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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二节 一朝天子一朝臣

    乾泰十七年春,销声匿迹已久的邗军突然出现在东都城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枯拉朽,一举击破魏博、成德二镇联军,收复司隶。钱知微大败而逃,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原先打下的地盘尽数弃守,毕之镰慌不择路,糊里糊涂退避东海,被淮扬水师迎个正着,炮轰中军,一命呜呼。

    邓去疾这一仗打得酣畅淋漓,究其根源,有仙城修道士出力,以道法击破钱知微麾下最精锐的“披甲营”,叛军陷入一片混乱,才得以克敌制胜。东都二度经战火洗礼,破败不堪,几成一片废墟,邓去疾在司隶休整一日,缓缓向北压进,驱逐叛军逃回藩镇,并未存了斩草除根的意图。钱知微丢盔弃甲退回魏博镇,惊魂未定,却得知范阳节度使赵鞠大军压进,连下数州,已兵临城下。

    东都大败,人心惶恐,赵鞠终于露出獠牙,背信弃义,反咬魏博镇一口。钱知微收拢残兵败将,奋起抗争,二军在卫州澶州一线连战数日,死伤惨重,僵持不下。幽州刺史赵荥亲率本部兵马,从侧后方发动夜袭,一清道人神出鬼没,斩杀数名大将,闯入中军大营,生擒钱知微,与赵鞠里应外合,大破魏博军。

    大势已去,钱知微胆气沦丧,为保住性命,向赵鞠请降。赵鞠见他憔悴颓废,垂垂老矣,全无一世枭雄的神气,动了恻隐之心,许诺只要他说服魏博诸州举城投降,便可解甲归田,当个富家翁,颐养天年。

    毕之镰死,钱知微降,赵鞠反戈一击,吞并魏博、成德二镇,已成定局。对钱知微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他宁可把性命押在赵鞠的空头许诺上,也不愿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架着刀,一个州一个州拉过去示众逼降。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博节度使现身说法,麾下文武爱惜性命,自然顺水推舟,献城投降,赵鞠也不大动干戈,抽调兵将随行,留下数名心腹监管,命彼辈官复原职,以观后效。一口气吞并了这许多地盘,范阳镇也没那么多人可用

    ,多半还是魏博镇的旧人撑场面,众人心中有数,兢兢业业,打起十二分小心,以免被新主捉了错,平白丢了官位。

    赵鞠恍如置身梦中,兵不血刃拿下了魏博镇,大军徐徐向成德镇进发,毕之镰麾下大将毕方缚了他几个儿子,献至赵鞠行营中求降。赵鞠着实褒奖一番,赏赐金银绸缎,命毕之镰带领本部兵马为前驱,诸州闻风而降,纷纷遣使纳降表,前后不过半月光景,便平定了成德镇。

    至此河北三镇尽数落入赵鞠之手,但无论是范阳旧部,还是魏博成德的降人,心中都清楚,这一战最大的功臣是幽州刺史赵荥,赵荥背后有修道士支持,其地位不可动摇,赵鞠不过是虚领其名罢了。果不其然,赵鞠遣使上表请功,飞骑送入京师,将三镇叛乱的罪责尽数推在钱知微与毕之镰身上,厚颜无耻,将平叛之功归于己,并请封侄儿赵荥为魏博、成德节度使,叔侄同心,为大梁国守护边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其时邗军业已撤离东都司隶,却并未回转江都大营,而是渡江南下,往建宁而去。天京城又一次转危为安,闻擒虎收复北都龙城,张道猷收复东都司隶,不管有多少水分,大梁国对外声称平叛大捷,军民士气大振。储君梁治平才刚松了口气,就收到赵鞠的请功奏章,他沉吟良久,唤来枢密使闻达,待他看过奏章,问道:“范阳节度使为何不向父皇请功,反把奏章送到这里?”

    闻达眉头紧锁,琢磨了片刻,心头忽然一跳,他按捺下不详的预感,故作镇定道:“赵鞠此举,不,赵荥此举意味深长,他兴许在暗示什么……陛下暂且观望数日,或许会有什么变故……”

    梁治平目视闻达,微微颔首道:“就如爱卿所言,暂且压一压,不过此番平叛赵荥居功至伟,任魏博、成德节度使一职名至实归,爱卿不妨先斟酌一二。西北叛军未退,终究还是要打一仗,邗军八成是指望不上了,须得倚仗河北三镇的精兵强将,才可保全京师

    不失。”

    闻达深知储君背后有仙城华山宗支持,多半得了什么消息,故有此言。他脸上不动声色,心底暗暗叹息,大梁国虽能延续国祚,天下却从此南北对峙,不过说到底,这并非坏事,储君和淮王都是人中龙凤,与其斗得两败俱伤,不如各退一步,分江而治。

    果不其然,数日后,天子梁元昊忽起归思,不听淮王挽留,携近侍嫔妃匆匆启程,轻车简从返回天京旧都,半途染病身故,遗诏命储君梁治平继位。淮王梁治中以奸佞矫诏为由,不奉储君为帝,划江为界,自立人主,以建宁为都,国号“南梁”。梁治平亲迎天子灵柩回转京师,才行出百里,信使飞骑来报,西北战事又起,赵伯海趁大梁国动荡不稳,亲率叛军席卷而来,连破十余座城池,悍然奔袭天京城。

    枢密使闻达泣血相劝,梁治平哀恸之下,从善如流,掩面驰归主持大局,一面急调张道猷尽起东都之兵,星夜奔赴京师阻击叛军,一面下旨册封赵荥为魏博、成德节度使,速速出兵平叛。赵荥接到旨意,亲率大军出魏博镇,与闻擒虎北都军汇合,于秦云山下严阵以待。

    叛军距离天京城尚有三百余里,前无阻兵,一马平川,然而赵伯海却忽然下令收拢兵马,就地驻扎,无有军令不得擅动。叛军鼓噪不安,诸副帅心中狐疑,安顿下本部兵马,纷纷来到中军帐中,听赵伯海分说。

    赵帅端坐于帐中,面色凝重,不怒自威,其心腹谋主韩兵韩大略为诸人解说,张道猷率东都军驰援京师,大梁国储君梁治平得了这一支生力军,坚壁清野,决意死守天京城,范阳节度使赵鞠之侄赵荥率大军出魏博镇,与闻擒虎北都军会合,以逸待劳,一旦赵帅攻打天京城,仓促不可下,赵、闻二将从侧翼猛攻,腹背受敌,难保不失。

    韩兵言简意赅,将形势分析得一清二楚,诸副帅却非知兵机变之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主意。

第一百零三节 柿子得拣软的捏

    奚天德一个劲捋着胡须,胡广雍大眼瞪小眼,段克鄢把骨节捏得噼啪响,谁都没有说话。叛军四帅,伯海居首,蛇无头不行,奚、胡、段三副帅冲阵厮杀各有所长,拿主意却不大在行。沉默了片刻,奚天德咳嗽一声,道:“老韩,你说要咋办?”胡广雍与段克鄢不约而同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韩兵脸上,显然对此颇为关切。

    韩兵微微一笑,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吾等起于边陲,应运而作,攻破夹关,窥伺中原,得天时。梁元昊驾崩,储君与淮王占了一块地盘,梁治中有邗军,有水师,有大江天堑,有江南财赋,得地利,梁治平坐镇京师,先击退胡人,再平定藩镇叛乱,天子遗诏立其为帝,河北三镇奉其为主,万民归心,得人和。要成就大业,南梁北梁,二者必取其一。”

    他口齿清晰,语速不快,自有一种说服人的魅力,胡广雍连连点头,道:“趁他病,要他命,梁元昊才死,两个儿子斗得不可开交,现在不打,以后缓过劲来,就不好打了。”

    韩兵道:“江南水网密布,邗军精锐,水师封锁大江,与其打南梁,损兵折将,陷入泥潭不得脱身,不如打北梁,破天京,立梁治平为傀儡,号令天下。要吃核桃肉,先得敲掉核桃的硬壳,当下之计,硬碰硬扫平赵荥和闻擒虎,再定定心心围困天京,毕其功于一役。”

    奚天德一拍大腿,道:“有道理,柿子得拣软的捏,硬骨头放到最后啃,水上的营生,咱们都是门外汉,两眼一抹黑,打不得!”

    段克鄢亦插了一句:“江南气候不爽利,不好打。”他不喜多话,说了这一句,就此紧闭上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韩兵看了看三位副帅,见他们并无异议,当下笑道:“好,天京城暂且缓一缓,先打赵荥和闻擒虎,迟早要一战,趁连克数城,士气正旺,拔了这颗钉子!”

    众人将目光投向赵帅,赵伯海霍地站

    起身,沉声道:“韩先生所言正合吾意,三位贤弟且归营中,各自检点兵马,明日一早动身,同往秦云山击破敌军,我倒要看一看,那赵荥手下的异士,是不是当真有三头六臂!”

    他早已听说赵荥攻打北都龙城之时,遣一道人率先登上城头,以一敌百,仗剑斩杀无数将士,这才奠定了胜局,通晓道术的散修,他也招揽了不少,虽然是左道邪修,能派上用处就好,死在刀剑下,死在邪术下,难不成还有什么分别?

    赵伯海一声令下,奚天德、胡广雍、段克鄢三位副帅齐声应诺,有了主心骨,各自回转营地备战。韩兵低头思忖,终究有些不放心,向赵帅提了一句,他招呼几名散修先行一步,去往秦云山打探消息,如有机会,刺杀赵荥、闻擒虎二人,至不济也要搅得敌军疑神疑鬼,不得安歇。赵伯海目视韩兵片刻,稍有犹豫,颔首答应下来。

    皇子也罢,叛军也罢,没有修道士支持,束手缚脚,寸步难行,即便招揽不到仙城中人,也要想尽办法供奉一二散修,以备不测。赵伯海军中的邪修来历不明,神神秘秘,韩兵心中也有数,这些形貌丑陋,以血食供养的异士,多半是妖修出身,因了金刚门的引荐,才投入赵伯海麾下,为其效力。不过韩兵并不在意人妖之别,刻意与之交接,天长日久混个面熟,多少有了几分交情,私下里探听得不少传闻,匪夷所思,真假难辨。

    韩兵亲自拜访几位相熟的散修,拜托他们相互知会一声,黄昏时分在道口的老槐树下会合动身,一一嘱托停当,回营收拾随身行囊,唤上秦榕同行。这些年秦榕修炼内功颇有火候,又得他指点剑法,身兼华山、青城二家之长,在年轻一辈中亦可算出类拔萃的人物,她习武有成,堪足自保,不禁起了闯荡江湖寻找郭传鳞的念头。世易时移,局势急转,胡人退回突厥草原,郭传鳞生死不明,为淮王与赵帅牵线搭桥也不再必要,强留秦榕于事无补,韩兵终于松口,待赵帅在中原打下一块地盘,站稳脚跟,就放其自去。

    二人在老槐树下等了小半个时辰,共有四名散修应约而来,一名杜若海,一名侯劲草,一名黄的卢,一名封寄远,显然是饱学之士代拟的假名,与平素行径迥然不符。韩兵与杜、侯、黄三人颇为相熟,封寄远却打交道不多,他上前见过四位修士,略一合计,杜若海祭起一宗代步的法器,如一重轻纱,黑气氤氲,将同侪一卷,浮空丈许,趁着夜色遁往秦云山,韩兵与秦榕俱是凡夫俗子,乘不得法器,骑马疾驰紧随其后。

    封寄远老神在在,盘膝坐于轻纱上,身形起伏不定,一双狭长的眼睛直盯盯望向秦云山,鼻翼微微张翕,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双颊腾起两团红晕,沙哑着嗓子道:“有二人身怀血气,一人才刚修炼不久,一人心神为血气侵蚀,意识渐次沦丧,时日无多。”

    杜若海问道:“可够一人之用?”

    封寄远嗅了良久,犹豫道:“勉强可供一人。”

    杜若海看了黄的卢一眼,道:“黄道友,这次就由你出手夺取血气,吾等从旁相助,以免血气散逸。”

    黄的卢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宽厚焦黄的牙齿,道:“多谢诸位道友成全,有劳了!”

