丝不动。

    魏十七闻言心中一动,先是血气,再是星力,早在弥罗镇神玺未来之影逃入这方天地之先,深渊与三界便提前各落一子,天机莫测,其中似藏有大玄机。不过眼下他还太过孱弱,无须考虑如此深远,先将这具寄神的肉身打磨完备,再顾及其他。

    魏十七在三界之地执掌一部星力法则,星力诸般变化了然于胸,眼眸凝处,便看破其中虚实,这一道“苍龙星锁”并非无懈可击,星力流转,每隔三千六百息,便有一瞬停滞,他以血气批亢捣虚,从最薄弱处切入,豁然分开星力,将禁制破去。

    “苍龙星锁”甫一破去,五彩霞光冲天而起,异象搅动风云,现出第二道禁制,丹霞子又惊又怒,心知此番辛苦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不甘就此退却,匆匆看了一遍,第二道禁制依然上应星力,二十八宿齐全,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一时半刻也打不破。他不禁望了魏十七一眼,后者向他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丹霞子终于死心,与众人匆匆离去,以免被闻讯赶来的修士堵个正着,随手杀灭了。

    四散人自知修为浅薄,不无退却之意,魏十七提议不妨在此逗留一阵,一来看看仙城大能的心性手段,有么有那么一丝机会混入墓穴,二来妖族修士窥得异象,定会赶来浑水摸鱼,不妨半途截杀,先捡些好处落袋为安。丹霞子闻言为之心动,他有一张残缺的四象阵图,威力虽大打折扣,四人合力施为,却足以困住一头大妖,若得羊护从旁襄助,捡些好处倒并非妄想。

    萝菔道人权衡利弊,遗迹墓穴中的宝物成为众矢之的,十之**没他们的份,但退而求其次,以宝物为饵,诱捕几头大妖,却足以抵得上这一番辛苦了。羊护的手段深不可测,既然开到口,定有十成把握,萝菔道人当即说服同伴依计行事,丹霞子亦出言附和,四散人向来以他二人为首,铁岭生和杜玉娘自然没有异议。

    妖皇与仙主约定另辟战场,于外域决一高下,将人间还给凡人,但宝物出世,什么约定都沦为一句空话,大妖随时都会露面。众人商议下来,先寻了个僻静之所,花了半月光景,将四象阵图演练纯熟,这

    才摩拳擦掌伏击妖物,那毙命于阵中的熊妖,却是他们第一头猎物。

    夜幕低垂,风声呼啸,魏十七朝李一禾招招手,叫上她一同离去,李一禾忐忑不安,不知他会怎样处置自己,河朔羊氏灭门惨祸,如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心头,令她艰于呼吸。她亲眼目睹羊护屠灭大妖,如割一鸡,神通手段如此了得,难不成还能从他眼皮底下逃脱?李一禾心慌意乱,浑浑噩噩,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

    众人脚力甚健,朝西行出数十里,在一条粼粼大河旁歇脚,生火烤肉,食指大动,等着尝熊肉的滋味。魏十七将李一禾唤到一旁,问明前因后果,幽州城中发生的一切,沉默下来,冷冷看了她良久,看得她心底发冷,腿脚发软,这才开口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一禾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道:“河朔羊氏灭门,是邓去疾在背后指使,他是罪大恶极的真凶,东海派只是他手中的刀,当时我在蓬莱岛修炼,手上并没有沾染羊氏的血,事后淮扬水师炮轰三岛,韩师首当其冲,尸骨无存……同出东海派,羊先生既然收留了谭一清,为何不能收留我……”

    她心情激荡,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魏十七明白她的意思,打断道:“他可是将自己卖给了我,予生予死,予取予夺。”

    李一禾下意识道:“我也可以。”

    魏十七没有一口回绝,只是道:“你打算像他一样,成为一头嗜血的野兽?”

    李一禾心中一紧,顿记起一清道人失去控制,如野兽一般吸食鲜血,汩汩有声,脸色有些僵硬,她向道之心虽然迫切,却也不愿饥不择食,变成这副模样。她犹豫了片刻,战战兢兢道:“一定要……那样吗?”

    魏十七道:“不想变成那样,先立个道誓来听听。”

    李一禾眼前一亮,知他终于答应收留自己,顿时心花怒放,忙不迭答应下来,心中有几分小得意,她知道自己长得好,长得好总可以讨些便宜,不是吗?她没有留意到对方嘴角的淡淡笑意,意味深长——找到了,原来躲在这里!

第七十四节 过眼云烟

    在李一禾体内,魏十七感应到弥罗镇神玺的气息,微乎其微,沉睡不醒。

    当日他在灵霄宝殿前降服弥罗镇神玺,执拿现世之印,缉回过去之痕,却被走脱了未来之影,未竟全功,这一道未来之影遁入此方天地,元气耗尽,蛰伏于世人体内,经历轮回,这一世藏在了李一禾体内,恰被魏十七撞个正着。

    运数所定,天命难违,弥罗镇神玺于恒河沙数的未来中,一头撞入此世,犹如自投罗网的飞鸟,依旧逃不脱魏十七的追逐,兜兜转转送到他眼前。不过要执拿未来之影并非易事,一来神玺沉睡未醒,只是一道虚影,随时可能遁走,二来魏十七神通未足,力所不逮,勉强出手无异于水中捞月。不过这一切都可以交给时间,就像种子发芽,花朵绽放,水米酿成美酒,他有漫长的生命和足够的耐心,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将李一禾牢牢置于掌控。

    眼下看来,这并非难事,不是吗?

    熊肉烤得喷香扑鼻,丹霞子拿出一壶灵酒来,倒出六杯,四散人齐齐起身,先敬魏十七以示感激,今日若没他从旁护佑,定不能顺顺当当拿下熊妖,分得这许多好物。李一禾吓了一大跳,忙避让在旁,讪讪不安,待众人敬过第一杯,重新斟满灵酒,才规规矩矩敬了他一杯。

    一口灵酒入肚,丹田气海活泼泼跳动,灵气随之一涨,好处难以言说。李一禾脸颊泛起红晕,心知四散人是看在羊护的面子上,才分自己一杯灵酒,不可贪杯,不可贪心!她慢慢将杯中灵酒饮尽,尝了一块熊肉,静静听他们闲聊,内心的惶恐渐次淡去,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平安喜乐。

    她出生在蓬莱岛,是某个侍女的私生女,根本不知生父是谁,七岁时生母病逝,孤苦伶仃,到处乞食果腹。也是机缘巧合,一日偷偷钻入桃林中,捡掉落的烂桃充饥,被韩映雪看到,将她叫到跟前,仔仔细细审视一回,发觉她资质不俗,一时动念,将其收为关门弟子

    韩映雪不是什么循循善诱的良师,多年不曾收徒,收了最后一个弟子,传下入门功夫,便命其自行修炼,如有不明,可向几位师姐请教。她法眼无差,李一禾是天生的练武种子,东海派的入门功夫,一学就会,一会就精,然而内门弟子彼此勾心斗角,谁都不想多一个厉害的小师妹,有意无意误导她,李一禾因此见识了人心的鬼蜮,虽不至走火入魔,却也多走了不少弯路。

    韩映雪长年闭关不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面,她将李一禾从苦海中拔出,李一禾心存感激,却尊重有余,亲近不足。那一年中秋,韩师心血来潮,破天荒考校众人武功,对慕容静、李一禾二徒颇为赞许,数日后,师姐阮灵芝找到她,说奉师尊之命,传她东海师烢功,命她悉心修炼,不可松懈。

    尸烢功是东海派三大绝学之一,李一禾也没有起疑心,按照阮灵芝传授的功法,孜孜不倦修炼尸烢功,进展奇速,只花了半载光景,就练成了第一层。她哪里知道,阮灵芝居心不良,所传功法虽不差,却颠倒了一处次序,行功每到要紧处,就气血翻涌,心神不宁,长此以往,难保会走火入魔,半身不遂。

    李一禾未染红尘,心无杂念,数度与走火入魔擦身而过,竟险之又险,一路修炼到第二层的瓶颈。这一回救她的是另一位师姐慕容静,她听到阮灵芝指点李一禾,气血翻涌无碍行功,突破第二层即一马平川,忍不住出言讽刺了她一句,李一禾心知有异,面上不动声色,敷衍过去,事后去找慕容静,苦苦哀求她救自己一回。

    慕容静与阮灵芝明争暗斗,争夺日后掌门之位,素来势同水火,她有意收服李一禾为羽翼,指出功法颠倒之处,怀柔拉拢,手段着实高明。吃一堑,长一智,李一禾早已不是七八岁的小丫头了,嘴上感恩戴德,承慕容师姐的人情,心中自有主意。她装作不经意,又向几位说得上话的师姐旁敲侧击,打听尸烢功的修炼,反复斟酌,确认无误,才

    着手修炼。

    不知是不是走了一回岔路的缘故,李一禾因祸得福,尸烢功就此突飞猛进,仅仅七年,就修炼到九层大圆满的境地,继韩映雪之后第一个登顶,与阮灵芝、慕容静鼎足而三,成为内门弟子中的翘楚。

    再也没有人敢欺侮她了,阮灵芝与慕容静之争也有了结果,这个结果就是,李一禾倒向哪一边,哪一边就稳操胜券。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她的心思已不在此,东海派没有任何值得留恋,小小的蓬莱岛只是囚笼,若非发现了祖师留下的洞窟福地,她早就破门而出,远走高飞了。

    不过现下还不迟,淮扬水师炮轰三岛,东海派毁于一旦,这是杀师灭门的深仇大恨,也是从天而降的解脱!她把玩着酒杯,嗅着灵酒的芳洌,整个人小心翼翼松弛下来,过去种种如过眼云烟,她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

    喝尽壶中灵酒,吃完火上熊肉,众人各自找个安稳地调息打坐,略事歇息。修道人不须躺倒安眠,静坐即可回复灵力,四散人与那熊妖缠斗良久,身心俱疲,一时无话,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树枝劈啪作响,爆出一串火星,冉冉升腾。

    李一禾见魏十七毫无倦怠,似乎心情甚佳,趁机奉上祖师遗下的符宝,壮着胆子向他讨教修行。魏十七命她将“奔潮诀”拿出来,一目十行看了一遍,只是道门粗浅的行气法门,也亏得李一禾资质上佳,又寻到一处灵脉福地,才练出了几分名堂。他随口指点了几句,一语中的,李一禾豁然开朗,暗自庆幸自己抓住了机会,少走许多弯路。

    天地间灵气稀薄,几近于无,灵脉难得,一时半刻也找不到,魏十七将“艮土剑”、“缚龙绳”、“破邪枪”三道符宝一一看过,让她持去找杜玉娘,换一颗“漓水珠”来,助她修炼“奔潮诀”,有事半功倍之效。李一禾依言上前,道明来意,杜玉娘沉吟片刻,收下符宝,赠予她两枚漓水珠,多的一枚是见面之礼。

第七十五节 撼山巨熊

    中夜时分,四野彤云滚滚合拢,星月无光,妖气障天,众人俱被惊动,深感不安,下意识聚拢在一处,暗自警惕。过得片时,一声低沉的咆哮鼓风而至,篝火明灭晃动,缩成一团,摇摇欲灭,四散人只觉周身一紧,神魂为之震荡,心烦意乱,手足无措。这是大妖悍然来袭,不知何方神圣,魏十七拂动衣袖,烈焰升腾,篝火再度熊熊燃起,将方圆十丈的妖气一扫而空。

    这一手扫灭妖气的神通举重若轻,化解了对方的试探,黑暗之中有人“咦”了一声,显得颇为意外,一个伟岸如山的身影踏将出来,身裹无穷妖气,步履沉重,面目半明半暗,却是头未脱兽形的熊妖,眼小耳尖,口鼻凸出,躯干虽作人形,却长满了黑毛,腰系一条虎皮裙,浑身肌肉坚实如铁,充斥着蛮荒的力量。

    那老熊对四散人视而不见,李一禾更不放在眼中,他一味打量魏十七,嗅到了异样的气息,心中有些踌躇,过了片刻,缓缓摊开手掌,瓮声瓮气道:“可是你害了吾那孩儿?”

