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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都全文阅读

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节 御敌于仙城外

    妖域四虫齐出,大举进犯,人修的防线一退再退,哀鸿遍野,渐呈溃败之势,仙武殿却早早定下一条规矩,每日只能传送十人回转仙城,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这分明是趁火打劫,一时间九折谷内群情鼓噪,然而涂真人在仙武殿外布下一座符门,言明不想守他的规矩,要么从符门硬闯仙武殿,要么自行破开外域天地,这是为诸派掌门长老所设,没有这等道行,这等手段,就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献丑了。
    法相宗田嗣中在九折谷中厮杀已久,修为大有进益,日积月累,顺便积攒了一份丰厚身家,随着妖族大举入侵外域,接连苦战,得不偿失,他心中已生出退意,着手将征战所得变卖为灵珠丹药。这一日,田嗣中来到仙武殿外询问,回转仙城所耗为一颗顶阳丹,那顶阳丹虽非丹中极品,亦是难求之物,他暗自计算,若老老实实按涂真人的规矩行事,大抵空手而回,白辛苦一场,心中终有些不乐意。
    至于打破天地,这是涂真人在说笑了,如果说外域初辟之时还有可能,经过这些年的血战,天地早已坚不可摧,连人妖二族的大能倾力施为,亦不能撼动分毫,田嗣中自忖何德何能,敢有此妄想?还是硬闯符门来得稳妥,以涂真人的心性,即便失手,也不过吃些苦头,不至有性命之虞。到那时,他也死了心,将积攒的身家尽数交出来,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就当是为仙城白白做了一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拿定了主意,田嗣中朝仙武殿望去,却见大殿之外云雾滚滚,凝立如墙,正中开一道符门,仙武殿景象一览无余,恍若无物。涂真人的手段岂可小觑,这一道符门拦住了九成九的人修,即便是道行深厚的诸派长老,也要好生掂量一下,有些小宗派的掌门,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结果灰溜溜跌出符门,丢尽了脸面,成为众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正窥探之际,仙武殿光芒一闪,似有人从仙城传送而至,过得片刻,法相宗宗主泰羽上人引了三位长老并十余弟子,鱼贯穿过符门,来到九折谷中。田嗣中心中大震,忙上前拜见师尊,又见过几位长老,余光扫过,眉梢不禁一跳,法相宗
    这一回可谓倾巢而出,宗门无人坐镇,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连退路都断绝了。师尊此举究竟有何用意?田嗣中满腹狐疑,一时间无从问起,当下引了众人回转驻地,同门师兄弟听闻宗主亲至,手忙脚乱迎上前,着实闹腾了一阵,才安定下来。
    泰羽上人听凭徒弟安排,并无异议,田嗣中察觉师尊虽未形诸于色,似有些心事重重,待同门见礼毕,他将师尊迎入居所,这才小心翼翼问起此行由来。泰羽上人注视他良久,问道:“你在仙武殿前相迎,可是听说了什么消息?”
    田嗣中闻言心中,下意识摇了摇头。
    泰羽上人道:“那便是心生退意,欲回转仙城,恰好遇上了。”
    田嗣中苦笑道:“不瞒师尊说,妖族大举入侵外域,四虫诸族来势汹汹,兵分数路围攻九折谷,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泰羽上人“嗯”了一声,叹息道:“是啊,为师正因此而来。”
    田嗣中心头一颤,脱口道:“难不成……难不成要死守九折谷?”
    泰羽上人道:“非是死守九折谷,而是死守仙武殿,仙武殿一旦落入敌手,妖族大军源源不绝,战火烧至仙城,那才是要命的祸事。无论如何,都要御敌于仙城外。”
    扬汤止沸,莫如釜底抽薪,田嗣中试探道:“不能把仙武殿毁去吗?”
    泰羽上人道:“仙城一座仙武殿,外域一座仙武殿,乃仙主亲手所立,谁人敢毁?谁人能毁?此番应仙主征召,以华山宗与轩辕派为首,玄门左道尽皆进驻九折谷,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谁都不得推辞。”
    田嗣中心头一跳,暗自庆幸,歪打正着慢一步,没有回转仙城,否则的话,岂不是自讨一场没趣!他暗自琢磨片刻,左道以轩辕派为首,玄门以华山宗为首,征召诸派赴外域迎战,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师尊一眼,道:“那正一门就甘居华山宗之下?”
    泰羽上人道:“正一门门主早已来到九折谷,杳无
    音讯,仙城无人做主,只能由华山宗出头了。不过出头也不是什么好事,妖族势大,这一战首当其冲,损失在所难免,否则的话无从服众,仙主慧眼如炬,也遮掩不过去……”
    田嗣中心下了然,法相宗打残了还能退回九折谷喘息休养,华山宗和轩辕派却要始终顶在最前,不得退后半步,仙城安危明面上就维系于左静虚与轩辕青,仙武殿一旦失守,二人难辞其咎。不过话又说回来,难辞其咎又如何?仙主还能将华山、轩辕二派掌门拿下吗?最终还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毕竟仙城大能屈指可数,少了这二人,谁又能顶上?田嗣中摇摇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欲言又止,只是道:“正一门濮门主也到外域了吗?”
    泰羽上人道:“他是为那弥罗宗主而来,许是应仙主之请……”他似觉失言,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田嗣中心中大震,定了定神,道:“听闻浮生子得罪了弥罗宗主,连累到千重派掌门牛寿通,又与勾结狐族族长半途截杀,大败而归,狐三笠身死道消,浮生子仅以身免,不知所踪。”
    泰羽上人咳嗽一声,正色道:“浮生子终是仙主师弟,前辈高人,你言语中须得敬重有加,莫要逞口舌之利,祸及己身,乃至连累到师门。”这几句话说得极重,田嗣中忙道:“不敢,徒儿知晓了!”
    浮生子在外域的行径早已不是秘密,此人出身不正,遭此打击正合众人之意,若非碍于仙主,早就落井下石,狠狠给他一个教训了。仙主英明神武,怎会有这么个扶不上墙师弟?不过身为法相宗宗主,须得约束好门人弟子,有些话涂真人左静虚轩辕青濮合道可以说,他却说不得,私下里也不行。泰羽上人久久目视徒儿,看得他坐立不安,冷汗涔涔,心道:“田嗣中毕竟年轻,还须好生打磨,法相宗……不知能不能保全几分元气,全身而退……”
    泰羽上人正待开口,忽听屋外隐约传来喧哗声响,他看了徒儿一眼,田嗣中忙起身打听,片刻后回转,脸色变幻不定,匆匆道:“弥罗宗主适才回转九折谷,不作逗留,径直去往了仙武殿!”

第五十八节 游子回归故里

    日近黄昏,残霞如锦,九折谷仙武殿外,一清道人当先引路,行色匆忙,神情惶恐,将涂真人立下符门一事说了几句,魏十七不置可否。李一禾怕冷,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半张脸露在毛皮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颜色憔悴,不知承受了什么,生机一落千丈。魏十七喂她服下一粒碧绿的药丸,李一禾含在舌下,一股暖流渗入体内,精神为之一振,双颊泛起淡淡红晕,平添了几分艳色。
    涂真人听闻魏十七回转九折谷,马不停蹄,径直往仙武殿而去,心知有异,忙命童子持一道符诏,将众人尽数遣散,不得逗留,本打算就此置身事外,忽又记起正一门门主濮合道正在谷中等候,担心生出事端,只得亲自去仙武殿走一趟。
    涂真人位高权重,一道符诏无人敢违,仙武殿前空空荡荡,云雾滚动,如有蛟龙倒海翻江,魏十七看了数眼,也不令真人为难,正待踏入符门,忽听一人道:“贫道正一门濮合道,弥罗宗主可否暂留玉趾,有事相询一二。”魏十七回头望去,却见一铁冠道人,身形高大,愁眉苦脸,形貌与陶金蟾没有半分相像,若在平日,他不吝听这位正一门门主有何说辞,眼下却不欲耽搁,毫不迟疑道:“濮门主来得不巧,魏某有要事在身,急待回转宗门,日后不妨在仙城一晤,告辞了!”
    濮合道双眉一挑,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被人回绝是在什么时候了,当他客客气气开口相请,便是左静虚轩辕青也会驻足听他说些什么,那弥罗宗主回绝得如此干脆,是眼高于顶,还是不通人情世故?他正待再开口,忽听身后有人道:“弥罗宗主非是俗人,既有要事,何不下次再叨扰?”
    濮合道回转身去,却见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立于身后,神情郑重,并非说笑。他话里带着骨头,弥罗宗主非是俗人,不拘于俗理,只要他破得开符门,仙武殿来去自如,谁人也不得相阻。涂真人布下的这道符门暗藏玄机,濮合道心中也有数,诸派长老道行足够,自能批亢捣虚,直入仙武殿,但要携一后辈弟
    子同行,却如挟十万大山飞遁而行,难于登天,那魏十七带了两个徒弟,如何过得了符门?他脸皮微微一动,神念看定涂真人,不容他拨弄手脚,暗中相助。
    云雾翻滚,龙吟之声百折千回,响彻九折谷每一处角落,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仙武殿,猜测纷纷,就连妖族亦被惊动,遥遥望去,却见九折谷上空风起云涌,灵潮决荡,激起偌大声势,不知是谁人所为。一清道人当前踏入符门,足不停步,丝毫未觉异样,濮合道眸光一凝,目送魏十七携女徒穿符门而入,隐隐窥得天地伟力轰然压下,却被一团烈烈血光托住,丝毫不得加诸于身。
    濮合道本打算说服魏十七放开心神,让他窥探过去未来,看清混沌中那一线血光来自何处,去往何方,甚至不惜祭出“须弥山”,强行将其压制。涂真人多半看出了他的心意,横插一杠,借符门之威提醒他,莫要在九折谷生事,他绝容不下第二个浮生子。
    符门不堪重负,吱嘎作响,良久才平息,仙武殿嗡嗡作响,传送阵光华散去,魏十七师徒业已回转仙城,濮合道沉吟片刻,举步踏向符门。这一回涂真人没有阻拦,冷冷注视他穿过符门踏入仙武殿,从传送阵离开九折谷,心中没由来一松,少了两个搅局的变数,外域总算可以消停上一阵,要闹就去仙城闹,去太平山闹,打翻天也没他什么事!
    从九折谷到仙城,不过短短一瞬,两处仙武殿一般无二,若非殿外景象殊异,一清道人几乎以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外域。他跟随弥罗宗主去往九折谷,转眼即被抛下,人生地不熟,只得自力更生,堆起笑脸跟谷内人修打交道,虽无人故意欺凌,冷眼冷语在所难免。魏十七留下血丹供其修炼,时不时遣人送回妖皮妖骨妖丹,命他换取灵珠丹药,一清道人知晓这些珠药都是李一禾修炼所用,尽心尽力,不敢有闪失。随着魏十七凶名日盛,一清道人的苦日子很快熬到了头,及至涂真人坐镇九折谷,他终于可以腾出空来搬运血气,潜心修炼,道行亦有所长进。
    一清道人修道只求长生,安分守己,小富即安,无论人妖二族战事如何变化,始终没有出谷半步,有人暗地里嘲笑他是“缩头乌龟”,一清道人只作不知。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半路出家,机缘巧合,拜在弥罗宗门下,成为宗主的记名弟子,是莫大的幸运,为此他感恩不尽,甘愿为宗门做些跑腿的杂务,安安稳稳度日,不求出头露面。此番平安抵达仙城,仿佛游子回归故里,身心终于松弛下来,无须再担心妖物的威胁,一清道人老脸上露出几分久违的活泛,奔前跑后,雇飞车回转宗门。
    甫入仙城,星力垂落四野,李一禾精神顿为之一振,手脚和暖,眉眼间多了几分血气,她脱下御寒的毛皮,好奇地打量着拉车的八匹良驹,遍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顾盼仰俯,神骏如龙,不禁赞了句:“这八匹马一模一样,甚是难得。”
    一清道人小心翼翼道:“听车夫说是天山神马后裔,一胞八胎,奔走如飞,李师姐若喜欢……”
    李一禾忙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旁的意思,犯不着浪费灵珠丹药。仙城宗主掌门出行,多半有自己的车驾,魏十七开宗立派未久,尚未顾及这些旁枝末节,一清道人囊中宽裕,出手甚是阔绰,干脆挑一辆最华丽的八骏彩云车,以免折了弥罗宗的脸面。他见李一禾确实无意,并非客套,也就没去跟车夫打商量,打听这八骏彩云车的底细。
    一清道人恭送师尊师姐登上彩云车,前后察看没有闪失,跟车夫坐于一处,客客气气请他挥鞭驭马,去往太平山潜夫谷。那车夫身躯精瘦如铁,戴着一顶半新不旧的斗笠,目光炯炯如电,非是寻常下人,有道是“长老遍地走,修士不如狗”,仙城之中卧虎藏龙,保不定这车夫就是游戏人间的高人,一清道人打定主意,夹着尾巴做人,谨言慎行,绝不多说半句话。
    那车夫爱理不理,甩了个响鞭,八匹骏马拉动彩云车疾驰而去,蹄踏云霞,登空飞起。