    杜、侯、黄、封四人乃生死之交,出身妖域底层,血脉低劣冗杂,原本没有出头的日子,也是机缘巧合,学到一些粗浅的血气秘术,如获至宝,孜孜不倦修炼。妖域之中危机四伏,血气难得,小妖道行浅薄,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杜若海颇有心机,辗转托了金刚门的族人,投入赵帅麾下安身,借着大军鏖战收集血气。

    四个妖修来到人间,仗着几手神通,被叛军奉为上宾,隔三差五享用血食,日子过得着实舒心。凡人的血气虽然稀薄,积少成多,总好过一无所获,但杜若海发觉心神渐为血气侵蚀,意识不断沦丧,一时间惶恐不安,寝食难安。他与三个至交/合计,商量来商量去,封寄远脑中灵光一闪,记起了一桩多年前的旧事。

第一百零四节 杀人者人恒杀之

    血气秘术不知从何而来,在妖族下层流传已久,修炼者不在少数,却没听说什么人因此脱颖而出,成就大神通。传说在上古之时,有大妖操纵血气,横行妖域,为祸惨烈之极,后继无人的原因,究竟是秘术不完整,还是修炼不得法,已没有人弄得清楚。

    封寄远年轻之时,曾目睹过一场殊死搏杀。那一日,他在荒山野地找食吃,日头毒辣,喉中干渴难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浑浊的池塘,干脆现出原形,却是一条成精的泥鳅,钻入淤泥中躲避烈日,略事歇息。

    正昏昏欲睡之际,血气骤然降临,两头大妖滚滚厮杀,从半空打到地面,妖气肆虐,压得封寄远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收敛气息,伏于淤泥深处,等了许久,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张望了一眼,却见胜负已分,一头大妖浑身是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按住奄奄一息的猎物,探出利爪喉咙划到脐下,扒开胸腹,喝了几口鲜血,似乎恢复了些许元气。

    封寄远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正待缩回淤泥藏身,眼梢瞥见那大妖剜出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从心窍中拈起什么东西,如获至宝,送到鼻下深深一吸,一缕缕血气氤氲钻入鼻孔,他仰天张开大嘴,无声地咆哮着,脸上流露出陶醉的神情。

    这一幕留在封寄远记忆深处,直到很久以后才记起,所有的细节都鲜活如昨,像在暗示他,他们都练错了,血气藏于心窍,修炼血气秘术的正途,是自相残杀,夺取血气,而非一味埋头苦修。封寄远没有藏心计,吃独食,他说了自己的猜测,杜若海反复思忖,觉得或恐道破了关键。

    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底层妖修多半道行浅薄,为夺取血气,只能向禽兽精怪下手,最多潜入人间,吃几个练武多年的江湖好手,彼此之间极少残杀,更不用说剥取心窍中成气候的血气了。封寄远提醒了他们,原来还有同族相残这一条路可走,富贵须从险中求,杜若海决意试上一回,验证此举是否可行。

    四人潜入妖域

    ,杜若海精心挑选猎物,一头修炼血气秘术,小有神通的犬妖,趁其不备暴起伏击,着实费了一番手脚才将对方拿下,总算有惊无险,只受了一些皮肉伤。封寄远将那犬妖开膛破肚,剜出心脏来,心情激动,手抖得像羊癫疯,杜若海实在看不下去了,亲自操刀,仔细探寻了一回,从心窍中剥出一点血气,命他吸入体内,当即炼化。

    封寄远盘膝坐定,搬运功法,神游物外,三天三夜不食不饮,不眠不息,将那一点外来血气粗粗炼化,只觉意识清明,施展神通如臂使指,无不如意,血气缠绕神魂,却又深了一层。他又惊又喜,将所得所失告知杜、侯、黄三人,杜若海沉吟良久,告诫众人此法可一不可再,如非必要,切莫向妖族下手,以免露了行迹,激起众怒,何况血气深入神魂,一旦作祟愈发惨烈,恐有不测之祸。

    封寄远等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自相残杀终究有干天和,他们太过弱小,抗不住冥冥中天道反噬,须得谨慎行事,不留后患。忽忽数载过去,四人往返妖域人间,孜孜不倦修炼血气神通,道行渐长,胆子也壮了许多,此番相助赵伯海,封寄远探察到赵荥军中有修炼血气的异士,怦然心动,决意再干一票夺取血气的买卖。

    法器顿飞疾如奔马,却比奔马动静小,也稳当得多,黎明前杜若海等来到秦云山脚下,藏身于树影中,极目眺望片刻,封寄远伸手指向一座帐篷,低声道:“在那里,血气旺盛,杀戮极重,十有**是一清道人。”

    不知何故,杜若海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朝侯劲草、黄的卢略一颔首,二人双双催动神通,借妖气遁形,刮一阵狂风,一时间昏天黑地,吹得牙旗、将旗、号旗、信幡、狼纛猎猎作响。

    二人乘风突入营中,神不知鬼不觉,近在咫尺,不再隐藏行迹,侯劲草利爪一划撕开营帐,双眸血光闪动,早望见一老道盘膝坐于蒲团上,鬓发斑白,脸似橘皮,腿上搁了一柄长剑,抬头望向自己,神情淡然,似乎早已意料之

    中。

    侯劲草去势为之一滞,心中顿时大警,稍一犹豫,黄的卢从一清道人身后闯入营中,探手点向他后脑,指尖亮起一团血气,相距不足半尺,身躯无声无息化作飞灰,周身血气滚滚转动,凝成一枚小小的血丹,落入一人手中。

    侯劲草这一惊非同小可,厉声喝道:“谁?谁在哪里——”声音戛然而止,七窍淌出黏稠的鲜血,五感丧失,陷入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魏十七从阴影中缓步踏出,身材颀长,眉宇间不无沧桑,他将五指一松,血丹缓缓坠落,一清道人接在手中,迫不及待吞入腹中,行功炼化血气,缓解体内的隐患。

    杜若海如遭雷击,耳畔嗡嗡作响,他咬破舌尖,借剧痛唤醒意识,扭头命封寄远先走一步,颈椎骨“嘎吱嘎吱”作响,如同生锈的铁门枢。话未出口,却见他面容扭曲,惊骇之情溢于言表,浑身僵硬,连手指都无法挪动。杜若海一颗心直往下沉,妖族血脉上位压制下位,自从修炼血气秘术后,这种压制已变得微乎其微,他已经淡忘了血脉压制的感觉,没想到时隔多年,再一次受制于人!

    血气,唯有血气才能救他一命!杜若海拼命催动功法,却无济于事,血气纹丝不动,最深的恐惧攫取身心,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妖族的血脉压制,这是血气压制!

    杜若海挣扎着抬头望去,只见对方振袖轻拂,侯劲草肉身化为齑粉,血气鼓荡而出,落入他掌中凝成一颗血丹。他看在眼中,心生明悟,这厮好生了得,举手投足将侯劲草一身血气尽数夺取,比起剖腹剜心不知高明了多少,这才是真正的血气秘术,他们奉为至宝的不过是些皮毛。

    杀人者,人恒杀之,夺人血气者,人恒夺之!绝望如潮水将他吞没,杜若海喉咙口咯咯作响,鼓起所有残存的勇气,摇摇晃晃朝对方迈出一步。魏十七看了他一眼,眸中血光一闪,杜若海肉身灰飞烟灭,雄心壮志,万丈豪情,都化作一缕轻烟。

第一百零五节 只落得两鬓斑白

    杜若海等悍然来袭,气势汹汹,只是一场小波澜,顷刻间风平浪静,魏十七连杀四名妖修,不费吹灰之力,如同碾杀四只小虫,所收血气成色不足,冗杂又稀薄,于他毫无用处,他将其中三颗赐予一清道人,留一颗给夏荇,以备不时之需。

    夏荇满头白发,精神矍铄,修炼血气秘术虽不能回复少壮,但性命总算是吊住了。抱着必死之念弑父,最后却没有死成,他性情大变,如同换了个人一般,阴沉凶残,不怒自威,天龙帮上下战战兢兢,无人敢违逆,就连赵荥亦多了几分忌惮,颇有尾大不掉之虞。

    赵伯海遣妖修试探来袭,显然暂时放弃了攻打天京城的打算,若得手,大军将接踵而至,若失手,或许会掉头而去,另觅机会。赵荥不容对方轻易脱逃,当即以闻擒虎为侧翼,亲率中军主动出击,巡哨奔驰百里,布下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

    韩兵与秦榕隐身于密林中,望着远处烟尘翻滚,蹄声的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杜若海等妖修明明先行一步,却是去了哪里?怎地敌军指挥若定,井井有条,看不出半点遇袭的迹象?韩兵琢磨了半天,一个念头忽然跳入脑海,难不成……难不成他四人都……一股寒意沿着后背爬上后脑,他打了个激灵,提起十二分小心,朝秦榕打了个手势,慢慢向密林深处退出。

    二人将坐骑藏于秦云山一处隐蔽的山坳中,距离官兵驻扎的营地甚远,韩兵听到马匹打着响鼻,原地踏步,四下里悄无人息,他略略松了口气,回头向秦榕道:“杜仙师杳无音讯,这事透着古怪,赵荥军中……”却见她半张着嘴,有如失神一般怔怔望着远方,五指紧紧握住剑鞘,摇摇欲坠。

    韩兵心知有异,猛一回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一人立于丈许外,身形颀长,面目似曾相识,神情淡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张口欲唤其姓名,却又不敢确定,稍一犹豫,已错失良机,秦榕蓦地清醒过来,如飞鸟般扑上前,不顾一切投入他怀中。这一刻,脑中一片空白,满怀只剩欢喜,无论发生什么,未来会有多少波折,她都不愿再与良人

    分开。

    温软的身体,熟悉的气息,记忆被一点点唤醒,夺舍了郭传鳞的肉身,就须承接下过去的因果,魏十七伸出手去揽住她的后腰,秦榕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将这些年的思念和伤怀尽数倾泻在他怀中。此时此刻,韩兵再无怀疑,眼前之人形貌虽有改变,却正是那销声匿迹的郭传鳞,秦榕这些年念兹在兹,刻骨铭心,绝不会认错人。

    然而眼前之人,已不是过去的郭传鳞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韩兵随即察觉到异样,浑身为之僵硬,如堕冰窟,心底腾起的恐慌无可言喻,仿佛被深渊的恶魔盯上,一念注生,一念注灭,再不能挣扎反抗。

    秦榕哭了片刻,这才记起韩先生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哎呀”叫了一声,一时间面红耳赤,十分尴尬,她轻轻挣脱魏十七的怀抱,垂首立在他身旁,抹着眼泪不敢抬头。魏十七注视韩兵,目光如刀,锋芒渐次隐退,道:“赵伯海勾结妖族,祸害人世,跟着他是没前途的,韩先生何不趁此机会,远走高飞,免去一场灭顶之灾?”

    听到“韩先生”三字,韩兵周身一松,如同挪去了一座压顶大山,原来郭传鳞并未忘记当年的情分,也幸好还有当年的情分在……危机如潮水般退去,神魂回归原位,他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杜若海黄的卢他们,可是陨落不存于世?”

