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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八节 铁骨铜筋玉皮肉

    曲莲沉睡已久,如同死去一般浑浑噩噩,浑不知时光流驰,终于有机会晒晒太阳,四下里闲走,跟人说说话,是活着莫大的享受,只有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生生,并非一具行尸走肉。正一门门主濮合道许诺不再封禁佘三娘的神魂,曲莲心中也清楚,这具身体是她的寄魂之地,自己这原主反成了房客,不得自主,此番佘三娘开恩放她出来,定有要事发生,或许正是她的机会。

    曲莲并非不谙世事的雏儿,小心翼翼多方打听,得知潜夫谷中是弥罗宗主魏十七说了算,她暗暗拿定主意,正打算套陈落风的话,偏生左迁逢横插一杠,她不跟老狐狸多费口舌,随意打个招呼,转身离去。陈落风目送她背影娉娉婷婷,心中有些不舍,但也知此女来历诡异,是祸非福,他很快收拾起意马心猿,不待师尊规劝,便自承为美色所迷,一时犯了迷糊,今后一定警惕红颜祸水,绝不再犯。

    左迁逢望了徒儿许久,神情有些复杂,修道人向来不避女色,或琴瑟和鸣,或放浪形骸,如陈落风这般苦行僧一般,反是少见。他对陈落风向来看重,斟酌道:“此女半人半妖,一体双魂,是正一门濮门主亲自调教的记名弟子,体内还伏了上古妖王吞日大蛇的神魂,眼下隐而不现,只怕另有图谋,你须得小心,莫要轻信为好。”

    陈落风闻言微微一怔,师尊并未横加呵斥,严令他斩除妄念,只提醒他小心被人利用,多长个心眼,不禁有些意动,郑重答应下来。

    左迁逢点到即止,不再喋喋不休,当下举步上前,上下打量炉前傀儡躯壳,耗费无数宝材才初具雏形,主意虽是他出的,徒弟却下了大力气,这具傀儡一旦成形,至少可承载七八道“铜墙铁壁符”,血符不散,金刚不坏,足以在妖阵中杀个七进七出。他心中忽然一动,道:“铁骨铜筋玉皮肉,这是为吞日大蛇打造的!”

    吞日大蛇佘三娘,上古之时凶名显赫,非是这等大妖的神魂,也无法驾驭如此强大的傀儡,剥离神魂非仓促可致,难怪佘三娘沉眠,曲莲得以本来面目示人。陈落风想通了这一点,

    忽然为她担心,耗费再多天材地宝打造一具傀儡,终究只是死物,逞一时之威,不得长久,佘三娘迟早要回到曲莲体内,她能行走在阳光下,笑语盈盈,不过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他又能为曲莲做些什么呢?

    忽忽数日过去,陈落风努力说服自己,但知慕少艾犹如老房子着火,一旦动心就不可收拾,他对曲莲念念不忘,按捺不住冲动,借着打造傀儡遇到难处,须向宗主讨教为由,请赵德容通报一声。

    赵德容知晓这具傀儡躯壳干系重大,稍一犹豫,亲自引了陈落风前去拜见魏十七,远远望见曲莲跪在堂下,如风中莲花般摇曳生姿,楚楚可怜。陈落风心中一颤,下意识停下脚步,道:“她为何跪在堂下?”

    赵德容看了他一眼,潜夫谷中大小事,她多半了然于胸,曲莲曾与陈落风有过一面之缘,此事她也曾耳闻,心念数转,道:“此女有求于宗主,已跪了三天三夜,试图以诚心打动宗主。”

    陈落风顿时记起当日的许诺,暗暗下定决心,跟随赵德容从她身旁路过,生怕一旦心软,就再也不忍弃下她。曲莲认出了陈落风,见他昂首挺胸,目不旁视,双手却紧紧握拳,嘴角不觉露出一丝小得意,随即又消沉下来,魏十七心如铁石,哀求也罢,委身也罢,根本打动不了他,除了自己这孑然一身,她还拿得出什么来?

    赵德容通禀过宗主,命他入大堂拜见,陈落风跨过门槛,早望见魏十七偏左端坐,岳峙渊渟,眸光落在自己身上,犹如山岳压顶,双膝一软,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堂外阳光明媚,堂内晦暗阴冷,一条门槛分割两个时节,由春入秋,令人不寒而栗。陈落风深吸一口气,声音中带了一丝战栗,道:“敢问魏宗主,刻下打造的这具傀儡,可是为吞日大蛇佘三娘量身定制?”

    魏十七意味深长道:“你倒是聪明,怎么猜到的?”

    陈落风道:“在下愚笨,却是师尊说破,才恍然大悟。宗主明鉴,如是吞日大蛇的神魂

    ,大可放手施为,打造得再坚固些。”

    魏十七有了几分兴趣,打了个手势,命他继续说下去。

    陈落风道:“这一具傀儡以寒铁、铜精、玉髓为主料打造身躯,称为‘铁骨铜筋玉皮肉’,本身坚固务必,若能在‘七宝金汤’中洗炼一番,可更上层楼,多承载几道血符。只是炼制‘七宝金汤’非同小可,所需宝材可遇不可求——”他恭恭敬敬献上一卷陈旧的羊皮,赵德容伸手接过,转身上呈宗主。

    魏十七展开羊皮扫了数眼,命赵德容录下所需宝材,去找金南渡、商结绳二妖拣取,如有缺失,再向九折谷索求。当初离开外域之时,马芝沟十余载积储尽数装在六翅金蝉腹中,虽有连涛山埋雾谷的周折,倒不曾有失,平安带回了潜夫谷,其中大半被“百鬼推磨鼎”陆续炼为丹药,剩下一些珍惜之物,留备不时之需,眼下正好派上了用场。

    赵德容接过羊皮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过目不忘,尽皆记在脑中,自去找金、商二妖商量。魏十七将羊皮还给陈落风,又问道:“你此番求见,只是为了这‘七宝金汤’吗?”

    陈落风心知瞒不过宗主耳目,将心一横,鼓起勇气道:“还有一事,却是与曲莲有关。”

    魏十七道:“说来听听。”

    陈落风道:“听师尊所言,曲莲乃佘三娘寄魂之体,待到傀儡躯壳打造齐备,种入妖魂,日后还会重回曲莲体内吗?”

    魏十七反问道:“你想为曲莲说情?”

    陈落风垂下头,咬着牙道:“还望魏宗主成全!”

    魏十七道:“佘三娘要去办一件事,九死一生,凶险万分,即便神魂回转,傀儡躯壳亦无可幸免,你若要保全曲莲,就多打造一具上好的躯壳,令佘三娘甘愿放弃肉身,转投傀儡寄魂。”

    陈落风心下了然,要打动佘三娘绝非易事,但魏十七毕竟向他指了一条明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倾力争取。

第八十九节 七宝金汤

    半载之后,左迁逢从九折谷归来,带回欠缺的三种宝材,接骨木,落地生根,阳虬草,凑齐所需的七味主药,着手炼制“七宝金汤”。陈落风干劲十足,见一时插不上手,转而着手打造第二具傀儡躯壳,“七宝金汤”炼制不易,只洗炼一具傀儡,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他将魏十七的许诺牢牢记在心头,唯有让佘三娘尝到足够甜头,不忍舍弃傀儡躯壳的种种好处,才能看在他的面上放过曲莲,让她从此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打造这两具傀儡躯壳非朝夕之功,佘三娘剥离神魂亦大费周折,急是急不来的,潜夫谷人丁寥落,就那么几个人,左迁逢陈落风腾不出手,连奔走打杂的傀儡都无暇修补,为此赵德容再度向魏十七进言,是否招收一些外门弟子以供驱使,魏十七仍然没有松口,这令她十分纳闷。

    手头多了一批“星力大药”,不虞鼎炉有失,魏十七抓紧祭炼弥罗镇神玺,李一禾昏昏沉沉,欲仙欲死,丹田中一颗金丹活泼泼跳动,却无暇修炼,白白错失了大好机缘。不过外药堆砌出的金丹只是昙花一现,魏十七不放在心上,李一禾也没有太过在乎,在师尊跟前,合气、开脉、金丹三境又有什么差别?反正以她的资质,也修不到飞升化境,又何必去动那个心思,吃那种苦头?

    这一日,魏十七仔细察看李一禾境况,斟酌损益,喂她服下半颗“星力大药”,为她按摩窍穴,待药力发散,女徒沉沉睡去,才起身离开静室,来到潜夫谷中。仰头望去,阳明、阴/精、真人、玄冥、丹元、北极、天关、洞明、隐元九星或明或暗,引动磅礴星力,二十八宿分列四角,成围拱之势,相辅相成,如此异象落在魏十七眼中,昭然若揭,浮生子陨落前撒去的那一枚“星力种子”,当是落在离空子手中,星力如此动荡,他定是在酝酿什么大动作。

    空积山已经镇不住“血气种子”了,离空子正将此山

    一寸寸挪向外域,其中只要出分毫纰漏,血气一旦逃逸,势必酿成一场席卷天下的大祸。魏十七凝视良久,感应星力如潮水涌动,心下了然,百年之内,离空子是腾不出手来了,留给人妖二族夯实外域天地的时间,也只剩下短短百年。在此之前,他须得未雨绸缪,厘清棋局的种种变数,谋定而后动。

    隐而未现最大的变数,正落在“飞升上界”。

    左迁逢并非第一次炼制“七宝金汤”,百年之前侥幸凑齐所需宝材,但那一次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痛定思痛,左迁逢推测是最要紧的一味主药“并蒂九重莲”出了问题,年份有所欠缺,最终毁了所有努力。这一次他将七种主药一一检视,并蒂九重莲,接骨木,药首乌,避风三阴葛,落地生根,阳虬草,龙甘果,俱有数百年药龄,连辅佐之物都是难得的上品,令他大开眼界。失败过一次,左迁逢自然知晓其中的关节,处处小心,全神贯注熬煮七七四十九日,炼成一炉“七宝金汤”,色作淡金,黏稠如泥,散发着刺鼻的药味。

    “七宝金汤”一旦开炉,药力见风即散,陈落风忙将第一具傀儡投入炉内,药力渗入“铁骨铜筋玉皮肉”,诸般宝材严丝合缝,渐次融为一体。傀儡在“七宝金汤”中洗炼,时日越久越好,但药力不断消散,不可久置,第二具傀儡躯壳连个雏形都没有,四肢躯干分成大小十余块,陈落风灵机一动,退而求其次,干脆一并投入“七宝金汤”中,之后再想办法。

    七日之后药力散尽,金汤干结,将傀儡躯壳裹得严严实实,如同叫花鸡一般,左迁逢将鼎炉整个埋入土中,以地气徐徐温养,消杀火性,只待百日后再掘出。九折谷战事不利,频频遣使求援,都被魏十七挡了回去,师徒二人为七宝金汤洗炼傀儡,无暇旁顾,停下手头一应活计,直到此刻才有余力过问战事。左迁逢唤来使者询问战况,由于傀儡破损严重,妖族再次

    大兵压境,九折谷频频告急,人心浮动,形势万分危急,他沉吟片刻,加紧打造了一批天字号傀儡,反正是一次性的消耗品,不求坚固,只求杀伤,凑满双手之数,亲自押解送往九折谷。

    这一批斗战傀儡如雪中送炭,奋不顾身冲入敌阵,与妖物同归于尽,暂时缓解了危局。血气侵蚀血脉,妖物大军悻悻退兵,濮合道问起因何延误,左迁逢含糊其辞敷衍过去,众人也没有细究,事后华山宗掌门左静虚将兄长请至驻地,私下里询问才知,魏十七耗费海量宝材,打造了一具傀儡躯壳,铜墙铁壁,坚不可摧,似有意交给吞日大蛇佘三娘操纵。天下妖族是一家,左静虚并不觉得佘三娘会义无反顾站在人修一边,大肆屠戮族人,魏十七此举当另有打算。

    据留在仙城的几位供奉传来讯息,近年来夜空星象忽生异变,二十八宿围拱北斗九星,星力动荡不休,左静虚与濮合道反复合议,推测仙主离空子与其师弟浮生子正合力挪动空积山,缓缓投向外域天地,封禁“血气种子”事关重大,不得有失,九折谷无论如何都要坚守下去,濮合道甚至提出做最坏的打算,不惜伤亡大举反攻,务必将天地夯实,不令血气有泄露之虞。左静虚不置可否,他与轩辕青另有打算,说到底,濮合道终究是站在仙主一边,与他们不尽是一条心。

    左迁逢将破损的斗战傀儡修修补补,又搜罗了一大批宝材回转仙城,来去匆匆,马不停蹄赶往太平山潜夫谷。算算差不多已过百日光景,他唤上徒弟陈落风,二人一起动手,将炼制“七宝金汤”的鼎炉从土中掘出,风吹日晒雨淋,又过了数十日,才郑重其事开炉查看。

    才一掀开鼎炉,金黄的尘埃滚滚腾起,如一条大蛇,溃散于空中。左迁逢定睛望去,只见那一具傀儡躯壳非金非玉,气机深邃,颇有几分神物自晦的味道,不枉他这一番心血。

第九十节 二十一道血符

    左迁逢全部心思都放在这金汤洗炼的傀儡躯壳上,目放神光,绕行数圈,里里外外审视良久,长吁一口气,向魏十七拱手道:“战战兢兢,幸不辱命,这具傀儡夺天地造化,可遇不可求,望宗主善待之,善用之!”

