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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约阿希姆全文阅读

作者:天空之承     万岁约阿希姆txt下载     万岁约阿希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太平洋风云(1)

    一艘自由轮满载着睡意蒙眈、宿醒初醒的水兵,横靠上美**舰“诺思安普敦号”舰舷时发出当当的声响,有一位矮胖的上校穿着一身雪白制服,一个箭步跳出来,跨上舷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艘重型巡洋舰系在一个浮筒上,在珍珠港内,随着港外涌进的涨潮漂动着,灰色的舰身和大炮被初升的太阳蒙上一层粉红色。当自由轮噗噗噗地向停泊在西海湾中那些驱逐舰驶去时,上校从陡直的舷梯爬到舰上,对军旗和军官敬礼。

    “我请求准许登舰。”

    “同意,长官。”

    “我叫维克多。亨利。”

    值班军官的眼睛睁圆了。穿着浆得笔挺的。钉着镀金钮扣的白军服,戴着白手套,腋下夹着长望远镜,这位满脸朝气的海军少尉已经够直挺挺的了,可他如今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哦,是,长官。我这就去通知希克曼上校,长官传令兵!”

    “先不用打搅他。他不知道我来,我先到甲板上走走。”

    “长官,我知道他醒着呢。”

    “那好吧。”

    亨利顺着前甲板向前走去,那里已经有穿粗蓝布工作服的作业队在走动了,他们正忙着躲闪光脚的甲板水兵冲洗甲板时水龙带里喷出来的水。脚底下铁甲板踩上去很舒服。海港里的和风带有刺鼻的气味,闻起来也很舒服。这正是帕格。亨利熟悉的世界,由庞大的战舰、强有力的机械设备、活跃的青年水兵、重炮和大海所组成的井井有条的世界。长期在外游历之后,他终于回家来了。但他一看到舰首右舷外面的悲惨景象,兴致就淡下去了。海港水面上浮着一层黑黑的油,凸出在水面上的是翻了身的“犹他号”战列舰的有条纹的红色船底,就凭这令人厌恶的象征,表明了整个太平洋舰队的奇耻大辱。在这片被炸成一片废墟的战列舰停泊区中,美国战列舰“加利福尼亚号”搁浅在帕格望不见的海底淤泥里,这原是他到夏威夷来要统率的战舰,如今水已淹到大炮那里,在遭到这场灾难的十天之后还在冒烟。

    “诺思安普敦号”当然不能和“加利福尼亚号”相比。它是一艘按条约规定造成的巡洋舰,长度跟“加利福尼亚号”差不多,达六百英尺,但宽度只有它的一半,吨位只及它的四分之一,主炮较小,舰身较薄,对鱼雷的抵抗力要差得多。可是,亨利海军上校在岸上长期工作之后,这艘战舰在他看来却显得很大。他站在飘扬着的蓝色舰首旗和锚链近旁,回头望着炮塔、三脚桅杆和一重重凸出在阳光中的桥楼,简直有点信不过他自己。这条战舰比起他最后当过舰长的那艘驱逐舰来,不知要大多少倍。当战列舰的舰长一直是他的梦想;但接到“加利福尼亚号”的委任总不象是十分真实的,而到头来,还是被一场灾难从他手中攫走了。他曾经在重型巡洋舰上服役过,但是当舰长毕竟是另一回事。

    矮胖的舷梯传令兵看上去不过十三岁左右,他快步前来敬了个礼。总的说来,这伙水兵都显得特别年轻。有两个年轻人神气活现地戴着海军少校的镀金领章,帕格乍看之下,还当他们是中尉呢。他们肯定没象他那样苦干了十五年才戴上这两道半金杠!战争时期给人的好处就是提升快。

    “亨利上校,长官,希克曼上校向您致意,长官。他正在洗淋浴,马上就完。他说他舱里有您的信件,是从‘加利福尼亚号’陆上办事处转来的,他邀请您去吃早餐,长官,请随我来。”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级别?”

    “长官,我叫蒂尔顿,我是帆缆下士,长官!”他干净利落、热心地回答了即将上任的舰长。

    “蒂尔顿,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长官。”

    岁月催人老;而其他人呢,每一个看上去都年轻得要命。

    舰长的舱房有一点皇家气派,有一个菲律宾侍者,雪白的上衣、褐色的圆面孔、黑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我叫阿里蒙,长官。”他把信件递给亨利上校的时候,那笑眯眯的、机灵的目光,端庄地把头一点的姿势,显示出对自己身份的自豪超过对上司的奉承。“希克曼上校马上就出来。长官,要咖啡?还是桔子汁?”

    宽敞的外舱、侍者、漂亮的蓝皮家具和象是皇室用的书桌都使帕格。亨利扬扬自得。这个顶呱呱的舰长职位很快就要属于他,这些特权享有的东西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按捺不住这种心情。向上爬了多长的路啊!有许多新的负担,却无额外的钱,他心里暗想,一边翻着那一扎函件。其中有一封是罗达写来的。一看到妻子的笔迹(这曾经是多大的喜悦啊),他那得意的劲儿就泄掉了,恰象“犹他号”船底朝天的情景给他重新漫步甲板之乐蒙上了一层阴影一样。在一阵孤寂难过的波动当中,他撕开了那粉红色信封,一边看信,一边喝着咖啡,那是和一只镶有海军标记的银奶壶放在银茶盘上一起端上来的。亲爱的帕格我此刻刚发了份电报给你,要收回那封荒谬愚蠢的信。收音机里仍在叽里呱啦地播着关于珍珠港的可怕消息。我今生今世心里还没这么七上八下过。这些黄皮肤的小猴子多么可怕啊!我知道我们会把他们消灭干净的,但我这时有一个儿子在潜艇上,另一个在俯冲轰炸机上,而你,天知道此时此刻正在什么地方。我祈求上苍,但愿“加利福尼亚号”没有被击中。而最要不得的是,我竟在短短六天之前写给你那封糟糕透顶、不可原谅的信!如果我能在你看信之前就把它收回,那叫我付出任何代价都愿意。我究竟干嘛要写那封信呢?我当初真是莫名其妙地昏了头。

    我再也不要求离婚了,如果你不怪我行为不检点,而且仍真心要我的话。随你怎么办都可以,但不要责怪或怨恨巴穆。柯比。他是个非常正派的人,这我想你也知道。

    帕格,我这一阵真寂寞得要命,并且我说不准,也许我正进入更年期什么的但我几个月来情绪变化得十分厉害,老是忽高忽低的。我的心情非常不宁。我真的认为身体不太好。现在我感到就象是一个罪犯在等待判决一样,想来我要等收到你下一封信后才能睡得安稳。

    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我爱你,而且始终爱着你。有了这感情就可以继续下去,不是吗?我的心乱极了。我要等你有了回音,才能再写下去。

    不过有一点得说说娜塔丽的母亲不到半小时前打过电话给我。她都快急疯了。奇怪的是,我们竟从来没见过面,也没讲过话!她有好几个星期不曾得到她女儿的消息了。最后的消息是娜塔丽和婴孩在十五日飞回罗马。后来怎样了呢?时刻表肯定都给打乱了,而如果我们要和德国、意大利交战,那怎么办呢?拜伦一定急得要发疯了。我从来没为这件事反对过他,我指的是他娶了一个犹太姑娘,但是这却凭添了不少危险,使情况复杂多了!让我们祷告上帝保佑她无论如何能脱身出来。

    杰斯特罗太太的声音听上去挺悦耳,没任何外国口音,地地道道是个纽约人!要是你得到娜塔丽的消息,务必打个电报给那可怜的女人,这可是桩好事啊。

    唉,帕格,我们终于卷入战争啦!我们的整个世界崩溃了。你坚强得象座岩石,我可不行。原谅我吧,可能我们还会破镜重圆呢。

    一心爱你的罗十二月七日这封信看了并不使人安心,他想,不过倒十足是罗达的风格。关于他儿媳妇的那一节加重了帕格的心病。他明知道她陷入了困境,但又把它置之脑后,因为他自己心事重重,何况对她也爱莫能助。他处身的世界崩溃了,他的私生活也崩溃了。他只能过一日算一日,逆来顺受。

    “喂月里蒙对你招待得好吗?欢迎你登舰!”一位高个于军官,长着一头浓密的金色的直头发,下巴下面有象青蛙那样鼓起的袋袋,肚子被皮带勒成两堆突出的肉,由内舱匆匆出来,一边扣着烫得笔挺的卡其衬衫。他们握了手。“吃点东西吗?”

    阿里蒙把早点和闪闪发亮的刀叉一起放在雪白的亚麻桌布上,这比维克多。亨利几个月来吃过的东西要强得多:半只鲜菠萝,热面包,热气腾腾的咖啡和一盘有火腿、菠菜、融化的干酪的丰盛的炒蛋。帕格为了打破沉默,先开口说他有意简化了一般的礼仪,就这样跑上船来,因为听说“诺思安普敦号”也许马上要跟一支航空母舰特混舰队出发,去增援威克岛。如果希克曼想在开船前交卸舰长的职务,他愿意从命。

    “好极啦!我非常高兴你来报到。就快打仗了。我不愿这时候离舰,但是我得动个小手术,已经推迟很久了,并且早就超过换班的时间了。”希克曼那张和蔼可亲的大脸显出了忧伤的纹路。“实在不瞒你,亨利,我和老婆有纠纷哩。事情出在十月里。华盛顿某个在军部里坐办公室的忘八蛋”他那厚实的双肩丧气地耷拉了下来。“真他妈的。结婚二十九年了,她呢,已做了三个孙子的奶奶了,还干出这等事来!可是露丝还是挺漂亮,你明白吗?我发誓,露丝的身材还活象个歌舞女郎。倒有一半的时间撇下她一个人过哦,那就成问题啦!这种事你是知道的。”

    帕格心想,以前他经常听到这种诉苦;这是海军里最最司空见惯的不幸,然而在这种不幸落到他自己头上之前,他一点也无法想象它能给人带来多大的痛苦。希克曼或其他人怎么能这样随便讲出来?关于这种事情,他自己就无法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来,对牧师不能说,对精神病医生不能说,对上帝作祷告时也不能说,更不要说对一个陌生人讲起了。他很感激希克曼这时转过他那双金鱼眼来瞧着他,忧伤地咧着嘴说:“得了,让它见鬼去吧!我听说你在柏林和莫斯科都担任过职务,是吗?真是少有的怪事。”

    “我跟着第一个《租借法案》使团去过莫斯科,那是个短期的特殊使命。在柏林我担任过海军武官。”

    “想必很有劲,那儿闹得天翻地覆啦!”

    “可我来接管‘诺思安普敦号’啦。”

    希克曼听了维克多。亨利用尖刻的语调表示不迷恋几年来的岸上生活,机警地眨眨眼睛。“好,我倒是要说,亨利,这是条很好的军舰,舰上人员也都挺能干,只是舰队这样大扩充,都快把我们累死了。我们这些天来一直在干该死的教练舰干的事。”希克曼从舱壁的电话架上拿起正在响铃的电话。“暧,海尔赛的专用汽艇靠上来了。”他把咖啡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戴上他的包金边的帽子,急急地抓起一条黑领带。

    帕格大吃一惊。“诺思安普敦号”是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的旗舰,他是统帅海尔赛的屏护舰队的。应该是斯普鲁恩斯去拜访海尔赛,而不应该倒过来。希克曼整着领带和帽子,说道:“别客气,吃完你的早点吧。今天上午我们就能开始办交接工作了。我的文书军士长已把航海日记与其他记录都整理好了。,我们刚巧列出了一个项目清单。最近到的文件都登记好了,移交报告也准备好了。这些登记簿你随时可以过目。”

    “海尔赛常上船来吗?”

    “有史以来第一次。”希克曼眼睛瞪得大大的,递给帕格一个文件夹。“看来要有重大行动。你或许还要看一下这些文件。从威克岛侦听来不少消息。”

    透过舷窗,帕格能够听到海尔赛登舰的哨子声。他把这些薄薄的文件粗粗看了一下,因为罗达而感到的痛苦渐渐消失了。只消看一眼、摸一下舰队的通信,这些复印得很模糊的文件所含有的战争电波马上激起了他生命的活力。希克曼很快又回来了,说道:“就是那个老头儿。他象是为什么事疯狂得要命呢。我们去办公舱吧!”

    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制服的年轻文书军士们,把无懈可击的清单、账簿和轮机操作记录都摊在维克多。亨利面前,让这位头发灰白的长官睁大了眼检查。将军的副官来电话时,两位舰长正专心审阅那些记录。他说斯普鲁恩斯的舰队司令部要求维克多。亨利上校到场。希克曼看上去有点困惑,仅仅把这句话转告他的来访者。“要我带你去那儿吗,亨利?”

    “我认得路。”

    “想得出是怎么回事吗?”

    “没一点影子。”

    希克曼搔搔头皮。“你认识斯普鲁恩斯吗?”

    “有一点儿认得,是在作战学院里认识的。”“”你看能在我们出击前替换我吗?我们接到通知,七十二小时内出发。“

    “我打算如此。”

    “好极了。”希克曼紧握他的手说,“我们得谈谈关于这艘船的稳定性的事情,有不少问题呢。”

    “喂,帕格,”海尔赛说。

    粗眉毛下面是那熟悉的坚韧不拔,狡猾的目光,但是眉毛灰白了,双目下陷了。他已经不是比利。海尔赛“昌西号”驱逐舰上那个暴躁的舰长了。他是领章上有三颗银星的太平洋舰队空军司令威廉。弗。海尔赛海军中将。海尔赛的肚子松垂了下来,他那曾经是浓密的褐色头发灰白了,散乱着。随着年事增长脸上有了雀斑和皱纹。但是方方的下巴、咧着嘴淡淡一笑时机灵的样子、他伸出手来划曲线似的姿势和那紧紧的一握,都还是老样子。“你那位妻子好吗?”

    “谢谢,将军,罗达很好。”

    海尔赛朝着雷蒙德。斯普鲁恩斯转过身去,后者站在他身边,双手放在屁股上,正在细细打量桌上的太平洋航海图。斯普鲁恩斯年纪稍微轻一些,然而岁月留下的痕迹却要少得多,可能是因为他生活习惯严格的缘故。他气色挺好,皮肤上没有斑点,头发很多,只有一点灰白。自从帕格跟随他去视察作战学院以来,他看上去一点都没变。海尔赛有句名言,他不信任不喝酒不抽烟的人。斯普鲁恩斯两样都不碰,但他们是互相信得过的老朋友。帕格在海上服役的初期,斯普鲁恩斯已经在海尔赛的驱逐舰队里任级别较低的舰长了。

    “你也知道,雷,在当时舰队里所有的海军少尉中,就数这家伙的新娘最漂亮了。”海尔赛刚抽罢一支烟,接连着又点起一支,他的手有点颤抖。“见过她吗?”

    斯普鲁恩斯摇摇头,眼光严肃而冷漠。“亨利上校,你在作战学院里搞过威克岛战役问题,是吗?”

    “是的,长官。”

    “想想看,雷,你为什么要在一九三六年就研究威克岛问题呢?”海尔赛说。“威克岛那时只有灌木丛和黑脚信天翁。”

    斯普鲁恩斯留神地瞧着维克多。亨利,后者大声说:“将军,目的是试验一下战术原则,假设‘橙色’已控制海域,距离很远,敌方的空军有地面基地。”

    “听上去熟悉吗?”斯普鲁恩斯对海尔赛说。

    “哦,见鬼,很久以前演习的一次沙盘说明什么呢?”

    “一样的距离。一样的舰艇和飞机的战术技术性能。”

    “原则也一样象是发现敌人,歼灭敌人。”海尔赛的下巴翘了起来。帕格很熟悉这副样子。“你听到过正在澳大利亚流传的笑话吗?他们说很快这两种黄种人日本人和美国人就会在太平洋上真的开战。”

    “这句双关语不错。”斯普鲁恩斯把两脚规向航海图一指说。“可是到威克岛有二千多英里路程,比尔。我们应该说,明天就出击,这不太可能,但是”

    “让我打断你的话。如果我们需要,我们就得干!”

    “即使如此,看看会发生什么吧。”

    两位将军伏在航海图上。帕格很快地猜测到,增援威克岛的工作已在进行之中。“列克星敦号”和“萨拉托加号”航空母舰以及支援他们的舰艇已经向西驶去,一艘要搞掉在威克岛南面的马绍尔群岛的空军基地,另一艘要去增援海军陆战队并攻击它所碰到的任何日本海军。但是海尔赛的“企业号”奉命开往离威克岛不到一半路的一个停泊地,在那里它能掩护夏威夷群岛。他要老远赶去。他争论说夏威夷已有陆军航空部队作战斗警戒,日本舰队决不敢再一次偷袭;还争论说航空母舰一起出动,大大地增强了它们的力量;并说假如日本人竟然向夏威夷迂回冲来,他可以及时赶回予以截击。

    帕格意识到一九三六年的沙盘演习是有预见性的。在那次演习中,在日本人偷袭马尼拉之后,威克岛上的海军陆战队就受到了围攻。太平洋舰队于是驶去救援他们,迫使日本主力参战。但任务没完成。“橙色”空军把“蓝色”打得掉头逃跑。演习裁判员裁判说,由于天气不好,飞行员缺乏经验以及对日本防空和飞机方面的力量估计不足,“蓝色”航空母舰没有摧毁敌人在岛上的机场。

    斯普鲁恩斯标出一个个距离、时间和危险所在的记号,海尔赛忍不住叫起来;“耶稣基督啊,杰克逊将军哪,雷,这些我都知道。我要一些论据扔给太平洋舰队总司令,这样我自己就能甩开膀子干啦!”

    斯普鲁恩斯把两脚规放在航海图上,耸了耸肩。“我疑心整个作战会取消。”

    “取消?见鬼!为什么?那些海军陆战队正出色地坚持着呢!”

    帕格完全赞同海尔赛的话,他插进来说,当他自己乘泛美飞剪型客机由马尼拉飞到夏威夷时,就在威克岛受到了炮击。

    “哦,什么?你在那儿吗?”海尔赛转过来,生气地看着他。“你看到些什么?他们运气如何?”

    帕格描述了海军陆战队的防御工事,说他认为他们可以坚持抵抗几个星期。他提到了他为海军陆战队司令官带给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那封信,并且引用了那位上校在珊瑚地下掩蔽部里临别时说的话:“我们的结局大概是不得不到铁丝网后面吃鱼和米饭去,不过至少我们能叫那些兔崽子花点力气来夺得这块地方。”

    “听见没有,雷?”海尔赛用瘦骨磷磷、长着灰色汗毛的拳头敲着桌子。“难道你不认为我们有光荣的责任去援助和支持他们吗?哼,发回的报道上除了威克岛上英雄外,什么都不提!‘多打发些日本人来啊!’我从来没听到过有比这更鼓舞人心的。”

    “我十分怀疑是否真有消息从威克岛来。都是新闻界的玩意儿。”斯普鲁恩斯说,“亨利,你在马尼拉驻扎过吗?”

    “我从苏联来,路过马尼拉,将军。我是《租借法案》使团的海军顾问。”

    “什么?俄国?”海尔赛打趣地用两个手指戳了维克多。亨利一下。“啊,这就对了!我听人说起过你,帕格,和总统有交情,我却不知道所有这些都讲的是谁!哦,老穆斯。本顿告诉我说你乘了美国轰炸机在柏林上空兜风。嘿,你真的去了吗?”

    “将军,我是个观察员。我多半观察到自己会害怕到何等地步。”

    海尔赛搓了搓下巴,看上去一副调皮相。“你是登舰来接替山姆。希克曼的,是吗?”

    “是的,将军。”

    “愿不愿换个工作,跟我在一起,管作战处?”

    维克多。亨利争辩道:“我已接到命令了,将军。”

    “命令可以更改的嘛。”

    从驱逐舰上相处的日子起,帕格就十分了解这个人。海尔赛少校给了他第一张海上服役“优秀”合格的成绩单。一旦比尔。海尔赛负责舰队战斗行动他早晚总会这样做的,他总是热衷于追求荣誉,不惜一战他很信赖部下,所以他的作战处军官能够决定重大战役的进程,这是一种诱惑;比起帕格已推辞掉的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参谋的委任来,这诱惑要大得多。

    可是维克多。亨利对于作大人物的跟班感到厌倦了,对于重要问题担负无名责任也厌倦了。“诺思安普敦号”倒是意味着回到往日直截了当的事业阶梯上来:海上眼役,岸上间歇,更多的海上服役;最后获得舰队的指挥权,大有希望达到海军将级军衔。“诺思安普敦号”就是那海上指挥大权的顶顶重要的最末一级。他将在战斗中放八英寸口径大炮。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炮手。

    可是,当面回绝海尔赛海军中将的做法不太好。帕格犹豫不决,不知怎么应付才好。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正拿着两脚规俯身在航海图上,这时说道:“比尔,这不是一个中校的职位吗?”

    海尔赛转过身朝着他;“不应该是这样,这跟正在扩充的作战处不相称!我会很快改变这情况的。”

    斯普鲁恩斯随口一句话使帕格。亨利摆脱了困境。他甚至不必开口。海尔赛细细打量了帕格一下,拿起他的帽子。“好吧,我要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去了。雷,我是打算要赢得那场争论的。准备明天出发。能看见你太好了,帕格。你保养得很好。”他刷地伸出多节的手。“还打网球吗?”

    “有机会就打,将军。”

    “还是每天早上看圣经,晚上看莎士比亚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至少我还是尽力这么做。”

    “你那么规矩地过日子可使我扫兴。”

    “啊,我现在喝酒、抽烟都很厉害。”

    “真是这样吗?”海尔赛咧着嘴笑了。“这倒是个进步。”

    斯普鲁恩斯说:“我要上岸去,比尔。”

    “好,走吧。你呢,帕格?想去海滨吗?”

    “啊,要是可以的话,那就谢谢了,将军。”

    在后甲板上,他把给希克曼的信交给舰上值日军官,然后下了梯子,到豪华的黑色汽艇上去。他不和将军们坐在一起。汽艇象渡船一样穿过尽是恶臭的油和舰艇残骸的水面。自从日本人发动进攻以来,海港就被弄脏了。在舰队的登陆处停着一辆灰色的海军雪佛莱轿车,三星旗飘扬在前挡板上面。一个穿军装的直挺挺的海军陆战队员开了门。“哦,先生们,”海尔赛说,“有谁要搭我的车?”

    斯普鲁恩斯摇摇头。

    “谢谢,将军,”维克多。亨利说。“我要到我儿子的住处去。”

    “你儿子住哪儿?在雪佛莱汽车开走时,斯普鲁恩斯问。

    “珍珠市上面的山里,长官。”

    “我们走去,好吗?”

    “有五里路呢,将军。”

    “你时间紧吗?”

