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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节 一剑枭首

    夏去疾老了很多,老眼昏花,萎靡不振,脸上多了好几处寿斑,坐在轮椅上晒太阳,打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女子推着他迎上前来,见过厉轼,叫了声“师祖”,却是周轲的大徒弟安莲花。

    夏荇感到一阵心酸,他抢上前数步,单膝跪地,注视老父良久,轻声叫道:“爹爹……孩儿不孝……”

    夏去疾鼻息沉重,缓缓睁开眼来,目光落在二儿脸上,姜到底是老的辣,他一眼看破个中玄虚,稀疏的眉毛微微一皱,叹气道:“你这是何苦来着,身外虚名,理他作甚!”

    夏荇涩然道:“终不能任由爹爹落入人手,受人摆布,折了一世英名!”他将视线挪向不远处一个修道人,头戴冲天冠,身披阴阳氅,嘴里泛起苦涩的滋味。

    却听厉轼在身后说道:“少帮主既然见到了老帮主,也该拿定主意了吧?”

    夏荇问道:“道长如何称呼?可是来自仙城?”

    那道人两眼一翻,懒得搭理一介凡夫,厉轼有意试压,敦促他下定决心,道:“少帮主法眼无差,这位道长是仙城法相宗的蒲道人,贵帮一清道人不知从哪里学来几手粗浅得法术,班门弄斧,吃了点苦头,好在性命无虞……”

    夏荇心头一紧,旋即变得拔凉,机会只有一次,老父一旦落入对方手中,就再也抢不回来。他旋即拿定了主意,退后三步,朝夏去疾低下头来,半身前倾,右手紧紧握住刀柄,鬓角瞬息多了几缕银丝。

    厉轼摇了摇头,夏荇终究不死心,说什么都要搏一把,也罢,且让他尽力施展,迎头扑灭所有希望,才能将其彻底降服。他抬起双眼,看了蒲道人一眼,蒲道人懒洋洋摊开右掌,煞气滚滚而出,化作恶蛟之相,从背后冉冉腾起,森然盯着夏荇,张开血盆大口。

    夏去疾摇摇头,喃喃自语道:“没有用的……”夏荇心如铁石,使出浑身力气,“铮”一声嗡鸣,从百辟鬼头刀中拔出一柄利剑,戾气冲

    天,剑光一闪,从夏去疾头颈急掠而过,一剑枭首,尸身旋即化作飞灰。

    藏于鬼头刀中,正是羊护留下的毒龙剑!

    夏荇亲手斩杀生父,永绝后患,双眸蒙上一层血红,身躯拔高三尺,衣衫尽裂,肌肉黝黑似铁,纵声尖啸,状若厉鬼。蒲道人“咦”了一声,打点起精神,身后恶蛟凌空扑下,夏荇双手持定毒龙剑,暗暗叫一声“如意子,休要误我!”奋力一剑斩出,周身精元摇动,瞬息被夺去三成,一道精魂从剑中飞去,化作毒龙之形,头生双角,遍体鳞甲,脸上三对狭眼,凶光毕露,一头扎入恶蛟体内。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烟尘四起,恶蛟法相四分五裂,煞气被毒龙吞噬小半,蒲道人心痛不已,催动煞气凝结法相,与毒龙小心缠斗。厉轼看在眼中,心中打了个咯噔,当年郭传鳞持这毒龙剑,逼出他的根脚,不得不杀了几个徒弟灭口,仓皇逃窜。如今毒龙再度现形,蒲道人又远不及沧岭虎妖封使君,会不会重演那日的败局?不对!夏荇若有把握,又何必一剑枭首,以子弑父!

    厉轼心中有底,将安莲花唤来,命她前去安抚同门,切莫擅自靠近,以免为妖术所伤。安莲花对师祖言听计从,答应一声,迈开两条粗长腿,匆匆离去。厉轼瞥了潘行舟一眼,见他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似乎后怕不已,当下出言道:“那毒龙自有蒲道人降服,潘帮主既然恰逢其会,何不趁机将夏荇拿下?”

    潘行舟苦笑道:“厉掌门高估潘某了……”

    厉轼道:“没有高估,潘掌门一身功夫独步江湖,有厉某压阵,只管放手施为!”

    潘行舟心知华山派掌门貌似温文儒雅,实则寡闻薄情,人在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得拔出短剑猱身上前,落足片尘不惊,悄无声息从后掩杀。妖气灌体,夏荇耳聪目明,早察觉异样,霍地转过身,冲着潘行舟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尖利的牙齿。

    潘行舟咬紧牙关,全力催动东海尸烢功,身影飘忽不定,忽前忽后,使

    一招“星落长河”,剑尖爆出无数寒芒。夏荇不避不闪,挺起毒龙剑直撞向他怀中,后发先至,剑光如虹,要以命换命,潘行舟急忙变招,倏忽绕到他身后,双足使个千斤坠,身躯仰靠地面,偃伏蛇行,一剑刺向他下阴。

    夏荇猛地扭转头,冲着他大吼一声,犹如晴空起了个霹雳,潘行舟耳畔“嗡嗡”作响,头昏眼花,剑法为之一滞。夏荇及时圈转毒龙剑,只一格,力气大得异乎寻常,潘行舟只觉虎口一麻,旋即裂开一道深深血痕,短剑脱手飞出,消失在九霄云外。

    夏荇猛地探出左手,五指指尖探出一截利爪,正待坏其性命,电光石火一刹,太岳神剑从旁刺出,只取他胁下要害。爪尖从潘行舟胸口划过,衣衫破碎,皮开肉绽,留下三道血淋淋的伤口,夏荇顺势一把抓住剑锋,手背长出无数黑毛,用力一拗,欲将太岳神剑生生拗断。

    厉轼暗暗催动元阴之气,神剑削铁如泥,只一绞,夏荇五根手指齐根断落,断掌处冒出无数黑气,瞬息回复原状。厉轼心思缜密,早看出对方断指重生,耗费大量元气,脸上挤出深深浅浅的皱纹,满头黑发大半花白。

    人怎可与妖魔斗!潘行舟得厉轼援手,侥幸逃过一劫,长长松了口气,忽觉胸口一阵发麻,顿觉不对劲,低头看去,只见伤口血肉外翻,渗出黏稠的黑血,一股腥臭气息直冲鼻孔,竟然中了剧毒。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翻找解毒灵药,一颗心越跳越慢,半身僵硬,仰天摔倒在地。

    厉轼屈指弹出一道元阴之气,钻入潘行舟胸中,护住心脉,将毒血迫出。夏荇凶性大发,趁机一剑狠狠斩去,疾若风火,剑啸声响彻云霄,引动天象,搅得风云变色。厉轼提起太岳神剑,剑光骤然亮起,阴火缠绕,四下里寒意肆虐,大地笼上一层严霜。

    双剑相交,一声轻响,如钟磬清音冉冉不绝,厉轼从容不迫,衣袍猎猎作响,夏荇双臂粗了一圈,肌肉鼓胀,青筋如小蛇扭动,面容急剧衰老,二十年寿元,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

第八十八节 生死置之度外

    毒龙察觉夏荇无以为继,暗暗嗤笑,甩开恶蛟法相的纠缠,星驰电掣回转剑内。夏荇双手剧烈颤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厉轼手持“太岳神剑”,脸上现出悲天悯人的神情,叹息道:“少帮主这又是何苦来着!”

    缠斗片时,蒲道人已察觉毒龙精魂的弱点,只要收拢煞气,浑然如一,不令其大肆吞噬,便可稳稳立于不败之地。他缓步上前,毫不客气道:“厉掌门究竟作何打算,速速决断,一味拖延下去,成何体统!”

    蒲道人受师兄田嗣中之托,前往京师相助厉轼,为其压阵,自觉有**份,又不敢断然回绝,驳了师兄的面子,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在他看来,此行直须快刀斩乱麻,先将夏荇一剑斩了,再将赵荥一剑斩了,一了百了,人间纷争,留给凡夫俗子处置,身为修道人,不该掺和其中。他心中也清楚,华山派是华山宗的下宗,师兄之所以插手俗世之事,是因为李希夷的缘故,只可惜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一番心意,多半要落空!

    厉轼深知蒲道人出身法相宗,乃左道十三宗门之一,法相神通独树一帜,难免有几分傲气,他客客气气致歉几句,目光落在夏荇身上,太岳神剑如一泓秋水,寒气幕天席地卷去,夏荇以剑拄地,牙齿咯咯打战,须眉蒙上一层白霜,浑身僵硬,气息一落千丈。

    完了吗?到此结束了吗?夏荇喉咙口“嘎嘎”干笑两声,断然道:“不要缩手缩脚,这条性命,你尽数拿去吧!”心念甫落,毒龙剑嗡嗡作响,一道精魂扑入他体内,夏荇眯起眼睛,妖气冲天,头顶长出两支犄角,眉骨颧骨开裂,化作三对狭长柳叶眼,遍体覆盖龙鳞,提剑横扫,妖力灌注毒龙剑,厉轼猝不及防,太岳神剑遭魂器猛力一击,竟片片破碎。

    蒲道人识得妖魂附身的厉害,急忙召回恶蛟法相,护定己身。他老于斗战,这等焚烧寿元作倾力一搏的手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须挡过第一波,便不虞有失。厉轼何等机警,见蒲道人转攻为

    守,鼓荡体内元阴之气,左掌按出,瞬息布下一十三道无形屏障,幽光明灭,逐一张开。

    厉轼见机而作,恰到好处,夏荇终究是凡人之躯,体内妖气不可久蓄,旋即合身一剑刺出,毒龙剑化作一道寒光,连破一十二道元阴屏障,戛然而止。魂器之犀利,杀伐之惨烈,幸亏他见微知著,不曾大意,否则的话,十有**会吃个大亏。

    厉轼被逐出仙城,落拓俗世数十载,处心积虑,前后也不过得了一柄青铜小剑,一串骷髅佛珠,青铜小剑藏一缕西方白虎精魂,与元阴之气抵牾,厉轼将其献与华山宗李希夷,换得她多年庇护,三十六颗骷髅佛珠乃八指头陀所遗,却在檀州城外,黑柳河边,被郭传鳞一剑破去,一颗都没保全,手头只剩一柄太岳神剑护身。太岳神剑虽经元阴之气祭炼,终究是凡俗之物,撞上毒龙剑这等坚利无双的魂器,相形见绌,一击而碎,厉轼原以为此去幽州执拿夏荇,三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没想到郭传鳞留下一柄毒龙剑,竟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赤手空拳,殊难抵挡魂器进逼,好在蒲道人早知厉轼只是一介散修,无有趁手的法器,催动恶蛟法相,从后牵制。夏荇将生死置之度外,奋力将恶蛟斩为数截,却正中蒲道人的算计,毒龙精魂附体,魂器杀伐凌厉,一味冲着法相砍杀,无异于凭空恶斗,白费力气。果不其然,短短十余息,夏荇脚下一个踉跄,犄角断落,狭眼一一合拢,衰老的肉身不堪重负,精魂从体内飞出,回转毒龙剑中,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喉咙口咯咯作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腰背佝偻成一张弓,再也爬不起身。

    二十年寿元,半炷香工夫,然而面对厉轼和蒲道人前后夹击,连半炷香都撑不下来,夏荇清楚地感觉到,寿命已所剩无几,正涓滴流逝,他身子一侧颓然栽倒,努力睁开昏花的老眼,望着天空白云苍狗,眼角挤出两滴浊泪。他亲手弑父,他绝不后悔!

    厉轼摇了摇头,夏去疾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被

    自己的儿子的一剑枭首,夏荇从拔剑的一刻起,就心存死志,谁都救不了一个求死的人,天龙帮才刚崛起,就烟消云散,河北三镇黑白两道,仍是饮马帮的天下。他扭头望向潘行舟,却见他挣扎着爬起身,胸前黑血转为鲜红,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怨戾之色。

    大势已去,尘埃落定,蒲道人伸手一招,恶蛟法相化作煞气滚滚没入体内,心中转着念头,此行虽非完美,总算不负师兄所托,差强人意——忽听得一声惊呼,似是师兄田嗣中的声音,他骇然抬起头,一道血光从天外而来,贯穿胸口,将其钉死在地。

    虚空荡漾,田嗣中一步跨将出来,脸色极其难看,待要将师弟扶起,双手伸到一般,骤然停滞,刺穿师弟身躯的是一柄血剑,伤口虽不大,但生机泯灭,一身煞气荡然无存,尸身干瘪破碎,精血丧失殆尽。

    那柄血剑……那柄血剑……田嗣中霍地转过身去,已察觉不到李希夷的气息,不知从何时起,她弃下自己悄然遁去,消失了踪影。田嗣中一颗心沉入谷底,此番幽州之行,是拜李希夷所托相助华山派,师弟蒲道人在明,他与李希夷在暗,如若羊护现身,则由他二人联手克敌,然而血剑一出,李希夷便不告而别,难不成……难不成……

    厉轼脸色数变,见田嗣中忽至,犹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道:“田仙师,是否有外敌——”

    田嗣中抬手阻击他继续说下去,目光转为幽冷,扭头向远处望去,轻叹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可是害苦了我!”