    魏十七屈指轻弹,一缕血丝抛将出去,没入傀儡胸口,如钓鱼般将其拔地而起,分量竟重得出奇,果如左迁逢所言,寻常妖魂根本驾驭不动。躯壳成形只是第一步,后续铭刻血符颇费思量,如有不慎则前功尽弃,魏十七若有所思,将傀儡拉至身前,食指轻轻敲击数下,向左迁逢颔首示意,赞许了几句,使个小手段,举重若轻,拂动衣袖将其收去。

    左迁逢松了口气,魏十七既然收下这具傀儡躯壳,再出什么问题就不是他的责任了。他垂下目光,望见陈落风炼制的傀儡尸块,随手拣起一块,稍加检视,捋着胡须连连点头,陷入沉思之中。陈落风歪打正着,不待傀儡完全成形,便以“七宝金汤”洗炼大小尸块,似乎别具一功,若能处置得当,并不逊于前一具傀儡。

    魏十七携傀儡躯壳信步踏入潜夫谷深处,止步于高崖下,囚洞旁,曲莲心有所动,从洞中匆匆奔出,敛袂盈盈下拜。魏十七受了她一礼,随手将衣袖一撒,傀儡躯壳飞将出来,轰然落地,铁骨铜筋玉皮肉,金汤洗炼成一体,秀发如云,眉目如画。曲莲目不转睛注视半晌,怯生生道:“这是……给我的,还是给三娘的?”

    魏十七探出拇指重重按在她眉心,曲莲如遭雷击,双眸黯然失神,身躯冉冉升到空中,瑟瑟发抖,四肢软搭搭垂落,如同丧魂落魄的木偶。魏十七低喝一声:“佘三娘还不醒来,更待何时!”拇指顺势向外一引,一道黑烟从曲莲眉心钻出,旋风四起,瞬息凝成一个美貌妇人,宫装裙裾,高不足三寸,眉眼细致入微,纤毫毕现。

    魏十七道:“躯壳在此,佘三娘意下如何?”

    佘三娘双足化作滚滚黑烟,离开曲莲飞将出来,绕着傀儡

    转了数圈,以她的眼力,自能看出其中不凡,正色道:“魏宗主费心了!”

    魏十七道:“佘三娘可要傀儡虫相助?”

    佘三娘傲然笑道:“妾身若沦落到这等境地,也不值得魏宗主委以重托!”她毫不犹豫散去人形,化作一道黑烟,径直钻入口鼻,直入傀儡体内。

    曲莲失去支撑,像一朵凋零的莲花,晃晃悠悠坠落在地,喘息良久才回过神来,慢慢爬起身来,抬眼注视着肃立不动的傀儡,喃喃道:“她当真……离开了?”

    魏十七道:“暂时离开而已,眼下你是自由的,但这具肉身深深烙刻下吞日大蛇的气机,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回来。”

    曲莲沉默良久,涩然道:“她有了更好的寄魂之所,就不会再留意我,是吗?”

    魏十七道:“你是她留下的后手,暂且就在潜夫谷安心住下,今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须知世事无常,福祸相依,有时候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曲莲闻言为之神伤,旋即又鼓起劲来,佘三娘终于离开了自己,自由是如此可贵,如此甘美,她要尽情享受每一刻每一秒,不留下遗憾。她提起沾满污泥的裙边,以无比优雅的姿态向魏十七躬身行礼,像小鹿一般轻盈地奔去。

    魏十七提起食指,牵引一缕血线卷曲盘旋,回环勾连,一道“铜墙铁壁符”浮于空中,血光流动,忽快忽慢,他抬掌轻轻一推,血符飘落傀儡胸口,血光大盛,闪动十余息后渐次熄灭,隐没于肌肤之下,不留丝毫痕迹。

    他仔细探查傀儡承受血气的上限,前后挥出一十四道血符,一一加诸于体,隐没于肤下,遍布于躯体四肢,连成一气,而后又斟酌损益,种下七道血符,浮于体外,如文身,如刺青,狰狞诡异。二十一道血符分表里两层,一隐一显,血气流动,交相呼应,这一番手脚足足耗费了数日光景,丝毫没有惊动佘三娘的神魂,

    魏十七操纵血气细致入微,神乎其技,连他自己都觉得得意。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佘三娘彻底掌控傀儡之躯,将她的神魂推向飞升化境,扛过雷劫,一窥上界的真相。

    曲莲的出现令陈落风喜出望外,令左迁逢心神不宁,佘三娘的神魂业已挪入傀儡躯壳中,成败在此一举,毕生心血所系,患得患失,他终是放心不下,见曲莲与徒儿谈笑盈盈,暗暗叹息,悄无声息掩户而去。

    循着傀儡的气机,左迁逢一路朝潜夫谷深处行去,远远望见魏十七高大的身影,不禁停下脚步,为之踌躇不前。傀儡躯壳静静立于高崖之下,血符遍布全身,剑拔弩张,狰狞可怖,左迁逢眯起眼睛审视一番,总共七道“铜墙铁壁符”,随肌肤起伏舒展,殷红欲滴,与“五丁开山符”绝不相类,心中不觉有些失望。花费许多功夫,寄予厚望,只能承载七道血符,未免有些差强人意。

    魏十七没有招呼他上前,想必佘三娘掌控傀儡正当要紧关头,不容打扰,左迁逢遥遥观望片刻,放轻脚步悄然退下。他心中有底,这具傀儡小有遗憾,但大体无碍,否则的话佘三娘不至冒险尝试,不过她弃“傀儡虫”捷径不走,单凭神魂操纵傀儡,非朝夕可致,上古大妖的傲气,不容她低头。

    潜夫谷中万籁俱寂,安静得有点萧索,左迁逢信步而行,攀上左近的一座高崖,耐心等候佘三娘醒来。白日西坠,玉兔东升,漫天星辰渐次浮现,他仰望苍穹深处,二十八宿围拱北斗九星,熠熠生辉,星力如狂潮涌动,在周天缓缓转动,形成一个无比巨大的漩涡。左迁逢注视良久,心中不觉泛起一阵莫名的惶恐,魏十七谋划之事,与星辰异象有没有干系?他大费周折,究竟要佘三娘做什么?左迁逢感到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身在局中,未睹全局,只能随波逐流,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傀儡术终是小道,他此身道途已走到尽头,止步于此,再无寸进。

第九十一节 郎有情妾有意

    数个时辰之后,左迁逢亲眼目睹佘三娘霍然醒转,舒展筋骨,一开始踉踉跄跄,笨拙得像学步的婴儿,冷不丁跌个嘴啃泥,半晌爬不起来。失去血脉妖身,佘三娘只剩一道残缺的妖魂,苟延残喘至今,以魂魄之力操纵傀儡,绝非易事,更何况这具躯壳乃“铁骨铜筋玉皮肉”,又在“七宝金汤”中洗炼多时,表里铭刻上二十一道血符,坚不可摧,沉重无比,仓促间哪里使唤得动。

    魏十七见傀儡并不排斥妖魂,佘三娘也不排斥傀儡,郎有情妾有意,多费些手脚磨合,终究能如臂使指。他命佘三娘自行体会,待到魂体合一,随心所欲,攀悬崖如履平地,届时再来找他。佘三娘卧倒在地,慢慢撑起上半身,向魏十七颔首致谢,连稍稍点一下头,都觉得万分艰难。

    魏十七飘然而去,左迁逢心中虽觉不舍,还是避嫌离去,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魏十七所托之事暂且告一段落,左迁逢挂念九折谷的安危,加紧打造傀儡,这一番他灵机潮涌,短短廿余日,打造出七具地字号傀儡,得心应手,有如神助,自己也觉得得意。

    外域战事吃紧,耽搁不起,左迁逢接到千重派掌门牛寿通传书,相约再赴九折谷,送上新炼成的阵图和傀儡,暂解燃眉之急。十日后,左迁逢辞别魏十七,劳动一清道人驾八骏彩云车相送,星驰电掣赶赴仙武殿,与牛寿通一行会合,传送至外域助阵。

    才刚踏入九折谷,便听得远处传来潮水般厮杀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左迁逢与牛寿通面面相觑,谷中空荡荡冷清得紧,只剩几个不经事的年轻弟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行人匆匆循声而去,探个究竟。

    九折谷外,人妖二族掀起又一轮惊天动地的血战,正一门濮合道、华山宗左静虚、大长老涂真人、轩辕派轩辕青、腾霄派乙真人尽皆出战,连一干素来不问事的耆宿长老都轮番出手,牢牢压住阵脚,妖族一方,火麒麟应天晓、妖凤羽嘉、通灵神

    龟九千岁、潜蛟鱼怀沙携四虫诸族大举进犯,摆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战况惨烈至极。

    千军万马厮杀,个人的神通掀不起什么浪花,一旦身陷重围,法术真宝劈头盖脸砸落,便是大罗金仙也须得当场饮恨,故此双方大能都极其谨慎,不敢以身试险,宁可错失良机,以免中了对方的圈套。妖族势大,逞爪牙之力,不惜伤亡,发动一波又一波冲击,人修依托阵图和傀儡紧守门户,适时退避锋芒,待对方气势有所衰落,再转守为攻,夺回阵地。

    双方你来我往,战事呈胶着状态,局面极其复杂,一时也看不清胜负,牛寿通有心出手相助,但他这次携来的几张阵图未经演练,匆促投入战局无济于事,他将目光投向左迁逢左长老,脸上流露询问之意。左迁逢沉吟良久,朝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相机而动,不可冒失,这一批傀儡何时出战,只管要紧,早一步迟一步,都将白白错失机会。”

    牛寿通知道左长老老谋深算,他既然心中有主意,暂且静观其变,不去催促,以免搅乱了思路,错失良机。外域战事如此惨烈,牛寿通心存恻隐,若非千重派阵图以一敌百,这才得以留在仙城,免去亲身下场厮杀,一干弟子昼夜炼制阵图,筋疲力尽,毕竟性命毫发无损,只要人在,宗门就在,比起那些打残的门派,不知好了多少。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眼下人妖二族势均力敌,仙主妖皇彼此牵制,心存默契,不得亲自出手,若弥罗宗魏十七愿意站在人修一边,放手施为,这一场大战将呈现一边倒的态势,一举奠定人族大胜的结局。不过魏十七似乎早就看出了什么,并不愿这么做,只提供斗战傀儡,吊住一口气,他们只能困守九折谷,苦苦支撑下去,退无可退。