    萝菔道人目光落在他掌心,圆坨坨一颗内丹,黯淡无光,大伤元气,他心中一沉,一时贪心打灭了小熊妖,惹出老熊妖来兴师问罪,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他却有些担心,当真大打出手,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引来仙城瞩目,对他们几个散修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问留有余地,大有讲究,魏十七若矢口否认,将四散人推出去,那老熊就顺水推舟打杀彼辈,心照不宣掀过这一遭,就此各奔东西,也不耽搁了取宝,但魏十七偏不合他意,道:“却是打杀过一头熊妖。”

    那老熊眼中精芒一闪,点点头道:“既然承认,那就拿命来偿吧。”他抬手捏一个法决,一道妖气从露顶冲出,弥天罩地,忽然收拢作一团,化作一只丈许大的巨掌,缓缓向下按落。刹那间天地禁锢,沛然巨力从四方挤压,如一只无形的磨盘,缓缓转动,篝火忽明忽暗,火光有如实质,逐寸逐分向内收缩,若不堪重负,随时都会崩塌

    魏十七不动声色,且看他如何发威。

    那老熊深吸一口气,重重向前踏上一步,骨节“嘎吱嘎吱”作响,显然施展这一手神通绝不轻松。他从孩儿的神魂中获悉,对手操纵一道血光,纵横决荡,销骨蚀肉,一旦被卷入其中,万难脱身,为此他早有准备,小心翼翼立于数丈开外,引动巨力向内挤压,手段虽然笨拙,白白浪费妖力,却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黑暗从四方合拢,火光不断塌陷,转眼缩至丈许光景,如一只囚笼,将六人牢牢困住。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四散人心惊胆战,束手无策,眼巴巴指望魏十七,李一禾僵立在他背后,一颗心悬在嗓子眼,良久才颤上一颤,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

    那老熊仗着一身蛮力,动了“一力降十会”的念头,也算是有几分手段。魏十七故技重施,从掌心引出一道血光,才一离手,便为巨力所缚,如同陷入流沙,全无矫捷之象。萝菔道人见状心中大惊,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只见羊护操纵一道血光,遇禁破禁,遇妖噬妖,凌厉虽凌厉,来来回回只这一手,眼下为对方神通克制,只怕凶多吉少!

    魏十七将血光收回体内,心中转念,这老熊道行深厚,沉稳老辣,比起岳山魈厉害多了,只怕也继承了什么上古大妖的血脉,现出真身,手段当不止于此,若他一人在此,自然无所顾忌,但要护得李一禾平安,却有些束手缚脚。弥罗镇神玺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再度遁入茫茫人海,哪里还找得出来,老熊好不知趣,偏生在这个时候赶来搅局!

    魏十七暗暗起了杀心,心窍中一点血气如火如荼,双眸顿时染上一层赤红,血符如星辰明灭隐现,身躯骤然消失,下一刻已撞入黑暗。巨力掀起惊涛骇浪,如同拍打在亘古不变的礁石上,轰然溃散,魏十七抢入老熊身前,重重一拳击落,那老熊瞳仁缩成针尖,百忙之中抬起双臂,交叉成十字,将头面堪堪挡住,胸腔鼓荡,发出一声怒吼。

    这一拳力量大得异乎寻常,拳力集中于一点,浑然如一,丝毫不泄,老熊肩膀纹丝未动,挡在面前的双臂却炸将开来,精元血肉被掳掠一空。一拳击破双臂,第二拳紧随而至,落在胸腹之间,吼声才冲出喉头,血脉觉醒,身躯节节拔高,化作一头撼山巨熊,层层叠叠,将妖力推向极致。

    便是现出撼山巨熊真身,也要先挨过第二拳,那老熊早有觉悟,却万万没料到第二拳如此之重,重到撼山巨熊沸腾的血脉被一拳震散,一道血光没入体内,明明是无形无质之物,却比钢刀更锋利,势如破竹,将筋骨脏腑绞成一锅粥。身躯发出一连串噼啪轻响,听在耳中却惊心动魄,撼山巨熊停止拔高,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震得地动山摇,血肉之躯急速缩小,气息一落千丈。

    第三拳接踵而至,将老熊一颗狰狞的脑袋打得粉碎。

    一切都结束了,前后不足三息,但魏十七勉力催动深渊之躯,得不偿失,撼山巨熊一身精元,尚不足抵消这三拳的消耗,亏本买卖,可一不可再。好在虽是亏本买卖,亏损的血气不算太多,尚可承受,他拍拍双手,随手驱散残留的妖气,漫天乌云渐次散去,月光和星光再度洒落在突厥草原上,篝火熊熊燃烧,安详而平静。

    四散人耳目为妖气压制,根本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隐约见血光一闪,那老熊便凭空消失,不知是侥幸脱逃了,还是尸骨无存,心中的敬畏无以复加,也不敢多问。四散人尚且不明就里,李一禾更是懵懂,只觉周身一轻,一颗心破茧成蝶,活泼泼跳动,她长长舒了口气,四下里打量,浑不知发生了什么。

    魏十七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只说他将那老熊打发了,不会再来骚扰,大可放心。四散人唯唯诺诺,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明明是立下道誓联手取宝来着,怎地不知不觉沦为他的手下?不过修道人就是这么现实,道高一尺,话语权就重三分,如今羊护道行高了十七八丈,哪还有他们置喙的余地!

第七十六节 今朝重立旧姓名

    待得第二日清晨,晨曦初上,萝菔道人装作不经意,细细踏看昨夜激战的痕迹,有了几分猜测,他没有跟丹霞生等提起,只是内心深处对羊护愈发敬畏。

    打发了老熊,证实魏十七之前的提议切实可行,并且他有足够实力为四散人托底,不虞有失,萝菔道人的胆子渐渐大起来,四处搜索妖物的踪迹,看准猎物,将其引入四象阵中,合力剿杀。忽忽月许过去,出现在突厥草原的人妖二族修士愈来愈多,四散人收获甚丰,清点囊中之物,恍如一场梦,连自己都觉得心惊胆战。

    但他们遵照魏十七的告诫,只在距墓穴千里之外的荒野设伏,绝不招惹神通广大的妖修,宁可错过,也不胡乱招惹麻烦,之前那头为小辈寻仇的老熊只是个意外,此后再也没有发生,毕竟如此情深意切的妖修,少之又少。

    这一日,萝菔道人正搜寻妖物的下落,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正是从墓穴方向传来,过得数息又一声巨响,接二连三,陆续不绝,他猜想是人妖二族的修士破解不了星锁,终于按捺不住,祭起法宝强行冲撞,试图以蛮力强行轰开。

    萝菔道人匆匆回转,与众人会合,商议了片刻,不约而同流露出退意。四散人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待大能破除禁制,能够混入墓穴中,赌一把运气,博一回机缘,但如今截杀妖物,已得了莫大的好处,不妨闷声离去,落袋为安。

    四散人知难而退,魏十七也不阻拦,好聚好散,有始有终,他将萝菔道人等送出千里,这才携李一禾飘然而去。丹霞生目送他二人消失在视野尽头,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忽然搬去,浑身轻松,道:“不知羊先生会不会潜入墓穴,等候机会浑水摸鱼?”

    萝菔道人道:“不须浑水摸鱼,他便是堂堂正正取,也没几人挡得住!”

    丹霞生叹息道:“可惜了,你我道行浅薄,不足以分上一杯羹,能有这些收获,已是难能可贵。

    萝菔道人心中有事,道:“趁人妖二族都急于取宝,无暇旁顾,我等还是速速远走高飞为上,等他们回过神来,只怕横生枝节。”

    铁岭生与杜玉娘也觉得这是老成之言,四人商议片刻,隐匿行踪,绕了个大圈子回转大梁国,在衡河分手,各奔东西,觅地潜修。

    正如丹霞生猜测的那样,魏十七并不打算错过机缘,吞噬了几头大妖,不过是杯水车薪,墓穴中的宝物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标,四散人主动退缩,再好不过,道誓随之烟消云散,他再无束缚,领了李一禾一路回到突厥草原,渐渐逼近遗迹墓穴。

    人妖二族的修士已折腾了数日,禁制纹丝不动,没有丝毫溃散的迹象,这令他们沮丧之余,心中愈发火热,入门都如此艰难,墓穴中所藏宝物,定非寻常。众人不再白白耗费灵气,以法宝轰击禁制,而是纷纷传书宗门,请道行深厚的长辈前来相助。

    这一日,魏十七正遥遥查看彼辈的动静,忽然心血来潮,有所感应,扭头投东南方向而去,疾驰百里之遥,远远望见一人,正是仙城华山宗弟子胡慕仙。

    当年虎躯一震收下的小迷弟,旧相识,魏十七当下携李一禾上前厮见,时隔多年,在这北地突厥草原重逢故人,胡慕仙又惊又喜,恍惚间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寒暄数语,各自道别来情形,魏十七也不瞒他,略略说过外域冲突,胡慕仙绝非蠢人,心中有了计较,自己那便宜师父吃了大亏,却绝口未提,将宗门瞒得紧屯屯,其中定有蹊跷,日后倒是要多留个心。

    问起此行来意,胡慕仙竹筒倒豆子,将师门卖得干干净净,原来突厥草原宝光冲天,早就惊动了仙城,玄门左道俱遣得力弟子前去查看,及至彼辈纷纷回报,禁制固若金汤,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妖修从旁窥伺,争斗日益激烈,那些长老耆宿终于坐不住了,纷纷离开仙城,来到突厥草原,为小儿辈撑腰助阵。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听闻

    此事,赐下三道仙符,命胡慕仙走上一遭,恰逢其会,见识历练一番。

    这些时日不见,胡慕仙道行又深了一层,不愧是资质绝佳的修道种子,有三道仙符护身保命,难怪涂真人放心他孤身前来。魏十七称赞了他一句,胡慕仙欢欣鼓舞,心中比吃了蜜糖还甜,念头一转,力邀魏十七同往墓穴一探。

    此言正中下怀,有胡慕仙作保,他大可改头换面,更姓易名,混入仙城修道人中,伺机抢夺出世的宝物。魏十七伸手将脸揉上一揉,眉高眼低,面容顿时改变了些许,摇动双肩,骨节噼啪数声响,个头拔高了三寸,顷刻间变成了另一个人。李一禾以手掩口,啧啧称奇,胡慕仙抚掌大笑,琢磨着要给他换个遗世独立卓尔不群的姓名。

    郭传鳞已死,羊护是冒名顶替,韩十八已成为过眼烟云,魏十七道:“从今日起,就叫魏十七了。”另铸棋局起寒微,今朝重立旧姓名,他胸中不无感喟,心窍内深渊血气亦如一团小小火焰,随之摇曳升腾。

    胡慕仙呆了半晌,一拍大腿道:“魏十七,好名字,咋一听简简单单,细咀嚼意味深长!”