    郎朗晴空之下,一抹血光倏忽而至,无声无息落于青羊墩,正是离去已久,杳无音讯的羊护其人。厉轼只觉浑身无力,手脚冰凉,暗叹道:“我那第六个徒儿留言,说你并非羊护,而是半道投入华山派的郭传鳞,可笑,可叹,他识人不明,哪里有什么郭传鳞,分明是积年的老鬼夺舍重生,阴魂不散,逼得我沦落到这般境地!”

第八十九节 消受不起

    魏十七俯下身去,在夏荇肩头轻轻一按,一道热流注入体内,绕着脏腑骨节转了数圈,将他性命吊住。夏荇看了他一眼,艰难地点了点头,合上双眼沉沉睡去,将一切都交给他处置,不闻,不问,不看。

    魏十七顺手捡起毒龙剑,挺起腰杆随手一掷,毒龙剑如风火轮急速翻滚,横掠七八丈,朝华山派掌门迎面劈去。这一剑突如其来,厉轼虽提起十二分小心,却也来不及施展遁法,只得将双手齐齐按出,逼出毕生采补所炼元阴之气,布下层层屏障,却被毒龙剑摧枯拉朽般击破,剑锋毫无滞碍,当头劈下,将其从头斩至裆,尸身一分为二,脏腑鲜血“哗啦”洒落在地。

    当年的恩怨因果,既然遇到了,那就一剑了断,魏十七随手斩杀厉轼,心中波澜不惊,伸手一招,血剑从蒲道人尸身中飞出,径直落入掌中。他举步上前,路过潘行舟时剑尖从他喉咙口划过,飞出一道血线,可怜,饮马帮帮主毫无反抗之力,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此一命呜呼。

    甫一现身,便连杀二人,田嗣中看得眼皮直跳,心知今日不得善罢甘休,唯有一战,当下将体内煞气一催,化作一条滔滔冥河,将周身护住,浪奔浪流,极尽变化之能事。

    魏十七步履不停,来到厉轼尸身之旁,目光落处,毒龙剑嗡地跃起,欢欣鼓舞中透出三分谄媚,三分惶恐。他毫不犹豫,将血剑往毒龙剑中一合,使个神通,毒龙精魂骤然飞出,借血气化作人形,仰天厉啸,穿云裂帛,下一刻纵身扑向田嗣中,三对狭眼凶光毕露,状若失神。

    田嗣中暗暗心惊,这毒龙精魂得了血气加持,竟显化成形,那厮凭空得一臂助,如何抵挡得住!眼看对方凌空扑来,急忙催动冥河,使个“咫尺天涯”的神通,毒龙扭动身躯,却迟迟不得靠近。

    田嗣中这一道冥河法相原本已炼至七阶,外域一战偷袭魏十七,被血光消解煞气,生生跌了一阶,此番受李希夷之托,蒙她赠以一条煞魂,全须全尾,煞气充盈,炼入法相后又补全至七阶,神通自足,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毒龙心神为血气所摄,凶残暴戾更胜从前,斗法却逊色一筹。

    魏十七立于一旁观战,且拿田嗣中磨砺手段,眸光闪动,留意李希夷的踪迹。剑修一击石破天惊,来无影,去无踪,他费了一番手脚,才将这具寄神的肉身打磨完备,不愿再有损伤。

    僵持片刻,毒龙眼中血光大盛,窥破个中关节,一双利爪狠狠探出,冥河从虚空卷出,将他双臂缚住。毒龙咆哮一声,奋力向左右一撕,凭借一身蛮力,破去“咫尺天涯”神通,涌身而前,煞气滚滚合拢,化作一团“天一重水”,浑浊如沙,重愈山岳,将他困于其中。毒龙周身一沉,行动顿不得自如,他施展拳脚左冲右突,蛮力为重水层层消解,一时破不开神通束缚。

    田嗣中连出两道神通,都只为拖延困敌,一来要试探毒龙的弱点,二来防备羊护暴起偷袭,见他老神在在袖手旁观,暗暗鼓荡煞气,酝酿一道脱身的神通。哪知退意才起,魏十七便有所察觉,伸手朝重水一点,毒龙三对狭眼齐齐亮起,张口喷出一道血光,“天一重水”豁然退散,化作漫天水雾。

    田嗣中暗道一声“不好”,冥河倒卷而回,落于己身,毒龙倏忽欺近身来,五指狠狠探出,落在他胸膛之上,为冥河阻挡,未能破开皮肉,挖出一颗心脏。田嗣中浑身巨震,气血翻涌,趁势飞身退后,双手结成法印,嘴唇蠕动,念了一句咒言,身躯由实转虚,融入冥河之中。

    魏十七“咦”了一声,这一手神通颇为了得,肉身与法相合而为一,他就不怕心神迷失于冥河中,再不能回复人形吗?毒龙剑嗡嗡跳动,似乎在催促他出手相助,莫要让对方轻易遁逃,魏十七不为所动,只将五指一松,利剑顿如离弦之箭,飞入毒龙掌中。

    一剑在手,毒龙须发俱张,飞身扑入冥河,血光剑光交相辉映,大肆侵夺煞气,冥河沸腾,水汽氤氲蒸腾,田嗣中似乎别无克敌的手段,一味退缩闪避,仗着煞气浑厚,苦苦支撑。毒龙使出浑身解数,将冥河千刀万剐,鏖战半个时辰,却听一声水响,冥河散作万千煞气,徐徐消散于天地间。

    仙城法相宗果然有些门道,以魏十七的眼力,亦看不出田嗣中脚底抹油遁往何处,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日后借醍醐宗的名目去往仙城,再去寻他的晦气。他抬手召回毒龙剑,将血气从毒龙体内抽出,来如山倒,去如抽丝,那刻骨铭心的酸爽滋味,折磨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忍不住涕泪交流,呻吟求饶。魏十七嫌吵闹,封住他口舌,待到尽数收拢血气,这才放开束缚。

    毒龙精魂有气无力回转剑内,如死蛇般沉沉睡去,一时半刻使唤不动。魏十七将血晶收起,此物有诸般妙用,只可惜毒龙未曾修炼血气秘术,消受不起,须得另琢磨个法子。

    几个虾兵蟹将,死的死,逃的逃,李希夷也算识趣,从始至终没有露面,逃过了一劫。魏十七循着血气指引找到一清道人,见他被煞气重创,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随手渡入些许血气,将他救醒。魏十七体内血气何等精纯,前后不过十余息,一清道人起身拜见,神采奕奕,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

    魏十七命他背起夏荇,觅路回转幽州城,众人远远望见一清道人背着夏荇走下青羊墩,面面相觑,赵鸿途脸色极为难看,第一个拔马就走,饮马帮的好手亦作鸟兽散,唯有安莲花安抚下一干华山派同门,壮着胆子独自迎上前。

    她笨手笨脚与魏十七见礼,叫了一声“羊师弟”,问起师祖的下落。看在周轲的面上,魏十七也不为难她,道:“厉轼业已毙命,身死道消。”

    安莲花心中打了个咯噔,鼻子一酸,簌簌落泪。魏十七看了她一眼,道:“厉轼是邪修出身,江上柳与焦百战便是死在他手中,厉鬼噬人,死不瞑目,你授业恩师周轲亦未能幸免于难。要不要收殓他的尸身,送回落雁峰安葬,你自己拿主意。”

    安莲花闻言大惊,下意识回转头,却见同门目瞪口呆,却无有一人出言反驳,维护本门的清誉。她打了个寒颤,忽然记起一桩旧事,当年在葛岭镇赤龙镖局中,妖物夤夜来袭,一头陀出言指责“堂堂华山派掌门,竟是一名邪修,堂堂华山宗的剑修,居然与邪修混在一起”,当时只道是无稽之谈,没想到……没想到……

    她隐隐觉得,羊护羊师弟没有骗自己。

第九十节 吃一堑长一智

    仙城法相宗,渡空山云台洞深处,青石祭坛上供奉着一尊炼煞鼎,锈迹斑斑,神物自晦。这一日,鼎腹之中忽然响起沉闷的回响,如牛啼,如蛙鸣,咕咕呱呱三两声,煞气从鼎中冉冉腾起,收拢于一处,化作一条迟滞沉寂的冥河。一声水响,田嗣中从冥河中跌将出来,踉踉跄跄,脸色苍白,大口喘着粗气。

    虽然逃脱大敌之手,冥河法相却从七阶跌至三阶,少了“冲波决荡”、“咫尺千里”、“天一重水”、“溯源回煞”四道神通,田嗣中坐不稳宗子之位,迟早会被师兄弟赶下去。云台洞中冰冷刺骨,他打了个寒颤,心神渐次平复,收起冥河,从祭坛旁拿起一根木槌,稍一迟疑,在炼煞鼎上敲了三下,退后数步跪倒在地。

    片刻后,法相宗宗主泰羽上人匆匆来到云台洞中,见田嗣中如此狼狈,不觉心中一沉,道:“可是遭遇大敌,施展‘溯源回煞’之术?”

    田嗣中苦笑道:“师尊法眼无差,弟子办差了事,非但害了浦师弟,还连累师门……”

    泰羽上人伸手在他眉心一点,将一团煞气注入其中,凝神查探良久,方才叹息道:“你且细细道来,不可有半分隐瞒!”

    田嗣中跪在炼煞鼎前,将此行来龙去脉一一禀告,连自己爱慕华山宗李希夷的一点私心,都毫不隐晦,和盘托出。泰羽上人皱起眉头追问了几句细节,不觉摇首道:“此女性情凉薄,非你佳偶,欲令智昏,你却是糊涂,也大意了!”

    田嗣中沉默不语,心知师尊所言极是,但终是无法割舍一点思念。回想过往种种,李希夷但凡红口白牙许诺的,都一一兑现,然而此番同往幽州城,只说随机应变,便宜行事,从未答应他并肩御敌,却是他想当然了。李希夷或许不是性情中人,对他也没有另眼相看,但并非心怀恶意、不可交接之辈。

    吃一堑,长一智,在泰羽上人心目中,田嗣中比蒲道人要紧得多,李希夷不合弃他而去,他能从强敌手下脱

    逃,也是有运数的人,法相宗发扬光大,还得落在田嗣中身上。但冥河法相一气跌至三阶,终究太过骇人听闻,宗子可入云台洞修行,乃众矢之的,难保有人心存觊觎,须得帮扶一把,免得误了大事。泰羽上人拿定了主意,从袖中摸出一只四鹤踏莲方壶,递与田嗣中,道:“这壶中有两条煞魂,虽有些残损,放入炼煞鼎中洗炼一番,可将法相提升至五阶,你且安心在云台洞中修炼,滕出岫那边若不大稳当,为师另遣人前去助阵。”

    泰羽上人说罢拂袖而去,田嗣中谢过师尊护佑,一时也熄了心思,从四鹤踏莲方壶引出煞魂,投入炼煞鼎中,以师门秘传的心法催动宝鼎,洗炼煞魂,对外事不闻不问。

    忽忽数月过去,田嗣中/功行圆满,将冥河法相提升至五阶,练回“冲波决荡”和“咫尺天涯”两道神通,出得云台洞,欲去往外域寻求机缘。泰羽上人告诫了几句,将四鹤踏莲方壶赠予徒弟,此壶乃他千年时从一古墓中得来的宝物,擒拿煞魂颇有妙用,田嗣中正好派得上用场。

    田嗣中辞别师尊,踌躇片刻,没有去华山宗寻李希夷,径直来到仙武殿,从传送阵去往外域九折谷。他先去拜见崇云宗宗主滕出岫,又回到法相宗驻地,寻来几个师弟,问了近时战况,得知修炼血气秘术的大妖愈来愈多,也愈来愈棘手,人族落在下风,死伤甚重,往往连尸骨都抢不回来,被对方生吞活剥。

    田嗣中隐隐觉得不安,但妖物血气越旺盛,孕育煞魂的可能性就越大,对法相宗来说反是好事,他迫切需要将冥河法相提升至七阶,练回“溯源回煞”的神通,人妖斗战惨烈之极,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多一宗保命的手段至关要紧。

