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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节 口舌不敬

    李一禾渡劫飞升,先后毁去“覆海扇”与“雁足铜豆灯”,手边所存寥寥无几,她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取出一枚“养生珠”,置于掌心稍加摩挲,柔光渐次显现,照亮了她与魏十七的脸庞。九千岁仓促开凿的洞穴狭小闭塞,阴冷潮湿,无论坐卧都不舒服,虽说身处险地,将就亦无不可,但有现成之物在,又何必委屈李一禾。

    他轻拂衣袖,将尘土湿气尽数扫除,洞内纤尘不染,将“暖阳玉盒”置于一角,食指敲击数下,一道暖意融融腾起,又取出“火玉镯”,套在李一禾右腕之上。李一禾平素不甚打扮,随身只有几件小饰物,左腕银镯嵌“寒髓”,右腕玉镯镶“火玉”,可供避暑取暖,一对云雾耳环,颇有摇曳生姿之态,此番雷劫降临,顾不周全,她提前将饰物取下,交与师尊保管,才得以完好无损。

    暖阳玉果然是难得的宝材,无移时工夫,洞内有如火炕,和暖生春,李一禾微嫌燥热,戴上寒髓银镯和云雾耳环,顿时舒畅了许多。魏十七将“百鬼推磨鼎”置于暖阳玉盒上,欲焚上一枝养神香,摇了摇,似有声响动静,启鼎又倒出一颗“青芝丹”,个头小了一圈,只得龙眼核大小,却是过了这许久,宝鼎自作主张,以残剩的青芝炼成,小虽小,药力相差无几。

    鬼灵域不愧为上界,得天地造化,区区一株青芝,“百鬼推磨鼎”一次炼化不全,还剩了不少。魏十七将“青芝丹”捡出递给她,李一禾捻起丹药看了片刻,送入口中服下,药力渗入体内,自觉元气点滴恢复,元神壮大,此身似为鬼灵域所接纳,气机连为一体。

    洞穴之外,峭壁之上,一头“蜘蛛娘”静伏不动,双眼闪动幽幽微光,距离石台尚有百丈之遥,忽然侧过头去,却见雾气滚滚荡开,一头四爪蜥蜴悄无声息靠近来,背负鞍鞯,首系缰绳,一个纤细的身影跨坐骑上,双腿紧夹坐骑,半身探入深渊,却纹丝不动。那“蜘蛛娘”心中一惊,正待主动退避,对方抬手招了招,显然已发现

    自己,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

    两头鬼物一问一答说了几句,“蜘蛛娘”目光幽怨,满怀愤恨,鬼物有上下族之分,那跨坐四爪蜥蜴的鬼物乃是上族巡使,指使“蜘蛛娘”充当马前卒,趁黑试探对手,由不得她拒绝。上族之命不可违,“蜘蛛娘”紧咬牙关,额头青筋凸起,小心翼翼逼近石台,忽然一团火光亮起,轩辕青手持松明,目光如电,朝四下里一扫,似乎未曾发觉来敌。

    “蜘蛛娘”静静等了片刻,下腹鼓胀,体内幽冥之力聚拢于一处,意欲暗施偷袭,轩辕青顿有察觉,毫不犹豫摇动“幽冥钟”,“当”一声清响,余音袅袅不绝,召出第四层召出“九幽女”,妖妖娆娆,娉娉婷婷,满头长发乱舞,倏忽飘向对方。“蜘蛛娘”不再掩饰形迹,张口喷出一道雾气,不料却射了个空,下一刻“九幽女”出现在她身后,吹出一阵“九幽蚀骨风”,钻入骨节脏腑,却只令其身躯一僵,旋即被幽冥之力化解。

    果然,上界鬼物身怀幽冥之力,“九幽蚀骨风”威能大打折扣,这早在轩辕青意料之中,他再次摇动“幽冥钟”,召出“斗战胜鬼”,三头六臂,手持锤、锏、杵、锉、铃、戟,恶狠狠扑向“蜘蛛娘”。“九幽蚀骨风”入体虽不致命,终须费时费力化解,“蜘蛛娘”人立而起,四条胳膊舞得密不透风,行动终有些迟缓,被“斗战胜鬼”接连命中,渐落下风。

    厉鬼与鬼物在悬崖之上缠斗,云雾缭绕,松明之光不能及远,只看到一些影影绰绰。九千岁暗觉失落,他自忖神通手抖不输于人,但到了鬼灵域,有些束手缚脚施展不开,反倒是轩辕青摇动“幽冥钟”,先后召出二鬼,便稳稳立于不败之地。两相对比,他隐约察觉自身的过失,鬼物非下界人修妖修可比,身处“大裂谷”中,三面俱是万丈深渊,唯有悬崖峭壁可借力,失了天时地利,似轩辕青这般遣厉鬼以毒攻毒,方为上策,“幽冥钟”上有百十鬼物,手段各异,只要配合得当,克敌亦非难

    事。

    “幽冥钟”这等异宝,灵龟族也有一宗,只是九千岁斟酌再三,留在了下界护佑族人,未曾随身携带,如今悔之莫及。

    “蜘蛛娘”挨了数下重击,场面上有点难看,一待缓过劲来,将“九幽蚀骨风”尽数化解,随即振作起精神,与“斗战胜鬼”打得有声有色,难解难分。她肚中藏了一点小心思,口中喷吐雾气,胸脯抖出层层肉浪,貌似竭尽所能,实则有意留手,上族巡使那边糊弄过去就行,犯不着当真为她卖命,舍生冲杀在前。

    轩辕青轻轻抚摸“幽冥钟”,微一犹豫,暗暗将幽冥之力灌注钟内,支持“斗战胜鬼”继续缠斗,没有贸然召出第三头鬼物,以备不测。果不其然,黑暗中忽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佶屈聱牙,忽高忽低,似乎有人出言相询,却全然听不懂说些什么。

    轩辕青与九千岁对视一眼,默默无语,过了片刻,那鬼物又换了一门口音,短促叽呱,如鸟雀鸣叫,轩辕青稍一犹豫,紧紧握住“幽冥钟”,仍然沉默不语。那鬼物甚有耐心,一门接一门转换口音,连换七八门,终于说出下界言语,问道:“尔等是‘幽族’后裔,还是‘冥族’后裔?”

    轩辕青抬起头来,慎重道:“幽冥二族,俱是此界土著?”

    那人似乎一怔,旋即呵斥道:“放肆!下界妖人口出狂言,活得不耐烦了!”

    轩辕青顿时醒悟过来,“土著”之称颇有轻视之意,鬼物自诩上界之主,难怪闻之生怒,不过由此可知,那隐身于黑暗中的鬼物通晓他们的言语,遣词褒贬俱了如指掌,殊为难得,而幽冥二族似乎地位尊贵,连口舌不敬都是大罪。

    轩辕青试着与交谈,借此了解鬼灵域的内幕,但那鬼物显然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喝住“蜘蛛娘”,分开云雾,驱使四爪蜥蜴上前去,居高临下俯视石台,傲然命他将洞内头领唤出来说话。

第三十一节 上族言咒

    轩辕青举目望去,昏暗的松明光下,只见四爪蜥蜴背上坐了一鬼物,体态纤细苗条,面目姣好如少女,身着革胄,腿臂暴露在外,肌肤黝黑细腻,凸起一条条暗青色的纹理,似刺青,似符箓,花枝般蔓延至脸颊,说话之际随唇齿蠕动隐现,有如活物。

    他正待再试探几句,肩头被一只大手拍了下,事先竟毫无察觉,轩辕青心中一惊,眼梢瞥去,却见妖皇罗霰伟岸如山,静静立于身旁,上下打量着对方,沉吟未语。魏宗主不曾露面,将妖皇推向台前,想必另有考虑,轩辕青不再言语,悄然退到一旁,静观其变。

    罗霰体内妖气渊渟岳峙,晦暗难辨,显然不是寻常人物,那鬼物皱起眉头,生硬道:“吾乃上族巡使,此段‘大裂谷’系虢族猎场,你等从妖界飞升至此,按律为虢族所有,须为奴效力千载,方可在灵域立足,可明白了?”

    寥寥数语,明明白白,揭开了鬼灵域冰山一角,“大裂谷”被上族分而占为己有,视同私产,在此界鬼物眼中,下界飞升之人俱是上族的奴仆,可随意处置,生杀予夺,在罗霰看来,“效力千载”云云不过是一句蛊惑人心的谎言,一朝为奴,则永世不得翻身,这等消磨意志的把戏,在妖域屡见不鲜。

    他也不恼火,反问道:“律是何人所定?”

    此言一出,那巡使顿时失去所有耐心,下界飞升之辈多半心高气傲,桀骜不驯,不吃点苦头,断不会乖乖听话。她扭头朝“蜘蛛娘”呵斥一声,动用了一点上族言咒,落入耳中,如雷音轰鸣,神魂战栗,后者不敢违背,双足一蹬,顿时凌空扑去,一气喷吐十余道雾箭,幽冥之力倾泻而出,下腹急剧干瘪,竟不遗余力,挥霍一空。

    九千岁挺身上前,双臂交叉挡住雾箭,两片“通灵龟甲”合而为一,妖力外放,张开一面龟壳虚影,十三块六角,撑过一轮急攻之下,黯然溃散。幽冥之力侵入体内,九千岁眉眼笼上一层严

    霜,不待他鼓荡妖气化解,轩辕青及时出手,“幽冥钟”顺势一引,将幽冥之力收去。

    那巡使眉心一皱,心下有些踌躇。

    九千岁精神大振,与对手战作一团,那“蜘蛛娘”放弃四下里游走,寻隙偷袭,反倒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一味正面强攻,很快落在下风。九千岁何等老到,窥得空当,却不轻易出手,不动声色往后退去,等到最佳时机,忽施神通,双臂暴长,一双铁掌扣住“蜘蛛娘”一臂一肩,猝不及防将其撕成两半,半爿尸身丢入深渊,剩下半爿重重踩在脚下,不容其复生。

    他却是多虑了,“蜘蛛娘”为上族言咒所迫,早已将体内点滴聚起的幽冥之力尽数耗尽,进退失据,遭此重创,再也不得恢复,残尸就此湮灭,丁点不留。那巡使见状冷哼一声,从鞍鞯旁取下一支短枪,冲着“斗战胜鬼”虚虚一点,却听一点尖锐的破空声响,厉鬼砰然溃散,下一刻出现在“幽冥钟”上,面目模糊,已大伤元气。

    六月债,还得快,“蜘蛛娘”虽是无足轻重的炮灰,却也不能任对方打灭,那巡使毫不示弱扳回一城,旋即催动四爪蜥蜴奔上前,提起短枪又是一点。九千岁早有提防,闪身避让一旁,脚下石台微微一震,绽开一条纤细的裂痕,急速延伸,轰然断去大半,滚落深渊之中,只剩不足七尺立足。

    罗霰脸色一沉,举步跨出,一朵妖云凭空而生,将他身躯稳稳托住,双臂一震,摄出刑天干戚,飘身逼上前,二话不说挥斧便砍。妖气席卷如潮,“大裂谷”内云雾倏地退去百里,那巡使眼角一跳,顿觉肩头一重,如有大山压顶,忙不迭抬手朝胸口一拍,身躯化作一阵旋风,挣脱巨斧之力消失无踪,四爪蜥蜴无处可躲,被一斧劈作齑粉。

    罗霰“咦”了一声,颇感意外,上族巡使果然有几分手段,竟然从刑天巨斧下逃脱,他深吸一口气,鼻翼张翕,嗅到一缕异味,目光扫去,却见旋风合拢一处,鬼

    物渐次现形,神情之中不无震惊。罗霰咧嘴一笑,又问道:“律是何人所定?”

    那巡使贴立于峭壁之上,目眦欲裂,森然道:“下界妖奴,竟然以下犯上,罪不可赦……”不待她说完,罗霰举起巨盾一拍,巡使再度化旋风遁去,山崖齐齐整整向内凹陷,绽开无数裂纹,密如蛛网,碎屑簌簌落下,汇成一条瀑布。

    二度被创,毫无还手之力,那巡使终于被打明白了,此番飞升之辈,神通广大,绝不是好惹的主,她不愿再逗留,急驾旋风遁去。罗霰将刑天干戚重重一击,“当”一声巨响,音波化作利箭射出,旋风飞天遁地,兜兜转转,终不能逃出方圆百丈,被音波一震,迫不得已现出身形。

    罗霰立于妖云之上,第三度问道:“律是何人所定?”

