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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猿     仙都txt下载     仙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节 弃星力趋血气

    杜嵬这厢大局已定,契染将白毛尸犼脑后白毛一揪,转瞬化作一根柔韧紧密的缰绳,轻轻一拉转向鸟不渡山,放眼望去,界膜异物顶在前,魔兽魔物退在后,相隔十余丈,似有一条无形的界线,不敢越雷池半步。日头偏西,阴影不断向前蔓延,山脉深处蓦地响起一声低吼,沉闷如雷,震得土石跳动,大地微微颤抖。

    乌藤心头勐一跳,抿唇清啸,命麾下异物速速退后,异变忽起,刹那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一头瘦高巨猴出现在视野中,人立而起,双臂下垂,句偻着后背,双眸燃起两团血气之火,毫不掩饰敌意。彷佛老饕遇上美食,原本俯首听命是的异物竟失去控制,一个个伏低身躯,从四下里围了上去,毛孔中涌出滚滚黑气,化作无数粗壮的触手。

    风沙之中,一道血光稍纵即逝,如长鞭骤然挥出,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异物拦腰中断,生机尽皆湮灭。乌藤大吃一惊,脸色微变,这一鞭如同抽在自己身上,痛彻骨髓,他下意识退后半步,心念急转,眼下第一要务是保全有用之身,这等凌厉手段,绝非他所能抗衡。

    白毛尸犼四蹄踏风,分开中军亲卫迎上前,血气忽然失控,如脱缰的野马狂奔乱跳,几欲破体而出,契染伸手在他后颈一按,镇下血气,下一刻又温顺如绵羊,令他平白出了一身冷汗。风沙铺天盖地向前扑来,契染眸中寒芒闪动,似乎察觉到什么,微露诧异之色。

    又一道血光凭空而作,如闪电划破长空,无声无息噼来,契染抬指一点,血气瞬息溃散于无形,随即跳下白毛尸犼,孤身踏入风沙之中。白毛尸犼进退两难,无人镇压,体内血气又蠢蠢欲动,一时间胸闷气短,只得匆匆往后退去。

    血光一道道急速掠过,尚未近身便化为乌有,丝毫挡不住对方步步逼近,那巨猴似有些急躁,猱身扑上前,爪尖亮点血光,忽分忽合,令人眼花缭乱。契染哪里将这些小伎俩放在眼里,拨动法则之线微微一颤,那巨猴久居鸟不渡山,体内血气浑然一体,被法则之力一按,轰然压倒在地。

    法则碾压之下,巨猴数番挣扎都爬不起身,契染低头审视其高高隆起的后背,鼓起一只血肉之球,光洁无毛,布满青筋与血管,显然并非天生驼背。契染伸手一划,声如裂帛,“刺啦”一声响,皮肉分在两旁,血流如注,滚出一个手足俱全的血人儿,眉眼看上去有几分熟悉,天生灵智,甫一落地,便一咕噜翻身立起,看了契染一眼,面露讶异之色,微一沉吟,朝他拱了拱手。

    契染心念数转,试探道:“可是坏了你的事?”

    那血人儿赧然一笑,扭头朝鸟不渡山深处奔去,契染朝白毛尸犼打了个手势,命其守在山外,举步尾随那血人儿而去。白毛尸犼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迟疑片刻,招呼乌藤、蔡礼佛二将收拢中军亲卫,在山外耐心等候。

    山崖湿滑陡峭,契染随着那血人儿渐行渐高,蜿蜒直上百余丈,钻入树藤后一道罅隙,初极狭才通人,复行百余步豁然开朗,竟是一个空旷的洞穴,无数猴怪倒悬于穹顶,半睡半醒,沉默不语,对闯入者视若不见。

    那血人儿回身看了他一眼,熟门熟路前行片刻,钻入一个丈许高的小洞中,契染驻足等了片刻,举步踏入洞中,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明珠,珠光迷蒙,照得四下里有几分仙气,石桌石椅对石榻,榻上盘坐一人,果不其然正是重元君。血人儿已没入他眉心,一分分消散去,体内血气受地脉干扰,紊乱不堪,他小心翼翼收拢成一团,借地脉之力反复锤炼,去芜存菁,犹如大浪淘沙,留下沉重的金砂。

    魔物打熬肉身,修持血气,终究太够粗糙,重元君顺应深渊根本法则,弃星力,趋血气,很快就找到了适合自身的法门,道行一日千里,与深渊四方之主已相差无多。契染见微知着,约莫猜到他自创的修持之法,另辟蹊径,异想天开,却又丝丝入扣,不亏是收拢三界灵机,一手奠定天庭格局的天帝重元君。

    他立于珠光之下,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重元君将那血人儿彻底炼化,体内动荡的血气平静下来,这才睁开双眼微微一笑,长身而起,与契染见礼。南疆一别已过去许多年,山水相隔,故人重逢,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尽在不言中。

    重元君也不多客套,伸手请他入座坐定,在一方鼓状的岩石上轻轻敲击数下,片刻后,一头猴怪托了石盘石盅入内来,躬身行礼,殷勤奉上琼浆玉液,又人模人样退了出去。契染在他相劝下尝了一口,冰凉甘洌,略有些酒意,据重元君所说此物取自地脉深处,久服有明目清心之效,也算是难得之物。

    契染问起因何不见西华元君与蓝容与,重元君闻言为之叹息,原来当日分别之后各奔东西,三人深入南疆数千里,又掉头向北,连番遭遇魔物偷袭,陷入苦战,最终于乱军中失散,彼此不知下落,再也不曾见过。重元君转战数万里,身负重伤,慌不择路,一头撞入鸟不渡山中,才化险为夷,赢得喘息的时机。

    重元君躲于山中养伤,与一干下层魔物为伍,体内血气饱受地脉干扰,修为有退无进。吃了许多苦头,痛定思痛,他琢磨出一宗取巧的法门,取“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之意,先凝炼出一枚“神魂胎种”,种入魔物体内孵化血人,待到血气掠夺一空,收回血人炼化为己有,以此夺取魔物一身精华。重元君知晓契染出身来历,瞧不上这等取巧的法门,借此机会和盘托出,请他指点一二,有无隐患,可有改进的余地。

    深渊的根本在于血气流动,吞噬侵夺,弱肉强食,重元君此举暗合天意,并无不妥,再加上他身处鸟不渡山,阴差阳错,借地脉之力锤炼血气,血气浑然一体,根基打得极为稳固,来日成就不可限量。契染颔首称可,不吝赞许了几句,令重元君终于放下心来。

第八十五节 死尸吸引秃鹫

    过往的经历虽非资粮,却提供了足够的经验和底气,重元君于一团乱麻中找到了线头,抽丝剥茧,顺理成章,他在鸟不渡山修持多年,已能一次凝炼数枚“神魂胎种”,掠夺血气精元的对象也不再是寻常下层魔物。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随着他道行日深,如巨猴那般血气凝实,仅次于上古凶兽的厉害角色,前后吞噬了七八头之多,鹊巢鸠占,无一失手。

    此番惊动猴怪,牵连到藏身于幕后的重元君,纯属偶然,好在“神魂胎种”夺取巨猴血气已趋于尾声,血人儿业已成形,提早一些收手也无碍,得契染首肯,重元君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用生不如用熟,契染试探着邀请重元君“共襄盛举”,重元君微一犹豫,显然有所心动,细细问起血战的局势,契染没有隐瞒,也不屑为此,他的对手是深渊主宰,他的目标星辰大海,局势虽处不利,胜负却尤为可知,这是一把胜者为王的豪赌,绝不会半死不活。

    有三界之地的情分在,双方坦诚相待,虽然最终反目成仇,但情分毕竟是情分。他们也曾互利互惠,度过一段艰难的岁月,如今于深渊重又聚首,世事变迁,强弱悬殊,契染仍愿意主动伸出手去,给他一个机会。血战是考验,亦是机缘,与广袤无垠的深渊相比,鸟不渡山只是个小池塘,追随强者才能真正一飞冲天。

    重元君心知肚明,对方并没有恶意,然而他若接过契染伸出的手,就意味着从此定下主次之位,除非日后重演一番弥罗宫灵霄殿前刻骨铭心的旧事,否则将永远淹没在他的阴影下。他甘心吗?重元君久久没有答复,契染也没有再问。

    喝过几杯琼浆玉液,契染告辞而去,临别之时,重元君说起他还会在鸟不渡山中逗留一段时日,西华元君与蓝容与散落在外,不知安危,如能相遇,望他看在往日情分上,照应一二。契染微微一笑,没有答允,也没有拒绝,就此飘然而去。

    鸟不渡山外,白毛尸犼等翘首以盼,见契染平安归来,心中顿时大定。杜嵬业已收编降卒,手下兵强马壮,与之相比,中军亲卫少了十余异物,愈发势单力孤,杜嵬一旦起了贰心,大军如潮水,一个浪头就能把他们打灭。蔡礼佛久历血战,深知其中的凶险,忍不住找了个空当,隐晦地向契染进言,契染不置可否,似乎对杜嵬信任有加,令他不无失落。

    鸟不渡山遇袭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小小的插曲,大军很快启程,继续向西进军。忽忽半载光景,大小数十战,有契染压阵,杜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聚拢起一支十万大军,铁血命气温养奇气,自身道行亦水涨船高。然而杂色镇将的潜能亦止步于此,杜嵬没怎么多犹豫,便向契染提议再招揽一员镇将。

    镇将气运以紫青为贵,灰白次之,赤橙黄碧等杂色而下之,血战中不乏正色镇将为首,杂色镇将为辅,统御数十万乃至百万之众的强军,杜嵬终究心存私念,这点小心思却瞒不过契染,他命杜嵬稍稍偏向西北进军,离鸟不渡山越来越远,渐次深入深渊腹地,一路留意气运为紫青灰白的正色镇将,为己方注入新的力量。

    深渊腹地乃血战爆发的核心地带,契染离开鸟不渡山,很快就见识到血战的惨烈,接连数场大战,数万人马殊死拼杀,对方虽是杂色镇将,却毫不逊色于杜嵬,每每须他亲自出手,才能顺利赢下战事。这一切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多意义,继续壮大的瓶颈在于镇将,杜嵬只是草创之初的尝试,能力有限,显然不足以担当重任,他需要更多更强效忠于己的人手,至少得与藏兵汉钟离相匹敌。

    护法不可轻动,契染只能耐心等待机会。

    这一日,大军来到安山谷。安山谷位于鸟不渡山三条支脉间,远离主山千里之遥,不受地脉影响,四下里山陵连绵起伏,隘口数不胜数,乃是赫赫有名的修罗场。之前打探消息,得知安山谷才刚平息一场大战,百万大军在此混战数月,契染赶到这里是为了捡便宜。如同死尸吸引秃鹫,闻讯而来的镇将络绎不绝,多半只有万余人马,如契染坐拥十万之众,已称得上大势力了。

    然而血战之中万事皆有可能,镇将最不惧生死,在他们看来,杜嵬充其量不过是杂色镇将,十万之众在他手中,战力大打折扣,根本无须特别在意。数量终究意味着力量,不在意归不在意,谁都不会主动去招惹,他们的目标是安山谷的残兵败将,但契染并不这么想,他驱使白毛尸犼远远观望,打量镇将头顶气运,寻找着合适的目标。

    兜了一大圈,并未看到正色镇将,契染低头思忖片刻,命杜嵬将大军驻扎于一处隘口外,分出数支精锐偏师,入安山谷收集血气,招纳残兵。

    夕阳西下,晚霞璀璨似锦,待大军安顿下来,契染趁着落日的余晖,独自驰入安山谷。四下里峰峦起伏,多半是草木繁茂的土丘,远不及鸟不渡山险峻,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视野所及,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魔物尸骸,淤血浸润了每一寸土地,死尸之中,还有兵将剩下半口气,断断续续呻吟着,等待死亡的降临。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混战,谁都没有占到便宜,双方两败俱伤,抛下无数死尸。白毛尸犼心痒难忍,安山谷占地广袤,这许多血气血食,若能尽数占为己有,绝不是一个小数目。经历了这些时日的血战,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一根筋直通肚肠,陆续赶来的镇将已接近二十,己方虽算得上人多势众,却也不可触犯众怒,分一杯羹可以,绝不能贪,惹得对方联手针对,得不偿失。

    白毛尸犼载着契染一步步行走于尸山血海,他不知大人在寻找什么,只是没由来觉得紧张,仿佛听到了命运的召唤。

第八十六节 大丈夫能屈能伸

    安山谷被浓郁的血气所笼罩,无人收取,便散逸于天地间,众人迫不及待,趁着天色未暗加紧动作,能多收一点是一点,一时间四下里镇将出没,魔物往来,俱是各自军中一时之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都不敢疏忽大意。

    契染跨白毛尸犼来到安山谷深处,早望见一座尸骸垒成的“京观”,层层叠叠,七手八脚,足有数丈高,血气徘徊如龙蛇,恋栈不去。正观望时,蹄声隆隆而作,一镇将率半百精锐魔物疾驰而来,铁血命气如水纹荡漾,大喝道:“且慢!”