    李一禾没觉得这名字好,下意识想问“意味深长在哪里”,转念一想又忍了下来,看破不说破,话说到这份上,也难为他了!

    胡慕仙低头寻思片刻,为他找了个出身来历。当年左道旁门醍醐宗得罪了华山宗,满门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入门未久、涉世未深的小小孩童,送入华山派充当杂役弟子。不过醍醐宗并未断绝传承,早在灭门之前数十年,听闻有一魏姓弟子,因忤逆掌门,废除丹田气海,逐出仙城,不知所踪。姓魏,瘦高个,正与魏十七形貌相仿,冒充此人可省去不少口舌,且醍醐宗的心法,是夺他人之道行,充己身之资粮,连同那一道销骨蚀肉的血光也遮掩过去了。

    兜兜转转,仍与醍醐宗扯上了关系,魏十七哈哈一笑,欣然笑纳。

第七十七节 浮生之墓

    丹霞子找到的遗迹墓穴,只是突厥草原上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土丘,方圆不过丈许,长满了青草,随风仰偃,露出黝黑肥沃的土地。如今草皮浮土都被铲除干净,留下坚实的土石,圆兜兜如一只大馒头,不时闪动着微弱的星光。

    土丘之前,立了一块石碑,上刻“浮生之墓”四字,倒弃于一旁,无人问津。

    仙城多是符道高人,早已探查仔细,墓穴之外原有一重“苍龙星锁”,被人不小心破开,露出了浮生之墓的石碑,触动墓主留下的气机,宝光直冲霄汉,惊动天地。石碑之后,墓穴的入口处,尚有第二重星锁,上应二十八宿,星力无有穷尽,合众人之力,犹未能打破。

    破开“苍龙星锁”之人手段老辣,干净利索,面对第二重二十八宿星锁,连试探都没试探,就知难而退,究竟是何许样人物?众人心存疑惑,但谁都没有说出来。

    浮生之墓前并非仙城一家独大,妖域亦悍然插手,前后共到了七位大妖,彼辈虽不通符道,但一身蛮力足以撼动天地,必要与彼辈联手,方有一线成算,故此仙城主事的几位长老并未十分排斥,听任他们逗留于左近。

    该到的人都已到齐,该试探的业已试探过,眼下的难题是二十八宿星锁坚不可摧,该当如何是好。华山宗长老泉松鹤沉思许久,将胡慕仙唤来,客客气气问他可有主意。按辈分算,胡慕仙只能算他的子侄,但这位“胡贤侄”背后立着涂真人这样一具大神,华山宗上下都清楚,李希夷只是个幌子,她收下胡慕仙,是为了给涂真人找个衣钵传人。之所以询问胡慕仙,并不指望他当真拿个主意出来,而是要透过他跟大长老打个招呼,若涂真人无意插手,他就要找上妖族修士,以蛮力破禁了。

    胡慕仙沉思片刻,请泉长老稍候四五日,兹事重大,他人微言轻,须得好生谋划一番。泉松鹤笑而应允,只当他要施展符法,向远在仙城的涂真人禀告,却不知帮胡慕仙拿主意的,却是假扮醍醐宗弃徒的魏十七。

    听了胡慕仙所言,魏十七猜到了泉松鹤的心思,二

    十八宿星锁坚不可摧,其关键在于星力下垂,随时修复禁制,若不能一气破开,犹如抽刀断水,徒劳无功,泉松鹤的主意,无外乎人妖二族大能联手,倾力一击,威能聚拢一处,强行轰开星锁。

    魏十七执掌一部星力法则,虽然只是一缕神念降临此界,也并非没有办法破开二十八宿星锁,但人妖二族修士聚集于此,为他人作嫁衣裳,何其不值,况且墓穴中到底藏了什么宝物,能否补偿他的损失,一切尚未可知,他不愿将希望押在渺茫的可能上。权衡利弊,魏十七很快拿定了主意,让胡慕仙向涂真人通禀一声,那位大长老若无异议,就任由泉松鹤主持大局。

    数日后,胡慕仙再度拜访泉松鹤,奉上一张阵图,正是大长老涂真人亲手所制,连阵名都没来得提,便遣了一头灵鹤匆匆送来,落地不足半个时辰。阵图只能使用一次,效果也很单一,甚至接近于鸡肋,只是张开一道屏障,落于方圆十丈之地,隔绝星力七八息,之后便焚为灰烬。

    大长老果然是大长老,有这一张阵图助力,既解决了大问题,也隐晦地表明了态度。泉松鹤心中惦记着打开遗迹墓穴,要留些好处给胡慕仙,命人去请几位同辈长老碰头商议,如何与妖修打个商量,合力破开禁制。人妖不两立,并不意味着一见面就要打打杀杀,宝物都没见着,先斗个你死我活,但凡有点脑子,都不至如此莽撞。

    如今这世道,没脑子的都活不长。

    过得七八日,二族各出四名修士,花了大半日工夫演练合击之术,拳脚法宝之威,要一致对外形成合击,亦非轻而易举,好在彼辈都老于斗战,彼此配合,略加调整,很快摸到了门道。泉松鹤见时机成熟,士气正旺,当即知会众人一声,祭起阵图,张开一道灵光闪动的屏障,将二十八宿星锁从天地间隔开,星力阻绝在外,沦为无源之水。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足十息,八名修士不敢怠慢,或祭法宝,或施拳脚,各显神通手段,一时间妖力与灵力交相鼓荡,宝光此起彼落,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星力溃散,禁制四分五裂,墓穴豁然中

    开,现出一道门户来。

    阵图无风自燃,星力重新垂落在突厥草原上,将这一道门户牢牢护定,泉松鹤放下心来,定睛望去,却见那门户如一座佛龛,星光扭曲荡漾,不知通往何处。他微一踌躇,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盒来,打开盒盖,倒出一头三眼灵鼠,丢下一颗赤红的丹药,起心意催促它入内窥探。

    那头三眼灵鼠毛色焦黄,两只小眼珠骨碌碌直转,甚有灵性,它捧起丹药一口含在嘴里,右颊鼓起一坨,似乎觉得不舒服,用前爪拨弄了一下,右颊瘪下,左颊又鼓了起来。它朝主人看了一眼,合拢前爪拜了拜,泉松鹤笑骂它贪心,又丢下一颗丹药,那三眼灵鼠含得两颊鼓鼓囊囊,心满意足,倏地钻入星光之中,消失了踪影。

    泉松鹤脸色微变,三眼灵鼠甫一钻入墓穴内,便失去控制,虽不曾倒毙,却掐断了冥冥中那一丝血脉感应,如此说来……如此说来……他正低头忖度,妖修一方的狐将军出言道:“既然门户已开,何不入内一探?泉长老又在犹豫些什么?”

    他谈吐斯斯文文,毫无嚣张跋扈的气息,甚得大妖敬畏,无人敢在他跟前放肆,泉松鹤不久前才与他打过交道,觉得此人虽是妖修,却有几分人族的气性。他微微摇首,心知遮掩不过去,涩然道:“这一道门户,只怕是通往一处小界。”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无不为之震惊,别有天地,自辟一界,那亲手布下二十八宿星锁,自号“浮生”的上古大能,竟然留下了一处洞天小界!且莫说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法宝神器,单是小界本身,就价值连城,可遇不可求。

    狐将军抚掌笑道:“吾等千里迢迢而来,若只得一两宗宝物,哪里够分,即是小界,那就更好了,各凭机缘,人人有份,也省去一场争斗!”

    泉松鹤不禁为之苦笑,狐将军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真有人在小界中得了宝物,岂会没人出手争夺?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拂动衣袖,叹息道:“就如狐将军之言,各凭机缘,人人有份!”

第七十八节 倾下半桶冰雪水

    浮生之墓既是一处小界,早一步迟一步差别不大,魏十七冷眼旁观,人妖二族的修士泾渭分明,三三两两穿过门户,大体来说,妖修仗着身躯坚固,没什么忌讳,人修则小心翼翼,催动随身法宝,提起十二分小心。

    距离最早一批修士踏入小界,已过去大半个时辰,并未发生什么意外,狐将军朝泉松鹤略一颔首,举步上前,身影没入星光之中,气息随之消失。泉松鹤有些坐立不安,回头看了胡慕仙一眼,规劝道:“胡贤侄还是莫要冒险,何不留在此处看守门户,静候宗主驾临?”

    胡慕仙微微一笑,婉言谢绝道:“师祖命小侄寻找一物,小界之中或有机缘,不可错失。”

    他搬出大长老的名头,泉松鹤明知十有**是虚诳,却也不能置之不顾,他将目光投向胡慕仙身后二人,心存疑虑。据胡慕仙所云,那一对男女乃是醍醐宗的弃徒,男的姓魏,名十七,因得罪醍醐宗掌门,废了丹田气海,逐出仙城,一心想要报仇,女的是他在俗世新收的徒弟,练了一点粗浅的道法,多半是充当鼎炉之流。醍醐宗的心法,讲求夺他人之道行,充己身之资粮,气海被废,多花些工夫,也能重新修回来,只是止步于第一境,断了道途。那魏十七犹不死心,钻天打洞找上了胡慕仙,原来当年醍醐宗被灭门,秘籍遗落在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手中,他此来只为打个商量,愿意供其驱使,换回宗门秘籍,无意染指小界内宝物。

    泉松鹤倒是知道醍醐宗魏姓弃徒之事,也知道涂真人手中留有几册醍醐宗的秘籍,只是对方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令人怀疑。不过胡慕仙既然收留他们,愿意为之作保,他也只能将疑虑埋在心底,任其踏入小界。

    魏十七携李一禾之手,紧随胡慕仙穿过星光,来到小界之内,门户之旁,一位是仙城澜沧派长老,一位妖域潜修多年的大妖,虎视眈眈,生怕有人暗中拨弄手脚。魏十七暗暗哂笑,二十八宿星锁虽开

    ,星力并未散去,这一道门户为星力笼罩,与小界连为一体,固若磐石,妄图打破门户,须得压制一界之力,谈何容易!

    举目望去,小界内自成天地,却与外间大致相仿,山谷江河,草木鸟兽,生机既不低落,也非勃发,别有一番闲适的意趣,由此可见墓主的心性。胡慕仙深合心意,不觉开口道:“好地方!如能在此长久清修才好!”

    那大妖闻言瞥了他一眼,嗤笑道:“妄想独占一界,也不撒爆尿照照,有没有这个命数!”那澜沧派长老却是识得胡慕仙的,不觉皱起眉头,待要开口缓颊一二,却听胡慕仙道:“我若得了此界,你可愿来当个看门小犬?”