    那巡使再不敢小觑对方,也说不出什么硬话,沉默片刻,涩然道:“鬼律乃上七族合议所立,违者共诛之。”

    罗霰的目的只是问话,“蜘蛛娘”所知寥寥,又不通言语,有上族巡使送上门来,再好不过,至于是当场打杀还是饶其一命,都是旁枝末节。他见对方肯开口,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此界上七族是哪七族?”

    那巡使一旦服软,也就少了许多顾虑,对方所问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鬼灵域中尽人皆知,她一边寻找脱身之机,一边随口道来。鬼物有上下族之分,泾渭分明,天壤之别,上七族为幽族、冥族、虢族、苍族、血沥族、辟风族、剥易族,七族之外,俱属下族。适才之所以问及轩辕青系幽族后裔还是冥族后裔,是由于“幽冥钟”召唤鬼物,似出自幽冥二族之手,为免惊动上族大能,生出芥蒂,故有此一问。

    斟酌言辞说了几句,那巡使暗施神通,忽然往峭壁内一靠,身形骤然消失,忽又惊慌失措跌将出来,脸上纹理急速蠕动,五指紧紧抠住悬崖,如临大敌。

第三十二节 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一刻,她毛骨悚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那巡使出身虢族,赐姓“虢”,名“粒”,奉命巡察这一段“大裂谷”虢族猎场,监视下界异动,驻守三百年后回族内述职,评定等次,赏功罚过。据虢粒所知,妖界有人妖二族,自称“修士”,彼处虽是下界,因天地重关层层固锁,飞升不易,来到灵域者寥寥无多,道行手段颇有可观,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这一回所遇之辈竟如此了得,远远超出预估,非但不能脱身,反有殒灭之虞。

    适才她没入峭壁中,夺路而逃,不想对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土石中窜出一缕血丝,将其逼住。虢粒本能察觉威胁,毫不犹豫退将出来,宁可直面刑天干戚,也不愿沾染上分毫。她心下了然,此番妖界飞升至辈,至少有两个棘手人物,一明一暗,成掎角之势,令她插翅难飞。

    罗霰对她的举动视若无睹,不紧不慢,继续追问鬼灵域的内情,

    虢粒焦躁不安,忽道:“你等究竟意欲何为?”

    罗霰看了她一眼,静静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自然要打听仔细,寻个安稳处落脚,恰巧你这巡使送上门来,两便,省去一番打听工夫。”

    虢粒自忖前程远大,不愿将性命葬送在“大裂谷”中,咬着牙道:“问完又待如何?”

    罗霰道:“无须多虑,不过打听消息罢了,能说则说,不能说则不说,确实有价值,便放你走又如何!”

    虢粒稍稍定下心,转念一想,道:“如要寻个地方落脚,却有个现成的安稳去处……”

    原来“大裂谷”连通百十下界,下界修士或飞升,或偷渡,来到鬼灵域,为免沦为“行走的丹药”,在“大裂谷”深处的天成石上建起一座“长生寨”,彼此抱团取暖,共御鬼物。那天成石硕大无朋,卡于“大裂谷”之中,占地百里,相当于虚空中一座孤岛,四下里荒芜贫瘠,蛇虫绝迹,却有一般好处,所产石髓能散发一股若有若无的烟气,为鬼物所厌,嗅久了幽冥之力减退,有损道行。“长生

    寨”中不乏神通广大的修道人,鬼物数度攻打,仓促不能下,权衡利弊,暂且容其存于“大裂谷”中。

    九千岁听在耳中,暗暗冷笑,说什么“仓促不能下”,这等手段,无非是留一兽巢为长远计,隔三差五骚扰捕猎,比起在“大裂谷”中游荡,海里捞针,不知省事了多少。罗霰沉吟片刻,问起“长生寨”中有哪些修道人,这并非忌讳之事,虢粒却所知无多,原来天成石距此有数十万里,乃无主之地,途中隔了七八处上族猎场,虢粒身负巡察之责,未敢擅离职守。不过说到妖界飞升之辈,她听说有一天狐,又有一阴鬼鹤,在“长生寨”中也算是小有名气,这才辗转传到了她耳中。

    虢粒所说句句属实,无有虚言,她不屑诓骗下界妖人,况且对方所询都是些旁枝末节,兜兜转转不离“大裂谷”,无涉上族隐秘,她没怎么犹豫,随口应答,全不当回事。罗霰大体摸清“大裂谷”中种种情形,心中有数,正待继续盘问鬼物诸族的修持习性,心中忽有所动,扭头望去,却见黑暗中又出现一道身影,姣好纤细,跨坐四爪蜥蜴停于远处,皱眉道:“虢粒儿,怎地弄得如此狼狈?”

    虢粒至此才松了口气,她早已释出讯号求援,与罗霰对答只为拖延时间,等族人赶来接应,不过妖皇罗霰毫不介怀,反而乐见其成,如虢粒这等鬼物,便是百十成群,也挡不起刑天干戚一挥。他凝眸看了来者一眼,瞳仁微缩,颇觉意外,那虢族的鬼物模样与虢粒相仿,气机却截然不同,一时竟看不透她的深浅。

    “大裂谷”这一段猎场绵延数万里,虢族名之曰“十八盘”,连通三处下界,一为“妖界”,一为“蛮界”,一为“螣界”,其中妖界即妖域仙城所处之地,十二天地重关隔绝上界,劫雷之下万物成灰,非有大神通大能耐不得飞升,“蛮界”和“螣界”无有重关固锁,族内常遣人前往,掳掠生灵充当奴仆口粮,所获甚为丰厚。

    虢族对这段猎场颇为重视,派遣三十巡使常驻于此,设立一正一副两名“巡守”,副巡守虢娓恰在左近,应虢粒之求赶来援手,见她被人逼在绝壁之上,灰头土脸,进

    退两难,这才知晓她身处险境,并非小题大做。她心中怒意勃发,罗霰却视若无睹,看了一眼便回过头去,继续逼问虢粒,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但当着副巡守的面,虢粒不便开口,又心存侥幸,一时间报以沉默。

    罗霰提起巨盾一压,重重撞在绝壁上,将虢粒打灭,片刻后,旋风再度合拢,她踉踉跄跄跌将出来,神情萎靡,举步维艰,周身暗青色纹理隐于肤下,几不可察,显然吃了不小的苦头。虢娓心知耽搁不起,从鞍鞯旁取下裂地枪,翻身跳下蜥蜴,在悬崖上一蹬,合身撞向对方。

    罗霰咧嘴大笑,鼓荡妖气,重施故技,将刑天干戚相互一击,巨响声中,音波滚滚席卷,虢娓身躯由实化虚,幽冥之力灌注裂地枪,嗡嗡颤抖,倏地疾冲上前。罗霰举起巨盾一挡,右手巨斧狠狠砍去,正中枪杆,妖力与幽冥之力实打实撞击,毫无取巧,裂地枪承受不起刑天干戚重击,砰然中折,虢娓斜斜飞将出去,如壁虎一般蹲在峭壁之上,胸口急剧起伏,脸颊上暗青色纹理迅速隐没,骨软筋酥,连十指都握不拢。

    对付虢娓,罗霰一点都没留手,能硬接刑天干戚一击,确实有几分门道,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罗霰道:“尔等将‘大裂谷’视同猎场,将吾侪当成猎物,却只有这点手段,可发一笑。老夫且问你,虢族还有高明之士吗?”

    虢娓低头注视双手,十指颤抖发麻,幽冥之力涌至腕间,便似江河被堤坝阻拦,逡巡不前。她慢慢抬起头,道:“尊驾意欲何求?”

    罗霰道:“意欲何求?尔等自称‘上族’,究竟有何通天手段,却是要见识一下。”

    幽冥之力终于贯通一条经络,食指得以弯曲自如,虢娓心中翻江倒海,脸上却沉静如常,道:“尊驾神通了得,在这‘十八盘’猎场中,无人可敌,如执意挑战我虢族,不妨静候十日,族内自有长老前来问候。”

    罗霰道:“好,那就等你十日,速去求援!”

    虢娓看了虢粒一眼,返身跨上四爪蜥蜴,毫不犹豫绝尘而去。

第三十三节 十八盘巡守

    罗霰将虢粒带回洞中,由九千岁继续问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一回虢粒老实了很多,除了涉及上族隐秘不便透露,其余有问必答。九千岁也不为已甚,和颜悦色,不做强行逼问之事,虢粒在惶恐之余心存庆幸,脱难的机会虽渺茫,终不至绝望。魏十七没有插手,听凭罗霰处置此事,只在土石中远远伏下一道血气,留作后手,李一禾对鬼灵域种种颇感兴趣,竖起耳朵细听,神情专注,若有所思。

    按照虢粒的说法,上七族势力绝大,故老相传,有上境大能坐镇,倾力施为,足可摧毁一界。为消除纷争,避免不必要的冲突,由幽、冥二族牵头,在封天山筑起一城,名为“灵安”,上七族各遣长老族人常驻城中,调解冲突纷争,处置日常事务,天长日久,合纵连横,灵安城渐渐形成幽冥二族与其余五族分庭抗礼的局面,权势一日重过一日,最终独树一帜,成为上七族之外另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虢族在上七族中居于中游,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族长以下,有长老十九,佐正三十八,巡守七十六,占得“大裂谷”四处猎场,其中“十八盘”连通三处下界,“蛮界”、“螣界”物产富饶,土著力弱不能守,予取予夺,所获极其丰厚。此番“妖界”来人出现在“十八盘”猎场,手段了得,行事强硬,虢娓上报族内,十日之内必有长老前来探查,相逢无好言,彼此做上一场在所难免。

    听了片刻,李一禾对鬼灵域的局势大体有数,上七族势大,正如妖皇所言,先得寻一安稳处落脚,再审时度势,徐徐图之。她回头向魏十七道:“我们可是要投奔‘长生寨’而去?”

    魏十七哑然失笑,伸手摸摸她的脸,笑道:“投奔?只怕小庙容不下大神,‘长生寨’主事之人,没那个手段,也没那个魄力!”妖皇何等高傲,断不会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至于他自己,则另有打算,未必与妖皇走一路。

    等会过虢族长老后,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一道明光照入“大裂谷”,恰似长夜拉开帷幕,顷刻间内外大亮,云雾翻滚,如海潮席卷而过。魏十七在石台左近绕了一圈,空手而归,之前寻到青芝纯属巧合,“大裂谷”中或许不缺灵芝妙药,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佘三娘仍在数万里外,血气感应微不可察,枯守在此总不是个事,魏十七略加思索,命九千岁将虢粒送来问话。

    这是虢粒第一次见到魏十七。她伤重未愈,又强打精神,被九千岁问询了一夜,早已精疲力尽,眼神涣散,缓缓抬头望见魏十七,没由来打了个激灵,仿佛一桶雪水当头浇下,身躯微微颤抖。此番从妖界飞升灵域,来到大裂谷十八盘猎场,有两人神通深不可测,高山仰止,其一是那持干戚的妖修,另一便是眼前的人修。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修出现在灵域。

    令她意外的是,对方并不在意上七族、长生寨抑或灵安城,却只问起“大裂谷”中天生地长的芝草,并勾勒一枝青芝轮廓,问她是否见过。鬼物开智之前,草木灵气不无补益,一旦化形修持,凝炼幽冥之力,外物便无甚大用,虢粒在“十八盘”猎场巡察多年,自然知晓芝草分布,见对方问起,不假思索,随口说了几处。

    魏十七闻言正中下怀,屈指一弹,一缕血气没入她体内,命其去往洞外采集灵芝草药,速去速回,不可耽误。虢粒怔了数息,旋即明白过来,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垂手退了出去,一路果然无人阻拦。她退到石台之上,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跳向深渊,像一片枯叶飘落树梢,半空中一扭腰身,横掠数丈,落于峭壁之上。

    撞破铁笼逃虎豹,死里逃生,重拾自由的滋味,虢粒一颗心几乎要炸开来,她定了定神,暗暗搬运幽冥之力,试图将体内盘踞不去的血气化解去,明明近在眼前,却丝毫不能触及。反复试过十余回,虢粒脸色微变,那一缕血气种在她小腹中,如附骨之疽,暗藏玄机,时间所剩无多,她一跺脚,飞身扑向“大裂谷”

    深处,奔行出百里之遥,抿唇尖啸,三长两短,停了片刻,又重复一遭。

    正焦急等待之际,云雾忽然分开,“十八盘”巡守虢昼跨一头四爪蜥蜴悄然出现,远远注视着她,不急不缓,不即不离。虢粒鼻子一酸,不顾一切扑上前,拜倒在她脚下,喉间哽咽说不出话,憋了半晌才道:“巡守大人,我……我……”