    契染听若不闻,伸手点去,“京观”剧烈颤抖,一具具尸骸四散抛掷,轰然坍塌,血气顿作流云散,那镇将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偏转马首,气势汹汹杀上前。契染头也不回,提起右掌随手拍落,平地起闷雷,法则之力将镇将连同魔物一并砸成肉饼,无一幸免,一道奇气夺路而遁,被他伸手扣住,竟不得脱逃。

    此举只为立威,落在镇将眼中,当知来人不好招惹,连奇气都逃不脱他五指山,战意顿时一落千丈,不约而同退避三舍。契染震慑诸将便于行事,见彼辈甚是知趣,当下拍了拍白毛尸犼,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上前,来到“京观”之旁,低头看了几眼,曲起食指一勾,血肉之中冉冉腾起一员镇将,筋骨寸断,脏腑成泥,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完好,脸面露出森森白骨,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苦苦支撑,不愿回归镇柱。

    但他显然也撑不了多久了。

    回转镇柱意味着经历的一切尽被抹去,这镇将确实与众不同,不单挣扎求生,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并且以无比强韧的意志抗拒镇柱召唤,渴望保有自我。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正是这一点不甘的执念,令契染在“京观”之下找到了他。

    契染驾轻就熟,剖开他溃烂的胸膛,在心尖上种下一道符箓,切断镇将与镇柱的羁绊,随手塞入一团奇气。奇气入体,如甘霖滋润龟裂的土地,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一愈合,那镇将闷哼一声,手脚抽搐,断裂的筋骨续接在一起,如牵线木偶般摇来晃去,一惊一乍。

    约莫过了一炷香光景,那镇将“扑通”一声跌落在尸堆中,慢吞吞爬将起来,扭动头颈甩甩胳膊,活络一下筋骨,抬起一双狭长的凤眼望向契染,微一沉吟,开口道:“某家象兵,兵败于安山谷,多谢援手。不知阁下怎么称呼,有何差遣?”

    他声音低沉,吐字清晰,主意拿得极正,从抗拒镇柱召唤就可见一斑。契染没有把他当杜嵬看待,将前因后果略说几句,要他为自己征战,待血战彻底平息,再放他自由。象兵镇将并没有一口回绝,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心中不无抗拒,但他拜对方所赐,得以从鬼门关捞回来,终须有所回报,血战虽旷日持久,毕竟望得到头,大丈夫能屈能伸,想到这里,象兵二话不说答允了契染的要求。

    没费多少口舌便收下一员镇将,契染心中颇为满意,宁折不弯之人见得多了,像他这般清醒冷静,行事审势从权,实数少见,如他没有看走眼,象兵镇将气运当为正色,与藏兵、汉钟离差相仿佛,日后自然能见分晓。

    夜深沉,每一个进入安山谷的镇将都绷紧了弦,十万之众是不可小觑的力量,但还不足以打消他们的勇气,拘束奇气的手段却令他们万分忌惮,这一夜漫长而难熬,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当深渊的赤日再度升起,安山谷显得空旷而寂寥,近半镇将趁着夜幕遮掩扬长而去,剩下的亦无心逗留,陆续撤出险地,象兵与杜嵬二镇将忽然率军掩杀,咬住落后的人马,风卷残云,流星赶月,打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追击战,诸将无心恋战,乃至于一败涂地,仅以身免。

    主力衔尾追杀,契染在中军亲卫簇拥下徐徐上路,两军相隔百里,巡哨往来其间传递消息,得知己方大获全胜,乌藤与蔡礼佛都有些心动,彼此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血战是镇将的舞台,他们纵有不甘,亦须认清自己有几斤几两,大获全胜的是象兵与杜嵬,没他们什么事,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契将军,看有没有机会捡些便宜。

    孰料血战波诡云谲,危机四伏,才刚离开安山谷,伏兵忽起,数万人马发一声喊,如猛虎下山,暴起伤人,为首一员镇将引动铁血命气,头顶黑光吞吐不定,搅得风云变色,率众奔袭而。蔡礼佛脸色大变,来敌分明蓄谋已久,趁主力远离,批亢捣虚,冲着他们而来。中军只是个空壳,除了数百亲卫,再无可用之兵,没奈何,蔡礼佛只得招呼乌藤匆匆布下防线,迎上对方第一波冲击。

    杂色镇将,半百人马,大可一掌覆灭,但数万之众凝聚铁血命气,得镇将引领,犹如五指握成拳头,不可小觑。契染举目望去,忽然心有所动,视线从那镇将飘过,落在他身后一道身影,窈窕姣好,低眉垂眼,置身于魔物大军,却孑然独立,落落不群。至妙之气化生,先天阴气凝聚,三界十方女仙之首,只道她失散于乱军中,凶多吉少,没想到竟依附镇将,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千军万马呼啸而至,契染以手指地,从左至右一划,地动山摇,土石冉冉升起,大地如潮水向后退去,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宽逾十丈,天堑不可越。那镇将胸有成竹,纵马跃上前,西华元君伸手一指,瑶池天水从虚空中奔涌而出,一泻千里,水桥连接沟壑,化天堑为平地,魔物大军踏落其上,激起无数涟漪,如履坚冰,丝毫不沉。

    西华元君鼓荡体内灵机,倾力施为,仿佛失去所有重量,衣袂飘飘,凌虚蹈空,不经意望去,心中顿时大震。下一刻瑶池天水失去控制,法则笼罩之下,水桥四分五裂,魔物大军如下饺子般跌入峡谷,惨叫声此起彼落,连成一片。

第八十七节 一朝打落凡尘

    千钧一发之际,那镇将大喝一声,胯下骏马腾空跃起,四蹄踏落虚空,如履实地,从峡谷飞身跃出,人马合一,挺起丈八蛇矛,双臂发力捅向契染。西华元君心头一阵刺痛,意识恍惚,身不由己涌身上前,十指捏定瑶池天水,化作七根晶莹剔透的锁链,至柔至刚,符箓生灭,如毒龙出海,缠向契染四肢腰颈。

    西华元君配合天衣无缝,天水锁链只要缠住对方一刹,那镇将便可从容施展手段,发动石破天惊一击。然而在法则之力笼罩下,一切机心都是枉费,契染伸手按落,天水锁链倒卷而回,反噬其主,将西华元君缠作一枚蚕茧,悬于空中不得脱身,那镇将挺矛猛刺一往无前,双臂骤然大震,战栗从心底漾起,瞬息席卷全身,他眼睁睁看着丈八蛇矛寸寸折断,肉身如琉璃四分五裂,生机泯灭,化作一团无知无觉的奇气。

    处心积虑,慎之又慎,竟然败亡在此,真令人不甘!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奇气滚滚向内坍塌,下一刻骤然消失在千里之外。这一招脱身的手段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契染一时不察,未能将奇气截下,心中颇感意外。

    镇将陨灭,大军收不住去势,你推我搡滚入峡谷,折损了近半,契染收去法则之力,撑开的大地再度合拢,将万余魔物埋葬在地底,土石压顶,永世不得翻身。蛇无头不行,没了主心骨,剩余兵将面面相觑,呼啦一声顿作鸟兽散,契染也不阻拦,招手将西华元君摄至跟前,解开天水锁链,凝神望去,只见她孑然伫立,沉默不语,双眸蒙上一层迷雾,全无神采。

    契染心中有所猜测,西华元君八成是被那镇将迷摄心神,浑浑噩噩,如牵线木偶,沦为一具操纵瑶池天水的傀儡。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点在她眉心,西华元君浑身一震,喉咙口咯咯作响,如欲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百般挣扎,终究陷入沉沦。

    契染收回食指,心下了然,那镇将当真好手段,将西华元君神魂抹去大半,只剩一魂一魄,勉强维系一灵不灭,受制于人,不得自主。他虽执掌涅槃法则,跻身深渊上境大能之列,却也拿魂魄损伤无可奈何,仔细琢磨片刻,契染顿觉好奇,那镇将分明被打灭为一团奇气,未见他扣下魂魄,又是如何操纵西华元君的?

    远处欢欣鼓舞,举目望去,但见一道紫光冲天而起,搅动漫天风云,一道蓝光甘居次席,紧随其后,铁血命气鼓荡如潮,十万魔物大军得胜而返,万众一心,气吞山河。紫青气运为贵,可遇不可求,死尸堆里拣了象兵镇将,竟不逊色藏兵,契染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以象兵为首,杜嵬为辅,徐图壮大,待到拉扯起百万大军,纵横捭阖,不虞有失。

    他命乌、蔡二将收拢中军亲卫,主动迎上前,蔡礼佛心中直打鼓,生怕象兵镇将新降,一朝执掌魔物大军,翻脸不认人。他目不转睛盯着对方,揣测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背后,有没有包藏祸心,然而象兵镇将根本没在意,眼中只有契染一人,余者置之不理。

    象兵镇将上前复命,言简意赅,此行追击数百里,灭敌无数,受降二员镇将,收拢数万人马,大获全胜。契染唤了降将上前来,一名余烬,一名苦羯,俱是鹰视狼顾、桀骜不驯之辈,只服帖象兵镇将,对契染不甚恭敬。血战是镇将的舞台,镇将是血战的主角,些许不恭敬,无足挂齿,契染视若无睹,将二将置于象兵麾下,不再过问。

    大军马不停蹄折返安山谷驻扎整编,连番激战,一口气松懈下来,疲惫不堪,需要休整一段时日。契染随意关照了几句,白毛尸犼、乌照、蔡礼佛如聆圣音,指派中军亲卫搬走尸骸,清理出一处僻静山坳,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以防不长眼的魔物打扰契将军清净。

    外有重兵重重把守,契染定下心来,细细探查西华元君,由里到外,一寸一分摸索,终于找到了蛛丝马迹,一缕奇气盘踞肚脐,细若游丝,蜷曲成一团,像一粒小小虫卵,微不可察。那镇将不知是什么来头,神通诡异,操纵西华元君不算,还在她体内留下后手,来日卷土重来,气机相合,仍能将她牢牢握于手中。

    契染拇指食指轻轻一捻,法则之线编织为一根长针,三寸三分,尖端有一小钩,色作淡金,深深刺入西华元君脐下,三下五除二,将那一缕奇气勾将出来,去除后患。奇气离体,慢慢苏醒过来,缠绕在钩针尖端,扭曲缠绕,蠕动如虫,契染心中微微一动,涅槃佛国洞开一隙,将钩针连同奇气一并送入祇树给孤独园,落于大雄宝殿莲座之前,一尊大佛结跏趺坐,脑后光晕之中一十三朵莲台徐徐转动。

    梵音缥缈,枝叶婆娑,大佛摊开右掌,钩针悬于掌心,一缕奇气冉冉升起,映入慧眼之中,诸般奥妙了然于胸。契染感同身受,屈指轻弹,法则之线没入她脐下,操纵所剩一魂一魄,西华元君睁开一双妙目,眸中雾蒙蒙水茫茫,怔怔望着他。

    契染伸手轻抚她的脸庞,微笑道:“三界十方女仙之首,命运多舛,一朝打落凡尘,魂魄不全,永无清醒之日,落得如此下场,可有悔意?”