第五十九节 冤家宜解不宜结

    八骏凌空蹈虚,彩云车稳如平水行舟,不见颠簸摇晃,车厢看似不大,实则颇为宽敞,堪称一座具体而微的洞府,色色俱全,器物无论大小,精挑细选,富贵而不失仙家气韵。李一禾凝神细看,却听银铃一响,两个美貌侍女并肩上前来,容貌有七八分相仿,服饰华丽,一着红衣簪黄花,一着紫衣簪白花,身段窈窕,神情却稍嫌呆滞,端茶奉水殷勤侍候,温顺而乖巧。李一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不像是生人,又有些吃不准,回头望了师尊一眼,眼中流露困惑之色。
    魏十七随口道:“傀儡而已,做工还算精巧,有形无神,终是落了下乘。”
    李一禾也曾见过俗世的傀儡戏,所谓“村头齐观耍傀儡,搬演故事又一回。载歌载舞赖提举,博得欢笑落夕晖。”但这般精致如生的傀儡,还是第一遭见识,不愧是仙家手段,巧夺天工!李一禾心生好奇,尝试与之交谈数语,问她们叫什么名字,都会些什么,二女唯唯诺诺,略通言语,口齿却不甚伶俐,红衣者为“黄梨”,紫衣者为“白蜡”,名字十分有趣,所能为者,无非是小心小意伺候人罢了。
    魏十七难得见她兴致勃勃,流露几分活泼的天性,坐于一旁看她发号施令,支得黄梨白蜡二女团团转,一忽儿焚香,一忽儿布席,一忽儿斟酒,一忽儿奉菜,穿花蝴蝶般此来彼往,衣袂飘飘,暗香浮动。李一禾长年跟着他东奔西走,身边也没个使唤人,弄两个傀儡倒是无妨,他心中忽然一动,记起柳如眉沈幡子这两个通灵仙傀儡,越琢磨越觉得由此必要。
    弥罗宗就那么几只小猫小狗,撑不起场面,一时半刻也收不到资质上佳的弟子,即便主动投上门来,保不定另有打算,不及傀儡放心好使。不过上好的傀儡难得,洗炼反倒是小事,魏十七一时兴起,招手将黄梨唤到身前,眸中血符轮转,将其里里外外看了一回,察觉傀儡心窍中藏了一只拳头大小的“傀儡虫”,如蜘蛛伏于蛛网,八条长足牵动灵丝,操纵傀儡进退。他又将白蜡唤来看了一回,与黄梨一般无二,“傀儡虫”略小一些,后背隐隐现出“文”字斑纹,灵性更胜一
    筹。
    原来此界傀儡只是“傀儡虫”的容器,这样倒无须考虑灵体合一的问题,也算是另辟蹊径了。不过好端端的美貌侍女,身体里盘踞着一只狰狞的傀儡虫,让人生不出好感,担心下一刻异虫破体而出,就算不伤人,也够倒胃口的。李一禾见他若有所思,起身凑到师尊身旁,笑吟吟问他看到了什么,魏十七指指黄梨与白蜡道:“生人离不开魂魄,无有魂魄,等同于行尸走肉,傀儡未开灵智,须有一核心驱动,方能言谈举止,操纵她们的其实是两只虫子,八条腿,模样像蜘蛛。”
    李一禾脸色微变,心头发毛,下意识道:“两只……虫子?”
    魏十七道:“伏在心窝处,有你拳头那么大,灵性十足,也是难得之物了。”
    李一禾觉得难以置信,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拳头”大小,打了个寒颤,缩起肩头勉强笑道:“这未免也……实在太……膈应人了……”她目光带着异样,黄梨与白蜡却浑然不觉,笑吟吟立于一旁,眉目如画,身段婀娜,李一禾分明觉得她们皮笑肉不笑,透出几分诡异来。
    魏十七提起筷箸饮酒吃菜,毫不介怀,李一禾挪到他身旁,呆呆看了二女片刻,忽道:“不能救她们一救?”魏十七哑然失笑道:“救?救谁?没了‘傀儡虫’,她们就是一对痴痴呆呆的人偶,不说不笑,不行不动,杵在那里像两根木头,有什么用?”
    李一禾拉住他的衣袖,猜测道:“师尊有办法的,是吗?”
    魏十七道:“办法是有的,不过傀儡乃有主之物,觅这两只灵性自足的‘傀儡虫’,不知花费多少心思,摆弄坏了可赔不起。”李一禾知道师尊跟自己说笑,不过她也不愿胡乱得罪人,随意将话岔开,不再纠缠不放。
    喝了五七杯酒,尝过佳肴美味,魏十七命黄梨白蜡撤下酒席,重新沏了茶来喝,忽听得车厢外传来爽朗笑声,一人朗声道:“弥罗宗主回转仙城,意气风发,风光无限,不知可否容老夫入内喝杯茶,听一番劝?”
    魏十七稳坐不动,淡淡道了声:“请进。”
    车厢内灯花一爆,跳出一个三寸大小的老者,须发俱白,手拄竹杖,落地即长至常人高短,红光满面,笑容可掬,朝魏十七拱手道:“老夫左迁逢,愧领千重派长老一职,今日冒昧拜访,却是为鄙派牛掌门说项,掌门并不知情,是老夫自作主张,还望魏宗主见谅。”
    他言谈客气,直接把话挑明,绝不拖泥带水,魏十七伸手提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表示愿意听他说下去。左迁逢心中一定,有得谈就好,就怕对方年轻气盛不肯让步,他先向魏十七致歉,千重派受浮生子大恩,立下道誓,不得不偿还,牛掌门也是迫不得已。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掌门无计可施,坐立不安,他这长老只要厚着脸皮来赔罪,希望将一场风波化解于无形。
    魏十七道:“左长老打算拿什么赔罪?”
    左迁逢试探道:“这一辆八骏彩云车,再加上黄梨白蜡两个侍女,不知可否平息魏宗主雷霆之怒?”
    魏十七并不感到意外,左迁逢现身的一瞬,他察觉黄梨白蜡身子微微一僵,体内“傀儡虫”亦随之骚动不安,显然左迁逢才是这两具傀儡之主。他摇摇头道:“不够。”
    此言早在意料之中,左迁逢捋着白须呵呵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魏宗主如有所求,只管道来。”
    魏十七指指黄白二女道:“似这等傀儡,再送十对来,柱天峰之事就一笔勾销。”
    左迁逢脸色一苦,他原本做好了对方狮子大开口的打算,没想到魏十七索要之物非是法宝,非是丹药,非是阵图,饶是他自恃身家丰厚,也拿不出十对傀儡。他叹息一声,坦然道:“不瞒魏宗主,这傀儡须以‘傀儡虫’驱使,十万傀儡虫中,才挑得出一头灵性自足的异种,实在没这么多……”
    魏十七也不为难他,道:“没有傀儡虫也可,那就送十五对来。”

第六十节 雪精蛇魂

    如黄梨白蜡一般十五对,那就是三十具上乘的傀儡躯壳,不用种入“傀儡虫”,也须举千重派上下之力,勉强还赔得起。左迁逢当机立断,一口答应下来,谢过魏十七,告辞而去。白头老翁投入灯花,消失无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左迁逢并没有要求对方立下道誓,弥罗宗主这等手眼通天的人物,一旦许诺,绝无更改,他需要担心的是十五对傀儡躯壳不会出岔子。
    车厢中重归于安静,李一禾从始至终默默无语,直到此刻才粲然一笑,道:“现下是不是不用担心摆弄坏了赔不起?”
    魏十七朝黄梨招招手,不知何故她有些迟疑,仿佛听懂李一禾话中意味,心不甘情不愿,又违逆不了种下的禁制,俏脸上现出痛苦之色,连带白蜡也有所感应,眼珠骨碌碌直转,她体内“傀儡虫”灵性更足,自然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魏十七低低笑道:“你这小虫子,倒有几分机灵,也罢,不坏你性命,不损你道行,留着你还有用处!”
    黄梨心神一松,衣裙婆娑,徐徐走到他跟前,盈盈下跪,予取予夺,魏十七凝视她片刻,屈指轻弹,一缕血气没入她胸口,旋即崩得笔直,将韧性十足的灵丝一一绞断,一一理顺,不令其乱成一团。灵丝即是操纵肢体的牵线,又是束缚自由的桎梏,傀儡虫一旦种入合用的躯壳中,便喷吐灵丝,作茧自缚,无有外力相助,终其一生难以解脱,强行剥离,只会两败俱伤。魏十七操纵血气细致入微,丝毫没有伤及虫身,那傀儡虫收拢八条长腿,战战兢兢蜷作一团,缩至拇指大小,沿着喉咙倒呕而出,滚落在桌上。
    魏十七从袖中摸出一只暖阳玉盒,将傀儡虫仔细收起,留待后用。白蜡似乎松了口气,暖阳玉温养灵气,傀儡虫沉眠其中,可保百年不坏,如能觅得合用的躯壳,尚有重见天日之时。魏十七看了她一眼,挥挥手命其退下,白蜡敛袂暂避,竖起耳朵倾听,却什么都听不到,心中有些焦急,又无可奈何。
    无有傀儡虫操纵,黄梨只是一具空壳,面无表情,一动不动。魏十七又从袖中取出“子午炼妖壶”,随手置于桌上,屈起食指敲了敲,片刻后,壶盖隙开一条缝,一个小人儿慢慢探出头来,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猛然间瞥见魏十七,顿时吓了一跳,忙揉揉眼睛抖擞起精神,一咕噜跳将出来,挺胸抬头,元气十足道:“陶帖见过主人,不知主人唤小的出来,有何差遣?”
    李一禾见着自称“陶帖”的小人儿眉清目秀,狡黠可爱,两颗眼珠殷红如血,平添三分魅惑,忍不住道:“师尊,这位是——”
    魏十七道:“壶中真灵,喂不饱的大肚汉,莫看他人畜无害,其实凶残得紧,妖物落入他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魂魄锁于腹中,永受煎熬,不得解脱。”
    陶帖被主人随口说破底细,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心道:“主人怎么知道我用天雷熬炼妖魂耍子?莫非他有千里眼顺风耳?”忌惮之下,他越发俯首帖耳,扮出一副顺从的模样。
    魏十七指指黄梨的躯壳,道:“你用心找一条温顺的妖魂,要完好无损,不得残缺,夺舍了此女,给我这徒儿当个乖巧听话的侍女。”
    原来是这等小事,陶帖将小胸脯拍得咚咚响,再暴躁的妖魂,天雷多熬炼几回,也温顺得不像话,只是他睁大眼睛细细看了一回,为难道:“主人,这侍女并非血肉之躯,实是一具傀儡,妖魂如何驱使得动?”
    魏十七道:“无妨,你只管将妖魂投入其中。”
    主人第一遭差遣,陶帖自然赔上十二分小心,他搜肠刮肚,精挑细选,找了一条雪精蛇魂,打个饱嗝吐出一团莹莹微光,绕着黄梨转了数圈,投入她口鼻之中。妖魂才一入体,即被一点血气侵蚀,身不由己沉入心窍之中,无数灵丝附将上来,将妖魂与躯壳连接为一体,透过灵丝操纵傀儡,黄梨眼皮微微一动,旋即苏醒过来。
    陶帖重重咳嗽一声,雪精蛇魂打了个寒颤,好不容易逃脱天雷熬炼的苦楚,如何敢不听话,她老老实实牵引灵丝,朝魏十七笨拙地拜了几拜,垂首不语。魏十七命她站起身来,随意行动一番,黄梨只觉神魂深处颤若琴弦,生不出丝毫抵触,依言行事,一开始腰肢僵硬,手忙脚乱,很快便掌握了要诀,操纵这一具傀儡躯壳,颇为得心应手。
    魏十七赞道:“做得不错,这一条妖魂聪慧伶俐,甚是合用。”
    陶帖心花怒放,乐得合不拢嘴,主动请缨道:“主人还要何许样的妖魂,待小的一一找来,定不会误事!”
    魏十七不置可否,他心中自有计较,这操纵傀儡的法门如确实可行,待左迁逢将那三十具傀儡躯壳送来,再做打算,眼前却不用明说。他斟酌片刻,命陶帖将完好无缺的妖魂挑出来置于一旁,莫要胡乱玩坏了,待他用时再拿来。陶帖满口答允,目光闪烁,小脸贼忒嬉嬉,似有未尽之意,魏十七随手弹出一枚血丹,他忙伸出双手稳稳接住,谢过主人厚赐,又一咕噜钻回“子午炼妖壶”中,自去享用血气。
    魏十七收起炼妖壶,将黄梨指给李一禾,命其小心服侍,不得有失,黄梨楚楚可怜,自称“小婢”,拜见新主人,神情宛然,口齿伶俐,却似换了个人一般。李一禾心中欢喜,从芥子珠内取出一只螺钿漆盒,挑出一支珠花青玉簪,亲手为她插在头上。
    魏十七目光锐利,早看到青玉簪尾有一小小的“夏”字,这是“夏记银楼”的戳印,李一禾将螺钿漆盒推到他跟前,笑吟吟讲了当日在九折谷中购置珠宝首饰之事,原来“夏记银楼”的生意,已辗转做到了仙城。他从漆盒中拿出一只做工精巧的银镯,雕琢出水云之纹,正看时,忽然心血来潮,起身出得车厢,却见彩云车浮于空中,八骏垂首卧倒,惊恐万分,不敢稍动,不远处黑云密布,车辚辚,马萧萧,一长串车驾遁空而过,声势浩大。