    虢昼侧耳倾听,四下里风声并无异常,虢粒确是孤身一人前来,她神情微微一动,开口道:“是逃出来,还是放出来的?”她声音低沉,亦男亦女,如琴弦颤动,别有一番动人的韵味。

    虢粒不敢抬头,将前因后果匆匆说了几句,下意识按住小腹,哀求巡守大人搭救。虢昼沉吟片刻,翻身跃下鞍鞯,命她站起身,虢粒讪讪爬将起来,偷瞧一眼,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虢昼缓缓探出食指,按在她肚脐之上,虢粒只觉浑身一震,神魂一片空白,失去所有力气,身躯冉冉升起,漂浮于空中,革胄一块块掉落,赤身**袒露在“大裂谷”中,腿臂纤细,腰身盈盈一握。

    虢昼目光落在她身上,暗青色的灵纹所剩无几,细不可辨,虢娓说她被来敌数度打灭,几近灯枯油尽,当非虚言。她催动幽冥之力,虢粒胸腹间肌肤层层淡去,一缕血气种于体内,如幼苗轻轻摇曳,貌似柔弱,实则暗藏杀机。

    虢昼自忖修为远在虢粒之上,却也不愿贸然触动这一缕血气,虢娓已迫不及待赶回族内报信,她犯不着越俎代庖,当今之计是稳住对方,等长老前来处置。“大裂谷”中多有芝草,外来人看重这些草木之精,对鬼物来说不值一晒,虢昼收回食指,命虢粒穿起革胄,从囊中取出一支骨笛,凑到唇边呜呜一吹,片刻后,十余头“蜘蛛娘”飞奔而来,伏于绝壁之上,听候使唤。

    虢族“十八盘”巡守,指使“蜘蛛娘”采集灵芝草药,无须使动言咒,言听计从,易如反掌。

第三十四节 虢族长老虢暴虎

    体内血气无从祛除,连巡守大人都无能为力,虢粒心中凄苦,只得老老实实收下芝草,委委屈屈回转石台,向魏十七拜倒复命。罗霰数番将她身躯打灭,磨去最后一丝骄傲,拜倒在魏十七脚下听其差遣,虢粒倒是没什么抵触,对方虽是从下界飞升而来,神通却深不可测,敬畏强者已刻入鬼物的神魂内,低头服软没什么不妥。

    虢粒并没有意识到,小腹中那一缕血气潜移默化,扭曲了她的心态,令她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

    魏十七将她奉上之物一一看过,两支青芝,一株通天草,一截血首乌,一朵两生花,灵气扑面而来,远非下界可比。他颔首以示认可,随意夸奖了一句,虢粒心中竟有些激动,鬼使神差道:“‘十八盘’猎场中有一处‘蛛女’的巢穴,如能降服其首领,驱使‘蛛女’采集芝草,事半功倍。”

    魏十七闻言心中一动,细细问了几句,原来“蛛女”即是那四臂二腿,上身姣好如美妇、下身鼓胀如蛛腹的“蜘蛛娘”,彼辈系下层鬼物,于“大裂谷”深处筑巢,“十八盘”猎场就有一巢“蛛女”,首领名为“师喜子”,颇知进退,巡守大人没有将其驱除,留在猎场中充当奴役。

    他将此事暗暗记下,命她自去歇息,虢粒垂手退出洞去,心中怅然若失,在石台边坐下,背倚绝壁,双脚悬于空中,轻轻摇晃。九千岁见虢粒去而复返,有心动问,又拿不定主意,正犹豫间,忽听魏十七唤自己上前,忙不迭入洞拜见。

    魏十七告知他,虢粒此女于他有用,鬼灵域中情形问只管问,莫要为难她。九千岁心下了然,唯唯诺诺连声答应,见他没其他关照,慢慢退了出去。他低头寻思片刻,不敢擅自做主,向妖皇罗霰禀告此事,罗霰早已嗅到虢粒携来的芝草清灵之气,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这一刻,他隐约意识到魏十七另有打算,在此之前,飞升上界的只有上古大妖,“长生寨”无人修一席之地,他也不愿

    去蹚那浑水,宁可凭双拳自行打出一片天地。

    这样也好,罗霰雄心勃勃,当真同去“长生寨”,却以何人为首?他又岂是屈居人下的主!

    魏十七将青芝、通天草、血首乌、两生花一一投入“百鬼推磨鼎”,炼成丹药,赠予轩辕青几丸备用,剩下的辨明药性药力,由李一禾吞服炼化,补益元气。忽忽数日过去,丹药将尽,魏十七正待唤来虢粒,忽然心有所动,一道幽冥之力充塞天地,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头压落,穿透重重绝壁,直入洞中。

    血气暴起,“噗嗤“一声轻响,幽冥之力如潮水般退去,无以为继。

    妖皇罗霰双眉一挑,长身而起,他嫌洞中狭窄闭塞,施展不开手脚,大步流星冲出石台,手持刑天干戚,足踏妖云冉冉升空,举目四顾,“大裂谷”中云雾翻滚,只现气机,不见来人。他冷哼道:“藏头露尾,故弄玄虚!”振袖一拂,云雾倏然散去,却见一头鬼鹳张开双翅悬停虚空中,半死不活,周身黑气翻滚,惨白的骨骸时隐时现,背上端坐一鬼物,面容宛然俊朗男子,身形却纤细如好女,雌雄难辨。

    虢族鬼物生具女形,修持幽冥之力日久,面容转为男相,虢族一十九位长老具是如此。那跨鹄而来的鬼物正是虢族长老虢暴虎,他奉族长之命,匆匆赶到“十八盘”猎场,不问青红皂白,施展神通,当头压下一道幽冥之力,不想对方早有防备,土石之中血气勃然而作,如针尖一戳,将他神通破去。

    虢暴虎眯起眼睛望向罗霰,若有所思,眼梢瞥见石台之上虢粒手足无措,惶恐不安,阴恻恻一笑,屈指轻弹,幽冥之力凝成一枚利锥,倏忽横掠百丈,狠狠刺向她小腹。他性情凉薄,出手狠辣,眼中根本揉不得沙子,族人落入敌手,不曾拼死一搏,在他看来无异于背叛,理当一并铲除。

    暴虎出手,例不空回,虢粒心头冰凉,最后一丝侥幸亦荡然

    无存,眼看就要葬送在自家长老手下,魏十七从旁探出手去,稳稳捉住利锥,血气翻滚,将幽冥之力尽数吞去。虢粒死里逃生,下意识躲在他身后,双手抱头蹲坐在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虢暴虎“咦”了一声,顿感棘手,虢娓只说有一下界飞升大妖,持干戚而舞,神通广大,却不料尚有另一人从旁接应,先后二度破去幽冥之力,令他稍有踌躇。罗霰好整以暇,呵呵笑道:“你就是虢族长老,小女娃千里迢迢搬来的救兵?来来来,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瞧瞧!”

    虢暴虎哪里将这些下界贱奴放在眼里,今日若退让半步,虢族在“十八盘”猎场威名大损,难以立足,诸族对“蛮界”、“螣界”觊觎已久,必当趁虚而入,他如何担得起这罪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虢暴虎摇动双肩,身躯化作一阵旋风,呼啸扑上前。

    罗霰将干戚互击,音波滚滚扩散,虢暴虎道行何等深厚,旋风忽散忽聚,无孔不入,如一叶扁舟破浪而前,转瞬逼近来。同是身化旋风,虢粒得其皮毛,仅能保命,在对方手下却攻守兼备,浑然一体。罗霰暗暗称赞一声,左手提起巨盾重重压落,妖力排荡而出,与幽冥之力硬撞一记,此消彼长,此长彼消,一时间僵持不下。

    虢暴虎厉啸一声,幽冥之力化作无数利刃,随旋风急转百十圈,生生破开妖力,罗霰窥得空挡,提起巨斧狠狠砍下,一道裂痕犁向对方,所过之处虚空破碎,势不可挡。旋风骤然一分为二,避开巨斧一击,倏忽绕到他身后,再度合而为一,幽冥之力化作长枪疾射而去,罗霰回身挺盾,鼓荡妖力从容化解。

    二人你来我往,骤分骤合,虢暴虎身化旋风,占了七成攻势,死死咬住罗霰不放,幽冥之力数番变化,都击不破刑天巨盾,无功而返,他心中渐渐急躁,一旁还有强敌窥探,若被他看破了虚实,前后夹攻,又当如何是好?

第三十五节 双拳难敌四手

    旋风冲天而起,卷至百丈高处凝结成形,虢暴虎森然下视,双手捏个法诀,神情凝重,右颊灵纹扭动如蛇,永久断去一根,他双臂如有千钧重,朝罗霰一撒手,降下一道神通。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罗霰要看上族长老的手段,任其施为,并不急于出手打断。渡河未济,击其中流,魏十七眼中寒芒骤现,又按捺下来,既然妖皇如此托大,且看他底气何在。

    神通降下,幽冥之力从四方排荡而至,如磨盘缓缓转动,罗霰被困其中,一丝危机悄然腾起,他提起刑天干戚,鼓荡妖气,吐气开声,撑开幽冥之力。凭一己之力独抗天地神通,毫无投机取巧之处,罗霰僵持不过数息,便觉双臂酸麻,骨节嘎吱作响,竟有些无以为继,他心中一沉,虢暴虎引动天地伟力层层压上,神通不散,伟力不绝,绝不可力敌!

    罗霰急待腾挪闪避,天地伟力已成合拢之势,将他每一分力气源源不绝绞灭,脚下妖云溃散,身躯被吸定于空中,动弹不得。身处险境,他并不惊慌,有魏十七从旁接应,随时都可破局,但罗霰岂能容自己落到这般境地,他心中念头急转,纵声长笑,体内血脉为之沸腾,现出刑天本相,木石法身,却是一具不死不灭断首残尸,以两乳为目,腹脐为口,操干戚以舞,生生挣脱伟力束缚,遍体鳞伤,创口如木石破裂,无有一滴鲜血。

    妖气一转,外伤尽愈,罗霰大笑道:“痛快!痛快!”干戚相击,声如洪钟,猛地提起巨斧,脱手掷出。

    虢族一十九位长老,虢暴虎绝非等闲之辈,他曾亲征天成石“长生寨”,与下界佼佼者交手,见识过所谓“天狐真身”,十二尾齐出,狠天狠地,与这断首残尸相比,也相形见绌。他不觉皱起眉头,此番妖界来人,竟厉害到这般境地,难不成当真要变天了?