    魏十七道:“那四个妖物自寻死路,尸骨无存,韩先生再也见不到了。”

    韩兵倒抽一口冷气,呆了片刻,心灰意冷,“勾结妖族,祸害人世”,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赵伯海如何还能翻身,叛军的命运早已注定,他本打算借助妖修的力量,扶助赵帅逐鹿天下,问鼎中原,剿灭华山派,报了灭门大仇,到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落得两鬓斑白。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魏十七徐徐道:“当年青城派忽遭灭顶之灾,扬州韩府以谋逆罪满门抄斩,追根溯源,背后的罪魁祸首,却是华山派掌门厉轼。”

    韩兵浑身一震,喉咙口“咯咯”作响,如同被什

    么东西堵住,难以喘息。

    “厉轼此人是仙城醍醐宗的余孽,心机深沉,长袖善舞,他为夺取元阴之气,先后害了秦守贞、冯笛,嫁祸于青城掌门韩天元,才有之后一连串的变故。”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秦守贞”三字,韩兵心中既苦涩,又甜蜜,他张口欲询问,忽觉无话可说。郭传鳞所言是真是假?罪魁祸首当真是厉轼吗?种种蛛丝马迹浮于眼前,一一吻合,多年的困惑豁然而解,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沉默良久,咬牙切齿道:“厉轼……”

    寥寥数语,听得她惊心动魄,秦榕打了个寒颤,那是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消解。韩先生会不会孤身一人杀上华山吗?华山派人多势众,高手如云,单靠韩先生一人,又如何是他们对手?这些年她得韩兵指点剑术,虽无师徒之名,早有师徒之实,不禁深为他担心。

    魏十七道:“韩先生恐怕有所不知,厉轼已死,华山派群龙无首,剩下的人亦被蒙在鼓里,不知此事来龙去脉,只道青城派率先启衅,害了秦守贞。华山派上下,看破厉轼真面目的只有李一翥一人,可惜他为厉轼所害,女儿徒弟浪迹天涯,先后殒命。如今落雁峰只剩安莲花为首的三代弟子,厉轼的几个亲传弟子,俱被他以邪术灭口,先一步去往黄泉。”

    韩兵不再怀疑他所说的一切,厉轼已死,他心中却没有丝毫痛快,不能将仇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这些年来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掏空,韩兵双膝一软,颓然扑倒在地,挣扎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魏十七道:“厉轼在黑柳河边杀人灭口,我亲眼目睹,侥幸被他逃脱了,后来在幽州城外青羊墩相遇,才一剑了断了他。掌门暴毙,华山派秘而不宣,知情者寥寥无几。”

    韩兵合上双眼,心情激荡,老泪纵横,待他再睁开双眼,早已不见了郭传鳞与秦榕的身影,只剩空山寂寂,鸟声啾啾。

第一节 开宗立派

    人妖二族的争斗愈演愈烈,短短数载,九折谷扩张了数倍,仙城大小门派尽皆投入这场不见尽头的血战,主事者已不再是崇云宗宗主滕出岫,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亲自坐镇谷中,妖修亦由狐族族长狐三笠统御调度,摆开阵势,针锋相对,毫无示弱之意。

    外域这一场争斗耗日持久,却只是双方的试探,一旦分出高下,察觉有机可趁,仙城与妖域很可能全面开战,波及现世每一个角落,一发而不可收拾。涂真人受城主之托,赴九折谷主持大局,从中斡旋一二,以免局势恶化,酿成大祸。

    这一日,法相宗修道人侯祎兴冲冲来到坊市,找相熟的同道换取丹药灵珠,顺便打听外界的消息。这已是他第二次携来满满一囊妖骨,有心人看在眼里,暗觉好奇,凑上前跟他搭讪,侯祎亦非蠢人,随意敷衍过去,心中暗暗警惕,下次不可如此鲁莽,财不外露,须将妖骨分批出手才好。

    日近黄昏,坊市渐散,侯祎踏上归途,脚步轻捷,盘算着此行能得些什么好处。正寻思之际,忽听得有人热热络络招呼道:“侯道友请留步,可有空暇喝杯酒谈上数语?”

    侯祎停下脚步,循声回头望去,见一胖道人正朝自己招手,满头热汗,憨态可掬,令人一见就生出亲近之心,放下几分警惕。他稍一犹豫,那胖道人手脚麻利,从怀中取出一颗“芥子珠”,念动咒语往地上一丢,一道青烟飘过,路旁多了一间茅棚,棚内桌椅齐全,整洁天然,颇得乡野逸趣。

    侯祎听说过玄门大派有炼制“芥子珠”,收纳狼犺杂物,随身携带,颇多便利,却不想拿胖道人别出心裁,在“芥子珠”内藏了整整一间茅棚,专用来待客,也算是大手笔了。光天化日,九折谷中,对方又是玄门弟子,他应邀踏入其中,与对方拱手见礼,互通姓名,原来那胖道人是正一门的陶金蟾,师从计伏晨计长老,才来到九折谷不久,人头还不是很熟。

    陶金蟾是个“自来熟”,笑嘻嘻拿自己的道号开玩笑,说乍一听是“金蝉”,实则是“金蟾”,镇宅、驱邪、旺财的瑞兽,师尊所取,他也没办法。侯祎听了啧啧称奇,大大方方入座坐定,陶金蟾手脚麻利,从袖囊中取出一壶美酒,几碟菜肴,仙家自有妙法,酒才烫就,菜刚出锅,喷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过正一门是玄门大派,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不妨听他有何言说。

    其时赤日西坠,晚霞似锦,侯祎喝一盅美酒,尝几口佳肴,身心舒畅,觉得人生之乐莫过于此。陶金蟾殷勤劝酒,道明来意,原来他在正一门中辈分不低,修为却平平无奇,为师门在外辛苦奔走,搜罗宝材,尽心尽力。他见侯祎拿来交换的妖骨成色不错,故此跟他打个商量,以后如有货色,可否让他先行挑选,丹药灵珠什么的都好说,如他要换法器符箓,也可以商量。

    侯祎心下了然,宗门弟子良莠不齐,脱颖而出者只在少数,资质平庸,又无有师长庇护,须得为宗门操持种种杂务,才能换取修行的资粮。不过那陶金蟾系计长老的徒弟,按说不至混到这份上,其中恐怕另有缘故。不过他的提议对侯祎而言没什么损失,做得好,是长久买卖,做不好,是一锤子买卖,借此与正一门扯上关系,斟酌行事,想必田师兄也乐见其成。

    侯祎当下爽快地答允下来,陶金蟾是个中老手了,敬了他几杯酒,敲定转脚,拿出一颗“芥子珠”来,作为下次交易的定金,双手送到他手里,几句话一说,侯祎晕晕乎乎收了下来,丝毫没觉得不妥。

    二人你来我往喝了十来杯酒,壶中美酒似乎怎么都倒不完,侯祎微有些醺醺然,与陶金蟾说说谈谈,仿似相交多年的旧友。偶然听他说起仙城最近出了一桩新鲜事,凭空冒出个“弥罗宗”,宗主姓魏,原是醍醐宗的弃徒,侯祎顿时留上了心,觉得田师兄或许会关注此事。

    夕阳落入山的另一边

    ,夜色如水,二人兴尽而散,各自归去。侯祎心中有事,匆匆赶回法相宗驻地,径直去见师兄田嗣中,将换得的丹药灵珠交与他,顺口说起弥罗宗。田嗣中闻言微微一怔,似乎记起了什么旧事,不觉皱起眉头,招招手让师弟进屋,有话要问他。

    侯祎还是第一次与师兄促膝相谈,心情有些激动,他咽了口唾沫,一眼看到桌上的女乐,顿时心生艳羡,这“壶中戏”真是好宝贝,过去只有蒲师兄才落得眼福,没想到他也有机会一睹真容。田嗣中晃动母锡壶,将蜃气收去,问起弥罗宗之事,侯祎一五一十,将听来的消息转手贩卖。

    此事说来话长,多年之前,醍醐宗宗主将一弟子逐出仙城,流落在外,沦为散修之流。那弃徒姓魏名十七,辗转于俗世,不知得了什么机缘,道行突飞猛进,神通不小。他手眼通天,找上了左道之首轩辕派掌门轩辕青,本欲寻仇,得知醍醐宗已被华山宗灭门,只得就此作罢。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知晓此事,动了爱才之念,恻隐之心,将醍醐宗所遗功法典籍尽数归还,有意助他执掌醍醐宗,不想魏十七特立独行,决意与过去一刀两断,开宗立派,创下弥罗宗。

    按照仙城的规矩,修道人白手起家,自立门户,须得二位宗主联名作保,百年之内,为仙城开疆拓土,立下功勋,方可得城主认可。那魏十七不肯因袭醍醐宗,偏生选了一条最艰难的道路,令人费解,不过为他作保的竟是华山宗宗主李静虚与轩辕派掌门轩辕青,得此二人看好,前途当不可限量。

    侯祎所知有限,三言两语就说完,田嗣中也没有为难他,问了陶金蟾的形貌,意兴阑珊,从他手中接过“芥子珠”,挥挥手命其自去。侯祎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独自琢磨半天,福至心灵,用力一拍大腿,疼得呲牙咧嘴。那陶金蟾分明是借自己之手,将“芥子珠”转交给田师兄,新人送进房,媒人踢过墙,接下来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第二节 犹如井底之蛙

    田嗣中捏着“芥子珠”看了半天,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弥罗宗得华山宗与轩辕派认可,归根结底,是落在魏十七身上,正一门殊少留意人间之事,对大梁国的供奉亦不甚看重,入局太迟,待到魏十七在仙城开宗立派,才发觉对此人所知寥寥,故此遣陶金蟾入九折谷,设法打听其由来。

    当年师弟蒲道人偶遇魏十七,看上他手中的杀伐魂器,约了田嗣中和李希夷谋夺利器,狠狠得罪了他,事后在幽州城外青羊墩,魏十七一剑斩杀蒲道人,田嗣中侥幸脱逃,冥河法相却从七阶跌至三阶,损失惨重,不知花费多少心血才补回来。李希夷是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的亲传弟子,有左静虚为弥罗宗作保的情分在,些许芥蒂,自然一笔勾销,但田嗣中可没这么大的面子,劳动轩辕青为他说项,这一笔旧账,欠得越久就越棘手,泰羽上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靠他自行解决。

    田嗣中权衡利弊,仔细盘算了一回,待到夜深人静,悄然离开法相宗,来到九折谷一处僻静的松林旁,将“芥子珠”往下一丢,果不其然,这颗“芥子珠”早已做好了手脚,无须念动咒语,落地即腾起一阵青烟,一座净庐拔地而起,门首两只灯笼,烛火摇曳,照得四下里烟雨迷蒙,别有一番清冷的意味。

    有趣!田嗣中精神为之一振,推门踏入净庐,却见陶金蟾气喘吁吁迎上前来,打了个稽首道:“贵客应约而来,贫道一时疏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田嗣中见他满脸堆笑,周身灵力涌动,尚未消退,显然是闻讯匆匆赶来,动用了小挪移道术,可见其诚意。

    二人寒暄数语,入座坐定,陶金蟾唤来一个侍女,殷勤奉上茶汤,田嗣中看了几眼,见她容貌极美,资质颇佳,却带了淡淡妖气,来历颇为可疑。陶金蟾笑嘻嘻为他解惑,这少女乃是人妖混血,一心追慕大道,故此投入正一门下,供人驱使,以求磨砺心性。田嗣中心生感慨,玄门正派就有这等好处,左道旁门要收几个好苗子,百计搜求还不可得,哪像正一门这般挑剔,主动投身,还要为奴为婢,磨砺心性,偏生有人就吃这一套。

    田嗣中与侯祎不同,法相宗宗子,泰羽上人悉心栽培的下一任掌门,迂回拉拢都是多余之举,陶金蟾陪着喝了几口热茶,挥手命那侍女退下,客客气气道明来意。正如田嗣中预料的那样,正一门对弥罗宗左右逢源不无警惕,有意摸清魏十七的底细,故此找上了他。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与李希夷、蒲道人暗中行事,总会落入有心人眼中,如今魏十七浮出水面,连带他们也被挖了出来。

    田嗣中叹了口气,坦然道:“那位弥罗宗宗主的出身来历,田某约略也知道一些,只是之前狠狠得罪了他,连师弟蒲道人都被其一剑斩了,若是口无遮拦,只怕会引火上身。”

    陶金蟾笑嘻嘻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既然狠狠得罪了,再多得罪一遭也无妨,道友只管放心,贫道也是口紧之人,断不会多嘴的。”

    与法相宗相比,正一门无异于庞然大物,拔根汗毛比腿粗倒不全是夸张之词,田嗣中心中一动,试探道:“那位魏宗主修炼血气秘术,神通广大,睚眦必报,若他不依不饶,正一门可否为田某主持公道,从中斡旋一二?”

    陶金蟾何等精明,如何肯胡乱揽事,笑道:“道友是法相宗宗子,自有泰羽上人做主,即便说和,也须得轩辕派这等左道魁首出面……不过正一门虽不便插手,贫道做主,可借道友一件法宝,危急时或可赖以脱身。”

    田嗣中明白对方的意思,作为交换,出借一件保命的法宝已是极限,至于是哪一件法宝,威力如何,却要看他提供的信息有多少价值了。田嗣中低头沉吟片刻,魏十七得出身来历,要数李希夷和他二人最清楚,华山宗轩辕派联手为弥罗宗作保,自然不会轻易泄露,眼下正是奇货可居,不妨卖个好价钱。他将心一横,和盘托出,有些是亲身见历,有些是从李希夷口中听来,无论真伪,尽数抖落给陶金蟾。

    陶金蟾目光闪动,华山派弃徒羊护与醍醐宗弃徒魏十七实是同一人,突厥草原重宝现世,正一门并未遣门人参与,结果错失了一

    睹此人心性行事的机会,反被华山宗和轩辕派抢了先,却是有些失策。不过田嗣中所言真真假假,虽弥补了不少缺漏,并没有十分要紧的线索,他见对方挤不出什么好货来,呵呵一笑,正待敷衍几句,却听对方石破天惊说了一句:“醍醐宗弃徒乃无据之谈,华山派弃徒亦是掩人耳目,那魏十七多半是大能夺舍,转世重生,才有这等通天手段!”