第六十一节 仙城居大不易

    车驾肃穆,阴风鼓荡,虽是昭昭白日,却如百鬼出行,透出十二分诡异。正看时,黑云忽地滚滚分开,现出一十八位鬼脸卫士,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丫丫叉叉簇拥一人,一个个目光森然,如凶神恶煞般,看得八匹神马骨软筋酥,大气都不敢喘。
    居中之人头顶黄冠,手捧塵尾,正是轩辕派掌门轩辕青,他将胯下青牛一拍,蹄踏黑云,旋生旋灭,上前与魏十七打了个招呼。半途遇见弥罗宗主,他并无意外之色,轩辕青早知魏十七从外域回转仙城,正投太平山潜夫谷而去,有意缓行,与他途中相会,说上几句要紧话。
    二人各显手段,一跨青牛,一纵血光,转瞬升入高空,停于罡风之下。四野空旷,一览无余,轩辕青熟视他良久,心中感慨万千,短短数年间,魏十七横空出世,如彗星般崛起,名动外域,再无人敢小觑,道行更是一日千里,时至今日,他已看不清此人底细,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血气如刀,操于其手,从未有一刻失控。
    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另眼相看。
    仙城之中,手眼通天的大能不在少数,仙主与妖皇暗通款曲,合力开辟外域,夯实天地,令他们心生不满,故此推轩辕青出来与魏十七一谈,为自己,为后辈留一条退路。罡风烈烈,诛心的话出他之口,入魏十七之耳,不虞有失轩辕青开门见山,提及此行奉仙主之命驰援外域九折谷,轩辕派倾巢而出,这一去生死茫茫,不知能有几人回转仙城。他问起人妖二族争斗的局势,魏十七略加忖度,道:“妖域四虫攻势猛烈,毛虫以火麟为首,羽虫以妖凤为首,介虫以灵龟为首,鳞虫以蛟龙为首,这一战能守住九折谷,御敌于仙城之外,便是大幸。”
    局势如此险恶,早在轩辕青意料之中,他沉声道:“仙主枯守空积山,全力镇压‘血气种子’,所剩时日无多,急欲夯实外域天地,将‘血气种子’挪入其中,赢得喘息之机,暂保一时平安。依弥罗宗主看来,这一轮激战过后,外域天地能否封禁‘血气
    种子’,不使之为祸?”
    这一问才是关键,若外域不足以封禁“血气种子”,仙城付出无数血的代价,最终沦为一场空,与血气为祸又有什么分别?魏十七道:“封得住一时,封不住一世,血气种子一旦投入外域,再也收不回来,拖得越久,为祸越惨烈,外域天地即便固若金汤,也撑不过百年。”
    血气流动酝酿法则之力,唯有法则才能对抗法则,百年光景转瞬即过,在外域土崩瓦解之前,离空子能恢复元气,执拿星力法则吗?不择命星,不铸星躯,这一界的“星力种子”误入歧途,如登绝壁止步于半途,上不去,下不来,无人能窥顶峰风光。但这并不意味他也束手无策,从一开始,魏十七就没打算遏制血气法则,他要做的是反其道而行之,促成血气流动壮大,执拿血气法则,将血气尽数收拢于己身。不过这些打算无法向轩辕青明言,他只能含糊其辞,提醒他外域不可恃,十有**会出乱子,宜早作打算。
    离空子无以为继,空积山岌岌可危,轩辕青身为轩辕派掌门,自然心知肚明,但他并不认可仙主的打算,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一旦外域封不住“血气种子”,是谁之过?又由谁来承受?离空子浮生子身为上古“星力种子”,不沾血气,可保无虞,轩辕派又如何?仙城又如何?魏十七的一番话打消了最后的侥幸,轩辕青直接把话挑明道:“弥罗宗主神通手段,犹在上古‘血气始祖’之上,能否先一步收去‘血气种子’,不令其为祸?”
    魏十七沉吟片刻,道:“虽无十分把握,却可一试。不过仙主未必愿意见此。”
    轩辕青不置可否,追问道:“不知魏宗主究竟有几分把握?”
    魏十七毫不犹豫道:“只要马芝沟不失,十载之后,当有七成把握。”
    轩辕青虽在仙城,外域风吹草动,了如指掌,他知晓宋培药在马芝沟修炼血气正法,亦知人妖二族的血战促使血气不断壮大,魏十七将“虎兕出柙刀”留在马芝沟,用心深远,十年
    之约极其要紧,此事涉及血气之秘,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剩下要做的就是决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兹事重大,轩辕青不能独断。他郑重道:“此去外域,当保九折谷不失,余事就拜托弥罗宗主了!仙城居,大不易,魏宗主如有所需,可修书一封,至太平山通幽谷,自有人安排。”
    魏十七微笑道:“轩辕掌门费心了。轩辕掌门只管放心。”
    轩辕青长叹一声,喃喃道:“波诡云谲,山雨欲来,但愿如此!”他朝魏十七打了个稽首,控青牛踏黑云飘然而去,渐渐隐没于虚空。
    罡风纵横决荡,凌厉如刀,魏十七驻足虚空,静立许久,一时间心有所动,伸手探入罡风中一捉,捻出一缕血气,缠绕于指尖,飘来荡去,忽然化作一条纤细的血蛇,狠狠咬了一口。毒牙刺入肌肤,瞬息消融,血气一股脑钻入体内,旋即被炼化去。魏十七仔细分辨血气,缓缓仰头,循气机回溯,双眸现出血符轮转,左三右四,望向无穷远处,罡风层层荡开,九星连成魁杓,星光垂落巍峨雪山,山脚下有一人盘膝背坐,渺小如蝼蚁。
    血气种子行将现世,他也要加紧准备,以免错失良机。
    魏十七收起神通,拂袖而去,回转八骏彩云车,命一清道人启程。轩辕派车驾离去已久,一清道人见宗主安然归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明知二派同在太平山,一向交好,轩辕派掌门断不至作难,终究心存忐忑。他招呼一声,车夫甩动长鞭,将八匹骏马接连唤起,拖起彩云车,朝太平山疾驰而去。
    那车夫是千重派门人,奉左迁逢左长老之命走上一趟,将八骏彩云车赠予弥罗宗,充当魏宗主的车驾。千重派乃仙城玄门大派,彩云车系掌门出行的车驾,左长老费尽心思寻来八匹神马后裔,一并拱手奉人,他原本不以为然,颇有腹诽,但途中见轩辕派掌门亲自会晤弥罗宗主,再无疑虑,琢磨着如何将左长老吩咐之事办好,办妥,万万不能出岔子。

第六十二节 但见新人笑

    从仙武殿到太平山,八骏彩云车跑了七天七夜,一清道人福至心灵,跟着车夫学把式,到后来壮起胆子亲自上手,甩鞭吆喝,居然也有模有样,那车夫破天荒脸皮一动,挤出一丝艰难的笑意,轻描淡写夸奖了一句。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一清道人也摸清了他的性子,能得其人夸赞,看来自己学得还不错,日后宗主有了自己的车驾,正好由他来操/弄,也算“得其所哉”。他有自知之明,弥罗宗的弟子都是些什么人?李一禾,夏芊,秦榕,赵德容,窈窕美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他一个老丑道人,混在其中不尴不尬,还是主动请缨当个车夫吧!
    太平山遥遥在望,车夫勒起缰绳,喝停神马,将手中长鞭递到一清道人手中,起身向车厢默默行一礼,涩然道:“八骏彩云车已送至太平山,千重派弟子陈奚人告辞而去!”话音未落,身躯随之一亮,一清道人近在咫尺,下意识合上眼,再睁开时,早已空无一人。他静静等了片刻,未闻师尊有何吩咐,当下拉起缰绳,唤起八匹神马,继续向潜夫谷驰去。
    彩云车内,魏十七将蜷缩成一团的傀儡虫收入暖阳玉盒内,在白蜡肩头轻轻一拍,此女睁开双眼,轻舒一口气,朝他盈盈下拜,傀儡躯壳内,已换作一条心月狐魂,眼波流转,媚骨天成。魏十七命她好生服侍李一禾,拿起暖阳玉盒塞入袖囊中,心道:“那陈奚人将阵法铭刻于肉身,笨虽笨,倒也别出心裁,其实这法门用在傀儡身上才好,修道人吃这苦头,似无必要,除非其中另藏了门道。”
    魏十七暗暗记下此事,将目光投向黄梨与白蜡,留心察看她们一举一动,颇为中意,以血气操纵妖魂,以灵丝牵引傀儡,确是一条可行之途,即便不能成为战力,留在潜夫谷充当奴仆婢女,也好过另觅人手。黄梨白蜡二女不再为“傀儡虫”所操纵,李一禾仿佛去了心病,将二女视同生人,不再刻意回避,在魏十七看来,妖魂与傀
    儡虫没什么分别,不过她喜欢就好,也不枉费了一番手脚。
    太平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一清道人看清潜夫谷所在,小心翼翼降下八骏彩云车,夏芊、秦榕、赵德容三人上前见礼,恭迎弥罗宗主回转宗门。魏十七步出车厢,目光在三女脸上一转,一别多年,容颜未改,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当年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是仙城的过客,如今再度踏入潜夫谷,心中不由生出别样的滋味。
    夏芊上前揽住他的胳膊,侧过头瞧夫君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吐了吐舌头,朝秦榕使了个眼色。秦榕却没她这么大胆,只作没看见,垂手立于一旁,她期盼良人归来,当真出现在面前,又不知如何自处,念兹在兹,患得患失,远没有夏芊豁达。她是“大妇”,她有豁达的筹码,不是吗?秦榕看了一眼李一禾,仿佛意识到什么,心中有些发酸。
    魏十七一一看在眼里,却毫不介怀,他命赵德容在前引路,施施然踏入山门,抬眼望去,两旁是高耸入云的大山,中间一条崎岖峡谷,弯弯折折行出十余丈,眼前豁然开朗,群山合抱一片偌大的山谷,林木丛生,藤蔓低垂,几处屋舍掩映其间,冷冷清清,没什么人烟气。
    弥罗宗入驻潜夫谷后,并未大张旗鼓,只起了几处屋舍,并未大兴土木。赵德容将众人引至主屋内,夏芊命半夏奉茶备宴,为宗主接风洗尘,李一禾吩咐黄梨白蜡同去搭把手,夏芊顺势问起这两个美貌侍女的来历,得知乃是一双傀儡,朝魏十七一笑,俏脸流露戏谑之色。魏十七微一沉吟,便知她在笑些什么,黄梨白蜡令她记起葬身鱼腹的白蔻,遗弃人间的黄芪,往事如烟,仙凡永隔,他虽不曾忘记,却已不再记起。
    看到黄梨白蜡,记起白蔻黄芪,夏芊暗自庆幸,当年她若没有踏上道途,只怕落得个韶华老去,伊人独悲,再也见不到夫君一面。到了仙城才知道
    人间不值得,此生即便不能求得大道,容颜不再老去,已是莫大的安慰。她扭头看了秦榕一眼,心道:“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这里还有一位旧人在,相识于微寒时,情分深厚得多,如今又如何呢?留在他身边易,留在他心中难,男人哪,多半是喜新厌旧……”
    半夏战战兢兢端上茶汤,夏芊亲手取过奉与魏十七,问起外域风光,魏十七避重就轻,随口说些奇珍异宝,奇闻异事,绝口不提人妖二族的杀伐血仇。夏芊与秦榕毕竟年轻,见识浅薄,只道仙家境地理当如此,赵德容听在耳中,却为之感叹,她心思缜密,刻意与轩辕派弟子交好,打听外域的零星消息,得知人修妖修厮杀惨烈,命悬一线,弥罗宗主更是不可一世的煞星,匹马单枪碾压狐族,一刀斩杀族长狐三笠,坐镇马芝沟,压得妖族抬不起头。时至今日,她对左静虚再无怨尤,留在华山宗不过当个记名弟子,永无出头之日,到了弥罗宗却可大展手脚,草创之初百废待兴,如能得魏宗主提携,趁势而起,岂不好过埋没于华山宗!
    黄梨与白蜡手脚麻利,色色准备妥当,摆下一桌酒宴,杯盘酒水,肴馔果品,半是潜夫谷中存留之物,半从八骏彩云车中取来,像模像样,令人眼前一亮。半夏毕竟年幼力弱,有二女做主,乐得退居次位,从旁相助,白蜡见她凡人之躯,稚气未脱,旁敲侧击打听了几句,得知夏芊乃是宗主在人间的正妻,眼珠一转,随手捏了一枚果子,塞给她尝尝鲜。
    半夏正觉口中干渴,接了果子谢过白蜡,三口两口吃下肚去,只觉皮肉甘脆,汁水甜美,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果子,对白蜡顿生好感。白蜡与黄梨使了个眼色,你一言我一语,将半夏哄得心花怒放,有问必答,不经意间将夏芊与秦榕的底细和盘托出。
    暮色四合,一轮朗月悬于太平山顶,魏十七举起酒杯,镇满美酒,一饮而尽。