    “大裂谷”连同百十下界,偷渡飞升络绎不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鬼灵域中流传了一个传说,某年某月某日,有大能来

    自下界,为天地运数所钟,成就上境,改天换日,将上七族踩于脚下,成为此界之主。这些无稽之谈,虢暴虎素来嗤之以鼻,不信归不信,当真遇到了不得的人物,他终是有些介怀,暗暗起了杀心。

    巨斧如车轮急速飞旋,虢暴虎摇动双肩,身化旋风,轻轻巧巧避开一击,刑天巨斧慢了半拍,只劈中一道残影。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妖气滚滚向内塌陷,巨斧消失于虚空,如一滴水融入江海,就此无影无踪。一瞬间虢暴虎毛骨悚然,催动旋风四散遁飞,那种附骨之疽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心中有一种强烈预感,只要中断法术,收拢身躯,必然会被这一斧砍个正着。

    灵域鬼物等闲难伤,到了虢暴虎这等修为,幽冥之力不散,即便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也能顷刻间恢复原样,但不知何故,他隐约感到忌惮,对方这脱手一斧暗藏杀机,他不愿以身相试。身化旋风固然进退自如,许多厉害的神通施展不出,虢暴虎权衡利弊,弃敌不顾,长啸一声远遁而去。

    来得轻松,走却没那么容易,魏十七祭起“子午炼妖壶”,伸手一指,天雷接二连三劈落,电光中隐隐透出一丝诡异血色,虢暴虎急忙闪避,驾旋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天雷织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将其堪堪截住,仓促间不得脱身。

    罗霰哈哈大笑,肚脐开合,腹中雷音滚滚,提起刑天巨盾平平举过双肩,猛力往下一按,狂飙突起,纵横捭阖,吸力凭空而作,如海眼吞吐潮水,势不可挡。虢暴虎身不由己向他飞去,暗道一声不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得收拢旋风,显化人形,下一刻刑天巨斧从虚空飞出,眼看就要劈中后脑,黑气一闪,鬼鹳抢先一步挡住巨斧,虢暴虎侧身弯折,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开颅之厄。

    罗霰伸手接住刑天巨斧,鬼鹳被一劈两半,黑气疯狂涌入骨骸,却救不了灭顶大祸,只听得“噼啪”一串轻响,白骨寸寸折断,散作齑粉,虢暴虎顾不得惋

    惜,凌空翻滚,避开数道天雷,左颊灵纹断去一根,身躯剧烈颤抖,眼中尽是怨毒之色。

    自从登上虢族长老之位,虢暴虎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逼得如此狼狈也就罢了,那头鬼鹳乃是他向族内预支海量宝材,耗费无数心血,祭炼而成的一宗灵物,配合他一身神通,有种种妙用,没想到捂都没捂热,便折在“大裂谷”中,痛得心头滴血,目眦欲裂。然而形势逼人,双拳难敌四手,他急于脱身,被迫又耗去一道灵纹神通。

    罗霰单臂一轮,刑天巨斧再度脱手,一团黑影急速飞旋,虢暴虎神通已成,加诸己身,咬牙切齿道:“尔等下界贱奴,且等着——”话音未落,身躯骤然消失在视野之外。巨斧砍了个空,旋即消失在虚空中,过得片刻倏然回转,罗霰抓住斧柄掂了掂分量,“嘿”了一声,不再言语。这一斧追蹑而去,重创对方,却未能取其性命,上族长老神通颇有玄异之处,此番若非魏十七出手拦截,连这一斧都未必砍得中。

    罗霰安抚下血脉,收起刑天本相,回复原形,长长舒了口气,若有所思。虢族在上七族中不过居于中游,区区一介长老,居然跟他打得有声有色,费了一番手脚,亦未能将其灭杀,若是再来上三五个,他也只能落荒而逃。鬼灵域鬼物果然棘手,难怪厉阳子称之为“恶界”,宁可中止飞升,也要留在下界。

    三人在“大裂谷”中大打出手,前后不过一炷香光景,虢暴虎以一敌二,分心旁骛,终是吃了大亏,激斗中幽冥之力不断散失,轩辕青隐身在旁,趁机祭炼“幽冥钟”,钟身残破/处尽数补全,鬼物之形亦清晰了许多,倒是捡了个便宜。九千岁看得心惊肉跳,妖皇大人现出本相,才将那虢族长老击溃,若易地而处,他又能撑上多久?鬼灵域中,果然没有他们这些偷渡客的立足之地!

    九千岁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此界太过险恶,“长生寨”势在必行!

第三十六节 一客不烦二主

    虢暴虎匆匆而退,虢族短期内不会卷土重来,罗霰打退虢族长老,元气也有不小损失,魏十七将九千岁唤来,着他送几丸丹药给妖皇调养,手头所剩无多,趁着暂时清闲,着手为长远准备。

    翌日一早,他命虢粒指路,前往“十八盘”猎场蛛女老巢,寻那“师喜子”说话。虢粒心知肚明,师喜子不好说话,但这位大人又何尝好说话了,相逢无好言,做上一场在所难免,师喜子此番在劫难逃,可惜了,她这些年孜孜不倦修持,距离踏出“大裂谷”只剩最后一步。

    鬼灵域有七上族三十三下族,除此之外,不入流的鬼物不计其数,其中近半出没于“大裂谷”。“大裂谷”为诸族猎场,下层鬼物偶得高人指点,抑或寻到遗迹机缘,从此踏上修持之路,有机会投身诸族,鱼跃龙门,一举改变卑贱的命运。“十八盘”猎场乃是虢族地盘,虢粒身为巡使,早就看好师喜子,有心引荐她投入族内,巡守大人也不反对,眼看事将成,忽生变故,她也无法可想。

    轩辕青祭起“通幽宝笩”,灌注幽冥之力,手持一根竹竿,在虚空一撑一荡,载起魏十七、李一禾、虢粒三人,漂浮于“大裂谷”中,稳稳下行,遁速愈来愈快,几如奔马疾驰。虢粒掩饰不住艳羡之色,灵域之中,能承受幽冥之力的宝材并不多见,这等浮空飞遁的法器,唯有幽冥二族才能打造,虢族无此手段,暴虎长老也算惊才绝艳,费尽心血才祭炼一头鬼鹳,视同珍宝,却只载得己身,远不及这宝笩便利。

    她踌躇片刻,忍不住旧事重提,道:“这位轩辕掌门,或许是我灵域幽冥二族的后裔……”

    轩辕鬼经,幽冥之力,通幽宝笩,青萤巢,幽冥钟,轩辕派虽归道门一脉,功法宝物鬼气森森,莫说玄门,即便与左道诸派相比,路数亦截然不同。魏十七心中早有猜测,随口道:“是吗?不过十二天地重关牢不可破,幽冥二族如何能去往下界?”

    “大裂谷”连同下界,虢粒对天地重关并不陌生,重关固然是屏障,却也是保护,无有天地重关隔绝的下界,逃不脱灵域的侵夺和掳掠,涸泽而渔,彻底沦为废墟亦

    不在少数。虢粒眼中流露出困惑之色,猜测道:“幽冥二族高高在上,传承最久,说不定有突破重关的法门……”她忽然留意到魏十七目光投向万丈绝壁,下意识扭头望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十八盘”猎场巡守虢昼跨一头四爪蜥蜴,沿着绝壁奔驰而下,与通幽宝笩并驾齐驱。

    魏十七问道:“那是何人?”

    虢粒结结巴巴道:“此间猎场巡守……虢昼大人……”

    魏十七又道:“她也是虢族长老?”

    虢粒忙不迭道:“长老之下为佐正,佐正之下才是巡守,巡守大人坐镇‘十八盘’猎场,轻易不敢惊动,吾辈听命于副巡守虢娓。”

    虢娓便是那搬来救兵的鬼物,深夜一现,从此再没露面,不过是虢族的小喽啰罢了,魏十七对她印象不深,眼下这巡守虢昼却有些不同,他瞩目片刻,却见对方打了个手势,邀请自己移步谈上数语。魏十七命轩辕青停下“通幽宝笩”,举步跨入虚空,身影一晃,已落于虢昼身前,上下打量这位“十八盘”猎场巡守。

    四爪蜥蜴被他余光一扫,顿时骨软筋酥,趴伏在绝壁上,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土石中,虢昼拍拍它的脑袋,翻身跃下鞍鞯,右手按在胸口躬身见礼,轻声道:“虢族巡守虢昼,见过先生,敢问先生来自何方,怎么称呼?”

    虢族巡守巡使俱通晓下界言语,字正腔圆,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十八盘”猎场通往“妖界”、“蛮界”、“螣界”,虢族格外重视,亦在情理之中。魏十七看了她片刻,道:“从下界来,尔等称之为‘妖界’,吾姓魏,你叫声‘魏先生’即可。”

    虢昼微微颔首,道:“虢昼冒昧了,敢问魏先生可曾与鄙族长老照过面?”

    魏十七道:“可是虢暴虎?气势汹汹而来,不可理喻,已将其逐回。”

    “大裂谷”中气机混沌,幽冥之力纵横决荡,波及千里之外,可谓壮阔激烈,虢昼虽不知这一战内情,却也有所猜测,若暴虎长老获胜,自当召她们前去侍奉,如今杳无音讯,多半是黄

    了。对方所言坐实了她的预感,虢昼叹息道:“魏先生神通广大,非常人可及,不过灵域终究是上七族做主,魏先生远来是客,不知有何打算,能否知会虢昼,或可代为周旋一二。”

    魏十七对她颇为欣赏,有话好好说,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目空一切,这种货色放到哪里都是别人手中的刀,迟早会断折。他想了想,坦然道:“听说‘大裂谷’深处有一天成石,下界飞升修士建起‘长生寨’,可供落脚,我却不愿寄人篱下,要另寻一处洞府,采药炼丹,谋一个长生。”

    虢昼想了想,委婉道:“‘大裂谷’中物产丰饶之地,俱为有主的猎场,魏先生若去往别处,多半免不了一场争斗,何不就留在‘十八盘’猎场,虢昼身为巡守,自当为魏先生谋一洞府。”

    魏十七道:“你就不怕虢族怪罪下来?”

    虢昼娓娓道:“魏先生有所不知,虢娓擅自向族内求援,暴虎长老在族长跟前应承下此事,就不容他人插手。他暂时受挫退回族内,过得一年半载,三年五载,又或是十年八载,终须亲手前来了断,否则的话难以在虢族立足,势必卸脱长老之责,退位让贤。”

    魏十七淡淡道:“虢暴虎受伤极重,十年八载未必回得过气。”

    虢昼道:“暴虎长老不来,谁都不会贸然削他的面子,虢昼身为巡守,只要保得‘十八盘’猎场不失,一切如常,族内就交代得过去,十年八载以后,又将是另一番形势。”

    魏十七也不怕她暗藏心思,沉吟片刻,道:“听闻此地有一巢‘蛛女’,以‘师喜子’为首,吾本欲将其降服,收为手下,采集芝草炼药,既然虢巡守有此盛意,一客不烦二主,就一并交给你处置了。”

    虢昼微笑道:“魏先生只管放心,虢昼自当妥为安排,还请魏先生暂且回转,一二日内必有消息。”

    魏十七颔首应允,返身正待离去,却听虢昼轻声道:“那虢粒……乃是我所生的孩儿,还请魏先生手下留情,照应一二,虢昼感激不尽!”

第三十七节 没有半点后悔

    天色尚亮,魏十七一行便折返石台,令九千岁颇感意外,瞧他们的神情,并不像半途遇袭,他抽空向轩辕青询问,后者笑着摇摇头,口风极紧,待要盘问虢粒,又被他伸手阻止。过了大半个时辰,妖皇罗霰将九千岁唤去,展开一卷柔韧的树皮,其上绘制一幅简陋地图,.asxs.为他们暂且落脚的石台,打了个圈,终点为天成石“长生寨”,打了个叉,沿途圈圈叉叉,标出几处要紧去处,有些是上七族猎场,有些是鬼物凶煞出没之地,殊为难得。

    罗霰待他仔细看过,告诉他弥罗宗主已与此间巡守虢昼搭上了线,决定留在“十八盘”猎场与虢族打交道,让他打点一下,准备动身前往“长生寨”,途中与罗霆佘三娘会合。九千岁心中打了个咯噔,妖皇与弥罗宗主决定分道扬镳,或者说,各自开辟一片新天地,而不是携手共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唯一令他意外的是,分手竟来得如此之快。

    罗霰看了他一眼,道:“‘长生寨’形势复杂,据说上一代飞升大妖还活得好好的,其余下界也不乏厉害人物,能在上七族绞杀下幸存,都是上上之选,弥罗宗主不去‘长生寨’也是好事,他杀戮太重,这把刀还是对付此界鬼物为好,不要去刺激潜在的盟友了。”

    九千岁恍然大悟,别的不说,弥罗宗主与天狐老祖早就结下了仇隙,当真在“长生寨”碰面,大打出手,岂不是激起公愤,徒增内耗?他留在“十八盘”猎场拖住虢族,才是两利的上上之策,妖皇大人不会看不到这点。

    他试探道:“那么轩辕掌门呢?”