    陶金蟾脸色一凝,目视他良久,郑重道:“道友此言可有根据?”

    田嗣中道:“要什么根据!修道之难,难于登天,我等资质虽非惊才绝艳,亦属上上之选,有幸置身于仙城,得师门悉心指点,数百年如一日,犹比不上他短短数载,如彗星横空出世,非大能转世,可作第二人想?”

    陶金蟾颔首道:“道友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此人来历不简单!”

    田嗣中干脆把话挑明了,道:“你我在此猜测,犹如井底之蛙,能令左宗主轩辕掌门刮目相看,又岂会是寻常人物……在田某看来,正一门这件事做得不够大气,有失名门大派的风范,当真心存疑虑,何不亲自向左宗主相询?”

    陶金蟾叹息一声,翘起大拇指表示赞同,但他身为正一门弟子,却不便多说什么。二人都失了谈兴,相对无语,将杯中茶汤喝完,陶金蟾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铃,腔内以棉絮塞得严实,不令其碰撞发声,他将铜铃推到田嗣中跟前,道:“此物名为‘金刚铃’,乃贫道私藏之物,就赠予道友防身,铃腔内刻有一篇斩魂术,修炼得当的话,无异于多一条性命。”

    田嗣中微微一怔,旋即心中一沉,显然陶金蟾对魏十七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并不看好他能逃过杀劫,故此赠以“金刚铃”保命。他沉默片刻,喃喃道:“那夺舍转世的大能,当真如此了得吗?”

    陶金蟾眨眨眼,不置可否,心道:“真是大能转世也就罢了,怕只怕如门主所言,他是被‘血气种子’占了肉身!左宗主和轩辕掌门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第三节 游入江海之中

    田嗣中袖着“金刚铃”回到驻地,将自己反锁在屋内,细细参详铃腔内所刻“斩魂术”,颇有所得。原来这门功法练到深邃处,能将神魂一斩为二,炼成一主一副,主魂驻留肉身,副魂沉眠于金刚铃中,另择密地,与备选的肉身置于一处。凡事有利必有弊,正如陶金蟾所言,修炼“斩魂术”无异于多一条性命,主魂湮灭,副魂苏醒,夺舍肉身犹得重生,然而其弊端有二,其一神魂割裂,主魂先天不足,易为直击魂魄的道术所制,其二副魂夺舍重生,倍加孱弱,道途拥塞,殊难成就上境,且不得再修炼“斩魂术”,否则有魂飞魄散之虞。

    田嗣中思忖良久,终究下不了决心,“斩魂术”固然是保命的法门,其弊端亦不可忽视,且这等邪门道术,难保不留下后门,正一门或许不屑为之,但创下此术的大能,未必没有反制手段。顾虑重重,患得患失,他将金刚铃慎重收起,留待异日再作打算。

    这些年来田嗣中与狐族邱寿联手剿灭大妖,所得妖丹源源不断,成色亦上佳,投入四鹤踏莲方壶中,提炼煞魂煞气,冥河法相已回复七阶,神完气足,隐隐有突破之征兆。煞气凝聚法相,三阶为一小关,七阶为一大关,法相宗上下,唯有掌门泰羽上人成就九阶法相,据说再往上至十三阶,犹是一重难关,破得此关,能得大自在。田嗣中自忖资质有限,机缘亦有限,有生之年突破七阶已是侥天之幸,不作此奢望。

    忽忽数月过去,田嗣中在九折谷中悠闲度日,饮酒赏乐,平抚心境,法相宗的弟子都不敢打扰他,唯有侯祎隔三差五露上一面,窥到机会凑上前说几句,碰上田嗣中感兴趣的消息,再站定了多谈片刻。侯祎为人机灵,摸准了师兄的脉,知道他想要什么,孜孜不倦扮演好“包打听”的角色,九折谷流传的大事小事了然于胸,挑挑拣拣说给师兄听,田嗣中也没亏待他,丹药灵珠随手相赠,天长日久,不是一笔小数目。侯祎得了不少好处,再到坊市换取煞气,凝炼法相,虽不及出

    谷狩猎来得多,胜在安稳,细水长流。

    算算时日,也歇得差不多了,侯祎屁颠屁颠赶去看了下,果然师兄在打点行囊,准备出谷狩猎。他满脸堆笑巴结了几句,说起今天在坊市中听到的消息,弥罗宗魏宗主来到九折谷,一男一女两个门人随行,男子既老且丑,戾气缠身,女的年轻貌美,风姿绰约。

    田嗣中心头猛一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沉默片刻,将师弟让进屋,心平气和多问了几句。侯祎早就察觉师兄对弥罗宗颇为在意,投其所好,自然加倍用心,明面上的消息打听得一清二楚。弥罗宗山门位于太平山潜夫谷,距离轩辕派不远,仓促立派,一应所需,俱从轩辕派支取,门下弟子寥寥无几,此番随宗主魏十七来到九折谷的门人,老丑者为一清道人,貌美者是李一禾,留在潜夫谷看守山门的,有赵德容、夏芊、秦榕三女,那赵德容本是华山宗的弟子,奉命转投弥罗宗,此举亦表明了左宗主的态度,震慑心怀叵测之徒。

    田嗣中对一清道人、夏芊等人并不陌生,俱是天龙帮的旧人,大抵修炼了一些粗浅道术,知根知底,临时召来使唤一下,日后待宗门站稳了脚跟,自然会收正传弟子,仙城的小宗门都是这样过来的,心中并不在意。不过魏十七来九折谷做什么?总不成是游览观光吧?田嗣中皱起眉头寻思了一回,隐约猜到了他的用心,修道人开宗立派,百年之内须为仙城立下功勋,方可得城主认可,眼下外域争斗是仙城重中之重,魏十七并非冲着他而来。

    想通了这一点,田嗣中下意识松了口气,幸好侯师弟及时透露了这个消息,否则糊里糊涂跟对方撞上,岂不是自找麻烦!田嗣中暗自庆幸,顾不得斟酌,连夜潜出九折谷,如同一尾鱼离了池塘,游入江海之中,不知去向。

    距离约定之日尚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田嗣中与邱寿一攻一守合作惯了,不耐烦单独狩猎,寻了个山明水秀的去处,胡乱消

    磨时日。这一日,兴之所至,田嗣中打了一头形似麋鹿的野兽,洗剥干净,在火上烤熟了,撒上些盐花,尝尝味道却不赖,一时间酒瘾犯了,囊中偏空空如也,倍加怀念浦师弟的酒葫芦。

    当年外域开辟未久,天脊地脉太过脆弱,四野风沙茫茫,生灵绝迹,人妖二族滚滚争斗,不断夯打这一方天地,阳清升腾,阴浊沉积,破而后立,渐趋于稳固,一岁可抵百年之功。经历这些时日衍化,外域形貌大改,山川河流,辰宿列张,万物滋养,生机勃发,俨然又是一处洞天小界。来日二族分出胜负,无须再争斗下去,这方天地又会落入谁人之手?田嗣中极目畅想,心潮起伏,他虽是法相宗的宗子,前途不可限量,但与仙城妖域真正的大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从囊中取出四鹤踏莲方壶,摇一摇,壶内尚有一道煞魂,却是上回与邱寿联手,灭杀了一头穷形恶状的三首蛟,从妖丹中提炼所获。这一道煞魂全须全尾,神完气足,甚是难得,他舍不得随意炼化,直到此时心有所动,时机恰到,毫不犹豫伏下头去,口鼻一吸,将煞魂摄入体内,闭目冥坐,徐徐炼化。

    数日过去,山林内悄无声息,一头精壮的羊妖蹑手蹑脚摸上来,肩宽腰细,身披长毛,手中提了一柄铜锤,鼻翼张翕,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从下风处慢慢靠近。他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却见林间树下有一修道人盘膝打坐,似在行功,身旁有一方壶,铸有四鹤踏莲之形,一看便是宝物。

    那羊妖踌躇片刻,终究按捺不下贪念,目光死死盯住对方,放轻脚步一点点靠近,右臂肌肉鼓胀,提起铜锤,意欲脱手砸去,搏一搏运气。力量蓄势到巅峰,正待出手,忽听得潺潺水声响彻天地,正诧异间,眼梢瞥见一条滔滔大河,将自己只一卷,便凭空摄去,连人带锤没了踪影。

    田嗣中仍盘坐于林间,纹丝不动,似乎未曾察觉异样。

第四节 胳膊拧不过大腿

    直到第七个昼夜过去,田嗣中才功告圆满,一声轻哼,鼻窍中喷出两道白气,煞气直透重楼,冲开周身窍穴,氤氲而出,化作一道冥河法相,高悬于头顶,百折千回,涛生涛灭。田嗣中缓缓站起身来,眸光深邃,暗自觉得侥幸,一来侥幸心与神合,时机稍纵即逝,抓住了机会,二来侥幸没有大妖前来骚扰,区区几头虾兵蟹将,被冥河一卷,便湮灭无迹。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冥河法相业已突破瓶颈,升至八阶,能否与魏十七一争高下了?仔细琢磨了一番,终是觉得毫无把握,只得喟然兴叹,生不逢时。

    田嗣中拂动衣袖,冥河卷起一道波澜,身形骤然消失,水声潺潺而灭。这一道神通唤作“冥波千里”,藏身于冥河,攻守兼备,等闲手段已伤不到他真身,转瞬即可远飏千里。他有心试一试己身极限,冥水如一条巨蛇,时隐时现,翱翔于苍穹之下,天地之间,正恣意驰骋间,忽然心有所动,田嗣中下意识按定冥波,凝神望去,却见山岳之巅,妖气如火如荼,一团烈焰直冲霄汉,刺得他双目流泪,难以视物。

    田嗣中心中一凛,这分明是大妖搬运妖丹,将妖力催发道极致,究竟是何许样人物,将其逼到如此窘境?他不敢靠近窥视,暗暗催动神通,将冥水凝成一面“通灵法镜”,朝那大妖照上一照,却见他鸟首人身,头悬一颗妖丹,烈焰升腾,使出浑身解数,在方圆丈许兜兜转转,似乎急于躲避大敌,偏生被死死缠住,不得脱身。

    火光太过耀眼,田嗣中以冥水洗涤法镜,层层削减,大妖的身影渐渐淡去,几近于无,只剩一团烈焰仓皇逃窜,他眯起眼睛看了半晌,终于发觉一道若隐若现的血光,纵横决荡,肆意吞噬妖气,撵得那大妖无路可逃。

    田嗣中心头猛一沉,血气神通如此犀利,在他印象中只有魏十七一人,难不成他竟自投罗网,巴巴送上门去了?他拨动“通灵法镜”,不放过每一处角落,终于在山顶一块大石后照出两道身影,一男一女,还没来得及看清面貌,那男子屈指一弹,“通灵法镜”应手而碎,田嗣中浑身寒毛根根倒竖,

    仿佛被上古凶兽盯上,正待不顾一切御冥河逃遁,耳畔忽响起一个声音,道:“看在轩辕掌门面上,过往种种一笔勾销,汝好自为之——”

    他心弦一紧又一松,生出死里逃生的错觉,后背冷汗涔涔,忙不迭遁形而去,不敢稍作逗留。再怎么说,魏十七都是弥罗宗宗主,既然开口一笔勾销,就不会追究之前的恩怨,田嗣中去了一桩心事,顿觉海空天空,如释重负,连带冥河法相都灵动了几分。

    出言惊走田嗣中的正是魏十七,他携李一禾出谷猎杀妖物,碰巧撞上一头修炼血气秘术的大妖,一时兴起,上天入地追至山巅,以一道血光将其困住,指点李一禾施展法术,从旁偷袭,那大妖皮糙肉厚,根本不当回事,但这一道血光吞噬妖气,侵略如火,却令他大为忌惮。

    魏十七在仙城开宗立派,趁此机会招收了若干门人,旁人只道他喜好年轻貌美的女弟子,实则他是为了掩饰李一禾,以免过早引人瞩目,看出此女对他至关要紧。赵德容初来乍到,心性不明,暂且搁置一阵再说,夏芊和秦榕修炼太一筑基经,才刚入门,不堪大用,故此留在了潜夫谷看护山门,魏十七只带了李一禾与一清道人来到外域,借着剿灭妖物的机会指点一二。