    “啊,不,长官。”

    斯普鲁恩斯大踏步穿过铿锵作响的海军造船厂。帕格为了在晚上尽量忘掉罗达,这一个星期酒喝得很厉害,因此得费劲才跟上他。他们开始爬一条穿过青山的柏油路。尽管斯普鲁恩斯的卡其衬衫被汗弄黑了,他的步子并没放慢。他不说话,但并不是因为喘不过气来。这个年纪更大的人反倒呼吸均匀,帕格自己却喘着粗气,相形之下,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在上坡路上转了一个弯儿,俯视基地的宽阔全景:船码头、起重机、驱逐舰与潜艇的停泊地以及支离破碎得可怕的、下沉了一半的战列舰、焚毁的飞机和变黑了的、只剩下屋架的飞机库。

    斯普鲁恩斯说:“景色真美。”

    “太好了,将军。”将军的脸转了过来。冷静的大眼睛闪出赞同的神色。“我原来打算在‘诺思安普敦号’上过这一天的,长官,”既然他们在谈话了,帕格便喘着气讲:“可是海尔赛将军想要明天就出发,我想我最好还是去拿我的东西。”

    “嗯,我想不会那么着急吧。”斯普鲁恩斯用折叠好的一方白手帕擦了擦汗湿的额头。

    他说,威克岛那么遥远而又暴露在外,象这样的位置以及海军目前的虚弱,差不多排除了一场战斗的可能性。十二月七日以后,吉美尔将军毫无疑问要挽回面子。他赶在总统撤他职之前下令救援。然而,舰队在等待新的太平洋舰队总司令,临时指挥官派伊中将也另有打算。放弃这次援救任务可能会引起一场大争论,双方都有很好的道理,但斯普鲁恩斯怀疑,这些海军陆战队就象作战学院演习时那些事实上不存在的士兵一样,命中注定将在俘虏营度过战争年代。

    斯普鲁恩斯的语气象在作战学院里一样平静,走路的步子快得使维克多。亨利的心脏剧烈跳动,他说十二月七日改变了太平洋上力量的对比。美国已被解除了一半武装。力量的对比在于十艘或十一艘航空母舰对三艘,十艘作好战斗准备的战列舰对一艘也没有,而且谁都不知道敌方的重兵布置在哪儿。日本人已经显示了出色的战斗和后勤能力。他们把世界上最最好的舰艇、飞机和战斗人员亮了出来。菲律宾群岛、东南亚和东印度群岛都可能被他们弄到手。英国人把兵力铺得大开,力量显得单薄。就在此刻,海军简直没有什么可干的,除非搞些“打了就跑”的袭击来提高战斗技能,同时使日本人心神不安。但是海军得通过日本飞机航程以外的那些组成弧圈形的岛屿,不惜任何代价保持一条从夏威夷到澳大利亚的战线。新的航空母舰和战列舰要及时加入舰队。从夏威夷和澳大利亚出发,他们将由东面和南面开始反击日本。然而这需要一年或更长的时间。同时得把澳大利亚守住,因为这是白种人的大陆。如果非白种人占领了,可能会触发一场摧毁文明的世界革命。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作了这一耸人听闻的评论后,便默不作声了。

    他们穿过高高的、带着甜丝丝气味的绿色甘蔗林,顶着越来越火辣辣的烈日,在鸟儿的安闲歌声中艰难地爬上坡。

    “前途悲观啊,将军。”维克多。亨利大胆地说。

    “倒不见得,我认为日本成不了大事。薄弱的工业基础,物资供应无法维持长期斗争。有一阵她会闹得很欢,然而如果我们国内的斗志旺盛的话,我们将赢得这场战争。我们有一位坚强的总统,这是必不可少的。不过,我国是在两条战线上作战,德国战线则是起决定作用的,因此,我们这里按次序是第二。我们一上来就已经吃了一场大败仗涸此实际情况不利于在太平洋上过早地采取英雄行动,譬如全力以赴打一场增援威克岛的战斗。”

    华伦的房子离开大路,座落在草地与花园之中,走廊宽敞曲折,看上去如果让一位将军去住,倒比一个海军飞行员合适得多。他们站定以后,斯普鲁恩斯汗如雨下,说道;“你儿子就住在这儿吗?”

    “他的岳父为他们买了这所房子。她是独生女儿。他是佛罗里达州的拉古秋参议员。事实上,房子里面并不那么大。”

    斯普鲁恩斯用手帕擦着他红红的脸,说道:“拉古秋参议员!哦。他对于战争的看法有所改变了,是吗?”

    “将军,许多很好的人都真的认为我们不应该介入战争。”

    拉古秋在十二月八日以前一直是一名爱嚷嚷的主要孤立主义者。

    “的确。”

    斯普鲁恩斯不肯进去歇息,只要了一杯水,就在门口喝了,递还杯子时说:“那么,你今天就要把你的东西拿上船罗?”

    “是的,长官。我最好尽快上任,接过指挥权,”帕格说,“各种情况都应当考虑到。”

    斯普鲁恩斯的灰眼睛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啊,好!总是立即执行命令。”他们俩谁不曾提到海尔赛要帕格当他的参谋的打算。“那么,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很想听听你在柏林上空飞行的故事。”

    “那我太荣幸了,将军。”

    杰妮丝穿着湿漉漉的淡紫色背心、弄脏了的灰短裤和凉鞋,蹲在后面草地上一大块翻掘过的棕色土地里。她灰黄色的头发搞乱了,裸露着长长的腿和手臂被晒黑了。由于对日本菜农进行了特别管制,新鲜蔬菜已很缺乏。她开始种菜园,还因此觉得很高兴。

    她直起身子,笑着用手臂擦擦额角。“我的天哪,瞧你这副模样!是在种东西呢,还是干什么呀?”

    “斯普鲁恩斯让我从海军造船厂走来的。”

    “啊,他啊!我听说他到甲板上来的时候,所有的低级军官都不露脸了。指挥‘诺思安普敦号’要是不把你累垮,倒会让你振作起来的。华伦来电话。他回家吃午饭。”

    “好,那样的话,他可以开车把我和我的东西一起送到舰队登陆处去了。”

    “你已经要走了?”她收起了笑容。“我们可要惦记你啦。”

    “爸爸?”过了一些时候,华伦的声音由卧室门外传来。帕格开了门,把整理了一半的两只小扁箱推到旁边。制服和书都堆在床上。“哦,我路过‘加利福尼亚号’陆上办事处停了一下,他们正要把给你的邮件送到‘诺思安普敦号’去。不过,这些也是刚刚寄来的。”

    一眼看到英国邮票使帕格吃了一惊。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办公室地址在那信封上。他先打开电报,一句话也没说,便递给了华伦。

    望急询国务院娜塔丽下落电告我马里韦莱斯基地乌贼号潜艇拜伦华伦皱起他那凑在电报上的晒黑了的额头。他穿着飞行服,紧闭的嘴上总是叼着烟卷。他看上去疲劳、冷酷。

    “你认得国务院的什么人吗,爸?”

    “嗯,认识一些。”

    “你干嘛不打电话试试呢?在那儿马尼拉,勃拉尼消息很闭塞。”

    “我要打的,我早就该打了。”

    华伦摇摇头。“她可能在什么鬼地方进退两难呢。”他指指伦敦来的信。“埃里斯特。塔茨伯利。是那个英国广播员吗?”

    “正是他。你母亲和我在去法国的船上碰到过他。”

    “口才刮刮叫。过半小时就吃午饭,爸。”

    帕格等华伦走后,打开了那封信。他一到珍珠港,就伤心地寄了一封干巴巴的短信给帕米拉。塔茨伯利,终于和她决裂了。她不可能已收到那封信并且写了回信。两封信交叉错过了。他发现,她信上的日期实际上是在一个月前。我的亲爱的:我希望这封信好歹总能到你手中。有件新闻,英国广播公司要我父亲搞一趟菲利斯。福格那种样子的广播旅行,环绕这个受苦受难的星球完一圈,到主要的军事基地转一转:亚历山大、锡兰、新加坡、澳大利亚、珍珠港、巴拿马运河等等。主题:英国国旗上的太阳永不落,可是除希特勒以外还可能有一个敌人那就是日本,使用英语的各个民族(包括勉勉强强的美国人)必须坚持阵地。韬基己讲好要。我跟了去。近来他越来越感到疲劳或是对气候不适应他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女儿就代写广播稿,甚至文章。现在,文章虽是代笔的,倒也顶用呢。

    他对我谈起这件事时,我光听见这几个字珍珠港!要是整个计划不告吹,要是我们能保住我们冒险的“飞机和轮船”的计划,我们就该在一个月左右到夏威夷了。你和你那老天保佑的“加利福尼亚号”将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可是我会找到你的。

    喂,你得胜了!我知道你该在我开口之前先写信给我的。对不起我打破了你的规定,可是据我所知,你的电报或信要下个星期才到,而那时我已不在这里了。可能已经有给我的一封长信由符拉迪沃斯托克、东京或是马尼拉寄来。真是这样的话,我希望那是一封情书而不是措辞审慎的决裂的信。我就是这样既害怕又期待着你的信。不管那是一封什么信,帕格,我反正收不到了。

    最亲爱的,你可以爱你的妻子,也爱我呀。我让你吓了一跳吧?晦,事实是你已经这样做了。你知道自己是爱你妻子也爱我的。你甚至已告诉过我了。你只不过对此装出一副讲究实际的模样罢了。老实说,就你妻子来讲,也完全可能爱你也爱另外一个男人。可能这更让你吓一跳吧。但是这类事情一直都有,我的爱人啊,我打赌真是这样的,特别是战争年代里,连很好、很体面的人也是这样。你和亨利太太被关在一个非常特别的由教堂到海军的小天地里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哦,亲爱的!我没有时间把这信打完,要不,我还是截掉这傻乎乎的最后一段吧。我明白再争论也是无望的。

    既然终于在给你写信,我真讨厌了打住了不写下去。这正象水坝决了口一样,可是我得打住了。你不是再听到我的消息,而是要看到我了,谢天谢地。

    伦敦的天气真没法说,战争消息也同样没法说。看来我们从莫斯科跑得不算太快;它真有可能沦陷,就象它落到过拿破仑手中一样!那将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啊!可是对我说来,老实讲,唯一算得上消息的而且是令人高兴的消息是忽然有了个机会能够又见到你。尽管你非常亲切和甜蜜,我在莫斯科有个可怕的感觉,仿佛我是在最后看你一眼。现在(求神明保佑一切顺利)我来了。

    爱你的帕姆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七日他能想象出那年轻的脸蛋,能听到那年轻、热诚、语调优雅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倾吐出这些话来。他和塔茨伯利的女儿这段渴望而又无望的小小浪漫史曾在莫斯科昙花一现,现在最好三刀两断。这一点帕格是知道的。他已经作过努力了。而且直到现在为止,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这种奇怪、脆弱的战时关系残余比**略微过头些,又可怜巴巴地算不上露水夫妻使他能更好地理解罗达已发生的事情,而且终于渐渐开始宽恕她了。他只要他的妻子回到他的怀抱。他已经用强烈的措辞给她写过信了。同这个二十九或三十岁、跟随她那有名气的父亲漂泊的年轻女人相处,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前途。

    最好一刀两断;然而他脑海中却思潮翻腾,猜测着他们现在可能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不是可能在十二月七日之前就已去新加坡了呢?塔茨伯利是个拼命的旅行家,一个象推土机似的人。只要他能搭上军舰或轰炸机,他就会不停地走。没准儿突然之间塔茨伯利父女俩真的在檀香山出现了呢?帕姆无意中为罗达所作的辩护是多么厉害的嘲弄啊!帕格把那封信撕掉了。

    华伦和杰妮丝正在后面走廊上吃午饭。当帕格身穿蓝色军服哼着歌走出来时,他俩面面相觑。

    “我们太一本正经了,”杰妮丝说。

    “要是我穿着军服上船,就不会把它弄得太皱。”

    “您好象挺高兴。”华伦评论道。

    “想到可以拿海上津贴了。”帕格在铁架玻璃面的桌子旁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吃光了一大盆很可口的炖肉,又让添了些洋葱和土豆。自从他到珍珠港以来,他们还没看到过他中午吃这么多东西。

    “您胃口好极了,”华他说,看着他父亲吃。他和杰妮丝对罗达来信要求离婚的事一无所知。他们把他喝酒和垂头丧气归结为失掉“加利福尼亚号”的缘故,现在他看起来兴致好了。

    “斯普鲁恩斯将军硬拖着要我爬坡,走了五里路。”

    “爸爸,琴对娜塔丽的事有个主意。”

    “是啊,您干嘛不直接打电话或电报给我父亲呢?”帕格机警地看了他儿媳一眼。“他一定能够让国务院快点儿采取一些措施、要是这是办得到的话。”

    “嗯,现在华盛顿该是几点啦?这会儿他在那里吗?”

    “有五个钟点的时差。他可能刚好离开他的参议办公室。过一会儿试试看,打个电话到他家里去。”

    “这个主意不错,杰妮丝。”

    在华伦帮着帕格拿着箱子的时候,杰妮丝正给小孩洗澡。小维克多咯咯咯地笑着,朝她拍着水。她是个红光满面、快快活活、富有性感的年轻妇人。一点也不因为自己湿透的背心显出**而感到难为情。帕格脑中浮现出罗达在他们圣迭戈基地的平房里给华伦洗澡时的情景,也是这副样子。四分之一世纪还要多些的时间就象吸一口气一样地过去了!一个也是这样的婴儿,已经变成了身穿飞行服、高个子、面容严峻的年轻人,正朝他自己的儿子低头微笑着。帕格摆脱了为时光流逝而悲哀的可怕感觉,开玩笑说已经把杰妮丝家里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他还吻了一下她那潮湿而光滑的脸颊。

    “只要停泊在港内就回来,爸爸。房间会为你准备好的,酒柜也会装满的。”

    他举起摊开的巴掌说:“我一在海上担任指挥职务,就又戒酒了。”

    华伦用一只手把公家的吉普车开下山。他嘴里的香烟一晃一晃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企业号’是不是马上赶到威克岛去,爸爸?”

    “是什么让你这样想的?”

    “就是你急急忙忙去接管那艘屏护舰队的旗舰!”

    “你摩拳擦掌想打仗,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华伦透过香烟的烟雾斜着眼看了他一下。“我对急于开走我们最后的一艘航空母舰有疑问。我不相信陆军航空部队会很好地保护这个基地,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嗯?不说话了?”

    “我真不知道,华伦。”

    “‘企业号’上人人都在说,为了要让我们能出发,海尔赛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大叫大嚷。”

    “这倒是可能的。你们那儿的新飞机驾驶员考核得怎么样了?”

    “爸,他们还嫩,嫩得很。他们还没有飞行过多少小时!中队需要他们,因此他们会撞到障碍物上折断脖子,或者淹死,或者也就学会了。等我们在港口停泊的时候,我就要把他们训练得不那么傻。”

    “你现在当教练啦?这倒真快。”

    “我的指挥官把分遣队交给我了。我并不争。他也已推荐我在国内任教练,可是我为这事大吵了一场。现在不是离开太平洋的时候。”

    华伦让他父亲在电话局那儿下了车,说是他会把箱子送到舰队登陆处去的。他们的分手几乎象是一会儿又能在一起吃晚饭那样随便。但他们握了手,而平时他们却很少这样做,并且还微笑着互相看了一会儿。

    小小的电话局里烟雾弥漫,挤满了等着的水手和军官。总接线员是个四十岁左右、南方口音很重的长得丰满的女人。帕格提到拉古秋时,她神情就活泼起来了。“那可是一个大人物啊!要是他当了总统,我们就不会这么一团糟了,是么,上校?我会尽力帮您接通的。”

    半小时之内拉古秋参议员就在乔治市他的家里接电话了。听到是帕格的声音,他大吃一惊,很快地掌握了情况,简单扼要地问了几个问题。“对,对,对,好的,知道了。我记得结婚宴会上有她。再说一遍,她娘家姓什么?好,杰斯特罗,和他那有名的叔叔一样。娜塔丽。杰斯特罗。亨利。皮肤黑黑的姑娘,很漂亮,说话很快。作为犹太人可能会发生一些麻烦。但意大利在那方面还不算坏,而且跟一个名作家一起旅行也会沾上一点光的。啊,连我都听过埃伦。杰斯特罗呢!”拉古秋嗓门嘶哑地咯咯笑了。“她可能挺好,但是最好要有把握。我怎么回你话呢?”

    “只要打电话给人事局的达德利。布朗,参议员先生。他会把信息转给海军部门的。收信人写‘乌贼号’上的拜伦。”

    “知道了。你在指挥‘加利福尼亚号’,对吧?”

    “‘诺思安普敦号’,ca-26,参议员先生。”

    停顿了一下。“‘加利福尼亚号’出什么事了?”

    帕格也停了一下。“我在指挥‘诺思安普敦号’。”

    参议员的声音又低又严肃:帅b格,我们在那儿对付得了他们吗?“

    “可要费很大劲儿哩。”

    “喂,我要辞去参议院里的职务参军。你认为怎样?陆军在木材和纸张方面吃亏很大。我一年可以节省几百万元战争经费。他们已提出让我当上校,可是我坚持要当准将。”

    “我当然希望你能当上。”

    “好吧,代我向孩子们问好。我会把那犹太姑娘的情况告诉你的。”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维克多。亨利感到象是已在“诺思安普敦号”上度过了一个星期。他观看了船上各处从舱底到大炮射击指挥仪会见了军官们,留神观察了全体船员工作,视察了机舱、锅炉间、弹药舱和炮塔,还和副舰长吉姆。格里格作了长时间谈话。吉姆。格里格是爱达荷州人,是个说话简短、楞头楞脑的指挥官。他眼圈发黑,脸色疲倦苍白,略带着适合于一个吹毛求疵的副舰长的蛮横神气。帕格发现没有理由不去马上接替希克曼谷里格正在指挥这艘船。随便什么笨蛋都可以接任。他的无能显不出来。帕格并不认为他自己是个笨蛋,只不过老朽了,神经过于紧张。

    第二天他省去了和平时期冠冕堂皇的一套,举行简单的仪式接任。军官们和全体船员面对面地分两排在船尾三号炮塔处列队。阳光照耀下的白制服在暖和的微风中飘动着。维克多。亨利没和希克曼。格里格站在一处。他在扩音器前宣读他负责指挥的命令。他从飘动着的文件上抬起眼来就能在船员们列队的后边看到“犹他号”有油迹条纹的大红船底。

    他转过身来朝着希克曼敬礼。“我接替您,长官。”

    “很好,长官。”

    这就是全部仪式。维克多。亨利当上了舰长。“格里格中校,舰艇的全部标准作战规定继续有效。全体船员从后甲板解散。”

    “是,是,长官。”格里格象海军中士似的敬了个礼,向后转,发了命令。队伍解散了。帕格用舷侧吹哨致敬的仪式送别他的前任。希克曼的举动象是在过生日。他妻子又来了一封信,暗示说所有一切都不会失掉。这使他象年轻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回到她身边去。他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一个劲儿跑下舷梯,上了快艇。

    整整一个下午帕格翻阅格里格中校堆在他书桌上的文件和舰艇的文献。阿里蒙为他单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有甲鱼汤和薄牛排,色拉和冰淇凌。他正坐在扶手椅上喝咖啡时,一名海军通信兵给他送来一张手写的条子。信封和里面的信纸上都印有两颗蓝星,字迹写得挺拔、清楚,一目了然:亨利上校:我很高兴你已接任。我们明天出击。你半夜时会收到作战命令。新的太平洋舰队司令是尼米兹。对威克岛的救援看上去更渺茫了。祝你幸运、顺利雷。艾。斯普鲁恩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九日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风平浪静,这艘巡洋舰启航了。舱面船员动作熟练,轻而易举地解缆拔锚。船首朝着海峡外面,随着潮水摆动。

    维克多?亨利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看来骗过了驾驶室全体人员,他说道:“三分之一马力减速前进。”航信士官通过机舱传令钟传达了命令。甲板摇摆了对帕格来说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热乎乎的感觉“诺思安普敦号”在新舰长指挥下出发投入战斗。他还没从拉古秋参议员那里听到娜塔丽?杰斯特罗?亨利的消息。

太平洋风云(2)

    她上了一艘非常不同的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一艘生了锈、油漆斑剥、尽是蟑螂的沿海岸行驶的土耳其货船,名叫“救世主号”。它正停靠在那不勒斯海港的一个码头上进行修理,人们认为它要开往土耳其,实际上它要去巴勒斯坦。自从她上船以来,这一星期里总是起着风暴,这艘破。船免不了要晃动。它向石码头倾斜着,锚绳随海潮涨落,拉得很紧,而当波浪起伏涌过防波堤时,它就颠簸摇摆。

    娜塔丽带着她的婴孩坐在狭窄的后甲板上一面飘扬着的旗子下,旗子很脏,深红色底子嵌着黄色的星和新月。有一度天色晴朗,她就带他出来坐在下午的阳光中。留着胡子的男人们和披着围巾的女人们都围拢来,赞叹不已。在“救世主号”上有一些瘦瘦的、眼神忧郁的孩子,而路易斯则是唯一还得抱在怀里的娃娃。她倚偎在她膝上看着四周,活泼的蓝眼睛在寒风中眨巴着。

    “哦,真是幅朝拜圣婴图,”埃伦。杰斯特罗说,他呼出来的气冒着白烟。“活生的朝拜圣婴图。路易斯成了一个迷人的圣婴基督。”

    娜塔丽咕哝道:“我则是一个精透了的不合格的圣母。”

    “不合格么?不,我的亲爱的。”杰斯特罗裹在藏青色的旅行斗篷里,灰色的帽子低低地戴在头上。他安详地摸着整齐的胡子。“很合格,我要说,面孔、身材和出身种族都合格!”

    在倾斜着的甲板上的其它地方,犹太人挤满了走道,他们正由臭气熏天的舱房里蜂拥而出,到阳光下散步。他们拥挤着走过救生艇、板条箱、木桶和甲板上的建筑物,或是聚在舱口,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讲意第绪语的人居多。只有杰斯特罗和娜塔丽盖着毯子坐在躺椅上。这次巴勒斯坦之行的组织者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由舱底把这些椅子挖了出来,虽说长了霉,又被耗子啃过,倒也还能用。婴儿崇拜者们渐渐散去,尽管散步的人不断地膘他们一眼。那两个美国人的四周都留出一点生锈的铁板,这是人们对他们表示尊敬,特意空出来的。杰斯特罗上船后就被认为是“伟大的美国作家”。他很少对什么人讲话,这只有使他的形象更高大。

    娜塔丽朝远在海湾对岸的两座山峰挥了挥手。“看维苏威火山啊!这么明显清楚,还是头一回哩!”