    左迁逢注视良久,终于在乱战中找到一处切入的良机,只要把握好时机,一气投入手头的斗战傀儡,就像雪球从山顶滚落,胜势越滚越大,越积越厚,最终能打破僵局,

    奠定胜局,虽然一时的胜负左右不了大势,但暂时打退妖族的进逼,赢得喘息之机,也是至关要紧。

    他正待出手,忽然察觉妖族后方似乎陷入一片混乱,十余息后,只见一道血光直冲霄汉,搅动风云变色,群妖如潮水般分在两旁,避之唯恐不及。左迁逢心中一怔,差点以为魏十七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外域,再定睛一看,却见血光之下,一瘦瘦小小的童子绷着小脸,双眉紧皱,风驰电掣般直奔九折谷而来,当者披靡,如入无人之境。

    濮合道等面面相觑,不知来者是何跟脚,为何群妖为何纷纷闪避,乃至阵势大乱,溃不成军,应天晓、羽嘉、九千岁、鱼怀沙也不阻挠,任凭彼辈乱成一锅粥,脸上流露出古怪的神情,趁机收兵,不打算再打下去了。眼看那小童即将杀入己阵,左迁逢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毫不犹豫将手一撒,七具地字号傀儡齐齐杀出,不知何故,面对那小童时竟然脚步一顿,似乎有所畏惧。

    这七具傀儡乃是左迁逢得意之作,胸前承载一道“铜墙铁壁符”,双臂各有一道“五丁开山符”,单打独斗虽比不上玄风,一旦形成联手之势,却可将其稳稳克制。妖魂操纵傀儡,原本无惧无恐,反正躯壳无关痛痒,即便打坏了也不过换上一具,但不知何故,那小童明明非是妖身,无有血脉压制,偏生气机如十万大山,压得妖魂战战兢兢,喘不过气来。

    那小童非是旁人,正是“虎兕出柙刀”诞下的器灵虎兕儿,被天狐老祖一缕意识取巧夺了去,原以为得偿夙愿,不想“虎兕出柙刀”为血气祭炼,早已面目全非,血气不断侵蚀意识,令他焦躁不安,心性随之大变,凶戾杀戮之念愈演愈烈。天狐老祖百计不得祛除,心知中了对方暗算,如不能及时剥离血气,一旦意识沦丧,反会波及本体,酿成大祸。

    走投无路之下,天狐老祖只得借道九折谷,去往仙城会一会“虎兕出柙刀”的正主。

第九十二节 天狐老祖

    妖族察觉到天狐老祖的气息,生不出抵抗之心,一溃千里,傀儡体内的妖魂亦不愿与之争斗,待要避让,又被血气所牵制,进退两难。天狐老祖见他们挡住去路,没由来心中大怒,随手一挥,凌厉的刀气四散纷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体而出,又倏地飞回,七具地字号傀儡前后二度被重创,一个个如遭雷击,气机一落千丈。

    天狐老祖含怒出手,威不可挡,原以为那些堵路的傀儡势必粉身碎骨,不料彼辈竟僵立不动,似乎将刀气生生挡下,不禁为之一怔。下一刻,傀儡体表亮起道道血光,血符回环勾连,“五丁开山符”也罢,“铜墙铁壁符”也罢,在刀气侵袭下四分五裂,躯壳妖魂无一幸免,随之湮灭。

    天狐老祖脸色微微一凝,意识到这些傀儡竟出自魏十七之手,平白又多得罪了几分。有道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他也懒得去算计,身形一晃,径直撞向九折谷。驻守谷口的人修早就散开,让开一条康庄大道,天狐老祖冷哼一声,遁速又快了小半,右足踏落在地,忽然陷入土中,直没过脚踝,如被兽夹牢牢锁住,前冲之势戛然而止。

    刹那间地动山摇,灵气乱窜,土石化作齑粉,九折谷口浮现一座宏大的“困龙阵”,笼罩方圆十丈之地,濮合道、左静虚、浦真人、轩辕青、乙真人各镇一处,齐施手段,合力击向天狐老祖。仙城五位大能各显神通,彼此配合无隙,显然平日里演练过不止一回,濮合道率先发难,只是须弥山被魏十七破去,退而求其次,只能祭起一枚“山海环”,霞光万道,挟山海之力轰然压下。

    天狐老祖陷足“困龙阵”中,不怒反笑,这等人族的小伎俩,如何困得住他,然而他终非本体亲至,一缕意识借器灵寄身,许多手段施展不出,眼看“山海环”当头砸落,只得催动刀气,立起右掌遥遥劈去,小脸闪过一丝血光,气机浊沉,左足亦陷入土中,为阵图所困。

    刀气冲天而起,摧枯拉朽一声脆响,“山海环”豁然中分,霞光一扫而空。与此同时,浦真人已挥出一道焦黄的仙符,蜷曲飘荡,落于天狐老祖头顶,无风自燃,降下一道金光,将他牢牢罩定,左静虚紧接着出手,道法引动伟力,向天狐老祖一拿,刹那间天翻地覆,日月无光。

    上有金光镇住元神,下有阵力禁锁身躯,天地伟力从四方聚拢,眼看避无可避,天狐老祖厉啸一声,身形骤然溃灭,化作一柄杀气腾腾的“虎兕出柙刀”,血气氤氲而生,金光也罢,阵图也罢,直如雪狮子向火,层层消融。左静虚忽觉右掌一阵剧痛,道法顿为刀气所破,天地伟力如覆水于平地,四处奔流,冲破困龙阵,在大地犁出十七八道沟壑,纵横交错,深不见底。

    血气蠢蠢欲动,天狐老祖心中不妥,正待御“虎兕出柙刀”夺路而走,轩辕青伸手一指,虚空黑气障天,幽冥之力化作一条长河挡住去路。“虎兕出柙刀”挟裹血气,凶焰滔天,一刀斩入幽冥大河中,抽刀断水,轩辕青胸口一闷,脸上闪过数道青气,不得已退避三舍。

    乙真人手持一柄“定真剑”,早已酝酿多时,此刻见一道血光劈面飞来,毫不犹豫提剑斩落,刀剑相交,声如击磬,密如羯鼓,瞬息连响百余声,余音连成一片,抛入九霄云外。天狐老祖再也阻止不了血气侵蚀意识,头疼欲裂,心底一片冰凉。

    “定真剑”嗡嗡震颤,砰然炸开,细如针屑,乙真人侧身避让,“虎兕出柙刀”趁机杀出重围,一缕刀光倏忽冲入九折谷,消失无踪。濮合道见状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若“须弥山”安然无恙,又怎容此人轻易脱逃!左静虚与轩辕青对视一眼,心中忧虑更深一层,血气搅动诸天,连飞升上界的天狐老祖都掺上一脚,人妖二族还有必要继续斗下去吗?

    天狐老祖从入阵到脱身,前后不过十余息,应天晓、羽嘉、九千岁、鱼怀沙看在

    眼中,暗自心惊,人族竟然在九折谷口布下一座“困龙阵”,用心险恶,其心可诛,一旦深陷其中,真宝道法/轮番击下,谁人能逃过这一场杀身之祸!“虎兕出柙刀”是弥罗宗主魏十七之物,怎地遗落在外?那小童分明是器灵化形,怎地为大妖夺舍,时时抵抗血气侵蚀,乃至于束手缚脚,败下阵来,否则的话斩杀一二人族大能亦不为过!

    双方各怀心思,谁都不愿再打下去,人妖二族偃旗息鼓,各自收兵。濮合道等匆匆赶回九折谷,得知刀光疾如流光,无人能阻,径直投入仙武殿中,从传送阵去往仙城。众人面面相觑,华山宗大长老当机立断,与诸位掌门招呼一声,踏入传送阵紧追而去,天狐老祖虽为血气侵蚀,毕竟是飞升大能,左静虚担心涂长老一人孤掌难鸣,请轩辕派掌门轩辕青赶去接应。

    妖族大败,至少要消停数月,九折谷有濮合道、左静虚、乙真人、牛寿通四位掌门坐镇,不虞有失,事不宜迟,轩辕青踏入仙武殿,由传送阵回转仙城。涂长老业已追踪刀气而去,气机渺茫,一时半刻也追不上,轩辕青略加忖度,控鹤冲霄而起,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飞向太平山。

    自左迁逢去后,潜夫谷中岁月静好,陈落风孜孜不倦打造傀儡,将“七宝金汤”洗炼过的尸块拼凑在一起,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居然炼成一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躯壳,浑身上下打满补丁,东一圈西一圈缠绕布带,形容有三分凄凉,七分可怖。

    曲莲笑得打跌,这副怪模样,莫说吞日大蛇佘三娘了,任谁都看不上!陈落风毫不在意,有道是“齐不齐一把泥”,山人自有妙计,他搜搜刮刮,将剩余的玉髓收拢一处,和以“七宝金汤”干涸后留下的尘土,入炉炼成玉泥,捞出涂抹在傀儡体表,捏塑五官身段,俨然是一婀娜动人的美妇人。

    曲莲由衷称赞道:“你真有一双巧手!”

第九十三节 尽人事听天命

    上古大妖不可小觑,佘三娘很快就掌握了窍门,一回生二回熟,单凭魂魄之力,就将一具傀儡玩得能绣花。这不是夸张,她当真耐下性子坐在窗前,一针一线绣起了花,以此来磨砺神魂,操纵傀儡细致入微。半夏怯生生在旁侍候,夏芊闭关未出,她闲来无事,被佘三娘借来使唤几日。她不知三娘的底细,只道魏十七喜新厌旧,心中为小姐不值,但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环,也容不得她置喙。

    佘三娘一点点熟悉着这具新躯壳,得心应手之余,渐觉难舍难分,她心底涌起一阵冲动,什么上界,什么飞升,只要拥有这具身躯,远走高飞,自由自在,其他一切都可以抛下。但她不能,神魂种下血气,如附骨之疽,只要魏十七愿意,随时都可以将她找出来。窥探上界虚实何其凶险,她宁愿那一天来得越迟越好,在此之前,她须得做好完全的准备。

    这一日,佘三娘攀上荒山,静立于松林间,晨曦落在她脸上,半明半暗,半阴半阳,胸口微微起伏,呼吸着松脂的清香,忽然身躯一扭,如大蛇般四遭游动,举手投足接连击在树干上,阴劲直透树心,落拳处树皮毫发无损,树背却炸开一个个窟窿,木屑翻飞激射。

    佘三娘翻来覆去练了大半个时辰,将一整片松林兜底掀翻,这才收起拳脚,望着满目疮痍,心中毫无喜悦之色,妖身血脉尽皆付诸东流,只剩一道残缺的神魂,妖力所剩无多,如非必要不可轻动,须得有一两宗法宝护身才好。

    她拿定了主意,转身跃下荒山,觅路回到潜夫谷中,径直去见弥罗宗主魏十七,却见赵德容立于堂外,将黄梨白蜡半夏使唤得团团转,端茶奉水,备下酒席,似乎来了什么贵客。她心生好奇,放出一缕妖气窥探一二,一缕黑烟钻入窗隙,化作一只小拳头,舒展五指,掌心睁开一枚眼珠。

    轩辕青心有所感,侧首望了一眼,黑烟随之溃散

    ,他朝魏十七笑道:“这吞日大蛇桀骜不驯,野性难除,魏宗主却是要留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魏十七道:“她若不听话,有的是苦头吃,再怎么野性难除,失了妖身和血脉,还能有什么底气,无非是抹不下面子罢了。”

    轩辕青转念一想,血气一旦侵入体内,万难祛除,就算天狐老祖亦深受其困,他确实有手段控制佘三娘。这些旁枝末节不去说他,轩辕青喝过几口茶汤,正色切入正题,星辰异象持续不断,有愈演愈烈的态势,仙主业已挪动空积山,外域天地彻底尚未夯实,他与华山宗左静虚反复计议,决定请魏十七出手,抢在空积山崩塌前,收去“血气种子”,至不济,也能为外域多争得一段时日。

    他言辞坦诚,并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魏十七身上,有外域为后盾,即便失手也有回旋余地,这是应有之义,魏十七并不意外。他感应到空积山中封禁了两枚“血气种子”,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气收下,眼下的关键是弥罗镇神玺能否率先入世,有镇道之宝在手,便可确保万无一失。

    轩辕青与魏十七商量许久,颇费了一番口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兹事重大,由不得他不谨慎。二人定下大旨,初步议定种种细节,夜色渐浓,魏十七命黄梨白蜡摆下酒宴,边吃边谈,直到酒过三巡,轩辕青似乎才记起,不经意提及天狐老祖之事,不过其然,这一切都在对方意料中,虎兕儿岂是那么容易夺舍的,天狐老祖飞升之时,“血气种子”尚未投入此界,他根本不了解血气的险恶。

    要解此厄,唯有放下身架送上门,求魏十七出手,才有一线生机。轩辕青正是猜到天狐老祖匆匆赶赴仙城的意图,才放弃一路尾随,径直到太平山潜夫谷来等他。不过在此之前,他想问一问魏十七的打算,是趁机降服天狐老祖,还是将其一缕意识彻底打灭,永绝后患。

    魏十七举起酒盅,示意他且尽杯中美酒,天狐老祖之事他自有打算,眼下还不宜挑明。他将轩辕派祖师厉阳子留下的玉简交与对方,物归原主,轩辕青当着他的面催动幽冥之力,揭开玉简所藏的秘密,脸色微变,恍然大悟。

    魏十七道:“上界乃恶界,苦不堪言,天狐老祖若来到潜夫谷,倒要好生问上一问。”

    轩辕青微微颔首,此事始料未及,上界的鬼物如此凶残,一旦打破两界通道,大举入侵,那将是前所未有的灾难,比起上古之时血气祸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心情有些沉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厄运接踵而至,人修的命运莫非走到了尽头?又有谁人能力挽狂澜?