    一清道人炼化“血丹”,脱胎换骨,正式踏上了修道之途,血气初成,硎发新刃,还不大稳当,须打磨一段时日,方可及锋而试,倒是李一禾得漓水珠之助,修炼奔潮诀大有进展,练成了几宗小神通,正好试试手。离开九折谷前,魏十七毫不客气,向华山宗赊了一串三十六颗漓水珠,一柄冷泉剑,一块天心螭吻佩,这三宗法器不高不低,恰好与李一禾的道行相契合,实力提升三成,即便失之经验浅薄,也不虞有失了。

    那大妖被魏十七困住不得脱身,无异于活靶子,李一禾有天心螭吻佩护身,三十六颗漓水珠补充灵力,后顾无忧,专心致志祭起冷泉剑,一开始稍显生疏,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纯熟,自然而然学得许多变化。魏十七稍稍松开血光束缚,多给她一些压力,李一禾陡然吃紧,慌乱了一

    阵,旋即镇定下来,应对得有模有样,渐渐扳回劣势。

    那大妖见势不妙,眼珠一转,仰头厉啸,将妖丹吸入口中,体内血脉沸腾,着地一滚,化作一头三足金乌,张开双翅冲天飞起,周身燃起熊熊烈焰,身形迅速淡去。魏十七“咦”了一声,颇感意外,这大妖来头不小,竟有三足金乌的血脉,这一手火遁的神通着实不俗,但在他眼中还不够看。他抬掌轻按,血光暴涨,匹练也似地卷入火中,冲天烈焰随之溃灭,三足金乌连连怒叫,竖起漆黑的翎羽,探出第三只脚爪,如有千钧重,颤抖着划出一道血符。

    李一禾早退到魏十七身后,探头望去,只见那一道血符浮于空中,血气流转,神完气足,一股莫名的战栗浮上心头,神魂为之摇曳,手足僵硬,竟挪不开眼神。魏十七伸手一点,血符扭曲溃散,李一禾浑身一轻,胸口起伏,长长舒了口气,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心中后怕不已。

    那三足金乌勉力催动血气,划出这一道直击魂魄的血符,被对方轻易破去,血气反噬,哇哇哇连吐三口血沫,神情萎顿,双翅耷拉下来,口吐人言道:“上仙饶命!主人饶命!小禽愿降……”

    魏十七原无此意,闻言不觉心中一动,三足金乌血脉甚是罕见,那大妖修炼血气秘术,无人指点,居然自行领悟出一道血符,资质尚可,收下他倒也是个助力。他暂且控住血光,问了几句,原来那三足金乌是金刚门门主史大郎麾下十妖将之一,排行第二,唤作金南渡,比四臂山岳主岳山魈强多了,仙城虽不能收妖修,留他在妖域做个内应,说不定能有意外之喜。

    魏十七命他放开心神,在其体内种下血气禁制,金南渡愁眉苦脸,百般不情愿,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破罐子破摔,任他施为。心窍中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金南渡心下了然,对方如要取自己性命,一动念即可,根本无须多费手脚,好端端的下半辈子,就这样卖给主人了!

    一念及此,顿时悲从中来。

第五节 千尺丝纶直下垂

    据金南渡所言,血气秘术从知从何而来,只在妖族下层流传,各族对继承了先祖血脉的核心弟子把控极紧,绝不准沾染,违者不惜斩尽杀绝,至于血脉冗杂、无甚前途的后辈,则听之任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南渡推测,血脉浓郁的妖族修炼秘术,恐有不测之虞,故此各族族长防微杜渐,矫枉过正,宁杀错,不放过。

    魏十七心中有所猜测,如此惨重的教训,大抵与上古之时“血气种子”脱不开干系,个中详情,只有妖族族长才知晓。妖域的水很/深,如金南渡这般继承了“三足金乌”血脉的大妖,仍不过是“妖族下层”,“无甚前途”,在金刚门史大郎麾下混口饭吃,与核心弟子无缘,即便修炼血气秘术,也不至酿成大祸。

    外域争斗,妖族占了六成攻势,金南渡是个地头蛇,对大妖出没的地盘了如指掌,魏十七要搜寻血气充盈的大妖凝炼血丹,正中他下怀,他颇有几个不对头的大敌,此番也来到了外域,正好借主人之手将他们铲除,一举两得。

    那几个大妖活动的地盘相距甚远,魏十七也不在意奔波,拿他当靶子,供李一禾练习道法。金南渡有求于人,尽心尽力,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甘当李一禾的沙袋,百无聊赖之余,顺便指点几句。他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大妖,久经沙场,眼光何等犀利,每每一针见血,李一禾受益匪浅,魏十七也省心省力,只在旁看顾一二。

    忽忽行了月余,四野荒凉,杳无人迹,三人来到龙蛇大泽旁,好一个浩瀚大湖,寒波汹涌,与江海相仿。金南渡缩了缩头颈,似乎嗅到了厌恶的气息,咬着牙道:“房渔阳就藏在水底,那条老狗鱼懒得很,肚子饿了才出来吃东西,方圆百里不拘人妖,都被他吃绝了。”

    魏十七看了数眼,眸中血符闪动,察觉湖心深处潜伏着一条大鱼,血气极其旺盛,不知吞噬了多少血食,金南渡与之相比颇有不及。他绕着龙蛇大泽行了十余丈,问道:“那

    房渔阳亦是金刚门的妖将之一?”

    金南渡连连摇首,道:“老狗鱼高傲得很,任谁都不肯低头,门主数次诚心相邀,都被他一口回绝,门都没有。”

    魏十七道:“哦,金刚门主就这么好说话?”

    金南渡苦笑道:“哪里好说话了,门主性子暴躁得很,不过那条老狗鱼躲在湖底,也奈何他不得。房渔阳也不是蠢人,知道离了大泽,一身本事大打折扣,仗着道行深厚,走到哪里,就把大泽挖到哪里,轻易不露头。”

    话音未落,却听“哗啦”一声水响,龙蛇大泽如一口煮沸的锅,兜底翻腾起来,岸边土石纷纷崩塌,水面向前方拓伸了数十丈,浊浪奔涌,搅得混沌一片。金南渡扁扁嘴,没好气道:“那老狗鱼,又翻身做美梦了!”

    魏十七屈指轻弹,指尖飞出一缕血丝,横掠数百丈,遥遥垂落湖心,正所谓“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龙蛇大泽轰然巨响,漩涡急旋,一条硕大无朋的狗鱼被血丝高高钓起,通体黝黑,后背浮现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双目紧闭,鱼尾有力地甩动,掀起滔天巨浪,大雨滂沱如注。

    金南渡吓了一跳,喃喃道:“老狗鱼生猛得紧……”他心中实则艳羡不已,这么多年修炼血气,只会一些直来直去的粗浅法门,费了吃奶的力气,才凝成一道华而不实的血符,比起主人举重若轻,一缕血丝就将老狗鱼乖乖钓起,怎么都挣扎不脱,简直判若云泥。什么时候他才有如此手段,与妖族那些核心弟子争一个高下,彼辈仗着血脉觉醒,自以为高人一等,欺压在他们头上千百年,也该尝尝嘴啃泥的滋味了!

    房渔阳死命挣扎一通,搅得龙蛇大泽翻江倒海,白费力气,他心中惶恐不安,一缕血丝以柔克刚,将自己牢牢缚住,这是何等通天手段!眼珠瞥见岸边一妖,却是老相识了,朝自己指指点点,似乎出言嘲讽,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仰天长吟,后背那张老脸猛地睁开双眼,两丸血珠翻来滚去,蓦地飞将出来,略一停顿,骤然消失于空中。

    金南渡骇然心惊,只觉一条背梁脊骨凉飕飕的,忙不迭一声厉啸,现出三足金乌原形,烈焰熊熊冲天而起,虚空如水纹荡漾,两丸血珠悄然浮现,朝他当头落下,被火光一冲,去势顿缓。魏十七伸手一招,血珠落入他掌中,滴溜溜乱转,彼此追逐嬉戏,此来彼往,若拒还迎,乖巧得不像话。金南渡长长舒了口气,房渔阳活得比他久,道行比他深,两丸血珠孤注一掷,他委实没把握接下,主人出手相救,却是再好不过。

    房渔阳只觉心神一震,祭炼千载的两丸血珠顿被人夺去,忍不住闷哼一声,后背老脸眼眶中淌下两道血泪,面容渐次隐去,气息随之一落千丈。血丝微微颤动,将房渔阳一身精元尽数抽去,血肉消解,只剩干瘪的鱼皮鱼骨,垂于空中随风飘扬,如同一只大风筝。

    金南渡倒抽一口冷气,暗自侥幸,主人手段如此强横,又如此狠辣,一言不发,就将房渔阳抽成一具干尸,当初若非他求饶得早,只怕难逃灭顶之灾。他偷偷瞧了魏十七一眼,垂下眼帘,忍不住又瞧了一眼,提醒自己要机灵点,鞍前马后竭尽所能,莫要重蹈房渔阳的覆辙。

    魏十七勾起食指,将干尸钓到跟前,振袖一拂,鱼皮鱼骨化作飞灰,血丝紧紧缠绕一颗妖丹,大如鹅卵,熠熠生辉,房渔阳的神魂困于其中,仓皇游弋,不得脱身。毒龙剑留在了夏荇手中,否则的话,这一道神魂倒是大补之物,魏十七正待处置,金南渡垂涎欲滴,恬着脸道:“主人能否将房渔阳的神魂赏给属下?”

    魏十七将妖魂连同精纯妖力一并剥离,送与金南渡吞食炼化,剩下妖丹只得寸许大,随手交给李一禾,命她与三十六颗漓水珠穿在一起,房渔阳乃水中大妖,有这一颗妖丹相助,可省她百年水磨工夫。

第六节 借刀杀人

    魏十七如此轻松利索解决了房渔阳,抽筋剥皮,挫骨扬灰,反令金南渡有些踌躇,这等修炼了千载的大妖,放在外域都是抵挡人族修士的中坚,少了一两个还好,若是灭了十个八个,妖族不得不转攻为守,将大好形势拱手相让,他就成了妖域的罪人,日后哪有好果子吃。好在老狗鱼孕育多年的一颗妖丹,正契合李一禾修炼“奔潮诀”,魏十七对这个徒弟颇为看重,花了不少心思指点她功行,耽搁了十余日才再度动身。

    接下来数月间,金南渡引着魏十七连灭三头大妖,血气尽被夺去,作为“引路党”的酬劳,神魂和妖力却是实打实的好处,金南渡收得胆战心惊,他开始意识到,魏十七是有意为之,然而他在“妖奸”这条路上太远,再也不能回头了。

    借刀杀人杀得手滑,得罪过他的大妖已无一幸免,金南渡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下一头猎物在哪里,至于那些不值一提的小鱼小虾,连他自己都瞧不上眼,不必说出来讨打了。他琢磨了半天,将心一横,小心翼翼提议去往马芝沟。

    妖族来到外域,与人族修士争斗不休,起初以金刚门门主史大郎为首,在马芝沟落脚。马芝沟原本是荒芜去处,因妖族而兴盛,及至狐族族长狐三笠莅临外域,瞧不上史大郎之辈,另择龙刍山停驻,马芝沟每况愈下,再度衰败下去。史大郎恋旧,仍率一干门人仍留在马芝沟,旁人只道他心存傲气,不愿想狐三笠低头,有意另辟山头,自成一体,实则另有缘故。但人心往往趋炎附势,妖族亦未能免俗,金刚门聚拢不来人气,十妖将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也貌合神离,无以为继。

    西域金刚门并不在魏十七心上,既然狐三笠来到外域,他有意去会上一会,探听下浮生子的消息。但金南渡一句话令他改变了主意,史大郎修炼血气秘术,造诣极深,麾下十妖将,有三四人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良莠不齐,不一而足。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金南渡,他忙不迭撇清自己,自承是后

    来才投入金刚门的,与史大郎没有关系。

    究竟是怎么个“造诣极深”法,金南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魏十七猜测史大郎十有**突破了血气瓶颈,领悟出诸般神通,不再凭肉身爪牙取胜。

    深渊之中,底层魔物因血气而生,从诞世的一刻起,就彼此厮杀,侵吞血气,没有多余的工夫修炼神通,炼化血气打熬肉身方是幸存的根本,要么踩着他人的尸骨活下去,要么沦为他人的腹中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唯有从尸山血海中脱颖而出,登上裨将之位,坐拥数万魔物,方有余暇琢磨血气神通。然而血气法则虽侵入这方天地,因为种种缘故,未能成为根本法则,只在妖族下层传播,势单力孤,不足以推动血气流转,万物生灭,血气聚于少数人之手,史大郎之辈因运而生,成为个中佼佼者。