    人族修士的防线渐渐退后,最近处距离九折谷只有千里之遥,田嗣中谨慎地避开金刚门十妖将,往西南而去,一路寻觅大妖的行踪,窥准了猎物再下手,宁错过,不冒险。这一趟出猎,来回百余日,前后斩杀了数头大妖,只得了一些煞气,煞魂却一无所获

    田嗣中回转九折谷,将大妖的尸骸交与侯祎侯师弟处置,换些丹药灵珠回来。法相宗功法独树一帜,对丹药灵珠的需求不大,也没什么人会把心思放在炼丹炼器上,换来的丹药灵珠,与凡间市集流通的银钱相仿,多半与其他修道士做交易。用于交易的丹药有混元丹、种玉丹、先天丹三种,灵珠有乾金珠、青巽珠、漓水珠、丙灵珠、坤土珠五种,丹药培元固本,灵珠壮大灵气,留在手中也不吃亏,赠予小辈也拿得出手。

    宗子吩咐的事,做师弟的自然不敢怠慢,无移时工夫,侯祎便将一袋丹药灵珠交给田嗣中。田嗣中见大差不离,随手将一瓶混元丹抛到他手中,权当跑腿所得,侯祎欢天喜地去了,暗自庆幸在师兄跟前混了个面熟,以后有机会的话可讨教一二。

    田嗣中回到居所,掩上门户,从囊中取出“壶中戏”,倾转母锡壶,倒出一道蜃气,幻化为三尺许高的女乐,他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舞,杀戮的暴戾渐渐退去,心境重归于平和。只是没有蒲师弟那酒葫芦助兴,终究是少了些什么,田嗣中对他心存愧疚,然而人死如灯灭,纵然愧疚,也无济于事。

    这一刻,田嗣中感到无比落寞。

    烈酒一杯杯淌过喉咙,淌入腹中,他没有刻意消解醉意,任凭酒劲上涌,迷迷糊糊待要睡去,忽听得门外响起脚步声,眼神顿时清醒,微一鼓荡煞气,酒意荡然无存。侯师弟轻轻敲门,通禀道:“师兄,华山宗李师姐来访,要见你一面。”

    “哪位李师姐?李希夷吗?”

    “是。”

    田嗣中微一沉吟,收起“壶中戏”,拉开木门,见侯祎按捺不住激动,显然将李希夷登门拜访当成是长面子的大事。远远望去,只见李希夷俏生生立于山崖下,面容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田嗣中朝她微一颔首,上前与她一会,看她有何分说。

第九十一节 挥剑斩情丝

    九折谷中人多眼杂,二人出得谷去,寻了一处隐秘的山坳,这才站定了交谈。田嗣中心存芥蒂,欲言又止,神情有些别扭,李希夷却风光霁月,未作解释,也不感到愧疚,她似乎将一切视作理所当然,反令田嗣中自觉心胸不够宽广。

    抿心自问,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李希夷并没有错,错的是自己,青羊墩一战强弱悬殊,本当见微知著,及早抽身而退,却被师弟惨死蒙蔽了双眼,意欲为他报仇,待到大敌现身,已退无可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头各自飞,况且他们并非夫妻,连手都没牵过,若二人陷入绝境,生死一线,他会不会施展“溯源回煞”独自逃生?

    一阵惶恐涌上心头,田嗣中骇然发觉自己有些犹豫,与李希夷的决然相比,他的犹豫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在乎李希夷,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只暴露了他的自私和无能。想到这里,田嗣中不禁打了个寒颤,后背泛起一层鸡皮疙瘩,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李希夷见他久久不语,脸色变幻不定,心中微有些奇怪,她无心打哑谜,径直道明来意。

    安莲花收殓了厉轼的尸身,扶椁回转华山落雁峰,据她所说,当日毙命在青羊墩的,还有蒲道人和潘行舟,凶手当是华山派弃徒羊护,至于个中详情,她未曾亲眼目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希夷此番匆匆到访,是听说田嗣中回转九折谷,特来打听青羊墩一战的内幕,作为交换,她透露了一个消息,醍醐宗有一多年前的弃徒魏十七,闯入突厥草原浮生之墓,神通广大,力压人妖二族修士,收拢血河血气,炼为一柄血剑,不日将重归仙城,执掌醍醐宗。

    田嗣中意识到她如此急迫的缘故,当日血剑从天而降,贯穿要害,将蒲道人一剑灭杀,李希夷当是怀疑所谓醍醐宗的弃徒魏十七,与华山派的弃徒羊护是同一人。这消息干系重大,法相宗底蕴远不及华山宗,惹上这等凶徒,日后恐有不测之虞。他沉吟片刻,将交手始末挑要紧的说了几句,血气加持,精魂化形,李希夷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眼中神采奕奕。魏十七也罢,羊护也罢,那厮横空出世,操纵血气如臂使指,十有**是上古大劫中

    脱逃的余孽,只可惜她道行有限,未能抓住机会,从中渔利,可惜了!

    二人对视一眼,心有明悟,如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蚱蜢,须得同舟共济,互利互惠。但同舟共济,并非同生共死,他们没有这么深的交情,谨守合则两利这条底线,相处可以更自在些。李希夷天性凉薄,不为人情世故所累,灭情绝性,暗合天道,田嗣中心存绮念,参不破皮相爱欲,终究逊色一筹,若不能挥剑斩情丝,迟早会酿成魔障。

    但要割舍心中一点念想,又谈何容易。

    二人又交谈数语,定下后约,回转九折谷各自准备。田嗣中无心饮酒作乐,将李希夷带来的消息细细思量,越琢磨越觉得意味深长,他匆匆传送回仙城,与师尊泰羽上人暗会一面,又传送至九折谷,一来一回,将手头的丹药灵珠耗费殆尽,还欠了师弟不少。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手头拮据,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检点行囊,再度前往荒山野地猎杀大妖,炼化煞气煞魂的同时,顺便收罗些宝材还债。

    这一日,他与一头金眼狻猊狭路相逢,彼此看不对眼,爆发了一场狠斗。那狻猊修炼血气秘术,浑身钢筋铁骨,力大无穷,气脉悠长,田嗣中出尽手段,缠斗一天一夜,终于将其击伤。金眼狻猊落荒而逃,田嗣中衔尾追杀,兜兜转转,追出数千里之遥,才在一处悬崖屏列的死谷将其堵住。

    那狻猊精疲力竭,奋起余勇作困兽斗,田嗣中以冥河法相将其困住,一点点消磨他的力气,眼看就要得手,异变忽起,山崖之上呼喇喇跳下一头大妖来,方头大耳,孔武有力,三拳两脚就将狻猊打倒,一命呜呼。

    田嗣中心中大警,收起冥河静观其变,只见那大妖朝他咧嘴一笑,似无恶意,紧接着俯下身去,利爪如刀,轻而易举将金眼狻猊的尸身撕开,剜出活泼泼血淋淋颤巍巍一颗心脏,托到眼下,从心窍中小心翼翼剔出一物,如获至宝,收入一只玉盒内,剩下的心脏丢入口中,嘎吱嘎吱嚼碎了咽下肚去。

    那玉盒古朴温润,灵性十足,一看就知非是凡物,不过田嗣中久战之下颇感疲乏,无意与之争夺宝物,只得自认倒霉,缓缓退后。那大妖直起身来,上

    下打量一番,朝田嗣中打个手势,主动避到远处,将金眼狻猊的尸骸留给他处置,似乎有话跟他商量。田嗣中稍一犹豫,上前将狻猊的尸身粗粗清点一遍,取了天灵盖、几根妖骨、一枚内丹,其余也无心细细翻检,站定了听那大妖有何言说。

    妖修亦非铁板一块,派系林立,各怀心思,一番交谈下来,田嗣中得知,那大妖并非出身金刚门,他跟踪金眼狻猊不怀好意,欲想在无人处暴起偷袭,取其心窍内一点血气合药。没想到田嗣中横插一杠,大显神通,与那金眼狻猊斗了一天一夜,追杀至死谷,那大妖生怕他收不住手,打坏了合药之物,这才动手抢夺。

    那大妖自称“邱寿”,潜入外域捕杀妖物,剖腹剜心,人族修道士看重妖骨妖丹,这些对他毫无用处,他提议二人联手,一以冥河法相困敌,一从侧旁暴起击敌,得手后各取所需。田嗣中思忖片刻,觉得不妨一试,当下互立道誓,暂且合作。

    田嗣中转弯抹角打听那大妖的来历,邱寿坦言大肆屠戮同族,触犯妖域禁忌,不便以实相告,今日萍水相逢,来日相忘于江湖,无须刨根问底,与此同时,他也绝口不问田嗣中来自哪一门哪一派,姓甚名谁。

    有道誓约束,二人无须刻意提防,就在死谷中暂且歇息。那邱寿从金眼狻猊尸身上挑了几块好肉,生吞下肚,自寻个角落闭目养神。田嗣中在山崖下找到一个避风的洞穴,只容一人藏身,他将金眼狻猊的内丹投入四鹤踏莲方壶中,耐心等待半个时辰,方壶微微一震,内丹化为乌有,壶内多了一条残缺不全的煞魂,顿时喜出望外。

    外域厮杀危机四伏,冥河法相只得五阶,稍嫌不足,田嗣中等不及将煞魂携回渡空山云台洞,投入炼煞鼎洗炼补全,当下催动法相将煞魂吞噬了,这才放下心来。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暗自琢磨,邱寿二字定是假名,但这假名不像“某甲某乙”随口所取,恐有来历,他将妖域几大族一一排过,却想不出“邱”姓的蛛丝马迹。

    迷迷糊糊眯了片刻,邱寿二字始终在脑中徘徊,邱寿,邱寿,寿邱,首丘,狐首丘,狐死首丘……田嗣中豁然惊醒,对方竟是狐族的大妖!

第九十二节 钉头碰铁头

    睡到中夜时分,山崖之上忽然传来一阵凄凉的狼嚎,呜呜,呜呜呜呜,一声长一声短,过得片刻,饥饿的狼群似乎为血肉所吸引,冒险沿着峭壁攀援而下,失足跌落者不在少数,却前赴后继,毫无畏惧。

    邱寿早被惊醒,低低咒骂了一句,凝神望去,只见一头魁梧的狼妖伫立于山崖上,妖气弥漫,映着一轮硕大的圆月,静默不动。狼群拥入死谷,强壮者将跌死摔伤的同伴分尸吞食,孱弱者夹起尾巴,等着吃些剩骨残骸,但谁都没有去动金眼狻猊的尸身。

    狼吞虎咽吃了个半饱,一头毛色黝黑的恶狼抽动鼻翼,四下里扫视,双眸闪动绿油油的凶光,忽然看到黑暗中邱寿的身影,咆哮一声,猛地扑上前。腥臊气息扑面而来,邱寿不觉皱起眉头,伸手一点,指尖弹出利爪,一道寒芒掠过,那饿狼察觉危机,浑身硬毛根根倒竖,忙将头一偏,一条前腿起肩断落,滚落在血泊中。

    山崖上大妖察觉到狼群骚动,厉啸一声凌空扑下,四足轰然落地,震得烟尘四起,大地动荡,他瞪起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死死盯着邱寿,口吐人言,瓮声瓮气道:“这金眼狻猊是你杀的?”

    邱寿立于阴影中,朝他打了个手势,命其速速离去,莫要纠缠不清。那狼妖咧开嘴,露出不屑之色,忽然欺身撞上前,扬起右爪狠狠拍下,爪尖亮起一团黄芒。邱寿有心试试他的力气,不避不闪,钉头碰铁头,亦是一拳击出。

    拳爪相交,僵持不下,那狼妖忽然张开大嘴,喷出一道寒气,利箭般射向对方面门。近在咫尺,邱寿猝不及防,半身被寒气冻结,一时挣扎不开。那狼妖人立而起,双爪化作一团黄影,趁对方动弹不得,欲将他撕成碎片,不料一根雪白的狐尾猛地窜将出来,正中胸口,将他打得直飞出去,后背撞在山崖上,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群狼见首领被暗算,奋不顾身上前撕咬,邱寿摇动双肩,现出天狐本相,寒气氤氲而散,冰霰簌簌坠落,妖气如狂涛席卷,饿狼顿时魂飞魄散

    ,屁滚尿流,摔成滚地葫芦。一道冥河刷地卷去,将彼辈尽数吞没,绞作血水,无一幸免,那狼妖看在眼里,目眦欲裂,鼓荡心窍中一点血气,周身蒙上一层淡淡血色。

    田嗣中操纵冥河法相,将那狼妖四肢死死缠住,涛生涛灭,不令其轻易挣脱,邱寿趁机冲上前去,拳脚一通狠揍,却如同击在棉花堆中,血光流转,忽聚忽散,毫无受力处。那狼妖仰天长嗥,将身一纵,一道血光飞出冥河,蹑立于悬崖之上,身形模糊不清,血肉筋骨急剧消融,意识亦随之沦丧。

    田嗣中亲历青羊墩一战,对血气消长心存余悸,狼妖忽生异变,绝不是什么好兆头。果不其然,邱寿急道:“血气反噬,小心莫要沾染上身!”话音未落,血气已将狼妖吞噬殆尽,下一刻电射而出,田嗣中催动冥河法相,使个“咫尺千里”神通,将其阻挡在外,却见一道血光扭动如蛇,一分分迫近。

    血气毕竟是无主之物,破不去神通,一时半刻尚不至为患,田嗣中沉声道:“邱道友,冥河撑不了太久,可有克制血气的手段?”