    西华元君视若不见,听若不闻,神魂没有半天波澜。契染拨动法则之线,左右她一举一动,忽坐忽立,忽行忽止,忽笑忽愁,如臂使指无不如意。与姜夜不同,西华元君并非通灵仙傀儡,无人操纵,充其量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不过仙傀儡不可奢求,能借她之手催动瑶池天水,亦是不小的助力。

    天庭七十二境景,三界灵机所钟,以玄都玉京七宝山为首,瑶池天水次之。瑶池胜境,孤峰撑拄天地间,一池天水不增不减,不溢不竭,至刚至柔,至轻至重,有无穷妙用。契染目视西华元君,心念落处,天水滚滚涌出虚空,化作一条长河,曲折盘旋,奔流如注。

第八十八节 阆苑福地

    情况比契染设想的要糟糕,推动瑶池天水须消耗灵机,而经历这些年涸泽而渔,西华元君体内灵机已所剩无多,支撑不了太久。深渊灵机匮乏,几近于无,一旦耗尽体内积储,血气侵蚀存世之身,即便是“至妙之气化生,先天阴气凝聚”,也撑不了太久。

    摸清了西华元君的底细,契染开始考虑如何解决灵机匮乏一事,当务之急,无非是开源节流罢了。节流好办,开源却颇费思量,深渊血气排斥灵机,无处可觅,却该如何是好?满天星斗熠熠生辉,星光照亮了安山谷,洒落在西华元君身上,清冷如水,迷蒙的眸中闪过一丝神采,稍纵即逝,旋即陷入沉沦。契染心中一动,三界灵机与星力同出一源,深渊亦有星辰投影,只是他不修此道,无法从本源补益一二。

    难道仍要求助于魏天帝吗?若让他得知西华元君落于己手,会不会横生枝节?他有些患得患失,拿不定主意。

    契染思忖良久,又唤出北冥询问一番,心下大抵有了打算,深渊浩瀚无涯,山海绵延不绝,奇珍异宝不计其数,魔物孜孜不倦争夺血气,对灵药仙草不甚重视,一味味试下来,或许有意外之喜。

    修整二十余日,象兵、杜嵬、余烬、苦羯四将率大军启程,离开安山谷,一路向西进军,铁血命气翻滚如潮,所向披靡,声势一时无二。气运以青紫为贵,象兵打出招牌,沿途陆续有镇将率众来投,或千八百,或数万余,良莠不齐,多寡悬殊,象兵镇将尽数收归麾下,兵锋所指,直扑向落日坪而去。

    落日坪幅员辽阔,沃野万里,是上一轮血战中杀戮最盛的修罗场,百余镇将在此混战,旷日持久,死伤无数,血气最终的流动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平息。

    落日坪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象兵镇将并没有长驱直入落日坪,而是驻兵牵机谷,以静制动,耐心等待战机。牵机谷曲折狭窄,不利驻扎大军,象兵镇将原本看中卧龙山,却拗不过契染一意孤行,只能听命行事。余烬、苦羯二镇将嗤之以鼻,怂恿象兵率大军自行其是,象兵镇将并没有多解释,只是命他们听命行事。

    白毛尸犼、乌藤、蔡礼佛率中军亲卫驻守牵机谷外,契染携西华元君入谷,寻找北冥所说的“阆苑福地”。深渊之中洞天小界不知凡几,得以孕育“镇柱”者却为数不多,一旦取走“镇柱”,洞天随之崩塌湮灭,无可挽回,毁一处便少一处。北冥踏遍中原腹地寻找“镇柱”,曾在牵机谷中找到一处“阆苑福地”,灵药宝材不计其数,却不曾孕育“镇柱”,原封不动禁锁而出。此番契染欲寻觅灵药仙草,问起洞天小界,北冥偶然记起往事,指点他到牵机谷碰碰运气。

    时隔多年,也不知有没有人捷足先登,将“阆苑福地”翻个底朝天。

    牵机谷虽曲折狭窄,进出只有一条道,不虞走岔路,契染当先而行,四下里阴森潮湿,终年不见天日,蕨草苔藓长得极其茂盛,连罅隙都填得严严实实,不露分毫。契染随手摘了一根蕨草,凑到鼻下嗅了嗅,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尝着苦涩清凉的味道,心中若有所思。西华元君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如同一具牵线木偶,脐下法则之线操纵她一举一动,毫无主见,不得自主。

    脚步声惊动了蛇虫蜥蜴,陌生的气息令它们惊恐,忙不迭四散逃窜,避之唯恐不及,契染一路来到牵机谷深处,头顶丈许高处有一方凸起的山岩,形同龟背,覆盖了厚厚一层苔藓,绵软如毯。他登上山崖,举袖拂去,将苔藓一扫而空,露出**裸的本来面目,石纹似蛇非蛇,似符非符,粗野狂放,别有一番动人的旨趣。

    时隔多年,沧海桑田,牵机谷中“龟背石”犹在,契染确认无误,伸手按在石上,引动法则之力,打开“阆苑福地”的门户。“龟背石”层层向内塌陷,蓦地现出一个黑暗幽深的洞口,如同恶魔的眼睛,深不见底。

    契染艺高人胆大,举步踏入洞中,身影一晃消失无踪,西华元君毫不犹豫紧随而去,前脚后脚落入一处陌生的洞天内。

    映入眼帘是一片葱翠的野地,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空气中弥漫着甜美的芬芳,生机充斥天地间,风吹草浪,倏忽滑向远方。契染深吸一口气,身心渐次松弛下来,回头望了西华元君一眼,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行当大有收获,不至入宝山而空回。

    契染极目远眺,以慧眼看尽这一处洞天,眸中倒映出沙与土,山与海,天地万物纷至沓来,尽皆收入眼底。神游万仞,心骛八极,转瞬之间契染便望见连绵群山之间,孤峰如剑直刺苍穹,峰顶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幽幽倾泻而下,如泣如诉,浇灌石穴中一根古藤。

    他缓缓合上双眼,数息后睁开,眸中慧光隐去。西华元君举步上前,悄无声息立于他身旁,契染伸手揽住她的腰,脚下现出一朵莲花虚影,下一刻拔地而起,破空而去。

    莲影荡漾,无移时工夫便遁出万里之外,群山起伏如波涛,契染径直落于孤峰之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低头望去,只见一道数尺宽的缝隙,从山顶贯穿山腹,一根古藤缠绕岩石盘旋而上,叶色墨绿,叶脉勾勒出十三块六角,片片竖立,随风颤抖。

    契染携西华元君跃入山腹中,足下莲花托起二人,绕着古藤看了一圈,伸手摘下一枚鲜红的果子,表皮如蛇鳞,触手坚硬,裹得密不透风。

    古藤绵延百丈,根部更是粗如井栏,深深扎入岩石中,与山岩浑然一体,密不可分。契染伸手拍了拍,心下了然,洞天开辟之时,这古藤先天地而生,夺天地造化,日月精华,通灵神物只此一根,恰逢结果成熟,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运数使然。

    须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第八十九节 稳坐钓鱼台

    契染撕去一片果皮的鳞片,露出白嫩多/汁的果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熏熏欲醉。他将果子递给西华元君,元君接过凑到嘴边,抿唇一吸,将果肉汁水涓滴不剩,入口即化,一线凉意从喉头淌入胸腹,旋即化作一道炽热的暖流,熨烫着脏腑筋骨。西华元君鼻中发出低低呻吟,浑身三千六百毛孔尽皆舒张,双颊泛起两团晕红,腰肢仰合,如同醉酒。

    契染推动西华元君炼化灵果药力,暖流聚拢成一团,落于丹田之中,翻来滚去,骚动不安。契染伸手在她小腹一按,法则之力没入其中,搅动暖流急速旋转,降下淅淅沥沥细雨,滋润着干涸的丹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不知过了多久,灵机汩汩泛起,化作一汪春水,西华元君体内气机勃然而作,水涨船高。

    丹田内重起灵机池,这一枚灵果的药力果然不同凡响,契染仰起头细细查看,古藤之上却再没有第二枚果子。记得天庭桃园胜境,种有紫纹缃核蟠桃,九千年一开花,九千年一结果,又九千年才得成熟,吃一口,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这“阆苑福地”中古藤结的“蛇鳞果”药力差相仿佛,却不可多得。一界精华孕育此果,岂是区区蟠桃可比拟,但深渊灵果滋养灵机,药力百不存一,事倍功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契染抬手拍了拍古藤,没有涸泽而渔,留它在山腹中继续夺天地造化,采日月精华,历千百年,或许能再结一果。至于西华元君,服下一枚“蛇鳞果”,丹田内干涸的灵机池有复苏迹象,证明这条路确实行得通,深渊之中多有洞天小界,大不了多费些手脚,一处处找过来。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付出都须回报,山腹内温暖如春,古藤枝叶弥漫清香,契染将西华元君召到跟前,上下打量着她,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眼神迷离无光,如一具沉默温顺的人偶。

    这一刻,契染记起了莫澜,像烈马一样倔强,不知疲倦地索取,令他记忆犹新。伊人香消玉殒,过去了很多年,他孤单已久,压抑已久,满眼尽是魔兽魔物,触目生厌,无从释放暴戾和**,西华元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曾经高高在上的旧识,仅剩一魂一魄的人偶,双重诱惑令他无比心动。因为她的缘故,契染当了一回“昏君”,强命大军停驻牵机谷,亲自找到“阆苑福地”,摘得“蛇鳞果”,助西华元君重开灵机池,确保万无一失,才开始享用她的身体。

    在这具强夺来的躯壳内,藏有魏天帝一缕神念,天长日久,修为渐深,神念与躯壳渐次融为一体,冥冥中羁绊虽在,契染却并非什么分魂分身,天帝早已撒手放他自由,他拥有完整的自我,独一无二的自我,天帝不愿为,不屑为之事,他却肆意妄为,并且乐在其中。

    契染在牵机谷逗留了四天三夜,再度出现在众人跟前时,神清气爽,心情好了许多。中军亲卫被魔物大军重重围困,镇将的威压令他们惶恐不安,尤其是以余烬、苦羯为首,新投靠的一干镇将,唯象兵马首是瞻,对契将军全无恭敬之心,白毛尸犼、乌藤、蔡礼佛等毫不怀疑,只要象兵略加示意,魔物大军就会犯上作乱,将中军亲卫屠戮一空。