    苍穹深处,二十八宿围拱北斗九星,七显二隐,星力缓缓转动,漩涡深处,空积山一寸寸挪向外域,仙城沐浴在璀璨星光下,绚烂中隐藏着危机。轩辕青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吐出满口酒气,背弃仙主,与魏十七暗通款曲,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是对是错,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九折谷安稳无事,轩辕青暂留潜夫谷,等天狐老祖自投罗网送上门来。这一日,他在谷中闲走,偶然来到打造傀儡的作坊,见到了陈落风与曲莲,驻足旁观许久,对他新打造的傀儡躯壳颇感兴趣,主动开口向他索取。轩辕青身为仙城左道之首,自然不会空口白牙强夺小辈心血,手指缝随便漏一点,足够他享用一世了,但这具傀儡躯壳关系到曲莲的存亡,陈落风左右为难,迟迟没有答复。

    轩辕青察觉到他的迟疑,不为已甚,让他留下傀儡,随口问了问缘由。陈落风心存感激,将个中缘由隐晦地提了几句,轩辕青闻弦歌知雅意,顿时猜到魏十七有意将佘三娘送入上界,一探究竟,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决意留下看魏十七如何施为。他要如何将佘三娘推向飞升化境,引动雷劫降临呢?

第九十四节 何必当初

    天狐老祖踏出传送阵,御刀光飞出仙武殿,远颺千里,星力滂沱如注,精神顿为之一振,意识回复了几分清明,有如挪去了压顶大山,神清气爽,一身轻松。华山宗大长老衔尾追来,天狐老祖心中有事,不愿与之纠缠,刀光一闪,转瞬已在千里之外。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天狐老祖遥遥望见一座雄关大城,当即降下遁光化作人形,随意寻了个汉子打探消息,塞几枚妖丹便套出了话,原来弥罗宗在太平山潜夫谷,山高水长,路途迢迢,没头苍蝇一般乱撞,十有**会错过,最好是雇一辆飞车,请个老成的向导随行指路。

    天狐老祖听出对方话里有话,懒得与他打哑谜,直截了当问他走一趟要什么价,那汉子见生意送上门,按捺下心中激动,斟酌着说了个数,天狐老祖也不讨价还价,又丢给他一袋妖丹,挥挥手命他去置办飞车,越快越好。

    那汉子兜到了生意,心花怒放,来人出手阔绰,这一回是赚到了。他攥紧手中的妖丹,匆匆雇了一辆轻便飞车,拉车的是两条蛟龙,载上天狐老祖,遁空而去。那汉子是个自来熟,自称“谢柳”,满脸堆笑,试着与天狐老祖攀谈,见对方神情冷淡,知趣不再多言,讪讪回转身,指引车夫马不停蹄赶路。

    不眠不息昼夜赶路,人受得了,蛟龙却撑不下来,眼看夜幕低垂,车夫在大江旁降落飞车,解开辔靷,放那两条蛟龙下水去找食吃。天狐老祖下车来到江边,望着滔滔江水滚滚东流,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心中微有些发愁,血气虽被星力压制,却仍在一点一滴侵蚀意识,只不过放缓了几分而已,眼下除了向魏十七低头,似乎别无他路可走。

    原本舍弃这一缕意识也无妨,但上界的局势日渐险恶,鬼物正大举搜捕飞升修士,若不能找到退路,恐有不测之祸。这真是万分讽刺,当初扛过雷劫飞升上界,自有青气接引,如今要从上界回转,却是千难万难,不得其门而

    入,天狐老祖只得另辟蹊径,降下一缕意识,寻找回归此界的通途。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谢柳从储物袋中取出酒食,伺候得甚是殷勤,天狐老祖借酒浇愁,饮酒如喝水,一皮囊一皮囊灌下肚去,脸上只有倦色,不见丝毫醉意,看得谢柳为之乍舌。好在他得了对方赏赐,囊中富裕,早向储物袋中塞满酒食,便是吃喝个一年半载也不在话下,尽多尽少拿得出来。

    上界苦不堪言,哪有这等好物,天狐老祖过足了酒瘾,狼吞虎咽吃了不少肉食,连血气之厄都暂且抛在脑后,不再萦绕于怀。谢柳察貌辨色,猜测对方出身大宗门,得罪了有权有势之辈,匆匆出逃,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弥罗宗开宗立派未久,缺少人手,他巴巴赶过去,八成是卖身投靠,求得魏十七庇护。

    魏十七在外域闯下的赫赫凶名,就连谢柳这等小人物都如雷贯耳。

    蛟龙在水中翻江倒海,折腾到半夜,心满意足爬上岸,倒头呼呼大睡。天狐老祖蹲在江边洗了把脸,借着月光和星光,打量水中倒影。正看时,忽然心血来潮,却听“哗啦”一声水响,大江豁然中分,涂真人衣袖飘飘踏浪而出,双指捏一张仙符,朝天狐老祖一指,刹那间江水倒卷而起,化作一条晶莹剔透的水龙,张牙舞爪咆哮而上。

    这一手神通名为“水龙吟”,威力可大可小,涂真人深知天狐老祖乃飞升大能,虽是一缕意识,亦不可小觑,倾力施为,以一道上古仙符驱动水龙,禁锢天地,避无可避。天狐老祖冷哼一声,这点小小伎俩,也敢在他跟前卖弄,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这点小小伎俩,也须花大力气才能化解。

    天狐老祖立起手掌,劈出一抹刀气,稍纵即逝,没入水龙眉心,硕大的脑袋炸为漫天水花,涂真人体内灵气流转,指间仙符白光大盛,水花倏然收拢,仍化作龙首完好无损。天狐老祖不觉皱起眉头

    ,刀气虽然犀利,面对聚散化形的水龙,却力有不逮,对耗下去于己不利,每一回催动刀气,血气对意识的侵蚀便深入一分,须得另想他法。

    眼看水龙掀起狂风暴雨再度扑来,天狐老祖双眼一睁,颅顶透出一线妖气,直冲霄汉,风定雨止,一团米粒大小的赤光冉冉升起,轻飘飘投入水龙体内。涂真人手指一阵剧痛,微一松手,一点妖火凭空而作,仙符顷刻间烧作灰烬,水龙一声长吟,节节崩解,化作滂沱大雨坠入大江中。

    天狐老祖目视对手,又一团赤光冉冉升起,涂真人摇了摇头,飞升化境果然高不可攀,他微微叹息,身形倏然退后百丈,沉入滔滔江水中,借水遁退避三舍。天狐老祖收了妖气,心中殊无轻松,此番动用了压箱底的手段才迫退涂真人,得不偿失,若非血气掣肘,又何至狼狈如此!

    天狐老祖与涂真人大打出手,那车夫噤若寒蝉,心知大事不好,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连飞车都不要了。谢柳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送上门的生意,竟牵扯到仙城大能,肚子里不由一迭声叫苦,他如何敢得罪华山宗的大长老,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一时间肠子都悔青了。

    天狐老祖看了他一眼,命他套上蛟龙即刻启程,谢柳苦着脸求饶,非他不愿,实在是做不到,车夫早就跑了,他一个小小掮客,如何能驯服蛟龙。天狐老祖低头望了一眼,那两条蛟龙早已开智,被天狐妖气一压,心惊胆战,胆战心惊,忙不迭钻进辔靷,乖巧老实得不像话。

    谢柳无可推脱,只得战战兢兢坐上辕木,装模作样甩了甩长鞭,那两条蛟龙腾空飞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拖起飞车朝太平山飞去。谢柳只觉耳畔风声嘹亮,面上寒风如刀,饶是他脸皮厚,也有些吃不住,忙从怀中掏出一条黑纱,横一道竖一道,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两只眼睛露在外,像一只大粽子。

第九十五节 人命促光阴急

    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年事已高,没人知道他度过了多少年月,就连宗主左静虚也是他后辈的后辈,人身寿元有数,比起妖族动则千岁要逊色得多,事实上,涂真人离大去之日已不远矣。他暗地里用尽一切手段,无济于事,这是命数,无可挽回,但他仍不愿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仍想做最后的努力,飞升上界是他唯一的希望。

    据他所知,人族无人飞升上界,最可惜的是轩辕派祖师厉阳子,他度过雷劫,踏出登天一步,不知何故又退了回来,前功尽弃,结局惨不忍睹。最近飞升上界的妖族大能是天狐老祖,那已经是万千载前的旧事了,时至今日仍有意识降临此界,证实上界之人能享永寿。然而人修要修炼到飞升化境谈何容易,涂真人猜想妖族一定传有秘法,他处心积虑多方打听,却一无所获,眼看光阴荏苒,寿元所剩无几,渐渐心灰意懒。

    直到天狐老祖出现在外域沙场,他才重燃起希望之火,决意将其拿下,搜魂索魄拷问秘法。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即便涂真人亦未能免俗,谁人挡他的路,那就遇佛杀佛,遇父杀父!

    当日在九折谷外,涂真人祭出“金光符”罩定天狐老祖,趁机施展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在他体内种下一缕气机,哪怕他逃到海角天涯,也有追上的一天。涂真人心中有底,并不急于动身,他服用丹药,调息小半个时辰,自觉神完气足,正待驾遁光追去,忽见一车夫从林中钻出,探头探脑,似乎惊魂未定。

    涂真人过目不忘,早认出他正是之前驭一辆蛟龙飞车,载了天狐老祖匆匆赶路的车夫,当下使个神通,将其凭空拔起,丢于脚下。那车夫认得华山派大长老,心中一宽,急忙叩头见礼,不待涂真人发问,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一切都供了出来。

    原来那厮是要去往太平山!涂真人脑中顿时记起弥罗宗主魏十七,暗暗责备自己老糊涂了,竟后知后觉,那天狐老祖分明为血气所扰,无计消除,不得不上门求助魏十七,他只需赶往潜夫谷守株待兔即可,唯一顾虑的是弥罗宗主究竟是何态

    度。

    涂真人拿定了主意,不再犹豫,挥手遣走车夫,匆匆踏上行程。

    妖物离不开血食,缺少血食则血脉枯竭,故此妖域与人间毗邻,为了养人吃人方便,仙城却坐落于天外天,另辟一域,广袤无垠。涂真人道行深厚,不惜元气全力赶路,不过三五日光景便来到太平山前,远远望去,连绵群山隐没在云雾中,忽地一阵山风刮过,雾气卷动如龙,如虎,露出苍翠的山脊,生机盎然。

    潜夫谷就隐藏在山脉深处。

    涂真人最初感到困惑,魏十七为何选择在太平山潜夫谷开宗立派,换句话说,华山宗和轩辕派都伸出友善的手,为何他最终选择了轩辕青,单论实力,华山宗显然是更有力的同盟。事后回想他跟魏十七打交道的情形,倒可以看出些端倪来,此人行事凭一己好恶,肆无忌惮,玄门正派受规矩约束,左道旁门没这么多条条框框,魏十七神通了得,比诸仙主离空子亦不遑多让,自不用考虑倚靠他人。

    要说动魏十七,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涂真人暗暗叹息一声,压落遁光,径直降于太平山中,举步朝潜夫谷行去。行不多时,来到弥罗宗山门前,却见一辆飞车弃于左近,两条蛟龙无精打采,有气无力晒着太阳,肚皮干瘪得像两口空麻袋,见涂真人到来,打了个激灵,立马跳起身,战战兢兢垂下脑袋。涂真人不觉皱起眉头,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这两条蛟龙被天狐老祖催逼成这副模样,难怪来得如此之快!