    邱寿微一犹豫,似有些心疼,张口吐出一道仙符,咬破指间,挤出一滴精血涂抹其上,星光骤然亮起,稍纵即逝。田嗣中骇然心惊,下意识仰头望去,却见天地间风定云止,西方白虎七宿先后映入外域,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星力下垂,罩落血气,将其凝成针尖大一点,再不能作祟。邱寿上前将血气收入玉盒内,又将仙符吸入腹中溫养,脸色稍显暗淡,显然催动这一道仙符绝非易举。

    田嗣中心下了然,也不去说破,邱寿潜入外域捕杀妖物,意在夺去心窍中一点血气,合药云云,恐是托词,血气反噬亦属意外,这等异变再多来几次,只怕他们反沦为猎物,避之唯恐不及。狼妖一身血肉精元,尽被血气吞噬去,邱寿得了莫大好处,田嗣中却白白出力,一无所获,他略一忖度,另取了一枚妖丹充当酬劳。

    合作是长远之计,无须斤斤

    计较,田嗣中本不在意,既然邱寿如此大方,也不跟他客气,大大方方收下来,丢入四鹤踏莲方壶中,这一回却运气不佳,只得一团煞气。

    邱寿暗暗服食丹药,调息养神,待到天光大亮,回复了几分元气,这才起身离开死谷,寻觅下一个猎物。狐族天生灵异,避开强敌,追踪猎物事半功倍,田嗣中冷眼旁观,那邱寿似乎别有异术,能察觉血气所在,并非大海捞针碰天干。二人神通互补,合作无间,联手打杀数头大妖,无一落空,邱寿剥取心窍中一点血气,生吞心脏打牙祭,田嗣中搜刮妖骨妖丹,各取所需,互不相扰。

    一年半载,光阴如箭,玉盒渐满,囊中渐丰,期间又有二度遭遇意外,血气失控,反噬妖身,邱寿接引西方白虎七宿星力镇压,总算有惊无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二人约定各自回转驻地,休养生息,三载之后再碰头,继续合力捕杀妖物。

    田嗣中身家丰厚,行止更为小心,足足花费数月光景,才平安回到九折谷。他将沉甸甸一囊妖骨交与侯师弟,命他换取丹药灵珠,侯祎眼珠都快瞪了出来,要猎杀多少大妖,才能凑满这许多妖骨,师兄果然神通广大,非常人可比。

    还清旧账,剩下的丹药灵珠犹有不少,田嗣中抓了一把灵珠塞在侯祎怀中,回转居所饮酒作乐,化解胸中暴戾,心情舒畅。此番劳碌奔波,炼化的煞魂煞气不在少数,将冥河法相提升至六阶,练回了“天一重水”,可谓进展神速,三载后再与邱寿联手,若一切顺利,青羊墩一战的损失可尽数弥补回来。

    念及羊护,田嗣中没由来手一颤,洒出几滴喷香的酒液,若是被他知晓狐族在暗中收集血气,又会酿出怎样的祸事来!好在羊护只是一介散修,就算如李希夷所言,回转仙城执掌醍醐宗,阻难重重,绝非朝夕可至,他留在外域暂且无虞。

    不过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他不能在外域躲一辈子,有朝一日回转仙城,又如之奈何?

第九十三节 三年五载

    青羊墩一战定乾坤,赵鸿途落荒而逃,满盘皆输,天龙帮少帮主夏荇平安回到幽州城,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劫后余生,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他瞒下弑父之举,只道老帮主为华山派掌门所害,尸骨无存,幸而妹夫羊护及时赶到,力挽狂澜,将首恶尽数诛灭。

    夏芊震惊之余,暗自伤怀,她虽然察觉其中不无可疑,但二哥与夫君众口一词,她也不愿再节外生枝。赵荥与兄妹二人密议一夜,逼迫赵壶出首,将一应罪名安在赵鸿途头上,勾结华山派、饮马帮作乱,图谋不轨,与邓朴暗通款曲,脚踩两条船,嫡子犯下大错,百口难辩,一时间范阳镇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范阳节度使赵鞠快刀斩乱麻,将赵鸿途夺去官职兵权,贬为庶人,软禁于府中,颐养天年,同时将赵荥急召至蓟州,当着一干文武股肱的面,将虎符赐予赵荥,命他用心经营幽、檀二州,莫要辜负了他打下的大好基业。众人心如明镜,邗军北上,大战一触即发,赵鞠终于下定决心栽培赵荥,若他能立下赫赫战功,范阳节度使将是他囊中之物,无人能与之相争。

    赵荥返回幽州城后,厉兵秣马,加紧备战,以旧部为班底,从幽州军中抽取精锐,组建起一支新兵,在城外立大营,日夜操练,同食同宿,丝毫不敢懈怠。天龙帮亦鼎力相助,调集粮饷工匠,源源不断送入军中,免除赵荥后顾之忧,得以专心致志练兵。

    度过危机,消除隐患,一切走上了正轨,众人各司其职,夏荇反倒轻松下来,整日介无所事事。毒龙剑吞去了数十年寿元,虽然侥幸保全性命,不知什么时候就一睡不醒,壮士雄心为之消沉,他沉溺于酒色,旦旦而伐,醉生梦死,不再过问帮中事务。

    这一日深夜,酸风呼啸,烛影摇红,夏芊忧心忡忡,找魏十七商量,恳请他救二哥一救。魏十七将她抱起,轻轻放在腿上,捏了捏她的下颌,道:“要救你二哥也不难,你还记得一清道人吗?”

    夏芊蜷缩在他怀里,贴得如此之近,却觉得无比遥远。她觉得身心俱疲,垂下眼帘喃喃道:“你走了之后,他就是天龙帮第一高手,前后两次遇险,多亏了他,才力挽狂澜……”

    魏十七道:“你见过他英明神武的姿态,也见过他吸食人血的丑态,逆天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但这仅仅是开始,暴戾嗜杀,意识泯灭,丧心病狂,一步步沦为行尸走肉,最后被血气活活吞噬,你愿意夏荇也变成他那副模样吗?”

    夏芊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过来,双手抓住他的衣襟,愁肠百转,声音有些颤抖,道:“只有这一条路吗?”

    魏十七道:“未必只有这一条路,但夏荇等不起。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没有其他选择,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意识泯灭……要多久?”

    “因人而异,若意志坚定,不频繁催动血气的话,撑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二哥他……知道吗?”

    “知道,他只是下不了决心。换成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夏芊记起一清道人吸食人血,状若厉鬼,双手环住他的头颈,喃喃道:“我若变成那副模样,你还要我吗?你不嫌弃我,我就不怕……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最多……吸得斯文些,优雅些,不那么心急火燎……”她琢磨着多养几个美女,好吃好喝伺候着,隔三差五迷昏了放点血,倒在酒盅里当药喝。

    魏十七笑道:“你那二哥有枭雄之姿,很快就会下定决心的。”

    夏芊幽幽叹了口气,不如意事十常**,能活下来就好,其他的事等发生了再说。不过神志清醒只得三年五载的话……她算了算时日,咋舌道:“那一清道人呢?他的情形……似乎有些糟糕……”

    “他受血气点染,侵蚀日深,撑不了多久了,过些日子我会带他去一个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夏芊心中一紧,脱口道:“那你还回不回来?”

    魏十七静静道:“仙凡殊途,即便回来,也是很久以后了。”

    仙凡殊途?很久以后?等她变成了老太婆,或者干脆是坟中一把枯骨?夏芊小脸皱成一团,沉默了片刻,忽道:“黄芪找回来了,锦衣玉食

    ,好端端养在西楼,你还要吗?”

    魏十七笑道:“逢场作戏罢了,你愿意收留就留下来,不愿意就找个人许配了。”

    夏芊扁扁嘴,不置可否,又道:“听说你收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弟子?”

    魏十七道:“嗯,有这回事,她叫李一禾,是东海派掌门韩映雪的关门弟子,机缘巧合,得了仙法的传承,无人指点,自个儿瞎琢磨,磕磕碰碰,居然也入门了。此女资质尚佳,性情乖巧,主动拜我为师,我就收下了她。”

    夏芊咬着嘴唇道:“既然收下李一禾,何不再多收一个?也是年轻貌美,性情乖巧,聪明伶俐的女弟子,保证听话,为师父铺床叠被也行……”

    魏十七笑了起来,明知故问道:“有这等好事?说说看,是谁这么巴巴地送上门来?”

    夏芊指指自己的鼻尖,笑靥如花,道:“你看我怎么样?”

    魏十七道:“你也想修仙?”

    夏芊用力点点头,苦着脸凄然道:“不修仙,下次你来,就看到一个老太婆了!”又换了副羞答答的神情,小声道:“要想会,先陪……我知道的……”

    魏十七捏捏她的鼻子,道:“古灵精怪,你是在说李一禾吗?”

    夏芊吐吐舌头,把脸埋在他怀里,耳根红得发烫,魏十七明白她的小心思,他不会在幽州城逗留太久,杜斯人许诺他执掌醍醐宗,这是打入仙城的好机会,一清道人和李一禾是他最初的班底,天龙帮是醍醐宗扶持的下宗,但如何安置夏芊,却颇费思量。

    修炼血气秘术隐患太大,他忽然记起一篇功法,凑到夏芊耳边低低念了一遍,只有千把字,淳正平和,易于上手,夏芊福至心灵,硬记在心中,口中念念有词,翻来覆去,一字不差。魏十七待她记熟了,才指点道:“这是仙都派的太一筑基经,以‘先天窍’汲取天地元气,日月精华,开辟‘后天窍’,你若能过第一关,才算与仙家有缘。”

第九十四节 病急乱投医

    邓朴苟延残喘,苟了一天又过一天,喘了一月又过一月,迟迟没有死,魏博节度使钱知微大伤脑筋,什么中风半身不遂,什么全靠人参吊命活不过百日,都是掩人耳目的托词,而北上的邗军杳无音讯,也迟迟没有动静,让人猜不透邓朴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邗军会不会间道偷袭,长驱直入魏博镇,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钱知微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然而潜伏在京师的细作却带来一个意外消息,邓朴没能熬到邗军出现,一命归西,京师人心惶惶,全靠储君梁治平日夜巡视,才稳住局势。

    细作言之凿凿,但邓朴身亡的消息是真是假,没有亲眼目睹,谁都不敢下定论。钱知微思忖再三,终于按捺不住,决意兴兵南下,试探着打上一仗。

    虽是试探,但钱知微摆出的架势,几近于倾巢而出。

    乾泰十六年,河北三镇起兵作乱。

    大梁国以天京为国都,亦称“中都”,东有司隶,称“东都”,西北有龙城,称“北都”,二处陪都扼守要道,与天京成掎角之势,驻有重兵,戒备森严。从三镇出兵攻打天京,有东西两条路可走,西线经北都龙城,东线经东都司隶,当年胡人南下掳掠走的就是东线,东都司隶毁于战火,至今仍未修复。

    钱知微谙熟兵马,老于战阵,他采用“声西击东”之计,令范阳节度使赵鞠佯攻北都,吸引朝廷对龙城一路的重视,调集邗军西行,自己亲自提兵,会同成德军从东线南下,循胡人南下故道,迅速向司隶推进。一旦夺下东都司隶,中原半壁江山已经收入囊中,无论是攻打天京城,还是围而不攻,南取江淮膏腴之地,三镇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钱知微的大军浩浩荡荡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克博陵、常山,继而长途奔袭,突破灵昌郡,抢渡渭河。其时天寒地冻,钱知微以草绳连接破船桅木,横断河流,一夜工夫冰冻如浮桥,顺利过河,直逼重镇陈留。