    芒刺在背,度日如年,见契染踏出牵机谷,白毛尸犼等长长松了口气,感到由衷庆幸,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白毛尸犼第一个凑上前去,将镇将的异动说了一通,顺便表白忠心,请契将军明鉴,蔡礼佛加油添醋,从旁大敲边鼓,他久历血战,对镇将的心性有所洞察,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令乌藤自愧不如。

    契染对象兵甚是放心,象兵不叛,麾下镇将再蹦跶,也成不了事,翻不了天。这些中军亲卫追随他已久,尤其是白毛尸犼、乌藤、蔡礼佛三将,一旦出乱子绝无活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难怪如此忐忑不安。契染破例说了一句,“杜嵬不敢叛,象兵不会叛,余者不足为虑。”就此住口不言,由他们去猜测领悟。

    蔡礼佛脑筋转得极快,杜嵬、象兵二将是大人亲自降服的,一个不敢,一个不会,定是留下了后手,后来投奔象兵的那些镇将,不过是跳梁小丑,成不了什么气候。想通归想通,但大人可以稳坐钓鱼台,无视潜在的威胁,他们却位卑力弱,保不定什么时候就遭殃,须得及早打算。蔡礼佛思忖再三,壮着胆子提议,眼下中军只有数百亲卫,名存实亡,恳请大人补充精锐兵将,以防不测。

    契染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命杜嵬挑选五千精锐,调入中军充当拱卫。落日坪乃四战之地,随时可能爆发大规模的混战,身边多留些人马,遇到突发状况,也可多些回旋的余地,况且杜嵬留在象兵麾下,时刻提醒他心头扎着一根针,也未必是好事,不如召回来充实中军,一举两得。

    白毛尸犼等对杜嵬镇将并不陌生,可以说在象兵出现之前,他们与杜嵬配合默契,没闹出过什么不愉快,用生不如用熟,中军有他统领再好不过,多一重保障,余烬、苦羯等镇将似被隔绝在外,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杜嵬的调动只是桩小事,象兵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猜想契染逗留牵机谷另有用意,并非出于战事的考虑。好在大军并未久驻于此,数日后便移师前往卧龙山,那里才是象兵看中的驻扎之地,水源充足,视野辽阔,进可攻退可守,占领此山,当得一句“立于不败之地”。然而耽搁了这几天,卧龙山已有人马抢先一步立下营寨,余烬与苦羯脸色阴沉,暗地里狠狠咒骂了几句,骂契染胡乱指挥,错失良机,弄得他们进退两难,不得不啃这块硬骨头。

第九十节 镇将石龙子

    大军陆续来到卧龙山前,巡哨往来穿梭传递消息,象兵得知有人捷足先登,举目望去,但见营寨上空铁血命气汇聚成云,士气正旺,不宜强攻。但对镇将来说,无须体恤麾下魔物生死存亡,血战推动深渊血气流动,胜负尚在其次,但凡有一线胜机,便值得搏上一把。象兵不假思索,命余烬、苦羯二将率军攻打卧龙山,逼一逼对方的底细。

    军令既下,余烬、苦羯并无二话,身先士卒冲杀在前。对方驻兵要地,营寨扎得极其牢固,居高临下一览无余,见两支偏师滚滚来袭,毫不犹豫出寨接战,兵对兵将对将战作一团。双方战力相仿,地利左右战局,余烬、苦羯身边的人马伤亡惨重,很快败下阵来。

    寨门大开,敌军席卷而出,乘胜追击,视野之中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魁梧如山,白发苍苍,身上只披一具轻薄的皮甲,沾满了暗红的血渍。象兵双眉慢慢竖起,一颗心有力地跳动,好巧不巧,占据卧龙山的正是不共戴天的老对头,威名显赫的镇将石龙子。

    祭炼镇柱耗日持久,非一朝一夕之功,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深渊主宰握有镇柱不在少数,却也只能拣强横者悉心祭炼,石龙子镇将与渡空、转轮、大丘、钟离、象兵等齐名,久经祭炼,神通非比寻常,之前在安山谷一场大战,将象兵镇将杀得一败涂地,几近覆灭,此番在卧龙山再度相遇,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象兵不愿轻易言退,催动大军压上前。

    双方在卧龙山脚下展开厮杀,人马虽众,却囿于地势狭窄,摆不开阵势,真正接战的不过数千兵将,石龙子亲自压阵,牢牢把握地利,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不急不躁与象兵耗下去,调动兵力轮番上阵,战事虽惨烈,死伤却始终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象兵的人马像稻草一样成批倒下,石龙子推测用不了多久,对方的士气就会一落千丈,四散溃逃。

    他摊开双手,一根根弯曲手指,苍白的肌肤粗砺如石,骨节僵硬,微微颤抖。待到十指握成拳,麾下大军就可发起最后的总攻,一锤定音,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敌军彻底冲垮。

    象兵远远观战,己方铁血命气如波涛荡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渐渐呈现颓势,反观对方气势如虹,愈战愈勇,阵线不断向前推进,集聚起排山倒海的力量,局势倾覆只在旦夕。他默默推上青铜鬼面,亲率八千精锐兵马,如中流砥柱,等待着逆流而上的一刻。

    千钧一发之际,水声潺潺响彻天地,瑶池天水掀起一道大河,如蛟龙般盘旋于空中,一泻千里,漩涡之中,契染举步踏上卧龙山,距离石龙子镇将不过七八丈之遥。千军万马厮杀声骤然静止,众人身不由己举头望去,瑶池天水映照夕阳,每一滴都晶莹剔透,令人目眩神迷。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石龙子久经血战,如何不晓得这个道理,瞳仁忽张忽缩,抬手一挥,百余亲卫奋不顾身杀上前,刀枪并举,铁血命气连成一片,浑厚凝实,有如实质。契染右手食指中指叉开,虚虚剪去,“刺啦”一声如裂帛,铁血命气应手断裂,一干精锐老兵如遭雷击,骨软筋酥,尽皆栽倒在地,手脚抽搐,蜷缩成大虾公。

    石龙子倒抽一口冷气,隐隐猜到对方来头不小,当是深渊主宰一流的大人物,然则深渊爆发倾天之变,赤日陨落,三皇六王四方之主所剩无几,面前之人眼生得紧,难不成是大变之后才脱颖而出,跻身主宰之列?

    契染顺势收回食指中指,探出拇指重重按出,法则之力掀起惊涛骇浪,朝石龙子当头压去。四下里魔物兵将战战兢兢,兴不起反抗之心,丢盔弃甲,抱头蹲坐在地,石龙子心中一沉,体内奇气生出千百漩涡,皮甲渗出粘稠的淤血,回环勾连,无数血符此隐彼现,熠熠生辉,勾勒出一座具体而微的符阵。

    西方之主樊隗在藏兵洞布下尸山血海大阵,南方之主山涛在南明山布下七十二莲花峰大阵,石龙子没有这么大手笔,处心积虑收罗海量血气,千锤百炼,在皮甲上刻下“通玄血符阵”,保全肉身不失。

    法则之力轰然而至,“通玄血符阵”大放光明,血气氤氲蒸腾,石龙子须发俱张,佝偻起高大的身躯,一步步往后退去,仅仅支撑数息,符阵如雪狮子向火,皮甲化作翻飞的碎片,露出布满伤痕的躯干,纵横交错,无有一寸完好之处。

    石龙子怒吼一声,浑身肌肉块块鼓起,青筋扭曲如小蛇,双臂交叉护于胸前,奇气外放,化作一面齐人高的盾牌,下一刻四分五裂,眼看性命危在旦夕,异变忽起。栽倒于地的百余亲卫炸将开来,血气如渴骥奔泉,卷向石龙子身后,一道血影闪将出来,引动法则之力从旁阻截,千钧一发之际救下石龙子。

    契染微感诧异,举目望去,却见那血影挡在身前,面目依稀,身形颀长,如绝顶一青松,渊渟岳峙,隐隐与天地合而为一,周身血气流动,张开三尺神域,竟是一员上境镇将。深渊镇将,从无一人执拿法则,登临上境,此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契染心生好奇,开口问道:“汝是何人?来自何处?”

    那血影目视契染,不言不语,忽然深吸一口气,方圆百丈魔物兵将尽数爆体而亡,血气为其尽数吞去,气机节节拔高,神域渐次向外扩张。“有趣!”契染低笑一声,重重一脚踏出,涅槃佛国映入现世,菩提古树镇于东南,娑罗双树镇于西北,梵音响彻天地,一尊大佛立于虚空中,抬起右掌徐徐按落。

    狮象搏兔,亦用全力,契染不欲与之多纠缠,引动法则之力,排山倒海般压落,石龙子周身一紧,心知绝无幸免之理,正待自行解脱,那血影忽然探出手去,近在咫尺,猝不及防,深深插入他胸腔,将奇气一举夺去,顷刻间占为己有。

第九十一节 一日纵敌

    卧龙山地势险要,摆不开阵势,契染御瑶池天水孤身闯入重围,看似鲁莽,实则进退自如,只须趁着魔物大军没反应过来,施展雷霆手段一举打灭酋首,驱散铁血命气,便可奠定胜局。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以血气神域抵住涅槃佛国,一时竟僵持不下。

    瑶池天水生生不息,这壁厢契染才生退意,那壁厢镇将便自相残杀。一条胳膊深深插入胸腔,将奇气尽数夺去,变生不测,石龙子低头望着胸口,一脸讶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镇将自称“涂瑞”,乃是初入血战的新手,投奔石龙子听其驱使,借此机会磨砺神通,熟习战法。镇柱孕育镇将耗日持久,最一轮血战都有新手投入其中,如一张白纸,不懂得收拢魔物大军,以战养战,借铁血命气温养奇气,唯有完整经历血战,挟胜果回归镇柱,才能将这些宝贵的经验化为本能,在下一轮血战中占得先机。

    涂瑞并非第一个投靠的新手,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石龙子没有多加提防,麾下每多一员镇将,便多上一分战力,他自恃神通了得,不拘粗细,来者尽皆收下。涂瑞虽是新手,神通却颇为了得,收拢魔物凝聚铁血命气,一学即会,一会即精,统御十万之众绰绰有余,最令石龙子诧异的是,涂瑞头顶气运仅是一道杂色,只不过红得纯正些罢了。

    直到涂瑞横空出世,施出深渊无上域界神通,石龙子才恍然大悟,哪里是什么杂色,分明是一道纯之又纯的血气,深渊根本之色,凌驾于紫青之上。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肉身永固,坚不可摧,被法则之力轻易洞穿,体内奇气掠夺一空,石龙子喉咙口“咯咯”作响,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身躯彻底溃灭,永无重生之日。

    奇气入体,即与本源融为一体,涂瑞稳住阵脚,一道血气冲天而起,抵住大佛压落的右掌,勉强撑了下来。然而这还不够,涂瑞双眸骤然亮起,两团血云缓缓转动,张开大口发出一记无声咆哮,音波笼罩之下,十万魔物大军尽皆匍匐倒地,双手抱头紧紧堵塞耳孔,体内血气齐齐失去控制,翻滚沸腾,成片成片爆体而亡,只剩七八员镇将,单膝跪地苦苦支撑,全然失去了冷静。

    石龙子已死,群龙无首,幸存的魔物魂飞魄散,发一声喊,朝后山蜂拥而逃,慌不择路,滚落悬崖不计其数,兀自一路狂奔,宁可跳崖也不愿止步,生怕被涂瑞一声断喝,夺去辛辛苦苦积攒的血气。

    十万魔物十万血,血气卷起层层狂潮,朝涂瑞倾泻而去,神域犹如一个无底洞,将海量血气一扫而空,法则之力水涨船高,将涅槃佛国一分分逼退。强敌现身,逼得他掀开底牌,涸泽而渔,涂瑞眸中血云越积越厚,又发出第二记无声咆哮,仍是冲着同袍而去,这一回连镇将亦未能幸免于难,纷纷爆体而亡,奇气被血气法则所拦截,不得回转镇柱,尽皆投入涂瑞体内,成为他壮大己身的资粮。

    卧龙山下交战的兵将看得目瞪口呆,局势倾覆只在翻掌间,士气此消彼长,象兵镇将在震骇之余,最先回过神来,奇气搅动铁血命气,一声爆喝,率八千精锐杀入敌阵,如离弦之箭,摧枯拉朽凿了个通透。胜局已定,一场单方面的屠戮拉开序幕,象兵镇将并非加入疯狂的盛宴,他立于卧龙山脚下,仰头望着契染与涂瑞彼此对峙,殊无大获全胜的轻松。

    真正的胜负还没见分晓,不过也快了。

    对方一举一动,契染尽皆看在眼里,心中隐隐有所猜测,深渊赤日先后陨落,上境大能所剩无几,这固然是沉重的打击,但反过来讲也腾出了足够的空位,供后来者一步登天。眼前这镇将如彗星般崛起,若说背后无人扶持,单靠自身之力,便成就渡空未竟之功,简直是一句笑话!若他所料不差,迦耶在万窟洞底取去的奇气,便应在此将身上,凭空造就一上境镇将,当真是好手段,好气魄!