    那大妖顿时怒发冲冠,胡慕仙此言戳中心窝,他真身正是一头大黑犬,向来以此为辱,不容他人触碰,那小小人修竟敢出言讽刺,活得不耐烦了!他头脑一热,正待发作,忽然被一缕暴戾的气息当头压住,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浑身为之一颤,乖乖地缩了回去,一声不吭。澜沧派长老大为诧异,那妖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他不禁看了胡慕仙一眼,心中若有所思。

    降服毒龙,屠灭岳山魈,打杀撼山熊,魏十七身上的煞气非同一般,稍稍放出些许,便安抚下怒火,打消去执念,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争斗。胡慕仙见它缩了回去,冷哼一声,也不为已甚,拂袖而去。

    三人行出数里,转入山林深处,一路未见异常,小界种种,直与凡间无异。胡慕仙从囊中取出飞梭,念动咒语灌注灵力,不想灵光一闪,旋即湮灭,飞梭死气沉沉,竟无法催动,肚子里犯起了嘀咕。魏十七看了几眼,道:“此地乃浮生之墓,飞遁未免对墓主不敬,多半是布下了禁制,还是凭双腿行走为好。”

    胡慕仙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易地而处,他也不想有人在自己的墓穴中遁飞,谁敢这么放肆,降一道雷劈死他!念头才动,却听远处一声雷

    鸣,电光霍霍,将一妖鸟劈成焦炭,黑烟袅袅,一头栽落半空。果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对前辈高人要敬重,人家就算死了,也能随随便便劈死你!

    三人徒步跋涉,走了大半天,莫说宝物,连人妖二族的修士都没碰到半个,小界大得异乎寻常,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那是大海里捞针。胡慕仙寻思片刻,郑重其事取出一张仙符,符纸焦黄干脆,年份久远,一道鲜血汇成的符箓,曲折盘旋,色泽暗淡,从头贯穿到尾,所剩灵力已寥寥无几。

    莽荒气息扑面而来,耳畔仿佛响起荒兽的怒吼,这是古修士留下的仙符,千万年以降,荒兽灭迹,符道也以精巧变化见长,再也制不出这样粗犷有力的符箓了。

    胡慕仙嘀咕了几句,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点在符纸上,符箓顷刻间活转过来,一道血光扑将出来,化作一道纤细的血线,贯穿虚空,消失在视野尽头,震颤数息,氤氲散去。符纸化作碎片,纷纷飘落,胡慕仙脸色微变,来不及解说一二,当先朝血线所指方向疾奔而去。

    血线节节消散,速度越来越快,胡慕仙暗叫“糟糕”,没想到这一道“寻仙符”已撑不了数息,无奈之下,只得又祭起一道“疾风符”,足下生风,尽全力追赶,兀自追不上。百忙之中回头一瞥,却见魏十七腋下挟着李一禾,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后,距离一步之遥,犹有余力。

    在魏十七跟前,胡慕仙彻底放松,全然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自觉,见追不上血线,毫不犹豫开口求援。魏十七跨上数步,探出左手将他挟在腋下,体内血气鼓荡,身影化作一抹虚影,循着血线所指,登山踏雾,如履平地,顷刻间便驰出千里之遥。

    血线戛然而止,消失殆尽,魏十七松开手臂,将胡、李二人轻轻放下。胡慕仙向他谢过一声,揉了揉僵硬的面孔,略略活动下筋骨,举首望去,脑中轰然巨响,如痴如呆。

第七十九节 人在说天在听

    一片无尽无垠的血海迎面扑来,狂潮如怒,席卷天地,他是天地间一片枯叶,一只小小飞蚁,洪流之下,无可逃生。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落在肩头,将他拉了回来,胡慕仙打了个寒颤,喉间口中尽是血腥味,他骇然发觉,眼前分明是朗朗乾坤,自己的双脚距离万丈断崖,只有数步之遥。血海血潮都是幻象,引诱他跳入断崖,坠入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

    “这是……什么鬼地方?”颤抖的声音传入耳中,胡慕仙自己都觉得陌生,今日若非魏十七拉了一把,他糊里糊涂就葬送在这浮生之墓中了。

    天资虽佳,心性不稳,这是魏十七对他的评价,不过他的看法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天资才是老天爷赏赐的饭碗,心性这种东西,磨砺磨砺自然就有了,实在磨砺不出来,种点血气也就解决了,对此他并不担心。

    胡慕仙深吸一口气,捏定法决,镇定心神,稍稍觉得清醒一些。魏十七松开他的肩膀,不紧不慢走到断崖边,探头望了一眼,只见断崖之下是一片污浊的血河,尸骸翻滚浮沉,血气氤氲,有如实质,才腾起丈许,就倏地缩了回去。

    胡慕仙看了李一禾一眼,见她眼目清明,心中有些艳羡,果然,漫漫修仙路,一个好师父至关要紧,她入道没几年,修为浅薄,却丝毫不受幻象侵扰,分明是魏十七扶持得力,指点有方,自己哪便宜师父……唉,不提也罢,提起满满都是泪……好在还有个师祖……

    不知什么缘故,他竟遏制不住胡思乱想,过往种种纷至沓来,一一浮现于眼前,每一点欢喜哀怨都是那么真切,胡慕仙脸上忽喜忽怒,忽忧忽哀,心潮随之起伏,眼前天地万物,俱笼上一层血色,扭曲波动,渐次化作一片血海。

    喉咙口“咯咯”数声轻响,胡慕仙幡然醒悟,不知不觉,再度为幻象侵蚀,他手忙脚乱,从囊中取出一叠仙符,先祭起“清心符”,前胸一张,后背一张,再祭起“定神符”,左肩一张,右肩一张,又祭起“破妄符”,如一盏明灯悬于头顶,光芒照遍全身,生怕再一次迷了心神,堕入血海。李一禾忍不住掩嘴轻笑,胡慕

    仙神经兮兮,如临大敌,一口气祭出这许多仙符,模样十分滑稽可笑,也亏他身家丰厚,若换成自己……她脸色微变,下意识望了魏十七一眼,心中有些忐忑。

    极目望去,血河沿着断崖蜿蜒盘旋,如一条死去的大蛇,横卧于山岭之中。血河当是这一方小界本源所在,推动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物生生不息,有了一丝血气流转的意味,不过在魏十七看来,这等手段粗糙低劣,他猜想这墓主在世之时,为血气点染,又不得其门而入,神识渐次沦丧,这才布下这“浮生之墓”,强行抽取体内血气反哺小界,以此对抗深渊侵蚀。

    深渊血气,这么早就侵入此界了吗?魏十七沉思良久,觉得此事殊难理论,不过墓主既然能引动星力,布下二十八宿星锁,其道法当承三界天庭余脉,遏制不住血气侵蚀,就意味着法则涨消,血气强横,星力落在下风。一念及此,心驰神摇,魏十七隐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什么关键,忽然头疼欲裂,无法再深思下去。

    长远之计,留待日后思量,眼下却有一送上门的大机缘,断崖下,血河中,有他迫切需求之物,若能将这千万年的积储尽数化为己身资粮,这具寄神肉身可臻于完备,省去无数水磨工夫。魏十七张开右掌,放出一道血光,如渴马饮泉般一头扎入血河,任其吞噬本源之力,不再理睬,转身回到胡慕仙身旁,见他如此慎重,不觉展演一笑。

    胡慕仙有些难为情,拱拱手道:“见笑了。”

    魏十七道:“无妨,我已作法镇下血河,血气不得外溢,无须担心幻象扰乱心神。”

    胡慕仙松了口气,将“清心符”、“定神符”、“破妄符”一一收起,见李一禾抿嘴微笑,忍不住道:“小心驶得万年船,道途慢慢,行差踏错半步,就是万劫不复,以后你就懂了!”

    李一禾敛袂应了声“是”,并没有争辩的意思。

    胡慕仙一点点放松心神,没有察觉到异样,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向魏十七道:“‘寻仙符’乃古修士所遗,无有不验,既然指向此处,定有宝物,何不细细搜寻一番?”

    十七心中猜测,如有宝物,当藏于血河之下,一时也不去说破,只道:“这一两日,李一禾行功正当要紧处,暂时不得空暇,你且在左近寻上一寻,待她过了这一关,再从长计议。”

    胡慕仙看了李一禾一眼,却见她眸中神光闪动,显然道行渐长,行将突破瓶颈,他不知魏十七指点她修炼哪一门功法,为避嫌计,郑重其事答允一声,远远避开去。李一禾秀外慧中,早听出几分端倪,小心翼翼道:“过了这一关?可是这几日奔潮诀有所进益?”

    魏十七“嗯”了一声,道:“漓水珠中灵气精纯无比,与奔潮诀相得益彰,待突破第一关瓶颈,你就算正是踏上了修仙之途。”

    李一禾长吁一口气,心中既是激动,又是惆怅,盈盈下拜,垂首道:“多谢……师尊成全,徒儿感激不尽。”

    魏十七看了她片刻,淡淡道:“我的徒弟,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李一禾决然道:“粉身碎骨,无怨无悔。”

    魏十七伸手摸摸她的头,意味深长道:“人在说,天在听,赌咒发誓这种话,将来都是会应验的。”

    李一禾心头没由来一跳,旋即斩钉截铁道:“徒儿绝无半句虚言!”

    魏十七道:“好,那你就是我收下的第一个徒弟。”

    李一禾恭恭敬敬叩首见礼,心中多了几分亲近,问道:“师尊,不知咱们这一支,可有什么说法?还有哪些长辈同侪在外?”

    魏十七道:“散修没门没派,嗯,你是大徒弟,嫡传门人,有空琢磨个名号……此外还有一清道人,勉强算是记名弟子……范阳镇有一天龙帮,算是扶持人间的势力了……”他随手把华山派的旧例拿来一用,恍然觉得,由下到上,似乎已搭起个框架,剩下就是往里面填血肉了。

    李一禾凝神想了一回,忽记起韩映雪所念四句谶语,脱口道:“英雄之气,弥罗三岛,拓平九州,臣妾四海,唤作‘弥罗宗’如何?”

    魏十七深深望了她一眼,道了声:“可!”

第八十节 雌雄莫辨狐将军

    魏十七在背后撑腰,胡慕仙心中有了底气,沿着断崖一路搜寻,时不时探出头去看一眼血河,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血色似有些变淡,连浮沉于河中的尸骸亦消融了许多。不过他有自知之明,绝不敢攀下断崖,窥探血河的真相,魏十七让他在左近寻上一寻,显然意有所指,绝不能越雷池半步。

    胡慕仙只在方圆数十里内兜兜转转,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细细看过,一无所获。转眼一夜过去,小界之中旭日东升,他眯起眼睛看了半晌,没看出与外界有何不同,正打算回头,忽见断崖对面,相隔千余丈,远远出现一个身影,垂落双臂,一摇一摆走近来,竟是一头黑毛人熊,周身妖气缠绕,眼珠直定定,泛出一轮轮血光,仿佛被什么东西迷摄了心魂,一脚踏空,坠入血河之中,连浪花都没激起半朵,悄无声息淹没于其中。

    胡慕仙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才知晓魏十七昨日拉自己一把,是何其及时!他摇了摇头,才刚回转身,眼前忽然多了一人,锦衣白袍,玉树临风,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正是妖修之首狐将军。他孑然独立于崖边,低头注视血河,从容道:“这一段血河为人作法,镇下血气,可是你所为?”