    “游览庞培的好时光咧!”杰斯特罗说。

    “庞培!”娜塔丽指了指一个胖胖的警察,他穿着一件绿色的大衣,正在码头上巡逻。“我们一下跳板就会被逮住的。”

    “这我完全明白。”

    “反正庞培是非常差劲的。你认为是吗?千把家没有屋顶的闹鬼的房子,城市里的人突然死得一个也不剩。哼,没有庞培和那些狠亵的壁画,我一样生活。”

    赫伯特。罗斯在甲板上侧身挤过来。他比人群中大多数的人要高出一个头,他的加利福尼亚运动衫色彩鲜艳,在这帮衣衫褴楼的人群中,象是霓虹灯广告似的。娜塔丽和杰斯特罗很少见到他,虽然他为他们安排了离开罗马乘上“救世主号”。他和难民们一起呆在下面的铺位上。这个自作聪明的电影发行人在意大利发行了大部分美国影片,直到宣战为止。他正在显露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色彩,拒绝和组织者同住一个舱房,因为照他所说他现在也正好是又一个逃亡的犹太人。而且他要练习讲希伯来语。

    “娜塔丽,阿夫兰。拉宾诺维茨要和你讲话。”

    “只叫娜塔丽吗?”杰斯特罗问。

    “只叫娜塔丽。”

    她把路易斯塞在篮子里厚厚的咖啡色毯子下。拉宾诺维茨在那不勒斯买了这个篮子,另外还买了婴儿的用品和给娜塔丽与他叔叔的几样东西。娜塔丽与她叔叔和罗斯一起逃离罗马时只有随身穿的衣服。这个巴勒斯坦人还将一些罐头牛奶带上了船,路易斯就是靠这些牛奶过活的。在罗马,甚至连美国大使馆里,听头牛奶也早已没有了。她喜出望外地询问:“你到底在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拉宾诺维茨听了以后,只是眨眨眼睛,把话岔开。

    “埃伦,你看着他好吗?要是他哭了,就把这橡皮**塞到他嘴里去。”

    “是不是关于我们出发的事?”她走开时,杰斯特罗问罗斯。

    罗斯在空着的躺椅上坐下,跷起了他细长的腿。“关于什么事情,他会告诉她的。”他胡子刮得光光的,头发秃了,瘦瘦的,有一个象动画片里犹太人的鼻子。他的举止风度完全是个美国人,充满自信,随随便便,不自觉地自高自大。“舒服极了,”他说,惬意地靠在躺椅上。“你们北方佬真懂得怎么过日于。”

    “在这方面你还有别的想法吗,赫布?”

    “哪一方面?”

    “坐这条破驳船航行。”

    “我并不认为这是条破驳船。”

    “它可不是‘玛丽女王号’。”

    “‘玛丽女王号’可不会装犹太人去巴勒斯坦!呸!它可以一下子装二万人,跑一趟赚一百万美元。”

    “我们为什么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呢?”

    “装发电机的电枢用了两天,然后这三天刮大风。我们会开走的,别着急。”

    一阵冷风吹开了路易斯身上的毯子,罗斯把它重又裹好。

    “赫布,难道我们我们这三个人没有在罗马饱受惊吓么?在美国大使馆周围的那些暴徒就是大批流氓,我确信,他们是想在宣战后来点刺激。”

    “喂,警察当局从四面八方把想要进使馆去的人抓起来。这些我俩都看到了。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再说,他们可能还不是犹太人哩!”

    “我敢打赌,”杰斯特罗说,“只要他们护照设问题,不管是不是犹太人,现在都要被安置在哪一家舒适的旅馆里,等着和在美国抓起来的意大利人交换。”

    罗斯顶了他一句:“只要我能不回罗马,我就不去。我过得挺快活。”

    杰斯特罗用地道的希伯来语说:“你学新的语言学得怎么样了?”

    “天啊!”罗斯瞪着他。“你能教,是吗?”

    “波兰的犹太教经院教育是没有什么能取而代之的。”杰斯特罗笑了笑,摸着胡子,又重新用波士顿音的英语说。

    “你干嘛不在经院念下去呢?我甚至没有受过戒。我不能原谅我的父母。”

    “唉,真是年轻无知,”杰斯特罗说。“我迫不及待地逃离了经院,那地方简直象监狱。”

    这时娜塔丽正朝着驾驶台下拉宾诺维茨的舱房走去。在这之前她从未去过那里。他请她在他桌边那张椅子上坐下,桌上堆满了文件、脏衣服和油腻的工具。他坐在没有铺好的床上,弓着背靠着舱壁,壁上装饰着从杂志上撕下来的深棕色**画。唯一的一盏电灯发出的光是这么暗,烟草的烟雾这么浓,以致娜塔丽只能看出这些东西。对着她的尴尬的微笑,拉宾诺维茨耸了耸肩。他穿着油渍斑斑、大得累赘的工作服。他因过度疲劳,圆脸都变成土灰色的了。

    “这是轮机长的艺术收藏。我占用了他的房间。亨利太太,我需要三百美元。你跟你的叔叔能帮忙出一点吗?”她吃了一惊,什么也没说。他继续说:“赫布。罗斯愿意拿出这笔钱来,可是他已经付得太多了。要不是他,我们就不会把事情进展到这地步呢。我希望你和你叔叔每人能给一百元。那才比较公平。老头子们都比较小气,所以我想还是提请你考虑。”拉宾诺维茨的英语讲得很清楚,但是外国口音很重,而且他用的俚语已过时,象是从旧小说里看来的。

    “这钱干什么用?”

    “fetchimetchi,”他把粗粗的拇指在两个指头上来回移动,疲倦地微笑了。“行贿。港务长不让我们离港。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开始时很友好,但是后来变了。”

    “你认为你能贿赂他么?”

    “哦,不是贿赂他,是贿赂我们船长。你见过他的,就是那个穿蓝色上衣、长着胡子、醉醺醺的老无赖。要是我们非法离开,他就得失去他轮船的证件。港务当局掌握着这些证件。我相信他经常干这事的,他是专干走私这一行的。可这得另外付钱。”

    “那不会太危险吗?”

    ‘我认为不会。要是海岸警卫队拦住我们,我们就说我们正试验修理过的轮机,并且往回开。我们并不会比现在的处境更糟。“

    “要是我们被拦住,他会把钱退还吗?”

    “问得好,我的答复是:我们出去三英里后,他才拿钱。”

    整整一个星期以来,娜塔丽思索的时间太多了,老是想象出种种不能启航的不幸理由,她拿不准自己逃离罗马是否做对了。她天天想着要乘这样笨重的船横渡地中海,越来越觉得前途暗淡。然而,她还是认定,这样至少能让她的婴儿从德国人的手里逃出去。可是这得靠违反法西斯的法律来启程,要努力逃过海岸警卫队的炮舰!

    当她坐着一言不发时,拉宾诺维茨用一种虽不含敌意但是严厉的语调说:“好吧,没关系。我会从罗斯那里拿到全部钱的。”

    “不,我会提供帮助的,”娜塔丽说。“我相信埃伦也会。我只是不喜欢这么做。”

    “我也不喜欢,亨利太太,可是我们不能在这里坐着。我们得努力做些事呀。”

    杰斯特罗博士在笔记簿上写字,他附近的一个舱口盖上两个年轻人正对着一本翻开了的破旧的犹太教法典争论着。罗斯走了。杰斯特罗中断了工作;听着他们辩论gittin(关于离婚的论著)里的一个论点。杰斯特罗在波兰经院里曾为阐明gittin里的问题而被他的老师们吻过许多次。那种湿糊糊、毛茸茸的感觉现在呈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不由得笑了。那两个争论的人看见他在笑,也腼腆地朝他笑笑。其中一个碰了碰他的破帽子,并且用意第绪语说:“这位伟大的作家理解这些伤脑筋的论点吗?”

    杰斯特罗慈祥地点点头。

    另一个年轻人长着一张瘦削的黄脸,乱蓬蓬的小胡子,凹陷的发亮的眼睛,一副经院学生的派头激动地讲起来。“你加入我们讨论吗?或许还能教教我们?”

    “我小时候确学过犹太教法典,”杰斯特罗用正确的波兰话冷冷地说,“可是我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相当忙。”

    那两个人心服了,重又继续他们的学习。不久,他们就走开了,这使杰斯特罗舒了一口气。当他重又继续写作时,他想着要是和那些小伙子一起,用非凡的记忆使他们吃惊,可能挺有趣。在五十年之后,他还记得他们争论的这一章节。儿时头脑记忆力真强啊!可是前面还有漫长的旅程。在这么拥挤的环境里,特别是在这些从宗教关系来说非常亲密的犹太人中间,和他们不要过分接近是唯一的办法。

    杰斯特罗正开始写一本新书,借此消磨时间,同时也多少利用一下他这不愉快的尴尬的处境。为了故意同他获得巨大成功的著作《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相呼应,他把新书取名为《一个犹太人的旅程》。然而在他头脑中的东西并不是旅行日记。正如马库斯。奥里利厄斯在战场上就着烛光写不朽的沉思录,杰斯特罗也打算通过描写他自己战争时代的逃亡来反映他关于信仰、战争、人类现状和个人生活的光辉思想。他认为这个主意能让他的出版商着迷;而且要是他写了出来,它甚至又可能成为一本读书俱乐部推荐书。无论如何,在他这年纪,这将会是有益的精神寄托。杰斯特罗把思想性、想象力和赚钱的念头结合在一起了,他根据这个富有特色的想法,已经在第一本向拉宾诺维茨借来的笔记簿上写了不少。他知道这本书绝不可能获得《一个犹太人的耶稣》那样的成功。《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以新颖的手法把生活在朴素的现实中的耶稣描绘成一个精通《犹太教法典》的奇才和巴勒斯坦巡回传道士,在读书俱乐部获得巨大成功,并且被列在最畅销的书单上。

    那两个经院里的小伙子走开后,他感到这个小小的场面有写下来的价值。他详述了关于离婚的部分中那微妙的论点。很久以前,在奥斯威辛经院喧闹的读经厅里,他曾与他聪明的堂弟班瑞尔。杰斯特罗用许多相同的话就这一论点进行过许多辩论。他描述了那遥远的场面。他温和地取笑自己逐渐转变为一个冷静的西方化的不可知论者。要是班瑞尔还活着,他写道,要是有人请他就第二十七页关于离婚的部分中第一个论点进行辩论,他会满腔热情理出头绪,驳倒那两个经院里的小伙子。班瑞尔一直忠实恪守古老的正统观念。现在谁能讲清他俩之中哪个的选择更明智呢?

    可是班瑞尔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通过我那喜爱冒险、旅行过许多地方的侄女的眼睛。他在一九三九年站在遭到德国轰炸的华沙犹太人住宅区硝烟弥漫的废墟之中挺直着身子,忙忙碌碌,虽上了年纪,但强健结实得象农人一样,留着正统的灰白大胡子。身为一家之长、犹太人区的领袖、富商,在那遵守习俗的外表下,则是个钢铁一样坚强的死里逃生者,基督教传说中的一位厄海修伊厄洛斯,一个不可摧毁的流浪的犹太人。班瑞尔比我小七、八岁,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前线服役四年。他当过士兵;他作过战俘;他逃跑过;他在几处前线和三支不同的军队里打过仗。在那一段时间里,经历了所有那些危险(他曾在信中这样告诉我,我也是这样相信的)。他不仅安然无恙,而且还没吃过,按犹太教规不许吃的食物。一个能够为此念念不忘我们古老的上帝和我们古代的律法的人,从勇敢来说,确使他的那个写作耶稣题材的被同化了的堂兄感到羞愧。然而,开明的人文主义的呼声虽然对此表示敬意,但完全能够问一下是否生活在梦想之中,不论这生活如何舒适和有力量“该死扶伦!他这样什么也不盖,有多久啦?”娜塔丽俯身在篮子上,生气地把飘动着的毯子拉回到开始哭的路易斯身上。

    “哦,没盖吗?”埃伦吓了一跳,说道,“真抱歉,他安静得象个小耗子呢。”

    “哦,该是喂他的时候了。”她提起篮子,十分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他还没冻僵,还能吃东西的话,是该喂他的时候了。”

    “拉宾诺维茨要什么啊?”

    她率直地告诉了他。

    “真的哩,娜塔丽!那么多钱啊!非法启航2那真是烦死人啊。我们对于钱可要小心,你要知道,那可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我们总得打这里跑出去,这才是我们的生路。”

    “不过,拉宾诺维茨有点敲诈有钱的美国人喂,娜塔丽,别这么绷起了脸嘛!我只不过是说”

    “听着,要是你不信任他,那就上岸,把自己交出去。我和罗斯分担这三百。”

    “天哪l你干嘛对我这样恶狠狠地说话啊?我会出钱的。”

    很厉害的震动把她弄醒了。她坐起来,攥住她睡觉时穿在睡衣上的羊毛衫,通过开着的舷窗向外看。寒冷的、雾的、带着鱼腥味的空气飘进来。码头在雾夜里向后退去。她能听到螺旋桨的溅水声。埃伦在上铺打鼾。在她身边的甲板上,婴孩在他的篮子里发出瑟瑟吵吵、呼呼呼的响声。

    她又蜷缩到粗硬的毯子下去,因为天气很冷。开船了!启航总是令人兴高采烈的;冒险由纳粹欧洲的陷阱偷偷溜走,加倍地令人兴高采烈。她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地想着一路到了巴勒斯坦,把消息告诉拜伦,动身回家。中东的地理她是不清楚的。她大概能由苏伊士找到去澳大利亚的路,再由那里到夏威夷吧?在巴勒斯坦等到战争结束是不行的。那无非是个疾病流行的穷国。在北非的德国人是个威胁,阿拉伯人也是。

    她随着发动机声的每一改变而越来越清醒了。就在这儿港口,已经颠簸摇晃得很厉害了,到了公海上,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儿呢!焊在主甲板上的附加油柜显然使船很不平稳。抵达三英里线要多久呀?黎明在舷窗上形成一个紫色的光圈。在这样的雾中,船长只能缓慢地行驶,而白天只会增加被捉住的可能性。多么为难的事情啊!多么危险的处境啊!就这样,娜塔丽神经紧张、忧心忡忡地躺着,紧贴住不稳的床铺熬过了很长很长的半小时,这时舷窗已泛鱼肚白。

    轰隆一声!

    她马上由铺上跳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凉彻骨的铁甲板上。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娜塔丽已经在华沙听到过许多炮火声。她熟悉这种声音。湿冷的风由舷窗吹进来,把她的头发吹乱了。风大浪急的海面上,雾散了一些,她看见前面远处有一艘灰白色的船,船头有白色的号码。烟雾弥漫的黄色闪光就来自那船头。

    又轰隆一声!

    发动机啦啦啦地响着,甲板颤抖、倾斜,船突然转向了。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湿冷的空气里直打哆嗦。房间太小了,她的双肘和双膝碰到冷水盆、床铺和门上的圆把手,擦破了皮。埃伦仍然睡着。她想还是别去叫醒他,他只会吓得发抖。

    在舷窗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船,把黑色的波浪与灰白的天空都挡住了。大炮慢慢地进入视线并不很大,漆成灰色,由穿着黑色短雨衣的孩子气的水兵掌握着。两艘船都减慢了速度。那些炮手正看着“救世主号”大笑着。她可以猜到那是为什么:斑斑驳驳的油漆,一块块红底漆、白面漆、没刮掉的陈旧的铁锈;额外附加的油柜伸展在甲板上,象是老头儿嘴里的坏牙齿。外面粗声粗气的意大利语来回吆喝着。

    甲板摇摆了。海岸警卫船离开了。透过舷窗,娜塔丽看到了卡普里岛和伊斯基亚岛青青的峭壁;随后,船身一转,正前方进入视线的是微弱的阳光照耀着的那不勒斯群山和山上一排排白房子。发生所有这一切时,埃伦。杰斯特罗还在睡着。船在转回去啦。她倒在床铺上,脸埋在枕头里。这个她一直担心的船到现在看来象是通往丧失幸福的航道。受追捕的感觉重又在她心头浮现。

    “天哪,闹得多厉害啊!”埃伦从铺位上伸出他那邋里邋遢的脑袋来。阳光射进了舷窗,船员们在外面活泼地喊着、骂着。“救世主号”正停靠在原来的码头上,原来那一个穿着绿制服、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码头上巡逻。“啊晴,大白天了啊!你衣服都穿好了。出了什么事?我们要开走吗?”

    “我们已经开走过,又回来了。海岸警卫队拦住了我们。”

    杰斯特罗面色阴沉。“哎呀!二百元钱哩!”

    拉宾诺维茨来到他们的房门口。他才刮过胡子,穿了沾着污点的深色衣服和灰衬衫,打着红领带。他脸上显出恼怒的线条,正拿出一些美钞。“我只能归还一半,对不起。他一定要我先付出半数,才肯开船。我只好碰碰运气了。”

    “你说不定会需要剩下的钱,”娜塔丽说。“留着吧!”

    “如果需要,我会再来要的。”

    杰斯特罗在上面的铺位上说:“我们并没有讨论过要付船费的事呀,你是知道的,而且”

    拉宾诺维茨啪的一下把钱放到娜塔丽手中。“对不起,我要去找那该死的港务长算帐哩!我们是中立国的船。我们只是停泊在这里进行紧急修理的。这样拦住我们是该死的违法行为!”

    当拉宾诺维茨又在他们的房门口出现时,他们正在吃中午茶点。“今天早上我脾气不好,很对不起。”

    “进来吧,”娜塔丽和蔼可亲地说。“要茶吗?”

    “谢谢,要的。你的娃娃怎么啦?”路易斯正在他的篮子里啜位。

    “他着了凉。有什么消息吗?”

    拉宾诺维茨背对着门蹲着,两只手捧着玻璃杯,呷着茶。“杰斯特罗博士,在我们那么突然离开罗马的时候,你看上去为你不得不丢下的手稿很不高兴。”

    “我现在还没高兴呢!我四年的心血啊!”

    “你的书名是什么?”

    “《君士坦丁拱门》。怎么啦?”

    “在罗马你可认得德国大使馆的什么人吗?”

    “德国大使馆?显然没有。”

    “你能肯定吗?”

    “我和德国大使馆没有任何关系。”

    “你从来没听说过有一个叫维尔纳。贝克的家伙吗?”

    “维尔纳。贝克?”杰斯特罗重复说,多半是对他自己说的。“哎呀,是的,我确实认得一个叫维尔纳。贝克的,已经是好多年前了。他怎么啦?”

    “在舷梯那儿就有一个维尔纳。贝克博士。罗斯和我去找你们时,他就是我在你们罗马的旅馆房间里看到的那两个德国人中的一个。他开了一辆梅塞德斯刚刚到。他说他从罗马的德国大使馆来,他是你的老朋友。他还说他带来了你的《君士坦丁拱门》手稿。”

    一阵严肃的沉默,只听到那婴孩的鼻子呼呼的响声。娜塔丽和她叔叔互相望着。“说说他的模样吧,”杰斯特罗说。

    “中等身材,胖胖的,脸色苍白,一头浓密的金发,高嗓门,很有礼貌。”

    “戴眼镜吗?”

    “厚厚的无边眼镜。”

    “大概真是维尔纳。贝克,尽管他那时并不胖。”

    娜塔丽得清了嗓子才能开口说话。“他是谁呀,埃伦?”

    “哦,维尔纳是耶鲁大学我最后的研究生班上的学生。德国好学生之一,工作起来精力过人。他在语言上有困难,我帮助他克服了一些障碍。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他说他从你房间里拿了手稿,”拉宾诺维茨说。“他当时在场,这一点我能向你担保。他倒是挺和气,另一个凶得要命。”

    “他怎么会找我找到这里来的呢?”杰斯特罗显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这看来很不妙,是吗?”

    “嗯,我说不上来。假如我们不认你在这儿的话,意大利秘密警察就会来船上搜查。德国秘密警察要他们干什么事,他们都会干的。”

    娜塔丽颤声插嘴道:“土耳其国旗怎么样呀?”

    “在一定程度上,土耳其国旗是顶用的。”

    杰斯特罗果断地说:“真的没有选择余地了,是吗?要我到舷梯那儿去吗?”

    “我会把他带到这里来的。”

    对娜塔丽来说,这个巴勒斯坦人显得这么镇定,多少是一种安慰。发生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是情况进一步严重而可怕的恶化。她从心底里为她的婴孩担惊受怕。拉宾诺维茨走了。杰斯特罗心事重重地说:“维尔纳。贝克!老天哪!我认识维尔纳的时候,希特勒甚至还没掌权呢。”

    “他拥护过希特勒吗?”

    “哦,不。他是那种保守、温和、勤学的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还笃信宗教。好人家出身。他立志进外交部,我还记得这事呢。”

    婴孩打喷嚏了。娜塔丽忙着把他阻塞的小鼻子弄干净。她吓坏了,无法有条有理地思考。

    “杰斯特罗教授,维尔纳。贝克博士来了。”拉宾诺维茨步入舱房。一个穿灰大衣、戴灰帽子的男子在门口一边鞠躬,一边举起帽子,双脚后跟并拢。在他的左臂下夹着一个用绳子捆扎好的很厚的黄封套。

    “您一定记得我吧,杰斯特罗教授?”他有一本正经的高嗓门。他笑得很尴尬,几乎象在道歉,眼睛半闭着。“已经有十二年半了。”

    “是啊,维尔纳。”杰斯特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你只是胖了些。”

    “是呀,太胖了。哦,这是《君士坦丁拱门》。”

    杰斯特罗把纸包放在铺位上那手脚不停的婴孩旁边,用发抖的手指解开绳子,很快地翻过大量薄而半透明的纸。“娜塔丽,全在这儿呐!”他望着站在门口的那人眼睛闪闪发亮。“维尔纳,我能说些什么呢?除了谢谢你,谢谢你!”

    “这得来不易,教授。可我明白它对您意味着什么。”贝克博士转过身来对着拉宾诺维茨。“是我的德国秘密警察同事你要明白是他把它由意大利秘密警察那里拿走的。我想我自己是拿不到的。我很遗憾你和他吵了嘴,可是你回骂了他一些很难听的话,你知道。”拉宾诺维茨耸耸肩,脸上毫无表情。贝克回头看着杰斯特罗,他正抚弄他的稿纸。“我自作主张拜读了您的大作,教授。比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又有多大的进展呀!您表明对早期拜占庭和东正教有非常特殊的了解。您使整个已经过去的世界恢复生命。这本书将保证您声名远扬,而且这一回,那些学究也会赞美您的学识了。这是您最大的成就。”。

    “嘿,您多么好哇,维尔纳。”杰斯特罗装出他对付钦佩者的那种微笑。“至于你,你的英语有了惊人的进步。还记得你口试方面的困难么?”

    “我当然记得,您挽救了我的前途。”

    “哦,不敢当。”

    “从那时起,在华盛顿任职七年。我的儿子我有四个都能使用英语和德语两种语言。现在我在罗马当二等秘书。这些全都得感谢您呀。”

    “四个儿子,哦,真想不到。”

    娜塔丽感到难以相信竟然会这样谈家常。这简直象是梦中的对话。那个人站在那儿舱房门口一个纳粹德国的官员,一个胖墩墩的、看上去并无敌意的人,戴着眼镜,这使他显得书生气。他双手拿着帽子,用一种安宁的、简直象教士一样的姿势捧在胸前。他谈及他的孩子们,称赞埃伦的著作,表现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特别是那男高音的嗓子和有礼貌的态度那就是态度相当温和和学究气。婴孩咳嗽了,维尔纳。贝克看了看他。“你的孩子身体好吗,亨利太太?”

    她刺耳的声音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高雅旅馆’?你又怎么发现我们到这儿来了?”

    她可以看到埃伦因她的举止感觉痛苦。拉宾诺维茨面部仍旧是无表情。贝克用耐心的口吻回答:“当然啦,德国秘密警察有罗马旅馆里外国来往旅客的名单。意大利秘密警察又向德国秘密警察报告,你们上了这条船。”

    “那么你也是德国秘密警察的人罗?”