    种种念头闪过脑海,契染心生感慨,同样是奇气,落在自己手中无甚大用,最多不过充当修持的资粮,杯水车薪,直到眼下也未能回复鼎盛之时,没回动手都不得不缩手缩脚,以免伤及根本,得不偿失,涅槃佛国中只剩五座展放的莲台,便是时刻长鸣的警钟。最令他介怀的是,这警钟是远在三界之地的魏天帝提点他,才勉强度过了一场危机,换做是他,明知饮鸩止渴,也不知如何是好。

    迦耶等的就是这一刻吗?眼前的镇将,便是他埋下的一招妙手吗?

    卧龙山魔物大军所剩无几,躲在山坳中悬崖下瑟瑟发抖,对手只剩一人,无有后顾之忧,契染一分分施加压力,大佛手掌继续往下按落,法则之力从四下里合拢,逼得涂瑞镇将收拢血气神域,苦苦支撑。虽得迦耶大力扶持,毕竟踏入上境未久,涂瑞少了千万载的血气积储,久战必失,他清楚自己的斤两,也看清双方的差距,呵呵一笑,脚下闷雷不绝,地动山摇,卧龙山摇摇欲坠,“嘎啦啦”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直通地脉。

    契染双眉一扬,涅槃之力轰然四合,就在血气神域溃散前的一刹,涂瑞镇将化作一道奇气,倏忽钻入地脉,扬长而去,卧龙山在伟力压迫下挤成一团,缝隙死死合拢,却已经慢了一步,未能留下对方。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契染虽有所保留,未尽全力,但被涂瑞从指缝中溜走,心中未免有些不喜,他撤去涅槃佛国,将西华元君召至身旁,打量着扭曲变形的卧龙山,久久没有言语。

    夕阳西下,夜幕铺天盖地笼罩四野,象兵镇将率大军进驻卧龙山,清扫残兵败将,修整营寨,布置防线。喘息未定,他便引了手下镇将前去拜见契染,自余烬、苦羯以降,一个个口称大人,态度恭敬,真心诚意奉其为主。

第九十二节 蝎子尾巴独一份

    虽有波折,结局却不坏,大军顺利进驻卧龙山,军中再也没有不同的声音,上下一心,背地里再也没有杂音,然而这些对契染而言都是旁枝末节,他独坐于月光和星光下,细细回想涂瑞镇将的一举一动,越发肯定他是迦耶一力打造的破局之刃。不同于转轮、阴鄷、阎罗、幽都、郎祭钩等天人出身的深渊主宰,涂瑞镇将的意识受他控制,死心塌地,永不会叛,这是个棘手的对头,上境大能若昼夜偷袭,死缠烂打,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到目前为止,双方敌对争斗须控制一定的限度,迦耶不会轻易出此下策,率先突破底线,这是一柄双刃剑,始作俑者将遭受无比激烈的反噬,没有人承受得起。然则世事每每不尽人意,若涂瑞这等上境镇将源源不绝诞世,形成一支无比强大的力量,他又该何以自处?魏天帝将法则之力、涅槃佛国、莲台护法尽数让渡给自己,是倚重,也是决断,他必须在深渊站稳脚跟,三界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的。

    一丝悲凉涌上心头,契染静静望着山上山下魔物大军,西华元君立于他身后,默默无语。这一刻,他感到无比孤单。孤单是强者的飨宴,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契染幡然醒悟,无关宿命,这是他的必经之途,登顶的道路太过狭窄,只能一人独行,容不下第二人。

    长夜过去,星月隐没,数轮赤日升起,照亮深渊的天空,照亮陌生的卧龙山。滚滚烽烟再起,象兵镇将亲率魔物大军驰入落日坪,沿途布下数道防线,疏而不漏,控摄百里之地,像一把尖刀插入落日坪,抢占先机,引而不发。随着象兵镇将率先进驻落日坪,诸方势力蠢蠢欲动,魔物大军从四方汇聚,不约而同向落日坪挺进,酝酿着一场在所难免的大混战。

    数日后,十鼎镇将率百万之众出现在落日坪,尚未立稳脚跟,便遣使去往卧龙山,求见契染契将军。卧龙山外层层布防,围得水泄不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无有象兵镇将之令,谁都不得任意通行,十鼎镇将的使者被送入大营,由象兵先看上一眼,再行定夺。

    那使者身披黑袍,头戴兜帽,面目笼罩在阴影中,沉默寡言,身处千军万马,却视同等闲,旁的不说,单是这份心性就令人刮目相看。卧龙山下营盘中,篝火熊熊,象兵镇将目视他良久,察觉其体内血气雄浑如山海,绝非等闲之辈,打了个手势命众人退下,亲自上前数步,客客气气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使者“嘿嘿”笑了几声,毫不客气道:“某家姓楼,此番奉命前来拜会,事关重大耽搁不起,速速通禀为好,免得误了大事。”

    只道姓楼,不肯透露根脚,象兵镇将不觉皱起眉头,慎重道:“幸会,楼上使此番孤身前来,可是奉十鼎将军之命?”

    楼枯河有些不耐烦,翻着一双怪眼,按捺下性子道:“十鼎何德何能差遣某家!你等做不了主,只管去问契将军!”话音未落,体内血气一阵翻涌,法则之力喷薄欲出,毫不掩饰威胁之意。

    象兵镇将沉默片刻,亲自引了楼枯河去往卧龙山求见契将军,途中恰逢白毛尸犼,见到楼枯河不禁大感意外,脱口道:“老楼,原来是你,别来无恙?这些年跟了昊皇混,气色看上去不错!”他背后有人撑腰,胆粗气壮,口无遮拦,象兵听者有意,顿时回过神来,楼枯河是奉昊天之命前来拜会契将军,难怪如此嚣张,这么说来,十鼎镇将是听命于昊天了?

    一口叫破底细,楼枯河哼了一声,对白毛尸犼颇有不满,但他是个心直口快的粗人,脑子里少根筋,说什么都是多余,只得勉强抽动脸颊,皮笑肉不笑,算是打了个招呼。白毛尸犼没眼色,上前掀去兜帽,搂住楼枯河的肩膀,热热络络朝里走,扯着嗓门唾沫乱飞,楼枯河早已不是当年的楼枯河,只是在契染眼皮底下,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心中十分恼怒,却又不便翻脸发作。象兵镇将看在眼里,暗觉好笑,白毛尸犼浑浑噩噩,他却深知楼枯河执拿血气法则,绝非等闲之辈,当下默默跟随在后,冷眼旁观,越琢磨越觉得心惊。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楼枯河遭此戏弄侮辱,竟生生隐忍下来,他究竟在忌惮些什么?

    白毛尸犼乃是契染的坐骑,蝎子尾巴独一份,平日里在中军横着走,无人敢多言。楼枯河被他搂着一路长驱直入,踏入营寨,直到契染跟前才松开手,推了他一眼,示意其叩见大人。再度见到契染,恍若隔世,冻土冰原之上一场大战,肉身溃败,记忆犹新,楼枯河深吸一口气,上前拱手见礼,涩然道:“某家楼平等,见过契将军!”

    白毛尸犼“咦”了一声,明明是楼枯河,为何自称楼平等?旋即心生恼怒,这楼枯河不知天高地厚,在大人跟前随便拱了拱手,如此桀骜想干什么?他正待跳将起来呵斥,象兵镇将轻轻咳嗽一声,伸手搭在他肩头拉了一把,目光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白毛尸犼为之一怔,象兵镇将统领百万魔物大军,如臂使指,放到哪里都是厉害角色,听他的总归没错,当下顺势退后数步,瞪大了眼睛静观其变。

    契染踞坐于一方白石,四平八稳,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死灰复燃,枯木逢春,如今你是楼枯河,还是平等王?”

    一言道破天机,如此不留情面,如刀割般锋利,但他只能生受下来。楼枯河不无唏嘘,这些年得昊天扶持,总算重返上境,但比诸从前大为不如,只得自嘲道:“契将军见笑了,平等王虽生犹死,苟延残喘罢了……将军跟前无须相瞒,楼枯河魂飞魄散,只留一具躯壳,幸存于世的是楼平等……”

    白毛尸犼这才回过神来,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回头看了象兵镇将一眼,嘴唇开合,无声地问了一句,象兵脸色凝重,颔首确认,没错,借楼枯河躯壳死而复生,正是深渊三皇六王中的平等王。

第九十三节 王不见王

    平等王自揭老底,契染也不扫他的脸面,挥挥手命众人退下,直截了当问道:“昊皇有何建言?”