    上好的猎物莫过于此,魏十七拿定主意,命金南渡在前引路,径直投马芝沟而去。

    既然下定决心背叛金刚门,金南渡也就抛开了一切顾虑,将马芝沟的内情和盘托出。史大郎麾下十妖将,排名第一是他的儿子史玄雒,这倒不是私心作祟,史玄雒确实有过人之处,修炼血气秘术,铸就一身钢筋铁骨,力大无穷,不死不灭,任你什么法宝神通打上去,直如瘙痒一般,金南渡自愧不如。

    十妖将排名第三的是商结绳,精瘦的一条汉子,整日介愁眉苦脸,却是史大郎亲自调教出来心腹爱将,人狠话不多,对门主忠心耿耿,下手极为残暴,动不动就剖腹分尸,金刚门上下都对他敬而远之,没几个愿意接近。

    商结绳以下,就轮到岳山魈、岳魁斗兄弟,此二妖继承了四臂山岳主的血脉,鼓荡血脉之力现出原形,颇有几分神通,不过那岳山魈销声匿迹已久,兴是被人族修士灭杀了,岳魁斗暴跳如雷,到处掳掠人修,逼问兄长的下落,稍不如意,就生吞活剥了。不过他所作所为貌似鲁莽,实

    则心细,只挑寻常修道人下手,从不惊动真正的人族大能,又擅长趋利避害,仙城修士几次设下埋伏,都被他提前察觉,远远避开去。

    十妖将中剩下的人物,大抵是封使君、八指头陀之类凑数的妖物,金南渡耻于与之为伍,连提都懒得提,魏十七也没有细究。

    马芝沟位于群山之中,深陷于地下,绵延千里,分叉极多,最宽处有百余丈,窄处只得一人侧身挤过,洞窟连同,宛若迷宫一般,初来乍到者如没头苍蝇到处乱撞,往往找不到路。金南渡在马芝沟盘桓多年,进出的道路谙熟于胸,闭着眼睛也不会走岔,鼎盛之时,这里聚集了万千妖物,血食盈野,聒噪盈天,如今热闹兴旺的景象已荡然无存,马芝沟只剩石窍柱附近还有金刚门驻扎,其他地方大半荒废了。

    那石窍柱是史大郎从沟底挖出的一桩奇物,深埋于地下,粗逾十围,千疮百孔,直钉入地心,不知有多深。史大郎审视良久,一时窥不破石柱玄虚,猜测这是外域开辟之初,天生地长的宝物,他秘而不宣,严禁他人靠近,只有麾下心腹才得以一见。金南渡得史大郎召见,有幸目睹石窍柱,坑坑洼洼,方圆不整,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蛮力也罢,妖术也罢,狠狠砸将上去,在石窍中一转,便层层削弱,不知去向。在他看来,史大郎自打掘出了石窍柱,心神受其蛊惑,有些神神道道,脑子出了毛病,马芝沟的衰落,有小半责任要落在他身上。

    李一禾心无旁骛修炼“奔潮诀”,进展奇速,连金南渡都啧啧称奇,魏十七将其留在一处隐蔽的洞穴中,伏下一道血气守护,命她暂且在此等候,勿离洞口丈许之地。李一禾知他有大事要做,照应不到自己,颔首答允,暗暗下定决心,此番借助妖丹之力,尽快将“奔潮诀”练到大圆满之境,免得日后再拖累师尊。

    日上三竿,金南渡抖擞精神当先开道,魏十七毫不掩饰行迹,大大方方踏入了马芝沟。

第七节 六翅金蝉

    石窍柱位于马芝沟腹地,金刚门布置多年,大动干戈,在方圆数百里内,划定了七个出入口,有些便于腾空飞遁,有些可供车马驰骋。七个出入口中,数西南角的板土坡最为宽敞,十马并驾绰绰有余,坡度亦不大,撒脚丫子狂奔而下,也随时刹得住。金南渡说这里本没路,山洪爆发过后,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千人踩万人踏,压得结结实实,大伙儿都喜欢从这里下沟,齐整,敞亮,不扬土,不硌脚。

    金南渡老马识途,引着魏十七从板土坡下到马芝沟中,一路唏嘘叹息,放眼望去没几只小猫小狗在,一个个萎靡不振,就像没吃饱饭,木然审视着他们,动都懒得动。马芝沟是彻底败落了,金刚门也彻底完了,金南渡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史大郎中了邪,被石窍柱迷住心性,众叛亲离,谁都救不了他!

    沟外烈日当空,沟内阴冷如冰,光影分割阴阳,仿似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史大郎挑了这么个鬼地方落脚,难怪小妖都提不起精神。金南渡跺了跺脚,似乎要驱走脚底的寒意,随意嘀咕道:“以前还没这么阴冷,按说地底下应该暖和些才对……”

    嘴里正说着,后颈忽然暴起一片鸡皮疙瘩,金南渡收住脚步扭头望去,却见商结绳倚在一个岔道口,面孔半阴半阳,愁眉苦脸盯着自己,似乎要看出一朵花来。他心中打了个咯噔,下意识摸摸脸,呵呵笑道:“老商,你这是怎么了?”

    商结绳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眉头纠结成一颗肉珠,费尽力气才挪开视线,落在魏十七脸上。他的呼吸戛然而止,隔了片刻才咳嗽一声,有气无力道:“怎地引外人来了?还是人族的对头?”在妖物眼中,人肉等同于血食,少的软烂,女的肥嫩,老的有嚼劲,各有各的滋味,不过金南渡带来的显然是个修道士,这算什么?人族修士何尝施施然出现在马芝沟?

    金南渡小心翼翼看了魏十七一眼,见他不置可否,便自行发挥道:“那个……这位魏修士……是

    我在龙蛇大泽结识的大能,神通广大,见多识广……听说马芝沟下出了一根石窍柱,特地来看看……顺便拜会一下史门主……”

    商结绳眉心微微一跳,差点怀疑金南渡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却见他一脸严肃,连眼色都不甩半个,不像是受人胁迫的模样,心中将信将疑,慢吞吞道:“人族的大能啊,好多年没吃过了,那心肝的滋味,让人怀念……”

    金南渡脸色微变,暗暗叫糟,老商脾气古怪,说话不经脑子,想到一出是一出,这话落在旁人耳中,摆明了是挑衅,其实商结绳当真吃过人族大能的心肝,当真怀念那令人流泪的滋味。所谓祸从口出,福祸自召,金南渡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替商结绳分说,也不敢替魏十七做主。

    魏十七抬手朝对方轻轻一点,指尖亮起一团血光,迅雷不及掩耳,倏忽洞穿商结绳左胸,贯穿心脏要害。金南渡吓了一跳,忙不迭让开几步,生怕主人恼怒之下收不住手,殃及池鱼。他原本想仗着妖将的身份,将主人引到马芝沟腹地再动手,没想到在板土坡下被商结绳撞见,一言不合痛下杀手,打草惊蛇是避不开了!

    对旁人而言是心脏要害,商结绳却浑不当回事,身躯被洞穿,连血都没流几滴,全然无碍,然而令他胆颤的是,那一道血光来得如此之快,就算存心提防,也是躲不过去。他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周身血脉鼓荡,圆瞪双目,怒吼一声,现出六翅金蝉原形,身躯化作一抹虚影,倏来倏往,进退如电。

    上古大妖的凶悍气息笼罩马芝沟,连金南渡都感觉不小的压力,更不用说附近的虾兵蟹将了,妖族血脉上位压制下位,小妖们一个个瑟瑟发抖,两眼一翻昏倒在地。若是六翅金蝉本体降临,或许还能令魏十七正眼相看,商结绳不过继承了些许血脉,勉力现出原形,声势吓人,神通却远远不足。

    传说中六翅金蝉不畏刀兵,五行不侵,专食六道生灵,凶悍绝伦,商结绳又能得其几分神通?魏

    十七五指一张随手抓落,使个禁锢天地的神通,商结绳只觉周身一紧,已无法遁飞如如,当下催动双目中两道金光,朝对方交错斩去,摧枯拉朽,无物不破。

    金光落在魏十七肉身之上,被氤氲血气托住,竟不能斩落,商结绳数度催动妖力,金光大盛,兀自斩不开血气,心中不觉一阵慌乱。魏十七屈指轻弹,“噗噗”两声轻响,血气破空,化作两枚短钉,刺入六翅金蝉眼中,金光戛然而止。商结绳再使一道神通,振动后背三对蝉翼,无数利刃蜂拥而出,如暴雨一般劈头盖脸打落,风雷大作,势不可挡。

    魏十七并拢双指一划,血光撕裂虚空,利刃尽皆化为乌有,商结绳难逃杀身之祸,从头至尾一斩为二,却没有鲜血脏腑掉落。两爿残躯涌出无数金线,彼此交织在一起,光芒闪动,合拢为一,顷刻间回复如初。这一回,商结绳再不敢力敌,头也不回振翅逃遁,却慢如龟爬,逃不出对方的五指山。

    魏十七翻掌按下,六翅金蝉哀鸣一声,重重砸落在地,尘土飞扬,身躯陷入土石中,蝉翼千疮百孔,再不能飞起。魏十七五指一收,一点血气从金蝉体内飞出,左旋右转,凝成一枚血丹,成色差强人意。他正待处置了商结绳,却发觉深陷土中的只剩一枚空壳,六翅金蝉已不知所踪,妖气急速消退,弥漫于空中,似乎无所不在,又似乎无一着落。

    “有意思!”魏十七难得赞许了一句,来到外域后斩灭了许多大妖,唯有这商结绳令他眼前一亮,最后一道借空壳遁形的保命神通,颇得羚羊挂角、鸿飞冥冥之妙,有了一缕大道的意味。金南渡凑上前道:“老商几手神通着实不俗,大有过人之处,只是他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得罪得人太多,故此才屈居小禽之下。”

    魏十七看了他一眼,道:“你也不差,金乌真火破灭万物,若能多吞噬一些血脉,前途不可限量。”金南渡闻言感激涕零,心中大呼“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主人也!”

第八节 阴维定渊针

    前后交手不过十余息,商结绳便仓皇逃窜,连压箱底的神通都抛了出来,可知形势危急,命悬一线。金南渡与有荣焉,魏十七神通广大,奉其为主绝不委屈自己,日后或许真应了“前途不可限量”一语,直到这时,他才死心塌地拜服主人,鞍前马后竭尽所能,一路往马芝沟腹地行去。

    所经之处,妖物早早退避,连几个有名有姓的妖将都不曾露面,金南渡心中有数,商结绳败下阵来,仅以身免,金刚门就只剩史大郎和史玄雒堪足一战。气可鼓不可泄,一旦泄了气,再要挽回颓势,须付出百倍的努力,史大郎再不出面力挽狂澜,就意味着妖皇一力扶持的桥头堡沦为一个笑话,下场可想而知。

    曲曲折折行了数武之地,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百丈宽的沟壑横亘于眼前,如巨蛇蛰伏,前不见其首,后不见其尾,四下里寒气滚滚,结为白霜,日光倾照到沟底,只剩窄窄一线,热力荡然无存。金南渡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搓了搓双手,指着前方道:“史大郎在沟底掘了一个深坑,想把石窍柱整个挖出来,越往下土石越坚硬,妖法都砸不开,只能半途而废。他被石窍柱迷了心窍,日夜厮守在旁,寸步不离,主人可要去看上一眼?”

    魏十七微一颔首,金南渡催动妖力,使了个神通,头顶燃起一团金乌真火,率先在前开道,径直朝石窍柱行去。四下里空无一人,寒意愈发凌厉,金南渡身怀三足金乌血脉,不惧严寒,催动真火照亮脚下道路,提起十二分警惕,目光炯炯,搜寻着史大郎父子的身影。

    行出十余丈只要,火光照亮了黑黝黝的深坑,如一只巨碗盛满了寒气,坑底竖着一根千疮百孔的石柱,粗逾十围,金刚门门主史大郎盘膝坐于石柱旁,满头白发,岿然不动,气息若隐若显。金南渡催动金乌真火,冉冉飘上前去,道:“那根石柱就是‘石窍柱’……”话音未落,史大郎缓缓抬头看了一眼,寒风凭空卷落,真火摇曳数下,戛然而灭。

    金南渡对史大郎不无忌惮,扭头看了魏十七一眼,却见主人若有所思,目光投向山崖脚下的阴影。过了数息,一人主动现身,施施然上前来,脚步悄无声息,朝魏十七拱手道:“一别数载,道友形貌大改,数在下眼拙,差点认不出来!”