    罗霰道:“老夫与弥罗宗主谈过,轩辕掌门留在‘十八盘’,暂借佘三娘一用,她手里有‘同心锁’,远隔万里犹能互通,当真发生什么意外,也可有个退路。”

    两位大人计议周全,连“同心锁钥”都考虑在内,九千岁自然从善如流,不会提出什么异议,但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留在“十八盘”猎场,而不是去“长

    生寨”与一干下界“厉害人物”勾心斗角。他追随妖皇舍命来到鬼灵域,其真实目的是延年益寿,哪怕做缩头乌龟也无关紧要,与“长生寨”相比,“十八盘”未必更为稳妥,但他隐约觉得,有魏十七在,再不稳妥之处也会是稳妥的。

    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被他按死在识海深处,决不允许有露馅的苗头。

    佘三娘和罗霆一边躲避鬼物的追杀,一边向“十八盘”猎场迂回靠拢,归途迢迢,危机层出不穷,尚且遥遥无期,轩辕青透过“焚香”向“抚琴”传话,与佘三娘约定了中途碰头之地,选在苍族与血沥族猎场的交界处,一个“三不管”地带。仙城妖域都没有“三不管”的说法,魏十七随口提及,天不管,地不管,人不管,是为“三不管”,众人都觉得牵强,但这些旁枝末节,也犯不着较真。

    三不管,这个说法事后越咀嚼越觉得有意思。

    妖皇罗霰与魏十七作别,携九千岁动身前往“长生寨”,二人离去后半日,猎场巡守虢昼控四爪蜥蜴前来拜会,奉上一囊灵智草药,花果根茎,林林总总一大堆,气味混杂在一起,有些刺鼻。见对方收下药囊,似乎颇为满意,并未提出其他苛求,虢昼稍稍松了口气,顺势说起洞府已打点妥当,洒扫干净,请魏先生遣人察视缺漏。

    魏十七漫不经心道:“有劳虢巡守费心了,没什么可察视的,总比这石台上开辟的洞穴强上百倍!”他唤上李一禾等人,登上“通幽宝笩”,轩辕青撑动竹竿,虢昼在绝壁上引路,一路避开怪石悬崖,冲云破雾,飘飘荡荡曲折而行。

    大裂谷似乎不见尽头,上溯千丈,犹是湿漉漉的绝壁,虢昼停下四爪蜥蜴,拨开一丛茂密藤萝,露出一道宽阔的裂口,轮廓如一只巨眼,横贯十余丈,两头窄中间宽,瞳仁处是洞府入口,黑黝黝望不到底。

    虢昼将四爪蜥蜴系于石柱上,当先引路,口中道:“此地名为‘巨人眼’,洞府深处原有一口

    ‘幽冥井’,对修持颇有好处,早年虢族长老时不时在此闭,汲取井中幽冥之力,百年前采撷一空,从此废弃不用,虢昼已安排人手仔细打扫过,思虑不周,如有欠缺,还望魏先生海涵。”

    虢昼拂动衣袖,洞壁明珠渐次亮起,青光迷离,如泣如诉,魏十七微微颔首,携李一禾踏入“巨人眼”,轩辕青收起“通幽宝笩”,与虢粒紧随其后。洞府并不大,胜在干净整洁,厅堂,静室,丹房,药圃,兽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合魏十七的心意。他当即决定在此住下,并问虢粒是留在“巨人眼”,还是随虢昼而去?

    不待她答复,虢昼抢先道:“虢粒儿已沦为暴虎长老眼中钉,唯有留在此地,请魏先生庇护一二,才有一线生机。”虢粒闻言打了个寒颤,顿记起虢暴虎凶残无情,有些手足无措,暴虎长老不回来也就罢了,一旦卷土重来,只怕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铲除,抹除污点。她觉得惶恐,委屈,愤怒,这又不是她的错!

    魏十七看了她一眼,颔首应允下来,些许小事,举手之劳,权当还虢昼一个人情,身边有这么个“土著”使唤,也可省去不少麻烦。虢昼郑重一礼,看了虢粒片刻,神情复杂,暗暗叹息一声,告辞而去。

    “巨人眼”外藤萝低垂,云遮雾绕,魏十七将虢粒交给轩辕青,携李一禾去往静室歇息。来到鬼灵域忽忽数日,变数迭生,直到此时才有了落脚之地,暂时安定下来,比预期顺利得多。妖皇罗霰为他挡去不少麻烦,“长生寨”形势复杂,由他处置更为稳妥,这一招棋能发挥怎样的作用,日后自然知晓,眼下不用去管他,当务之急是李一禾,待她回复了元气,才可着手祭炼弥罗镇神玺。

    他从药囊中取出芝草,稍加辨识,分门别类投入“百鬼推磨鼎”中,专心致志炼制丹药。李一禾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痴痴望着他,未来种种浮现于眼前,一颗心又是凄凉,又是不甘,却没有半点后悔。

第三十八节 择日不如撞日

    身为鼎炉,李一禾体内孕育弥罗镇神玺未来之影,三界镇道之宝在不断壮大的同时,亦推动她修为水涨船高,不断破境,身在下界之时,李一禾便隐约察知未来种种可能,及至飞升鬼灵域,挣脱天地束缚,元神再不受压制,李一禾看到的幻象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少。清晰意味着未来步步逼近,少意味着确定和终结,但所剩寥寥数种可能,都令她无法接受,她只看到自己悲惨的结局,如一块滚落悬崖的石头,坠入万丈深渊。

    药力化作一道热流,在体内翻滚奔涌,滋润着血肉脏腑,困意阵阵袭来,李一禾知道一旦睡去,昏昏沉沉,很长时间见不到师尊,她眼皮耷拉,迷迷糊糊,一句话脱口而出:“神物诞世之日,便是我弃世之时,未来早已注定,是吗?”

    魏十七静静注视着她,过了片刻,低声道:“未来早已注定,你看到了什么?”

    李一禾喃喃道:“我看见你……看见你将登天山灵安城踩在脚下,血光冲天,上七族拜伏在地,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我看见夏芊孤独终老,秦榕死于乱军中,遍地烽火,妖魔横行……我看见自己……看见自己……”一滴泪水滚落,划过脸庞淌入嘴角,她尝到了苦涩的滋味,心乱如麻。

    魏十七伸手按在她肩头,道:“你看到的幻象只是可能,即便未来早已注定,亦非不可改变,一切都交给我,你无须担心。”

    李一禾“嗯”了一声,得他片言许诺,随即放下心来,陷入沉眠之中,天昏地暗,黑甜无梦。

    魏十七并非随口安慰,他开始考虑种种可能,如无意外,李一禾看到的幻象将成为现实,弥罗镇神玺出世,鼎炉无从保全,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是她命中注定的结局,除非将镇道之宝冻结在眼下,一刻延长至永久,方可留住李一禾。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他并不打算二选一,镇道之宝固然不可左右,但一则弥罗镇神玺远离三界,二来只是一道未来之影,并非无

    法可想。

    他起身离开静室,踏出洞府,来到“巨人眼”之外,透过藤萝的缝隙,深深凝望“大裂谷”,云雾翻滚,忽聚忽散,风声嘹亮,恍若天籁之音。

    借助“虎兕出柙刀”,他凝炼出一道“法则之线”,随着第二、第三枚“血气种子”渐次炼化,“法则之线”生出变化,血气神域已初具雏形,但要从镇道之宝下抢回李一禾,还远远不够,他需要吞噬海量资粮以壮大血气。鬼灵域有什么能供他继续修持?他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魏十七唤来虢粒,问她此界鬼物修持所需资粮从何而来,虢粒不疑有他,详加解说。据虢族口口相传,元初之时虚空本无一物,清灵与幽冥二气应运而生,开辟灵域,衍生下界,万物由此而生,生民陆续兴起。彼时无有上族下族之分,生民感应天地玄机,踏上修持之路,自号为“灵”,经亿万载演化,分为二支,吐纳清灵之气为“圣灵”,吐纳幽冥之气为“鬼灵”。道不同不相为谋,圣灵鬼灵二脉终于爆发一场激战,绵延不绝,持续数千年,圣灵一脉被彻底打灭,剩下鬼灵一脉厘定尊卑,上七族由此而生,此界亦被定为“鬼灵域”,或称“灵域”。

    鬼灵修持以幽冥之气为资粮,随着诸族繁衍壮大,幽冥之气渐次稀薄,清灵之气一日盛于一日,不利鬼灵修持,故此上七族一十三位大能联手,打通数处天地重关,将清灵之气驱逐下界,以此解得燃眉之急,又得数万载安宁。时至今日,虚空中幽冥之气所剩寥寥,只堪下层鬼物修炼,上七族被迫四处寻找资粮,“幽冥井”便是其中之一。

    魏十七若有所思,一切都说得通了,打通天地重关,驱逐清灵之气,在“鬼灵”是扫除恶气,下界却从中获益,“妖界”妖修人修的兴起,轩辕派一脉的由来,或许与此密不可分。不过清灵之气也罢,幽冥之气也罢,对他毫无用处,虽说“太山不拒细壤,江海不择细流”,毕竟太过稀薄,只有虢暴虎这等道行深厚的长老,拿

    来吃了才算大补,不过虢族才一十九位长老,整个上七族加起来也不足二百……费时费力,触犯众怒,还是算了吧!

    魏十七沉思片刻,回转“巨人眼”,信步来到洞府深处,仔细打量虢昼所说的“幽冥井”。虽说是“井”,却没有井栏辘轳吊绳,只是山崖上一个数尺宽的裂口,黑黝黝深不见底,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土腥味,感应不到分毫幽冥之力的气机。虢族长老俱是修持幽冥之力的大行家,百年前采撷一空当非虚言,不过魏十七好奇的是,这幽冥之力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唤来轩辕青,命其摇动“幽冥钟”,将第七层有一小鬼“守夜”唤出,入“幽冥井”去探上一探。守夜鬼小巧机敏,擅长隐匿潜行,得轩辕青关照,探头探脑看了数眼,一溜烟滑入“幽冥井”中,转瞬消失了踪影。

    过得一炷香工夫,守夜鬼如幽灵般冒出头来,毫发无损跳到主人身旁,手舞足蹈咿咿呀呀比划了一通,轩辕青沉吟片刻,向魏十七一一转述,并插入自己的判断。那是一口枯井,百来丈深,斜斜伸入山崖底部,忽大忽小极不规则,当非人力开凿,井底为乱石填塞,污秽不堪,守夜鬼一一嗅过,确认有数百年光景,四下里密不透风,没有幽冥之力的气息。

    魏十七看了他一眼,轩辕青缓缓点了下头,虢昼说百年前才将幽冥之力采撷一空,守夜鬼说井底填塞的乱石是数百年前所为,其中不无蹊跷。轩辕青将守夜鬼收回“幽冥钟”,慎重道:“这‘幽冥井’中另有玄机,须得下去仔细推敲。”

    魏十七颔首道:“择日不如撞日,你且守在这里,待吾下去一探。”

    轩辕青微感意外,他本打算主动请缨入“幽冥井”,却不想魏十七如此看重,“幽冥井”落入虢族之手不知多久,守夜鬼虽然机敏,终究道行浅薄,难免有失,他待要婉言劝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颔首应允。

第三十九节 清灵之湖

    “幽冥井”下气息浑浊,伸手不见五指,魏十七沿着石壁一路下滑,眸中血符缓缓转动,细微之处纤毫毕现,逃不过他的双眼。直到双脚踏上井底实地,亦未发觉任何异常,果如守夜鬼所言,乱石填塞,污秽不堪,数百年前所为,积了厚厚一层尘土,无有旁人来过。

    魏十七在井底静静站了片刻,轻拂衣袖,尘土滚滚卷起,凝成一团紧实的土球,乱石之上纤尘不染,却并未找到什么可疑的痕迹。伸足一踏,陷入半寸即止,石质坚如铜铁,当非寻常之物,他弯下腰去,五指发力扳下拳头大小一角,揉搓成屑,隐隐察觉一点晦暗的生机,转瞬即灭,心中不觉生疑。

    他缓缓起身,屈指轻弹,一蓬血丝钻入乱石之中,如种子生根,不断向下蔓延,一直深入数十丈,犹是厚重的土石,挤得密不透风,连蝼蚁都找不到半只。魏十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催动血气不断向下探查,蔓延将近百丈,猛地发觉一具干瘪的尸体。

    那是一具鬼物的尸身,干瘪如幼/童,脸面朝下,如蜘蛛被封存于琥珀中,埋在土石深处,无声无息,不知过去了多少年。魏十七微一踌躇,不惜元气,催动血气法则,土石层层崩解,石屑尘土冉冉升起,漂浮于空中,生生将“幽冥井”又拓深百丈,露出那鬼物的尸身。

    从形貌看,那鬼物当出身虢族,赤身**,背臀遍布暗青色的“灵纹”,密密麻麻延伸至四肢,状如死物,纹丝不动。虢族鬼物天赋异禀,修持幽冥之力,于体内凝结“灵纹”,一条完整的“灵纹”,即蕴藏一宗神通,虽然施展一次即废去,威能却绝大,足以起死回生,扭转战局,虢族能跻身上七族,大半得力于“灵纹”神通。

    虢族鬼物一旦踏上修持之途,周身浮现“灵纹”,然而修得神通者却不多,往往如花树抽枝,一根才生,一根又萌蘖,殊难凝成一条完整的“灵纹”,即便是族长亦没有必成之法。是以虢族修持多凭运数,有时资质绝佳者泯然众人,蠢笨木讷者却一步登天,看走眼的比比皆