    “不,亨利太太。我说过了,我是外交部官员。嗯,你和你的叔叔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在‘大旅馆’吃中午饭呢?据说那儿有那不勒斯最好的餐厅。”

    娜塔丽的嘴张着,她一声不吭,象是失去了知觉似的。她朝杰斯特罗看看,他说道:“肯定你不是真有这个意思,维尔纳。”

    “为什么不是呢?你们可以享受一些好酒好菜。你们明天要开始漫长而艰苦的航行呢!”

    “明天?这我还不知道呢,”拉宾诺维茨大声说,“而且我还是才从港务长那里来的!”

    “哦,这是我的消息。”

    娜塔丽几乎嚷了起来:“我们的脚一踩上岸,我们就会被抓起来、拘留的。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们也知道。”

    “我给你们俩准备好了警察当局发的通行证。”她对杰斯特罗拚命摇头。贝克博士心平气和地继续说:“我还是走开好,让你们能就这事谈一谈吧?要是你们难以决定,那就在我离开之前让我们到舷梯那儿谈一下吧!可是跟我一起上岸对你们来说是很安全的,而且也确实有许多事要商讨一下。”

    杰斯特罗严厉地插话说:“你在我旅馆的房间里干什么,维尔纳?”

    “教授,墨索里尼宣战的时候,我想我最好帮帮您的忙。我把那个德国秘密警察带去跟意大利警察当局周旋。”

    “那么,在那之前很久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贝克做贼心虚地突然看了娜塔丽一眼;回答说:“我坦白讲好吗?这是为了免得打扰您,让您讨厌。”他举起帽子,鞠了躬,走开了。

    杰斯特罗满腹狐疑地看看巴勒斯坦人,又看看他的侄女。

    “埃伦,我可不离开路易斯!一分钟都不!”娜塔丽一下子尖叫起来:“我甚至不愿走到舷梯那儿去!”

    “你以为怎样?”杰斯特罗对拉宾诺维茨说。拉宾诺维茨把双手向上翻了翻。“哦,你以为这全是精心策划的、要捉住我的圈套吗?既然他已经找到了我,要是他的确打算这样做,难道他不就能让意大利秘密警察把我从你们的船上拉走吗?”

    “他这样可以避免一场风波!”

    “风波有多大?”

    拉宾诺维茨苦笑一下。“不会太大。”

    杰斯特罗拉了拉胡子,看了看瞪着眼的侄女。然后他伸手去取帽子和斗篷。“嗯,娜塔丽,我一直都是个昏头昏脑的傻瓜。我还是按照我的性格办事吧。我和维尔纳……贝克一起上岸去。”

    “哦,当然啦!”婴孩现在正大哭着,娜塔丽几乎气疯了。“享用你的午餐去吧!说不定他那个德国秘密警察的好朋友会和你们凑在一起,把事情搞得更快活呢。”

    拉宾诺维茨帮着杰斯特罗穿上斗篷。“尽可能打听打听有关我们启航的事。”

    “好的。要是我不回来,”当娜塔丽把她那大哭大叫的婴儿抱在怀里摇着时,杰斯特罗对她说:“你不过摆脱了一个累赘,可不吗?”

    两个钟头过去了。暴雨使甲板上闲逛的人都跑光了。娜塔丽独自撑着伞等在舷梯口,注视着**的警察在码头上踱来踱去。终于,在雨中出现了一辆小小的黑色梅塞德斯。贝克博士出来为杰斯特罗博士开了车门,对她挥了挥手,开车走了。杰斯特罗登上了跳板,张开蓝斗篷下的双臂。“好啦,亲爱的!你瞧,我回来了。”

    “感谢上帝,你回来了。”

    “是啊d现在让我们和拉宾诺维茨谈一下。”

    “你真的不要先打个盹?”

    “我不困。”

    那个巴勒斯坦人穿着油腻的工作服,听到他们的敲门声,打开了舱房门。那间小屋里有强烈的汗、机油和烟灰的气味。杰斯特罗对钉在墙上的那些**女人画眨眨眼睛。“请坐,”拉宾诺维茨说。“我得拿掉那些可爱的姑娘了。我对她们并不注意,可是其他人都注意。就是这么回事儿。你回来了,我真高兴。你真有胆量。午餐吃得有趣么?”

    “还可以。”杰斯特罗在办公桌边的椅上坐得笔挺,娜塔丽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凳子上。“首先,你的土耳其船长出卖了你。他告诉海岸警卫队说你们要偷偷启航。这就是你们为什么被抓住的原因。维尔纳是这么说的。”

    拉宾诺维茨点点头,绷着脸。“这我也想到了。我们不能租别的船,所以我们不得不忘记这事暂时忘记。”

    “那个土耳其人也报告了我们是上星期上船的。港务长决定通知罗马的意大利秘密警察,并在让你们走之前,解决这个逃亡的美国人问题。因此,耽搁了一星期。”

    “好哇,所以事情都碰到一块儿啦!”拉宾诺维茨把摆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又放开。“我们明天能开走吗?”

    “懊,他说你们可以开走。还有,关于那件事。”杰斯特罗的声调提高了。“这船以前可叫‘伊兹密尔’?”

    “它就是‘伊兹密尔’。”

    “最近你们检查过这船的适航性吗?”

    “港口检查员来给我们开了证明,可不是。”

    “维尔纳说他附添了一页意见。你们超员又超载。甲板上的附加油柜危险地减弱了你们的稳定性能。万一乘客们在惊慌失措中都冲到一边,这船就免不了翻身。对吗?”

    “他们是一群守纪律的人,”拉宾诺维茨很厌烦地回答。“他们不会惊慌的。”

    “你们的食物、水和卫生设备都比一般标准低得多,”杰斯特罗接下去说。“当然,娜塔丽和我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了。医疗设备也差。发动机用了三十五个年头了。航海日志上写有好几处新近发生的故障。你们只有沿海岸行驶的证明,而不是公海上的。”

    拉宾诺维茨的声音变得尖利了。“你可提到我们犹太人为了逃避德国人的迫害不得不冒这些危险吗?”

    “差不多就是这话。他不爱听。可是他说要是把巴勒斯坦委托德国管辖,大多数欧洲的犹太人早就用适合航海的船送去了。你们要用这么一条破船来漂洋过海,应该归咎于同盟国的政策,而不是德国的政策。英国为了争取阿拉伯人,封锁了巴勒斯坦这真是个愚蠢的姿态,因为阿拉伯人是全心全意地拥护希特勒的。美国已经关上了它的大门,所以你们的组织(他全都了解)必须试图用象‘伊兹密尔’这种没人要的破船把难民偷偷送进巴勒斯坦。”

    “不错,纳粹是热心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拉宾诺维茨说。“这我们是知道的。”

    杰斯特罗由里胸袋里掏出一只信封。“好,这些是意大利警察当局关于美国拘留民的规定。他们正被遣送到锡耶纳去等候交换。正巧,我的家就在锡耶纳。我的班底子还住在那儿。”

    拉宾诺维茨看完了那些油印的纸页,他的眼神里显得忧郁面呆滞。

    “这些规定可能是伪造的,”娜塔丽嚷了起来。

    “这些都是真的。”拉宾诺维茨把纸页交给她。“这么说来,这就安排好了?你们俩要下船到锡耶纳去吗?”

    “我对维尔纳讲过了,”杰斯特罗答道,“这全要看娜塔丽。假如她跟着你们乘船,我也乘船。假如她选择回锡耶纳,我也回去。”

    “我懂了,很好。”拉宾诺维茨朝娜塔丽膘了一眼,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坐着,他问道:“贝克博士对这说了些什么呢?”

    “呢,作为母亲,他说,她无疑会作出明智的决定。冒险航行对她的婴儿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也是受不了的。她并不是无国籍的难民。这就是他要告诉她的。”

    “你有十二年没见过这人了,埃伦。”娜塔丽才讲了半句,声音就几乎发抖了。她的两只手揉着那几张油印纸。“他要你留在这儿。为什么呢?”

    “哦,到底是为什么呢?你以为他会谋害我吗?”杰斯特罗说,他显出抖抖嗦嗦的滑稽样子。“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在我研究生班上那会儿我总是给他最高分的。”

    拉宾诺维茨说:“他并不要谋害你。”

    “是呀。我相信他是想帮助他以前的老师。”

    “上帝在上,”娜塔丽几乎喊起来,“你能不能还表现出一丝一毫有常识的样子来?这人是一个地位很高的纳粹。是什么让你愿意把他讲的全盘接受下来?”

    “他不是纳粹。”杰斯特罗摆出心平气和的学究态度说。“他是个职业外交官。他把那个党说成是一群粗野的、缺乏教养的机会主义者。他确实称赞希特勒把德国统一了起来,可是他对于战争正在进行的方式十分担忧。犹太人政策把他吓坏了。维尔纳一度学习当牧师,我认为在他身上并没有排犹主义的骨头,不象我们一直打交道的一些美国领事。”

    敲了两下门。拉宾诺维茨那个看上去很粗野的助手朝里面瞧了瞧,递给他一个用红蜡封着的信封。拉宾诺维茨看了信,站了起来,脱掉了罩在干净的白衬衫和深色裤子上的工作服。“嗯,好吧。我们以后再谈吧。”

    “什么事呀?”娜塔丽脱口问道。

    “我们可以办离港手续了。我马上要到港务长那儿去拿这船的证件。”

太平洋风云(3)

    班瑞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杰斯特罗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苏军厚大衣,沿着波兰西南部的一条路拖着脚步走,雪厚得到了他的脚踝。这支俄国战俘的长长队伍,弯弯曲曲地穿过历史学家称之为“上西里西亚”的那个地区平坦的白茫茫田野。穿绿衣服的党卫军手持棍棒或者机关枪,监视着这个行列。队伍的前面和后面,开着两辆当当直响的军用大卡车,满载着更多的党卫军。这支由莱姆斯多夫战俘营最壮实的囚犯中挑出来的劳工队一路都是步行的。途中死了大约三分之一的人。每天上午十点的饭食是一片类似面包的黑乎乎的木头一样的东西,用蕈麻、坏土豆、烂菜根诸如此类的东西做成的半凉不热的汤。连这样的口粮也经常没有,于是这些人就被解散,在党卫军的枪口下象山羊一样在田地里寻找可吃的东西。每天由十二到十四小时,他们得跟上那些身强力壮的押送的士兵的速度一步步走着,而押送的士兵则每两小时一班轮换着步行和乘车。

    班瑞尔。杰斯特罗象橡树一样结实的身体也几乎拖垮了。在他周围,人们走着走着就倒下了,经常是一声不吭,有时候发出一声呻吟或是叫喊。当棒打脚踢都不能使倒下的人醒来的时候,就用一颗子弹打穿他的脑袋。这是一种例行的预防措施,免得游击队可能把他救活并吸收进去。德国人镇静而仔细地用枪把每一颗头颅打得粉碎,在雪地上缩成一团的俄**大衣的领边留下一大摊红通通的东西。

    现在,这支队伍正由克拉科夫向卡托维茨走去;新的路标上用粗黑的德文字母写着,就称作kattowitz.班瑞尔。杰斯特罗麻木地猜想这场长途跋涉很快就要结束了,因为卡托维茨是工矿中心。他大缺少生命力了,寒冷、饥饿和招架不住的疲劳使他太萎靡不振了,以致对于命运怎么会把他带到这些熟悉的地方来,也不感到奇怪了。他把越来越差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盯着前面的那个人。他的腿移动着,但双膝僵直,因为他只怕关节万一放松了,就会弯下去,那么他就会摔倒,于是脑袋就会被打掉。

    在四十个年头里这条老路没大改变。班瑞尔能预先说出每一个转弯。他知道,什么时候另一所农屋或是木头盖的教堂会透过细细的、纷飞的干雪出现。特遣队正在朝卡托维茨煤矿去吗?命运还不坏呀!在冬天矿里要比野外暖和。矿工得吃饱才能干活。

    尽管步行过程中经历了所有这些苦难,班瑞尔还是感激上帝,他是在这劳工队伍之中,终于离开了那个战俘营。他在上次战争的经历也好,他在华沙犹太区中的生活也好,都无法跟他在莱姆斯多夫所看到的情况相比。这个战俘营并不是真正的战俘营,那儿没有兵营,没有建筑物,没有点名,没有管理机构;没有维持秩序的手段,除了对架在岗楼上的机枪和对夜里耀眼的探照灯所怀的恐惧。全部设施是一片用带刺的铁丝网围起来的露天场地,延伸出去望不到边,在里面圈着二十万快要饿死的人。在东方战线,“日内瓦公约”并不存在。苏联从未在上面签过字。

    德国人无论如何都不准备背这么大的战俘包袱。缺乏食物和水的供应。莱姆斯多夫的生活准则是自我保存,战俘们在污秽、恶臭的环境里为了一点可吃的东西吵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生了病也没人过问。死尸乱七八糟地倒在粪土和雪地上。每天在带刺的铁丝网外,死人都在一堆堆被焚化,用木材和废油当燃料。焚尸的火光在晚上照得很远。集中营臭得就象附近有一家庞大的肉类罐头厂,就象那里的动物在进行处理,皮上的毛发或鬃毛在被烧焦。

    德国人十一月进攻莫斯科时的战俘补足了这支劳工特遣队的人数。那些在莱姆斯多夫快要死亡的人却是在夏季战役中俘获的。现在他们成了在走动的骷髅,随时都有倒下的人,不管白天黑夜,遍地都是。在莱姆斯多夫形形色色的恐惧之中,有一件事仍然使杰斯特罗吓得没命。他亲眼目睹在探照灯外阴暗的夜色中,一小群一小群战俘饿得发疯了,在集中营一个个结冰的垃圾堆旁转来转去,吃那才倒毙的尸体里柔软的内脏。他白天看到过这种残缺不全的尸体。岗楼看守上的士兵一发现这些吃人的人,就向他们开枪其他战俘抓住了他们,就对他们拳打脚踢,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可是,在这些人身上,求生的本领超过了人的天性,因此不再有恐惧。吃人肉的是发疯了的梦游者,只想填饱肚子的白痴,他们枯竭的脑子里还剩下足够的机智在晚上找东西吃,象小狼一样在阴暗处躲躲藏藏。无论在卡托维兹是什么前景,班瑞尔。杰斯特罗知道,不可能比莱姆斯多夫更糟。

    然而,看来队伍不是朝卡托维兹进发。前头的队伍向左拐了个弯。这样特遣队就会朝南到奥斯威辛去,班瑞尔是明白这一点的;可是奥斯威辛要这么大批的劳动力去干什么呢?他少年时代进的经院就在那个地方,那是个只有小制造业的市镇,孤零零地座落在索拉河和维斯杜拉河汇合的沼泽地带。它主要是个铁路联轨站。那里没有重活。在路的转弯处,他看见一块写有黑体字的新箭头标志,钉在褪了色的奥斯威辛路标上。德国人在上面用了旧名字。班瑞尔从自己年轻时就记得这名字,那时奥斯威辛还属于奥地利。它不仅象德国名字通常听起来那样刺耳,而且听上去甚至不象奥斯威辛了。

    拉宾诺维茨坐着装满生活用品的陈旧货车回来,后面跟着两辆装着淡水和柴油的槽车。这就激起了工作热情,从黄昏一直干到深夜。犹太人叫着、笑着、唱着,把货物传递到舷梯,传过甲板,传下舱口一袋袋的面粉和土豆,一网袋一网袋生了虫的卷心菜和别的没长好的、疙疙瘩瘩的蔬菜,一捆捆的鱼干以及一箱箱的罐头食品。衣衫褴楼的土耳其船员把输油管和输水管搬到船上,只见这些管子不住地颠簸、跳动着,发出呻吟声;他们扣下舱口盖,笨手笨脚地修理着起锚机,盘起绳索,骂天骂地,用锤子敲打,东奔西跑。这艘旧船象是感染到即将启航所引起的兴奋,吱吱嘎嘎地响着,摇摇摆摆,把停泊的缆绳绷得紧紧的。寒风阵阵掀起大浪涌过防波堤,然而高兴得说个没完的乘客不顾寒风,仍然拥挤在摇晃不定的甲板上观看准备工作。当他们下去就餐时,在耀眼的半圆月下风已越来越大,将近八级了。

    娜塔丽穿着一件紫色的绸衣服,脸上搽了点胭脂和口红,犹豫不决地站在拉宾诺维茨舱房门外摇晃的甲板上。紧紧裹住她双肩的是埃伦的灰围巾。她叹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嗨,喂,亨利太太。”

    在肮脏的舱壁上原来钉那些**姑娘画片的地方显出一块块淡黄的长方形。除此以外,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臭气和凌乱:没有铺好的床、乱堆着的文件、盘旋的烟草烟雾和挂在衣钩上晃动着的衣服所散发出的劳动者气味。他关门时说:“这不是赛拉。爱罗斯基的衣服吗?”

    “我是从她那儿买来的。”娜塔丽靠在门口稳住身子。“我讨厌者穿在身上的那件咖啡色羊毛衣服,真是讨厌极了。”

    “我们去和尼斯当局谈话的时候,赛拉总是穿这件衣服。她对付法国人倒很有一套。”

    “我对她简直不了解。我对于你们所有的人都太不了解啦2”

    “你的娃娃怎样啦?”

    “病了。他老是抓自己的右耳,他还发烧。”

    “你带他去过医务室吗?”

    “去过了。他们给了我一些丸药让他吃。”

    “嗯。你们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还没拿定主意。”

    “这并不困难。”他把办公桌前那张椅子让给她坐,自己蹲在铁甲板上。“怎么对你自己最有利,就决定怎么做。”

    “你到底为什么把我们带上船来呢?你只有给自己添麻烦!”

    “心血来潮,亨利太太。”他使劲吸烟。“我们由尼斯开船的时候并没打算停在这儿。发电机烧坏了。我只好在罗马弄一台发电机的电枢,同时再弄点儿钱。我和赫布。罗斯联系,他告诉我说你叔叔在那儿。我很钦佩他,所以一”

    “你的乘客都是从尼斯来的人么?”

    “不,都不是。他们是犹太复国主义的先锋,现在是难民了,大多数是波兰人和匈牙利人。他们本打算由黑海边的康斯坦察走一般都是走这条路线的可是为他们疏通的那个罗马尼亚人拿了他们的钱跑掉了。他们被犹太人代办处转来转去,转了几个月,最后到了法国的意大利占领区。对犹太人说来,那倒是个不坏的地方,可是他们不管怎么样都要继续到巴勒斯坦去。这正是我要做的事,把犹太人送到巴勒斯坦去。瞧,就这么回事儿。”

    “你们是直接去巴勒斯坦,还是经过土耳其?我听到过两种传说。”

    “我说不准。关于这一点我会在海上收到无线电信号的。”

    “要是你们经过土耳其,你就得带你们的人非法穿过叙利亚的山区,是吗?敌对的阿拉伯国家?”

    “我以前就这么干过。如果我们能直接回家,我们当然会这么做的。”

    “你们的发动机会在海上出毛病吗?”

    “不会的。我是船舶机械师。这条船是旧了,可这是法国货。法国人造的船都挺好。”

    一可是超员呢?底下那些重重叠叠的铺位简直象厕所里敞着的长槽!假如又来一次连续三天的暴风雨呢?疾病不就得蔓延了吗?“

    “亨利太太,这些人是经常受到恶劣的条件锻炼的。”

    “难道你就没想到过,”她拧着手里的围巾。“你们这条船开不成吗?办理离港手续可能只是个圈套,为了要把我叔叔悄悄骗走吗?就在维尔纳。贝克露面之后,你们拿到了你们的文件,这太巧了。”拉宾诺维茨做出表示怀疑的鬼脸。她很快地讲下去。“我现在想到一件事。要是我们离开‘救世主号’的话我不是说我们会离开可是要是我们离开,埃伦可以坚持要求直接去土耳其领事馆。我们在那儿等你通过海岸警卫队转播的信号,说你们已经过了三英里线。要是没有信号,我们就要求土耳其给予避难权,并且你笑什么呀?”

    “这儿没有土耳其领事馆。”

    “你说过有的呀。”

    “他是名誉领事,一个意大利银行家,可巧,是个改变了宗教信仰的犹太人,挺帮忙的。最靠近的领事馆在亚得里亚海边的巴里。”

    “唉,见鬼!”

    “不管怎样,领事馆不象大使馆那样能给予避难权。”他微笑得更厉害了。“你很费了些脑筋,是吗?”

    “唉,我连信号都想好了。”

    “真的吗?是什么呢?”

    “嗯”她有些窘地讲了出来“‘明年在耶路撒冷。’就是逾越节塞德餐的最后一句。”

    “我懂得这是什么。”他的笑容消失了,显出严肃认真的表情。“听着,亨利太太,意大利人不需要大量饥饿的无国籍犹太人。我们会走的。你也该来。”

    “哦,我应该?为什么呢?”船和码头碰撞,这个烟雾腾腾的小房间也就不住摇晃,使娜塔丽想要呕吐。

    “就说因为你的娃娃是犹太血统,就该去犹太人的故国吧!”

    “他只有一半犹太血统。”

    “是吗?问问德国人看。”

    “嘿,难道你不知道我对巴勒斯坦没有感情吗?一点都没有!我是个美国人,完全没有宗教信仰,嫁给了一个信基督教的海军军官。”

    “给我讲讲你的丈夫吧。”

    这个问题使她吓了一跳。她很不自然地回答说:“我有很久没见到他了。他在太平洋什么地方的潜艇上。”

    他拿出一个破旧的皮夹,给她看了一个胸脯很大、头发浓密的黝黑姑娘的相片。“那是我的妻子。她是在乘公共汽车的时候被阿拉伯人炸死的,公共汽车炸掉了。”

    “那太可怕了。”

    “这是八年前发生的事。”

    “可你还要我带我的孩子到那种地方去?”

    “犹太人到哪儿生活都是在危险之中。”

    “在美国就不。”

    “在那里你们也是异乡之客。在巴勒斯坦你们就是在家里了。”

    娜塔丽从她的钱袋里拿出一张拜伦穿军装的小小彩色照片。“这是我的丈夫。”

    当拉宾诺维茨皱着眉头看照片时,拜伦的形象又在她的记忆中再现了。“他看上去挺年轻。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几个月来,她一直把她结婚的事置之脑后那些愚蠢决定把她弄得晕头转向,结果独自躺在外国医院里生产,痛得神志昏迷,周围尽是陌生面孔,耳朵里听到的是似懂非懂的用意大利语讲的医学用语。尽管一看到红彤彤的皱皮肤娃娃,她的心中就充满了美妙的爱情,但她当时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给毁了。她现在或多或少仍然这么认为。可是当她向这个巴勒斯坦人简单叙述往事的时候,拜伦。亨利的魔力和闯劲、他的机灵、他的孩子气的吸引力,全又从她心底涌起;还有,不管事情办得多么轻率,在里斯本短暂的蜜月是无比甜蜜的。她想尽管她没对拉宾诺维茨说这些享受过那样的欢乐,哪怕一辈子不能恢复健康也是值得的。何况,她又有了路易斯。

    拉宾诺维茨倾听着,接着刚拍完的烟又点了一支烟。“你从来没碰到过象他那样的犹太小伙子吗?”