    许久未见,契染气机晦暗不明,窥不破虚实,楼平等深知对方心狠手辣,绝不敢倨傲,有一说一,没有半点添油加醋。三江源头一别,如非必要,王不见王,这是昊天与契染心照不宣的默契,托楼平等代为传话,意见不一也有回旋余地,避免当场谈崩下不了台面。按昊天的提议,双方坐拥百万之众,成掎角之势扼守落日坪,互不设防一致对外,打压迦耶一方的势力,瓜分血战的胜利果实。

    时至今日,契染对血战亦有深刻的认知,不到最后关头,深渊主宰不会轻易下场,魔物是血战的主力,镇将是血战的主角,太早介入白白损耗元气,反露出致命破绽。镇将亦有高下之分,以气运论,大抵正色镇将统御数十万之众,杂色镇将统御数万之众,超出己身极限,虽多无益,非分兵无以号令大军,如臂使指。象兵麾下已聚拢起百万之众,余烬、苦羯等镇将不可或缺,十鼎那方亦差相仿佛,合二将之力,虽不能说横扫深渊所向披靡,寻常势力已撼动不了他们分毫。

    昊天亲手祭炼渡空镇柱,对其寄予厚望,阴差阳错折在契染手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此番血战骤然爆发,他先知先觉,将十鼎镇将收归麾下,手握魔物大军,仍觉力量单薄。正色镇将可遇不可求,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十鼎,故此退而求其次,与契染联手。他们本就是天然的盟友,同仇敌忾,此举并不冒失,遣楼平等出使卧龙山,既表明诚意,又展示实力,昊天身旁多一上境大能,堪与北冥护法相提并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境大能终究是上境大能,楼平等虽不及平等王鼎盛之时,执掌一部血气法则却是千真万确,做不得假。合则两利,做生不如做熟,之前与昊天合作还算愉快,契染略加思索,答允了他的建言,双方合力对抗迦耶,才是扬长避短的上策。

    得对方千金一诺,楼平等暗暗松了口气,这才说起迦耶一方的势力,据他暗中打探消息,至少有金翅、太白、明海三员统军百万的镇将听命于迦耶,麾下杂色镇将一时也说不尽。既然答允昊天再度联手,互通有无乃应有之义,契染待楼平等说过三镇将的根脚,又提起涂瑞镇将,虽非正色,胜似正色,上境镇将独此一家,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楼平等闻言神情凝重,他在深渊之底淫浸多年,深知推动镇将登临上境何其不易,昊天、北冥、伏岳三皇早有此议,耗费无数心血,合力推衍数百年,亦只踏出半步,便戛然而止。若契染所言不差,迦耶回归深渊才多少年,就一举突破瓶颈,于上境之中,又开辟一方全新的天地。

    契染见他神情有些异样,似乎心存顾虑,有些畏手畏脚,略加思索,干脆把话挑明,涂瑞横空出世的关键在于深渊主宰陆续陨落,赤日沉沦,空出了诸多的位置,才有涂瑞镇将脱颖而出,趁势执拿法则,登临上境的机会。楼平等略加思索,便知契染所言切中要害,以他的见识,原本也能想明白,只是身在其中患得患失,才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若以三皇六王四方之主计算,深渊一十三轮赤日,业已陨落了北冥、伏岳、地藏、山涛、樊隗、草窠六人,如今才冒出一个涂瑞镇将。俗话说“头难头难”,凡事初下手无不吃力,只要开辟了前途,后续因循旧例,上境镇将络绎不绝,亦非不可能。最令他担心的是,涂瑞入世并未升起一轮赤日,这意味着他并非走正途炼化本命血气,是否仍受赤日之数的限制,尚未可知,三五个还好,咬咬牙还撑得下来,若是冒出一堆上境镇将,便是昊皇亦只能主动退避三舍。

    涂瑞出世的消息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切身利害,楼平等不敢耽搁,辞别契染匆匆而去。一客不烦二主,契染命象兵镇将与白毛尸犼仍送他一程,记起之前的鲁莽失礼,白毛尸犼默不吱声,尴尬了一路,直到目送楼平等远去,才长长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象兵镇将一眼,没头没脑道:“楼枯河他……不是,那个平……平……他会不会记恨在心?”

    象兵镇将淡淡道:“若是楼枯河,便是记恨也无妨,若是平等王,岂会费心记恨你这小小魔兽。”

    虽然是无可辩驳的大实话,听了终究不大舒服,白毛尸犼哼哼几声,不敢反唇相讥,生怕得罪了象兵没好果子吃。象兵沉默片刻,悠悠道:“你只须一门心思抱紧将军的大腿,这一轮血战定可安然度过,毋庸担惊受怕,平等王……嘿嘿,未必有你的好命……”

    “这还用你说!”白毛尸犼朝他翻了个大白眼,旋即回过神来,心里有些美滋滋,象兵这话说得酸不溜秋,莫不是有些羡慕嫉妒恨?

    象兵镇将没有回转卧龙山,与白毛尸犼分道扬镳,领了十余亲兵驰归大营,余烬、苦羯等一干镇将苦候多时,纷纷迎上前来,拥着象兵回到营帐坐定,问起十鼎镇将遣使通问的用意。象兵镇将也不讳言,说一半留一半,只道十鼎欲与己方结盟联手,合力对付金翅、太白、明海三将,瓜分血战最终胜果。

    众将彼此使了个眼色,并不感到意外,之前卧龙山一战,契将军大显神威,将石龙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欲仙欲死,有他坐镇中军,区区金翅、太白、明海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第二个石龙子罢了!象兵镇将却没他们这么乐观,契将军孤身奇袭卧龙山,侥幸得手,可一不可再,若非石龙子太过托大,自恃神勇了得,大军又囿于地形,没摆开阵势,铁血命气一旦连成一片,固若金汤,单枪匹马能顶什么用!这一战的内情,想必如长了翅膀飞遍落日坪,没有谁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第九十四节 兵对兵将对将

    十鼎镇将得了准信,转向卧龙山西百里外的鹿鸣坳,驻扎下大军,层层布防,与象兵镇将遥相呼应。单凭一军之力,尚不足以控制太大地盘,二军成掎角之势,收拢主力握成拳头,遣强军插入落日坪,犹如螃蟹的两只大螯,钳制要害之地,进可攻退可守,隐隐连成一气。

    落日坪外的土丘之上,涂瑞镇将懒洋洋地躺在草窠中,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眯起眼睛打瞌睡。草茎嚼烂了有种苦涩的滋味,唾液从舌下汩汩泛起,回甘绵长,齿颊生香,像茶叶那样让人上瘾。阳光穿过柏木茂盛的枝叶,投下五彩斑斓的光影,照在他年轻、充满活力的脸上,轻风撩动凌乱的黑发,有一点发痒,涂瑞搔搔额头,“噗”地一声吐去草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观海镇将右手紧握丈八蛇矛,如一张紧绷的弓,目不转睛眺望落日坪,任凭耳畔风声嘹亮,一颗心直往下沉,默默推衍了百十回,纵然给他百万魔物大军,如臂使指,无惧生死,亦十有九败。他揉了揉脸庞,长叹一声,遗憾道:“打不过,象兵与十鼎俱是久经血战的老手……打不过……”

    涂瑞镇将颇有些意外,抬起中指搔了搔眉心,道:“打不过?”

    观海镇将皱起眉头盘算良久,迟疑道:“须得金翅、太白、明海三将挥军同进,才能打破掎角之势,长驱直入,只是……”

    涂瑞镇将坐起身来,居高临下,目光投向落日下的落日坪,二军摆在明面上的兵力,看上去并不多,但象兵据卧龙山,十鼎据鹿鸣坳,主力引而不发,随时都能投入沙场,百万大军混战,他不懂,观海是个中老手,他说须得金翅、太白、明海三将挥军同进,八成错不了,哪怕少一人都悬。不过观海千算万算,始终没有算上真正的大敌,象兵背后的契染,十鼎背后的昊天。

    他轻笑道:“莫要忘了,安山谷外一败涂地,是折在谁手上!”

    观海镇将浑身一颤,奇气回归镇柱,孕育七七四十九日,重新显化入世,他只知自己被强敌打灭,侥幸逃出生天,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隐约觉得,那一战输去了珍贵的东西,心有千种不甘,万种不愿,一路兜兜转转摸到落日坪,遇上涂瑞镇将,被他三言两语说服,以奇气衍化当日败亡一战的始末,这才幡然醒悟,恍若隔世。

    那一战,他输去了西华元君。

    沉默许久,观海镇将涩然道:“千军万马厮杀,铁血命气纵横决荡,落日坪多此一人,少此一人,又有何分别?须知蚁多咬死象……”

    涂瑞镇将哂笑道:“那人的厉害,你只见了冰山一角,他若倾力施为,嘿嘿,一剑能挡百万兵夸张了点,打个对折多半不在话下。”

    观海镇将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禁为之咋舌,吹尽狂沙始到金,血战之中,统御百万魔物大军又能有几人?以一己之力对抗千军万马,就算打个对折,也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然而这还没完,涂瑞接下来的话更是沉重一击,“背靠大树好乘凉,象兵只是一介傀儡,隐于幕后的主使,你算是见识过了,十鼎背后也有人,深渊三皇之首的昊天,听说过吧?”

    观海镇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道:“昊……昊……昊皇?”他心中阵阵发慌,若昊皇插手落日坪战事,就算金翅、太白、明海三将齐至又如何?虽说蚁多咬死象,十龙十象也抵不过昊皇一根手指!

    涂瑞镇将伸手点了点他,嘻嘻笑道:“莫急,莫慌,莫怕,咱们也不是孤家寡人,背后也有大神撑腰!”

    观海镇将定了定神,勉强道:“不知是哪位大神?”

    涂瑞镇将扳着手指道:“不止一位,待我算算,嗯,转轮,阴鄷,阎罗,幽都,郎祭钩,一二三四五,够不够?有没有点信心?”

    骤然听到这些深渊主宰的名头,观海镇将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愣了半晌才道:“昊皇是深渊最早得道的主宰,道行深不可测,只怕没有必胜的把握……”

    涂瑞镇将赞许道:“不错,有点见识,北冥伏岳联手方可与昊天相抗衡,可惜二人业已陨落,转轮勉强能算半个北冥,比起昊天来差远了,剩下的加起来也不顶事,不过咱们还有深渊意志坐镇,昊天不敢轻举妄动。”

    观海镇将听到“深渊意志”四字,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深悔自己上了贼船,再也没有退出的可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涂瑞镇将满意地点点头,宽慰道:“咱们这边有金翅、太白、明海三支大军,兵对兵,将对将,赢面极大,落日坪是对方葬身之地,跟着我不会有错!”

    观海镇将只得报以苦笑,血战之中什么都会发生,谁都不敢轻易言胜,昊皇要对付他如屠一狗,如今他只期望运气能站在自己一边,不至于连奇气都逃不脱,死无葬身之地。

    正寻思之际,大地颤抖,身后隐约响起隆隆蹄声,观海镇将扭头望去,只见天地尽头浮现一道黑线,千军万马扑入视野,急速逼近。涂瑞镇将长身而起,以手遮额眺望片刻,喃喃自语道:“看上去是太白率麾下大军及时赶来……”

    观海镇将心中一紧,忙出言道:“只得太白镇将一支人马,敌众我寡,若象兵与十鼎杀出落日坪迎战,又当如何是好?”话音未落,卧龙山与鹿鸣坳的兵马同时发动,如涓涓细流,一支支有条不紊离开驻地,很快汇拢成两支洪流,毫不犹豫冲入落日坪。

    涂瑞镇将摊开双手道:“行军打仗指望不上我,太白如此大张旗鼓,想来有十分把握。”

    观海镇将眼皮一个劲直跳,苦笑道:“涂将军,你我所立的土山,恰好是二军必争的高地,此刻不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涂瑞镇将看了他一眼,奇怪道:“走?去哪里?高处一览无遗,正要留在此地观战,才能看个真切!”