    来人锦衣白袍,玉树临风,面目亦男亦女,雌雄难辨,正是狐族少主狐将军,他向来心高气傲,但在魏十七跟前自称一句“在下”,却是心甘情愿,丝毫不觉得委屈。魏十七微微颔首,与他寒暄数语,问起来意,狐将军朝坑底的史大郎看了一眼,一语双关道:“金刚门主掘了个大坑,把自己给埋了,妖皇不悦,我也只能跑上一趟,替人收拾残局。”

    金南渡吓了一跳,史大郎究竟干了什么,连妖皇都被惊动,他竖起耳朵不敢放过半个字。却听狐将军言说,妖皇与仙主合力开辟外域,立天柱,系地维,有赖两宗至宝,妖皇以万年玄龟的背甲炼成“苍穹盖”,承托天脊,仙主以上古山岳巨人的胫骨炼成“定渊针”,镇压地脉,史大郎掘出的石窍柱,正是二宝之一的“定渊针”。

    “定渊针”共炼成两根,一镇阴维,一镇阳维,史大郎掘出的这根乃是“阴维定渊针”,仙主所炼至宝,凭史大郎的手段,根本损毁不了分毫,然而他另辟蹊径,借助定渊针抽取地脉之力滋养血气,天长日久,地维阴阳失调,乃至阴气泄漏,再过上百载,整个马芝沟将沦为一片死地,外域也有覆地之虞。

    狐将军奉狐族族长狐三笠之命,潜入马芝沟,擒拿史大郎,如其执迷不悟,便当场击杀,以儆效尤。说巧不巧,他正好与魏十七撞个正着,前脚后脚来到马芝沟,狐将军深知魏十七修炼血气秘术,道行深不可测,此行定为史大郎而来,干脆顺水推舟,邀他出手相助,收去史大郎体内血气。

    魏十七不置可否,凝神看了数眼,“定渊针”乃仙城之主亲手冶炼的至宝,史大郎奈何不了,未必他就没有办法,

    不过狐将军既然说破此物镇压地脉,暂且不去动它,先处置了史大郎再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史大郎冒天下之大不韪,窃取地气滋养血气,乃是人妖二族的公敌,其心可诛,灭杀他当可记上一功,日后遇上城主也有分说。

    他伸手朝对方一点,气机牵引,史大郎心有所感,长身而起,扭头望向魏十七,再也压制不住体内血气,勃然而作,身躯节节拔高,面目狰狞。史大郎顿时大惊,忙不迭收敛心神,却按捺不下胸中杀意,暴戾如潮水汹涌,再不发泄,势必意识沦丧,失去控制。

    史大郎双眸蒙上一层浓郁的血色,死死盯住魏十七,呲牙咧嘴,喉咙深处发出愤怒的咆哮。可恶!是那个家伙!那个家伙挑动血气作祟!他微微伏低身躯,双足一蹬,倏忽扑出深坑,手臂暴长,十指化作利爪,牵引血光当头抓落。

    这些年来窃取地气为资粮,史大郎体内血气浑厚,已在丹田凝成一颗小小的血晶,自觉脱胎换骨,道行亦随之水涨船高。不想这一回暴起伤人,却一脚踢在了铁板上,魏十七伸手一按,史大郎犹如撞上了十万大山,厉啸一声倒飞而回,不偏不倚砸在“定渊针”上,筋骨寸断,脏腑化泥,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血晶不毁,肉身不灭,血气只一转,史大郎旋即回复原状,沿着“定渊针”滑落坑底,似有些犹豫,毕竟肉身毁坏的滋味绝不好受,然而他只清醒了一瞬,再度被暴戾攫取了意识,不顾一切呼啸而上,如大鸟般凌空扑起。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史大郎并未猱身肉搏,而是抬手引动血气,凝成一柄长枪,右臂肌肉块块鼓胀,青筋扭动如小蛇,奋力朝魏十七掷去。

    血光稍纵即逝,下一刻已出现在魏十七胸前,骤然停滞于空中,纹丝不动。魏十七伸手摘下长枪,随手掷出,疾如迅雷,瞬息贯穿丹田,史大郎惨叫一声,重重摔落坑底,血晶不听使唤,手足麻木,如一条死狗,再也爬不起身来。

第九节 吾儿好自为之

    批亢捣虚,直击要害,丹田血晶一旦被制,血气神通无以为继。史大郎七窍流血,颈椎骨咔咔作响,奋起余力扭转头,深吸一口地气,胸腹高高鼓起,血晶得地气灌注,一涨一缩,血气冲破禁锢,史大郎咬牙切齿爬将起来,将贯穿丹田的长枪一寸寸拔出,丢弃于地,痛不欲生。

    生死一线,此刻再不搏命,更待何时!史大郎全力催动血晶,将后背一拱,血气凝成五柄利刃,热气蒸腾,一缕本命精血上下游动,有如活物。他毫不犹豫将血刃拔出,双手连拔连挥,五道血光如猛虎出笼,齐齐扑向魏十七。

    这是困兽犹斗了?即便是修炼千载的大妖,本命精血也可轻易舍弃,一气释出这许多,元气大伤在所难免。魏十七随手一抓,从虚空中摄出一柄血剑,外域天地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不动,金南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几近于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狐将军也没好到哪里去,血气之威冲击心神,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魏十七一剑斩去,五柄血刃荡然无存,本命精血随之抹杀,史大郎心头一空,腰背佝偻,双手抱肩蜷缩成一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生机一落千丈,寿元被削去数百年。

    如此不济,非战之罪,他本是大妖出身,继承了四臂山岳主的血脉,肉身强悍,力大无穷,半路出家修炼血气秘术,自然因袭妖族的故辙,专心推衍运用血气的种种神通,并未在炼体上痛下苦功,结果练成了半吊子,遇弱则强,遇强则弱,压制商结绳、金南渡之辈,自然无往不利,但遇上魏十七这等操纵血气的老祖宗,一触即溃,毫无还手之力。

    连遭重创,血气遏制,史大郎恢复了几分清醒,一意孤行,窃取地气为资粮,孜孜不倦壮大血气,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他忍不住惨然苦笑,嘶声道:“上古之时,血气为祸惨烈,杀得人妖二族大能不敢出头,余泽延至今时,为何如此不济?”

    他只是心生绝望,宣泄胸中愤懑,并未指望得到答案,不想魏十七随口道:“那是因为你们都练岔了。”史大郎闻言如遭雷击,下意识道:“该当如何修炼?”

    二人对答在马芝沟隆隆回荡,狐将军不觉心中一动,暗暗下定决心,待此间事了,哪怕多付出一些代价,也要将妖族修炼血气秘术的法门弄到手。他见魏十七不置可否,无意再插手,当下快刀斩乱麻,踏上数步,立于深坑之旁,厉声道:“金刚门门主史大郎,心怀不轨,窃夺地气,奉狐族族长之命,将其执拿

    审问,你可有异议?”

    史大郎沉默片刻,终不愿束手就擒,长叹一声,起心意一唤,暗道:“吾儿何在?可速速将血晶取去!”心念才动,响应如神,身下忽然探出一条胳膊,狠狠插入他后腰,直取丹田,将那一点成形的血晶剜去,连同血肉一并吞入腹中。与此同时,史大郎破碎妖丹,血脉之力暴涨,怒吼一声,现出四臂山岳主原形,轻轻一跃跳出坑来,举起拳头狠狠砸下。

    狐将军对史大郎不无忌惮,生怕一时不慎,为血气侵蚀了心神,如今有魏十七在旁压阵,史大郎又现出妖身与他争斗,正中下怀,身后扬起六条狐尾,现出天狐本相,妖气鼓荡,将四臂山岳主生生打落,骨碌碌滚回坑底。

    深坑之下,土石冉冉腾起,一个魁梧的身影破土而出,正是史大郎之子,十妖将之首史玄雒,血气如龙蛇,绕着肉身钻出钻进,“定渊针”嗡嗡作响,石窍开阖,将血气之力层层削弱,引入地脉深处。

    “定渊针”下土石坚不可摧,愈往深处去,地气愈浓郁,史大郎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贴着石柱掘出一眼深井,堪堪容一人出入,父子二人轮番采攫地气,昼夜不息。此番大敌忽然来袭,史玄雒正在井中,气息为地气掩盖,连魏十七都未曾察觉,史大郎见难逃一劫,命其子剜去血晶,破碎妖丹,现出四臂山岳主原形,要为史玄雒杀出一条血路逃生。

    人算不如天算,狐将军乃狐族少主,天狐血脉压制四臂山岳主,史大郎一身神力大打折扣,被他轻易碾轧,身躯残破不全,缩至常人大小,血脉委顿不堪。史玄雒扶住老父,史大郎站立不稳,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惨然道:“完了,没有退路了!吾儿好自为之,把能拿的都拿去吧!”

    史玄雒目视生身之父,眸光一闪,旋即张开双臂将他抱入怀中,发力一挤,史大郎闷哼一声,血肉筋骨挤作一团,精元尽数涌入史玄雒体内,残骸落入亲手掘出的深井中,被地气一扑,化作尘埃。

    史玄雒先吞血晶,再得乃父一身精元,气机急剧攀至巅峰,然而面对魏十七与狐将军,他依然渺小如蝼蚁。是奋起反击,还是屈膝投降?他冷静地权衡利弊,绝不因史大郎丧命于此,影响自己的判断。史玄雒天性凉薄,有冥冥中那一点养育之恩在,他不会主动向其父逼取血晶精元,但史大郎主动给他,他会毫不犹豫收下,为自己多争取一线生机。

    夏荇弑父,邓去疾弑父,史玄雒亦弑父,夏、邓

    二人或有苦衷,史玄雒尤为绝情。你不愿,我不勉强,你甘愿,我不推辞,计算得失,谨守底线,冷静到近乎冷酷,这就是史玄雒的为人,这就是史玄雒的执念!

    四臂山岳主没有六翅金蝉的脱壳神通,打不过,就只有将性命交付人手,听其处置。史玄雒自知不敌,弑父后即向狐将军屈膝投降,愿为狐族效力,为乃父赎清罪孽。这是最好的结局,史大郎殒命,史玄雒归降,省去了一场殊死争斗,少欠了魏十七一份人情,狐将军稍一踌躇,向魏十七道:“道友意下如何?”

    魏十七并不把史玄雒放在心上,狐将军如此在意此人,多半是看重他的战力,金刚门十妖将之首,放在狐族亦非等闲之辈,何况他还身怀血气秘术,任打任杀,不死不灭。他略一颔首,以示认可,狐将军松了口气,凝神从眉心逼出一根“天狐轮回针”,乃族长狐三笠以尾毫炼成,细若游丝,微不可察,弹指种入史玄雒心窍内。史玄雒眉心一皱,毫不抵抗,任凭他催动狐族宝物,将己身禁锢,惟其如此,才能令对方放心。

    狐将军制住史玄雒,郑重取出一只破旧的御兽袋,竟是狐皮缝制而成,毛色暗淡,神物自晦。他咬破指尖,挤出一点鲜血滴在袋口,放出一道黄光,略作盘旋,将史玄雒收入袋中,直如对待豢养的灵兽一般,毫无体恤之意。那御兽袋亦是狐族宝物,史玄雒落入其中,五感全失,浑浑噩噩,不知时光流驰,外界发生什么,在重见天日之前,与死去无异。

    大功告成,狐将军心中一松,探首看了“定渊针”一眼,笑道:“魏道友远道而来,不可空手而回,何不取些地气,留待日后之用?”他这是慷他人之慨,还了魏十七出手的人情,史大郎已死,缺失的地气只管扣在他头上,无人会深究。

    出手不空回,魏十七也不客气,举步行至坑底,“定渊针”乃仙城之主冶炼之物,保不定留下什么手脚,他也不去动它,只从史大郎所掘深井中取了不少至阴至寒的地气,随手收起,算作此行的酬劳。

    狐将军脸色有些僵硬,魏十七所采地气,远远超过史大郎史玄雒父子多年窃取之量,马芝沟寒意肆虐,洞彻骨髓,越发不可久留,他有苦说不出,只能咬咬牙接下来,心中琢磨着怎样向族长分说。金南渡垂下眼帘,恭恭敬敬立于一旁,不敢流露丝毫异样,心中却暗暗好笑,狐族欠主人一个人情,总得拿些好东西出来,六月债,还得快,缺了这许多地气,够他们头疼一阵了!