    “是呀。和我一起出去玩的全都是些立志做医生、律师、作家、会计师或是大学教授的人。”

    “中产阶级类型的。”

    “是的。”

    “带你儿子到巴勒斯坦去。他会长成象他父亲那样讲究实干的人。”

    “万一发生意外呢?”娜塔丽怕自己在这儿码头旁边就可能晕船。这样摇摆真叫人直想呕吐。她由椅子上站起身,靠着舱壁。“我希望这条船能横渡地中海,可是以后怎么样呢?最终关进英国集中营?要不然带着一个娃娃穿过阿拉伯山区,被开枪打死或是被俘后杀死?”

    “亨利太太滞他到锡耶纳会很危险。”

    “那我也不知道。我叔叔和贝克一起吃中饭的时候,打电话和我们在罗马的代办谈过。代办劝埃伦去锡耶纳。他把这次航行称作我们的一次不必要冒险。”

    “你们的代办让他相信一个希特勒的官僚吗?”

    “他说他很了解贝克。他不是纳粹分子。我们自己的外交部门尊重他。贝克提出明天开车带我们回罗马去,直接去大使馆。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而且,老实讲咐!”这小舱房的甲板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娜塔丽站不稳了,他跳起来扶住她,她倒在他身上,她的**撞在他的胸上。他紧紧的攥住她的两只上臂,随后轻轻地把她拉开。

    “稳住。”

    “对不起。”

    “没关系。”

    他松手把她放开了。她勉强笑了笑。她的双臂和**都感到痛。

    “风向一直逆转着。气象报告也不好。可我们还是天一亮就开船。”

    “这倒可能解决了我的问题。也许贝克不会那么早就来。”

    “他会的,你最好作出决定。不过,对你来说这是个麻烦的问题,我看得出来。”

    埃伦。杰斯特罗身穿蓝色的浴衣,稀疏的灰白头发都被吹乱了,他敲了敲门,随即打开门。“对不起打扰了。娃娃动得很特别,娜塔丽。”她的脸吓得变了样。“先别害怕,马上来看看。”

    拉宾诺维茨抓住她的手臂,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他们在月光下狂风扫过的甲板上急匆匆地跑着,娜塔丽被吹得披头散发。路易斯躺在床铺上篮子里,眼睛闭着,握紧着的拳头不断地向左右挥动。

    “路易斯!”她俯身朝着他,两只手放在他扭动着的小小身体上。“孩子,孩子!醒醒啊,他怎么不睁开眼睛啦!怎么回事啊?他这么乱扭着身子!”

    拉宾诺维茨把裹着毯子的孩子抱了起来。“这是发烧引起的痉挛。别着急。婴儿痉挛很快就会好的。”路易斯的脑袋猛地从毯子上抬起来,眼睛仍然闭着。“我们带他去医务室吧。”

    娜塔丽跟着他,跑到下层甲板那里光线阴暗、臭气扑鼻厕所的臭气、挤在一起好久没洗澡的身体和衣眼发出的臭气、人嘴里呼出来的陈腐的臭气混成一股恶臭。拉宾诺维茨挤过在医务室门外的阻塞了通道的长队。在窄小的漆着白漆的舱房里,他把婴孩递给医生。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灰胡子老头,穿着一件肮脏的白大褂。医生愁容满面地解开裹着路易斯的毯子,看了看扭动着的身子,同意说这是痉挛。他无药可给。他用嘶哑、虚弱的声音、用德国意第绪语叫娜塔丽放心;“就是这个发炎的右耳朵引起的,你知道,发烧是并发症。我肯定这跟脑子无关。你可以指望他很快就会好。不会有不好的后果。”他看上去并不象他说的话那么高兴。

    “洗个热水澡怎么样?”拉宾诺维茨说。

    “行啊,有好处的,可是这条船上没有热水,只有冷水淋浴。”

    拉宾诺维茨抱起了路易斯,对娜塔丽说:“来。”

    他们急急忙忙走下通道,到船上的厨房里去。这厨房哪怕在晚上已经收拾干净,关上了门,就象现在那样,仍是臭烘烘、油腻腻的。不过,有一件设备,一个巨大的桶,在摇曳的电灯光中闪闪发亮。汤是难民伙食中的主要东西。拉宾诺维茨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了这个饭店锅炉,安装在这里。他敏捷地打开龙头和阀门。水流进了大桶,从桶底下一个喷嘴里蒸汽噗噗地冒了出来。

    “试一试,”几秒钟后他说。“太烫吗?”

    她把一只手浸了一下。“不。”

    她挽起了自己紫色的衣袖,脱光那个扭动着的婴儿的衣服,把那小身体浸在温水里,直浸到下巴。“在他头上也弄一点水。”她照做了。路易斯僵直的背不久放松了。拉宾诺维茨又放进了些冷水。痉挛减轻了,她的儿子在她手里变软了,她怀着激动的希望看了拉宾诺维茨一眼。

    “我的小弟弟痉挛的时候,”他说,“我母亲总是这么办的。”

    蓝眼睛睁开了,婴孩的眼光对着娜塔丽,他有气无力地向她流露出小小的微笑,这一笑使她心痛得不得了。她对拉宾诺维茨说:“上帝保佑你。”

    “把他带回到上面去,让他一直保持暖和,”拉宾诺维茨说。“我弟弟事后常常要睡几个小时哩。要是你还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如果必要的话,岸上有一个我们能去的诊所。”

    过了些时,他来到她的舱房,往里看了看。里面点了两支蜡烛。他的脸和双手都给机油搞黑了。埃伦在上铺睡着了。娜塔丽坐在婴孩身边。她穿着浴衣,头发别了上去,一只手搭在盖着毯子的篮子上。

    “他怎么样?”

    “他睡熟了,不过睡熟的时候还老是揉那只耳朵呢。”.拉宾诺维茨拿出一个小小的扁瓶,倒满了一小玻璃杯。“喝这个,”他对娜塔丽说。“斯力弗维茨,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我喝过斯力弗维茨的,喝过许多。”她一饮而尽。“谢谢你。这电是怎么搞的?”

    “发电机又不行了。我正尽力修。你的蜡烛够么?”

    “够的。要是修不好,你们能开船吗?”

    “会修好的,我们会开走。再喝点斯力弗维茨吗?”

    “不了。酒挺好。”

    “回头见。”

    大约凌晨二点左右,电灯忽明忽暗地亮了起来,娜塔丽开始收拾她从一个乘客那里买来的硬纸板箱子。这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她又继续熬夜照看孩子。这是漫长而痛苦的一夜,她心潮起伏,毫无结果地懊悔和思考往事,一直追溯到她的少女时代,中间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做着恶梦的瞌睡。婴孩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她不断地摸着他的前额,觉得前额似乎还凉;然而当舷窗开始发白时,他突然出了一身大汗。她只得给他换上干净的襁褓。

    她提着箱子到舷梯去时,赫布。罗斯在微风吹拂的甲板上碰到了她。天开始亮了,一个晴朗可爱的日子。甲板满是兴高采烈的乘客。有一些乘客正在舱口盖上面围住一个拉六角手风琴的人唱歌,他们的手臂互相搭在肩上。一些土耳其船员大声地从码头到甲板来回吆喝,滑车那边传来闹哄哄的起吊声。

    “天哪!”罗斯说道。“你不会真的这么干吧,娜塔丽?你不会把自己送到德国人的手里去吧?”

    “我孩子病得要命。”

    “亲爱的,孩子发烧是吓人的,可是他们好起来也快得惊人。只要在海上呆几天,你们就安全了,以后就永远安全了。安全和自由了!”

    “你们可能要在海上呆几个星期呢。你们也许还得翻山越岭呢。”

    “我们会成功的。你的娃娃也会好的。看看天气嘛,这可是个好预兆哩!”

    他讲到关于天气的话倒是真的。海港平静了下来,风也似乎小了。维苏威好象用墨水画在苹果绿色的地平线上。幸福象花儿的芬芳一样散布在拥挤的甲板上。可是方才娜塔丽给路易斯换衣服时,他又打哆嗦了,乱抓耳朵,哭哭啼啼。她回想起那阵痉挛、医务室、可怕的夜、空气恶浊的下层甲板,就受不了啦。她把箱子放在舷梯口。“我想不会有人来偷这个的。不过,还是请看一下,只一会儿。”

    “娜塔丽,你在做错事哪。”

    她很快回来了,携带着躺在篮子里裹得严严的路易斯,她后面跟着披斗篷、戴帽子的杰斯特罗。贝克的梅塞德斯水箱上有个很大的外交标记大红色的盾牌,白色的圆圈,粗黑的字车到码头上就停住了。拉宾诺维茨这时站在舷梯口罗斯旁边,他的手、脸和工作服都搞脏了。他正用破布揩着双手。

    随着梅塞德斯的到来,甲板上乘客们欢乐的合唱声一下子停止。他们一动也不动地瞧着那辆汽车和两个美国人。只剩下船员们沙哑的咒骂声、海水的溅泼声、海鸟的鸣叫声。拉宾诺维茨提起箱子,又从娜塔丽手中接过那只篮子。“好,让我来帮你拿。”

    “你太好了。”

    她正要踏上跳板时,赫布。罗斯朝她冲过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娜塔丽!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你叔叔坚持的话,就让他下船去吧。他已经活够了,你和你的小孩还没有!”

    拉宾诺维茨把这个美国人推到一边,对他咬牙切齿地说:“别做一个该死的傻瓜吧。”

    维尔纳。贝克博士打扮得很花哨,穿着花呢外套,戴着灯芯绒帽子。他跳下梅塞德斯,打开了前后车门,鞠了个躬,微笑着。这个场面在娜塔丽眼睛前面旋转。当贝克把两只箱子装入汽车尾部的行李箱内时,杰斯特罗从前门上了车。阿夫兰。拉宾诺维茨小心翼翼地把篮于放在后座上。“好啦,再见吧,杰斯特罗博士,”他说。“再见了,亨利太太。”

    贝克坐在驾驶座上。

    她哽咽地对拉宾诺维茨说;“我做得对吗?”

    “算了。”他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明年在耶路撒冷。”

    泪水涌到她的眼眶里。她吻了吻他的胡子拉茬、沾着油污的脸,蹒跚地上了车。他给她关上车门。“我们走吧!”他用意大利话对那些船员喊道。“收起跳板!”

    随着杰斯特罗和贝克愉快地交谈,梅塞德斯驶下码头。娜塔丽俯身在婴孩的篮子上,强忍着眼泪的哽咽,使她的喉咙抽搐了。当这辆车朝北驶出那不勒斯,在一条没有人的碎石公路上行驶时,太阳升起来了,发出耀眼的白光。维尔纳。贝克把车停在美国大使馆门口,帮着娜塔丽下车的时候,下午的阳光正斜射到威尼托路。路易斯发高烧了。

    红十字会在为被拘留者传递着邮件。在娜塔丽离开这里去锡耶纳之前,她给拜伦写了封信,告诉他发生了的事情,内容大致如下:由于我又回到了文明世界要是你把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叫作文明世界的话我能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慎重的事情。我们安全而舒适。一个美国医生在给路易斯治病,他在复原之中。那艘船真可怕。天知道那些人会有什么遭遇。不过,我仍希望自己不曾对这艘船感到那么恶心。我要听到“救世主号”的下落后才能安下心来。

    除了牵挂下落不明的妻子和儿子,拜伦。亨利倒是挺喜欢这场和日本进行的新战争。这使他一度摆脱了“乌贼号”和它的吹毛求疵的艇长,承担了甲美地海军基地废墟的物资挖掘工作。在炸毁了的碎石和烧焦了的断木下面,在烧焦了的盒子和板条箱里,装有大量珍贵的军需品电子装备、衣服、食物、机械、水雷、弹药,千把种让舰队发挥作用的必需品;首先,各种零件现在比金刚钻更需要。拜伦带着一个相当大的工作队天天挖掘这些物资,装车朝西运到巴丹。

    他在甲美地受到袭击时,从炮火中抢救鱼雷的功绩,使他直接从哈特将军的司令部得到这一委任。只要他能从这个西面环抱着海湾的半岛上美军正在这里挖进山去,准备可能受到长期围困提供物资,他在烧毁了的废墟中就受有全权委托。这样的行动自由使拜伦心旷神怡。他对文书工作和规章制度的蔑视使他在“乌贼号”船上的日子非常难过,但干捡垃圾这一行,倒是他最大的优点。为了推动工作,他签署任何文件,编造任何谎话。他征用闲着的人手和车辆,好象他就是将军本人。为了克服障碍,消除争端,他利用被火烟熏黑了的一箱箱啤酒和烟卷,这些东西他是在废墟中偶然发现的一个大地窖里弄到的,它们却象金币一样顶事呢。他的司机和搬运工也都得到很多这类东西。他确保他们吃得好。必要时候,他还厚着脸皮以紧急情况为借口,把他们带到军官食堂去。

    有一次空袭期间,他让十七个他的人长驱直入“马尼拉旅馆”的餐厅。就当炸弹在海滨爆炸的时候,这一帮满身污垢、汗流浃背的工人,围着白餐巾,一边听弦乐,一边吃着豪华的午饭。他用印刷精致的海军支票付这餐很贵的饭账,还自己掏腰包,另加一张五块的美元算小费;接着,他很快地走出去,撇下侍者头儿半信半疑地瞪着这张薄薄的蓝纸。就这样,拜伦使得他那帮由水手、码头工人、海军陆战队员以及卡车司机杂凑起来的挖掘工人菲律宾人、美国人、中国人,他全都不在乎高高兴兴地由黎明苦干到黄昏。他们紧紧地跟着他,因为他让他们老是有事干,象驯兽人把鱼儿扔给他的海豹一样给他们好处,对他们在碎石堆里小偷小摸行为只当没看见。

    被摧毁的臭气冲天的甲美地基地使他想起了战火纷飞的华沙,在那儿他和娜塔丽正赶上希特勒入侵。这可是另一种战争:从热带晴朗的天空中偶尔投下的炸弹,使舰艇起火,使海滨棕榈树丛中冒起许多火焰;和摧毁波兰首都的暴风雨似的德国炮弹和炸弹全然不同,也没有敌人逼近的恐怖。甲美地已被炸得一塌胡涂了,一个彻底炸毁了的军事目标,但那基地只是马尼拉湾一百英里长安然无恙的海岸线上一个硝烟滚滚的污点。城市本身仍保持着和平时期的样子:灼人的暑热、强烈得眩眼的阳光、来来往往的拥挤的汽车和慢腾腾的牛车,几个白人和成群的菲律宾人在人行道上溜达。警报、大火、沙袋,小小的日本轰炸机在尽是棕榈树的绿色小山上空隐隐出现,带着黑烟的砰砰响的高射炮弹差着一大截,根本打不到,这一切构成了这个城市的战争场面在感觉上略微有点象电影中的战争。

    拜伦知道事情会变得更棘手。悲观的谣言大量流传。譬如说,整个太平洋舰队已经在珍珠港被炸沉,包括全部航空母舰在内,但应该承担罪责的总统扣压着这个灾难性消息。再不,就是说麦克阿瑟宣布的“小股”敌人在吕宋登陆是在扯谎;又说日本军队已经大批登陆,有几千辆坦克在隆隆开向马尼拉,等等,等等。大多数人相信麦克阿瑟将军告诉他们的话:日本人在北部登陆是少量佯攻,已经被遏制住了,而且大量援军正在途中。同样也有乐观的谣传,说是有一支庞大的增援护航舰队已经从旧金山出发,运来一个海军陆战师和三个机械化陆军师,外加两艘满载战斗机和轰炸机的航空母舰。

    拜伦对任何一种**都不太感兴趣。潜艇一接到通知,半小时内就能离开吕宋。至于他在珍珠港的父亲和哥哥,维克多。亨利在拜伦看来是不可摧毁的,而他怀疑“企业号”已经沉没。这总会水落石出的。只要他肯定娜塔丽和婴孩已在回家的途中,他就会很高兴了。这个工作真是上天恩赐的,它使他白天太忙,而晚上又太累,以致无法操心太多。

    这段美好的时光突然结束了。他让送货的卡车队停在马尼拉商业区去汇报工作进展情况,碰到手里拿着一个厚厚信封的布朗奇。胡班正从马思曼大楼里出来。胡班在阳光中眨巴着眼睛。

    “好哇,好哇,正巧是勃拉尼。亨利本人,无拘无束得象只鹅啦!”“乌贼号”艇长抓住了他的胳膊。“这下子倒省事了。”

    胡班漂亮的脸上有一种严厉的神情;下巴朝前翘得厉害;整齐的克拉克。盖博式的小胡子看上去竖了起来。他斜膘了一下那四辆满载的卡车,又朝拜伦的那一帮工人看了一眼。他们都光着胸脯,或是穿着肮脏的汗背心,从罐头里喝着微温的啤酒。“到马里韦莱斯去,对吗?”

    “是的,长官,等我汇报之后。”

    “我也一路乘车去。你这里的职务要解除了。”

    “长官。柏西菲尔中校等着要见我,,而且”

    “柏西菲尔中校的意思我全知道。去吧!我等着。”

    柏西菲尔告诉拜伦说少将要见他,并且加了几句:“亨利少尉,你己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们会想念你的。把你的人手和车辆都移交给在马里韦莱斯的塔利上校吧。”

    拜伦被一个文书军士领去见亚洲舰队总司令,一个穿一身白制服的干瘪小老头。他坐在特大的办公桌前,面对着棕榈树成行的蓝色海湾的壮丽全景。

    “你是帕格。亨利的儿子,是吗?华伦的弟弟?”哈特带着鼻音这样说,但没打招呼。他的圆脸饱经风霜,有红褐色的道道斑斑,显出一副受尽煎熬的样子,脖子上全是一条条粗粗细细的晒斑。他在转椅上坐得直挺挺的。

    “是的,少将。”

    “我想也是的。我主管海军学院的时候,华伦是大队长。真是个前途无量的人啊,华伦。你父亲是个杰出的人物。看一下这个。”他把一份电报递给拜伦。

    发件人:人事局长收件人:维克多(无中间名)亨利上校解除加利福尼亚号(bb44)舰长职务改任诺思安普敦号(ca26)舰长看来“加利福尼亚号”失去战斗力了,他父亲仅仅弄到一艘巡洋舰i这倒是个新闻哩!可是这个在整个亚洲战场上负责海军的托马斯。哈特为什么要对一个少尉特别注意呢?

    “谢谢,将军。”

    “‘诺思安普敦号’,一个不坏的安慰奖,”哈特用粗鲁低哑的声调说。“‘加利福尼亚号’陷在珍珠港的泥浆里了,船身被鱼雷炸了一个该死的大洞。这可是机密。喂,你看上去是个异乎寻常的小伙子,嗨,少尉?”上将拿起两份夹在一起的文件。“看来,因为你在轰炸中从甲美地抢出了大量鱼雷,已经有一份保举信提到了你。我作为一个潜艇人员,很欣赏这功绩。我们很缺乏鱼雷。而且你还一直搞回其他有用的东西,我知道泡括水雷。干得好!另一方面,年轻人-”他翻过一页纸,脸色不高兴了,“你竟然请求调到大西洋去服役!”哈特向后靠到椅背上,手指交叉在下巴下,瞪着眼。“我要看一下亨利的这个孩子在这样的时候居然提出这种要求来。”

    “长官,我妻子”

    哈特的敌对的表情缓和了,他的声调也缓和了。“是的,我听说你妻子是犹太人,并且她带着一个婴儿,可能会在意大利被捕。这事情很糟,我是同情的,可是你又能对这情况做些什么事呢?”

    “长官,要是碰巧有什么要做的话,我就会离他们近一万英里。”

    “可是我们这儿需要潜艇军官。我正在从供应部门和岸上搜罗这些人哪。也许你的妻子现在已经回家了,谁说得准。难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吗?”

    “不大可能,不过即使真的是这样,我还从来没看到过我的儿子呢,将军。”

    哈特盯着拜伦看,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你可以走了。”

    在一辆装满一箱箱水雷、吱嘎吱嘎开着的军用卡车里,布朗奇。胡班挨着拜伦坐在司机座上,到巴丹去的路程真是又长又问。他在马里韦莱斯海军司令部向他的那帮工人告别。他们正开始卸货,只是随随便便地挥挥手,咕哝了几句作为回答。他怀疑他们能在一起呆久。

    “喂,”当军舰上的小艇慢悠悠地驶出去,经过绿色的、处处岩石的科雷吉多尔岛,进入吹拂着微风的海湾时,胡班快活地说,“下一个问题是,‘乌贼号’在哪里?”他留神四顾周围一片空荡荡的海面。马尼拉在地平线那边三十英里外,空袭后的烟雾标明了它的位置所在。看不到一艘船;看不到一条拖船;看不到一只运垃圾的驳船。因为害怕轰炸,海湾里的船都开掉了。“中队就潜伏在这一带海底,拜伦。我们等着吧。”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潜望镜从波面升起一下,四面看看,又消失了。这时那条小艇顶风停着,摇摇摆摆。终于一个潜望镜冒了出来,转了一下,象海蛇的湿漉漉的脑袋一样凝视着小艇,朝它移去。深色的船身浮出海面,冲出一道道白色的水花;不久,拜伦又回到了狭窄的“乌贼号”上。尽管他很不喜欢,它还是使他有回家的感觉和味道。

    副艇长说艇上已经接到他的调令,这使他吃了一惊。他不相信地叫起来,埃斯特上尉却坚持说:“接替的人在这儿了,我告诉你,就是奎恩少尉,你认得他,离开可怜的老‘海狮号’的时候,那家伙喝了不少海水呢。他们正在重新安排那艘潜艇上的军官。有一封你的保举信,我的小伙子,可是将军却要把你调到大西洋去。”

    拜伦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呢,‘夫人’?”

    “忍耐一下吧。奎恩只在海上呆过四个月,他要取得资格才行。顺便提一句,军官餐室开会,还有两分钟就开始了。”

    脸色苍白、爱咬手指甲的奎恩少尉新近才离开一艘在甲美地沉没的潜艇,在那张绿面小桌旁他是唯一的新面孔。胡班艇长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地出席了。拜伦想道,他不但显得年轻了一些,而且也不那么叫人反感了;这个爱好打扮的在和平时期飞黄腾达、在女人中厮混惯了的家伙,这会儿成了挺顶真的军官。

    “要是你们哪一位对这艘潜艇有疑问,”胡班咧了咧嘴,把用旧了磨损了的北太平洋的水道测量局航海图摊开在桌上,“这是一条在战斗中受过伤的潜艇。没有很多的机会让它在海上彻底修好,因此司令部下令说,诸位,要作好准备,进行一级战备侦察。三天之内完成维修工作,要不然就别修了。我们维修完,装上给养和鱼雷就出发。有情报说,大队的运输船由战列舰、航空母舰、巡洋舰和天知道还有什么舰只护航,已经离开日本本国诸岛,要大举进犯吕宋。目的地嘛,很可能是仁牙因湾。‘乌贼号’和中队的大部分舰艇都把侦察当作过圣诞节一样。我们的命令很简单。目标嘛,先后的次序是:第一,运载部队的船只;第二,主要的作战舰;第三,任何战舰;第四,任何日本船只。”

    拜伦背上一阵颤栗。他看见桌子周围尽是紧闭的嘴巴、睁大的眼睛、严肃的表情;卡塔尔。埃斯特的长脸上闪过古怪的微笑。

    艇长拍了拍蓝黄色的航海图。“好吧。首先,研究一下基本情况。我们这儿离东京一千八百英里。离一直出动飞机对我们狂轰滥炸的台湾轰炸机基地五百英里。离旧金山七千英里,小伙子们。离珍珠港四千多英里。

    “你们也知道,关岛和威克岛看来是保不住了。它们可能在一星期内成为日本采取军事行动的空军基地。”胡班的手指在破破烂烂、皱皱巴巴的航海图上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因此我们的交通线被切断了。我们就在日本的后院内,被包围了和陷入了罗网。就这么回事。我们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困境的,有朝一日你们可以问问那些政客。此刻,救助只能由海上来到菲律宾,经过日本空军航程够不到的萨摩亚群岛和澳大利亚这条漫长的路程。每一条路都长一万英里。”他意味深长地环顾了一下桌子四周。

    “顺便提一句,关于从旧金山开来庞大护航队的传说是安抚民心的空话。别当它一回事。我们将在受敌人控制的海域里侦察。亚洲舰队的其他舰艇将朝南开往爪哇。它们禁不起轰炸机袭击。只有潜艇留下。我们的任务是骚乱日本远征军主力的登陆在那里,自然不用说,驱逐舰会象狗背上的跳蚤那么多。”又朝四周看了一眼,露出刚强而高兴的微笑,“有问题吗?”