第六十三节 戏法人人会变

    一场饮宴,尽欢而散,魏十七安顿下李一禾,从翌日起,分出一部分心思打理宗门。弥罗宗新立未久,缺少积淀,没有成规可循,是劣势,也是好事,夏芊与秦蓉毕竟年轻,魏十七用人不疑,授赵德容为管事,将里外事务交与她处置,不吝放权,看她心性手段,能否担得起这一重任。赵德容心知肚明,这是她晋身的绝好机遇,能够赢得宗主的信任在此一举,办砸了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当下振作起精神,夙兴夜寐,独力撑起弥罗宗。好在魏十七逗留外域之时,潜夫谷乏人可用,她曾主动挺身而出撑起场面,众人看在眼里,如今不过是名至实归罢了。
    夏芊和秦蓉修炼太一筑基经,进展甚是缓慢,二女心性平和,未存出人头地之意,只求延年益寿,长驻芳华,魏十七视其资质,因势利导,助其打通几处窍穴,凭空拔高一层。易体改命原是逆天之举,旁人不能为,不愿为,不敢为,在魏十七看来也是稀松平常,二女固然无缘大道,但服食丹药,伐毛洗髓,约略得些修道的好处,对他而言亦非难事。
    魏十七花了一番心思,扶上马,扶一程,以偿还当年种下的因果。夏芊和秦蓉心知机会难得,将诸般心思置之脑后,全神贯注修炼太一筑基经,引天地元气入体,开辟后天窍。夏芊五行亲水,秦榕五行亲土,不知是不是魏十七亲自指点的缘故,停滞已久的气息如被狠狠抽了一鞭,化作潺潺溪流,贯通经络,接连开启数处“后天窍”。二人又惊又喜,抓住最后的机缘,借丹药之力,尝试在丹田内凝炼一颗“后天种子”,是为道胎。
    夏、秦二女闭关不出,弥罗宗百废待兴,赵德容向魏十七道明难处,问是否招收一些外门杂役,补人手之缺。仙城宗门不论大小,都需人手打理杂务,其来源有三,一为凡夫俗子,二为修士后裔,三为妖族异类,凡夫寿短力弱,妖物非我族类,堪用者甚少,修士后裔多有身强力壮,与大道无缘者,转而锤炼肉身,成为一名炼体士,为
    宗门奔走服役,亦不在少数。仙城之中,资质上佳的弟子难求,炼体士却等而下之,不甚看重,交好的宗门互通有无,讨要几名来暂解一时之急,亦属常事。
    赵德容的意思,轩辕派同在太平山,相距不远,不妨暂借若干炼体士一用,天长日久,冷眼旁观,若性情能力可用,不妨花一笔灵珠丹药买下,收入弥罗宗。魏十七听了她所言,不置可否,只命她暂缓几日,待千重派左长老登门,届时自有可靠的人手,无须用到炼体士。赵德容心中纳闷,不用炼体士,难不成是凡夫或妖物?倒也有此可能,夏芊秦榕来自人间,外域又多妖物,寻些知根知底的充当奴仆,未为不可,但终究不及炼体士用来顺手。不过既然宗主发话,她也不再催促,因陋就简,先将潜夫谷大小事务打点妥当,静观其变。
    过了数日,千重派长老左迁逢登门拜访,态度谦和,立于山门外静静等候。
    赵德容按捺下心中诧异,礼数不缺,问明左长老来意,请他入厅堂安坐,命半夏奉茶,唤白蜡去禀告宗主,有客到访。左迁逢远远看了白蜡一眼,霍地站起身,神情顿时大变,不待赵德容开口,抢先问道:“那侍女可是白蜡?可是魏宗主从彩云车中带来的?”
    情急之下,问得言不及义,赵德容略加思索,颔首道:“宗主回转宗门,身边有两位侍女随同,一名黄梨,一名白蜡,适才答应的正是白蜡。”
    左迁逢搓着双手来回踱步,情绪激动,似有些失态,赵德容心中纳闷,却又不便多问。左迁逢意识到什么,朝她歉然一笑,捋着胡须道:“让赵管事见笑了!见猎心喜,关心则乱,贵派宗主开一时之先河,实在佩服!”赵德容不明白他意指何事,只能报以微笑,能令千重派长老如此动容,“开一时之先河”或许不是客套话。
    半夏奉上茶汤,不过是仙城商铺中的寻常货色,左迁逢咕咚咕咚喝下肚去,心中有事,
    舌不知味,只觉烫得很。当然,凭千重派长老的道行修为,神通手段,区区烫茶自然伤不到他分毫,他念念不忘只在白蜡,适才远远一瞥,心神有感,此女体内“傀儡虫”已被取出,无有“傀儡虫”,傀儡是如何应答有礼,行动自如的?他毕生精研傀儡术,造诣极深,堪称仙城第一人,却从未听闻有这等异术,难不成是傀儡自开灵智?想到这里,左迁逢心痒难忍。
    过得片刻,魏十七来到厅堂与左长老相见,各自安坐,赵德容满腹狐疑,引了半夏退下,立于厅堂外听候招呼。左迁逢匆匆寒暄数语,迫不及待从袖中摸出一只木匣,推开匣盖往外一撒,白光闪过,堂下立了三十个傀儡躯壳,长的短的,老的少的,俊的矬的,村的俏的,一个个神情木讷,纹丝不动。
    左迁逢将木匣送到魏十七手边,道:“此乃老夫亲手打造的‘傀儡匣’,可收半百傀儡,就一并赠与宗主了!”
    魏十七微微颔首,目光缓缓扫过,正如之前所言,这一十五对傀儡躯壳俱是上品,不逊色于黄立白蜡,其中又一两具似乎更在二女之上,千重派也算是下了大功夫,短短数日便凑齐这许多,也算尽心尽力了。赵德容望见这许多傀儡,心中豁然开朗,宗主不用炼体士,原来有千重派的傀儡可供驱使,难怪!她出身华山宗,见多识广,也听闻傀儡全靠傀儡虫驱使,饲养傀儡虫是千重派不传之秘,有好几门威力巨大的阵法,需要以傀儡虫为阵眼,他们竟舍得拿出来?
    左迁逢见他并无不满之色,心中顿为之一松,试探道:“不知魏宗主打算如何驱使这些傀儡空壳?”
    魏十七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左长老可曾听说凡间有一老话,‘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驱使傀儡不必傀儡虫,另有手段可至。”他心神一动,将黄梨白蜡唤来,命二女立于数尺外,向左迁逢道:“左长老不妨细观,能否看出其中奥妙?”