    胡慕仙心头一跳,连连摆手道:“狐将军高看小子了,我哪有这等手段!”妖修喜怒无常,保不定哪一句就触了逆鳞,当着狐将军的面,他只能有一说一,不敢打哈哈。

    狐将军“哦”了一声,抬头望了他一眼,颔首道:“你修为尚浅,纵有仙符在手,也没有这等神通……嗯,适才有一人族修士随你同行,高高瘦瘦,可是他的手段?”

    胡慕仙道:“狐将军明见。”

    狐将军驻足不去,凝神看了片刻,竟窥不破镇压血气的手段,心中生出几分兴致,问道:“那人是何出身来历?”

    胡慕仙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说了一遍,醍醐宗弃徒,姓魏名十七,逐出仙城,别有机缘,如今找上他卖个人情,想要索回宗门秘籍。狐将军听了不置可否,淡淡道:“你既能找到

    这里来,也有几分运气,不过这一条血河血气充盈,有利妖修突破瓶颈,我势在必得。看在涂真人的面上,我放你一条生路,尔等远远躲开去,须得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半字。”

    见对方面露为难之色,狐将军又道:“莫非你做不得那魏十七的主?”

    胡慕仙苦笑道:“狐将军高看小子了……”

    狐将军道:“也是,这等神通,这般手段,不是三言两语能说退的。也罢,你将他唤来,待我见识一下,究竟是何许样人物,值不值得打个商量!”

    胡慕仙曾听师祖品评妖修,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妖不去说他,后起之辈中,有三人出类拔萃,如若遇到不可力敌,其一便是雌雄莫辨狐将军。这番话是说给他那便宜师父李希夷听的,“不可力敌”四字也是对李希夷而言,不过涂真人年轻时与妖皇有几分交情,胡慕仙只要没有脑子里进水,狐将军也不会为难他。

    他匆匆答允一声,扭头赶去找魏十七,狐将军静静立于断崖边,望着那一条蜿蜒绕折的血河,陷入了沉思。旁人不知这“浮生之墓”的底细,他却了如指掌,墓主浮生子非是旁人,却是狐母人父诞下的半妖,身兼人妖二族之长,道行深不可测,却患上失神之症,发作之时滥杀无辜,肆意侵夺血肉精元,曾闯入妖域,连屠数族,最后被妖族大能击退,就此不知所踪。

    然而谁都不知晓,浮生子入妖域大开杀戒之前,曾与狐族族长狐九渊密议数载,得其倾力支持,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在墓穴小界中布下一座宏大的法阵,暗中谋划身后事。光阴悠悠,狐九渊耗尽寿元,身死道消,浮生之墓的秘密经历代狐族族长口口相传,直到此时才重现于世间。

    此番狐将军奉族长狐三笠之命,入浮生之墓便宜行事,才得闻这一段旧事,狐三笠语焉不详,他只被告知血河下藏有一物,乃是浮生子生前遗下的重宝,时日到时,血河干枯,重宝现世,狐族兴盛的机缘维系于此,责任重大,不得有失。

    一物出,狐族

    兴,一物灭,狐族衰,何许样的重宝,能改天换命,决定一族之兴衰?狐将军心中不信,但族长狐三笠言之凿凿,许成不许败,他也只能走上一遭,入浮生之墓,等候重宝出世。

    过得片刻,狐将军察觉胡慕仙携一女子匆匆离去,一道陌生的气息反冲着自己行来,心知是那魏姓修士不听劝,暗暗起了杀心,决意一雷霆手段,杀一儆百,将可能的变数尽数扼杀。待到魏十七的身影出现在视野,狐将军不觉皱起眉头,对方气机晦暗不明,隐隐潜伏着某种凶险,令他大为警惕。

    他按捺下胸中冲动,主动迎上前,拱手道:“敢问阁下可是醍醐宗的修士魏十七?”

    魏十七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脸上,雌雄莫辨狐将军,果然是男生女相,女生男相,狐族神通诡异,他也懒得去探对方的底,开门见山道:“狐将军可是要独占这一条血河?”

    这一言锋利如刀,直指要害,狐将军为之一怔,下意识道:“这河中血气有利妖修突破瓶颈,对人修却有害无益,阁下若肯退让,我愿赠以一瓶灵药……”

    魏十七打断道:“狐将军休得胡言,唯有修炼血气秘术,方可从血河中得些好处,有哪个妖修要借此突破瓶颈,你将他唤来待我一看!”

    血气秘术?狐将军倒是听说过这门功法,这些年在妖族底层广为流传,却没出过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他满腹狐疑,上下打量着魏十七,正待开口,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忙扭头望去,只见一头灵狐穿山越林疾驰而至,到他跟前着地一滚,化作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脸色煞白,急道:“将军,血河有异样!”

    狐将军心跳漏了一拍,顾不得处置魏十七,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断崖旁,低头望去,只见血河中浮沉的尸骸尽数化去,血色淡薄如水,不断向远处蔓延,似有什么东西潜入水底,鲸吞鲲吸,将血气一扫而空。

    他猛地回转头,眸中泛起妖异的黄芒,沉声道:“可是你动了手脚?”

第八十一节 送佛送到西

    狐将军见对方冷冷哂笑,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中,胸中怒气渐生,他向来心高气傲,不耐多费口舌,当下挥手命灵狐退去,周身妖气弥漫,猛地从身后探出一条雪白狐尾,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头抽下。

    这一击突如其来,事先毫无征兆,魏十七只觉周身一紧,身躯被牢牢钉在原地,挪转不灵,只得催动深渊之躯,抬起右臂招架。轰然一声巨响,如一根木楔,被狐尾重重砸入山岩中,土石没过双腿,只有半身露在外。

    狐尾一击,血气反噬,双重重创加诸于体,肉身瞬息绽开无数裂痕,纵横交织,深深浅浅,如干涸的河床,血雾氤氲而起,绕着身躯急速回旋。魏十七闷哼一声,摇动双肩,身下土石化作齑粉,方圆七尺尽数塌陷,血雾滚滚收回体内,腰腹发力,一道灰影猛地撞向狐将军。

    狐将军早有防备,身后探出两条狐尾,一左一右,如长枪般双双刺出。魏十七双臂一振,五指如钩,将狐尾牢牢抓住,翻转手腕缠绕在上臂,不令其逃脱。顷刻间异变忽生,狐尾一化为风,一化为雷,风雷大作,将他紧紧束缚,如万千利刃席卷而来,将血肉一层层碾去。

    狐将军神通了得,不在李希夷之下,愈是了得,就愈要将他按死在地上。魏十七起心意一唤,一道匹练也似血光从断崖下飞起,狐将军只瞥了一眼,心底没由来涌起一阵寒意,神魂为之震慑,如堕冰窟。

    血河绵延百里,从上游到下游分为六段,称为“血河六转”,每一转的血气多寡不匀,深浅各异。那一道血光如鱼得水,不拘粗细,将小界千载积储生生吞去大半,兀自不知餍足,正大肆掠夺之际,得其召唤,挟裹海量血气扑入魏十七体内。

    魏十七深深吸了口气,天地禁锢,万物停滞,仿佛一口将小界生机吸尽,抬手一按,风定雷息,肉身伤痕荡然无存,双眸亮起无数细小的血符,此隐彼现,如夜空星辰明灭。

    前所未有的危机袭

    上心头,狐将军尖啸一声,血脉沸腾,妖气障天,现出天狐真身,尻后六条雪白的狐尾,将身躯牢牢护住。他运足目力,黄芒急闪,只捕捉到一缕淡淡血光,稍纵即逝,下一刻,一只大手按在自己脑袋上,将自己拎将起来,随手甩出,身躯顿如离弦之箭,横掠十余丈,一头撞入山崖,头骨尽碎,脑浆迸流。

    一条狐尾倏地缩回后尻,狐将军意识一阵恍惚,肉身死而复生,数百年道行荡然无存,他挣扎着拔出头颅,凭借胸中傲气勉强站起,却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死亡来了又去,恐惧如大毒蛇缠绕身心,然而这一切才刚开始,血光再度掠过,眼梢虽然瞥见,身体依然来不及反应,胸腹重重挨了一拳,筋断骨折,脏腑成泥,又一条狐尾缩回后尻,堪堪救了他一命。

    魏十七先后毁了他千载道行,目光森然,犹如看一条死狗,狐将军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在地,仅剩的四条狐尾不成气候,软哒哒垂落身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过往一切历历在目,心高气傲,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转眼就成空。这就是命数吗?他眼神恍惚,仿佛看到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将他逐寸逐分淹没。

    千钧一发之际,金光煌煌,一枚斗大的金印当头压下,一人急急喝道:“道友手下留情!”狐将军是狐族少主,狐三笠钦定的下一任族长,若是殒命在人族修士手下,仙城如何洗得脱嫌疑,澜沧派长老杜斯人匆匆赶来,恰逢其会,忙不迭祭起“荡寇金印”,阻止魏十七痛下杀手。

    魏十七并拢双指一点,血气外放,一道血光凌空斩去,正中“荡寇金印”,那金印骤然停滞于空中,金光层层涣散,一声哀鸣,倒飞而回。杜斯人杜长老心头一疼,忙将法宝召回,低头细看,却见金印居中开裂,连印纽都几乎不保,胸中顿时怒火蓬勃,瞪圆了眼珠正待开口,却见对方俯身捏住天狐的脖颈,将他提将起来,狐将军毫无还手之力,垂落四肢任凭宰割。

    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杜斯人将金印藏

    于袖内,轻轻咳嗽一声,温言道:“道友手下留情,狐将军乃狐族少主,关系重大,不如留他一条性命,免得仙城与妖域再起纷争。”

    魏十七心中一动,意味深长道:“我并非仙城之人,何必为仙城打算?”

    杜斯人亦是精明人,闻弦歌知雅意,呵呵笑道:“道友这是什么话!醍醐宗掌门倒施逆行,不合将道友逐出仙城,如今宗门业已倾覆,理当拨乱反正,由道友执掌醍醐宗,广收弟子,再兴宗门,杜某恭列澜沧派长老,当为道友分说,想必华山宗涂真人,也乐见其成。”

    魏十七心狠手辣,醍醐宗的心法又是“夺他人之道行,充己身之资粮”,狐将军落在他手里,绝无幸免之理,杜斯人自忖阻止不了他,干脆狮子开大口,保他重返仙城,执掌醍醐宗,并暗示他会说动涂真人,归还宗门秘籍。这是他眼下能开出的最好条件了,若对方不依不饶,他也只能袖手不管了,泉松鹤若是追究起来,就把毁坏的“荡寇金印”给他看。

    重返仙城,未为不可,区区一头六尾天狐,成得了什么气候。魏十七随手将狐将军掷于他脚下,道:“好,就此一言为定!”

    杜斯人心中一喜,随即又一紧,因果缠身,许下的承诺须得兑现,否则的话于道途大为不利。他低头看了狐将军几眼,长叹一声,喃喃道:“为了救你,杜某可是担下了大人情!”