    埃斯特没精打采,懒懒散散地坐着,举起了一只手。“先后次序的第四条是什么,长官?任何日本船只?”

    “一点不错。”

    “没有武装的商船和油轮也一样?”

    “我说的是任何日本船只。”

    “我们遵守日内瓦公约规定的程序,当然啦警告,搜查,让船员上小船,以及其他等等。”

    胡班从一个马尼拉麻纸信封里抽出几张印着文字的粗糙、灰色的纸。“好,这是关于那一点的命令。”他轻轻弹了弹那几张纸。他的声音变成朗读的单调语气。“在这儿呐‘十二月八日,本部接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发来的如下紧急命令:不断地、无限制地对日进行潜艇战。”’胡班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的军官们一眼。“‘乌贼号’将遵命办理。”

    “艇长,”拜伦说,“难道一九一七年我们不就是为了德国这么做对德宣战的吗?”

    “你提出这一点来很好。情况不一样。德国人打沉中立国的船只。我们只进攻敌船。‘无限制’在这儿意味着军舰或商船,一样对待。”

    “长官,那么第二十二条呢?”奎恩少尉举起一只指甲被啃过的瘦骨磷鲜的手指说。

    胡班没有了小胡子,笑起来很孩子气。“好。你为了取得资格才记住这些条例,再背一遍。”

    奎恩用呆板平淡的声音很不自然地背道。“除了商船在接到正式命令后坚持拒绝停航的情况下,如商船上的乘客、船员和该船的证明文件尚未送到安全地点,潜艇不得将商船击沉或使其丧失航行能力。就此而言,商船上的救生艇不被认为安全地点,除非在当时的海洋和天气条件下,附近有陆地或者有另一艘能够接纳乘客和船员的船在场,乘客和船员的安全能获得保证。”

    “好极了,”胡班说。“忘掉它吧。”奎恩看上去象只受惊的家禽。“诸位,日本人在和平谈判的过程中只字不提,就进攻珍珠港。我们没有抛开文明战争的规则,他们却抛开了。我们受的训练不是用来对付这种战争的,可是我们确确实实遇到了这种战争。遇到了也好。等我们搞完了那套烦琐的仪式,我们的目标早就发出呼救信号,日本飞机也已经象蝗虫似的正在我们头顶上了。”

    “艇长,让我领会一下你的意思。”埃斯特擦一根火柴,点上一支粗粗的灰色雪茄。“这就是说假如我们看到它们,我们就击沉它们吗?”

    “我们看到它们,‘夫人’,我们认出它们,然后我们击沉它们。”他脸上流露出开玩笑的狞笑。“拿不准的话,当然,我们就便宜它们。我们拍照。还有什么问题吗?那么会就开到这儿吧,诸位。”

    军官们离开餐室时,艇长说:“勃拉尼!”

    “是,长官。”

    拜伦转过身来。胡班伸出一只手,微笑着。这无声的动作、这年轻的笑容象是把六个月来紧张的敌意一笔勾销了。这就是领导艺术,拜伦想道。他握住了艇长的手。胡班说:“我真高兴你至少和我们一起作一次战备侦察。”

    “我正盼着哩,艇长。”

    天一亮,他就起来了,拼命地干活;他还在鱼雷舱里同他的上司和船员们一起干得很晚,为战备侦察作好准备。拜伦。亨利难得睡不着觉,可是今晚一个劲儿地怀念起他的妻子和儿子来。在他现在和奎恩合住的舱房里全是他的纪念品:贴在舱壁上的她的照片、那些看了又看、看得破烂发皱的信、在里斯本从她那里偷偷拿来的围巾和婴儿唯一的广张快照。他在黑夜里完全清醒地躺着,发觉自己在重温匆匆忙忙的浪漫史里那些最好的时刻他们的初次相见、他们在波兰的历险、她在杰斯特罗别墅的粉红色闺房里的爱情表白、迈阿密的约会、里斯本三天蜜月中疯狂的爱情生活和在雾的黎明码头上的道别。他能够详细回忆起这些情景、她的和他的话、她最最细微的动作、她眼睛里的神情;可是这些记忆已经变得迟钝了,就象旧唱片放的次数太多一样。他试着想象如今她在哪里,他的孩子象什么模样。他尽情幻想着热情的团聚。听到他的调令已到艇上,他就象得了一颗宝石似的;这第一次的战备侦察将是他在“乌贼号”上的最后一次航行;要是他经过这次侦察能保住性命,他就要去大西洋了。

太平洋风云(4)

    在帕米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塔茨伯利写信给亨利上校那天在袭击珍珠港前三个星期十一月寒夜的冷雾使伦敦变得黑沉沉的已有一星期之久了,雾从窗户和钥匙孔里渗进来,透过关着的门,穿过每一道裂缝;门的球形把手和楼梯扶手碰上去都粘糊糊的。室内外,人们呼吸到的都是雾气;没有地方可以避开潮气。她整理热带旅行用的东西时,支气管炎使她发烧,颤抖,咳出痰来。

    她床头的收音机里六点钟那次新闻广播低沉单调的报道象那雾一样令人发冷。日本参战的威胁越来越厉害了。他们拒绝了罗斯福最近的和平方案,正在法属印度支那海岸集结大量军队和舰艇;明显地威胁着马来亚和新加坡。莫斯科电台正在否认高加索及其大油田的门户罗斯托夫已落到德国人手中。可是这些日于里纳粹宣称的每一次胜利,不出一个星期,苏联人总是七折八扣地承认;现在他们已经证实列宁格勒同外界的联系被切断了,正在受到围攻,而且德**队正在朝莫斯科汹涌推进。还有一艘德国潜艇事实上正如柏林广播电台几天前宣称的在直布罗陀海峡外面击沉了“皇家方舟号”航空母舰。广播员宣布这一系列倒霉消息时,用的还是英国广播公司的镇静口吻。但已越来越显得乏味了。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整理着行装;因为她可以在地球的另一边看到维克多。亨利了。对于新闻,她早已麻木不仁了。因为几个月来只有坏消息。

    电话铃响了,她关上收音机去接。

    “帕米拉吗?我是菲利普。鲁尔。”

    来自过去的声音;低沉、自信、讨厌的声音。她抑制住挂断电话的冲动,说:“什么事?”

    “这声‘什么事’说得真是有气无力,帕姆。你好吗?”

    “我感冒得厉害。”

    “你听上去真象感冒了。真糟。你在干什么?”

    “此时此刻吗?整理行装。”

    “哦?就为韬基宣布的环球旅行吗?”

    “是啊。”

    “计划中有新加坡吗?”

    “有。怎么啦?”

    “我自己下个星期要为《快报》去那儿。坐布来汉姆式轰炸机直接去。”

    帕米拉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答话。

    “帕姆,莱斯里。斯鲁特从莫斯科来了,在城里。他正在打听你呢。我想你大概会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的。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你的朋友亨利上校的事。”

    “哦?他有什么消息吗?”

    “呢,帕姆,我不知道你听到亨利上校最近的消息有多久了。”

    “莱斯里在这里干什么?”

    “他是到伯尔尼的美国公使馆去,路过这儿。那是他的新职务。”

    “真怪。他在莫斯科才呆了几个月呀。”

    “他在那儿惹上了麻烦了。”

    “哪一方面的事儿?”

    “我猜是关于犹太人的事。这是个痛疮疤,你别跟他提这件事。”

    “你们在哪儿吃晚饭?”

    “在萨沃伊。”

    “我可没法在这灯火管制的大雾里跑到萨沃伊去。”

    “我来接你,亲爱的。七点钟,怎么样?”

    听到这种有意做作的亲呢口吻,帕米拉说:“你妻子好么?”

    “天知道。我最后听到的是她在莫斯科郊外一家厂里干活。那么,就七点钟见啦?”

    帕米拉犹豫起来。她已经下定决心避开菲利普。鲁尔,可是她又想知道知道斯鲁特所了解的关于帕格。亨利的情况。莱斯里。斯鲁特是个枯燥乏味、野心勃勃的外交官。过去在巴黎,他们四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过了大约一年以后,他把娜塔丽。杰斯特罗抛弃了。那时他和菲尔看上去同样没良心。她现在对斯鲁特比较好,因为他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他竟跟犹太人的事务发生了关系,这显得特别怪;因为他抛弃娜塔丽主要就是怕有了犹太老婆会影响他的前程。

    “你听着吗,帕米拉?”

    “嗅,好吧,七点钟。”

    一眼看上去,拥挤的萨沃伊饭店丝毫不受战争的影响。可是暗淡无光的壁灯、尘埃满布的帷幕、洗得露出线头来的桌布、上了年纪的手脚不灵的侍者穿着袖口与肘部都已泛绿的黑制服,表明光景艰难。来吃饭的人也是这样,最富裕的伦敦人都有一副憔悴的寒酸相。斯鲁特喝了一匙黏糊糊的苏格兰肉汤,他为这盆汤已经等了二十五分钟了。他做了个鬼脸,放下汤匙。“萨沃伊走下坡路了。”

    “还有什么不走下坡路呢?”帕米拉摆弄一下紧围在她细脖子上的珠宝项链。斯鲁特猜想她一定在发烧:她双颊上有红晕、眼睛闪闪发光、断断续续咳嗽、灰色的开襟羊毛衫钮扣全扣着。

    “新加坡就没走下坡路嘛,”菲利普。鲁尔说。“今天我采访了一位病假回来的将军。他们那地方大炮林立、飞机成群,他们已准备好对付日本人啦。他们的勇气鼓起来了,俱乐部里威士忌苏打到处哗哗地流着,连老拉福尔斯旅馆都拥挤不堪,充满了欢乐。他是这么说的。他发现伦敦越来越不行了,吓坏人。”

    帕米拉咳嗽着说:“象这里的居民一样。”

    鲁尔拉了拉他浓密的红色小胡子,咧开嘴笑着。“你呀,亲爱的,你的模样真迷人。”

    很久以前,这歪嘴一笑曾象酒精一样使她兴奋。鲁尔有点方的脸胖了一些,从前很密的头发稀了一些,可是他热切的蓝眼睛仍然使她激动。她原以为自己对他已没什么感情了,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在巴黎的恋爱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她为了他那些女侍者啊,**啊大闹,而他却认为没有理由要为她改变这些低级趣味。她为了一个漂亮的耶鲁大学生一个由布里奇波特来的安提诺俄斯真的大闹一场。鲁尔和他溜到马略尔卡岛非常快活地过了三个星期。这一嗜好鲁尔是在中学里养成的,虽然总的说来他更喜欢同女人鬼混。等他回来后,她大发脾气,闹得天翻地覆,他把她揍得直挺挺趴在地上;于是。她又羞又火,几乎发疯,喝了一瓶碘,痛得又打滚又呕吐,他在早晨三点钟开车送她进医院。这一件事情终于使他们断绝了关系。鲁尔继续过他的这种生活。象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而从他的观点看,实在也不算一回事。

    他象斯鲁特一样,在巴黎学俄语;这就是他们同住在一间房子的原因。他被派到苏联当记者以后,碰到“大剧院”剧团里的一个姑娘。那姑娘非常漂亮,于是他就和她结了婚他是这么写信告诉帕米拉的一仅仅为了占有那姑娘的身子,因为她非常一本正经,什么事都听不进去。他把**的“婚礼宫殿”里的仪式描写成一场笑柄:瓦伦泰娜的父母、亲戚和“大剧院”里好朋友站在四周傻笑,一位神情严厉的胖女士,穿着一套裁剪考究的衣服,简短地给他们上了一段**婚姻课,而新娘子呢,脸臊得通红,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她漂亮的英国心上人,还有一只手拿着一束蔫了的黄玫瑰。就这样,鲁尔有了一个俄国妻子。他一离开俄国,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了。

    帕米拉避开他亲呢的凝视,哑着嗓子说:“你相信新加坡真是那样吗?”

    “干嘛不相信呢?我们的垄断资本家通过几个和平主义的部,就在我们鼻子底下,在这儿英国老家建立了刮刮叫的强大空军和防御体系。不但德国佬,连我们自己的人民也感到惊奇哩!大英帝国是以新加坡为枢轴的,帕姆。要是我们要继续压迫和榨取五亿亚洲人,并且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愚昧的土著居民手中盗窃他们的财富,就一定要使新加坡坚不可摧。因此,这是毫无疑义的。”

    “唉呀,不管怎么样,帝国已经完蛋了!”斯鲁特说。

    “别说得太肯定,莱斯。温尼毕竟又建立起一个联盟,使它能苟延残喘。俄国人会为我们打败德国人的。你那些在打瞌睡的同胞迟早会参战并战胜日本人。整个垄断资本制度和它的殖民地都是腐朽的,注定要灭亡,只是还不到时候。白人剥削者是顽强的世界主人。要消灭他们,就得发动一场全球性革命。估计那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了。”

    “到底是什么让你认为俄国人会打败德国人的呢?”帕米拉插嘴说。“你没听见傍晚的新闻广播吗?”

    又是那歪嘴一笑,那庞大的身躯在椅子里懒洋洋地挪动,那毛茸茸的双手大幅度地挥动一下。“亲爱的,你不了解苏联啊。”

    “我了解,”斯鲁特说。“我在莫斯科一直呆到上星期四。我还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精神崩溃哩。凡是能弄到车子或一匹马的人都溜走了。”

    “他们不过是凡人呀。他们会恢复过来的。”鲁尔压低了嗓子,流畅低吟地说。“老弟,希特勒的主力部队从五十英里外朝你冲来,难道不叫人心慌吗?”

    “我经历过两次了。这的确可怕。不过我自己是个该死的胆小鬼。我原来认为俄国人比较勇敢。”

    帕米拉和鲁尔都笑了。帕米拉比较喜欢斯鲁特,因为他老实,虽然他再怎么看上去也没有一点吸引力。这个骨瘦如柴、脸色苍白的前罗兹奖学金获得者戴着无边眼镜,时常叼着烟斗,一副神经质的样子,总是让她想起象是个生理上发育不全的人。在莫斯科时,他曾向她大献殷勤,都被她厌烦地拒绝了。她始终不理解娜塔丽。杰斯特罗过去对他的那阵激情。

    一阵冷颤使她很难受。“莱斯里,亨利上校在莫斯科呆了多久?”她不顾自己生病,赶到萨沃伊来,就是为了提出这个问题。

    “让我们想想看。你和他是十六日走的,是吗?正是最人心惶惶的时候吧?”

    “是的”

    “他又呆了一个星期,设法弄到比古比雪夫更远的火车票。我原以为在那样慌乱的时候,这是办不到的事儿,可是最后他弄到了,于是他朝东去,穿过西伯利亚去夏威夷。”

    “那么,他现在已经到那儿了?”

    “应该是这样。”

    “太好了。”

    鲁尔用最最愉快的口吻对帕米拉说:“你们是情人吗?”

    她的声调也同样愉快。“这跟你一点儿也不相干嘛。”

    “莱斯里说,”鲁尔听到这冷冰冰的答复眨了眨眼睛,钉着这个话题谈下去,“杰斯特罗就是和这个人的儿子结婚的,是个潜艇军官,比她年轻得多。他还极秘密地透露,他自己内心里还在为娜塔而感到痛苦。她干嘛要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来呢?那小伙子让她怀孕了吗?”

    帕米拉耸耸肩。“你去问莱斯里。”

    “他们与世隔绝,呆在锡耶纳郊外的别墅里,”斯鲁特阴郁地说。“我告诉过你。一个月又一个月地呆在一起,这是在他参加海军之前。当时他正为埃伦。杰斯特罗做研究工作。我想留在托斯卡纳的美国人当中只有他们两个年龄在六十岁以下。毫无疑问,事情就按照自然发展的规律发生了。我在华盛顿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和她就这个不相配的结合辩论。她很不理智,变得和顽石一般。”

    “你的意思是她爱上了他,啪米拉说,”而不再爱你了。“

    “事实上,我就是这个意思,”斯鲁特突然伤心地咧开嘴笑笑,回答道。这使帕米拉感到他的可爱。“她过去一向都理智得要命,现在却变得轻率了:嫁给这么个青年;和杰斯特罗呆在意大利;而且我最近听说,她还在那里,还带着个娃娃。”

    鲁尔发出轻微的咯咯的笑声。“你们不应该把华盛顿那个夜晚都用在辩论上。”

    “我要是想于其他什么事情,会给打得鼻青眼肿的。”

    “得了,这也许对你有些安慰吧。亨利上校曾设法拆散过他们,可是没成功。帅b米拉说,”他们俩感情非常热烈呢。“

    “这个人我倒很想见见呢,”鲁尔说,“亨利上校。”。“再容易也没有了。你自己安排一下,去采访在夏威夷的美国伽利福尼亚号‘舰长好啦,啪米拉厉声说。

    “你喜欢他什么呢,帕姆?”

    “他正派极了。”

    “我明白了。新奇的魅力啊。”

    晚餐吃完了。他们的甜食淡而无味、黏糊糊的粉红色胶冻状布了留着没吃。钱已经付给侍者。斯鲁特巴不得鲁尔走掉。他有意要再在帕米拉身上试一试,不管她发不发烧;他已经有几个月没碰过女人了,而且他不象鲁尔,不玩**。鲁尔自称是个浪荡子;斯鲁特认为他简直是个畜生。他自己也曾经待娜塔丽不好,可是决不会使出把帕米拉逼得寻死觅活的那样粗暴手段。斯鲁特在莫斯科没勾引帕米拉,他相信那是因为有亨利上校在场。现在亨利离得很远。帕姆又漂亮又可爱,而且又随和又开通,或者说,斯鲁特指望她是这样的。

    “好吧!莱斯今天才从斯德哥尔摩来,帕姆,”鲁尔说。明摆着他怀有同样的意图。“也许我们不该让他熬夜。让我开车送你到你的公寓去吧。”

    “说实在的,我听见有音乐呢。”帕姆说。“我真想跳舞。”

    “最亲爱的,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自从我认得你以来,你可是从来不跳舞的。”

    “我的美国朋友们教会了我。可惜你不跳舞。怎么样,莱斯里?”

    “乐于奉陪。”

    鲁尔站了起来,在惨败中,咧嘴笑着。“那么,代我向韬基问好。我星期一去新加坡。没问题,那儿见吧。”

    帕米拉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红晕泛上了她的灰白色脸颊。

    斯鲁特说:“你真的想跳舞吗?”

    “什么?当然不想跳。我感到讨厌死了,我只是想打发那个爱搞同性恋的家伙滚蛋。”

    “到我房间去喝一杯吧。”这邀请的用意显而易见,不过说得并不轻佻。

    她脸上顿时流露出微笑会意、觉得有趣、微微有点得意。即使在病中,她的脸也显得很可爱。她把一只汗津津的手放到他的脸颊上。“我的天哪!莱斯里,你还在对我打坏主意,是吗?你多么有意思啊。对不起,我可是病得不行了,我在发高烧,不管怎么样,不行。”

    斯鲁特说:“好吧,”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

    “你真该在巴黎跟娜塔丽结婚的。她当时的要求可强烈呢!”

    “唉!帕米拉,去你的吧。”

    她大笑起来,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潮湿、滚烫的额头上。“摸摸看。老实说,我最好找辆出租汽车送我回家,你说对不对?祝你在瑞士顺利。谢谢你带来了亨利上校的消息。”

    一回到她自己的寓所,就写了那封热情洋溢的信。

    在新加坡上空绕圈的飞船里,埃里斯特。塔茨伯利拉掉了自己的领带,敞开了紧贴大肚皮的白亚麻布外衣,用一顶草帽扇他汗湿的脸颊上的肥肉。“这儿比锡兰还糟啊,帕姆c我们正掉进一个该死的地狱呢。”

    “安宁的小地狱,”帕米拉说,透过倾斜的窗户朝下看着。“庞大的壁垒、多得数不清的大炮、密密麻麻的喷火式和飓风式战斗机都在哪儿呢?”

    “自然,什么也看不见的。可是下面那个小小的绿蝎子可螫得死人呢。‘威尔士亲王号’就在那儿!舰上的那些炮塔一眼就看得出来。”

    从空中看窄长的堤道使它和大陆相连,新加坡象是从峻峭的马来亚山脉切断下来一个尖端,波浪起伏的公海上一片绿色的三角形土地。两个灰色的“瘤子”破坏了它那丛林的美景:东南面是一座现代化城市,这里那里点缀着红屋顶,北面靠近堤道的是一大片小棚屋、起重机、营房、街道、房屋以及宽阔的绿色场地:新加坡海军基地。基地显得特别安静,在码头和广阔的抛锚地上看不见一只船。岛的另一边,战舰和商船都聚集在城市的海滨。

    “喂!”

    在移民棚里,菲利普。鲁尔推开人群,穿过本栏杆走来。他穿着短军裤和衬衫,他的脸和双臂都晒成了红褐色,肿起来的、缠着绷带的手里拿着一朵紫兰花。“正好赶上。你们两位被邀请参加菲利普斯上将在‘威尔士亲王号’上举行的招待会。”

    “上将举行的招待会!‘!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握手。”那太好啦!“

    鲁尔把兰花递给帕米拉。“欢迎你来到帝国的堡垒,亲爱的。这种东西长在这儿路边。来,我带你们很快地把入境手续办好!”

    “你的手怎么啦,菲尔?”