第九十五节 中流砥柱

    血战推动血气流动,一旦聚拢起百万魔物大军,前往四战之地决一死战,乃大势所趋,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强行避战只会导致大军四分五裂。这一轮血战背后是深渊意志一力推动,爆发快而猛烈,短时间内便有五员镇将先后脱颖而出,在血气召唤下驰往落日坪,酝酿又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幸存下来的镇将才有资格笑到最后,与深渊主宰一同分享最终的胜果。

    眼下的局势一目了然,象兵与十鼎审时度势,趁太白镇将长途奔袭,尚未站稳脚跟,率精锐主动出击,要将其重创于落日坪外,先胜一局。双方兵锋交汇之处,正是涂瑞与观海二将立足的土山,眼看大军前后夹击,山呼海啸,观海咽了口唾沫,深感自身渺小如蝼蚁,正胆战心惊之际,涂瑞镇将双手捏了个法诀,一按一掀,脚下土山冉冉拔起一座高台,方圆数丈,四壁陡峭如削,血气法则笼罩之下,与天地浑然一体,坚不可摧。

    余烬镇将一马当先冲上土山,占据制高点,迎面一座土台挡住视野,心中顿觉恼火,不假思索,挺起大枪人马合一,狠狠捅了上去。一声闷响,双臂巨震,余烬浑身骨节尽皆错位,翻身落地,胯下马匹哀鸣一声,化作一团奇气没入体内。他头昏脑涨爬将起来,仰头看了一眼,泪眼模糊,隐隐望见土山之上有二员镇将,举目望向远方,根本没注意脚下蚍蜉撼树,一时间暗自庆幸。

    麾下兵将堪堪赶到,见他赤手空拳立于土台下,模样有些狼狈,不禁为之愕然。余烬镇将眼珠一转,抬手握拳往胸口重重一捶,喷出一团奇气,化作一匹桀骜不驯的“踢雪乌骓”,翻身上马,驰入人堆里,绕过土台席卷而去。

    三支人马狠狠撞在一起,围绕土山展开殊死厮杀,沸反盈天,铁血命气掀起一**浪潮,百余息后,象兵、十鼎、太白三镇将率本部精锐加入乱战,土山顷刻间夷为平地,只留下一座突兀的高台,如中流砥柱,屹立不倒。魔物兵将死伤无数,淤血浸润每一寸土地,尸骸残缺不全,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涂瑞镇将岔开双腿,大马金刀坐在石块上,右手捏下颌,左手拍大腿,看得津津有味,这就是血战,铁血命气将千万人的力量凝聚在一处,每一次冲撞都惊天动地,他若深陷其中,便是耗到灯枯油尽,满打满算,也不过屠灭十万之众。

    十万大军是个坎,超过这一界限,战力成倍提升,非寻常手段所能撼动。

    血雨腥风充斥天地,魔物如同卷入磨盘,死伤无数,涂瑞镇将高踞土台之上,好整以暇,坐山观虎斗,观海镇将却有些胆战心惊。眼下大军激战正酣,没人留意他们,一旦分出胜负,象兵与十鼎腾出手来招呼他们,区区一座土台又能顶多久?涂瑞或许还有机会一走了之,他留下死无葬身之地。

    正忐忑间,虚空之中忽然响起一阵水声,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仿佛前世今生再度重逢,观海镇将蓦地转过头,却见一道长河蜿蜒盘旋,如蛟龙破空,下一刻瑶池天水垂落土台,契染踏浪而出。观海镇将眼梢瞥见西华元君的身影,心中打了个咯噔,恍惚间有些失神,涂瑞镇将皱起眉头,伸手将他拉到身后,血气神域冲天而起,法则之力掀起滔天巨浪,倾力出手。

    一声梵音悠悠响起,刹那间淹没千军万马的厮杀声,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一座大佛现于虚空,脑后光晕明灭,双手捏定说法印,拇指食指间捏定一缕纯青色的焚天之火。涂瑞镇将心中猛一沉,他万万没料到契染来得果决,下手如此凌厉,一瞬便将他逼到绝境。

    契染有打灭镇将,收拢奇气之能,不能任他放手施为,涂瑞镇将双眉倒竖,右臂猛地探出,指尖亮起一点耀眼的血光,焚身以火,刹那间燃起熊熊烈焰,火焰冲天而起,勾勒出迦耶的轮廓,与大佛劈面对峙,气机扶摇直上,丝毫不落下风。

    三军厮杀骤然静止,深渊的天空风云突变,半幅佛光荡漾,半幅血云密布,观海镇将躲在涂瑞身后噤若寒蝉,法则与法则碰撞侵蚀,沾染上一星半点余威,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他嘴里泛起苦涩的滋味,西华元君落入对方之手,奇货可居,终其一生也难以夺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观海镇将心中懊悔无以言语。

    契染毫不犹豫催动神通,大佛轻轻松开手,焚天之火从指间飘出,几乎与此同时,迦耶伸手点出,一滴精血投入火中,虚空漾起层层涟漪,蓦地张开一团幽深晦暗的黑洞,吞噬天地万物,乃至一切光热。若任其急速扩张,落日坪无人幸免于难,迦耶以太白镇将一军换象兵、十鼎麾下百万兵马,这买卖怎么算都不亏,契染暗暗叹息,却是落入对方彀中,平白又折去一分气力。

    大佛双手一合,眉心肉珠射出一道佛光,淹没于黑洞之中,虚空渐次合拢,一场破灭大劫消散于无形。迦耶深深望了契染一眼,身形骤然溃散,涂瑞镇将不堪重负,一条右臂炸将开来,身躯往后倒去,嘴角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苦笑,血气神域滚滚收拢,将观海镇将一并卷入其中,化作一抹血影,瞬息万里,消失在视野之外。

    契染独立于土台之上,举袖拂过天地,厮杀声再度响彻云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三军咬在一起,混战一团。涛声依旧,西华元君裹挟瑶池天水,悄然落于他身后,眼帘低垂,默不吱声,不听也不看。杀戮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在象兵与十鼎猛力夹击之下,太白镇将渐露颓势,兵败如山倒,一溃千里。

    昊天遣十鼎镇将倾力出击,死伤惨重,倒是没有半分留手,此外再无动静,或许在他心目中,除非迦耶亲至,否则不值得他耗费气力。契染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可奈何,微微叹息道:“迦耶好大的手笔,算计分毫不差……”

第九十六节 有心算无心

    算计须付出足够的代价,太白镇将一败涂地,铁血命气被打得粉碎,兵将四散溃逃,象兵与十鼎趁机掩杀,才追出百里,远处又出现两支大军,从左右缓缓逼近,成夹击之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太白镇将率残部扬长而去,追兵远远止步于阵前,血犹未冷,士气却有所低落。及时赶到接应败军的二员镇将,一名金翅,一名明海,数十万先头部队徐徐/向前压进,给与对手莫大的压力。

    象兵镇将见势不可为,收拢兵力布下防线,铁血命气连成一片,固若金汤,十鼎镇将却不甘就此收手,跃跃欲试,兵马往来穿梭,频频试探对方的底细。落日坪方向黑压压一片,千军万马不断驰来,金翅与明海并不打算仓促交战,稍稍展示兵力,压住对方的气势,旋即缓缓向后退避。十鼎镇将见敌方守得滴水不漏,数番试探都损兵折将,也就不再起多余的念头,目送对方撤离战场,渐去渐远。

    确认敌军不战而退,象兵与十鼎才各自回转驻地,途径太白镇将溃败之地,土台依旧矗立不倒,其上却空无一人。余烬似乎记起了什么,力贯双臂,抖动大枪拦腰砸去,无人护持,土台承受不住巨力,轰然坍塌,砸了他一头一脸。余烬愣了半晌,吐去嘴里的尘土,喃喃咒骂了几句,引着本部人马奔驰而去。

    象兵镇将回转大营坐定,寻思了半晌,深觉今日一战赢得蹊跷,太白镇将并非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为何长驱直入,孤军挺进落日坪?明明身后有金翅与明海二镇将接应,如此急迫毫无必要,除非他奉命舍身为饵,布下陷阱引己方入彀……身为一军主将,胜不骄败不馁是最起码的为将之道,但胜负的关键究竟落在哪里,不可不察,象兵镇将事后复盘,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象兵镇将也不是两眼一抹黑,他命麾下加意防范,不得懈怠,自个儿趁着夜色去往卧龙山,诚心诚意像契染讨教。契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土台之上的交手大致说了几句,象兵镇将皱起眉头,推测太白镇将旨在诱敌,涂瑞镇将才是这一战的胜负手,若非被契将军抢先逼退,己方就算吞下诱饵,也难逃罟网之厄。

    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象兵镇将难以想象,深渊意志借涂瑞镇将之手施展血气神通,将己方兵力拦腰截断,金翅与明海趁机反扑,局势倾覆只在翻掌间。阴差阳错躲过一劫,他意志坚定,吃一堑长一智,略加思索,便有了应对之策,当下朝契染拱手致谢,告辞而去。

    契染目送他消失在营寨外,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涂瑞谋划之计,几乎是当日他在安山谷外阻截观海的翻版,手笔之大,出乎意料之外。涂瑞虽是镇将出身,因人成事,却自有性情,非是听命于人的傀儡,他拖着观海观战,正要他亲眼目睹,一报还一报,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

    涂瑞一番算计,没料到契染决然出手,坏了他的好事。然而他没有算到的事,只怕迦耶是算到了,纵然没有重创象兵、十鼎二军,借这一道神通试探契染的底细,耗去他大半元气,也算是达到了部分目的,待到血战临近尾声,深渊主宰倾巢出动,迦耶只须拖住昊天,便可稳稳立于不败之地。契染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不受控制微微颤抖,之前炼化奇气铢积寸累所得,尽数赔了出去,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才能回复鼎盛之时。

    他思忖片刻,命中军亲卫守护在外,回转营帐闭关修持,手头握有足够多的奇气,不虞资粮匮乏,大战在即,能炼化多少是多少,聊胜于无。

    落日坪外万里之遥,涂瑞镇将踉踉跄跄跌出虚空,一头栽倒在地,就地十八滚,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半晌爬不起来。观海镇将更惨,干脆演了一出“胸口碎大石”的戏码,筋骨寸断,脏腑破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镇将肉身乃奇气衍化,寻常重伤不至毙命,不知过了多久,观海镇将悠悠醒转,小心翼翼活动下手脚,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闷哼一声。涂瑞镇将靠坐在一株古树下,齐肩少了一条胳膊,神情却满不在乎,招呼道:“醒了?活着就好!”

    观海镇将挣扎了几下,浑身使不上劲,勉强扭过头望了他一眼,大吃一惊,脱口道:“胳膊……你的胳膊……”镇将肉身乃奇气衍化,激战之下纵有缺失,奇气一转即可回复如初,为何他竟如此狼狈?

    涂瑞镇将咧嘴笑道:“找不回来,也长不出来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以为那一道神通不须付出代价!”半真半假,含糊搪塞了几句,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涂瑞得迦耶倾力扶持,执拿法则,顺利成就上境,肉身经血气洗炼,内外浑然一体,坚不可摧,却也因此不得回转镇柱,从头孕育存世之躯。为了施展那一道神通,他付出巨大的代价,永远舍去一条右臂,从指到肩,筋骨血肉,尽数化为乌有,再也找不回来。

    观海镇将怔了片刻,喃喃道:“这代价……也真够惨重的……”

    涂瑞镇将扭头望向空荡荡的右臂,叹息道:“怎么不是呢!没想到,那厮竟如此棘手,如此了得……你运气好,居然能从他手下逃出生天……”

    观海镇将苦笑道:“侥幸罢了,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说了几句闲话,涂瑞镇将似有些倦怠,缓缓合上双眼,闭目养神。过了片刻,他低低道:“恢复得如何?能不能走了?”

    观海镇将憋了一口气,体内奇气炸开无数漩涡,运转百余息,伤势渐次痊愈,他勉强吸了口气,双臂支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觉得天旋地转,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又喘息良久,力量如源泉涌出,观海镇将咬紧牙关站稳脚跟,瓮声瓮气道:“还好,幸无大碍……”

    涂瑞镇将睁开眼,指了指西南方向,道:“那就回去,我们跟大军会合,从头来过,与对方再斗上一回!”