    举首望去,路旁立有一石像,宛然人形,面目模糊不清,左手提一面铁锣,右手握一根木槌。入乡随俗,涂真人看了数眼,取下木槌,再铁锣上重重一敲,锣声低沉,嗡嗡传入山门。过得廿余息,赵德容匆匆出迎,恭恭敬敬见过大长老,她出身华山宗,不是外人,涂真人随口问了几句,得知天狐老祖日前拜山,出言不逊,被魏宗主出手拿下,此外轩辕派掌门轩辕青也在潜夫谷中,业已到访多日。

    涂真人肚

    子里转着念头,轩辕掌门脑子转得快,腿脚跑得勤,居然比他先到。他顿时记起轩辕派祖师厉阳子飞升受阻一事,眼前顿时一亮,心中有所猜测,当下命赵德容速速引他去见魏宗主。

    魏十七与轩辕青正在饮茶闲谈,见涂真人亲身登门,起身相迎,三人都是旧相识了,涂真人坐定略加寒暄,便切入正题,问起天狐老祖之事。魏十七也不瞒他,将天狐老祖勾结佘三娘,将一缕意识投入下界,夺了虎兕儿身躯,不提防为血气侵蚀,走投无路上门求助,却趾高气昂,没个求人的姿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被他拿下囚禁在地牢中,尚未来得及处置。

    天狐老祖的神通手段,涂真人是亲身见识过的,不过魏十七与轩辕青二人联手,风轻云淡将其擒拿,也不并意外。他沉吟片刻,将己身所求坦然相告,向魏十七索求天狐老祖一缕意识,并做好了对方狮子大开口的打算,没想到魏十七与轩辕青对视一眼,后者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递到他手中,请他一睹上界真相。

    涂真人心中又惊又喜,将玉简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引动神念灌注于内,却为一道禁制所阻,他毕生精研符道,对禁制法阵再熟悉不过,当下以神念为刃,为锥,为针,为钩,将禁制层层解开,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触及厉阳子留下的讯息。

    他脑中轰然巨响,脸色大变,呆呆怔了半晌,这才清醒过来,嘴里弥漫着苦涩的滋味,喃喃道:“原来……原来如此……”

    魏十七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隔了这么多年,不知上界有何变故,魏某有意遣佘三娘登临上界一探究竟,业已打造一具傀儡躯壳,待到磨合稳妥,即着手安排。天狐老祖既然送上门来,也是瞌睡送枕头,上界之人一缕意识,殊为难得,有劳涂长老对其搜魂拷问,兹事重大,你我三人当慎重合计。”

    涂真人精神顿为之一振,慨然应允,至于是否会得罪天狐老祖,人命促,光阴急,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第九十六节 空积山过境

    符道神通颇有玄妙之处,涂真人既然开口索取天狐老祖,想必有把握拷问出些名堂来,魏十七将天狐老祖交给他处置,借机将他一并拉上船,存了同舟共济的意思,对此轩辕青心如明镜,亦十分赞同。上界当真如祖师厉阳子所言,是鬼物横行的恶界,单凭一人之力难得周全,须得多方联手共御强敌,他原本以为魏十七是头“独狼”,看来也并非如此。

    涂真人自去炮制天狐老祖,魏十七邀轩辕掌门移步看视佘三娘,轩辕青欣然接受,铁骨铜筋玉皮肉,又在“七宝金汤”中洗炼过,他对这具千锤百炼的傀儡心存好奇,及至亲眼所言,又有些诧异,耗去无数宝材,下了这许多功夫,却只刻了七道血符,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他微一沉吟,坦然问起个中原因,魏十七伸手在佘三娘眉心一点,注入一点血气,肤下一十四道血符齐齐浮起,却是表里两层,一隐一显,令人叹为观止。

    吞日大蛇性情高傲,桀骜不驯,然则失了妖身,寄人篱下,数千年磨砺下来,再高傲的性情也被磨平了,她识得轩辕青,仙城左道第一人,与正一门门主齐名,一身道术深不可测,只得按捺下不耐任其打量。轩辕青目放幽光看了一回,见猎心喜,试探道:“魏宗主手段了得,且容贫道一试如何?“

    佘三娘脸色微变,心中更是恼怒,放着正主视若无睹,反问魏十七能否试探,分明将自己看作对方的妖仆灵宠,这是何等的屈辱!然而魏十七却觉得顺理成章,打了个手势听其自便,佘三娘如连对方的手段都扛不住,就不必去上界自取其辱了。轩辕青微一沉吟,不祭外物,推动道法,四下里阴寒凝塞,酝酿十余息,幽冥之力化作一只大手,朝佘三娘轻轻一握。

    轩辕青炼化“轩辕鬼气”,一身神通全在幽冥之力,这一握蓄势为之,看似寻常,实则力量大得异乎寻常,佘三娘周身血符一闪,表里贯通,恍若没事人一般,纹丝不动。轩辕青暗暗点头,不再试探下去,五指一松收回道法,佘三娘却不容他全身而退,有意无意振臂一挥,轩辕青不觉皱起眉头,脸上黑

    气一闪,正待给她点颜色看,魏十七及时伸手阻挡。排山倒海的巨力戛然反折,佘三娘噔噔噔连退三步,血符沉寂,全凭傀儡之躯才撑了下来,神魂摇曳,心中惊骇。

    佘三娘心不甘情不愿,只得敛袂谢罪,魏十七挥挥手命其退下,在他跟前,三娘不敢多说半个字,垂首匆匆而去。

    吞日大蛇野性难驯,轩辕青自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他斟酌言辞,谨慎道:“以傀儡窥视上界,不失为稳妥之计,其中却又两重难处,不知魏宗主何以处置。”

    左道旁门神通诡异,每每出人意料,魏十七正打算听听对方的建言,当下道:“愿闻其详。”

    轩辕青道:“第一重难处,却是如何将佘三娘送入上界,妖族或有飞升秘术,但佘三娘失了吞日大蛇妖身,难以企及飞升化境。“

    魏十七颔首以为然,此事他思忖良久,略有眉目,却并未尝试过,成败尚在两可间。他避而不谈,问道:“另一重难处呢?”

    轩辕青道:“这一具傀儡躯壳坚不可摧,可保一时无虞,但上界乃恶界,鬼物横行,不乏直击神魂的手段,只怕来不及回转便已陨落,断了消息,徒劳无功。”

    魏十七道:“这也是可虑之事。轩辕掌门有何建言?”

    轩辕青道:“飞升上界,贫道无能为力,不过抢在陨落之前传递消息,却可借助外物之力。轩辕派上代祖师炼有一对真宝,名为‘同心锁钥’,锁钥各诞下一真灵,虽隔千山万水,犹能心意相通,佘三娘持同心锁去往上界,贫道祭动同心钥,或能及时了解内情。“佘三娘若遗失在上界,同心锁十有**是回不来了,最坏的打算不过是落在鬼物手中,不得不禁毁同心钥,以免彼辈追查至此,不过区区一对真宝,毁便毁了,轩辕派还承受得起。

    魏十七道:“那就有劳轩辕掌门了。”

    轩辕青道:“些许小事,无足挂齿,飞升上界关系重大,魏宗主如能开

    辟一条登天之途,吾辈亦可从中获益。”不比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他修道不过数百载,寿元尚长,对飞升上界不那么迫切,但未雨绸缪,此事终须及早打算,否则一朝身死道消,情何以堪!

    魏十七微微颔首,忽然心血来潮,下意识仰头望去,只见夜幕滚滚四合,遮天蔽日,仙城顿陷入一片黑暗,过得百余息,阳明、阴/精、真人、玄冥、丹元、北极、天关、洞明、隐元九星逐一亮起,连成魁杓倾酒之形,紧接着二十八宿齐现于苍穹,煌煌灼灼,星力下垂,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迫而来。魏十七体内血气勃然而作,亮起七道血符,左三右四,缓缓转动,身如定海神针,在星力冲刷下岿然不动。潜夫谷中,一干傀儡如同抽去了脊椎,不约而同瘫倒在地,金南渡、商结绳二妖被迫现出原形,伏地瑟瑟发抖,体内气血沸腾,苦苦支撑,佘三娘面色大变,如同大山压顶,心急慌忙躲入囚洞,飞快挖了个坑将自己深埋于地下,陷入龟息之中。

    魏十七暗暗冷笑,伸手朝虚空一点,一道血线冲霄而起,蓦地张开一道薄如蝉翼的血膜,将潜夫谷团团笼罩,隔绝星力,安抚血气,众人惊魂稍定,这才慢慢缓过神来。轩辕青不待他开口,忙解释道:“魏宗主无须过虑,此乃仙主挪移空积山经过仙城,星力外泄所至,如贫道所料不差,少倾即有消息。”

    话虽如此说,轩辕青心中也有些忐忑,空积山挪往外域,过境仙城之事他早有耳闻,在一干掌门长老耆宿中也不是什么秘密,计算时日,差不多也相符,仙城坐落天外天,首当其冲,也在情理之中。但空积山过境声势如此之大,未见其形,单是气机鼓荡便如此猛烈,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于袖中轻抚“同心钥”,等了一炷香光景,掌中忽然一震,一个小人儿真灵跳将出来,眉清目秀,手足五官具体而微,沿着胳膊一路攀到耳畔,叽叽呱呱说了一通。轩辕青心中大定,将那真灵托在掌中,含笑向魏十七道:“魏宗主请看,这便是‘同心锁钥’的真灵……”

第九十七节 但见新人笑

    “同心锁钥”的真灵是一对童男女,那小童名为“焚香”,两只小眼珠骨碌碌转,精力充沛,狡黠可爱,见了魏十七毫不怯场,有模有样作了个揖,笑嘻嘻一言不发。轩辕青将他放在枝头,任其攀爬玩耍,采食花蜜过过嘴瘾,随口向魏十七解说了几句。

    仙城人修分玄门与左道两支,当年仙主枯守空积山,镇压“血气种子”,无暇顾及仙城,便赐下两道“星符”,一道悬于华山宗,一道悬于轩辕派。此番白日星现,轩辕派收到仙主旨意,明言二事,其一为空积山过境,无须惶恐,百日后异象自去,其二为仙城左道诸派即刻动身,尽赴外域夯实天地,不得推诿。兹事重大,留守轩辕派的长老不敢有误,以“同心锁钥”告知掌门,请其定夺。

    华山宗想必也收到仙主旨意,诏令玄门诸派同赴外域参战。

    魏十七背负双手,目视焚香蹦蹦跳跳,在枝丫间摇来荡去,道:“‘同心锁钥’传来的讯息,当真一字不差?”

    轩辕青心中一凛,迅速将焚香所言回想一遍,沉吟道:“魏宗主可是猜疑那‘尽’字?”