    鲁尔带着他们到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去,他高高兴兴地回过头来说:“我随着阿盖尔和萨瑟兰两地的苏格兰高原部队外出,到丛林里演习,被一只蜈蚣咬了一口。厉害极了,有一英尺长呢。我简直不知道该用脚踩呢,还是用枪打!这就是热带地区的可爱之处。”一个满头大汗的红脸小个子穿着铜扣子外套在这儿给护照盖章。

    “好哇,好哇!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先生!真是荣幸!新闻记者现在简直象潮水似的涌来,可您还是最最大名鼎鼎的。”

    “晦,谢谢户”我想,先生,我们以前也为日本人闹得人心惶惶过。总是闹上一阵,就给人忘掉了。不妨说,秃头鹰在白白地聚集起来。仗是打不起来的,先生。祝您在这儿过得愉快,先生。“

    鲁尔把他们的行李集中在一起,堆在他的汽车里,把他们很快地送到市区。在市区,他把车慢慢地开过狭窄而闷热的街道。街上挤满了各种年龄与各种肤色的亚洲人:有的穿着本地服装,有的穿着西式服装,有的显得养尊处优,肥头胖耳,有的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甜滋滋、香喷喷和令人作呕的气味一阵阵地吹进车窗。街的两旁到处是用稀奇古怪的字母写的色彩鲜艳的商店招牌。

    当汽车驶上大路时,景色变了:宽阔的林**、绿色棕榈树林立的公园、英文招牌、高大的建筑;一个个海滨景象,一阵阵清新的海风;面孔黝黑、手套雪白的警察在指挥着交通;一座英国海港城市被火辣辣的非英国热气烤着,人行道上挤满了有色人种的脸。鲁尔把他们的行李卸在庞大的摇摇欲坠的拉福尔斯旅馆里。然后,他们从盖有拱形屋顶的钢筋混凝土码头登上一艘海军汽艇,汽艇把他们送到一。艘系在浮筒上、花里胡哨地伪装起来的战列舰上。帕米拉拉紧了自己薄薄的裙子,由鲁尔帮着爬上舷梯。在她后面,塔茨伯利痛苦地粗声喘着气。

    “哎哟!”她踏上甲板时说。“英国人!我真想知道他们在哪里呢。”

    “每一个重要人物都在这儿了,”鲁尔说。

    在棕色的遮篷下谈笑风生的来宾们站成圈儿在喝鸡尾酒,或是排成欢迎行列,一直延伸到阳光照着的前甲板上等待着。男人们穿着自亚麻布衣服或是颜色鲜艳的运动衫,妇女们穿着在微风中飘拂的印花衣服。除了端盘子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是白种人。四门大炮涂得花花绿绿一块块象蛇皮一样伸出在遮篷外。

    “塔茨伯利先生吗?”在舷梯口一个青年军官说。

    “上将向您致意,先生,请跟我来。”

    他们走到行列的最前面。上将的个子小得出乎意外,白制服上佩着包金的肩章。他伸出一只长满短毛的小手。“非常高兴。很喜欢听您的广播。”

    他把他们介绍给排在他旁边的几个直挺挺的老人。他们裁剪得很漂亮的热带军服露出了长着灰色汗毛的圆滚滚的膝盖和胳膊肘;他们的军衔都很高,是新加坡最高级的军官。轰鸣的飞机打断了谈笑,一批接一批地从海面低飞而来,几乎是穿过“威尔士亲王号”的桅杆,然后飞到海滨上空。远处的大炮发出隆隆的响声。城市的另一边,一团团白色烟云升上蓝天。塔茨伯利朝上将喊道:“那些就是我们有名的海岸大炮吗?”

    “正是。是世界上口径最大的。据我的拖靶船报告,打得非常准。气势汹汹地从海上逼近新加坡是不聪明的!”

    “我很想参观那些大炮。”

    “可以安排。”

    吵闹的空中表演使他们不得不喊叫着说话。塔茨伯利向天上指指。“这些飞机呢?”

    站在上将旁边的是一个身穿皇家空军制服的灰白头发的高个子,眼角尽是皱纹,朦胧的眼中闪出骄傲的光芒。“佛迪比斯特式鱼雷轰炸机和布来汉姆式轰炸机领队。战斗机是美国的水牛式。比不上我们的喷火式,可是也很好,比日本人现有的好。”

    “您怎么知道的,长官?”

    “哎呀,日本飞机在中国被击落过,你知道。”灰白的眉毛狡黠地拱了起来。“我们有介绍他们的书。确切地说,是第二流的。”

    鲁尔和帕米拉站在栏杆那边一群笑容满面的英国人当中,看着飞机。他从一个中国侍者递过来的盘子中挑了两杯酒。“上帝,帕姆,你父亲跟高级军官打交道确实有办法呢。那个在跟他讲话的是布鲁克。波帕姆空军上将,整个战区的指挥官,远东总司令。他们象老同学一样在谈话呢。”

    “人人都想得到报刊广播的好评。”

    “不错。而且他们知道他掌握受人欢迎的风格,是吗?通篇语气尖刻、清醒,到最后干脆变成拉迪亚德。吉卜林的口吻,每一回都这样。为了上帝和帝国,嗯?帕姆?”

    “那有什么不对吗?”

    “这可是好极啦。完全是背叛未来。可他既然相信这一套,当然不会在乎。”

    飞机在远处越来越小。帕米拉喝了一小口酒,顺着巨大的甲板从船头看到船尾。“要知道,菲尔,丘吉尔乘这艘船到纽芬兰去的时候,亨利上校曾上船访问过。现在我们在马来亚海边这艘船的甲板上漫步,而他则正在夏威夷指挥着和这一样的庞然大物。真象梦境一样。”

    “你还常想到你的美国上校吗?”

    “这就是我上这儿来的原因。珍珠港是我的目的地。韬基知道这一点。”

    鲁尔扮了个鬼脸,抹了抹自己的胡子。“喂,我住在马来亚广播局长杰夫。麦克马洪家里。我们晚都去拉福尔斯吃饭吧,好吗?杰夫要见见你父亲,并请他广播。韬基会喜欢埃尔莎的。她是新加坡顶顶漂亮的女人。”

    “那么她的丈夫把你留在家里可就是个大傻瓜了。”

    “亲爱的,我决不会辜负主人的好客。帅b米拉拱起眉毛,轻蔑地撤了撇嘴,算是回答。”那么,你们会来吃饭吧?“

    “我倒没什么可是我不能代韬基作主。”

    后来,那个心情极高兴的胖老记者欣然同意和新加坡顶顶漂亮的女人一起吃晚饭。“当然啦,老弟。好极啦,哎呀,空军上将是个好心人。我将去参观这里最机密的军事设施。没有不可以看的地方。我将写我顶中意的事。”

    埃尔莎。麦克马洪穿着乳白色紧身绸衣,这是帕米拉在这个殖民地所看到的唯一时髦服装。她那浓密光滑的黑发象是在巴黎梳的。四个孩子在杂乱无章的屋子里笑着打转,仆人们一边责骂,一边追他们;那女人有苗条的身材、浮雕样的脸、姑娘一般洁净光滑的皮肤,因为打网球,她的皮肤晒得红润。她带帕米拉看了她的房子、她的藏书、整整一墙的留声机唱片,又在日落之前看了她的网球场和花园: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草地、高高的棕榈树、开花的灌木和乔木桅子、木模、茉莉、兰花空气中香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她那口流利的英语有斯堪的纳维亚的声调,因为她父亲曾经是挪威海船上的船长。她的丈夫不住地拿眼看她;好象他们才结婚一个月似的。

    他们喝酒消磨时间,等塔茨伯利访问总督回来,不久他打电话来了。总督刚请他在坦格林俱乐部吃饭。他现在就在那个俱乐部。帕米拉和她的朋友们能不能原谅她,并且接受总督的邀请,来和他们一起喝一杯?

    帕姆还没挂上电话,鲁尔恼火地说:“帕米拉,他可是太没礼貌啦。我们的晚饭全都定好了呀。告诉他和自命不凡的蠢驴总督,叫他俩都见鬼去吧。”

    “胡说八道,他不能回绝总督呀,”杰夫。麦克马洪和蔼可亲地说。“坦格林俱乐部正好顺路成们走吧。”

    从麦克马洪家出来只开了一小段路。马来亚广播局长在俱乐部门口把车停住,转过身来对帕米拉说:“你们到啦。埃尔莎和我继续往前去,到拉福尔斯旅馆的酒吧间。不妨多呆会儿,再来吃饭,音乐一直到午夜呢。”

    “瞎扯。停放好车进来。总督邀请我们全体。”

    “帕姆,我和埃尔莎结婚后就不再去坦格林了。”

    “你说什么呀?”

    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埃尔莎。麦克马洪回过头来。乌黑的眼睛神情严肃,可爱的嘴绷紧着。“我母亲是缅甸人,亲爱的。拉福尔斯见吧。”

    坦格林地方倒很大,但是散漫、闷热。国王和王后的全身宫装画像高挂在门厅;伦敦出版的杂志和报纸到处乱放着;在缓缓转动着的电扇下,不断有穿白制服的有色人种男仆们端着饮料匆匆走着。俱乐部充满了刺耳的纵酒的闹声涸为已经相当晚了。塔茨伯利在酒吧间坐在帕米拉在“威尔士亲王号”船上看到过的同样那些人中间。这些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们的夜礼服跟她们白天的装束同样过时。总督是个温和的、迟钝得叫人难以相信的人。帕米拉和鲁尔喝了一杯酒便走了。

    他们出来,走到带着浓郁花香的月光下的夜色中,她说:“麦克马洪夫妇不去也没什么损失嘛!”帕米拉彻头彻尾是英国人;尽管她从来不讲,她倒是相信种族优越性这种妙论的。她知道这一类俱乐部都有这种规矩,然而尽管这样肥埃尔莎。麦克马洪排斥在外还是使她恼怒不堪。

    “来吧,你肯定还没发现帝国主义种种冷酷的事实呢。”鲁尔招呼一辆等着的出租汽车。“你怎么想象二万个白人他们当中大多数还是意志薄弱的蠢货设法统治四百五十万马来亚人的?不是靠跟他们一起喝酒啊!”

    “她跟我一样是非英国出生的英国人嘛。”

    “人是不能允许例外的,亲爱的。势利的英帝国堤坝阻挡着狂怒的有色人种的海洋。有一个针眼,那些堤坝就崩溃了。这是原则。埃尔莎是东方人。”他模仿贵族气派用鼻音说:“真遗憾哪,这一套玩意儿得了,你上车吧,让我们去跟我们的东方女朋友相会!”

    在拉福尔斯棕榈树排列成行的露天院子里,一个由五个白种老头组成的乐队在演奏没精打采的过时的爵士乐曲。这里很热、很潮湿。麦克马洪夫妇坐在桌旁,看着三对头发灰白的夫妇汗流泱背地在地板上跳舞。他们对帕米拉和鲁尔打招呼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怨恨的神情。他们一边吃,一边带着兴趣宽容地谈着总督的事。

    他们说,他是一个不怀恶意的人,一个教区牧师的儿子。炎热的天气、官僚政治和他工作的错综复杂和混乱,在七个年头里已使他变成一个仁慈的和稀泥老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动摇、改变或者触怒他。马来亚政府混乱得简直象是一所疯人院,要跟十一个分散的地方政府还包括二些难对付的苏丹打交道。不管怎么样,民主国家用的半数的锡和三分之一的橡胶都来自这一片混乱的土地。有钱可赚,而且已经赚到了。美元不断地涌进英国,作为战争基金。干活的人们二百万伊斯兰教的马来亚人、二百万信佛教的中国人、大约五十万左右的印度人彼此并无好感,可是一致厌恶以那个沉静、软弱的白人为首的那一小撮掌权的白人。这个白人住在大公园里的一座高山上的官邸里,远远地离开新加坡本地人的拥挤和气味。他由于管理得顺利,已经连续七年受到伦敦方面的表扬。他除了听其自然以外,其实什么都没于。而在英国殖民部门中,照杰夫。麦克马洪的话说,这就算是天才了。

    “看法各有不同,”鲁尔说。“我今天听到了一次长达三小时的反对他的激烈议论。美联社记者蒂姆。波伊尔说他是个有新闻检查癖的霸道的恶棍。蒂姆写过一篇关于这里夜生活的文章,给新闻检查官枪毙了。蒂姆要求和这位总督见面,被他当做苦力骂出去。这位总督的头一句话就是:”我看了那篇文章。如果你是亚洲人,我就要把你关到牢房里去!“‘”啊,那可是不一样,“埃尔莎说,”英国殖民部的记性好得很呐。美国起初也是个殖民地呀。一旦是个土著,就永远是土著。“

    麦克马洪夫妇简直没吃什么。喝过咖啡,他们就起来合着不堪入耳的音乐扭来扭去跳舞。鲁尔伸出手去:“帕米拉?”

    “别丢人现眼了。我在这儿动一下都要出一身汗。你反正也知道自己不会跳舞。我也不会。”

    “在伦敦你要求过斯鲁特跟你跳舞。”

    “嗅,那是我为了甩掉你。”

    “亲爱的,你不能还跟我生气。”他毫不生气地咧开嘴笑起来,红红的唇胡舒展开来了。“那些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算是吧,菲尔。你是墙上发黄的文凭,就该挂在那儿。”

    “又把我整垮了!呢,我很高兴你为埃尔莎抱不平,不过,她是个风头很健的女人,而且坦格林俱乐部讨厌得很,她没有它也能过日子。你在郊区附近看到象耗子挤在垃圾堆里那样的中国人和印度人,又会怎么样呢?那才是新加坡真正的有色人种问题呢。”

    帕米拉迟迟没有作答。她在政治、社会和宗教上没有确切的见解。生活对她说来是一场丰富多采而痛苦的表演,是非标准是其中摇摆不定的码尺。随着时间、地点的不同,价值和道德发生变化。例如维克多。亨利的基督教道德和鲁尔的军事社会主义,只会带来痛苦,只会破坏本来就已少得可怜的幸福。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在那些问题上我是个糊涂人,菲尔,这你是知道的。或多或少亚洲难道不总是这样的吗几个王公和苏丹用金盘吃东西、建造庙宇和泰吉玛哈陵,老百姓却在牛粪和泥地上繁殖?”

    “我们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情况而来的,亲爱的。吉卜林是这么说的,还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我们没有把事情改变得好些吗?”

    “从某一方面来讲,是变得好一些。铁路、行政机构、近代语言。可是帕姆,在这儿,坦格林俱乐部正在为一件事闹翻天。他们禁止印度军官进他们的游泳池。我再说一遍,是印度第五团的军官!受过教育的军人、驻扎在这里带领士兵们准备为坦格林俱乐部战斗和牺牲!这决定硬是不改!这样一来,吉卜林白白浪费了五十年光阴。”

    麦克马洪夫妇很早就离开,回到他们的孩子们身边去了;尽管他们对韬基的失约表示得很有礼貌,这件事却使这个晚上过得很没有意义。菲利普‘鲁尔和帕米拉一起穿过旅馆的门厅。“把你的蚊帐塞紧,亲爱的,”他在楼梯上说。“每一边都检查一下。几只这种小虫会象吸血鬼一样吸干你的血。”

    帕米拉环顾四周,看着穿白制服的中国男仆端着盘子交叉来往,走过宽阔的门厅。“喝酒,喝酒!还有完没完啦?!”

    “我来这儿头一天就听说了,”鲁尔说,“而且从那以后我已在白人的俱乐部里听到过四十遍了新加坡是一个到处有”酒、中国人和臭气‘的地方。“他吻了吻她的脸。”晚安。我现在要把自己挂回到墙上去了。“

    第一批炸弹在早晨四点钟落到新加坡。帕米拉半睡半醒,正在蚊帐里出汗。当她听到头顶上有一阵轻轻的声音、她模模糊糊地认为这是一场夜间战斗机演习。她一听到远处砰砰的响声就坐了起来,把帐子甩到一边,跑进起坐室。塔茨伯利茫然眨着眼睛,紧抓着睡衣去遮住他那毛茸茸的肚子,从自己的房间里蹒跚地出来。“这是轰炸,帕姆!”

    “我知道是轰炸呀。”

    “这帮黄皮肤的杂种!他们真的干起来了,是吗?老天啊,他们会后悔的!”

    飞机在头顶上轰隆隆地来去。炸弹的爆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塔茨伯利一边脱睡帽,一边磕磕绊绊地回进自己的房间。帕米拉在落地长窗边喊道:“韬基,我们甚至还没有灯火管制哩!”街上灯火辉煌,头上的云彩都受到了这光辉的反射。她根本看不到探照灯和曳光弹,听不到警报和高射炮声。这和伦敦的空袭毫无相同之处。事实上唯一不同于其他温暖、芬芳的新加坡之夜的,只是头上有看不见的飞机正在扔炸弹,而这座城市对此却无动于衷。

    他压低嗓门答道:“是啊,谁都没料到这个。停在陆上基地的日本轰炸机飞不到这么远来轰炸,这是布鲁克。波帕姆亲自告诉我的。”

    “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呢?”

    “大约是航空母舰上的轰炸机。当然啦,要是皇家空军不先把在附近一带发现的任何一艘航空母舰炸掉,‘威尔士亲王号’也准会拦住和击沉它们。谁也估计不到敌人会有近于自杀的疯狂行为。”

    不久,他衣服都没穿整齐,就急急忙忙跑出了自己的房间。轰炸已离得远些了,可是飞机却依然在天上轰隆隆地响着。她半裸地穿着短睡衣,在桌边迟钝地翻动着一篇打字稿,头发披在脸边。“这篇广播现在过时了,韬基。”

    “怎么会呢?我写的军事概况还行。这是文章的要点。现在正好格外适合形势!关于这场空袭,我需要一段新的开场白和一段有力的结束语。把这写一下,好吗?等我回来,就根据你的草稿口授文章。”

    “现在正空袭,你究竟想到什么地方去?”

    “到陆军部新闻处去。我给费希尔上校打过电话。这会儿他正开记者招待会呢,而且怎么啦?”

    她在桌前把头埋在裸着的双臂之中。“这真叫我沮丧!这一切,突然又在这儿出现啦。”

    “鼓起勇气来,姑娘。这些并不是德国人。那上面的飞机是用竹笋和宣纸造的。我们会粉碎这些狗杂种的。神明啊,看看那些光吧,好不好?这座城市可真亮得象棵圣诞树了。要是有人在值班的时候睡着,准会受到处分的!我要走了。你就起草新稿子吧?”

    “好啦,去吧。”她把头埋在两臂之间哺哺地说。

    帕米拉正在想飞剪型客机当然会马上停开;到夏威夷去的海上航道会受到日本潜艇的干扰;事实上她和维克多。亨利的联系已经断了,也许几年,也许永远不会见面了。白白这么老远地跑来!她还能离开新加坡吗?

    天蒙蒙亮,一阵微弱的凉风从开着的落地窗外吹进来,使房间充满花园里清新的芳香。这时她的父亲好似一头疯了的大象一样吼着冲了进来:“帕姆,帕姆,你听到了吗?”她还穿着睡衣,从打字机上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听到了什么呀?”

    “啊哟,你这小笨蛋,我们打赢了!”塔茨伯利的眼睛从他的脸上鼓了出来,他的手在发抖。“那些黄皮肤的免崽子已经袭击珍珠港啦!”

    “什么!”

    “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嘛。航空母舰上的飞机大举进攻!各种各样的巨大损失。美国佬陷进去了,帕姆!这一回他们陷到脖子那儿了!别的还有什么要紧的呢?我们已经赢得了这场该死的战争,我对你说啦!为此我得喝一杯,要不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把威士忌一下子倒进一个无脚酒杯,一饮而尽,咳嗽起来。“我们已经战胜了!战胜了!多么紧张的战斗啊!我们真的已经打赢了这场该死的战争了。我得从第一页起重写那篇文章了。可是上帝啊,这是生活在一个多么光荣的时刻!这是巨人们的日子啊,帕姆。他们的脚步在震撼着地球”

    “什么船被打中了?”

    “啊,美国佬自然闭口不谈。可损失是巨大的。这些都是檀香山的通讯社直接报道的。我们没有在这儿被当场抓起来,感谢上帝!他们试图在哥打巴鲁机场登陆,可是我们把他们撵回到海里去了。他们在泰国确是获得了一个登陆点。今天早上我们就将出发到那里去,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两个精锐的师在边境上,准备出击。这一回日本人真的已经把脑袋套进绞索里了,而且喂,有什么不对吗?”

    帕米拉用手背捂住眼睛,正朝她的卧室里大步走去。“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她指指办公桌。“你那该死的草稿在那儿呐。”

    塔茨伯利的广播引来了从伦敦、悉尼和纽约打来的祝贺电报和电话。他谈到了自己亲眼目睹的大量秘密贮备和防御工事;谈到了他从最高军方人士得知装备着重武器的援军已经在途中;谈到了不论是欧洲人还是亚洲人在轰炸时都保持了惊人的镇静。他的广播稿还引证了空袭期间亮着的街灯,作为新加坡临危沉着的一个幽默例子。新闻检查官吞吞吐吐地、抱歉地要把他这点删去。他也就和颜悦色地同意了。

    塔茨伯利滔滔不绝地列举美国巨大工业资源的统计数字,以这一段夸夸其谈的话作为结束:“确实,战争并非靠索然无味的统计数字来打,而是靠热血沸腾、受苦受难的人。然而统计数字则预示着结果。尽管这场战争还得给人类带来可怖的悲剧,它还是会被打赢的。这一点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

    “我可以报道说,新加坡要塞对这场恶狠狠地逼来的战斗是作好了准备的。新加坡要塞并不指望这是一场茶话会,可是它为那些不速之客作好了充分准备。有一件事外边世界尽可以放心。要是日本人真的跑近了,来尝一尝新加坡要塞为他们准备的苦酒。他们是不会欣赏的。”

    他广播后走进坦格林俱乐部的酒吧间时,那里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鼓掌,使他的胖脸上热泪纵横。

    轰炸机没再来新加坡,也很少有人提起内地的战事。这勾起了帕米拉的一种奇怪联想,觉得一九三九年的“假战争”又在热带重演了:同样令人兴奋、同样古怪和不真实、同样“照常工作”。由于缺乏黑布,俱乐部里的女士们在闷热的花园里坐着卷绷带时虽然忧心忡忡,喊喊喳喳但灯火管制却被看作一种不方便的新鲜玩意儿。应付空袭的民防队员戴着钢盔神气活现地在街上昂首阔步。然而却没有挖防空洞。

    没有防空洞,却使塔茨伯利不放心。他去问总督。总督回答说:“地基多水,亲爱的朋友。”塔茨伯利指出,就在海军基地上,他看到巨大的混凝土地下室修建在很深的地底下,无边无际地堆着炮弹、食物和燃料。那么地基多水是怎么回事?总督对他犀利的词锋报以微笑。说真的,为了英帝国的安全,那些地下室是花了巨大的代价在潮湿的土地上挖出来的。可是在城市里,姑且不谈费用,这样严厉的措施会把亚洲老百姓吓坏的。适当的指示已经下达:在地窖和石头的建筑物里躲避空袭。需要的话,一个详尽的疏散计划已准备就绪。塔茨伯利勉强地同意了这一切。他是坦格林俱乐部的名人,是新加坡安定全世界人心的广播喉舌。

    可是他为了排满自己的广播时间而感到烦恼。在第一次的陆军公报里,日本的入侵船只据报告正在撤退,撇下几支部队在被包围的登陆点上,而且这些流落在海滩上的侵略者正在有计划地被消灭掉。从此以后报道就越来越少。出现的地名总是奇怪地向南移。有一天整个公报只有一句:“无可奉告。”白种人的俱乐部里有一种说法流传开了:象俄国人同希特勒作战一样,军事指挥部正在巧妙地以空间来换取时间,把日本人拖垮在赤道附近的丛林里,赤道附近的丛林象俄国的冬季一样使部队受不了。

    随后又出现了“季节风”的说法。军事专家们早就认为十月以后,新加坡就能安安稳稳地度过半年,因为在东北季节风期间敌人是不能登陆的。可是日本人事实上已经登陆了。专家们如今在解释说,任何轻率的军事计划当然都可以一试,不过入侵的日本军队已被季节风的巨浪造成的损失致命地削弱了,不久一定会在丛林中被逐渐消灭掉。尽管塔茨伯利广播了这些说法,缺乏确实的消息仍然使他烦恼。他得到的欢迎方式和他第一次广播的效果逼得他不得不扮演一个乐观者的角色,然而他感到自己是在一个即将被放弃的地方说话。

    随后传来了“威尔士亲王号”和“击退号”被击沉的消息。这是确实的消息!一开头就遇上灾难,很明显是犯了大错误;这虽令人恶心,然而在英国人指挥的战争中却不是新鲜事。两名记者带着有历史意义的最新消息活着从“击退号”回来,吓坏了,生病了。塔茨伯利不得不进行竞争。他突然闯到他那些高级军官的朋友面前,要求了解事情真相,并且如愿以偿。那勇敢的小个子上将曾经乘船北去打算奇袭侵略军,迅速粉碎他们。但遇上日本陆上基地的轰炸机,只得逃出来。他没有空中掩护。离得最近的英国航空母舰在印度。本地的皇家空军指挥部缺少飞机,要不就是没发现信号;这一部分讲得含糊不清。日本鱼雷飞机和俯冲轰炸机轰隆隆地飞来,把那两艘第一流的军舰都炸沉了。上将淹死了。帝国现在听凭日本海军进攻了。这支日本海军拥有十艘战列舰和六艘大型航空母舰,它们背后只有已被大大削弱的美国海军需要提防。

    塔茨伯利冲到拉福尔斯旅馆,对帕米拉口述了这个最新消息,文章集中在一个主题上:空中力量。他的广播稿是半社论性的。英国用血的代价弄懂了战列舰抵挡不住陆上基地的飞机!他要求吸取教训,用同样的手段回击敌人!皇家空军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空中部队。迅速地从马来亚派去大量空军增援力量就能切断日本侵略者的退路,并且置之于死地。这可是一个值得其他战线作出任何牺牲的机会;是消除灾难,保全帝国的转折点。

    他让送信人把稿件送到新闻检查官办公室。新闻检查官在广播时间前三小时打电话给他;广播稿很好,只是他不能说舰艇缺乏空中掩护。埃利斯特。塔茨伯利对这样的干预很不习惯,匆匆坐着出租汽车,汗流满面、哺哺自语地赶到新闻检查官办公室去。新闻检查官是一个脆弱的金发男子,噘着嘴在微笑。他被塔茨伯利的怒吼声吓坏了,用泪汪汪的小圆眼睛瞪着他。他的军事顾问穿着笔挺的热带白军服,胖墩墩的样子,白头发,脸色红润,是个海军上校,对于自己的决定从不作任何解释,只是重复说道:“十分抱歉,老朋友,但是我们不能这么报道。”

    塔茨伯利争辩了许久以后,猛地把涨得紫红色的脸直冲到他面前,吼道:“好吧,我要直接去找空军布鲁尔。波帕姆上将,你们先说说为什么不能报道?”