第九十七节 三军不可夺其帅

    夜幕笼罩落日坪,星月交辉,卧龙山与鹿鸣坳灯火通明,兵将枕戈待旦,犹未从白日的亢奋中平息下来。百万大军,真正投入厮杀的不过小半,然而胜利是如此酣畅淋漓,虽未能尽兴,血气血食堆积如山,亦足够上下享用好几日了。不过象兵与十鼎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多留一个心眼,提防敌军出其不意夜袭,张弛之余,外松内紧,暗中将营盘守得如铁桶一般。

    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欢喜有人忧,太白镇将收拢败军,焦头烂额,亲力亲为,统共才不过二三十万人马,士气低落,如同一盘散沙。白日里激战虽然惨烈,前后不过个把时辰,大军断不至屠戮一空,兵将死伤之余,大半作流云散,被对方趁乱掳去,赚得盆满钵满。太白镇将心情极其恶劣,正咬牙切齿之际,一心腹偏将在帐外求见,没好气唤进来一问,却是金翅与明海遣使来请,前往大军驻地议事。

    太白镇将实在没什么心情掺和,皱起眉头思忖片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血战绵延不绝,日后终须依仗二将照应,没奈何,只得收拾起心情走上一遭。

    金翅与明海率大军停驻于落日坪外百里之遥的离辰山,太白镇将在一干心腹铁卫的簇拥下,快马加鞭奔驰而去,一路上他也想通了,既然有求于人,什么傲气矜持脸面都要剥得干干净净,拿不出对等的回报,人家凭什么帮你?姿态放得低,说不定看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份上,伸手拉上一把,总不见得翘起冷屁股,别人会拿热脸来贴!

    一行人匆匆赶到离辰山,令太白镇将意外的是,金翅与明海并未拿捏托大,双双出迎,给足他面子。三将寒暄一二,并肩踏入行营,行至中军营帐前,金翅唤来一亲兵入内通禀,太白镇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三军不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什么人居然骑到他们头上了?

    金翅镇将轻轻咳嗽一声,明海镇将会意,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营帐之内乃是涂祥涂将军,奉转**人之命前来监军,涂将军神通广大,执拿血气法则,登临上境,非寻常镇将可比。太白镇将心脏顿时漏跳了半拍,脸色微变,似乎察觉到他心绪激荡,金翅镇将扭头望了他一眼,目光中不无告诫。

    营帐内隐隐有个声音说了句什么,含糊不清,片刻后,那亲兵出帐相请,三将彼此对视一眼,金翅镇将大步上前,当先踏入营帐内。太白镇将紧随其后,探头张望了一眼,只见那位涂祥涂将军岔开双腿,大马金刀居中踞坐,左手按在腿上,右手捏住下颌,嘴角带着淡淡笑意,漫不经心打量着他们。

    金翅镇将躬身见礼,恭恭敬敬道:“属下金翅见过涂将军!”

    涂祥镇将挥挥手道:“免礼,军中无须客套……”话音未落,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金翅镇将脸色有些难看,眉心纠结成一团,霍地转过身,却见守在帐外亲兵匆匆奔入,张口结舌道:“外面……又……又来了一位涂将军!”

    金翅镇将心中一凛,呵斥道:“胡说,哪里有第二位涂将军!”

    那亲兵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是……是……那人与涂将军一般无二,只是……少了一条右臂……”

    金翅镇将下意识望了涂将军一眼,却见他缓缓站起身,神情中既欢喜,又迷惘,还夹杂着些许如释重负,心知来人有异,顿了顿不再开口。太白与明海对视一眼,二人以金翅马首是瞻,默默站在他身后,静观其变。

    涂祥镇将定了定神,快步上前,与金翅、太白、明海三将擦身而过,径直步出营帐,迫不及待放眼望去,一轮明月悬于夜空,月光与星光照亮了营盘,魔物大军尽被惊动,将四下里围得水泄不通。千军万马之中,涂瑞镇将张开血气神域,如入无人之境,头顶一道血光冲天而起,身后还跟着条讪讪瑟瑟的小尾巴,身前七尺,身后八尺,无人敢越雷池半步。

    金翅镇将下意识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来人俨然是又一涂将军,面目体态,举止神情一般无二,唯一差别是少了一条右臂,空荡荡看上去有些狼狈。他心中蓦地转过一个念头,成就上境何其艰难,眼前竟同时出现两位上境镇将,莫不成二人是同一镇柱中孕育而生,好比孪生兄弟?

    四目遥遥相接,瞳孔中映出彼此的身影,仿佛亲眼看到另一个自己,营帐前涂祥将军霍然失神,痴痴立于原地,目不转睛盯着对方,良久才幡然醒悟,身不由己迎上前。魔物大军一阵骚动,刀枪并举齐声呼喝,犹如一条铁血大河,将这对牛郎织女生生隔开,涂瑞镇将抬起左臂轻轻按下,十余道血气如藤蔓彼此缠绕,渡空而去,架起一座连接彼此的“鹊桥”。呐喊声戛然而止,虎视眈眈的目光转为温柔,无数魔物翘首以盼,似乎在渴望着什么,期盼着什么。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是,“鹊桥”越过魔物大军垂落彼岸,未等涂祥镇将有所举动,涂瑞镇将已迫不及待腾身飞起,在万众瞩目之下,沿着交缠的血气横掠百丈,与涂将军撞个满怀,合而为一。金翅、太白、明海三将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他们近在咫尺,看得无比真切,涂瑞镇将分明是把涂将军“吞入”体内,从头到脚,水乳/交融,吃人不吐骨头,血肉精元尽皆化为己有,连残缺的右臂也随之“长”了出来。

    金翅镇将打了个寒颤,率先反应过来,急忙上前躬身见礼道:“属下金翅见过涂将军!”

    涂瑞镇将咧嘴一笑,挥挥手道:“免礼,军中无须客套……”他回过神,朝观海镇将招招手,魔物大军豁然分在两旁,观海镇将身躯僵硬,一步步踩在棉花堆里,战战兢兢踏上前去,浑身上下如芒刺在背。

第九十八节 本是同根生

    涂祥晚于涂瑞觉醒,先入世为主,后入世为辅,为奴,为药,涂瑞与契染对撼一道神通,折去右臂只是表象,本源受损,元气大伤,故此甫一会面,便迫不及待吞噬涂祥,将其一身血气精元尽数占为己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然则涂瑞若不趁他入世尚浅,意识单纯,抢先一步将其压制,待到主辅倒置,强弱悬殊,被吞噬的就是他自己了。

    身躯恢复如初,伤势稳定下来,朝着好转的方向转变,涂瑞镇将心中稍定,踏入营帐内坐定,观海镇将立于他左手,浑浑噩噩,云里雾里,不知他为何摇身一变,成为三军说一不二的主帅。对观海来说,金翅、太白、明海都是统帅百万魔物大军的大人物,平日里可望不可即,如今一个个屈居人下,恭敬有加,没有半点怨言,令他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落日坪风雨欲来,一场混战在所难免,推动血气流动是深渊的意志,任谁都不能违逆。涂瑞镇将随意问了几句,将战事委托三将处置,何时打,怎么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只要看到胜果,这也是深渊之底的意思。金翅镇将闻言松了口气,他最担心涂将军借着监军的名义指手画脚,胡乱出主意,既然对方如此开明,他也甘心受其驱使,拼上老命做一场。

    但丑话须说在前头,金翅镇将斟酌言辞,请监军大人许个准信,象兵与十鼎背后亦有人撑腰,大军交战,他自然不退半步,万一上境大能插手战事,还要请他出面抵挡。涂瑞镇将微一踌躇,答允他上境大能出手,自有人出面抵挡,大军可酌情审势,退避一二,无须拿性命去填无底洞。

    象兵与十鼎背后之人,金翅镇将心中隐隐有数,深渊的上境大能屈指可数,两派彼此对峙,水火不容,即将到来的落日坪一战,便是他们意志的体现。得到涂将军许诺,他放下心中一块石头,不再耽搁对方歇息,引了太白、明海二将告辞而去。营帐中只剩二人,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终于远去,观海镇将常常松了口气,他已将自己卖给涂瑞镇将,死心塌地,反倒没那么多忌惮,反倒是金翅、太白、明海三将令他如坐针毡。这是来自上位镇将的压制,同处一帐,他倍感压力。

    涂瑞镇将沉吟片刻,命观海镇将去军中挑选一些精锐老卒,人数也不须太多,分作两队,充当他身旁的亲卫,对大军来说,百八十老卒只是九牛一毛,金翅与明海不会在意,反而乐见其成,这表明监军大人俯下身子把自己当成自己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深渊主宰,深渊主宰向来独来独往,最多指派心腹将领,绝不会与下层魔物打交道。

    有个接地气的监军是好事,金翅与明海大开方便之门,很快就选出两队亲卫,每队五十人,各由一名牙将统领,直接听命于观海镇将,驻扎于中军营帐外,轮番守卫戒备。涂瑞镇将在账内潜心养伤,并不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奇气运转周天之数,伤势虽大有好转,却始终未能恢复鼎盛之时,为此他颇有些苦恼。

    不过他猜想,契染也有同样的困惑,所以下一次两军交锋,金翅镇将担心的上境大能,十有**会是昊天。深渊三皇之首,最初得到的上境大能,涂瑞镇将琢磨来琢磨去,确信自己不是昊天的对手,提起右手食指,牵引血气,临空勾勒出一道繁复的血符,一气呵成,神完气足。血符漂浮于空中,熠熠生辉,他仰头欣赏片刻,自己都觉得满意,这才抿唇轻轻一吹,目送其渐次淡去,消散于无形。

    涂瑞镇将依约送出讯息,至于转**人会如何处置,就不是他所能预料的了。

    大军休整数日后,拔寨起营,有条不紊开进落日坪。金翅镇将早有预感,这一战若按惯例布阵,步步为营,层层推进,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他决定改变战法,打对手一个出其不意。

    视野尽头黑压压一片,敌军先头部队如潮水般进入落日坪,摆下一个“陷兵阵”,金翅与明海居中调度,气运冲天而起,一为淡紫,一为天青,数十万大军三面布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象兵镇将熟视良久,传令余烬、苦羯率本部精锐前去试探,他则亲领大军向左翼运动,摆出一副强攻的态势。与此同时,十鼎镇将亦调度人马逼向右翼,与象兵遥相呼应,一旦时机成熟,便同时进兵,左右夹击。

    镇将头顶气运,以奇气约束铁血命气,牵一发而动全身,金翅与明海坐镇“陷兵阵”,无所遁形,象兵与十鼎亦如黑夜中的火炬,进退一目了然。双方的布置都落在明面上,谁都瞒不过对方,也做不了假。

    余烬、苦羯各率一支偏师杀进落日坪腹地,铁血命气连成一气,如潮水拍打礁石,长驱直入,狠狠撞向敌阵。双方甫一接触,二将便察觉不对劲,犹如一拳打在棉花堆里,浑不受力,然则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个劲向前重逢。下一刻“陷兵阵”蓦地分在两旁,犹如猛兽张开巨口,露出锋利的獠牙,从两边包抄合围,这是最常见的变阵,不过余烬、苦羯手下兵马虽不足十万,却是以一当十的精锐,陷入重围并不慌乱,跟随主将一路厮杀,很快凿穿敌阵,搅得敌军阵脚大乱。

    象兵与十鼎心有灵犀,源源不绝投入兵力,从左右两翼夹击,余烬、苦羯二将趁机杀个回马枪,纵横决荡,杀敌无数。交战不过一个时辰,“陷兵阵”腹背受敌,乱成一锅粥,铁血命气被打得支离破碎,大军如俎上鱼肉,毫无还手余地。象兵镇将目睹战况呈现一边倒的架势,没由来心中一紧,按说双方战力在伯仲之间,敌军何至于如此不济?

    身处沙场,千军万马簇拥之中,反应难免慢上半拍,正当象兵镇将起疑之际,却听霹雳一声震响,一支强军从“陷兵阵”后冲出,狂飙突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向十鼎镇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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