第六十四节 亲手炼一傀儡

    只可细观,不能动手,左迁逢听出魏十七言外之意,无可奈何,只得运足目力,眸中放出丝丝白芒,凑近黄梨与白蜡,将二女端详良久,这才收了功法坐回原位,闭目养神。他这一双眸子唤作“洞窥神目”,最是厉害不过,若非心痒难忍,断不会在旁人面前露相。傀儡体内并无“傀儡虫”的踪影,但灵丝宛然,一根未乱,尽数连接到胸腔内,似有一无形无质的小人居中操纵,神目如电,亦窥不破其中关节。
    左迁逢歇了片刻,缓缓睁开双眼,见魏十七细细品茶,胜算在握,心中落入彀中,被他拿捏住,只得长叹道:“老夫看这潜夫谷,乃天造地设的福地,诸物齐备,唯独缺了一座护山大阵,魏宗主万一远离,鞭长莫及,难免有失,千重派阵法蔚为大观,老夫做主为弥罗宗立一大阵,魏宗主意下如何?”
    魏十七哑然失笑道:“护山大阵又有何用,谁人敢欺上潜夫谷,魏某自然会找上他师门,抄了他的老巢!”
    左迁逢心中一凛,喃喃道:“这……就算罪不可赦,祸及师门,岂非滥杀无辜……”
    魏十七道:“无人指使,问罪师门,有人指使,连背后黑手一并揪出来,仙城非是凡间,多少搜魂掐算的手段,犯了事,难不成还能瞒天过海?”
    左迁逢目视他良久,摇头道:“魏宗主神通广大,自有底气说这话,料想也无人敢欺上门,护山大阵确实无用,不知魏宗主想要什么?”
    魏十七道:“此番驾驭八骏彩云车相送者,乃是千重派门人陈奚人,左长老可知此人?”
    左迁逢心头一跳,陈奚人沉默寡言,性情古怪,难不成不经意得罪他了?他不觉皱眉道:“陈奚人是掌门亲传弟子,精通阵法,彩云车下的‘浮空阵’系他亲手所刻,细致入微,分毫不差。不知魏宗主问起此子,有何吩咐?”
    魏十七道:“陈奚人将阵法刻于己身,应念而动,别出心裁,颇有借鉴之处,左长老若能交换此
    术,魏某便亲手炼一傀儡,请左长老一观。”
    左迁逢闻言怦然心动,将法阵刻于肉身,乃是陈奚人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法门,千重派掌门牛寿通看了不置可否,只命他换一人试手。陈奚人于阵法颇有天资,对自身更是了如指掌,刻绘阵法事半功倍,换做他人之身,即便朝夕相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无法做到分毫不差。阵法之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人身非是法器法宝,千差万别,细微处不可胜数,陈奚人几度尝试,无一成功,这印证了他琢磨的法门只是鸡肋。
    魏十七神通广大,眼光老辣,断不会忽视其中的弊端,他索取此术,究竟意欲何为?左迁逢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对方既然开出这样的条件,左迁逢倒觉得有点意外,傀儡术何等高明,换一门鸡肋法门,明显得不偿失,不过转念一想,魏十七只说“亲手炼一傀儡”,请他一观,没有倾囊相授的意思,能学多少就看他的悟性了,这样一来似乎也差不多。
    择日不如撞日,左迁逢当即祭起“金囊”,传书掌门牛寿通,过得一炷香光景,金囊忽然一沉,似乎多出一物来,左迁逢探手入囊中,取出一枚玉简,其内所刻,正是魏十七索取之术。事到临头,左迁逢反有些犹豫,手中玉简如有千钧重,他沉吟数息,将玉简递给魏十七,心中若有所失。
    魏十七略一检视玉简,随手收入袖中,他举目投向一干傀儡躯壳,抬手摄来一憨厚男子,浓眉大眼,肩宽背厚,手长脚长,一副吃苦耐劳的模样。左迁逢道:“此子名沙松,铁骨铮铮,身躯沉重,寻常‘傀儡虫’操纵不得,如婴儿舞大锤,力所不逮。”
    魏十七取出暖阳玉盒,吹一口清气,傀儡虫微微一颤,舒展开八条长腿,后背有“文”字清晰可辨。左迁逢啧啧称奇,那傀儡虫得暖阳玉温养,体内精气充盈,虫腹饱满,几近于透明,灵气氤氲而出,极其难得。他不禁问道:“魏宗主是从何处寻得暖阳玉的?”
    魏十七随口道:“屠灭一大妖偶然所得,左
    长老如有意,不妨去往外域一行,或有所获。”
    左迁逢不禁为之苦笑,外域如何去得,听闻妖域四虫围攻九折谷,人修节节败退,死伤惨重,连正一门、华山宗、轩辕派都奉仙主征召,赶赴仙武殿,驰援九折谷,千重派掌门牛寿通正祭炼几张要紧的阵图,才得以留在仙城,此时去往外域,无异于自蹈险地,凶多吉少。
    魏十七朝沙松一指,傀儡虫喷出一缕微不可察的灵丝,随风飘荡,粘在他胸口,绷得笔直,用力拉扯数下,坚韧不断。傀儡虫旋即将八足一蹬,交替收拢灵丝,横掠数尺,稳稳落于沙松身上,辨明方向一路爬到他脸上,张开獠牙咬了数下,松开口齿,一头钻将进去,直落入心窝。
    左迁逢再度催动“洞窥神目”,眼放白芒,见那傀儡虫灵性十足,根本无须主人指引,一路爬入傀儡胸中,从腹中喷吐无数灵丝,钻入经络骨节,节节贯通,无一遗漏。他收起神目,不再继续探察,傀儡虫种入躯壳,喷吐灵丝操纵傀儡,非朝夕可成,到此为止毫无异处,接下来才是关键。
    魏十七以“傀儡匣”收起堂下傀儡躯壳,命黄梨白蜡备下酒宴,左迁逢左长老远道而来,须得好生招待一番。左迁逢也不推辞,道一声“叨扰”,心安理得留了下来。魏十七居主位,赵德容作陪,黄梨白蜡持壶侍奉,潜夫谷中所用之物多半来自人间供奉,海错陆珍,奇珍异宝,在仙家看来也只寻常,左迁逢心中有事,酒到杯干,不甚在意滋味如何,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沙松,生怕错过了什么。
    沙松立于一旁,痴痴呆呆,纹丝不动,傀儡虫在他体内忙活个不停,腹部渐次缩小,灵丝有如活物不断延伸,彼此缠接,织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待到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沙松眼皮忽然一动,胸口微微起伏,头颈发出“喀嚓”一声轻响。
    左迁逢放下酒杯,目不转睛盯着他,心道:“不成,灵丝尚未牢固,傀儡虫力弱,牵引不动铁骨汉!”

第六十五节 铁骨傀儡

    这沙松的躯壳是他亲手所炼,铁精打造骨骼,支棱木刻作肉身,此二物坚不可摧,所成傀儡力大无穷,随之带来的弊端是寻常傀儡虫根本牵引不动,不是绷断灵丝,就是力竭而亡,魏十七那头背生“文”字的傀儡虫当取自白蜡,也算是难得的异种,但就算得暖阳玉滋养,亦驾驭不了沙松这等铁骨傀儡。事实上他炼成这具躯壳后就后悔了,花费许多宝材,耗费许多心力,请托许多人情,到头来烂在手里,欲哭无泪,连掌门牛寿通都拿他打趣,真是丢尽了脸面。
    正如左迁逢所料,沙松动了动眼皮,扭了扭头颈,就此静默不动,似乎那傀儡虫知难而退,不再强行尝试。当着他的面,魏十七屈指弹出一缕血气,没入沙松胸口,左迁逢忙催动“洞窥神目”,忽然双眸酸涩难忍,只窥得灵丝逐一绞断,却分毫不乱,眼前随即一黑,这是神通反噬己身的征兆,他急忙合上双眼,心中暗道可惜。
    十余息后匆匆睁眼,只见“傀儡虫”收拢八条长腿,蜷缩成拇指大小,气息一落千丈,似乎元气大伤。魏十七将其收入暖阳玉盒内,也不待左迁逢恢复目力,紧接着取出“子午炼妖壶”,轻轻放在桌上。炼妖壶古朴苍凉,略有残缺,壶身刻有几道扭曲的符文,貌似随意,越看越觉得神乎其笔,暗藏玄机。神物自晦,来历不明,左迁逢端详片刻,隐隐嗅到一丝妖气,忍不住道:“此物是否得自妖族?”
    魏十七道:“此物名为‘子午炼妖壶’,得自狐族,孕育万载,已生出真灵,难能可贵。”他轻轻一敲壶盖,将陶帖唤出,小人儿转动一双红宝石般的小眼珠,四下里一瞅,先恭恭敬敬见过主人,再大大咧咧朝左迁逢点了点头,对赵德容理都不理,老气秋横,煞有介事。赵德容看在眼里,忍不住嘴角微微一动,腹诽了几句。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左迁逢瞠目结舌,那炼妖壶中真灵打个饱嗝,吐出一团荧光,从口鼻投入沙松
    体内,过得片刻,沙松便苏醒过来,笨拙地摆动腰肢,来回走动。一开始如生锈一般,蹑手蹑脚,关节“嘎吱嘎吱”作响,接连踩碎了十几块青砖,片刻后行动与常人无异,温顺地立于一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魏十七将沙松交给赵德容,命她引去安排活计,多加熟悉这具躯壳,赵德容试探着招呼一声,沙松言听计从,毫无主见,比外来的炼体士不知强了多少。赵德容暗自计算,适才堂下共有三十具傀儡,彼辈非是生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约莫有二十左右,便可将潜夫谷打点妥当,剩下的不妨挑几个,留给夏芊秦蓉二人使唤,李一禾身边有黄梨白蜡,也不能厚此薄彼,委屈了她们。
    左迁逢皱起眉头沉吟良久,叹息道:“以妖魂驱使傀儡,这等手段,果然令人叹为观止!”他心下了然,即便知晓此法,亦不得借用,一来完好的妖魂难得,他若没有看错,操纵沙松的妖魂当是四臂山岳主之类的凶残大妖,猛汉使铁锤,自然轻而易举,二来妖物多半桀骜不驯,无有炼妖壶洗去戾气,调教得服服帖帖,彼辈如何肯乖乖听话?不过强悍的大妖不成,换作温顺的小妖,倒值得一试,若能琢磨出个门道来,也算开辟出一条新路。
    此番潜夫谷之行收获不小,解开芥蒂,结个善缘,日后也有说话的余地,九折谷形势险恶,若有傀儡冲杀在前,倒可……他心中忽然一凛,目视魏十七良久,心中猜测他放千重派一马,讨要这许多傀儡躯壳,莫不是在打这个主意?左迁逢越琢磨越觉得意味深长,忍不住试探道:“魏宗主炼制傀儡,可能投入外域,与妖族争一时之短长?”
    魏十七道:“如沙松这般铁骨傀儡,打磨得当,四虫诸族长老以下,或可抵挡一二。”
    左迁逢心下了然,对方既然敢这么说,想必有七八分把握,妖族长老以下亦可抵挡一二,对他而言无异于振聋发聩,仙城傀儡举
    步维艰,最多不过倚仗身坚力大干些粗活,与炼体士差别不大,如黄梨白蜡这等美貌玩物,也因体内伏了一头“傀儡虫”,受人膈应嫌弃,只能充当端茶奉水的侍女,不堪收入帷帐。机会难得,他厚着脸皮提出,想在潜夫谷多留几日,看一看沙松后续祭炼之法,魏十七无可无不可,唤来赵德容,命其好生招待左长老,莫要失了礼数。
    当夜左迁逢祭起“金囊”,传书千重派掌门牛寿通,将所见所闻所思所筹和盘托出,如能与弥罗宗联手打造一批斗战傀儡,配合千重派炼制的阵图,一来可免去仙主征召,深入险地,白白折损门人,二来可缓解九折谷之危,与诸派结下人情,为仙城保全元气,此乃一举数得的好事,不妨一试。牛寿通的回书很简单,让他斟酌利害,便宜行事。
    牛寿通之所以如此信任左迁逢,在于他的另一个身份,这位千重派左长老乃是华山宗宗主左静虚的同胞兄长。
    忽忽数日过去,魏十七又向一具傀儡内种入妖魂,名为“支棱”,躯壳亦为支棱木,与沙松相比只是少了一副铁骨,力量有所不及,胜在行动敏捷。手头两只“傀儡虫”具耗尽元气,沉眠于暖阳玉盒内,一时半刻排不上用场,魏十七将左迁逢授予的玉简翻来覆去看了数回,权作“他山之石”,取其一点思路,另辟蹊径打磨傀儡。千重派阵法传承久远,他也无意尽窥全豹,从头学起,妖魂与血气相合,以傀儡承载血符,引动血气之力,才是对付妖族的不二利器,即便躯壳被对方击溃,血气侵蚀血脉,无异于种下祸根,事半功倍。
    这才是斗战傀儡的正确用法。
    凝炼血符,附于傀儡之躯,有若干难处无法克服,魏十七亦不着急,祭炼镇道之宝方是重中之重,弄几个傀儡只是因黄梨白蜡偶然起意,充当奔走打杂的人手,即便没有进展也无妨,急的人是左迁逢。