    狐将军伏于他脚下,闭目不言。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杜斯人从袖中摸出一颗核桃大小的丹药,捏碎蜡壳,异香扑鼻,塞入狐将军口中,起身朝魏十七拱拱手,展颜一笑,正待说些什么,脸色忽然大变。狐将军抽动鼻尖,似乎嗅到了什么,翻身而起,四条雪白的狐尾高高竖起,眼中流露犹疑之色。

    数息后,地动山摇,山崖崩裂,血河汩汩沉入地底,小界动荡不堪,日月陨落,万物湮灭。

第八十二节 冒天下之大不韪

    山崖坍塌,满目疮痍,方圆百里夷为平地,一座宏达的法阵初现端倪,二十八宿投影映入小界,星力流转,将血河内残余血气尽数逼出,化作一片数亩大的血云,滚滚向内聚拢,百余息后,凝成一枚拳头大小的血晶,棱角分明,坑坑洼洼。

    人妖二族的修士纷纷赶来,驻足于法阵之外,目睹这天崩地坼的一幕,无不为之咋舌,及至血晶出世,众人不禁怦然心动,然而谁都没有贸然出手,生怕惹祸上身,成为众矢之的。

    胡慕仙躲得最远,遥遥望见魏十七、狐将军、泉松鹤、杜斯人等立于最里层,咽了口唾沫,嘴里有些发苦。若是魏十七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抢夺血晶,无论成与不成,他都脱不开干系,涂真人不在此地,触犯众怒,可没人护得住他!

    血晶悬于空中,缓缓转动,对狐将军的诱惑无可言喻,但那凶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要露出丝毫觊觎之心,必将招致雷霆一击,他已然少了两条狐尾,折去千载道行,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狐将军知难而退,却有桀骜之辈按捺不住,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叫嚣道:“尔等人修,得了血气亦无用,狐将军既然谦让,待吾来取!”

    一个瘦瘦长长的汉子排揎而出,面目丑陋,满身腥毒,狐将军回头望了一眼,识得是天蜈一族的吴飞天。此妖生具异象,背生七对翅膀,飞天遁地来去如风,论道行与他差强仿佛,如今狐将军元气大伤,此消彼长之下,再也摁不住他了。

    见狐将军一声不吭,吴飞天胆气渐壮,大步踏上前,口鼻之中喷出一团团黑气,如云似雾,将周身裹得紧屯屯。泉松鹤不觉皱起眉头,衣袖如水纹晃动,杜斯人看在眼里,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莫要出头。

    吴飞天甚是狡黠,堪堪在法阵边缘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片刻,忽然张口一吸,狂风席卷而去,血晶纹丝不动,如与虚空融为一体。身后顿时响起几声冷笑,嘿嘿嚯嚯,吴飞天骑虎难下,面露狰狞之色,抬手

    将胸口一拍,周身黑气凝成一只大手,探入法阵之中,朝血晶拿去。

    二十八宿星力下垂,将他熬炼千载的毒气一扫而空,吴飞天圆瞪双目,胸口急剧起伏,慢慢伏低身躯,扭动筋骨,现出百节千足天蜈真身,背插七对翅翼,嗡嗡扇动,蓦地飞到空中,引动小界禁制,焦雷接连响起,电光霍霍,却被他轻易避开。

    吴飞天挣回了些许脸面,精神为之一振,倏来倏往,绕着法阵转了数圈,试探着飞入半个身躯,西方白虎七宿骤然降下一道星光,凌厉如刀,将天蜈拦腰一斩两断。吴飞天两截躯干之间绿芒一闪,旋即吻合在一处,回复如初,顺势退出法阵,一对小眼珠凶光毕露,暗自思忖着对策。

    血河之下藏了一座法阵,那么法阵之下又掩埋了什么呢?魏十七眸中血符明灭,二十八宿星力层层退去,黑暗如幕布徐徐拉开,他看到一个颀长健硕的身躯,禁锁于法阵深处,满头银发,沉睡不醒,肌肤晶莹剔透,几近于透明。这是星力侵蚀肉身的后果,不修命星秘术,不得成就星躯,终其一生止步于此,千万年沐浴在星光下,依然毫无寸进。

    浮生之墓的秘密,昭然若揭。

    那法阵下禁锁之人,即是墓主浮生子,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却为血气侵蚀,意识渐次沦丧。置于死地而后生,他异想天开,千方百计觅得一小界,布下法阵,以己身充当阵眼,引动星力镇住神念,将血气从体内一分分抽去,推动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物生息,沉睡千万年,直到此刻才彻底摆脱血气困扰,还自己一个真面目。

    时日已到,血河干涸,星阵枯竭,他眼皮微微一动,缓缓睁开双眼。

    吴飞天兜兜转转,终于下定决心,一头撞入法阵之中,忽进忽退,忽左忽右,险之又险避开一道道星光,绿芒频繁闪动,接连施展保命神通,距离血晶越来越近。眼看只有数尺之遥,星光忽然散去,法阵嗡嗡作响,如瓷器龟裂破碎,一

    个赤身**的男子冉冉升起,内外通明,遍体澄澈,脏腑裹挟星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狐将军心头大震,狐三笠却是被蒙在鼓里,兴旺狐族的非是什么外物重宝,而是沉睡了千万载,与狐九渊密谋的浮生子!

    吴飞天啧啧称奇,趁法阵瓦解,对方尚未睁开双眼,振翅直扑血晶而去,不想有人抢先一步,血光一卷一收,疾若流光,将血晶从他眼前生生夺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吴飞天口器开合,发出一串尖锐的嘶啸,扭头望去,却见横插一杠之人,竟是那无门无派的散修魏十七,一时冲昏了头,合身扑将上去!

    血气流转,经星力锤炼,去芜存菁,凝结为一枚血晶,当做资粮未免可惜,魏十七肉身尽皆回复,倒不急于炼化血晶。他手握血晶,将血气一引,瞬息化作一柄血剑,随手朝吴飞天迎头斩落,虚空破开一道血痕,落于飞蜈真身,从头到尾裂开两半,绿芒急速闪动,竟不得合拢。

    吴飞天这一惊非同小可,两半身躯搅作一团,翻来滚去,僵持了十余息,脏腑淤血“哗啦”泄出,只得将神魂藏于内丹之中,仓皇逃遁。魏十七见过熊妖故技,哪容他脱逃,提起血剑一点,内丹停滞于空中,却并未下杀手,有意无意瞥了狐将军一眼。

    狐将军早已动了杀心,身后四条雪白的狐尾齐齐探出,将吴飞天一缕神魂撕得粉碎,张口一吸,内丹滚入口中,落肚为安,大补元气。他长长舒了口气,朝魏十七拱拱手以示承情,心下雪亮,这是两立的事,他得了好处,也得接下因果,日后非但不能记恨,反要为他尽力斡旋一二。此人神通深不可测,心机亦深不可测,万不可与之为敌!

    在旁人看来,魏十七与狐将军心存默契,联手将吴飞天打灭,种种猜测,种种忖度,此起彼落,无人敢小觑这来历不明的散修。浮生之墓中,人妖二族不起冲突也罢,一旦起了冲突,他究竟站在哪一边,才是要紧要命的事!

第八十三节 弃之如敝履

    浮生如梦,为欢几何,浮生子蓦地睁开双眼,二十八宿熠熠生辉,星光如泣如诉,绕着身躯转了数圈,化作一袭道袍,缓缓落于肩头。他深吸一口气,过去种种尽皆记起,眸中神采聚拢于一处,目光扫过众人,直如审视蝼蚁,只在狐将军脸上略一停顿,又落于魏十七掌中血剑,两道修眉微微扬起,声如金石相击,铿锵出言道:“此物害人害己,非阁下之物,何不趁早归还?”

    狐将军听出其语气不善,心中顿时打了个咯噔,微一犹豫,悄无声息退开去,摆明了姿态置身事外。泉松鹤亦感到莫大的威压,瞥了魏十七一眼,见他持剑而立,无惧无忧,心知他自恃神通了得,无须外人居中说和,当下朝杜斯人使了个眼色,缓缓退后,暂不插手。

    墓中之人神通广大,历千万载死而复生,挟二十八宿星力,便是将打搅自己长眠之人尽数斩杀,亦非难事,众人身处小界,犹如蛛网中的飞虫,愈发觉得心中发寒,什么取宝夺宝的念头,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要能平安脱身,就是上上大吉了。唯有狐族少主狐将军,尚有几分底气在,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老祖狐九渊面上,浮生子断不会为难他,说不定还要还他一个大人情。

    魏十七执掌一部星力法则,浮生子神通手段,在他眼中毫无秘密可言,他感兴趣的是,这些操纵星力的法门,对方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浮生子沉眠千载,好不容易将血气尽数拔出,还如此心高气傲,不把嚣张的气焰打下去,断不会好生答复。他屈指将血剑轻轻一弹,“叮”一声轻响,层层血气漾出,幻化出飞禽走兽之形,在方寸之间奔走回翔,活灵活现,浮生子双眉绞在一处,面露厌恶之色,怒道:“原来你是血气种子!”

    血气种子?倒是第一次听闻,连深渊都没有这等说法。魏十七心中的好奇愈来愈盛,道:“此物本非你所有,既然费尽心机,弃之如敝履,又何必讨还?”

    这一句话切中浮生子心中痛处,见对方执拿血气,如臂使指,更是心

    生痛恨,二话不说,伸手搅动漫天星光,引一道星力,朝对方当头罩落。

    在魏十七看来,这等操纵星力的手法粗糙呆板,毫无玄妙可言,但眼光虽高明,肉身却不能与之相符,寄神的弊端就在于此,既然从一开始就修炼血气,就注定与星力法则无缘,某种意义上,浮生子斥他为“血气种子”,确是一语中的。

    他将血剑一震,毫不犹豫迎头斩下,一道血痕划破天地,如同在虚空破开一道无形的深渊,星力滚滚没入其中,如泥牛入海,凭空淹没。

    浮生子为之一怔,暗暗惊叹对方手段了得,当即念了一句咒言,从眉心挤出一颗“杀生珠”,光芒一闪,朝对方面门打去。这一颗“杀生珠”乃是他亲手祭炼的法宝,电光石火,疾如奔雷,不知打灭了多少魑魅魍魉,在上古之时,亦是赫赫有名的杀伐利器。

    魏十七伸手朝此珠捏去,三指拢上一层血光,沾染些许,便可污损宝物,“杀生珠”灵性十足,不待撞上血光,倏忽绕到他身后,又奔后脑而去,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滞不老,不粘不住,一时竟捉不住。

    浮生子元气亏损,并无一击将对方拿下的打算,趁他心神为“杀生珠”牵制,默默念动咒言,十指拨动星力,酝酿一宗大神通。魏十七不耐周旋,忽将手一撒,血剑化作一条蛟龙,直扑“杀生珠”而去,将心窍内血气一催,身形骤然消失,下一刻出现在浮生子身侧,出拳如风,直击头颅。

    浮生子最后一句咒言才刚离唇,抬手望颅顶一拍,二十八宿星力灌注体内,气息节节拔高,左臂荡开一片虚影,将拳锋稳稳架住。血气与星力劈面相击,实打实,无有半分腾挪变化,魏十七浑身一震,双足陷落土石,深及脚踝,浮生子吐出一口浊气,眼角多出几缕细小的皱纹,缓缓向后退了三步,看似举重若轻,实则又伤了几分元气。

    浮生子心念动处,“杀生珠”急掠而回,绕着周身回旋守护,划出一丝丝耀眼的星光。魏十七伸手一招,蛟龙

    飞入掌中,化作一柄血剑,不依不饶振臂斩落,又一道血痕贯穿天地,浮生子祭起“杀生珠”打去,石破天惊一声巨响,将这一剑的威能生生挡下。

    交手不过片时,暂且分不出高下,这一方小界却千疮百孔,再也撑不下去,二十八宿投影渐次淡去,天穹暗淡,片片崩解,大地四分五裂,化作微尘。二人不约而同双双收手,浮生子神情复杂,第一次正眼打量魏十七,心中忽然一颤,正如对方所言,费尽心机祛除的血气,已全然落入对方之手,继续纠缠下去,无异于涸泽而渔,殊为不智。

    众人见小界崩塌,这一惊非同小可,如若被卷入其中,绝无幸免之理,忙不迭朝星门飞遁而去,尽作鸟兽散。浮生子微微冷笑,也不阻拦,却见狐将军留了下来,目光炯炯,似有所期待。他叹了口气,挥手道:“你且回转狐族,日后有缘,自有相见之时!”