    陈留郡仅

    仅撑了三天,太守封广就献城投降,降兵近万人,夹道迎接钱知微进城。钱知微为绝后患,下令把这些手无寸铁的降兵尽数杀死,尸体堆成十个大堆,淋上油脂焚烧了一天一夜。消息传开,沿途郡县惶恐不安,军民纷纷逃散,无人敢直面叛军锋芒。

    突破陈留后,钱知微大军向西进发,轻而易举拿下荥阳,兵锋直指东都司隶。在武牢关下,他遇到了朝廷的第一道防线,魏博、成德、范阳三镇节度使张道猷率大军前来迎击。

    张道猷本是安西节度使,在西域打过很多胜仗,及至叛军四起,节节败退,总算守住了夹关一线,保得中原十年平安。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叛军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那便是赵帅赵伯海,一夜之间夹关易手,妖魔横行,张道猷一溃千里,仅以身免,只得辞官赋闲在家。

    天下大乱,将星陨落,胡一夫胡观海父子先后死在乱军中,又逢河北三镇起兵作乱,大梁国能领兵打仗的将领已经不多了,张道猷孤身前往京师,在储君跟前夸下海口,说什么“天下承平日久,百姓望风畏惮,但事有逆顺,势有奇变,如果储君许我驰马至东都,开府募兵,北渡渭河,计日取钱知微之首献于阙下。”

    邓朴病故,邗军迟迟未到,储君梁治平本来就为叛乱之事发愁,张道猷慷慨赴难,主动请缨,令他大为宽慰,枢密使闻达亦病急乱投医,任命他为魏博、成德、范阳三镇节度使——当然,这是虚职,闻达打的如意算盘,如若张道猷真能一力平叛,克复河北,就让他当几年三镇节度使也无妨。

    张道猷雄心不减当年,当天就乘驿上路,赴东都募兵,十天内募得了六万人,出司隶向东推进,来到一百五十里外的武牢关,与钱知微的叛军狭路相遇。张道猷的计划是快马加鞭过渭河,而不是退守司隶武牢一线,但他万万没想到,叛军竟来得如此之快。

    事后看来,武牢关之战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匆忙招募的兵士是一盘散沙,乌合之众,入伍十来天就送上

    沙场,根本没时间操练,张道猷再有本事,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一群市井闲汉训练成可用的兵卒。结果两军甫一交锋,钱知微以铁骑横冲直撞,张道猷顷刻间大败,只得整顿余众向西撤退,在一个叫葵园的地方继续抵抗。

    这一次,他吸取了教训,遣出一批来自西域粟特,称为“柘羯”的战士组织防线,战事稍有改观,但钱知微有备而来,中军铁骑实在太过厉害,张道猷抵挡了一阵,死伤惨重,被迫收拢残部退回东都。

    六万人东出司隶,只剩下数千败兵逃回来,东都面临着生死攸关的考验,张道猷亦退无可退。

    另一方面,西线的战事却举步维艰。

    河北三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赵鞠配合钱知微起兵攻打北都,亲率主力向南推进。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龙城距离范阳镇不远,如能一举占领北都,震慑关中,那么他大可自行其便,不用再看钱知微的脸色行事了。

    出于这样的考虑,名义上是佯攻,赵鞠却调集了范阳镇最精锐的兵卒攻打龙城,前锋的就是他麾下的宿将赵瀛。

    赵瀛是赵鞠的族人,出身行伍,积功至游击将军,后得赵鸿途一力提拔,做过一任幽州刺史,又回到节度使麾下领兵。赵瀛深深打上了赵鸿途的烙印,绝不可能改换门庭,来自檀州行军司马赵荥的威胁如针芒在背,他努力想为节度使嫡子分忧,却束手缚脚,只能坐视赵荥一路崛起,将赵鸿途打落尘埃。

    他不得不承认,赵鸿途远不是赵荥对手,范阳镇只有交到赵荥手里,才能保住这一块基业。

    这次赵鞠命他领兵充当先锋,首攻龙城,而把赵荥放在后方,赵瀛认为是节度使大人有意给他一次机会,如能顺利攻下北都龙城,挟大功请愿,或许赵鞠会顺水推舟,令嫡子赵鸿途复起。机会难得,事关重大,赵瀛暗暗提醒自己,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打下龙城!

第九十五节 弓开如满月

    北都龙城墙高河宽,易守难攻,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抱着为嫡子张目的念头,赵瀛亲率五千兵马,马不停蹄,风驰电掣席卷至城下,叫嚣邀战,但城中却偃旗息鼓,没有半点动静。他登高极目望去,只见垛墙后只有为数不多的官兵,一个个有气无力,似乎没有吃饱饭。

    早就听说龙城副留守兼龙城尹唐献仁是个贪婪短视的鼠辈,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声名狼藉,但他背后有朝廷重臣撑腰,军方意见虽大,却始终奈何不了他。大梁国每况愈下,这样的饭桶驻守龙城,根本没必要太过谨慎!赵瀛顿时放下心来,他派出手下心腹大将洪涛,率八百精壮试探攻城,一声令下,兵卒齐声发喊,逼迫百姓为前驱,填平护城河。

    附近百姓不分男女老少,在明晃晃的刀枪威胁下,为活命计,只得拆屋伐木,负土石填河。北都承平日久,未遭兵祸,城外村落人丁繁衍数百户,赵瀛大军来得迅速,百姓不及撤入城中,尽被执去,活人冒箭矢上前,死人拿尸身填河,一时间哀嚎遍野,惨不忍睹。

    赵瀛骑一匹高头大马,遍体黑亮,四蹄雪白,号称“乌云踏雪”,是赵鸿途赐下的良驹,在范阳军中也数得上名号。他目睹官兵残杀无辜百姓,面无表情,心如铁石,有道是“慈不掌兵”,乱世人命贱如狗,与民生息爱民如子这种事,等平定了天下再说。

    上苍站在了赵瀛一边,北都护城河年久积淤,城头箭矢又稀稀拉拉,不过半日光景就被填平,洪涛早有准备,推出十八架云梯,亲率劲卒,奋不顾身蚁附而上。城头顿时乱成一锅粥,人来人往,沸反盈天,龙城尹唐献仁根本不敢露面,一顶盔贯甲的偏将大声吆喝弓箭手,却根本没人理睬他,眼看着云梯上爬满了人,那偏将急得直跺脚,却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挡。

    赵瀛熟视良久,确认乱象并非作伪,用马鞭指着城头,冷笑道:“就那些光吃饭不拉屎的饭桶,掐死他们比掐个蚂蚁

    还简单!”

    亲卫黄贲好歹读过几本兵书,本担心长途跋涉,人马疲惫,士气难免低落,但龙城显然毫无戒备,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看洪涛当先杀上城头,不觉松了口气,凑趣道:“大将军威名远播,天兵压城,彼辈早就吓得屁滚尿流,生不出抵抗之心!”赵瀛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心中尚有三分清明,奉承话听在耳中虽然舒服,但兵者凶器也,大局未定,丝毫不可大意。

    盅茶工夫,洪涛便率麾下儿郎翻过垛墙,站稳脚跟,如虎入羊群,大肆杀戮。战事呈现一边倒的局面,城楼很快失守,洪涛趁机砍断铁链放下吊桥,驱散了瓮城中的官兵,奋力推开沉重的城门,仰天大笑,意气风发。

    机不可失,赵瀛当即命大军杀入城去。

    北都乃拱卫京师的坚城,早在出发之前,赵瀛为激励士气,许诺攻破龙城后,纵兵大掠,屠城三日。原以为是场苦战,攻坚战,消耗战,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得手,将士们想到可以烧杀掳掠一番,一颗心顿时变得火热,担心主将改主意,争先恐后拍马上前。

    先头部队涌入瓮城,势如破竹,杀声震天,赵瀛见兵将迫不及待进城掳掠,乱象渐生,不觉皱起眉头,勒住马匹,提气叫道:“攻下龙城,屠城三日,本将军决不食言——”

    话音未落,“砰砰”两声巨响,粗如儿臂的铁栅栏轰然落下,把瓮城拦成一个铁笼子。无数官兵一拥而出,将抢先入城的兵将团团围拢,箭如飞蝗,尽数射成马蜂窝,再从容炮制困在瓮城里的兵卒,洪涛当场阵亡,数百名骁勇劲卒没有一个逃得性命。

    赵瀛大惊失色,几乎坐不住马鞍,“中计了!”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心底冰凉,急忙圈转马头向城外驰去。一声梆子响,官兵出现在城头,弯弓搭箭,箭如雨下,先锋顿时溃不成军,水银泻地般四处逃窜。

    赵瀛仗着马

    匹神骏,几个起落逃到百步之外,回头望去,只见天地间染上一层绯红的血色,跟随自己南下的士兵被利箭洞穿,成百上千倒在血泊中,哀号声抽泣声辗转于风中,渐趋微弱。侥天之幸,鬼使神差,恰好在瓮城前勒住马匹,如果再多走几步,他早就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堆烂肉了!想到这里,赵瀛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兀自惊魂未定。

    亲卫黄贲背上中了三箭,血流如注,好在不是要害,勉强还撑得住,他伏在马鞍上,用枪杆拼命敲打着马屁股,向赵瀛急急奔来,声嘶力竭叫道:“赵将军,赵将军,有埋伏!弟兄们……弟兄们……”

    赵瀛心中异常恼怒,黄贲这一嗓子,非但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而且让军心愈发涣散。他忍不住厉声斥道:“废物!混蛋!速速住口!”说时迟,那时快,百步开外的城头之上,一人抬硬弓,挽长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利矢正中黄贲后背,力量大得惊人,竟将他连人带马牢牢钉死在地。

    赵瀛倒抽一口冷气,拔马驰出十余步,扭头望去,只见垛墙后一人缓缓放下长弓,虎背熊腰,面目模糊不清,岳峙渊渟,神威凛凛。唐献仁向来心胸狭窄,嫉妒贤能,什么时候起用了如此了得的人物?联想到这位龙城副留守兼龙城尹从始至终没有露面,赵瀛心生明悟,因陋就简,心狠手辣,视百姓为弃子,打赢这一仗的,应当另有其人!

    叛军先锋死伤惨重,龙城守军士气大振,抬起铁栅栏,拖开瓮城里的尸体,踏着血肉乘胜追击,赵瀛何尝不知大势已去,只得长叹一声,弃下败军向东北逃亡。官兵趁势掩杀,只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追出百里,才缓缓勒马而归。

    赵瀛猜得没错,唐献仁身后有高人指点,储君与淮王的争斗,终于浮出了水面,三镇叛乱只是导火索,整个大梁国都坐于火药堆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席卷天下的大灾难。

第九十六节 猪油蒙了心

    大梁国在震荡和惶恐中度过了乾泰十六年。

    西北叛乱绵延多年,久久未平,有愈演愈烈之势,却好比溃烂的外伤,不至威胁性命,邓朴很早就意识到,河北三镇才是动摇大梁国运的心腹大患。他竭尽所能,明里暗里削弱藩镇的兵权,却始终未能如愿,而淄青节度使李烈和山南东道节度使侯希楷联手作乱,给了藩镇进一步壮大的机会,朝廷好不容易平叛,三镇尾大不掉,割据之势已成定局。

    在那一次平叛中,邓朴的两个儿子和三个孙子都战死沙场,与无数忠心耿耿将士一起葬身在黄土下,朝廷元气大伤,藩镇犹如毒瘤生于膏肓,不可触动,只能姑息妥协,避免触动河北的骄兵悍将。邓朴权衡利害,决意用生命最后十年,暗中谋划布局,不惜一切代价,彻底解决河北三镇,为朝廷永绝后患。

    河北三镇位于大梁国北方边境,如一道屏障,肩负阻绝胡人南下的重责,朝廷一旦与三镇节度使撕破脸皮,彼辈丧心病狂,很可能引狼入室,勾结胡人兴兵作乱。西北叛乱打打停停,朝廷岁入捉襟见肘,天灾**,最艰难的几个年头,连百官俸禄都未能足额发放,为了避免大梁国陷入全面混战,邓朴不得不谨慎从事。

    邓朴深思熟虑,从三个方面加以部署,一是遣使与胡人的首领联络,消除潜在的威胁,二是扶持邓去疾邓茂父子,利用江都大营训练新军,三是控制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确保江南的财赋万无一失。