    魏十七微微颔首道:“夯实外域天地迫在眉睫,妖族围攻九折谷,形势迫在眉睫,仙城诸派责无旁贷,这都好说,但弃守仙城,尽赴外域,却未免令人生疑。”

    轩辕青反复思量,勉强道:“只恐仙主随口一语,并无深意……”

    魏十七看了轩辕掌门一眼,没有多劝,在他看来,离空子这一道旨意来得蹊跷,其中或有深意,轩辕青老成持重,他却不能心存侥幸,须得及早准备。妖皇罗霰在柱天峰邀他去往妖域,另辟天地,许诺为时未久,犹在耳边,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兑现,也是时势使然,谁都意想不到。

    魏十七回转静室,先去看望李一禾,星力倾注仙城,对她无异于大补之物,她鼻息沉沉,睡得极其安稳,如同胎儿回到母腹中。他也不去惊动,只使了个神通,笼罩潜夫谷上空的血膜隙开一缝,引星力下垂,正落于李一禾之身,源源不绝补足她亏损的元气。

    安顿好李一禾,他举步去往夏芊、秦榕闭关之所,凝神察看片刻,等二女行功周天,掌心放一道轻雷,将她们双双唤醒。这一回闭关历时甚久,夏芊耳畔雷鸣,神魂摇曳,率先从入定中醒来,心只有异,匆匆推门而出,见良人立于院中,一片木叶飘落在他肩头,忍不住欢呼一声,扑入他怀中。

    魏十七轻抚她的秀发,温存了片刻,却听夏芊轻叹一声,在他耳畔嘀咕道:“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总算是记起我来了……”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魏十七笑道:“说得很好,是你写的诗吗?”

    夏芊有点心虚,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喃喃道:“别岔开话题,把我抛在一旁也就罢了,反正顶着个虚名,也甩不开我,聘则为妻奔则妾,秦姊姊的日子可不好过……”

    魏十七捏捏她的下颌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年月匆匆即逝,韶华更短,听话,好生修炼‘太一筑基经’,别去操心这些有的没的,须知来日方长。”

    夏芊从他怀中挣脱,嘀咕道:“知道了,听话就是了。”

    魏十七道:“有事要你去办。”

    夏芊仰头看了他半晌,在他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扁扁嘴道:“我就知道,没事也不会找我……说吧,我一定乖乖照办!”

    魏十七将她拉入怀中,郑重道:“去人间走一趟,探望你二哥,带些血药血丹给他,然后你就留在那里,等候消息,切记不要再回来。”

    夏芊骇然心惊,这么多年过去,二哥夏荇的身影已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知道他血气大亏,全靠血药血丹吊住性命,但这只是个由头,魏十七的真正用意是将她遣出仙城,永远都不要回来。定有大事发生,他或能独善其身,却无法再顾及身边人,须得预先安置!夏芊回头看了一眼,低低道:“秦姊姊……她是不是也要……”

    魏十七道:“她也有事要办。”

    夏芊倒抽一口冷气,无心跟他再厮混下去,她

    恋恋不舍看了他几眼,先去着手准备离开之事。她不是暂离,而是一去不回。

    直到夏芊的身影消失后,秦榕才推开门走了出来,她有些幽怨,有些矜持,没有扑入魏十七怀中撒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察觉,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念兹在兹的那个郭传鳞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身边有了其他的女人,对自己的情分也淡得若有若无。不过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魏十七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沉声道:“有一件事,需要你去人间走一趟。”

    秦榕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捧住他的手,侧过脸靠了上去,道:“好,什么都可以。”

    魏十七道:“大梁国有四名散修,萝菔道人,丹霞子,铁岭生,杜玉娘,是我当年的旧相识,你设法找到他们中一人,带一封书信给他们,其余不用去管。事情办完后,到夹关等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等穿到底,记住了吗?”

    秦榕冰雪聪明,但她没有说破,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道:“记住了,等穿到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夹关。你……早点来看我……”

    魏十七颔首道:“别想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来日方长,要耐心等待……”

    秦榕伸手按住他的嘴,道:“我知道,我不会拖你的后腿。”

    “很好,去吧!”魏十七遣走秦榕,又唤来金南渡与商结绳两个妖仆,命二人改头换面去往人间,金南渡暗中跟着夏芊,商结绳暗中跟着秦榕,确保二女平安,如非必要不得现身,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定不会轻饶。这些年魏十七积威一日重过一日,金、商二妖哪里敢怠慢,忙不迭答允下来,赌咒发誓,哪怕舍了性命也要确保她们平安。

    二妖追随魏十七修炼血气正法,道行水涨船高,拿捏个把寻常修道人不在话下,有他们暗中跟随,可保万无一失。魏十七挥手命二妖退下,最后召来一清道人,命他备好八骏彩云车,送夏芊和秦榕一程,一一安排妥当,才算放下一桩心事。

第九十八节 置于死地而后生

    夏芊和秦榕的先后离开并没有惹来太多关注,修道人寿元漫长,灭情绝性不在少数,人间的羁绊迟早会淡去,魏十七将二女接至仙城,赐她们一场机缘,又悄悄送归人间,尽享荣华富贵,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谁都挑不出什么不妥。赵德容心思,发觉夏、秦二女离开后,金南渡与商结绳也随之消失不见,她猜想二妖八成奉宗主之命外出办事,倒也没有起疑心,只要宗主在潜夫谷,李一禾在潜夫谷,一切都太平无事。

    玄门诸派征辟门下弟子的消息姗姗来迟,却是千重派长老左迁逢修书一封,遣人送至太平山潜夫谷,命徒弟陈落风即刻动身,去往九折谷助阵。师命难违,由不得他推诿,陈落风只得禀告魏十七,在他内心深处,希望魏宗主将其留下效力,但魏十七听其自便,未加挽留,只是命赵德容安排一清道人送他一程,省去奔波之劳。

    不得魏宗主首肯,曲莲寸步难离,陈落风慢吞吞打点行囊,抽空将一具傀儡躯壳塞给她,仔细叮嘱一番,才恋恋不舍离去。曲莲心中有些落寞,但她很快找上黄梨和白蜡,有了气味相投的新玩伴,有说有笑,日子倒也并不难熬。虽然离不开潜夫谷,但曲莲心中清楚,眼下她是自由的,这种自由无关约束,而是自己的身体完全属于自己,没有人来强夺。

    涂真人拷问天狐老祖的过程漫长得令人心焦,连轩辕青都有些不耐,旁敲侧击打听,对此涂真人不置可否,从他的神情来看,虽不大顺利,但还有所收获,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一日,地牢内雷声滚滚,翻来覆去响成一片,涂真人终于榨干了最后一滴油水,将天狐老祖折磨得灯枯油尽,奄奄一息。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踏出地牢,面容倦怠,精神却尚显亢奋,见到魏十七与轩辕青,第一句话便是“上界乃恶界,长生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挣扎!”

    涂真人喘息片刻,将他所知一一道来。

    与他们的推测不同,妖族血脉是飞升上界的关键,道行深浅神通高下反是末节,大妖血脉混杂,唯有得功法传承,历漫长年月修炼,千锤百炼,去芜存菁,才能接近“始祖”,那是族人血脉的源头,妖族名之为“返祖”。传说中“始祖”有破灭一界的大神通,后人修炼至血脉“返祖”,便为天地所斥,引动雷劫来劈,抗不过,身死道消,万念成灰,抗得过,小池容不下大龙,自有伟力冲开重关,接引至上界。

    上界为鬼灵域,乃鬼物栖身繁衍昌盛之地,彼辈天生神通,视下界生灵为猪羊,予取予夺,残暴嗜血。据天狐老祖所知,鬼灵域有一条众所周知的“大裂谷”,通往近百处下界,有些已被鬼物探明,掳掠人口充当奴仆口粮,多数隐而不显,为十二天地重关隔绝,非有大神通不得打通。

    天狐老祖推测,下界修士修炼至化境,凭一己之力足以改天换地,即被伟力挪入“大裂谷”中,鬼物对这些飞升的修士尤为中意,吞食一人足以抵得上数百年苦修,故此守株待兔,乃至于彼此争抢,将他们视同行走的灵丹妙药。鬼灵域灵物不计其数,远非下界可比,下界飞升之众得以延寿,但鬼物的威胁又迫使他们抱团取暖,想方设法共御强敌,“大裂谷”就此成为百战之地,无有一刻安稳。

    鬼物强横绝伦,下界真宝打上去最多受些皮外伤,飞升之众天生处于劣势,死伤惨重,幸存者越来越少,天狐老祖迫不得已寻求退路,妖身为十二天地重关所阻,只能频频将意识降临下界,寻找合适的躯壳附体,再度修炼到飞升化境,趁天地伟力冲开重关之刻,将妖身退回下界。这是他数千载殚思竭虑,异想天开,琢磨出的唯一一条可行之策。

    妖族飞升并无秘诀可言,登天之途一直都在哪里,只是为重关固锁,冲之不开,“天地所斥”四字,正是飞升的关键,唯有借天地伟力,才能趁机一鼓作气登

    临上界。涂真人得知内情,并无沮丧之意,天狐老祖知难而退,直想逃回下界当缩头乌龟,他却不肯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置于死地而后生。

    涂真人拷问天狐老祖一缕意识,所言无论真伪,都弥足珍贵,从未有人将上界形势说得如此透彻,单是“灵物不计其数,下界飞升之中得以延寿”,已足以打动人心,鬼物凶残又算得了什么,谁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与其老死户牖之下,不如奋起一搏!

    然而问题在于,人修并非妖修,无有妖族血脉,如何才能修炼到飞升化境?轩辕派祖师厉阳子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涂真人向轩辕青提出疑问,眼梢却瞥向魏十七,希望他能别开生面,指一条明路。

    对于如何将佘三娘推向飞升化境,魏十七已有些许眉目,血气既能吞噬血脉为资粮,稍加引导,亦可去芜存菁,提纯血脉,在外域马芝沟时,他曾拿妖物做过尝试,以法则之力洗炼血脉,颇有事半功倍之效。不过当是他并没有意识到天地排斥血脉,正是飞升上界的契机,直到看了厉阳子留下的玉简,才生出了这个念头。

    厉阳子又是如何做到的?

    正当思忖之际,魏十七忽然心血来潮,耳畔听得“喀嚓”一声轻响,如玉磬迸裂,琉璃破碎,他循声扭头望去,只见静室上空一道身影冉冉升起,容貌与李一禾一般无二,顾盼仰俯,风姿绰约,沐浴在一线星光下,周身霞光流转,恍若射姑仙子。

    李一禾得弥罗镇神玺反哺元气,从合气、开脉至结丹,顺风顺水,一路坦途,此番引星力入体,镇道之宝本源壮大,将她修为又推上一层楼,突破藩篱,直追厉阳子。魏十七心有所悟,徐徐道:“金丹破碎,元神化形,合气、开脉、结丹三境之上,更有元神境,厉阳子能以人身踏出登天一步,有赖于此!”

第九十九节 多长个心眼

    元神在星光中徘徊百余息,这才收回体内,魏十七仔细察看李一禾气机,金丹已碎,元神初成,距离飞升化境尚遥遥无期,但他已然察觉一丝不协调,天地排斥虽然微弱,却不可忽视。正如他推测的那样,元神巅峰,雷劫加身,不得不面临飞升重关,如此看来,弥罗镇神玺未必能在此界安然诞世,终究要到鬼灵域去闯上一闯。

    魏十七若有所思,他见李一禾初晋“元神境”,趁她神完气足,身心完满之际,深锁血气不令外泄,加紧祭炼弥罗镇神玺,镇道之宝亦活泼泼响应,有如婴儿眷恋父母。

    满天星辰越压越低,星力倾泻如雨,虽有血膜阻隔,黄梨白蜡等一干傀儡为其压制,反应迟钝,醉酒般不听使唤。星力源源不绝滋养着李一禾的身躯,这是千载难逢的契机,魏十七闭关不出,放手施为,一时间无暇旁顾,涂真人与轩辕青只道他助徒弟稳固境界,虽有心与他计议下一步行事,却迟迟没有合适的机会。

    九折谷传来消息,妖族再度大兵压境,引而不发,形势颇为急迫,千重派牛寿通、左迁逢、陈落风等分头布置阵图,修复傀儡,昼夜不息,忙得不可开交,濮合道与左静虚催促他们尽快动身,弥罗宗主,轩辕掌门,涂大长老,三人加起来能顶仙城小半边天,仙主既已下旨,自当应召前往九折谷。涂真人与轩辕青商议下来,决定等魏十七出关,只要九折谷没有打起来,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时日一天天过去,妖族屯兵不进,九折谷战云密布,却始终没有打起来。

    李一禾渐渐臻于极限,元神委顿,昏昏欲睡,魏十七破关而出,仰头望向苍穹,仙城的天空日月无光,只剩璀璨星光,如无数冰冷的眼。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他暗暗冷笑,计算百日之期,已不足一月,很快就可见分晓,只是涂真人与轩辕青牵扯在内,未免不妥。

    他独坐于堂内,静静沉思,曲莲鼓起勇气,轻手轻脚奉上茶汤,垂手侍立于旁,时不时那眼梢去瞥他。魏十七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抬头看了她一眼,道:“留在潜夫谷,有没有觉得委屈?”