第六十六节 神乎其技

    沙松力大无穷,支棱手脚麻利,赵德容将他们支使得团团转,借此磨砺傀儡,试探其弱点所在。事实证明,傀儡身强力壮,不知疲倦,远比炼体士好用,亦无须灵气支持,每隔数日,饮下炼妖壶中倾出的一滴“甘霖”,精力即可回复如初。赵德容猜想“甘霖”能滋养妖魂,温养魄力,与壶中真灵脱不开关系,左迁逢虽欲偷师,没有“子午炼妖壶”也是枉然。
    她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十余日后,左迁逢的弟子赵落风尘仆仆赶到太平山潜夫谷,为乃师带来所需之物,大包小包,几乎将家当尽数搬来,单是各色傀儡就近半百之数,只可惜合用的傀儡虫没这许多,大半是空壳。左迁逢对这个徒弟甚是看重,着力栽培,引他一一看过黄梨白蜡,沙松支棱,赵落风两眼放光,提出要剖开傀儡胸腔一看究竟。
    这倒是一个可行的法子,左迁逢琢磨了半天,请魏十七出手炼制一具傀儡。说是炼制傀儡,躯壳是他出的,傀儡虫是他出的,妖魂也是他出的,魏十七不过是动动手罢了,前后花费一炷香光景,便取走两只上好的傀儡虫,令左迁逢有些肉疼。赵落风聚精会神,从头看到尾,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然而他没有“洞窥神目”,多半时间只是看热闹,完全摸不透其中的门道。
    那傀儡只是普通的竹木所制,妖魂取自一头兔妖,未经炼妖壶温养洗炼,只蹦达了大半个时辰,便耗尽精力,摇摇晃晃立足不稳。无有“甘霖”,果然不得持久,赵落风毫不犹豫提起短刀,开膛破肚,将傀儡胸膛一层层剖开,动作快得无以复加,却见一团荧光无力地跳动,牵引无数晶莹剔透的灵丝,左右傀儡一举一动,被他阳气一冲,气机急速跌落,已无可挽回。赵落风凝神看了半晌,探出刀尖轻轻一挑,魂魄之力顿时溃灭,荧光消散,灵丝齐齐垂落,乱蓬蓬搅成一团,好端端一具傀儡,就此毁于一旦。
    左迁逢并未责备徒弟,只是问了一句:“看清楚了吗?”
    赵落风凝神推衍良久,委婉道:“弥罗宗主神乎其技,子午炼妖壶不可或缺,此法虽高明,却非吾辈后学所能企及。”
    左迁逢长叹一口气,心中颇为不甘,他淫浸傀儡术数百年,如何看不出其中关节,只是他这个徒弟颇有天赋,每每异想天开,想他所未想,故此唤他来一同琢磨,如今看来亦是徒劳。不过赵落风并不这么想,他私下里跟师尊提议,合则两利,由千重派提供一应所需之物,请魏宗主出手炼制傀儡,与诸派交易,所得利物另行分账,也不失为一条长久之计。
    此言正合左迁逢心意,不过还要再等等,等魏十七打磨出斗战傀儡,足以解九折谷燃眉之急,才算把握住了仙城的命脉。宗门传承,从上到下,人都是最要紧的,傀儡能替代修士冲杀在前,足以改变仙城的未来,修士求长生,求逍遥,求自在,要他们舍生取义,无异于与虎谋皮,这才是人族弱于妖族的真正原因。
    然而令他焦急且无奈的是,魏十七那边迟迟没有进展。
    仙城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俱笼罩在星光之下,魏十七体内血气为星力压制,略有不适,不过他业已触摸到法则之力,星力加诸于身,丝毫撼动不了血气。李一禾回转仙城,却如鱼归大海,神采奕奕,体内镇道之宝亦安稳了许多,魏十七有意以血气挑动弥罗镇神玺,促使其有所抗拒,日复一日加紧祭炼。
    李一禾身为鼎炉,犹如一只水桶,虽得灵珠丹药源源补益,所能盛装的水终有一个上限,旦旦而伐适得其反,祭炼镇道之宝非是一朝一夕的工夫,魏十七空暇之时,每每避开李一禾,或到夏芊处,或到秦榕处,提指书空,乐此不疲。夏芊深觉好奇,顺着他的手指描摹一番,发觉纯粹是“鬼画符”,各不相同,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她知道咄咄书空的典故,但说失志懊恨,怎么都安不到夫君身上,忍不住出言相询,魏十七告诉她这是在“画符”,正经落笔前须得反复斟酌练习。夏芊见他笨手笨脚,没由来记起“狗熊绣
    花”,一时笑疼了肚子,却摇着头怎么都不肯坦白。
    秦榕比夏芊稳重,默默看着他画符,并不多言语,只是记起前尘往事,有些心酸。聘为妻,奔为妾,她自觉低人一等,但人间的俗礼,在仙城又算得了什么?如今的魏十七,已不是过去的郭传鳞,他变得陌生而遥远,与记忆中那人截然不同。这就是踏上道途所要付出的代价吗?
    魏十七待她既不疏离,也不亲密,女人对他而言,只是漫长生命中的一点享乐,一点调剂,既非可有可无,也非不可替代。从他执拿根本法则,跻身上境的一刻起,很多东西变得不那么重要,只要再踏出一步,他的意识便与三界本源合而为一,法则之下,再也没有凡人的喜怒哀乐。
    他迟迟没有踏出这一步,但即便跳出三界,将一缕意识投入遥远的未来,亦未能摆脱法则的影响,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一界他选择了血气,以血气法则对抗星力法则,始终保持清醒,才不虞迷失自我。血气是他在这个世界的“锚”。
    忽忽数日过去,魏十七潜心推衍,反复尝试,费了一番手脚,终于有所收获,指尖引动血气,细若游丝,回环往复,凝成一道血符,漂浮于空中,薄如蝉翼,时卷时舒,像活物般悠然自得。秦榕本能察觉到危险,闪身躲在他身后,探出头去看了几眼,只觉心惊肉跳,惶恐不安,生怕被它一口吞了去。
    魏十七心念一动,唤来傀儡支棱,命他捋起衣袖,露出干瘦结实的右臂,伸手一指,血符落于臂上,“滋滋”作响,犹如炽热的烙铁印上皮肉。支棱心中无惧无恐,注视右臂,眸中流露出好奇之色,待到血符刻入肌肤,魏十七审视无误,这才轻轻一点,将些许血气渡入其中。
    等了片刻不见有异,秦榕拉拉他的衣袖,小心翼翼道:“似乎……也没什么变化?是气力大了,还是身法快了?”
    魏十七笑笑道:“走,去潜夫谷外试试手!”

第六十七节 五丁开山符

    现放着精通傀儡术的左长老,当邀他品评一二,魏十七唤来赵德容,命她去请人,左迁逢听闻此事,大喜过望,叫上徒儿赵落风同去一观。无移时工夫,消息顿如插了翅膀传遍潜夫谷,夏芊携半夏,李一禾携黄梨白蜡,连一清道人都羞羞答答赶来凑热闹,潜夫谷向来冷清,从未这么热闹过,就像逢年过节一般。
    山门外,群山莽莽,左迁逢绕着支棱看了一回,傀儡躯壳与之前无二,只是右臂多了一道暗红的符箓,如铁笔刻画,盘旋回环,深入肌理。仙城符道多半在符纸兽皮上制符,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傀儡手臂却粗细起伏,极不规整,如何刻得分毫不差,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本门弟子陈奚人天资卓越,被牛掌门赞为百年第一人,兀自解决不了这难题,弥罗宗主既非符修,又是如何做到的?
    赵落风却没想这么多,全副心思都在傀儡身上,他细细探察每一处改变,不时掏出纸笔刷刷记下,有如沉迷于技巧的工匠,反不像一个修道人。左迁逢看在眼里,暗自喟叹,傀儡术只是登天之梯,大道方是彼辈追逐的目标,他这个徒弟舍本逐末,终其一生止步于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妖魂之中藏了一缕血气,魏十七为免惊世骇俗,待左迁逢师徒看过后,朝傀儡下了一个命令,支棱右臂血符流转,蓦地踏上半步,一拳击出。虚空绽开纤细的裂痕,拳影离手,挟裹一道湍急的气流,没入山崖中,坚硬的山石嫩如豆腐,无声无息向内塌陷,山腹隆隆作响,不知被这一拳之力震塌了多少。
    左迁逢眼光何等老到,早看出支棱右臂的符箓别具一格,多半与血气有脱不开的干系,他深为之忌惮,举步上前轻轻一拂,石屑石粉簌簌飘落,山崖上多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黑黝黝看不到底。他脸上微微变色,所谓“一力降十会”,拳力凌厉如斯,寻常法宝难以企及,却让诸派修士情何以堪!沉吟片刻,左迁逢问道:“似这等拳力,能出几回?”
    魏十七坦然道:“三拳之后耗尽血气,更无余力。”他打了个一个手势,支棱开声吐气连
    出二拳,地动山摇,山崖上三个窟窿呈“品”字形,整整齐齐,触目惊心。左迁逢凝神望去,果不其然,支棱右臂上符箓暗淡无光,血色几近于无,颔首道:“不知此符何名?”
    魏十七看了他一眼,随意道:“血符新成,尚未定名,可否有劳左长老?”
    左迁逢心头一跳,琢磨片刻,道:“一拳之力破石开山,可称作‘五丁开山符’,未知宗主意下如何?”
    魏十七微微颔首,屈指轻弹,又将些许血气渡入符内,道:“左长老精研傀儡术,可要换一傀儡来切磋一回?”
    左迁逢怦然心动,又有些拿不定主意,赵落风察言辨色,忍不住拉拉师尊的衣袖,轻轻道了声:“使不得!”左迁逢幡然醒悟,即便拿压箱底的两具傀儡出来,也未必抵挡得住“五丁开山符”三拳之力,若有损伤反而得不偿失,他顿时打消了念头,朝魏十七苦笑着摇摇头。
    一行人在太平山中试傀儡,惊动了通幽谷轩辕派,自有门下弟子赶来察看,远远望见弥罗宗主魏十七与千重派长老左迁逢,悄然退去,不敢过多窥探。左迁逢目视彼辈出没方向,感叹道:“魏宗主能在太平山开宗立派,占得一席之地,省去许多波折,无须为俗务操心,可喜可贺。千重派开派艰难,筚路蓝缕,前后经三代掌门,才堪堪站稳脚跟……”他忽觉失言,叹息一声就此打住。
    魏十七道:“这‘五丁开山符’还有一重威能,全力爆发,只得一击,一击之后血符破损,再不能修复,左长老可欲一观?”
    左迁逢为之一怔,随即喜出望外,道:“哦,有这等妙用?老夫拭目以待。”
    斗战傀儡和“五丁开山符”都是拿来交易的,魏十七没有秘藏不露的意思,即便损坏一道血符也无妨,日后再补全也就是了。他向支棱下了一个命令,傀儡微微伏低身躯,忽然双腿一蹬,如箭一般冲了出去,右臂挡在身前,轰然巨响,身形整个撞入山崖内,不见了踪影。
    过得良
    机,尘埃落定,支棱灰头土脸退将出来,一条右臂软搭搭垂下,血符七零八落,几近磨灭,魏十七拂动衣袖,将他身上尘土扑去,双眸血符轮转,凝神看了一回,牵引右臂的灵丝业已绞成一团乱麻,断的断,散的散,无从梳理,这一具傀儡躯壳承受不住血符爆发,毁了小半,已不堪再战。
    “五丁开山符”的得失利弊了然于胸,支棱功不可没,魏十七将其右臂摘下,随手丢弃,剩下一个独臂傀儡交给赵德容,命她留在潜夫谷做做粗活,心中琢磨着日后再有血符,拿他继续尝试,待躯壳彻底毁坏,再换上一具,也算是物尽其用。赵德容有些犯愁,傀儡再粗陋,缺胳膊少腿总得补全才好,这一具独臂傀儡在仙城可算独一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留下来又有何用?“甘霖”倒是隔三差五不可少!
    左迁逢上前察看,却见山崖炸开一个惊心动魄的大窟窿,足有丈许深,坚石尽数化为齑粉,根基中空,摇摇欲坠。他不觉摇了摇头,这一击冷不丁撞个结实,便是妖族长老亦要闹个灰头土脸,更不用说那些寻常大妖了,魏十七并未夸大,傀儡可堪大用,血符为傀儡术蹚出了一条新路!
    赵落风双眉紧皱,思忖良久,眼前忽然一亮,上前拜见魏十七,恭恭敬敬施一礼,朗声道:“敢问魏宗主,这血符铭刻于傀儡之躯,斗战之时,是由灵丝发动,抑或是妖魂发动?”
    魏十七深深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妖魂发动又如何?”
    赵落风道:“若是妖魂发动,无关灵丝,打造傀儡空壳时,可加固加厚手臂,乃至浇铸一层坚不可摧的臂盾,血符发动,反震之力层层消解,不至损坏灵丝,折了一条手臂。”
    果然,一人计短,二人计长,魏十七颔首道:“你且打造一具合用的傀儡躯壳来,若当真可行,为你记上一功。”顿了顿,又道:“你须知晓,‘五丁开山符’可落于傀儡身躯任一处,不必拘泥手臂。”
    赵落风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第六十八节 赚个吆喝听个响