    这些部署耗日持久,收效缓慢,但大梁国就像一个重症缠身的病人,经受不起猛药的摧残,只能徐徐图之。然而局势的演变往往出人意表,邓朴万万没想到,赵帅赵伯海竟横空出世,从西北叛军中脱颖而出,占据夹关天险,勾结胡人觊觎中原,河北三镇忽起内乱,羊氏满门覆灭,胡人大军南下掳掠,三镇开门揖盗,防线形同虚设。

    是不能打,不敢打,还是不愿打,朝廷已经无力追究了,天子梁元昊匆匆移驾扬州,留储君梁治平镇守京师,

    形势危急,天下震动。邓朴原以为此战旷日持久,死难无数,没想到一夜之间胡人竟仓皇退去,局势急转,三镇节度使闻讯,立刻换了一副忠于朝廷的面孔,调兵遣将沿途截杀,胡人一溃千里,死伤惨重,没有十年八载恢复不了元气。

    有道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梁元昊弃城而走,民怨如沸,梁治平力挽狂澜,众望所归,士林已有“天子退位,储君登基”之议,在宰相魏国祥的劝说下,梁元昊只得继续滞留扬州,迟迟未能回转京师。

    邓朴隐约得知,胡人退兵的真正原因,是仙城修道人暗中出手,跋涉数百里,单人只剑,一气斩杀数十胡将,这才奠定了胜局。储君梁治平得华山宗支持,而这位仗剑破敌的修道人,正是来自华山宗的剑修李希夷。大梁国是仙城扶持的俗世王朝,邓朴并不在意陛下百年之后谁人继位,人心所向,天时地利人和齐备,他雄心勃勃,正待一举解决藩镇,忽患中风,半身不遂,眼看撑不过百日。邓朴不甘心死在病榻上,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扬州城,陈述利害,说动天子梁元昊调邗军北上,毕其功于一役。

    邗军拔营徐徐北上,邓去疾避人耳目,轻车简从,先行一步潜入京城探望老父。邓朴寿元原本所剩无几,但服下华山派掌门所赐丹药后,居然吊住了一口气,精神亦恢复了几分,根本不像将死之人。夜深人静,邓去疾向老父推心置腹,坦言储君镇守京师,转危为安,天下归心,连当今天子都心存忌惮,若再收回河北三镇,令天子何以自处?难不成当真让位与储君?何况,储君一旦登基,淮王梁治中又该如何是好?

    邓朴知晓邓去疾与淮王过从甚密,却没想到,他将身家性命和五万邗军尽数押在他身上,视储君为仇雠,插手皇家纷争。震惊之余,邓朴用力拍打病榻,怒斥邓去疾不分轻重缓急,无论谁登上天子之位,都少不得邗军的支持,他又何必猪油蒙了心,掺和天子家事!河北三镇乃大梁国心腹之患,时机稍纵即逝,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扫平三镇,

    奠定大梁国今后数十载长治久安。

    邓朴喝令邓去疾跪下听命,邓去疾见劝说不动,便狠心亲手弑父,一掌震断他心脉。邗军不可轻动,河北三镇必须反,梁元昊只能让位给淮王梁治中,大梁国迁都扬州,这是他与淮王秘议的结果,无论谁都不能阻挡。

    至于储君挡了淮王的路,那就只能将这块石头踢走了。

    命运就这样开了个恶意的玩笑,对暮气沉沉的大梁国来说,邓朴暴亡无疑是沉重的打击,河北三镇的叛军分东西两路齐头并进,邗军迟迟没有动静,朝廷无人可用,枢密使闻达对着地图彻夜难眠,陷入两难的境地。东都残破,北都糜烂,可堪一战的兵将都驻扎在天京城,陪都可失,京城不能失,闻达不敢抽调城内驻军,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一面起用赋闲在家的张道猷,一面召集各路义师共赴国难。

    邓朴已死,闻达孤掌难鸣,只能自个儿拿主意,他跟府中幕僚商议再三,决定让张道猷去往东都募兵,想方设法守住渭河一线,勤王义师奔赴北都,相助龙城尹唐献仁守城。

    中原武林历来以少林武当为首,但胡人南下,京师危急,二派却存了明哲保身的心思,只遣若干弟子虚应故事,华山派掌门厉轼挺身而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背后更有仙城华山宗的支持,可谓名至实归。但这一次驰援北都,华山掌门不知何故未曾露面,华山派亦早已撤离京师,不知所踪,群龙无首,嵩山派掌门丁双鹤勉强站出来,召集武林各派赴北都抵御外寇。

    行至半途,一人飘然而至,夤夜找上丁双鹤,自称是华山宗修道人胡慕仙,奉师门之命,前来助他一臂之力。丁双鹤早知澜沧派与华山宗结盟一事,闻言心中大定,拐弯抹角问起华山派的下落,胡慕仙笑而不答,只命他设法寻个知兵善战的将才来,凡间刀兵攻伐,他是不会轻易插手的。丁双鹤微微一怔,不插手攻伐,那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第九十七节 解铃还须系铃人

    魏十七于浮生之墓展露头角,操纵血气如臂使指,神通堪与古修士匹敌,众人看在眼中,无不为之忌惮,谁都不愿轻易得罪。星门闭合,小界隐匿,突厥草原回复往日的平静,人妖二族修士纷纷回转,向各自宗主族长禀告所见所闻,华山宗长老泉松鹤本打算唤了胡慕仙,同去面见宗主左静虚,不想大长老涂真人一道飞符,二话不说将胡慕仙带走。

    渔阳山囚龙崖上,胡慕仙跪在师祖涂真人跟前,战战兢兢,从荒岛被擒、吃尽苦头说起,如瓶倾水,如实道来,特意点出魏十七与羊护形貌虽异,实是一人,而羊护原是华山派的弃徒。涂真人不知活了多少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一听便知,多半有大能夺舍了羊护的肉身,借尸还魂,重入此世。他捋着山羊胡须,老脸不动声色,问道:“之前回转宗门,为何只字不提?”

    胡慕仙满脸委屈辩解道:“之前也想禀告师祖,谁都话到嘴边,就迷了心窍,口不能言。”

    迷了心窍,口不能言?涂真人似乎记起了什么,凝神看了他数眼,抬手牵引灵力,凭空画了一道符箓,扭曲蜷缩,化作米粒大小一点精芒,轻轻点入他眉心。胡慕仙叹为观止,这是符修登峰造极的手段,仙城之中再无第二人,却浪费在自己身上,心中不禁有些惶恐。

    探查良久,涂真人散去灵力,沉吟道:“你被那魏十七做了手脚,连我都看不清根脚,无能为力。”

    胡慕仙目瞪口呆,颤声道:“是……什么时候……的事?”紧张之情并非作伪,但与此同时,胡慕仙亦感到一丝痛快,一丝得意,原来在魏十七心中,自己的分量是如此之重,值得暗中做下手脚,连涂真人都窥不破!

    涂真人道:“多半是在荒岛之上,此事须怪不得你,解铃还须系铃人,那魏十七……确是了不起的人物,如非必要,还是莫要得罪的好!”他对魏十七的来历隐隐有所猜测,不过对方既然放开禁制,借胡慕仙

    之口道明来意,显然打算以醍醐宗宗主的身份回转仙城,先跟华山宗打个招呼,此事阻不得,也不必阻。

    涂真人胸中有了成算,细细问起魏十七在俗世所作所为,胡慕仙对此知之不多,涂真人记起华山宗有一弟子常驻人间,似乎还是大梁国天子的贵妃,一客不烦二主,当下命胡慕仙执一道符箓,去人间再走一趟。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何况开口的是祖师爷,胡慕仙乐得避开宗主询问,水都不顾上喝一口,便匆匆离开渔阳山,马不停蹄赶往人间打探消息。

    天子后宫有一后、四夫人、九嫔,正一品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夫人,正二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其中赵贵妃德容出身仙城华山宗,资质虽不出众,为人却精细乖巧,颇有心计。一国之后不便染指,夫人却无妨,宗主左静虚命赵德容驻留人间五十载,充当梁元昊贵妃,待天子驾崩后回转仙城,许诺收其为记名弟子,拜入左静虚门下。

    人间五十载匆匆而过,况且梁元昊未必熬得到那一日,宗主千金一诺,赵德容自然感激涕零,委身下嫁大梁国天子,执拿后宫权柄,虽非皇后,贵似皇后。扬州韩家以“谋逆罪”论处,满门抄斩,种下他日的祸根,但真正的凶手,却是应华山派掌门翁孤山之请,身处深宫的贵妃赵德容。在赵德容,只是随口吩咐一声,在奔走之人,这是贵妃口谕,仙家旨意,就连梁元昊得知此事,也没有多说什么。区区一个韩家,与仙城华山宗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胡慕仙问明御驾所在,赶到扬州城,以华山宗上使的名义参见天子,觅一静室,唤贵妃赵德容前来问话。贵妃居四夫人之首,仅次于皇后,但在华山宗上使跟前,赵德容无人庇护,只能乖乖听从胡慕仙指使,不敢有丝毫违抗。

    好在胡慕仙也没有为难她,和颜悦色问了几句,祭起一道符箓,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的威压轰然

    降临,声如洪钟,赵德容如失神的木偶,有问必答,言无不尽。胡慕仙对人间争斗不甚关注,赵德容却似蜘蛛盘踞于蛛网中央,留心收集各路线报,事无巨细,悉数铭记于心。涂真人盘问羊护的一举一动,赵德容所知不多,事实上,直到邗军将领邓茂奉命剿灭天龙帮,羊护其人才真正进入她的视野。

    从赵德容口中,胡慕仙得知天龙帮在范阳镇浴火重生,成为幽州刺史赵荥的得力臂助,此番三镇叛乱,赵荥领兵押解粮草,往北都龙城而去,天龙帮倾巢出动,夏荇夏芊羊护俱与之同行。这是羊护最近的消息。胡慕仙心中感到纳闷,他不想方设法去往仙城,厕混于藩镇叛军中做什么?

    盘问了小半个时辰,涂真人命赵德容退下,符箓急速闪动,灵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最后一言,让胡慕仙去往北都龙城,会一会羊护,问他逗留人间,究竟有何打算。胡慕仙忙不迭答应下来,伸手摘下符箓,沉吟良久,忽然明白这一问的真正用意,天地铸局,万物为棋,涂真人默认羊护亦为执子之人,有实力与华山宗掰一掰手腕。想通这一节,胡慕仙顿时激动起来,愈发坚定了倒向他一边的决心。

    胡慕仙辞别天子梁元昊,离开扬州,夤夜追上丁双鹤一行,稍一表明宗门来历,便被奉为上宾,一路小心伺候。胡慕仙知晓丁双鹤的用意,却不愿插手凡间争斗,命他另寻个知兵善战的将才,丁双鹤这才暗暗告知胡慕仙,勤王义师中混有一人,乃是枢密使闻达的侄儿闻擒虎,兵法武功俱是上上之选。原来龙城副留守兼龙城尹唐献仁昏聩贪婪,百无一是,单凭丁双鹤一行,恐怕制不住他,故此闻达命侄儿持虎符同往龙城,一切以战事为重,必要时可拿下唐献仁,夺了他兵权,自任龙城尹。

    三镇叛乱,东都北都遇袭,闻达辅佐储君固守天京城,殚思竭虑,捉襟见肘,派不出一兵一卒,但明里暗里的手段,能用的都用了,剩下就听天命了。

第九十八节 泥菩萨供在堂上

    闻达的这个侄儿,实在是无人可用,才被想了起来。

    闻擒虎出身行伍,仗着几分本事,是个桀骜不驯的刺头,军营最重规矩,上下等级森严,偏生闻擒虎最不耐烦这套,年轻气盛,口无遮拦,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看在枢密使大人的面上,没人在背后打闷棍,但闻擒虎想要出人头地,却千难万难。他在军中混了这些年,上不上下不下,没奈何,只得辗转回到京师当一个都头,结交游方术士,整日介喝酒滋事,连闻达都看不过去,若非三镇叛乱,北都告急,断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气到了,挡也挡不住,闻擒虎到得龙城,拿根鸡毛当令箭,龙城尹唐献仁乐得让贤,交出兵权,在数百亲兵家丁的簇拥下,运了十几车财物,打算弃城而逃。闻擒虎终于可以肆意妄为一番,第一道命令便是派兵抓回唐献仁,合家老小戴枷上锁关进大牢,财物尽数充当军饷,只留他一人软禁在官邸,严加看管,与龙城共存亡。