    曲莲慌忙摇手道:“没有,没有,侍奉宗主是奴婢的荣幸!”

    魏十七道:“很好,你是聪明人,在过些时日,黄梨白蜡要离开一段时日,你跟着赵德容打点好潜夫谷,来日当赐你一场机缘。”

    曲莲心情激荡,赶忙答应一声,趁机表了几句忠心。魏宗主对人妖二族一视同仁,金南渡与商结绳虽为妖仆,实与记名弟子无异,曲莲看在眼里,心中不无艳羡,得他千金一诺,比什么都珍贵,她心领神会,从此再不用担心佘三娘强夺自己的身体,等过些时日,说不定还能投入弥罗宗门下,一切从头开始。

    魏十七喝过几遍茶,思忖定当,命曲莲去请涂真人与轩辕青一晤。

    片刻后,二人联袂来到堂内,见曲莲端茶奉水,前后奔走,心中颇有些诧异,天地异变,傀儡失常,这小妖倒趁虚而入,抱上了大腿。略略寒暄数语,涂真人率先说起九折谷的情势,妖族似有意孤注一掷,掀起一场殊死决战,不知何故迟迟没有爆发,如大堤后的洪水越积越高,危在旦夕。

    见魏十七不置可否,涂真人又说起正一门门主濮合道、华山宗宗主左静虚多次敦促他们动身去往九折谷,外域天地尚不足以封禁“血气种子”,临阵磨枪在所难免,仙主八成也是打这个主意,不知弥罗宗主意下如何?

    魏十七道:“魏某留在仙城,二位自便。”

    涂真人与轩辕青对视一眼,并不感到意外,当日魏十七携女徒从外域匆匆回转仙城,显然另有缘故,八成与李一禾晋升“元神境”有关,眼下她元神初成,境界不稳,自不能弃下她远走外域。轩辕青多长个心眼,慎重道:“依魏宗主看来,妖族大军压进九折谷,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不是与人族决一死战,尽人事听天命,全力夯实外域天地?涂真人感到困惑,不知轩辕掌门为何多此一问,难不成其中另有蹊跷?

    魏十七看了轩辕青一眼,道:“轩辕掌门也察觉不对劲?”

    轩辕青长叹一声,涩然道:

    “原本有些疑惑,被魏宗主一说,更觉其中有蹊跷。”

    魏十七也不打哑谜,道:“若魏某所料不差,百日之期一满,仙武殿的传送阵即费,仙城亦与外界隔绝,不能进,不能出,成为一座囚笼。”

    涂真人骇然色变,喃喃道:“仙主……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魏十七道:“外域天地未曾彻底夯实,尚不足以封禁‘血气种子’,离空子干脆破釜沉舟,将空积山挪入仙城,好气魄,好手段!”

    大堂内寂静无声,星光迷离,如泣如诉,沉默似有千钧重,压在二人心头。沉默许久,轩辕青才开口道:“仙主已困不住‘血气种子’,眼看外域不可为,便知会妖皇,令妖族倾巢而出,借此诏令仙城诸派尽赴九折谷,舍弃仙城,以封禁‘血气种子’。”

    涂真人心头砰砰直跳,迟疑道:“果真如此,魏宗主又为何留在仙城?”

    魏十七淡淡道:“离空子视‘血气种子’为祸患,魏某视‘血气种子’为机缘,空积山若降于仙城,自有吾代为看顾。”

    涂真人不觉为之苦笑,“看顾”云云是一句笑话,魏十七修持血气正法,已凌驾于上古血气始祖之上,人弃他取,他这是要冒险尽收“血气种子”,成就无上至境!

    轩辕青拿定了主意,朝魏十七拱手道:“弥罗宗主敢为天下先,贫道佩服,愿附骥尾,目睹此盛况!”

    涂真人闻言吓了一跳,脱口道:“轩辕掌门三思,此事……此事……”

    轩辕青道:“空积山挪入仙城,仙主为封禁‘血气种子’,定施展大神通,隔绝仙城,无人可进,无人可出,涂长老须知,一旦离去,从此无缘飞升!”

    涂真人“嘿”了一声,久久不语,无须轩辕青说破,他何尝不知,继轩辕派掌门厉阳子之后,李一禾是唯一晋升“元神境”的人修,他寿元无多,要搏一搏飞升,就必须留在仙城,与魏十七同进退,共患难,共存亡。

第一百节 千年繁华成一梦

    涂真人没怎么多犹豫,很快下定了决心,与自身寿元相比,其他一切都可以搁置在旁,飞升上界再渺茫,再遥不可及,他也必须搏一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轩辕青没有他这么迫切,却也不想错失机缘,李一禾年纪轻轻,统共也没有修炼多少年,究竟是怎样怎样晋入“元神境”的?轩辕派毕竟有一位飞升化境的祖师,语焉不详,多少有所透露,轩辕青自然知晓元神难成,非天纵之才难以企及,在他看来,李一禾身藏天大秘密,浮生子有所察觉,故此不惜得罪魏十七,频频相扰。

    二人心性坚定,一旦拿定主意,便不再犹疑不定,心无旁骛留在潜夫谷,各自传书,令门人尽携所储,即刻前往九折谷听命,不得有误。涂真人也就罢了,门下就那么几只小猫小狗,最为看重的徒子徒孙,不过李希夷与胡慕仙二人,轩辕青却不同,仙城左道之首,长老耆宿,嫡系旁支,要一一安置妥当,绝非仓促可至。人是第一要紧,人在宗门在,外物散尽仍可再来,轩辕青以“同心锁钥”传言,将宗门托付丁全真丁长老全权处置,迁往外域九折谷,万一他有不测,轩辕派仍能屹立不倒。

    星力的压迫一日盛于一日,魏十七着手将傀儡体内妖魂一一抽出,送入“子午炼妖壶”中溫养,躯壳深埋在地下,日后再掘出唤醒。一清道人身怀血气,道行浅薄,难逃此劫,他施展神通,将其体内血气收拢于心窍深处,暂且封禁,老道骨节如被蛇蚁咬噬,痛楚万分,一张脸变成皱巴巴的干橘皮,如同生了一场大病,倒在地上爬不起身。至于吞日大蛇佘三娘,魏十七并不打算过多干涉,任由她暴露在星力压顶之下,如果连这点小小磨砺都撑不过去,她也没资格去上界走一遭。

    一切安置妥当,无一遗漏,魏十七挥手撤去血膜,星力如瀑布轰然注入九折谷,落在魏十七身上,直如水流分在两旁,片尘不沾,毫无挂碍。星力压制血气,一清道人微感不适,好歹抗了下来,精神反比之前振作,喘息良久,勉强支撑着爬

    将起来,一开始腿脚酸软,踉踉跄跄,半日后已能扶着墙蹒跚行走。

    佘三娘神魂为血气侵蚀,星力压顶,无所遁形,她匍匐于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双眸染上一层深深浅浅的血气,瞳孔缩成针尖大小,鼓荡妖力苦苦煎熬,借此磨砺神魂,绝不示弱。她心中清楚,这是魏十七对她的考验,熬得过,委以重任,熬不过,万事皆休!

    潜夫谷中很快冷清下来,往来奔走之人只剩赵德容和曲莲,有些捉襟见肘,不过魏十七等并不在意,各自调息打坐,静静等待。百日之期转眼即过,仙城深处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不入耳鼓,直落心田,涂真人与轩辕青不约而同睁开双眼,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戛然而止,仙城门户重重闭合,再也没有人能从容进出。

    轩辕青轻抚同心钥,以本门心法祭动此宝,过了片刻才得到回应,丁全真丁长老身在九折谷,传言仙武殿已沉入地下,人族修士断了退路,被困于外域,人心浮动,乱成一锅粥。仙城原有三处传送阵,一在仙元殿,一在仙玄殿,一在仙广殿,外域开辟后,仙主又引动星力,立起第四座仙武殿,布下传送大阵,勾连仙城与外域,现今外域九折谷的仙武殿已不可用,轩辕青谨慎起见,默运功法,催动“轩辕鬼气”,屈指敲响“幽冥钟”,唤出四头鬼物,如臂使指,瞬息周游万里,将仙元、仙玄、仙广、仙武四殿一一探过,尽皆沉入地底,不知所踪,传送阵荡然无存,仙城已成为一具牢笼,天地虽大,无处可逃。

    鬼物一一回转,轩辕青脸色阴沉,向魏十七颔首道:“果然如魏宗主所料,仙主业已禁闭仙城,内外隔绝无路可投。”

    涂真人下意识仰头望去,苍穹深处星辰闪烁,北斗九星压得极低,摇摇欲坠,似乎一伸手就可扪及,他沉吟道:“空积山携破灭之势从天而降,不知魏宗主如何应对?”

    魏十七轻笑道:“如何应对?何用应对!只要不砸在

    天平山,待其落入仙城,再随机应变。涂长老精研符道,大可在潜夫谷布下符阵,与仙城相比,若连区区弹丸之地都保不住,天崩地裂,破碎虚空,还谈什么封禁‘血气种子’!”

    涂真人转念一想,魏十七所言极是,仙主定不会任凭空积山毁天灭地,当真击传仙城,破灭万物,反有违封禁‘血气种子’的初衷,仙主定会拼尽全力,将空积山平稳投入仙城,不致酿成大祸。他看了魏十七一眼,深为之忌惮,他只需袖手旁观,就逼得仙主束手缚脚,连这一点都算到骨子里,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轩辕青郑重道:“如此,有劳涂长老了!”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既然要借助魏十七之力飞升上境,出手效力亦在情理之中,涂真人颔首应允下来。他花费数日光景,踏遍潜夫谷每一寸土地,以李一禾闭关的静室为阵眼,布下三座环环相扣的符阵,以华山宗至宝“三相宝环”镇压,天地可毁,万物可灭,李一禾不能有失,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万不敢怠慢。

    忽忽廿余日过去,满天星辰越压越低,一团巨大的阴影出现在仙城上空,虚空破开一个口子,罡风凌厉,如万千利刃倾泻而下,所过之处山峦摧折,江河干涸,生灵湮灭,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千年繁华成一梦。

    涂真人等退入潜夫谷三环符阵内,任凭罡风肆虐,安然无恙,但众人心中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果不其然,罡风甫息,火云滚滚覆盖万里,雷火携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落下,一击笼罩方圆百里,大地熔为岩浆,千疮百孔,毒气如潮水席卷每一个角落。

    天地之威乃至于斯,涂真人布下的三环符阵摇摇欲坠,渐次崩塌,他摇了摇头,暗暗恰动法诀,“三相宝环”环环轮转,符阵瞬息恢复如初,将雷火毒气隔绝在外。轩辕青看在眼里,心神动荡,若无符阵为屏障,任你有千般手段,万般神通,被天威一扑,尽归于尘土。

第一百零一节 人算不及天算

    雷火足足持续九九八十一天,时日虽长,却不似罡风无孔不入,无有一刻停歇,仙城广大,雷火隔三差五轰击大地,直落潜夫谷者寥寥无几,多半是余威波及,涂真人尚有回气喘息之机,凭借“三相宝环”轮转之力,撑过了这一波天地之威。

    不愧是仙城硕果仅存的大长老,气脉悠长,神通了得,轩辕青心中暗暗吃惊,符道虽不以杀伐见长,但抵挡天威却有事半功倍之效,易地而处,他最多撑过第一波罡风,便法宝尽毁,灯枯油尽了。他目光落在“三相宝环”上,此物神光黯淡,气机微弱,显然是本源已然受损,非经百年温养不得复原,华山宗果然底蕴深厚,此等宝物,只怕仙城上下也找不出第二宗来。

    火云渐次散去,苍穹恢复平静,二十八宿拱卫北斗九星,熠熠生辉,星光洒落仙城,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涂真人长舒一口浊气,忙不迭服下三枚异香扑鼻的药丸,盘膝坐定,调息养神。轩辕青松了口气,正待开口,却见魏十七长身而起,仰视苍穹深处,低低道:“来了!”