    是。“灵纹”神通实在干系重大,按族内旧例,虢族长老须有一十三条“灵纹”,一旦耗尽,必须自动退位让贤,方能服众。

    这埋在“幽冥井”之下的虢族鬼物,体内“灵纹”如此之密,生前修为当深不可测,绝非虢暴虎之辈可比拟,十有**是上代失踪的虢族大能,身死之后,幽冥之力不散,丝丝缕缕逸出土石,被后辈发觉,藉此闭关修炼,采撷一空。只是他为何被埋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绝境,看那一身“灵纹”,似乎没机会施展神通,便葬送于此。

    乱石如棺将其深埋,一朝掘出,尸身迅速土崩瓦解,尚来不及将其翻转,看清长相,那鬼物便化作飞灰,无迹可寻。魏十七皱起眉头沉思片刻,伸手按落,又一蓬血丝钻入乱石,继续往下探查,这一回只蔓延十余丈,便发觉一处中空的山腹,水波荡漾,似是一个不见天日的暗湖。

    血丝探入湖水中,骤然失去控制,鲸吞鲲吸,急速壮大。魏十七心中一凛,催动血气法则,将其强行收回,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入掌心,清灵气息扑面而来,精神顿为之一振。他略加思索,心中有所猜测,“鬼灵”打灭“圣灵”,独占此界,将清灵之气驱逐下界,终究未能断根,这“幽冥井”连通山腹,清灵之气凝聚成湖,是再好不过的血气资粮。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幽冥井”下别有天地,被虢族轻轻放过,生生错过,不过这清灵之湖对彼辈修持有害无益,深藏至今,也是运数使然,免去了一番手脚。魏十七抬起头来,伸手推动法则之力,漂浮于空中的碎屑尘土凝结为无数石阶,一条条插于石壁,螺旋而上,直入“幽冥井”口。他拾阶而上,随手布下血符,重重封禁,以免有人误闯此地,发觉清灵之湖的秘密。

    “幽冥井”下地动山摇,闷响不觉,轩辕青一一听在耳中,恍若不察。虢粒听得动静,按捺不下好奇心,探头探脑窥探,轩辕青朝她摆摆手,她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缩回头去,暗暗猜测,莫不是“巨人眼”太过

    狭仄,须得多开辟几处静室?

    魏十七踏出“幽冥井”,道了句:“井下别有天地,于鬼物却无用。”便戛然而止,轩辕青见他无意详谈,知趣地不再多问,他毕生修持幽冥之力,隐约有所感应,井下之物不利己身修持,下意识敬而远之。

    山腹之中清灵之气太过浓郁,竟凝结为湖,在下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唯有鬼灵域才有这等机缘,不过如何将其徐徐炼化,不至令血气失控,却得好生思量一番。魏十七摊开手掌,一滴清灵之水滚来滚去,渐次缩小,清灵之气弥漫静室,沉沉睡去的李一禾不知何故忽然醒来,睡眼惺忪,怔怔看了他片刻,目光落在他掌心,顿时清醒过来,像小猫一般凑到他身旁,扒住他的大手,抵挡不住诱惑,鬼使神差凑过唇去/舔入口中,眼波迷离,流露出陶醉之色。

    舌尖划过粗糙的掌心,让人有些心痒,魏十七摸摸她的脸,问道:“是什么味道?”

    李一禾摇摇头,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没什么味道……那是什么?”

    魏十七道:“是一滴‘清灵之水’,山腹下还有很多,整整一个大湖,要多少有多少。”

    李一禾扭头找出一只羊脂玉瓶,递到魏十七手中,道:“下次,有机会的话多带些,很好喝!”手镯叮当,耳环摇曳,她神情娇憨,令人怦然心动。清灵之气无异于灵丹妙药,对她大有好处,对弥罗镇神玺亦不无小补,魏十七收起玉瓶,随手塞入袖中,与她说起“幽冥井”下种种,李一禾听得很仔细,这让她心情舒畅,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局外人。

    待魏十七说完,李一禾想了想,不觉笑了起来,道:“听起来像一个独目巨人,将那虢族鬼物一口吞下,却不防中了‘灵纹’神通,血肉化为土石,这一处洞府是他的头颅,‘幽冥井’直通腹中,里面有一片‘清灵之湖’……”

    魏十七微笑道:“是啊,说不定正是这样!”

第四十节 收拾一回手尾

    一切都说得通了,独目巨人是侥幸逃脱灭顶之灾的“圣灵”,吸了一肚子清灵之气,藏身“大裂谷”中,被虢族大能发觉,各施手段,两败俱伤,前者化为土石,后者葬送腹中,只留下“巨人眼”和“幽冥井”,若非李一禾一语道破,连魏十七都没想到。

    日后有机会再向虢族打听,眼下不宜打草惊蛇,魏十七斟酌再三,花费十余日工夫,以法则之线编织七道血符,彼此勾连咬合成一个符阵,安置于“幽冥井”底,隔着乱石从“清灵之湖”中摄取资粮,经血符层层炼化,凝成一枚枚“血晶”,无有失控之虞,只须隔三差五收割“血晶”即可。这手法是他从华山宗大长老涂真人处学来的,可惜天不假年,斯人已逝,只剩一点灵性,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机缘。

    果然如虢昼所言,虢暴虎一去杳无音讯,“大裂谷”又回复了平静,有百千“蛛女”代为奔走,灵芝草药源源不断送入洞府,投入“百鬼推磨鼎”去芜存菁,炼成丹药,李一禾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渡劫飞升时折损的元气补了回来,元神亦渐渐回复旧观。

    “巨人眼”中岁月悠长,众人各自潜心修炼,忽忽数载过去,山腹中“清灵之湖”减去半成,魏十七将所得“血晶”尽数炼入血气,法则之线日益壮大,这一日水到渠成,一分为二,悬于虚空中微微颤抖,血气氤氲,忽涨忽收,蕴含无穷变化。期间妖皇罗霰透过“同心锁钥”传来一个讯息,他已抵达天成石“长生寨”,罗霆陨落,佘三娘与九千岁重伤,尚无性命之忧。他似乎心情低落,不愿多谈近况,戛然而止,远隔数十万里,鞭长莫及,魏十七也只得随他去。

    虢暴虎迟迟未至,“十八盘”猎场却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这一日,虢昼正在岩洞中打坐修持,忽然心神不宁,似有危机逼近。她不敢怠慢,匆匆收起功法,身影一晃窜出绝壁,放眼望去,只见云雾业已散去,细雨纷纷,“大裂谷”一洗如新,正凝神搜寻,只闻一声鹤唳穿云裂帛,视野尽头出现一个小黑点。

    虢昼暗自心惊,提气吐声,不卑不亢道:“敢问那位前辈驾临‘十八盘’?”

    话音未落,狂风骤起,一头硕大无朋的铁翎青鹤朝她疾冲而至,背上坐了一人,高高瘦瘦,白眉苍髯,额头高高鼓起一个肉瘤,口鼻挤在一起,模样十分怪异,伸手一拍鹤颈,那青鹤展开双翅,幽冥之力回旋鼓荡,稳稳悬停于空中。

    虢昼心念数转,不卑不亢道:“原来是辟风族屠长老,晚辈虢昼有失远迎,敢问屠长老莅临‘十八盘’,有何吩咐?”

    来人乃是辟风族资深长老屠乘风,额头肉瘤极其好认,他辈分极高,脾气十分古怪,按说“十八盘”乃虢族猎场,他族不得无故擅入,这位屠长老却不管这些,横冲直撞,丝毫不把虢族放在眼里。若换作幽冥二族,虢昼也只好恭恭敬敬只作不知,但辟风族在上七族中居于末席,她却不愿过于谦卑,折了虢族的脸面。

    屠乘风重重咳嗽一声,胸腔如风箱共鸣,从喉中咳出一团浓痰,噗一声吐入“大裂谷”中,他抬手揉了揉肉嘟嘟的鼻子,含含糊糊道:“近来下界重关洞开,几个妖人偷偷潜入灵域,落在虢族猎场,可有此事?”

    “十八盘”猎场连通“妖界”、“蛮界”、“螣界”三界,其中唯有“妖界”为天地重关禁锁,不得随意出入,此事在上七族不是秘密,虢昼闻弦歌知雅意,微笑道:“不瞒屠长老,数年之前,妖界有数人飞升灵域,为首的唤作‘罗妖皇’,神通广大,好生了得,幸赖我族暴虎长老亲自出手,才将其逐出‘十八盘’。屠长老所问可是此人?”

    屠乘风哼了一声,道:“罗妖皇,好大的口气!小娃娃,你也莫要给虢暴虎脸上贴金,老夫且问你,当真是他将那妖人逐出‘十八盘’的?”

    虢昼笑而不答,屠乘风“呵呵”干笑数声,道:“果然,不是老夫小觑虢暴虎,那妖人手段强横,闯入我辟风族猎场,大开杀戒,转而投‘长生寨’而去,还顺手夺走老夫一宗宝物,可恶可恼,可恼可恶

    !”

    从“十八盘”猎场去往“长生寨”,途中要经过辟风族猎场,以妖皇罗霰的心性手段,屠乘风所言当非虚言,虢昼心中有数,顺着他的口气问道:“屠长老可曾与那罗妖人交手了?”

    屠乘风倒也坦荡,一点都不藏藏掖掖,道:“妖界虽是下界,足足有十二道天地重关,能飞升灵域的都是硬点子,老夫拦不住他,只能听其离去。”

    虢昼疑惑道:“那妖人既已离去,屠长老此来……”

    屠乘风道:“老夫偶然听一‘蛛女’说起,与那罗妖人同来灵域的尚有他人,留在了‘十八盘’猎场,正四下里搜索芝草延寿,故此赶来将他揪出来,问问罗妖人的底细。小娃娃,你休要隐瞒,有没有这么个人?”

    虢昼一听便知,这些年寻常芝草已不合魏先生所用,师喜子命“蛛女”潜入他族猎场四处搜寻,“蛛女”乃下层鬼物,上族巡使视若无睹,不虞有失,没想到竟有多嘴之辈泄露了风声,辗转传入屠乘风耳中,巴巴赶过来追究。当着辟风族长老的面,虢昼不敢隐瞒,眼珠一转,真真假假道:“屠长老所言极是,却有这么个人,占了‘巨人眼’久久不去,暴虎长老不做主,我等也奈何不了他,只能听之任之。”

    虢暴虎为何不做主?屠乘风略加思索,便想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又吐了口浓痰,不屑道:“那罗妖人何等了得,虢暴虎八成是吃了大亏,三年五载顾不上这烂摊子。算了,就当老夫做好事,帮他收拾一回手尾!小娃娃,你在前领路,老夫去‘巨人眼’会会那下界的妖人,究竟是何许样货色!”

    虢昼吞吞吐吐道:“屠长老,那人冲破十二天地重关来到灵域,只怕……只怕不是……”

    屠乘风大大咧咧挥手道:“怕什么,像罗妖人这等狠天狠地的凶徒,妖界上万年也出不了一个,万事有老夫兜着,没你什么事,日后虢暴虎问起,就让他来找老夫说话!”

第四十一节 吃一堑长一智

    屠乘风信心满满,仗势压人,虢昼也无从推诿,她请屠长老稍候片刻,回转洞穴牵出四爪蜥蜴,抽空拗断一根玉签,捏死“螟蛉子”,匆匆传递出消息,而后若无其事跨上坐骑,奔驰于悬崖峭壁,引着屠乘风往“巨人眼”而去。

    “螟蛉玉签”本是一对,签内“螟蛉子”乃是从万千虫卵中挑选孵化的一对双生幼虫,以秘术喂养,同生共死,虢昼手中签断虫亡,虢粒即得到警讯,及时告知魏先生,预作准备。“螟蛉玉签”只可示警,远不及轩辕派“同心锁钥”,好处是无须幽冥之力催动,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做下手脚,屠乘风并不知情。

    四爪蜥蜴奔走峭壁如履平地,无移时工夫,“巨人眼”便遥遥在望,虢昼勒住缰绳,向屠乘风道:“屠长老,恕晚辈不便靠近,只能送至此处。”

    屠乘风见她胆小畏战,“哼”了一声,心中有几分不悦,若是辟风族的子弟,早就劈头盖脸呵斥上去了,不过“十八盘”毕竟是虢族猎场,他远来是客,也没提前打过招呼,终须给主人留点面子,当下故作慷慨道:“无妨,你且避开些,老夫收不住手,莫要误伤了!”