    乱世用重典,唐献仁贪墨无能,不得人心,但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堂堂龙城副留守兼龙城尹,留他一命,泥菩萨供在堂上,必要时作挡箭牌再好不过。旁人辛苦搜刮的钱财,使着不心疼,闻擒虎将唐献仁将金银赏赐给将士,激励士气,树立了威信。他见彼辈疏于操练,都非骁勇善战之士,便异想天开布了个陷阱,示敌以弱,诱敌入瓮城,来个瓮中捉鳖。偏生赵瀛急于求功,一头撞了进来,先锋部队全军覆没,赵瀛落荒而逃,仅以身免。

    赵鞠勃然大怒,亲率主力进逼龙城,再次向龙城发起猛攻。在那次攻防中,闻擒虎展露头角,在丁双鹤等一干武林好手的相助下,打了一场异想天开的歼灭战。

    龙城毕竟是北都,人烟辐辏,货物堆积如山,当年他在京师挥金如土,从游方术士手里学来的本事,终于派上了用场。闻擒虎使用了三条全新的火药配方:毒药烟球法,含有草乌头、巴豆、砒/霜等毒药成分,用于向敌阵施放烟幕,使敌方中毒而削弱战斗力;蒺藜火球法,含有沥青、干漆、桐油、蜡等易燃成分,

    布放于敌骑兵必经之地,以烧伤敌方马匹,阻止敌骑兵的进攻;火炮火药法,含有松脂、黄丹、砒黄、桐油等成分,用于火攻,以烧伤敌方兵将。

    一战成名,莫外如是,当赵鞠中军逼近龙城,骤然间火光四起,霹雳震响,叛军猝不及防,兵马炸营,将士伤亡惨重,陷入一片混乱中,闻擒虎趁机率军出城,直杀得叛军血流成河,四散溃逃。

    同样是尽人事,听天命,西线捷报频传,东线却一溃千里,东都司隶沦陷,魏博、成德二镇联军势如破竹,大军已打到潼关。潼关是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闻达严令张道猷死守潼关,不准后退半步,然而任谁都知晓,张道猷是守不住潼关的。枢密使大人病急乱投医,遣使星夜驰往龙城,调闻擒虎往潼关救火。

    去潼关替代张道猷?闻擒虎有些犹豫,正当来使催促之际,城外忽然响起隆隆鼓声,叛军去而复返,重整旗鼓攻打龙城,这次领兵的将领,正是幽州刺史赵荥。兵事急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闻擒虎义正严词回绝了使者,顶盔掼甲登上城头,扶着垛墙放眼望去,却见敌阵黑压压一片,刀枪如林,鸦雀无声,与之前的兵将截然不同。

    他心中不由一沉,眯起眼睛,目光落在为首的将领身上,看出几分门道,当下挽强弓,搭长箭,居高临下直指对方。赵荥仰头望向闻擒虎,心中有些好奇,大军压境,龙城糜烂不可守,二度以奇制胜,以弱克强,了不起,但他还有什么手段力挽狂澜?

    闻擒虎深吸一口气,连珠三箭射出,胸中一阵空虚,肩臂酸软无力。他目不转睛盯着来将,却见对方不避不让,眼皮都不眨一下,身后窜出一人,作道士打扮,一剑将三枝长箭尽数拍落。闻擒虎皱起眉头,回头问道:“那厮是何许样人物?”

    嵩山派掌门丁双鹤道:“瞧此人身手,当是天龙帮第一高手一清道人。”

    闻擒虎哑然失笑道:“千军万马厮杀,第一高手又有什么用!”这话落在丁双鹤耳中,有几分不悦,不过他没有反驳,匹夫之勇一旦陷入

    军阵,刀枪齐搠,确实无有用武之地,否则的话,天龙帮也不至于被邗军轻易剿灭了。

    一清道人冲着闻擒虎咧嘴一笑,身形化作一抹灰影,倏忽掠过护城河,足登城墙,如履平地,如大鸟般扑上城头。守城的兵卒发一声喊,挺起长枪搠去,秋冥剑剑光暴涨,化作一汪秋水,十余颗血淋淋的头颅凭空飞起,尸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一清道人嘎嘎干笑,张口一吸,鲜血倒卷而起,尽数吞入腹中,双颊晕红,犹如服食了大补之物。

    闻擒虎被狠狠打一巴掌,好在他脸皮甚厚,从容道:“这厮如此凶悍,非同寻常,却要有劳丁掌门出手了!”

    丁双鹤苦笑连连,当真是“天龙帮第一高手”也就罢了,瞧他吸食鲜血的架势,分明是邪修一流,凡俗的武功怎能匹敌妖术,他抖了抖衣袖,低声叮嘱魏定海道:“快去请胡仙师来!”

    话音未落,赵荥抬起右手,鼓声大作,麾下兵将齐齐发一声喊,架起云梯蚁附攻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守城的兵将蜂拥上前,却被一清道人纵剑杀散,一道明晃晃的剑光,倏来倏往,翩若惊鸿,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无人可挡。

    胡慕仙听闻叛军有妖道助阵,暗暗嗤笑,看见骆驼说马背肿,玄门左道俱归仙城,多半是哪位同道受叛军招揽,略施手段而已。他不紧不慢登上城头,却见一清道人杀人如割鸡,大肆吞噬血气,心中不觉打了个咯噔,急忙扭头向城下望去,精芒闪动,目光如电,早望见赵荥身后有一人,身材窈窕,眉眼如画,看攻城看得兴致勃勃,正是夏芊。

    胡慕仙咳嗽一声,道:“丁掌门,龙城是守不住了,你若及早退去,尚可保全性命,再迟片刻,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丁双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一清道人道:“这一清妖道……连仙师都制不住吗?”

    胡慕仙坦然道:“一清道人背后有人,万万得罪不起,看在澜沧派的面上,我提醒一句,听不听在你。”

第九十九节 赶鸭子上架

    话说到这份上,丁双鹤一丈水退了八尺,暗自腹诽,怀疑胡慕仙在诓骗他,如此没节气,其人根本就不是华山宗的门人。一清道人也是人精,见胡慕仙气定神闲,出尘之姿,立于一旁袖手旁观,自然不会主动挑衅,只拣守城的兵将下手,杀了个痛快。

    叛军很快攻上城头,闻擒虎见大势已去,暴跳如雷,朝丁双鹤怒目而视,喝道:“丁掌门,你们的义师在哪里?你们就是这样勤王的?”他人虽桀骜,却也知晓分寸,只冲着丁双鹤发火,没有半点带到胡慕仙。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吸风饮露、长生不老的仙人,闻擒虎喜好结交游方术士,酒酣耳热之余,听他们说起仙城修道人,为之咋舌,拔根汗毛都比腰粗,动动手指满门挺尸,哪个得罪得起!

    丁双鹤做惯了掌门,闻言闷闷一气,但胡慕仙不愿出手,他如何敢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只得长叹一声,偃旗息鼓,招呼一干武林豪杰匆匆退去。闻擒虎夹枪夹棒说了几句,见他屁都没放一个,灰溜溜脚底抹油,哪还不知机,二话不说,弃了龙城守军,追着丁双鹤一同逃亡,一点都不见外。

    兵败如山倒,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赵荥便攻下北都龙城,遣使驰报节度使大人,请赵鞠入城主持大局。赵鞠在龙城脚下损兵折将,马匹又为火药所惊,不慎坠鞍,左臂青肿了一大块,不甚灵便。听得信使飞马来报,他呆了半晌,自觉面上无光,本不打算去往龙城,但为心腹所劝,不可滋生了嫌隙,当下命中军拔营,领了文武当先进驻龙城,论功行赏,与赵荥合力演了一出叔侄融融,其利断金的戏码。

    消息传到京师,闻达呆了半晌,拖着沉重的脚步,将噩耗告知储君,梁治平霍地站起身,茶碗落地砸得粉碎,东都北都双双沦陷,犹如螃蟹的两只大钳,将京师牢牢夹住,胡人不曾打到过天京城下,难倒这一次要据城死守吗?

    叛军势大,兵将久经沙场,非胡人可比,京师岌岌可危,一些心怀叵测之徒竭力怂恿储君避往扬州,现在走还来得及,一旦兵临城下,悔之晚矣。梁治平将目光投向闻达,这些时日坐镇京师,赶鸭子上

    架,他也有了几分人主气象,喜怒不形于色,沉声道:“闻大人觉得该如何是好?”

    千斤重担压在肩头,闻达犹豫良久,吞吞吐吐道:“殿下,邗军业已北上,却迟迟没有出现,邓去疾在等,等殿下弃京城而去,之前辛苦尽皆白费……”

    梁治平若有所思,道:“这样说来,只要我一日不离京师,哪怕天京城落入叛军之手,邓去疾也只会袖手旁观?”

    闻达苦笑道:“恐怕是这样的。”

    “他想要什么?”

    闻达看了储君一眼,欲言又止。邓去疾想要什么?他是淮王梁治中的左臂右膀,他要辅佐淮王登基称帝,打下铁桶江山,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邓去疾按兵不动,就是要等天京城在储君手里沦陷,再经淮王之手夺回来,如此明显的事,谁都不愿说破而已。

    梁治平声音转冷,幽幽道:“我那二弟不甘寂寞,这也就罢了,邓去疾挟兵自重,置大梁国安危不顾,其心可诛!”

    闻达心头一跳,皇子争位,乃是祸乱的根源,稍有不慎,国运悬于一线,但这是天子家事,他也不敢多言,忙岔开话题道:“殿下,天京城中粮草可支撑三载,但人心撑不了三载,若叛军围城,外援迟迟不至,最多一年光景,便无人可守。”

    天京城是大城,耳目众多,人情各异,上下齐心坚守一年是安慰储君的话,在闻达看来,气可鼓不可泄,天子避难,京师被围,本身就是沉重的打击,一旦士气衰落,人心不稳,连半载都未必守得住。

    储君梁治平皱起眉头,背负双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很快下定了决心,道:“京师不会再我手里沦陷的,叛军若要进城,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我意已决,与天京共存亡。”

    闻达老泪纵横,哽咽道:“殿下……这又是何苦……”

    梁治平道:“邓老将军病亡,守城之事就全靠你了,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闻达犹豫良

    久,掏心窝道:“既然殿下下定决心,老臣也不多劝,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邗军离开江都大营,邓去疾一意孤行,即便陛下旨意,也未必理睬,不过他终是大梁国的臣子,断不敢兴兵作乱,淮王也不至冒天下之大不韪,陛下要守京城,宜请仙城及早援手,一举破敌,震慑邪佞之辈。”

    梁治平微微颔首,心道:“父皇得华山宗支持,才稳坐帝位,这些年献与仙城的供奉,华山宗额外多得一成,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左静虚若不想将这一成供奉拱手让人,就须辅佐我登基称帝。”他身为天子储君,自然知晓仙城的隐秘,左道一十三宗之首“轩辕派”亦有意染指大梁国帝位更替,他们选中了淮王梁治中,若非有修道人在背后支持,他的那个好兄弟又何至于羽翼丰满,手眼通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战事出现了短暂的停滞,钱知微的大军并没有顺利拿下潼关,一来因为张道猷屡败屡战,痛定思痛,豁出性命死守潼关,二来常山郡和平原郡反水,切断了钱知微的归路,大军腹背受敌,不得已先回师解除后患。

    魏博、成德联军驻守东都司隶,赵鞠得讯亦按兵不动,京师得到短暂的喘息。远在扬州的天子梁元昊怒火攻心,邓朴病故,邓去疾手握重兵,却销声匿迹,不知去往了哪里,京师的告急文书雪片般传来,他手头无兵亦无将,愤怒之余,倍加觉得凄凉。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焦头烂额之际,西北又传来急报,赵伯海露出狰狞獠牙,亲率叛军东出夹关,摧枯拉朽连克数城,往中原进兵。梁元昊几近于无语,他真心希望赵伯海与赵鞠在北都打上一仗,然而即便他不晓兵事,也知道这绝无可能,有偌大的肥肉在眼前,谁会去狗咬狗抢骨头啃呢?赵伯海是冲着天京城而去的。地发杀机,龙蛇起陆,大梁国能否保全,谁才是问鼎中原的真龙,一场前所未有的混战拉开了序幕。

    波诡云谲,千钧一发,华山宗胡慕仙却没事人似的,出现在距离龙城一百三十里的登天山中。

第一百节 观其貌听其言

    登天山高峻入云,雪线以上人迹罕至,猿猱难攀,飞鸟绝踪,传说有仙人居于山顶,吸风饮露,夺日月精华天地造化,非有大毅力大机缘,万难一睹。魏十七兴之所至,一气攀上山顶,望尽江山如画,尘烟万里,长长吐出一道白气,滚滚如龙如蛇。

    等得片刻,一声清亮的鹤唳鼓风而至,云雾翻滚如潮,一点黑影出现在视线尽头,飞越千里万里,倏忽来到登天山顶,一修道人从鹤背飘然降临,头顶黄冠,手捧塵尾,单手打了个稽首,微笑道:“闻名已久,如雷贯耳,魏道友果是人中龙凤!”