    话音未落,星光骤然暴涨,一片巨大的阴影悬停于仙城上空,寒意充塞天地,空积山已完全挪入仙城,肃杀之气席卷而至,冻结万物,灭杀生灵。“三环符阵”无以为继,轩辕青及时祭起“幽冥钟”,全力渡入“轩辕鬼气”,一一补全残破之处,钟声嗡嗡不绝,鬼物纷至沓来,一道道扑出,各显手段,大肆吞噬寒气,身躯节节拔高,面目狰狞可怖。

    魏十七若有所悟,这“幽冥钟”十有**来自上界,至少与鬼灵域脱不了干系,人修不乏惊才绝艳之辈,却唯有厉阳子修炼至飞升化境,只怕轩辕派这一支往上追溯,别有传承。轩辕青脸色铁青,双颊干瘪,眼眸凝结厚厚一层霜花,模样有些瘆人,全无一贯的仙风道骨,反透出一股鬼气,愈发证实了魏十七的猜测。

    眼下还不是打听轩辕派来历的时候,魏十七仍将

    视线投向苍穹,眼眸中血符明灭,星光层层隐去,却见磅礴星力徐徐转动,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星索绷得笔直,晶莹剔透,死死拖住空积雪山,不令其坠入仙城,破灭天地。“血气种子”仿佛感应到脱身的时机来临,此来彼往冲击禁制,离空子分心两用,一面修补禁制,阻止“血气种子”脱逃,一面变化星力,逐寸逐分放松星索,其艰难凶险处,无可名状。

    李一禾蓦地从沉眠中惊醒,双眉紧蹙,烦躁不安,体内弥罗镇神玺感应到“血气种子”的威胁,骚动不安,魏十七从“百鬼推磨鼎”中取出大药,喂她连服七八丸,推拿经络窍穴,发散药力,这才安抚下镇道之宝。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一旦空积山禁制崩解,只得一瞬空隙收取“血气种子”,拖延太久,难免激起弥罗镇神玺生出异动,李一禾虽晋入“元神境”,毕竟境界不稳,肉身未必承受得住,万一鼎破宝毁,得不偿失。

    离空子静静立于天外,形容消瘦,衣袍猎猎翻飞,仙城一片死寂,死寂中只剩一点生机,正落于太平山潜夫谷。弥罗宗主魏十七恋栈不去,早在他意料之中,既然不走,那就永远留下来,连空积山一起封禁在仙城中!从一开始他心中便清楚,临时起意开辟外域,再怎么夯实天地,也是病急乱投医,唯有仙城,经千万年星力洗刷,天地浑然一体,无懈可击,才能一劳永逸,彻底封禁“血气种子”。说动妖皇罗霰,将人妖二族投入激战,只是逼迫诸派迁出仙城的手段,能做的他都做了,能说的他也都说了,冥顽不灵之辈,就葬送在空积山下吧!

    离空子伸手一指,空积山轰然坠落百丈,星索接连绷断,掀起沛然伟力,如一只巨大的手掌,狠狠往下一按。大地被罡风雷火洗炼多日,早已坚如铁石,生生承受下来,轩辕青猝不及防,鬼物顷刻间灰飞烟灭,“幽冥钟”一声哀鸣,片片剥落,化作一溜黑光钻入袖中,他闷哼一声,七窍淌出浓稠的黑血,缓缓坐倒在地,体内“轩

    辕鬼气“乱成一团,暂时失去抵抗之力。

    魏十七蓄势已久,毫不犹豫飞身而起,迎着空积山扑去,离空子双眸亮起两团星光,仿佛意识到什么,伸手又一指,星索断裂,空积山再度坠落。与万仞雪山相比,魏十七的身躯渺小如微尘,不堪一击,然而他伸手一划,一道血线见风即涨,天机随之逆转,血气法则化无质为有形,将压顶伟力分在两旁,投入空积山内。

    光阴长河刹那停滞,星力漩涡静止不动,星索大半绷断,所剩无几,空积山悬于半空,居中浮现一道血线,被法则之力一斩为二。禁制尽毁,雪山缓缓滑落,离空子祭炼数千载,耗费无数心血,不堪一击,好一似“捶碎玉笼飞彩凤,掣开金锁走蛟龙”,两枚“血气种子”飞将出来,绕着法则之线追逐嬉戏,有如婴儿眷恋其母。

    当日迦耶投入此界的三枚“血气种子”同出一源,俱来自深渊地藏王,取“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之意,如地下的岩浆奔流爆发,四散蔓延,酝酿法则之力,潜移默化侵吞一界。然而人算不及天算,冥冥中自有天意,他没有料到魏十七为追索弥罗镇神玺,早在未来落下一子,夺去一枚“血气种子”,占为己有,以“虎兕出柙刀”为踏脚石,一步登天,凝炼出法则之线。

    “血气种子”追逐血气法则,渴望投身其中,与之合而为一,魏十七凝神看了良久,屈指轻弹,法则之线嗡嗡震颤,漾出氤氲血气,两枚“血气种子”毫无抗拒,渐次融入其中。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历经万载,法则之线微微一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血气神域一放即收,投入魏十七体内,伏于心窍深处。

    时光再度流淌,在众目睽睽之下,空积山分作两半,轰然坠入仙城,激起漫天烟尘,大地随之颤栗,四下里混沌一片。离空子奋起余力,接引星力封禁仙城,星锁合拢天地,悄然消失于天外天。

第一百零二节 将欲取之

    离空子并不知晓光阴长河停滞之时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空积雪山崩塌,禁制一扫而空,“血气种子”失去了最后的束缚,便忙不迭封闭仙城,将其从现世隐去。为了这一日,他谋划了千年,积储千年的星力倾泻而出,足以改天换地,将仙城永远禁锁。

    做完这一切,离空子精疲力竭,勉力送出最后一道星符,就此陷入沉睡之中。

    星符如蝴蝶上下飞舞,渐次隐没于虚空,下一刻出现外域九折谷,落于正一门门主面前,濮合道伸手轻轻一触,星光迷离,勾勒出离空子的轮廓,神情淡然,目光复杂,一一看过诸位掌门,沉声道:“仙城封禁‘血气种子’,已沦为死地,永世不得再出。妖族行将退出外域,尔等安心在此开宗立派,休养生息,静候转机出现。”说罢,身形随星光溃散。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故,仙主竟舍弃仙城,将“血气种子”封禁其中,一场弥天大祸消散于无形,然而他们却成了丧家之狗,惶惶然挤在九折谷,不知如何是好。人妖二族争斗至今,天地牢不可破,九折谷仙武殿沉入地下,只剩妖族一座传送阵可用,直通妖域腹地,妖皇必然驻重兵把守,哪容他们轻易借道!外域已成为一座牢笼,人修是囚徒,妖修是看守,仙主出此昏招,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当务之急是厉兵秣马,紧守门户,提防妖族趁乱进逼九折谷。涂真人与轩辕青失陷在仙城,左道少了主心骨,只剩腾霄派掌门乙真人,孤掌难鸣,处于弱势,濮合道、左静虚、牛寿通三位掌门当仁不让,快刀斩乱麻,一人监视妖族动向,一人修补阵图傀儡,一人安抚九折谷人心,玄门上下一心,左道迫于大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濮合道身披扫霞衣,飘然步出九折谷,立于峰巅极目远眺,妖族大军密如蚁群,四虫诸族正分拨撤往各自驻地,无意继续纠缠下去。濮合道心中一宽,仙城剧变,人族

    迫切需要喘息之机,哪怕是暂时的休憩也难能可贵,九折谷毕竟太小,妖族让出的地盘正好安置玄门左道诸派,一切须得从长计议。

    火麟族应天晓、妖凤族羽嘉、灵龟族九千岁、蛟龙族鱼怀沙四位族长齐齐注视九折谷,心中不无感喟,仙城覆灭,“血气种子”的隐患业已消除,妖族屯兵于此,正可挟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扑灭人族,但妖皇一声令下,他们不得不将外域拱手相让,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下场,未免令人不甘。

    鱼怀沙忍不住道:“打生打死,好不容易占得上风,眼看就能彻底覆灭人族,就此收手不算,还要退出外域,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九千岁瞥了他一眼,鼻孔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在他看来,鱼怀沙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胚,一点脑子都没有,妖皇与仙主联手开辟外域,人妖二族激战不休,正为夯实天地,封禁“血气种子”,如今见事不可为,仙主主动舍弃仙城,妖皇顺势退让一步,将外域让与人修,却牢牢把住通往妖域的传送阵,拿捏住人修的命门,这才是上上策,鱼怀沙口出怨言,当真是蠢到家了。

    转念一想,他不禁幡然醒悟,或许妖皇正是看在鱼怀沙头脑简单,孔武有力,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的份上,对他青睐有加,妖族四虫之首,只怕反倒是老鱼的位置最稳固,掀了谁都轮不到他。算算时日,他们四人把持要位已久,权势一日高过一日,九千岁与妖皇是同一辈妖修,年老成精,肚子里念头虽多,行事却老成持重,抓不到把柄,他自忖这些年有功无过,当不至于下位,应、羽二人浮躁轻佻,桀骜不驯,却不甚合妖皇的心意。

    见鱼怀沙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九千岁轻咳一声,打断他的抱怨,道:“妖皇定下的事,吾等何必置喙,况且‘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将人族尽数困在外域,不得脱身,各凭手段猎物,也未必不是儿郎的机

    会。”

    应天晓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人族有濮合道、左静虚、涂真人、牛寿通、轩辕青、乙真人等大能坐镇,打灭大妖如屠一狗,九千岁昧着良心说瞎话,“狩猎”云云只是一句空谈,假以时日缓过劲来,必成大患,但既然妖皇有令,他们也只得照办,犯不着在这节骨眼上发难。应天晓当即颔首道:“先放他们一马也好,逼得太紧,那什么狗急跳墙,兔子咬人,还是从长计议,慢慢来吧!”

    妖凤羽嘉冷哼一声,却也没有反对,她见识过人修的手段,尤其是九折谷前的困龙阵,生杀予夺,委实凶险得紧,不知要拿多少性命去填,眼下应天晓与九千岁一唱一和,摆明了不愿打下去,她性子虽激烈,却也不会独自犯浑,退就退,先不说以后有没有机会,外域让人憋屈得紧,她不愿再待下去,宁可早些回转。

    人妖二族各存默契,谁都没有打破久违的和平,忽忽月余过去,妖族大军已完全撤离九折谷,退守龙刍山、马芝沟、柱天峰一线,据斥候回报,四虫诸族似无意久驻外域,陆续向极西之地秘密迁徙,通往传送阵回转妖域。众人终于放下心来,按照之前的计议,玄门左道诸派各自挑选山门,重起炉灶,悉心栽培门人,着手为长远考虑。

    人修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缺少资质上佳的弟子,当其在仙城之时,诸派多做两手准备,一方面顺应人伦,无缘大道的弟子彼此婚配,诞下后嗣,另一方面遣使者去往人间,挑选身具潜质的凡人,从头栽培,如今被困在外域,断了活水,只能挑选适龄的男女,多多生育,广种薄收。

    不过此事虽被提上日程,却并未全面推行,只在正一门、华山宗、千重派、轩辕派、腾霄派等几个大宗门内试行,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方式诱导撮合,即便是左道旁门,也不愿落下“配种”的恶名,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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