    虢昼微一躬身,缓缓向后退去,屠乘风控鹤飞临空中,二话不说,祭起一只焦黄葫芦,一蓬铁砂倾将出来,乌黑发亮,煞气滚滚,朝“巨人眼”席卷而去,藤萝转瞬枯萎,露出洞府入口,了无阻挡。虢昼远远观战,见屠长老先放出一葫芦“煞魂砂”试探,显然是在罗妖皇手下吃了亏,吃一堑长一智,绝不贸然涉险。“煞魂砂”无孔不入,侵蚀魂魄,一旦入体殊难祛除,沾上一星半点都将酿成大祸,虢昼有些担心,“巨人眼”悄无声息,难不成没收到她的示警。

    她担心的不是魏十七,而是无奈遭虢暴虎迁怒,今后只能赖其庇护的虢粒。

    “煞魂砂”卷入“巨人眼”,恍若泥牛入海,转瞬消失了踪影,屠乘风脸

    色微变,沉吟片刻,又从袖中郑重摸出一个皱巴巴的“血衣纸人”,折痕处业已褪成惨白,眉眼栩栩如生,宛如新嫁娘。他默默念动咒语,吹入一口幽冥之力,如同注入了生命,纸人“哗啦”一声立于他掌心,眨巴眼,砸吧嘴,拎起裙角转了个圈,款款扭动腰肢,别有一番动人风姿。

    屠乘风将食指伸入齿间重重一啮,挤出一滴黏稠的鲜血,凑到纸人嘴边,任其咕咚咕咚喝下。那纸人痛饮精血,眉花眼笑,意犹未尽,神情多了几分灵动,抱住屠乘风的手指不肯放,似乎仍嫌不够。屠乘风抽回食指,朝“巨人眼”指了指,那纸人回头看了几眼,腰背一挺,随风飘于空中,迅速长至常人大小,迈开小碎步,踏空蹈虚,摇摇摆摆冲上前。

    说时迟,那时快,无数铁砂疾射而出,如暴雨打梨花,“噼里啪啦”一阵密响,血衣纸人哪里抵挡不住,浑身上下为铁砂贯穿,千疮百孔,手脚断折,脑袋耷拉在胸前。屠乘风窥得分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铁砂分明是他倾出的一葫芦“煞魂砂”,被对方化去煞气,随手撒了出来。他暗暗掐动法决,念了个“疾”字,纸人破损处转瞬复原,张开樱桃小嘴一声厉啸,满头长发乱舞,合身撞入“巨人眼”中。

    啸声戛然而止,“血衣纸人”如断了线的鹞子倒飞而回,颠三倒四,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发了半天呆,慢慢转过身来,眉心盘踞一团血光,面无表情,忽然恶狠狠扑向屠乘风。“血衣纸人”原是大凶之物,屠乘风早就防备她反噬其主,急忙弹出一滴精血安抚凶性,谁知那纸人中了什么邪,将头一偏避开精血,不依不饶冲他而来。

    屠乘风无奈之下念了一句咒语,抿唇一吸,幽冥之力飞出,“血衣纸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椎,软绵绵扑倒,仍化作一张折纸,挣扎数息,忽然无风自燃,化作飞灰冉冉升腾。屠乘风双眉紧皱,心如明镜,“血衣纸人”并非一时失控,而是中了对方的手脚,二

    度出手,二度无功而返,连对方的形貌都不曾看到,是就此知难而退,还是再逼上一逼?

    时机稍纵即逝,下一刻一缕血丝从“巨人眼”窜出,瞬息横掠百丈,从他眉心贯穿头颅,屠乘风呆立数息,身躯渐次淡去,胯下青鹤翎羽根根倒竖,旋即鼓荡幽冥之力,落荒而逃。虢昼大吃一惊,心头“砰砰”乱跳,屠长老貌似鲁莽,实则谨慎,不知何时幻化出一道虚影,她全然被蒙在鼓里,竟以为他此番难逃杀劫。

    铁翎青鹤转瞬飞出百丈,背上浮现出屠乘风身影,扭头望向“巨人眼”,似乎惊魂未定。血丝停滞于空中,微微颤抖,忽然折向一旁,弹入虚空之中,屠乘风一声怒吼,踉踉跄跄跌将出来,与此同时,坐于鹤背上的那个“屠乘风”身躯一僵,再度化作虚影淡去。

    虢昼这才知晓,屠乘风的真身并未远离,始终伏于一旁,耐心等待机会。然而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点,虚影固然活灵活现,真假难辨,终究蕴含他真身一缕气机,一旦被血气吞噬,循气机暴起,无所遁形。

    千钧一发之际,屠乘风强行扭转身避开要害,血丝贯穿右肩,幽冥之力如惊涛骇浪拍去,却撼不动分毫。他这才知晓厉害,懊悔已经来不及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肉瘤颤颤巍巍,冷汗涔涔,沙哑着嗓子干笑道:“那个……那个……”

    虢昼毫不犹豫跳上鞍鞯,催动四爪蜥蜴,夹起尾巴仓皇逃窜。她倒不担心魏先生会对其不利,但屠长老开口讨饶的丑态,看不得,也听不得,他若死在这里也就罢了,一了百了,万一侥幸逃出生天,所看所听都是要命的祸根!

    四爪蜥蜴奔驰如飞,转眼便将“巨人眼”远远甩在身后,虢昼长长松了口气,轻勒缰绳,拍了拍坐骑的后颈,扭头望去,却见那铁翎青鹤不紧不慢飞在身旁,一双眼骨碌碌直转,与屠乘风一般无二。

第四十二节 道穷则变

    血丝贯穿右肩,身心被制,幽冥之力无从化解,屠乘风又惊又怒,呵斥的硬话到了嘴边,吞吐再三,化为绕指柔,恳求对方高抬贵手,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魏十七已察觉到异样,血丝暴长,将这位辟风族长老紧紧裹住,有如蜘蛛捕食小虫,屠乘风心知难逃此劫,长叹一声不再言语,胸腹酝酿数息,张口喷出一道血箭,瞬息消失在“巨人眼”深处。

    这一道血箭以毕生精血裹挟幽冥之力,甫一离唇,身躯随之干瘪枯败,片片剥落。过得片刻,魏十七从容步出“巨人眼”,毫发无损,略一沉吟,拂袖将枯败的藤蔓尽数抹去,留下光秃秃的绝壁山岩,心道:“虚实相生,阴阳互换,这鬼物倒也有几分手段,居然被他逃脱去……”

    原来屠乘风别出心裁,修炼秘术,以幽冥之力为刃,将神魂生生割裂,一分为二,阳魂驱使肉身,阴魂寄于青鹤,阳魂醒则阴魂眠,阳魂眠则阴魂醒,危急之时只须逃得一魂,另一魂便可凭空遁去,重新合而为一。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手段,除辟风族族长外无人知晓,此刻神魂复合,寄于铁翎青鹤体内,日后回转辟风族,再寻一个合用的肉身祭炼,犹可多一条性命,但虢昼那小娃娃机灵得紧,看在眼里难免品出些味道来,却须杀了她灭口!

    屠乘风杀心才起,虢昼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条背梁脊骨拔凉拔凉的,她右手用力一拽缰绳,圈转四爪蜥蜴,左手在其后脑一拍,催动幽冥之力,顿如箭一般窜了出去,径直奔向“巨人眼”。屠乘风微微一怔,铁翎青鹤乘风翱翔,掉头却不及四爪蜥蜴灵便,待到回过神来扭头望去,虢昼已消失在视野尽头,只剩一个模糊的小黑点,他估摸着撵上此女不难,难却难在避开“巨人眼”那凶人,稍一犹豫,只好放弃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流年不利,出师不利,此番“妖界”飞升灵域的都是惹不起的枭雄,难怪虢暴虎铩羽而归,装起了缩头乌龟,将“十

    八盘”猎场拱手让人,原来他不是不想找回场子,实在是找不回场子!唉,早知妖人如此棘手,又何必自讨没趣,真不该巴巴跑这一趟的!屠乘风自艾自怨,展开双翅鼓荡飙风,一飞冲天,打定主意再也不踏入“十八盘”半步。

    四爪蜥蜴在主人催促下,紧赶慢赶奔往“巨人眼”,口吐鲜血,精疲力尽滚落“大裂谷”,虢昼双足一蹬,如大鸟一般扑上前,拜倒在魏十七脚下,鬼使神差逃过一场大难。魏十七命她起来说话,虢昼定了定神,忙不迭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待听到“虚实相生,阴阳互换”八字,这才醒悟过来,隐隐觉得后怕,内心的预感果然没错,屠乘风确是起了杀心。

    屠乘风毕竟是逃脱了,辟风族若牵扯进来,虢族定不能再装聋作哑,风雨欲来,危机重重,虢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巨人眼”左近寻个岩洞暂且容身,苦思冥想琢磨对策。

    忽忽过得数月,师喜子遣“蛛女”送来一囊芝草,虢粒接过药囊持入“巨人眼”,双手奉与魏十七,低眉顺眼不敢多看,躬身行礼,匆匆回转。魏十七掂了掂分量,这一回间隔的时日长了一倍,数量却只多三成,看来“十八盘”合用的灵芝草药所剩无多,“蛛女”当是远赴他族猎场采撷而来,担惊受怕,费时费力,不再随手可得。

    回到静室之中,他倾转药囊,将芝草尽数倒出,一一检视看过,分门别类投入“百鬼推磨鼎”中炼成丹药,供李一禾日常服用。一旦着手祭炼镇道之宝,李一禾便成了无底洞,再多丹药投下去也不见个响声,他心中有数,渡劫飞升来到鬼灵域,少了下界天地压迫,弥罗镇神玺如同解脱束缚,李一禾身为鼎炉,渐渐无以为继,有道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须得未雨绸缪,及早另想他法。

    这一日,魏十七来到“幽冥井”底,法则之线编织的血符,已从最初的七道增加到四十九道,炼化“清灵之水

    ”不知快了多少,血晶累累坨坨,如葡萄般一咕噜一咕噜,省去无数水磨工夫。他拂袖收去血晶,凝神推动四十九道血符,重新勾连咬合,略作变动,不再吞噬资粮,炼化血晶,而是汲取“清灵之水”,凝成一簇簇冰柱,晶莹剔透,如莲花绽放。

    冰柱之中“清灵之气”太过浓郁,不可直接吞服,魏十七携回静室,打算另辟蹊径,再试上一试,看能否炼成丹药。之前他曾尝试过数回,“清灵之气”一旦投入“百鬼推磨鼎”,不知何故左冲右突,始终不得炼化,徒劳无功。

    他将冰柱置于静室一角,从药囊中检出一株青芝,全须全尾,完好无缺,小心翼翼种入冰柱丛中,指尖弹出一缕血丝,末端扎入其中,引出一缕清灵之气。青芝微微一颤,根须如肉芽急剧生长,将冰柱紧紧包裹,贪婪地吮吸清灵之气,芝柄粗/涨,伞盖舒展,转瞬拔高至尺半,根部密密麻麻长出许多小芝。

    此法果然可用,魏十七随手取过“百鬼推磨鼎”,打开鼎盖,却见投入其中的一截“菩提参”已炼成两枚丹药,一黄一白,白如雪,黄如蜡,滴溜溜绕着圈,相互追逐,欲拒还迎。魏十七看了片刻,不觉皱起眉头,伸手将“百鬼推磨鼎”轻轻一拍,两枚丹药飞将出来,落入他掌心,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彼此相距半寸,泾渭分明。

    魏十七捻起白药丸,凑到鼻下嗅了嗅,药香扑鼻,又捻起黄药丸嗅了嗅,药香略有差异,并无不妥。他终究觉得哪里不对劲,一炉所出,为何分黄白二色?魏十七沉吟片刻,出得静室,唤来轩辕青,命他摇动“幽冥钟”,召出一头鬼物来试药。

    轩辕青心中微感诧异,究竟是什么丹药,郑重其事,要用鬼物来试?他垂下目光,扫了一眼“幽冥钟”,振腕一摇,从第四层召出一头“薜荔鬼”,蹦蹦跳跳落于身前,青面獠牙,手舞足蹈,胸腹起伏如皮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第四十三节 树欲静而风不止

    同处第四层,“薜荔鬼”与“九幽女”、“斗战胜鬼”不同,没那么多强横的神通手段,唯一擅长的只有死缠烂打,但死缠烂打做到极致,也是不容小觑的战力,轩辕青觉得拿“薜荔鬼”来试药再好不过,恶药毒不死它,最多萎靡一阵,不至有什么损失。他说了几句“薜荔鬼”的长处,正合魏十七心意,随手捻起一颗黄药丸弹入空中,“薜荔鬼”伸长脖颈一口接住,“咕咚”咽下喉,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品味道,肚子里随即响起一串雷鸣声,翻滚数息,放了个屁,药丸从后腚滚出,整个小了一圈。

    “薜荔鬼”眼放幽光,鬼身凝实,躯体鼓胀,浑身精力无处发泄,嗬嗬大吼,如同猿猴般用力拍打胸脯。轩辕青心中有数,这黄药丸中所含药力极其浑厚,“薜荔鬼”消受不起,只耗去薄薄一层,便不得已排出体外。他朝魏十七点点头,示意丹药并无问题,只是在“薜荔鬼”体内过了一遭,虽说鬼物无形无质,不至玷污了丹药,终究有些膈应人。

    魏十七朝他打了个手势,让他将丹药收起,留给鬼物服用,轩辕青欣然收下,有此药丸在手,“幽冥钟”召出的鬼物能提升一阶,战力激增,无异于多出一招杀手锏。自打来到鬼灵域,他深觉诸般神通施展不开,大打折扣,苦思冥想寻求对策,这一枚丹药如雪中送炭,如能将“幽冥钟”第一层的鬼物炼为“鬼王”,或可藉此顺利破局。

    李一禾所服之药,慎之又慎,宁漏过,不可出错,魏十七并不觉得可惜,又将白药丸抛出,“薜荔鬼”得了莫大好处,贪心不足,涌身上前张口接住,故意含在舌下,生怕一旦吞入腹中,无福消受药力,又从后腚滚出。

    贪婪之色瞬息凝固在脸上,“薜荔鬼”溃散于无形,一颗丹药落地,同样小了一圈。轩辕青下意识举起“幽冥钟”,却见第四层“薜荔鬼”所在之处一片空白,永远缺失一鬼,他不觉皱起眉头,沉声道:“这丹药莫不是……有人暗中弄鬼?”