    魏十七还礼道:“轩辕掌门过誉了,有缘一睹风采,得偿所愿。”

    此方天地,能当得起魏十七一礼者寥寥无几,那乘鹤而来的修道人大有来历,正是仙城左道之首,轩辕派掌门轩辕青。

    天降异兆,重宝出世,人妖二族修士前往突厥草原寻求机缘,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及至浮生之墓的消息传回仙城,轩辕青得知醍醐宗死灰复燃,华山宗泉松鹤与澜沧派杜斯人二位长老越俎代庖,许诺魏十七回仙城执掌醍醐宗。他沉吟良久,命童子取来宗卷,细细翻检过,醍醐宗确有一魏姓弃徒散落在外,侥幸逃过灭门之劫,不过他一眼看出蹊跷,区区弃徒,纵为运数所钟,也到不了如此境界,其中定有蹊跷。

    轩辕青原本打算,待魏十七来到仙城后,召其一见,观其貌,听其言,再决定是否认可醍醐宗为左道之一,然而数日后得法相宗宗主泰羽上人传书,转述魏十七其人其事,侵夺血气,神通诡异,李希夷、田嗣中、蒲道人三人联手都留不下他,他心神不定,顿知有异,破天荒离开仙城,去往人间,约魏十七见上一面。

    闻名不如见面,轩辕青只看了一眼,便知魏十七乃上古之时酿成泼天大祸的“血气种子”,一身邪功深不可测,醍醐宗弃徒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再听其言,“有缘一睹”,不是有幸一睹,“得偿所愿”,而非三生有幸,这是何等傲气,何等自信,轩

    辕青窥不破他的虚实,忍不住想伸量一番,转念一想,又打消了念头。

    轩辕青道行极深,以人心映天心,一言一行都契合运数大势,他察觉不可妄动机心,当即坦诚以对,道:“吾有一事,念兹在兹,深感担忧,敢问魏道友可是传说中的‘血气种子’?”

    魏十七不以为忤,道:“轩辕掌门既然问起,不打诳语,‘血气种子’云云,是,也不是。”

    轩辕青道:“此话怎讲?”

    魏十七道:“‘血气种子’者,受制于血气,神识沦丧,为祸惨烈,上古之时业已铲除,余孽绵延至今,不成气候,暂且无有大碍。魏某亦修炼血气,血气为我所用,犹如利刃操于人手,当出鞘则出鞘,当深藏则深藏,不得自主,轩辕掌门大可放心。”

    轩辕青郑重道:“道友可否确定,血气壮大,亦不至为祸?”

    魏十七笑而不答,许愿道:“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天为地。为旱作润,为漂作筏。饥食渴浆,寒衣热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若有浊世颠倒之时,吾当于中作佛,度彼众生矣。”

    轩辕青闻言心中忽然一轻,对方此愿虽非道誓,却至高至远,上应天机,言出而法随。仙城之中,玄门左道俱属道门一脉,佛门式微已久,沦为凡间愚夫愚妇的迷信,“吾当于中作佛,度彼众生”这一言分量极重,难不成他身怀佛门神通,才得以压制血气暴戾?

    人心映天心,人意合天意,轩辕青见对方顺应天地大势,并非祸乱根源,念头通达,不再多此一举,打探对方出身来历,当下诚心诚意邀请魏十七重归仙城,入主醍醐宗,为左道再添一臂助。

    醍醐宗原本就是左道旁门,血气秘术更与玄门相抵牾,比起泉松鹤和杜斯人的许诺,轩辕青显然更有诚意,二者并不矛盾,魏十七略加思索,答允了他的邀请,但他尚有未了之事,或恐要在人间逗留一年半载,才会动身去往仙城。

    对修道人来说,一年半载犹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轩辕青并不在意,但他在意的却是另一事,关系到左道与玄门的大势之争。他稍一沉吟,向魏十七挑明大梁国储君梁治平与淮王梁治中之争,背后是华山宗与轩辕派在扳手腕,争夺那额外的一成供奉,左道若能胜出,醍醐宗亦可分润一二。他婉言劝魏十七,如不打算插手俗世王朝兴废,转而扶持他人,不妨倾向于淮王,免得天下大乱,短了仙城供奉。

    原来还有这一层关节,魏十七倒并不知晓,听轩辕青的口气,仙城各宗派对大梁国的供奉颇为看重,他本打算借天龙帮之手,扶持赵荥逐鹿天下,至少弄个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当当,现下看来,似乎宜斟酌行事。他微微颔首,没有明确答复,轩辕青知道他听进去了,但如何处置,还没有拿定主意。

    人修也罢,妖修也罢,说到底,都是强者为尊,在轩辕青看来,魏十七乃是上古遗留、硕果仅存的“血气种子”,神通手段深不可测,万一激怒了他,反而得不偿失,只可怀柔,不可强迫。储君与淮王之争,他只提了一句,言明利害干系,就此轻轻放过,转而与他谈论仙城的种种道法,虽是浮光掠影,浅尝辄止,对魏十七而言却正中下怀,他知晓轩辕青是主动示好,心中记下了这个人情。

    二人在登天山顶谈论了三天三夜,各有所获,轩辕青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跨鹤飞腾而去,径直回转仙城,不再过问人间事。魏十七独立冰雪,沉思了良久,方才转身下山,一路看尽登天山风光,孤身只影,满身风霜,回到北都龙城下榻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夏芊迎上前来,也不问他去了哪里,眼波流转,嘴角噙笑,拉着他的手指絮絮叨叨,陪他饮酒取暖,隔了许久才想起胡慕仙,心中觉得过意不去,忙提了一句。魏十七不置可否,又喝了五七杯酒,让夏芊去请他进来一晤。

    胡慕仙已等候多日,直到此刻才见到魏十七。

第一百零一节 三分天下

    赵荥攻下北都龙城,兵败如山倒,守军逃的逃,降的降,乱成一锅粥,大势已去,闻擒虎跟着丁双鹤一行弃城而逃,临走之时,他下令将龙城副留守兼龙城尹唐献仁放了。唐献仁满腹怨气,家眷还关押在大牢里受苦,多年搜刮的钱财一毫未剩,他将心一横,提着官袍主动请降,为叛军安抚百姓,封存钱粮,省去了赵荥不少手脚。

    赵荥治军极严,连砍十余颗脑袋,高高挂在城头,制止骄兵悍将进城掳掠,任谁的面子都不给,赵瀛待要上前分说,也被冷冰冰顶了回来。他心中恼火,却也无话可说,龙城不是他打下来的,当初为激励士气,“屠城三日”的许诺,权当放了个屁。

    叛军乱了一阵,在赵荥的铁腕压制下,很快消停下来,控制住局势。龙城乱了一阵,唐献仁瞪起眼睛咬紧牙关,威压恐吓,软硬兼施,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一安抚妥当,交了个投名状。未免赵鸿途之流挑拨离间,赵荥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斟酌言辞,遣使急报范阳节度使赵鞠,龙城已克,请大人入城主持大局。

    胡慕仙巴巴地留在城里,找上天龙帮少帮主夏荇,甫一见面,顿时吃了一惊,少帮主满面皱纹,白发苍苍,俨然成了“老”帮主,当是中了什么邪法妖术,精气为人夺去,寿元无多矣。夏荇听得来人系华山宗上使,不敢怠慢,问明了来意,面露为难之色,羊护并不在城中,而是去了百余里外的登天山,不知何时才会回转。

    胡慕仙向城中耆老问明登天山方位,赶去拜见魏十七,谁知才刚踏入登天山地界,神魂一阵迷失,不知不觉南辕北辙,掉头回到龙城脚下,才豁然醒悟。如此三番五次,胡慕仙终于确定涂真人所言“做了手脚”一事确凿无误,而魏十七入登天山另有要事,无暇理会他。什么样的人物,比仙城华山宗大长老的徒孙更要紧?胡慕仙觉得受了伤害,悻悻然回到龙城,耐着性子等候魏十七,为免误事,还特地托夏芊通报一声。

    夏芊承他万里相送的情分,亲手

    奉茶,殷勤致谢,胡慕仙看了她一眼,啧啧称奇,此女只是一凡夫俗子,得修道人指点,从头修炼道法,年岁虽大了些,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道途却并未彻底堵死。看到夏芊,便记起魏十七的另一个美貌徒弟李一禾,心中若有所悟,魏十七之所以逗留人间,是想多收几个徒弟再去往仙城,醍醐宗再怎么破落,终归是左道宗门之一,总不能只有宗主孤家寡人一个,连个使唤人都没有。

    想通了这一节,胡慕仙自以为得计,琢磨着投其所好,为他多找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弟子。

    等了数日,魏十七终于回转龙城,召他相见。突厥草原一别,前后不过数月光景,再度见到魏十七时,胡慕仙几乎认不出来,他微一错愕,随即恍然大悟,原来魏十七又回复了“羊护”的身份,是华山派的弃徒,河朔羊氏的幸存者,夏荇的妹夫,夏芊的夫君,不过这些人间的身份,迟早会如焰火消失在夜空,浮生如梦,唯有追逐大道,方有一线长存不灭的可能。

    二人把酒言欢,谈笑晏晏,酒过三巡切入正题,胡慕仙的来意与轩辕青差相仿佛,华山宗欲扶持储君梁治平,魏十七置身其间,态度不明,他受涂真人之托,问他一句,究竟想要什么。涂真人的言下之意,若他要求并不过分,不妨退让一二,结个善缘,这其中的分寸,胡慕仙再清楚不过,符箓,丹药,宝材,飞剑,仙姬,都可以商量。

    大梁国的供奉不可短缺,这是仙城的底线,魏十七沉思片刻,问道:“龙蛇并起,天下大乱,若仙城不插手,你觉得叛军能不能入主中原?”

    胡慕仙早将自己视作正经修道人,哪里关心过人间的纷争,不过此番在扬州听赵德容谈及天下大势,好歹记了一些,当下依样照搬道:“梁元昊的三个儿子都不成器,守成之材,又不能齐心协力,大梁国岌岌可危,趁早退守江南,尚可绵延国祚,河北三镇节度使眼光短浅,胸无大志,最多割据一方,西北叛军中赵伯海是个人物,又得韩大略悉心辅佐,如

    无意外,多半是他打下天京城,占据中原腹地,至于谁人能一统天下,眼下还说不准。”

    魏十七看了他一眼,哂笑道:“这不是你的见识吧?”

    胡慕仙毫不犹豫卖了师门的老底,道:“华山宗有一赵姓女弟子,奉命在梁元昊后宫充当贵妃,这些内情都是她透露的。”

    魏十七赞了一句:“能有此等见识,了不起。”

    胡慕仙会错了意,道:“那赵德容资质虽差了些,为人甚是精细干练,过些年回转华山宗,我命她转投醍醐宗,供宗主驱使。”

    魏十七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道:“赵伯海勾结妖物,罪不可恕,天下战乱已久,亦尽早休养生息,不如北以渭河为界,南以大江为界,渭河以北藩镇故地,乃边境屏障,仍令三镇节度使驻守,江河之间中原沃土,归储君梁治平所有,大江以南鱼米之乡,归淮王梁治中所有,各守其境,剿灭赵伯海,将妖物逐出夹关,不得越沧岭半步……如何?”

    胡慕仙稍一琢磨,心下了然,华山宗支持储君梁治平,轩辕派支持淮王梁治中,划江为界,各得其所,庶几可免除一场纷争,至于河北三镇,分明被魏十七视作禁脔,有意命赵荥拿下。三分天下,兹事重大,魏十七尚未入主仙城,便从华山宗、轩辕派虎口夺食,令他为之乍舌。胡慕仙不敢自专,只答应向涂真人陈说此议,结果如何,谁都无法预料。

    魏十七提起酒壶,为他斟满美酒,胡慕仙受宠若惊,双手端起满饮一杯,觉得芳冽醇香,滋味绵长。魏十七不经意说起,过去数日在登天山顶,与轩辕派掌门轩辕青坐而论道,相谈甚欢,再过些时日,他将携门人将去往仙城,至于是入左道,还是归玄门,尚在犹豫中。

    胡慕仙闻言豁然开朗,魏十七并非真正的醍醐宗弃徒,血气秘术亦不一定归于左道旁门,待价而沽,莫外如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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