    赵落风在潜夫谷中如鱼得水,一个全新的世界呈现在眼前,他如痴如醉,一头扎进傀儡的海洋中,为“五丁开山符”量身定制,着力打造完美的傀儡躯壳。赵落风是个天资卓绝的匠师,心思单纯,枉及其余,左迁逢看在眼里,暗暗叹息,他老谋深算得多,思忖再三,挑了四具次一等的傀儡空壳,请魏十七种入妖魂,于双臂刻上“五丁开山符”,以千重派与弥罗宗的名义,亲自押送至九折谷助阵。
    这四具傀儡是投石问路的消耗品,无须精雕细琢,面目美丑身躯匀称都不在考虑,看得过去就行,胸腔中妖魂只是浑浑噩噩的残魂,双臂所刻“五丁开山符”也只能激发三次,无法再次渡入血气。左迁逢随手在四具傀儡额头刻下“天甲”、“天乙”、“天丙”、“天丁”字样,代表第一批天字号斗战傀儡,消耗品,试验品,赚个吆喝听个响,且看诸派反应如何。
    外域形势极其糟糕,妖族大军压进九折谷,以火麟、妖凤、灵龟、蛟龙四族为首,轮番试探,生死之战一触即发。正一门濮合道、华山宗左静虚、轩辕派轩辕青殚思竭虑,承受莫大的压力,一旦仙武殿易手,战火烧至仙城本土,局势糜烂,一发不可收拾。更为关键的是,三位掌门都知晓,人妖二族之争明面上轰轰烈烈,实则只是疥癣之疾,真正的威胁来自空积山,仙主镇压“血气种子”,已无以为继,那才是最要命的祸患。
    天字号四具斗战傀儡的到来暂解燃眉之急,所谓“病急乱投医”,濮、左、轩辕三位掌门难得意见一致,由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主持反击,试一试傀儡的威能,是否有必要投入人力物力。傀儡仰卧于棺材中,面目僵硬,胸口镇一方“养魂木”,双臂刻有暗红符箓,气息晦涩难辨,涂真人是硕果仅存的符道高人,一眼便看出这是血气之术,绝非仙城传承。千重派与弥罗宗勾搭在一起,长袖善舞不是牛寿通的行事,多半是左迁逢主动贴上魏十七,付出莫
    大代价,才说动他高抬贵手。
    妖族势大,仙城诸派死伤惨重,千重派祭炼阵图似乎出了什么岔子,迟迟未能告成,九折谷暗流涌动,若再无改观,只怕兵败如山倒,局势糜烂无可挽回。涂真人思忖良久,命玄门左道诸派各遣一二长老随行,半是压阵,半是观战,彼辈多有异宝护身,万一战事不谐,也可从容退回。
    这一日,恰逢介虫主攻,灵龟族族长九千岁亲自引了大军徐徐压上前,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摆出一个牢不可破的铁桶阵,摆明了要引人族大能出手来破,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介虫诸族左右硬壳甲胄护身,寻常法宝杀伤有限,此前数度攻伐,最终都有赖濮合道、左静虚、轩辕青、涂真人、乙真人等出手,才将其勉力击退。然而这终非长久之计,妖族大能神通分毫不弱,数量更稳稳压过仙城一头,彼辈可轮番出手,濮合道等却耗不下去。
    九折谷外每一寸土地都浸渍了鲜血,随手一捏都能挤出血来,尸骸遍地,无人收殓。介虫大军齐声鼓噪,如涨潮般坚定不移地涌来,灵龟族首当其冲,一旦被其冲入谷中站稳脚跟,后果不堪设想。涂真人祭起一道符箓,符纸冉冉腾空,大放光明,华山宗弟子抬着四具棺材踏出九折谷,千重派长老左迁逢紧随其后,亲眼目睹妖族的攻势,眼皮不觉跳了跳,暗自心惊。多少年没见过这等大阵势了,妖族倾巢而出,罗霰是铁了心打这一仗,若人族保不住仙武殿,他是当真会杀到仙城去的!
    他心中有些后悔,四具傀儡实在太少,投入敌阵,连水花都激不起半个,早知如此,该当出十倍的斗战傀儡,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左迁逢从袖中取出一枚“惊魂铃”,铃铃铃铃一摇,四具斗战傀儡霍然苏醒,举手抬足踢飞棺材盖,飞身跳将出来,神魂不全,全凭铃声指使。
    左迁逢忽轻忽响摇动“惊魂铃”,四具傀儡齐
    齐发一声吼,奋不顾身埋头冲向敌阵,双臂血光流转,煞气冲天而起。九千岁远远看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毛骨悚然,似乎察觉莫大的威胁,他急忙催动妖气,眸光一凝,却见彼辈急掠如风,快得异乎寻常,转眼冲至阵前,双拳此起彼落,挥出一道道拳影,生生撕裂虚空,龟背根本抵挡不住,拳力直透丈许开外,所过之处死伤惨重,生生犁出一道血龙来。
    “五丁开山符”所向披靡,傀儡顺势撞入敌阵,六拳挥出,仰天大吼一声,双臂砰地炸开,断臂处喷出无数灵丝,贯穿妖物身躯,一点血气侵略如火。下层妖物血脉冗杂,打个寒颤,体内似乎多了什么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一时间腹中饥饿难忍。那些妖族的核心弟子却如遭雷击,只觉体内先祖血脉急剧燃烧,为血气一股脑吞噬,连带意识也变模糊,心中萌生一股嗜血杀戮的冲动。挣扎片刻,意志薄弱之辈抵挡不住血气蛊惑,双眼血红,返身朝同侪下手,状如野兽,大口吞噬着血肉,体内血气随之蓬勃而作。
    九千岁蓦地站起身,厉声呵斥,兵荒马乱之下,又哪里稳得住阵脚,介虫大军乱作一团,人族修士见机不可失,纷纷杀出九折谷,驱赶妖族彼此践踏,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败局已定,无可挽回,九千岁长叹一声,只得亲自上阵收拾残局,命诸位族长长老出手断后,与人修混战一场,溃退数百里。
    四下里哀鸿遍野,犹有一个烂摊子急待收拾,九千岁聚拢败军,将各族核心弟子聚于一处,逐一检视,但凡被血气沾染,无论出身,一概屠戮以绝后患,这是妖皇定下的铁律,任谁都不得违抗。幸好傀儡自爆双臂喷吐灵丝,只覆盖方圆数丈之地,波及核心弟子并不多,尚不至闹出动荡内乱,九千岁心中异常郁闷,他隐隐觉得,这四具傀儡背后藏着一个身影,操纵血气出神入化,绝不会是第二人!
    但他噤若寒蝉,绝口不提。

第六十九节 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一场大胜来得莫名其妙,令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众人兴高采烈,只道妖族流年不利,自个儿抽风,被四具傀儡惊退,唯有濮合道等寥寥数人,才看出妖族仓皇退却的真正原因是血气,血气侵蚀血脉,噩梦再度降临。这一场大胜也来得恰到好处,九折谷上下士气大振,打扫战场所获冲淡了死亡的威胁,每个人都欢欣鼓舞,度过了久违的亢奋的一宿。
    华山宗掌门左静虚摆下庆功宴,宴请千重派长老左迁逢,作陪的有濮合道、轩辕青、涂真人、乙真人,仙城大能齐聚一堂,饮酒庆功事小,最要紧的是弄清四具傀儡的根脚。左迁逢心中有底,姿态不卑不亢,将千重派与弥罗宗联手祭炼斗战傀儡之事一一道来,这只是第一批天字号傀儡,潜夫谷正紧锣密鼓打造第二批地字号傀儡,地字号傀儡不同于天字号,灵性十足,可反复渡入血气,不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轩辕青忖度片刻,提议让千重派和弥罗宗留在仙城,全力打造斗战傀儡,一应所需由九折谷供给,但濮合道对血气心存忌惮,始终不肯松口,上古之时“血气种子”降入妖域,造就三位始祖,一开始亦是传播血气,祸害隐而不显,谁知最终酿成一场席卷人妖二族的大劫,魏十七显然故技重施,万不可听之任之。乙真人乃腾霄派掌门,同为左道十三宗门之一,自然站在轩辕青一边,左静虚却有些为难,按说华山宗当与正一门同进退,但回绝轩辕青的提议意味着什么,众人心中都清楚,既然有傀儡可用,谁都不愿拿门下弟子的性命去赌。
    轩辕青目视濮合道,打开天窗说亮话,道:“敢问濮门主,可拿捏得住弥罗宗魏宗主?”
    濮合道明白他的意思,郑重盘算良久,坦然道:“弥罗宗主神通广大,老道一人怕是勉强不来,然则血气之祸干系重大,须得仙主定夺才好。”
    一人勉强不来,难不成他还想拉人下水?轩辕青摇首道:“弥罗宗主
    收拢血气,在马芝沟传下正法,时日已久,仙主早已知之,却不置一词。外域天地干系重大,仙主既然命吾辈驰援九折谷,全权处置战事,就不会再插手了。”他言辞虽委婉,实则暗示仙主枯守空积山镇压“血气种子”,已无暇旁顾,由他们自行拿主意,只要能夯实外域天地,其他一切都可从权。
    濮合道也清楚外域不可有失,两害相权取其轻,沉吟片刻后,主动退让道:“莫如请弥罗宗主移驾九折谷,全力炼制傀儡,所需之物就地取材,也省下来回传送之费?”
    这倒是一条变通之策,将魏十七置于眼皮底下,时刻监察,才不虞血气有失,左静虚有些心动,看了大长老一眼,涂真人沉声道:“弥罗宗新立,魏宗主重挫狐族,斩杀族长狐三笠,依约立下功勋,业已得仙主认可,百年之内可不受征召。”
    濮合道道:“情势危机,事有从权,成规不可守,何妨请左长老带个口讯,魏宗主当以大局为重。”
    左静虚听涂真人说起,当日魏十七将“虎兕出柙刀”留在马芝沟,携女徒匆匆回转仙城,丝毫不给濮合道留面子,十有**是李一禾体内宝物与外域犯冲,急待回避,要以“大局为重”四字说动其人,无异于痴人说梦,魏十七岂是受人拿捏的主!不过濮合道既然退让一步,不妨顺水推舟,左静虚拿定主意,微笑道:“魏宗主毕竟是一派掌门,左长老人微言轻,有劳濮门主亲自走一趟,陈说利害,请魏宗主移驾九折谷,以示郑重,可好?”
    轩辕青抚掌道:“左宗主所言甚是!”
    濮合道正有意与魏十七一晤,也不推却,道:“择日不如撞日,妖族新败,当可消停数日,左长老,你我即刻动身,去往太平山潜夫谷拜会魏宗主!”
    左迁逢心中暗自冷笑,那位弥罗宗主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小心翼翼与其攀交情,打交道,也摸清了对方的心性。
    魏十七看得长远,所谋甚大,却不会为长远委曲了眼下,濮合道性情高傲,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不是没有可能,反倒是濮合道斩去的那具过去分身,通人情,知进退,谙世故,游说利害或许有几分把握。不过左静虚与轩辕青一唱一和,有意无意都未提及,他也犯不着出头,随他去吧!
    濮合道估量不差,介虫诸族大败而归,但是清除沾染血气的核心弟子就大费周折,毛虫羽虫鳞虫不约而同暂停攻势,退至苦觉山静观其变,生怕再度酿出血气祸乱。火麟族族长应天晓、妖凤族族长羽嘉、灵龟族族长九千岁、蛟龙族族长鱼怀沙如临大敌,一一看过血气尸身,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出个主意来,到最后妖凤羽嘉将心一横,拍案而起,只要毛虫诸族出力诱敌,羽虫诸族便遣精锐主攻,再试探九折谷一回。应天晓略加忖度,羽虫背插双翅,进退如风,傀儡奔走于地,鞭长莫及,或许能扳回些士气,当下答允下来。
    忽忽三日过去,妖族调兵遣将,尚未发动攻势,正一门门主濮合道独自回转九折谷,板着一张死人脸,神情难看至极。左静虚早得左迁逢传书,得知他在潜夫谷碰了一鼻子灰,铩羽而归,但主意是他出的,该问得话还是要问。濮合道脾气虽差,为人却坦荡,毫无隐晦,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去往太平山潜夫谷,见到了弥罗宗主魏十七,向他提议移驾九折谷一事,被对方一口回绝,也不说缘由,直接端茶送客,闹得灰头土脸极没面子。
    魏十七的回绝早在意料之中,濮合道所言大体不差,却只讲了前半截,左迁逢传书中还提及一事,当天深夜天生异象,半空忽闻雷鸣,接连三下,响彻天地,星力动荡如潮,惊动无数修道人翘首以观,不明就里。轩辕青、乙真人等也得闻此事,猜想与濮合道脱不开干系,但他既然绝口不提,也不便刨根问底。
    知情者都有些好奇,那天深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七十节 法则之线