    狐将军得了个准信,心中大定,朝他躬身辞别,又看了魏十七一眼,拱拱手,旋即驾一团妖云飞去。

    天穹破碎,满目疮痍,浮生子接引星力,镇住小界,不令其彻底塌毁,魏十七冷眼旁观,任其施展手段挽回危局,费了一番手脚,才将小界堪堪稳住,如一座破屋,瓦飞墙塌,梁柱仍在,假以时日仍可修补,只是要回复到日月重生万物滋养的境地,不知要耗费多少宝材资粮了。

    安顿下小界,浮生子朝魏十七打个稽首,正色道:“贫道浮生子,敢问阁下如何称呼,在哪处仙山清修?”

    魏十七道:“姓魏,一介散修罢了,四处漂泊,没个落脚处。”

    浮生子摇摇头,并不相信对方所言,散修哪有这等道行,这等手段,单是驾驭血气,不受其扰,非等闲之辈所能为。他也不说破,告诫道:“这血气从天外来,夺人心神,害人不浅,道友眼下还无碍,天长日久,难免为其侵蚀,切莫大意!”

    魏十七“哦”了一声,道:“从天外来?愿闻其详。”

第八十四节 尽在不言中

    魏十七即便不问,浮生子也要与他言说,血气为祸甚烈,他有刻骨铭心之痛,既然一时奈何不了对方,唯有说以利害。如要趁他的心意,莫过于打灭魏十七,禁锢血气,将潜在的威胁扼杀在萌芽,然则天不从人意,只能退而求其次。

    血气之源,说来话长,说来也简单,上古之时,有“血气种子”从天而降,沉眠于大地,为修士偶遇,种入体内,萌芽勃发,借彼辈之手大肆屠戮,吞噬血肉精元以为资粮,渐次壮大。凡人之气血孱弱不堪,那些血气种子盯上了人妖二族的修士,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被此界生灵视作公敌,仙城和妖域的大能终于打破藩篱,携手抗衡彼辈。

    那是上古之时,最后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人妖二族前赴后继,死难无数,最终合力将血气种子一一封禁,不令其侵蚀壮大。然而不幸的是,激战之中,浮生子终为血气点染,天长日久,神识渐次沦丧,他迫不得已藏身于“浮生之墓”,借小界之力拔除血气,只是没想到,这一睡,竟耗费了足足千载。

    浮生子这一番话不尽不实,但大致不差,“血气种子”当是深渊之主投入此世,点染生灵,侵吞万物,彻底封禁是痴人说梦,须知“堵不如疏”,就连深渊之底三皇六王合力施为,也要借机任其宣泄一二,推动血气流转,以免压迫过甚,反受其祸。

    魏十七又问道:“血气种子从天外来,那么道友引动星力的法门,又是从哪里来的?”

    浮生子心中一凛,淡淡道:“此乃师门传承,非道友所知。”

    魏十七道:“既有‘血气种子’,也有‘星力种子’,真人面前不说假,道友一身神通手段,亦是得自天外,哪有什么师门传承!”

    这是浮生子最大的秘密,却被魏十七一语道破,他脸色微变,运足目力,重新审视对方,眸中星力凝聚,愈来愈盛,瞳仁化作两团银丸,徐徐转动。魏十七暗暗操纵血气,露出一丝端倪,浮生子窥得个中奥妙,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从上古一战中漏网的‘血气种子’,潜伏到此时——难怪!难怪!难怪!”他连说三个难怪,心情激荡,溢于言表。

    魏十七有意误导他,微微一笑,不作反驳。

    浮生子定了定神,叹息道:“血气与星力之争,为祸惨烈,上古修士几乎尽数陨落,幸免者寥寥无几,道友继承‘血气种子’,犹能保有神识清明,逃过一场杀劫,乃古往今来第一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心中怅然若失,若非血气侵蚀神识,无可祛除,他又何至于行此险招,沉眠千载,落得元气大伤,道途阻绝。

    沉默片刻,浮生子试探道:“血气侵蚀万物,乃此界大患,道友既然有此大机缘,当收拢天下血气,以免为祸……”

    魏十七道:“正有此意。道友可知血气种子封禁之地?”

    浮生子目视他良久,终究信不过他,屈指弹出一点星芒,道:“兹事要紧,不可仓促为之,待贫道恢复元气,约请同道,再从长计议。”

    魏十七伸手将星芒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便知是一道星符,便于日后联络,显然浮生子将信将疑,又或是缓兵之计。不过收了这一条血河,得闻这一桩旧事,此行可谓满载而归,亦不必苛求完满,他朝浮生子拱拱手,驾一道血光,不紧不慢投星门而去。

    浮生子目送他消失在视野尽头,合上双眼,神念与小界连为一体,瞬息遍察每一处角落,确定他已从星门离去,这才松了口气。日月陨落,万物湮灭,魏十七将血气尽数收去,小界沦为一片荒芜,是坏事,也是好事,有道是“破而后立,败而后成”,经此一遭磨砺,血气为之一空,从头经营这一处小界,才不虞有失。他对血气心存余悸,敬而远之,不愿再沾染分毫,重历刻骨铭心、痛不欲生的过往。

    小界内再无外人,浮生子拂动衣袖,星门应念隐去,道袍随之化作点点星光,他赤身**立于残破的天地间,二十八宿星力倾泻而下,源源不绝没入他体内,破碎的小界渐次拼凑在一起,裂痕平复,天地重铸。

    突厥草原之上,众人三五成群聚于星门外,窃窃私语,为之唏嘘感叹,他们对浮生子的来历诸多猜测,但不容辩驳的是,上古大修死而复生,动摇此界根本,须得仙主妖皇出面主持大局,而那魏十七神通广大,夺下血晶,与浮生子势均力敌,令人心生猜忌。

    众人不约而同

    打量着胡慕仙,是他最早结识魏十七,将其引入浮生之墓,也是他亲口证实魏十七的来历,系当年醍醐宗的弃徒,如今想来,其中定有蹊跷。胡慕仙如坐针毡,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他早就无疾而终了,但人修之首泉长老、妖修之首狐将军都有意维护,绝口不提,其他人也不敢越俎代庖,只能在肚子里转着念头。

    待到魏十七遁空而出,落于草原之上,星门隐去,浮生之墓随之坍塌,化作一片肥沃的黑土,草籽生根萌芽,顷刻间长成一片茂密的草丛,遮掩了发生的一切。众人心下凛然,谨言慎行,不敢与他目光相接,生怕触怒了他,没由来引火烧身。执血气者必凶戾,这是颠簸不破的至理,就算有人心性坚忍,压得住血气侵蚀,又怎能寄希望于万一的可能。

    狐将军咳嗽一声,郑重其事辞别魏十七,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日后江湖相见,当再续前缘。狐将军一去,妖族修士面面相觑,招呼也懒得打一个,呼啦一声作鸟兽散,走得干干净净。人族修士亦觉无趣,白跑了这一趟,一无所获,聊以自/慰,只当是开了眼界,多一番谈资,当下纷纷上前,与泉、杜二位长老作别,各自回转仙城,向宗主掌门回报。

    尘埃落定,无移时工夫,突厥草原上只剩华山宗、澜沧派的修士,泉松鹤客客气气与魏十七打个招呼,唤上杜斯人杜长老,三人行至一旁,简单交谈了几句,定下后约,各自分手而去。胡慕仙心不甘情不愿跟着泉长老,不时放慢脚步,拿眼梢瞥魏十七,魏十七朝他打了个手势,嘴唇微微蠕动,传了一句话,让他有话直说,尽管放心,来日自会相见。

    风吹草浪,白云苍狗,魏十七长身而立,目光穿过苍穹,投向遥远的未知之时,未知之地。血气与星力同时降临此世,针锋相对,酿成上古第一场浩劫,古修士尽被卷入其中,陨落殆尽,幸存者寥寥无几。千载光阴悠悠,人妖二族再起纷争,浮生子从沉睡中醒来,揭开了尘封已久的隐秘,血气秘术在妖族下层流传,愈演愈烈,星力神通却后继无人,终成绝响。这是从上古延续至今的根本法则之争,他不知缘由,但身处其间,恰逢其会,亦不能袖手旁观。

    只是他赖以寄神的这具肉身,却站在了血气一边。

第八十五节 射人先射马

    李一禾的不告而别令潘行舟始料未及,天龙帮有谭一清坐镇,幽州一战声名鹊起,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将错就错,弃了莫州、平州、营州三处分舵,连夜将饮马帮的势力一股脑撤出范阳镇,绝不留任何把柄。赵荥起初以为潘行舟奉魏博节度使钱知微之命,不得不忍气退缩,及至与少帮主夏荇深谈之后,才察知个中缘由,他暗暗心惊,若是潘行舟冲着自己下手,只怕早已得手了。

    经此一事,赵荥愈发倚重夏荇,而天龙帮亦抓住时机,牢牢把控幽州城,并将势力伸向妫州、涿州、蓟州三地,虽未设立分舵,但明眼人都知晓,饮马帮的败退意味着什么。范阳镇黑白两道尽皆转投天龙帮,赵荥的声望亦一日高过一日,赵鸿途如坐针毡,数度向节度使进言,赵鞠都笑而不答,显然并不愿打压侄儿,全力支持长子。他心中很清楚,日后若赵荥上位,几个儿子犹不失为富家子,但易地而处,只怕他们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况且赵荥背后有天龙帮鼎力支持。

    赵鞠早已打听清楚,夏荇才智过人,处事沉稳,手下更有两个厉害人物,一人是东海派的弃徒一清道人,连潘行舟都败在他手下,稳坐天龙帮第一高手的位置,另一人是夏荇的妹夫羊护,华山派弃徒,河朔羊氏唯一的幸存者,似乎通晓几手道术,是散修一流的人物。