第十节 如人溺水

    马芝沟史大郎父子窃取地气之事告一段落,狐将军使了个移山填海的妖术,将“定渊针”重新掩埋起来,压得结结实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阴寒之气很快将四下里冻得结结实实,非有大神通万难掘开,至于缺少的地气如何弥补,就不用他费思量了。

    三人出得马芝沟,日色已近黄昏,狐将军殷勤相邀,萍水相逢,且在荒郊野岭一聚为乐,他携有一坛私藏的好酒,乃是治下小族进贡的上品,数量有限,只够族内长老享用,等闲喝不到。妖域幅员辽阔,浩瀚无垠,生羽、毛、介、鳞四虫,狐族乃毛虫大族,得妖皇看重,诸多小族趋利避害,自动依附于狐族羽翼之下,以供奉换取庇护,灵药宝材之外,酒肉血食亦是进贡的大宗。

    狐将军虽是狐族少主,却拿不出“芥子珠”这等居家旅行的必备法器,只在山崖上寻了个僻静去处,弄了一头野猪充当下酒菜。妖族不忌茹毛饮血,生吞活剥,但魏十七是人族修士,多半吃不惯新鲜血食,狐将军命金南渡洗剥干净生火烤熟,金南渡却笨手笨脚,将好好一头野猪烤得半生不熟。狐将军看不过去,挥挥手命他退下,亲自动手整治,金南渡讪讪退下,他原本想凑个趣,尝一尝狐族的美酒,结果没这等口福。

    切去焦黑的部位,肉架在火上慢慢烘烤,狐将军拍开泥封,倒出美酒奉与魏十七品尝,果然清冽醇香,回味绵长,别有一番滋味。狐将军敬了数杯,斟酌言辞,向魏十七问起修炼血气秘术的正法,魏十七不置可否,撕下一条野猪腿,张口便咬,连肉带骨一并嚼碎了咽下肚去,反问道:“听闻妖族核心弟子不得沾染血气,是何缘由?”

    狐将军心中一宽,对方并未一口回绝,而是问起族内秘闻,显然是可以商量。能商量就好,无非是付出代价的多少,他身为狐族少主,拿出的东西多半能令对方满意。他正待开口,心中忽然一动,扭头看了金南渡一眼,却见他慢吞吞啃着野猪心,啃得满嘴是血,却食不知味,竖起耳朵

    在旁窃/听,当下重重咳嗽一声。金南渡吓了一跳,天狐血脉威压之下,胆战心惊,忙不迭远远避开,人影都不见。

    四下里无有外人,狐将军才徐徐道来,原来上古之时,有“血气种子”从天而降,沉眠于地下,为大妖偶遇,侵入体内,夺取血脉妖力,萌芽勃发,造就了三位始祖。这三位血气始祖,俱是妖族的核心弟子,一为天狐,一为灵龟,一为大鹏,继承了先祖血脉,返祖归真,精纯无比,血脉滋养血气,血气侵蚀心神,三人大肆杀戮修道士,吞噬血肉精元为资粮,酿成一场泼天大祸。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人妖二族大能破天荒携手对敌,付出惨重的代价,死难无数,才打灭始祖,将“血气种子”一一封禁。然而“血气种子”虽被封禁,遗祸绵延不绝,散逸在外的血气无法收回,遍布于天地间,偶然侵蚀生灵,脑海中自然浮现一篇搬运血气的粗浅法门,依法修炼,炼化血肉,一点一滴壮大血气,最终难免走上意识沦丧的老路,沦为一具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

    不过这等血气余孽,远不能与三位始祖相提并论,无有先祖血脉滋养,血气不得蓬勃壮大,神通有限,轻易便能打杀。对下层妖物来说,修炼血气秘术壮大己身,是逆天改命的唯一机会,禁是禁不住的,故此妖族严禁族内核心弟子沾染血气,生怕再度酿出始祖之祸,至于那些下层妖物,数量太多,堵不如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及时清剿,网罗可用之辈,以秘术禁锢,置于掌控之下。

    狐将军所言,大致与魏十七的猜想差不离,“血气种子”降于妖族,“星力种子”降于人族,彼此争斗对峙,从上古之时绵延至今,血气显然占了上风,在妖族下层广为传播,如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他沉吟片刻,提点道:“在妖族看来,血气的本性为何?”

    狐将军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道:“是杀戮?”

    魏十七道

    :“不是杀戮,是吞噬。唯有不断吞噬,不断壮大,不断变强,才能保有清醒的意识。如人溺水渴求空气,又像一根鞭子不停抽打,逼得你向前冲,一旦停止吞噬,血气反噬,意识随之沦丧,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狐将军骇然心惊,呆了半晌,喃喃道:“如人溺水……不断吞噬……这……如何才是个尽头?”

    魏十七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岔开话题道:“无有‘星力种子’,无有先祖血脉,只能靠吞噬血气,厚积薄发成就始祖。不过始祖只是第一步,始祖之上,更有无限风光,惜乎无人得以一睹。你若有意修炼血气秘术,须记‘吞噬’二字方是正途,血肉也罢,妖力也罢,地气也罢,炼化外物壮大血气终是落了下乘,唯有自相残杀,彼此吞噬,才契合血气的本性,事半功倍。”

    狐将军长吁一口气,一语惊醒梦中人,难怪他在浮生之墓中收取一条血河,兀自孜孜不倦剿灭妖物,蒐罗血气,于妖族核心弟子反倒不甚在意,不过他如此轻易就说破,修炼血气秘术的正途是“吞噬”二字,究竟意欲何为?他幡然惊醒,这是要借自己之口广为传播,妖族彼此吞噬,壮大血气,犹如稻谷成熟后待他来收割,省去了多少手脚!

    魏十七见他双眉紧锁,拿不定主意,轻描淡写又加了一句,道:“你身怀天狐先祖血脉,精纯浓郁,若转修血气秘术,行吞噬之法,进展一日千里,或可成就血气始祖。”

    狐将军猛地抬起头来,颤声道:“到那时……到那时……就成为你的资粮?”

    魏十七悠悠道:“谁知道呢,谁是谁的资粮也说不定,又或者各取所需,相安无事。你看,上古之时的三位血气始祖,也并没有自相残杀,趁了旁人的心!”

    狐将军脸色变幻不定,明知魏十七不怀好意,在引诱他,蛊惑他,内心深处偏生有一个声音挥之不去,为什么不试上一试呢?

第十一节 法不传六耳

    狐将军虽是狐族少主,却有难言之隐,不可告人,有苦自知。他天生异秉,雌雄同体,修炼天狐功法突飞猛进,短短百年就突破“三尾境”,不到三百年就修炼出六条狐尾,惊才绝艳,得族长狐三笠垂青,立为少主。然而走得快,不等于走得远,之后两百年,狐将军受阻于瓶颈,不得寸进,而同侪却渐渐赶了上来,其中尤以狐首丘最为出挑,厚积薄发,率先突破“六尾境”,扬眉吐气,令他的处境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浮生之墓一战,狐将军被生生打落两境,事后费了许多灵丹妙药,才勉强补回来,境界不甚稳固,前途渺茫,族人跟红顶白,不乏流言蜚语,觉得狐三笠早早定下少主,此举太过草率。单是草率也就罢了,狐将军也不在意区区“少主”之位,但有数位长老向族长建言,如再过百年,狐将军犹未能破境,不妨令其入九尾洞婚配,多多诞下后代,为狐族后续绵延尽一点力。

    “婚配”云云只是掩人耳目的托词,九尾洞实则是狐族的配种之地,狐将军雌雄同体,遇雌为雄,遇雄为雌,一旦投入九尾洞,身不由己,虽不至有性命之虞,耻辱在所难免。大丈夫当横行天下,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狐将军哪肯被人压在身上,婉转雌伏,他也是病急乱投医,把脑筋动到了血气秘术上,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愿放手。

    狐将军心存疑虑,不再深谈,转而说起突厥草原浮生之墓的旧事,说起浮生子的出身来历,狐族秘闻,虽然他所知也不多,但透露出的些许信息,已足以解除魏十七心中部分疑惑,缺失的拼图又完整的一块。这是过去或未来,深渊血气法则与三界星力法则之争的延续,他知道自己站在哪一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远在三界之地的那个自己,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夜阑珊,二人各怀心事,坛中酒浅,形骸放浪,彼此似乎又亲近了一些。狐将军不胜酒力,眼神迷离,俊俏的脸上略带妩媚之色,喃喃自语道:“妖皇严令,族内

    不敢怠慢,隔三差五,对核心弟子查得极紧,一旦沾染血气,却是瞒不过去……”

    魏十七漫不经心道:“当真要遮掩却也不难,只须将血气收敛于心窍深处,层层禁锁,一点小手段而已。”

    狐将军以手支颐,眼波流转,吹气如兰,忍不住道:“竟有这等手段?还望道友不吝赐教……”

    魏十七道:“法不传六耳!”探出食指,在他眉心轻轻一点,触手温暖滑腻,一点即收。狐将军耳畔轰然巨响,如黄钟大吕,响彻肺腑,他脸色忽喜忽怒,变幻莫测,良久才收拢神识,细细思忖一番,不觉怦然心动。若按魏十七所传之法,可将血气密密收藏,只在必要之时解脱禁锁,瞬息爆发,犹如开闸泄洪,平添三分威力。这坐实了狐将军心中猜测,魏十七果然是逃脱在外的“血气种子”,难怪浮生子对他如此忌惮,事后绝口不提。

    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狐将军心思周密,不再借酒醉试探,正色问起个中弊端。魏十七也不瞒他,将血气禁锁于心窍内,神念受其侵蚀,昼夜不息,须及时吞噬足量血气,方可保有清醒,否则的话,就沦为行尸走肉。这是一条不归路,只有勇猛精进,一往无前,早一日成就血气始祖,才能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

    狐将军不觉哑然失笑,笑容中透出三分凄惨,即便沦为行尸走肉,也比进九尾洞任人配种强,与其忍受屈辱,不如孤注一掷,搅个地覆天翻!魏十七见他下定决心,摸出一只瓷瓶放在他面前,道:“这里有数颗血丹,乃是大妖一身血气凝化,你若决意修炼血气秘术,就拿了去。”

    狐将军目光落在瓷瓶之上,瓶体素白,绘了斜斜一枝桃花,几行细字,“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狐将军悚然心惊,万念俱去,伸手拿起瓷瓶,郑重道:“多谢道友成全,大恩不言谢,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魏十七挥挥手道:“无妨,不过将

    军须得提防一人,切莫大意。”

    狐将军闻弦歌知雅意,脱口道:“可是浮生子?”

    魏十七微微颔首,浮生子对他心存忌惮,他又何尝不对其另眼相看,见识了妖域仙城这许多人物,余辈皆碌碌,唯有浮生子可堪入目,此人心性坚忍,神通了得,日后只怕免不了要做上一场。

    二人喝了一夜酒,天色发白,各自分手,狐将军脚步踉跄,消失在莽莽群山中,魏十七驻足眺望,嘴角犹带一丝笑意。他未雨绸缪,先在仙城落下一子,又在妖域落下一子,日后会有怎样的变化,令人期待。

    金南渡巴巴地凑上前,心痒难忍,试探着问起修仙血气秘术的正途,魏十七毫不藏私,赐下“吞噬”二字,令其自行琢磨。金南渡顿想起他四处打灭妖物,蒐罗血气,心中有所猜测,见主人无意多言,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马芝沟中寒气肆虐,冰雪凝结,群山头白,寻常妖物不得存身,金南渡身怀金乌真火,不惧严寒,魏十七约以十日之期,命他重入沟中,将金刚门多年的积储尽数取来。金南渡闻言精神一振,这可是好差事,金刚门这些年在马芝沟惨淡经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终归留下不少好东西,有道是“雁过拔毛”,既然接了这差事,定能分润些好处。

    他兴高采烈答应一声,辞别主人投马芝沟而去,拿定主意要掘地三尺,绝不放过一星半点。

    魏十七遣走金南渡,摸了摸袖中地气,沉吟未决。地气深藏于地脉之下,淳厚平和,约束阴维阳维,不令二气散逸,一旦采出,得见天日,便丝缕散失,他无有法宝收储,留之不住,须得及早处置。若作资粮炼化,补益血气,未免可惜了,魏十七记起有一门炼化地气的法决,正好助李一禾一臂之力,或可有事半功倍之效。

    李一禾道行见长,弥罗镇神玺羁绊日深,时机成熟,可着手祭炼这镇道之宝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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