    上古之时,“血气种子”与“星力种子”降临此界,背后隐藏了根本法则之争,迦耶与魏十七各落一子,以天地铸局,万物为棋,立下赌约论一个高下。血气法则侵吞万物,落入此界后吞噬大妖血脉,造就三位“血气始祖”,广为散播血气,引动彼此吞噬争斗,酝酿血战,推动血气流转,最终壮**则,侵蚀一界。魏十七虽执掌一部星力法则,道行远不及迦耶,况且血气侵略如火,星力润物无声,先天处于弱势,争是争不过的,故此他另辟蹊径,只以“星力种子”成全三人,将其修为推向极致,合纵连横,联合人妖二族修士,全力打压血气流转,不令血气法则诞于此界。

    “星力种子”选中之人,正是离空子、浮生子与濮合道。

    血气广为传播,一时间收不拢,星力凝而不散,聚于星使一身,此消彼长之下,胜负的天平终于偏向一边,血气始祖先后陨落,一枚“血气种子”被打残,逃匿人间不知所踪,另两枚被离空子与罗霰合力封禁,数千载不得为祸,绵延至今,才有了仙城与妖域双峰并峙的格局。

    在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中,三位星使际遇不一,离空子修为水涨船高,浮生子不慎为血气侵蚀,濮合道被打得肉身溃灭,不得已夺舍延命,一切重头来过。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夺舍的肉身资质虽佳,却并不契合“星力种子”,犹如一口破缸,一只竹篮,储不住星力。濮合道不甘心就此沉沦,抱残守缺,苦苦修炼千载,只练成一宗窥探天机的神通,鸡肋而已,种种斗战克敌的手段,尽皆付之东流。

    无奈之下,濮合道只得将“星力种子”深藏于体内,另辟蹊径,一面祭炼须弥山,一面修炼分身术,以期有朝一日补全肉身,再续前缘。

    他从未想过将“星力种子”渡让给他人。

    身为星使,濮合道对此界血气消长感同身受,魏十七得了那一枚逃逸在外的“血气种子”,在外域传下正法,推动

    血气流动,重演“血气始祖”之故事。他窥探天机,察觉混沌之中一线血光已侵入未来,似乎昭示着血气当兴,星力当衰,濮合道思来想去,百年以来,因血气横空出世者,唯有弥罗宗主一人,故此他决意说服魏十七放开心神,任他窥探过去未来,趋利避害,预作打算。

    正因了这一念头,濮合道才顺水推舟,接下左静虚轩辕青二人的挤兑,与左迁逢一同回转仙城。九折谷战事急迫,耽搁不起,二人祭出涂真人所赠仙符,埋头赶路,只花费一日一夜工夫就抵达太平山潜夫谷,见到了弥罗宗主魏十七。

    一切都在濮合道意料之中,“大局为重”这种轻飘飘的言辞说服不了对方,魏十七心坚如铁,根本无意离开仙城,既然谈不拢,便端茶送客,一点都不留情面。而当天深夜,濮合道再度拜访魏十七,邀其登天而上,直至罡风之下,避开旁人耳目,这才道明真正来意。

    白日里一番交谈,濮合道已明白对方心性,凡事可商量,须得真金白银,付出打动人的代价,莫要来虚的。他坦然相告,仙主离空子于空积山镇压“血气种子”,无以为继,早则数十年,多则百余载,“血气种子”必将脱逃而出,为祸一界,外域是仙主留下的后手,能否将其封禁,尚在两可之间,他希望魏十七能助他一臂之力,合力窥探未来,只要能达成所愿,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濮合道等着对方问如何才能助他一臂之力,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这些魏十七都没有问,只是提出一战,胜了,从他身上取走一物,败了,则助其窥探未来。濮合道心中诧异,不知对方要取走何物,须弥山?芥子珠?难不成是“星力种子”?魏十七断不会知道“星力种子”藏于己身,就算知道,“星力种子”早与这具身躯合而为一,连他自己都无法剥离,此界无人能做到。

    他到底想要什么?濮合道百思不得其解。斟酌片刻,他试探道:“不知魏宗主欲如何一战?”

    魏十七淡淡道:“还请濮门主划下道来。”

    若各显神通,倾力一战,濮合道倒有几分忌惮,任由他出题目,倒不妨一试。他双眉一皱,从泥丸宫中挤出一团黑影,扭曲晃动,转眼化作一座三尺高的小山,稳稳漂浮于空中,似与天地融为一体。濮合道道:“此山名为‘须弥’,上古之时,正一门祖师以大神通炼成此宝,不增不减,不损不坏,魏宗主如能将须弥山劈开,就算赢了这一阵,如何?”

    魏十七眸中血符转动,左三右四,凝神看了片刻,缓缓抬起手来,指尖亮起一点血光。漫天罡风骤然平息,似乎有什么异物挤入这一方天地,濮合道脸色微变,原本立于须弥山后,下意识闪身避让于旁,生怕殃及池鱼。罡风之上,空积山中,两枚“血气种子”不约而同停止挣扎,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离空子慢慢抬起头,心意一阵烦乱,屈指掐算良久,天机为乱象遮蔽,无从分辨。

    下一刻,他看到一缕血丝破空而出。

    指尖落下,在虚空留下一道法则之线,细若游丝,微不可察,徐徐/向前逼近,似慢实快,所过之处天地化为一片混沌。濮合道心头猛地一跳,急待收手,法则之线已无声无息掠过须弥山,急速缩短,隐没于虚空中。不知怎地,一时间竟心慌意乱,濮合道掐动法决收回宗门至宝,须弥山却纹丝不动,灵性荡然无存,犹如一宗死物。他心底一片冰凉,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一触,须弥山居中裂开,豁然分在两旁,断面光洁如镜,映出他惨无人色的脸庞。

    法则之线非但将此宝剖作两半,连同灵性一并灭杀,须弥山已彻底毁坏,再也无法复原,濮合道心下了然,手脚冰凉,生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绝望,这一道血线如是冲着他而来,他焉能躲得过?浮生子销声匿迹,离空子置若罔闻,原来真正的原因是奈何不了魏十七,只能听之任之!

第七十一节 山水终有相逢时

    罡风凝结,天地静滞,离空子坐于空积山下,目睹法则之线横空出世,稍纵即逝,气机搅动一界,终于知晓遮蔽天机的乱象来自何处,局势已彻底失控,他终是慢了一步,魏十七成了气候,凌驾于“血气始祖”之上,将血气推向前所未有的境地,如之奈何!空积山中,两枚“血气种子”从蛰伏中惊醒,以十倍猛烈之势,再度冲撞禁制,离空子长叹一声,无暇分神,引动磅礴星力覆掌按下,雷鸣声接连响起,一声急似一声,全力镇压血气种子。
    法则之线消失之处,混沌再度显化为天地,罡风忽起,决荡万里,空积山雷音响彻寰宇,昭示着血气与星力的法则之争,再度拉开了帷幕。魏十七静静望着濮合道,不发一言,他从“虎兕出柙刀”中剥离这一道法则之线,深藏于体内,以血气温养至今,原本打算留作后手制衡离空子,此番杀鸡用牛刀击破须弥山,却并不后悔。
    濮合道心潮起伏,浑浑噩噩呆了片刻,打个寒颤清醒过来,魏十七手握杀伐之力,破灭万物,在绝对的力量跟前,一切算计都是虚妄,他收敛起种种心思,朝他郑重打了个稽首,低头服软道:“弥罗宗主神通广大,老道甘拜下风,冒犯之处,还望见谅则个。不知宗主欲取何物?老道双手奉上,绝无推脱!”
    魏十七道:“濮门主有一枚‘星力种子’,我欲取了去,还望门主割爱。”
    果然是“星力种子”!什么割爱,分明是强索抢夺!濮合道心中一惊,随即又一定,苦笑道:“魏宗主神目如电,此事却有一桩难处,非是老道舍不得,那‘星力种子’禀性古怪,与肉身融为一体,无从剥离,老道亦没有办法……”
    魏十七打断道:“定不让濮门主为难!”心窍中血气蓬勃而作,双眸血符轮转,一道道血影从体内飘出,如走马灯一般绕着濮合道急速转动,发出一声声无声嘶吼,渴望着什么,召唤着什么。濮合道心惊肉跳,强自按捺下夺路而逃的冲动,
    目不转睛盯着对方一举一动,脑中忽然轰然巨响,毛骨悚然,似乎下一刻便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生死攸关,他毫不犹豫分开顶阳骨,祭出“芥子珠”,此宝虽然残破不全,后患无穷,此刻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正一门开山祖师徐元子,乃是上古之时赫赫有名的人修,与天狐老祖、吞日大蛇等大妖平辈论交,晚年时无望飞升,便以毕生修为祭炼二物,一为“须弥山”,一为“芥子珠”,留作镇派之宝。须弥山本是天外神山,夺天地造化,采日月精华,浮于罡风之上,坚不可摧,徐元子更炼入无数天材地宝,坚不可摧,号称“仙城第一重宝”。至于那“芥子珠”,乃是吞日大蛇的本命至宝,当其妖身溃灭之时,佘三娘自知无从幸免,将神魂托付徐元子庇护,并以本命芥子珠相赠,苟延残喘至今。
    “芥子珠”落入徐元子手中,早已残破不全,彼时他正全力祭炼“须弥山”,暂时不得分心,只将珠内吞日大蛇的本命精血洗去,传与了濮合道。妖祖之宝与血脉相合,非人力可处置,濮合道观其要旨,取其气机,炼了一些仿制品,真正的“芥子珠”始终未能修复,眼下身处危局,死马当活马医,将此残宝祭了出来。
    一颗米粒之珠腾空而起,气机将张而未张,七道血影忽然向内一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濮合道体内,“芥子珠”一时间无物可收,上下浮沉数息,再度落回颅中,顶阳骨如花瓣合拢,濮合道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皮肉随之干瘪枯萎,暗地里叫苦。
    血气汇成洪流,冲刷着骨肉脏腑,经络窍穴,瞬息侵占每一处毛孔,如星云般缓缓转动,渐次向内收拢,挟裹一点星光,从濮合道肚脐飞出,落入魏十七掌中。魏十七低头望去,只见一团氤氲血气忽涨忽缩,无数血符细若米粒,明灭隐现,锁住一点璀璨星光,正是上古之时投入此界的“星力种子”。
    “星力种子”入手的一刹,他感应到罡风之上,空积山下,
    离空子与浮生子气机涨落,清晰可辨。魏十七微微一笑,将血气收入袖中,向濮合道颔首道:“血气兴盛,星力衰落,此乃天地大势,大势不可违,还望濮门主深思。今日就此别过,山水终有相逢时,来日濮门主若有为难处,不妨到太平山潜夫谷一晤,或有转机!”
    濮合道乍失“星力种子”,正心神恍惚之际,听得魏十七此言,似有庇护之意,没由来松了口气,随即感到羞恼,暗暗责备自己,怎地这般没骨气,再抬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唯有罡风在耳后呼啸而过,吹得他意乱如麻。濮合道没怎么后悔,却感到阵阵后怕,来不及细想,便匆匆踏上归程。此番天平山潜夫谷之行,他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捅了个天大的窟窿,眼下还无人知晓,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一旦发觉他将“星力种子”糊里糊涂输给魏十七,又将引发何等轩然大波。
    正是看到了这一点,魏十七才留下最后一句话,濮合道越琢磨越觉得意味深长,他开始觉得,虽然捅了个天大的窟窿,也不是什么无可挽回的大错,左静虚与轩辕青处心积虑要留一条后路,他的后路倒是主动送上门来,虽然过程有些憋屈,但用一枚永远也用不到的“星力种子”,换取魏十七一个许诺,似乎不算太亏本。
    抱着这样复杂而微妙的心情,濮合道回到九折谷,刻意板起一张死人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毕竟是正一门门主,左静虚等顾念他的脸面,故作不知,也不再提起。及至众人旧事重议,合计是否引入斗战傀儡阻击妖族,原以为濮合道会固执己见,激烈反对,没想到他竟当了一回锯嘴葫芦,一个人生闷气,默许了此议。
    翌日一早,涂真人亲自去往仙城,赴太平山潜夫谷一行,行囊中携有海量宝材,这只是第一批,若斗战傀儡当真能独当一面,减少修道人的死伤,仙城各派不吝搬空千载积储,毕竟人才是第一位的,区区外物,散尽还复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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