    十七冷笑道:“是啊,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刁民……呵呵,不过这毒丹并非一无是处,对付寻常鬼物,亦是一件杀伐利器,你且一并收起,看能不能祭炼一二,补‘薜荔鬼’之缺。”

    轩辕青闻言怦然心动,郑重其事取出玉盒,将白药丸小心收起,心中已有了打算,此物大毒,鬼物入口即毙,当妥为处置,用得好,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魏十七遣去轩辕青,心中暗暗思忖,有人在“菩提参”中做了手脚,手段极其高明,以他的眼力尚且难以分辨,若非投入“百鬼推磨鼎”,剥离毒质炼成黄白二丹,拿“薜荔鬼”试上一试,多半会中了圈套,李一禾一旦服下,身死宝毁,之前所有心血都付诸东流,其心可诛!

    当初狐首丘潜入扇子崖白云精舍图谋不轨,彼时飞升在即,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暂且放过,留待日后处置,鬼灵域不比下界妖域,不论背后黑手是谁,都要揪出来杀鸡骇猴,施展雷霆手段立威,免得日后遗患无穷。魏十七拿定主意,唤来虢粒,告诉她此番“蛛女”送来的芝草混有几枚异果,汁水渗漏,毁了七八株上好的草药,并递给她一颗“红螺果”,命她持与师喜子一看,以后不要再收入药囊中。

    虢粒忙不迭答允下来,匆匆离开“巨人眼”,找到巡守虢昼,将魏十七的吩咐一一转述。虢昼取过“红螺果”细细看了一回,心中微有些诧异,不过既然魏先生吩咐下来,告知师喜子一声,亦是举手之劳。她不敢怠慢,换上虢粒一同动身,来到“大裂谷”深处蛛女巢穴左近,从囊中取出骨笛,凑到唇边呜呜一吹,唤出师喜子。

    那师喜子修持幽冥之力,形貌与“蛛女”颇有不同,身躯缩至常人大小,多余的两条手臂收入体内,鼓胀的蛛腹亦荡然无存,人立而起,娉娉婷婷,宛然一珠圆玉润的美妇。她朝虢昼盈盈下拜,口称“巡守大人”,吐字清晰,吹气如兰,丝毫看不出异物的根脚。

    虢昼对她颇为看重

    ,勉励了几句,轻描淡写说起“红螺果”之事,命她以后留意,单独收入药囊,莫要与芝草混在一起。师喜子也知晓“红螺果”一旦熟透,浓香极其强烈,汁水浸渍芝草,或许会减损药力,她也没往心里去,面上恭恭敬敬答应一声,从虢昼手中接过“红螺果”,才看了一眼,心中忽然一颤,果子豁然裂开,一缕血气转瞬钻入体内。

    她翻掌丢开“红螺果”,心中慌乱不堪,顾不得上下尊卑,厉声道:“巡守大人,师喜子究竟做错了什么?”

    虢昼看了她一眼,不知师喜子在说些什么,见她惶恐不安,双手在身上摸索,有如什么活物钻入体内,心中忽然一动,隐约猜到了几分。血气侵入要害,师喜子面露惊恐之色,咬牙切齿,再也按捺不住,扭头就跑,才跨出半步,身躯忽然失去控制,冉冉悬于空中,绝望地尖叫一声,身不由己投“巨人眼”而去。

    事发突然,虢粒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师喜子消失在云雾深处,才小心翼翼回转头道:“那个……是魏先生把她召去了吗?”

    虢昼深吸一口气,涩然道:“只怕是那一囊芝草出了什么篓子,非同一般的大篓子……你在‘巨人眼’可曾听说什么?”

    虢粒想了想,摇头道:“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虢昼叹息道:“魏先生神通广大,心思深沉得很,若没有暴虎长老那一档子事,我也不会把你留在‘巨人眼’担惊受怕。”

    虢粒已非复曩时,小腹中那一缕血气令她对魏十七敬畏而亲近,她淡淡笑道:“没有担心受怕,在‘巨人眼’很安心,不耽误修持,轩辕掌门也很照顾我……”

    虢昼见过轩辕青,他出身下界,却修持幽冥之力,多半是幽冥二族的后裔,有这一重身份在,倒不担心遭人清算。她真心希望轩辕青能与幽族冥族的大能扯上关系,惟其如此,虢粒才能多几分活下去的机会。

第四十四节 抱有侥幸

    浮身空中,遁去如飞,师喜子心中的惶恐愈来愈盛,她不知为何人所制,亦不知将去往何方,手脚僵硬,身体完全失去控制,修持多年的幽冥之力一点一滴散失,再不能维持美妇之形,倏然现出“蛛女”原形,四臂二腿,腹鼓如蛛。

    “巨人眼”遥遥在望,师喜子忽然醒悟过来,召她而去的正是下界妖人“魏先生”,她心中觉得委屈,这些年辛苦采集芝草,一囊囊送入“巨人眼”,也没听个“好”字,就为“红螺果”出了点小岔子,便将自己呼来喝去,至于吗?难不成……难不成其中另有蹊跷?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袭上心头,她头疼欲裂,耳畔似有千万锣鼓齐鸣。

    上一刻遥遥在望,下一刻已身处其中,师喜子重重摔在石壁上,头昏眼花,脏腑倒转,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毫无反抗之力。她拼命鼓动幽冥之力,才凝聚一星半点,即为血气消去,师喜子陷于绝望,欲哭无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察觉异样,费尽气力抬起头来,眼前蒙上一层淡淡血气,一个模糊的身影立于跟前,开口问道:“上次送来的芝草中有一截‘菩提参’,是从哪里来的?”

    师喜子打了个寒颤,心如明镜,果然是那一囊芝草出了岔子,无关“红螺果”,而是“菩提参”。好在她行事把细,记得清清楚楚,“蛛女”送来之物都一一过目,亲手装入药囊,盯着心腹送到“巨人眼”才算了事,然而……然而……她竟不记得那一囊芝草混有“菩提参”!

    师喜子似乎意识到什么,手脚冰凉,艰难道:“没有‘菩提参’……‘菩提参’……不是我放入药囊的……”话音未落,体内血气暴涨,脑海深处如被一只无形大手狠命搅动,她张口欲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记忆的沉渣兜底泛起,眼前晃过无数破碎的身影,神魂撕裂,失去意识之前,她蓦地看清一张皱巴巴的老脸。

    再度醒来时,师喜子发觉自己躺在冰冷的岩洞内,浑身**,如打摆子般瑟瑟

    发抖,虢昼与虢粒静静注视着自己,目光中厌弃夹杂着讶异。沉默片刻,师喜子喃喃道:“这并非我的本意……是被上族言咒……所逼迫……”她完全记了起来,是“十八盘”猎场副巡守虢娓将其唤出,五体投地拜见虢族长老,而后为言咒驱使,将一截“菩提参”放入药囊,并将此事遗忘。匆匆一瞥,她只看到一张干瘦的老脸,皱纹深深浅浅,如干涸的大地。

    虢族一十九位长老,形貌如师喜子所描述只有一人,那是神通仅次于族长的大长老虢孚甲。孚甲长老所为打破虢族惯例,究竟是事先与暴虎长老达成默契,还是干脆将他粗暴地撇在一旁,眼下无从得知,但这个消息令虢昼心沉谷底,不知该如何是好。

    师喜子心中尚存一丝侥幸,咬着牙道:“魏先生……待怎样处置……我……我……”

    虢昼沉默片刻,道:“那一截‘菩提参’并非天生地长,人力浇灌数百年,剧毒无比,殊难察觉,有心也罢,无意也罢,你这次终究犯下大错,我可以在魏先生跟前求情,但你要给我一个理由,一个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

    师喜子心中腾起一丝希望,受制言咒并非本意这种说辞显然没有说服力,那位飞升上界的魏先生想要什么?她能给出什么?这才是乞命的关键。师喜子搜肠刮肚寻思良久,忽然记起一桩自己都快遗忘的事,脱口道:“我……愿去裂谷之底……”

    虢昼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大裂谷”底渐次收窄收细,乃是一片众所周知的死地,一旦落入其中,五感尽失,销声匿迹,数万载以降,生还者寥寥无几。不过故老相传,裂谷之底能找到几种罕见的宝材,上七族犯下大过之人,每每抱有侥幸,以此赎罪。她深知上族言咒的厉害,师喜子并非罪不可恕,去往裂谷之底寻宝,也足以抵消此番的过错了。

    虢昼斟酌言辞,委婉转述师喜子的意思,魏十七不置可否,只是命虢粒严加看守,暂留她一条性命。虢昼鉴貌辨色,心中

    有数,她叮嘱了虢粒几句,命她小心在意,如无魏先生关照,不可离开“巨人眼”半步,虢粒虽有些不明就里,还是答应下来。

    虢昼与魏十七不过数面之缘,对他的心性手段却印象深刻。天地重关难度,下界飞升之人多半心高气傲,频频受挫,又急于寻求庇护,抱团取暖,“长生寨”成为他们迟早,也是唯一的选择,但魏十七不同,上七族在他眼中无异于“蛛女”之流的下层鬼物,为我所用,则听之任之,心存恶意,则随手打灭,仿佛灵域之主,一视同仁。虢暴虎与屠乘风先后尝到了苦头,这一回轮到大长老虢孚甲,上境大能斗法,哪会顾忌她们这些小虾米的安危,她生怕殃及池鱼,故此叮嘱虢粒无论如何都要躲在“巨人眼”。

    暴风雨前的宁静持续不了多久,这一日,虢娓跨坐一头四爪蜥蜴,藏身于绝壁乱石,小心翼翼探出头去,眯起眼睛窥视“巨人眼”。

    当年暴虎长老铩羽而归,她噤若寒蝉,不敢在他跟前露面,以打探消息为由,悄悄潜回“十八盘”猎场,得知下界妖人业已离开,多半是去往天成石“长生寨”,猎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平静之下暗流涌动,虢昼似乎背叛虢族,与一自称“魏先生”的妖人达成了某种协议,命师喜子驱使“蛛女”,为其采集延寿的芝草,以求互不相扰。

    虢娓能理解虢昼的难处,妖人神通广大,手段强横,连暴虎长老都奈何不了彼辈,区区一介巡守又能怎样?易地而处,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战力悬殊,一切心计都无从说起,要保全自身,保全“十八盘”猎场,只能如此。

    但这正是她的机会,无关对错,只问利害,虢娓被虢昼压了数百年,好不容易看到翻身的希望,之前擅自向族内求援已然得罪了她,既然得罪,那就干脆得罪到底,唯有借长老之手掀翻虢昼,她才能趁势上位。

    大长老虢孚甲正是她处心积虑引来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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