    正是这两个弃徒,令赵鞠态度暧昧,不敢轻举妄动。

    短短数月光景,幽州城的珠宝生意就完全落入天龙帮的掌控。所有人都以为顾伯阳顾掌柜将大展拳脚,行吞并扩张之举,商会同仁亦做好了割肉保平安的打算,出乎意料,天龙帮将夏记银楼转让给了谢鹗谢子丹。

    谢鹗是河北三镇仅次于向家的珠宝商,早年也曾在羊氏手下混饭吃,向之仁的暴毙给了他坐大的机会,谢鹗接连并购好几家濒临倒闭的商铺,众望所归,一举成为成为河北三镇珠宝行的会长。谢鹗不是什么善茬,但天龙帮若有意拿捏,他也只好忍气

    吞声,但这一次转让夏记银楼的生意很公平,在商言商,虽然付出了一大笔银两,谢鹗确实完完整整拿到了夏记银楼的盘口,这一点令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天龙帮并没有断了这一条财路,明面上退出珠宝生意,实则隐居幕后,靠出售新颖别致的图样获利。夏记银楼虽然出让给谢鹗,跟随孙文良而来的掌柜和伙计重起炉灶,在幽州城开了一家小小的珠宝铺,以“羊氏”为名,很快打开了局面。谢鹗心里比谁都明白,生意上额外照顾,视同夏记。

    顾伯阳在过去几年里勤勤恳恳,干得十分出色,如今卸下重任,一身轻松,夏荇相当赏识他,让他正式拜易廉为师,从养蛇取毒合药学起,也算是得偿所愿。易廉毕竟老了,精力不济,为夏荇强撑而已,如今天龙帮蒸蒸日上,又有顾伯阳从旁相助,也可松一口气,多活上几年。

    随着夏荇和天龙帮声名远播,江湖中人纷纷来投,当年邓茂以雷霆之势剿灭铜陵总舵,老帮主夏去疾不知所踪,一干忠心耿耿的老部下不愿屈从,躲入山林避祸,如今得知少帮主在幽州,不远千里跋涉北上,赶来归附旧主。时来天地皆同力,天龙帮的崛起不可遏制,范阳节度使长子赵鸿途如坐针毡,他犹豫再三,决定先下手为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夏荇一死,天龙帮群龙无首,赵荥少了强援,大可从容炮制他。只是夏荇轻易不离开幽州城,一清道人又凶名在外,他招揽麾下的江湖中人不在少数,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一提及此事,便无人敢应声,令赵鸿途十分沮丧,迟迟没有行动。

    这一日,他心情烦躁,唤上几个童仆长随,去街头闲逛散心。来来回回走了一遭,觉得腹中饥馁,便信步登上晴川楼,要了一间雅座,命小二奉上好酒好菜,胡乱吃几筷子。正闷闷琢磨心事,忽听得外面“扑通”一声轻响,有人跌倒在地,他心中一沉,端起酒杯的手有些颤抖。过了片刻,一人踏将进来,身形颀长,面白无须,向赵鸿途

    拱手笑道:“潘某冒昧来访,世子受惊了!”

    三日之后,一个意外的消息传入幽州,世子赵鸿途护送天龙帮老帮主夏去疾,停驻于城南三十里的青羊墩,请夏荇前来相认。夏荇自然不会亲身涉险,他命易廉与一清道人往青羊墩探一探虚实,结果一清道人被留了下来,易廉独自回转幽州城,向夏荇面呈个中详情。

    他再三辨认,来人确是老帮主夏去疾。

    当日邗军搜山检海,在深井山中寻得夏去疾,将其一路押解到京师,送入三朝元老、镇远将军邓朴府中。邓朴知晓他的出身,看在夏一苇的面上没有为难他,只是将他带到生母坟上祭拜一番,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一场因果。夏去疾年轻时栉风沐雨,为天龙帮打拼,到如今年老体衰,来日已无多,按邓朴的本意,留他在府中养老送终,然而天不从人意,他没能熬过夏去疾,一朝中风,半身不遂,水米不进,最多只有百日之命。

    临近死亡,邓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扬州城,陈述利害,壮怀激烈,一片忠心,字字血泪。当今天子梁元昊非是昏聩之人,沉思良久,召来邗军主帅邓去疾,将乃父书信与他看过,命邗军赶赴京师,听从邓老将军安排。

    邓朴要抢在咽气之前,挟大败胡人、天下归心之势,一举扫平河北三镇,拔除这眼中钉,肉中刺,为大梁国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但眼下却是最好的时机。邓去疾虽不以为然,但君命不可违,父命不可违,只得调兵遣将,拔营北上。临行之前,他避人耳目,暗中私会淮王,密议许久才别去。

    就在邓朴僵卧于床,灌下一碗又一碗滚烫的参汤,翘首以盼邗军之际,华山派掌门厉轼只身来到邓府,为邓朴邓老将军把脉诊断,留下一颗续命的药丸,并带走了夏去疾。

    厉轼、潘行舟、赵鸿途各怀目的,走到了一处。

第八十六节 孤身匹马

    夜深人静,夏荇独坐于花厅内,手握酒杯,沉吟未决。易廉老眼未花,绝不会认错人,老父夏去疾确实在青羊墩,赵鸿途身后有高人撑腰,将一清道人留了下来,形势险峻,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

    赵荥得知此事,命康定边率兵前往青羊墩,却被赵鸿途单人只马,持一道虎符拦了下来。见符如见节度使大人,康定边只能悻悻而退,赵鸿途这一手极为高明,他不带半个兵丁,将自己的安危置于赵荥眼下,反令他束手缚脚,进退失据。赵荥权衡利弊,亲自去见夏荇,劝他留在幽州城,莫要以身涉险,将大好形势拱手让人。

    然而夏去疾停驻青羊墩的消息早已传开,天龙帮的旧人见少帮主迟迟没有动静,人心浮动,多有腹诽。此事终须有个了断,夏荇权衡利弊,于翌日清晨离开幽州城,易廉等一干老人尽皆留下,他孤身匹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动身去往青羊墩。

    赵荥立于城头,目送他驰马远去,留下一声叹息,赵鸿途摆明了以夏去疾为饵,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一头撞进来,夏荇此去凶多吉少,但人子救人父,他终不能阻止。沉吟良久,赵荥匆匆回转老宅,见到天龙帮真正的谋主夏芊,劈头就是一句话:“若少帮主陷落敌手,该如何是好?”

    夏芊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幽幽道:“刺史大人不欲与世子翻脸,二哥也只好以身涉险,将老父换回来再作打算。”

    夏芊语气幽怨,似有言外之意,赵荥微微眯起眼睛,心中诸般念头此起彼伏,却猜不透对方的用心。夏芊命半夏奉上茶来,垂下眼帘喝了几口,待他默默寻思一番,才暗示道:“刺史大人也无须多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夫君临去之时曾有关照,待到明日此时,自见分晓。”

    赵荥松了口气,他与天龙帮利益纠葛,盘根错节,同在一条船上,谁都离不开谁,夏芊的话令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说了数语,又匆匆而去。这是夏芊第一次见他乱了方寸,能令一向沉稳的赵荥乱了方寸,

    可见夏荇的安危关系重大,只是连夏芊都不明白,他为何决定以身涉险。

    夏荇视妹子为心腹智囊,但有些事,有些打算,他一意孤行,连夏芊都被蒙在鼓里。

    幽州城貌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从上到下,从明到暗,都在等待夏荇的消息。这一去,究竟是救得老父平安回转,还是连自己都折在罗网中,众说纷纭,然而事先事后,没有一人猜到了结局。

    那一日清晨,露水未晞,草叶芬芳,青羊墩遥遥在望,饮马帮帮主潘行舟见夏荇孤身前来,终于放下心来。他最担心夏荇置若罔闻,不顾老父安危,龟缩在幽州城内不出头,逼得他们入城一战。

    范阳镇统幽、营、平、蓟、妫、檀、莫七州,刺史权柄极重,一旦认定外敌大举侵入幽州地界,赵荥便可调集兵马围剿,不再束手缚脚,赵鸿途持虎符亦阻挡不住。潘行舟深知其中的厉害,绝不越过青羊墩一线,授人口实,避免与幽州精兵冲突,而赵荥也有所顾忌,暂时没有撕破脸的打算。

    潘行舟主动迎上前,不咸不淡寒暄数语,二人并非初次见面,彼此是敌非友,没什么可多说的,夏荇骑于马上,斜眼睥睨,只问了一句,青羊墩是谁人做主?显然早将他排除在外,视同喽啰。

    潘行舟不觉闷闷一气,旋即觉得几分凄凉,江河日下,他已不再是横行河北三镇的饮马帮帮主了,青羊墩主事之人,是华山派掌门“太岳神剑”厉轼。盛名之下无虚士,他掂量过厉轼的手段,深不可测,春波掌阴劲如泥牛入海,令他不敢再试探,谭一清如此狠天狠地,也被他不动声色拿下,前后不过盅茶工夫,便如同死狗一般拖了出来。

    潘行舟一口闷气无处发泄,抬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按,好端端一匹神骏的良驹颓然倒地,口鼻渗出黏稠的鲜血,连悲嘶都吐不出一声。夏荇跳下马背,右掌按在刀柄上,冷冷打量着潘行舟,道:“潘帮主何必气不过,拿一匹畜生撒气,平白跌了身份!”

    潘行舟深

    吸一口气,随即醒悟过来,夏荇这是抱着赴死之心,慷慨激烈,无须假以辞色,他有意为难,却是落了下乘。想通这一节,潘行舟反觉意兴阑珊,打了个手势,引着他往青羊墩而去。

    青羊墩原是掩埋无主尸骸的乱岗,天长日久草木萌蘖,有青羊出没其间,故此得名。华山派掌门厉轼立于一株黑松下,见夏荇大步流星来到跟前,锋芒毕露,英气勃发,年轻得令人羡慕。他暗暗叹息,微笑道:“可是天龙帮少帮主当面?”

    夏荇连对方姓名来历都懒得问,径直道:“我是夏荇。老帮主在何处?”

    厉轼道:“夏老帮主安然无恙,现在林中歇息,少帮主大可放心。”

    夏荇道:“我留下,让一清道人送老帮主回转幽州城。”

    厉轼留意到他手按刀柄,微微颤抖,声音局促而紧张,心中有些纳闷,不知他为何如此失态。他摇首回绝道:“夏老帮主不能走,少帮主当真在意他的安危,不妨修书一封,将天龙帮迁出幽州城,随我前往京师,弃暗投明,为天下苍生略尽绵薄之力。”

    潘行舟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毕竟年轻,真是天真啊!以一换一,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厉轼命他修书一封,招降天龙帮,意味着“既然来了,就不用走了”,无论他作何打算,都不要想再回转幽州城了。

    夏荇沉默片刻,道:“我须得见老帮主一面。”

    厉轼并不感到意外,这要求合情合理,他欣然道:“少帮主请随吾来!”

    夏荇落后数步,随厉轼一步步登上青羊墩,潘行舟目视他一举一动,心中猜测这位天龙帮的少帮主是否会拔出百辟鬼头刀,试图擒下厉掌门,交换老帮主夏去疾。他还知道,百辟鬼头刀,刀中藏剑,刀剑合一,金刚怒目伏魔刀,河清海晏平波剑,夏荇要行险,就必须使出这死中求活的杀招。

    然而夏荇始终没有拔出刀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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