    “这是生死攸关的军事情报呀。我们决不能让敌人知道。”

    “敌人?!哎呀,你们以为是谁把那舰艇炸沉的呢?我的广播曾给新加坡带来这么一大批战斗机,以后就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不错,先生,那部分写得非常精采,你说得对。”

    “不过,要是我不提没有空中掩护那么这样写就没有意义了!明白吗?莫名其妙!笨蛋!”

    “十分抱歉,先生,但是我们不能这么报道。”

    塔茨伯利蹿出去,抓起离得最近的电话。空军上将接不通,总督出去检查防务了。离他广播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怒气冲冲地赶到播音室,他求杰夫。麦克马洪让他马上广播,照读原稿,自己承担后果。

    “老天,我们在打仗呢,塔茨伯利!”麦克马洪拦住了他:“你打算让我们都进监狱吗?我们得把开关关掉。”

    这个胖胖的老记者火气和活力渐渐耗尽了。“我在柏林广播了四年哩,麦克马洪。”他咬牙切齿地说:“戈培尔本人都从来不敢这样改我的稿件。从来没有过!新加坡的英国行政机关竟然敢改,这是怎么搞的?”

    “我的亲爱的朋友,德国人称自己是‘主宰种族’,只不过说说罢了,”埃尔莎。麦克马洪的丈夫干巴巴地说。“还有十分钟就该你广播啦。”

第201章 攻击埃尔斯登要塞(下)

    在前沿观察所,人们通过炮队镜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前方战场所发生的各种细节:诡异的景象只带给联军前线指挥官几秒钟的迟疑,或许连几秒都没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按照预先演练多次的进攻战术,负责战场作业的工兵们小心谨慎地利用排雷器探查出雷场中的残余地雷,然后利用特制的雷管将其一一引爆。等到通路打开了,战车群以紧凑的队形缓缓越过雷区,紧随其后的是履带式装甲战斗车和半履带式装甲运兵车。

    当联军攻击部队接近埃尔斯登要塞外围时,几发水平射来的炮弹呼啸着落入战车群,两辆联军战车瞬时中弹起火。紧接着,庞大的要塞被唤醒了!那些隐藏在要塞各处的守军火力点开始接连不断地进行阻拦射击,榴弹炮、野战炮还有战防炮编织成了一张密集的火力网,暴露在开阔地带联军装甲部队有些措手不及,战车接二连三地中弹起火甚至发生剧烈爆炸,装甲车更是忙不迭地倒车后退在这种情况下,各种口径的战车炮和车载迫击炮根本很难找到并摧毁那些利用地形构筑的堡垒!

    战斗持续了还不到一刻钟,联军第一批进攻部队就损失二十多辆战车与装甲车残骸,匆匆撤回进攻出发阵地。

    目睹埃尔斯登要塞强悍的防御,路易皇储听闻身边一片惊叹声,联军将领们正以前所未有的谨慎评估起这场攻坚战的难度和代价,尤其是时间跨度方面。

    “看来必须使用我们的看家法宝才能解决问题了!”前沿观察所里,奥匈帝国一名身着双排扣军服的将军放言道。别看奥匈帝**队的军官制服样式老旧,仿佛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遗留下来的古董,他们的大口径火炮真是没话说。以奥皇卡尔一世之名命名的“卡尔臼炮”,便是一种可自行移动、具备越野能力的超级自行火炮,除了射程偏短,威力方面可不比任何一艘战列舰的主炮差。

    不多会儿,进攻方阵地接连响起了两声宛如天雷的轰响声,紧接着,从埃尔斯登要塞传来两声更加剧烈的爆炸,相隔十来公里,依然能够感觉到地动山摇!

    只见深褐色的埃尔斯登山偏北位置的山腰上腾起了两根偌大的烟柱,整个要塞顿时只剩下隆隆的回响声!

    巨型臼炮的参战令联军将领们重新抖擞精神,不过这两门攻坚利器直到十分钟后才进行第二轮炮击。为了适应战场需要,奥匈帝国陆军甚至给它们配备了由履带战车底盘改装的弹药输送车,只是由于炮弹过于沉重,且每次发射后都要将抬起的火炮恢复水平才能装填,发射速度并不比一般的列车炮快多少!

    部署在前线的联军炮兵观测点,这个时候也已经将前期观察到的守军火力点情报传递到了就近部署的榴弹炮和加农炮阵地。这些105和150毫米口径的陆军常规火炮虽然不足以贯穿厚实的混凝土甚至装甲工事,但考虑到埃尔斯登要塞多如牛毛的小型堡垒,需要确保一场胜利的联军参谋部依然先知先觉地调遣了四个重炮兵团前来,并预先准备了充足的炮弹。

    跟随者两门“卡尔臼炮”的攻击步伐,联军炮群开始了长达两个小时的猛烈轰击。炮击场面固然壮观,但时间一长难免出现审美疲乏。百无聊赖之下,一部分军官甚至在堡垒中开了牌局……

    两个小时之后,连同“卡尔臼炮”在内的联军炮群向苏格兰要塞倾泻了数万发炮弹,火山灰弥漫的场面又一次出现在原本相当美丽的埃尔斯登,炮火似乎还击中了守军的一座弹药库,以至于要塞南侧燃起的大火经久不息,但在炮击停止后才隐约见到有苏格兰军人出来灭火。

    借炮击之势,联军地面部队果断发起了真正的猛攻!

    隶属于新联合王国第1装甲旅的百余辆战车,宛如一条奔腾向海的黑色河流漫过了埃尔斯登以南的开阔区域。勇敢的装甲兵们完全无惧于来自苏格兰要塞的猛烈火力,任凭炮弹不断落在周围并发生猛烈爆炸,每一辆战车和装甲车都在以近乎冲刺的速度向前推进。带着刺耳的摩擦声,钢制履带飞快地转动着,气势磅礴地扬起阵阵尘土。

    眼看着要塞近在眼前了,冲在最前面的一队联军战车才停了下来,它们稍稍调整炮口便朝着各自发现的目标开火区区三四百米的距离对于双方火炮,不亚于步兵之间的刺刀格斗。白刃战很快显现出了其残酷与惨烈,原本还在喷涂火舌的苏格兰火力点遭到近距离直射,爆裂的掩体中血肉模糊、枪炮扭曲;采用焊接技术制造的联军战车看着威武,遭到大口径穿甲弹贯穿便会瞬间成为埋葬战车手们的铁棺材。短短几分钟之内,被打爆的苏格兰炮垒和遭到摧毁的联军战车数量均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正是这令人压抑的几分钟,安装有火焰喷射器的战车和运载步兵的装甲车迅速越过了要塞南面的开阔地带,前者直冲到距离苏格兰堡垒数十米处,一根根刺眼的火龙毫不留情地喷向依托山势构造的掩体,而许多步兵刚刚离开装甲车就被飞射而来的子弹甚至是大口径机关炮弹放倒,就地射击根本无助于延长他们的战争生涯,躲在战车和装甲车后面亦可能在几秒之后沦为殉葬品。卷入这个残酷的角斗场,最明智的办法恐怕就是跟着同伴们向前冲!

    一旦进入对方大部分枪炮的射击死角,训练有素的联军步兵们很快利用各种爆破工具炸开守军堡垒和用钢制大门封死的隧道口,然后沿着狭窄幽暗的通道向要塞内部挺进。对于奋战在第一线的联军官兵们来说,堡垒内部的危险性并不比外面小,围绕迷宫似的隧道所展开的争夺没准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苏格兰的大门已经确确实实露出了缝隙,神奇的圣光从中洒出,洗礼着每一个来到这里的“朝圣者”。

    “看!我们已经叩开了敌人的大门!”担任地面指挥官的英格兰陆军将领迪米-凯斯中将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们的部队已经攻入要塞了?”路易皇储迅速回到炮队镜前。遵从霍亨索伦家族的传统,这位储君自小进入军校接受熏陶,成年后正式进入军队服役。二次大战时,他作为参谋军官登陆不列颠,本来还要参加同盟**队在中北美洲的军事行动,但就在不列颠战役行将结束时,他的副官不幸踩中了一枚地雷,当时还只是王子的路易险些丢掉了性命。得知消息,老皇帝威廉二世亲自出面干预,将路易调回到总参谋部供职。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可惜啊,第一场战斗就动用了我们的秘密武器。”奥匈帝国的双排扣将军高声道,言外之意,联军能够突入要塞,很大一部分功劳要归于那两门威力巨大的自行臼炮。

    路易皇储没有理会这人,而是问道:“是哪支部队率先攻入要塞的?”

    凯斯中将很聪明地回答:“我看到爱尔兰的装甲部队和英格兰的步兵突击群并肩攻入敌方堡垒群。”

    “这得感谢我们的‘卡尔臼炮’叩开了敌人的大门。”奥匈帝国的双排扣将军不依不饶地嘟囔着,全然不在意他们是在奥匈帝国未对苏格兰宣战的情况下加入战团的。

    “里面的战斗看起来非常激烈,不少炮垒还在开火,最好让预备队做好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在场的新联合王国将领有着德国和爱尔兰混血血统的齐勒将军,以务实的提醒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正题。

    相较于两次大战中广为人们所知的那些著名要塞,埃尔斯登要塞的防御正面较窄,而防御纵深有十多公里,宛如一艘停泊在陆地的超级战舰。大量钢筋混凝土的使用,赋予这艘“战舰”很高的防御强度,而城镇原有的许多建筑都被保留下来,改造成了地面火力点,而排水沟和地下管道也被加以利用,构成了纵横交错的内部防御体系,即便联军战车和步兵突入要塞,也无法轻易攻克守军残存的火力点。

    午前,联军进攻部队已基本拔除了埃尔斯登要塞的外围火力点,至此战斗和运输车辆可以在要塞南部的开阔地带自由穿行,而要塞内部的战斗却在愈演愈烈。仅仅是要塞南部区域,双方部队就你来我往地争夺了四个回合。不光进攻方大量使用火焰喷射器和火箭筒,守军也配备了这些近战利器,致使战斗的激烈程度以及参战部队的伤亡都大大超出了指挥部的预期。

    为帅者,眼光、判断力、决心以及魄力缺一不可。及至午后,担任地面指挥官的英格兰陆军中将迪米-凯斯下令预备队投入战场。英格兰第7步兵师接替鏖战多时的第1步兵师担当主攻,仿照爱尔兰特战部队组建并由爱尔兰方面代为训练的第20特勤团也随同装甲部队一同加入战斗。凯斯将军强令参战各部,务必要在夜幕降临前拿下这座对苏格兰人意义重大的边境要塞,彻底拔掉苏格兰军队埋在边境防线的这颗硬钉子。

太平洋风云(5)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天还没破晓,早班值勤期间,美国潜艇“乌贼号”正沿着吕宋岛西岸,向林加延湾破浪前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拜伦穿着黏搭搭的雨衣,紧挨着陀螺仪重发器,站在小舰桥上。前甲板每次往下一沉的时候,温暖的黑色水花就向他扑面打来。望过去,监视哨只是些无声的人影儿罢了。今晚他们该不至于打瞌睡了吧,拜伦想道。他意识到他们正在投身虎穴,并在偷偷潜行,除了这种感觉以外,拜伦在战时的这第一次作为“值日军官”的值夜,就跟平时任何一次值夜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站在那受风的、**的、大摇大晃的舰桥上,向那黑沉沉的一片望去,一无动静,时间显得又长又空虚。

    说到投身虎穴,他比一般水兵们多了解些。这次出航与其说是战备侦察,还不如说是执行自杀性的任务。埃斯特指给他看了林加延湾海图上标出的浅水的深度,以及那些几乎封住海湾出入口的珊瑚礁。在东面有一个畅通的人口,但那儿布满了日本的反潜舰艇。如果一条美国潜艇运气特别好,从日本的反潜舰艇旁边溜过去,发射鱼雷,袭击一艘部队运输船,这一下子就捅了整个侵略军的黄蜂窝那好吧,从这一刻起,正象埃斯特所说的,潜艇里的日子就不会怎么好过,也不会太长久了。

    这一切,拜伦都认为说得有理。但是普伦指挥的那条潜艇深入斯卡帕弗洛,击沉“皇橡号”,不是同样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吗?那德国潜艇艇长一举成功,安全返航,成为英雄人物,受到国内热烈欢迎,希特勒还亲自授予他一枚奖章呢。现在,这孤零零的一条潜艇,在黑暗中前进,驶向那控制着天空和海洋的庞大的敌军。这种光景叫拜伦兴奋激昂得不得了。这也许是一种愚蠢的感情吧,他明白,可这是真实的感情。很明显,副舰长也有同样的感觉。今晚上,卡塔尔。埃斯特正抽着一支长长的棕色哈瓦那雪茄。这就可以看出他劲头很足;平时他只抽劣质的灰色菲律宾雪茄。至于胡班艇长,投入战斗的急切心情几乎叫他达到了兴奋的状态。

    拜伦对他的上司不再生气了。艇长曾压得他厉害,但是现在看来。这一场赌气还是他自己不对。他一个劲地懒懒散散,实在太孩子气了。布朗奇。胡班是带领潜艇的能手。这一点在上一回再度证明了:他让潜艇象踩着一片荆棘似的穿过马尼拉湾新布的鱼雷区,布放鱼雷是为了阻挡日本的潜艇。他还是个技术高明的轮机匠,他那双手跟柴油发动机打起交道来。十分敏捷,不怕脏,也不怕被蓄电池中的酸液刺疼。他的缺点无非象任何海军学院出身的勤奋学员那样,急于立功,对日常文书工作拘泥得要命,往往要拿些什么去孝敬“四条杠”和海军将领。这又怎么样呢?他曾在操纵机轮、发射鱼雷的演习上获得“优”等评奖。打起仗来,这两手可是不能等闲视之的。现在正在向敌人驶去的当儿,胡班是个使人信得过的领班。

    东方吐出了鱼白色,艇长走上小舰桥望望那阴沉沉的夜空。“‘夫人’主张在六点钟下潜。能见度这样低,我们干嘛要往水里钻呢?离仁牙因湾还远着呢。我才不准备爬行到那儿去,一个钟点走三海里,让‘鲑鱼号’和‘海豚号’抢在咱们的头里进攻。另外多布置四个监视哨,不间断地搜索天空,开足马力前进。”

    “是,艇长。”

    天亮起来了。“乌贼号”在海风卷起的一阵阵灰色浪涛中间左右盘旋、轧轧作响地以二十海里的时速前进,叫人直想呕吐。胡班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四个手指虚握着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扑面的浪花打湿了身子,他也不管。拜伦从监视哨上下来,只见埃斯特正在司令塔里埋头看着一张航海图,心事重重地咬着一支已熄灭的雪茄。拜伦跟他招呼:“早晨好!”他只是在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有什么心事呀,‘夫人’?”

    埃斯特往斜里看了舵手一眼,咆哮道:“我们怎么能知道日本飞机上没有雷达呢?他们处处都打你个措手不及这帮黄色。的猴崽子。再说,日本的潜艇你想到没有?在大白天,我们给人当活靶子打罢了。我也想尽快赶到林加延湾。可是我要确实到达那儿啊。”

    拜伦从埃斯特的肩头向航海图望了一眼。那半岛从吕宋岛岛身朝西北伸出来,就象黄色无指手套上的一个拇指。“拇指”和“手”中间的虎口,那“u”字形的一片蓝色,就是仁牙因湾。看图上的航线,潜艇已开到这“拇指”的中部。按照计划好的路线,等到驶过“指尖”后,就往东一转,沿着珊瑚礁和浅滩直驶,再折向南,又沿着拇指一路南下,最后来到预定的敌人登陆的滩头阵地离马尼拉最近的地点。

    “喂,‘夫人’,你可曾听说过肯室。普伦这个人吗?”

    “怎么没听说过。那个在斯卡帕弗洛击沉‘皇橡号’的德国佬。他又怎么样啦?”

    “他在柏林讲了一堂课,我去听了。”拜伦伸出一个手指沿着地图上那道珊瑚礁划了一下。“他当初就是穿过这种劳什子,钻进斯卡帕湾,找到一个缺口,从水面上溜过去。”

    埃斯特把他那张长下巴的脸转向拜伦,只见他盾心紧皱,嘴角一弯,带着一个奇怪的冷笑,说道:“勃拉尼。亨利,你巴不得擦亮你的勋章吧?你?”

    “暧,要是我们能从珊瑚礁上穿过去,就可以早些到达目标,是不?这样我们可以躲开港湾入口那儿的驱逐舰。”

    埃斯特的那副冷笑的面孔不见了。他伸手去拿沿海导航手册。

    阿一呜嘎!阿一鸣嘎!阿一呜嘎!

    “下潜,下潜,下潜。”整条艇上,轰隆隆地响彻了布朗奇。胡班的迫切而又平静的声音。甲板向前往水里直冲。监视哨的水兵们猛地跌进了**的升降舱口,跟着跌进来的是值日军官、艇长,最后一个是航信士官,他把舱门砰的关上,用钩于钩牢。拜伦耳边听到了那已经听熟的咝咝声和叹息声;好象那条潜艇是一头有生命的怪兽,正在大口地呼气;他耳鼓上顿时感到空气的压力。接着才听见轮机长在下面大声吼道:“艇内加压!”

    “乌贼号”速度放慢了,懒洋洋地往深水里钻,豁朗豁朗地发出水声。

    胡班擦了擦他那直淌着水的脸。“怀蒂。普林格尔发现了一架低飞的飞机黑影。也许只是一只海鸥。普林格尔的眼力很好。我没争论,反正太阳就要出来了,‘夫人’。下潜到三百英尺,保持水平航行”。

    “是,艇长,”埃斯特答应道。

    拜伦摇摇晃晃地滑进下面的驾驶室,在朝前倾的甲板上往前走。左舷舱壁上象圣诞树般闪烁的小灯呈一片绿色,显示出艇身上每一窗孔门洞的情况。水平舵手掌着大舵轮,镇静自若地紧盯着深度表。在这儿,没有一丝战斗前的焦虑。

    “负槽排水到测标!”

    对于惯常的一套工作程序,拜伦几乎未加注意。在前部的鱼雷舱里,他看见汉逊班长和他的手下人正在给新运到艇上的两枚鱼雷装上弹头。拜伦感到两眼扎痛;自从离开马尼拉以来,他还没睡过觉呢,但他还是要亲自检查一下鱼雷是否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就可以发射。汉逊报告舰首六根鱼雷发射管已全部装上了鱼雷;一条条“鱼”都已按照工作程序检查过了;新的秘密雷管随时可以插进弹头。沿着舱壁的架子上装着一排黄色的假弹头,在和平时期中,这些假弹头里装满了水,用作射击练习。压缩空气会把弹头里的水全部挤出来,鱼雷就会浮出水面,等待回收。没有漆过的铁弹头里填满了梯恩梯,现在都已装在鱼雷的弹头上。没有雷管是不可能爆炸的,可是拜伦曾看到水兵们跟这些灰色的弹头打交道时,总是战战兢兢、恭而敬之,害怕它们那潜在的杀伤力和破坏力。

    拜伦蹲在一枚鱼雷上面的一个铺位里,正在和鱼雷兵们一起喝咖啡,埃斯特上尉出现了。“老天啊,勃拉尼,他准备要试一试了。”

    “试什么?”

    “试一试你出的主意呀。他一直在研究海图和航行方向。我们准备浮出海面,寻找珊瑚礁的缺口。他要跟你谈谈那个德国潜艇艇长的讲话。”

    在万点金光的中午,潜艇的黑鼻子冒出了海面。拜伦摇摇晃晃地踏上颠簸的、被海浪的泡沫弄得泞滑的前甲板,也就是走进了一片明亮、炎热的阳光中。监视哨和测深员穿着饱鼓鼓的救生衣,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他不禁向那没有片云的青空望了一眼。在船舱下面的浑浊的空气里呆了那么一阵子,清新的海风总是让人感到美极了,尤其是今天,因为要投身虎穴去,那美滋滋的感觉更加鲜明。正前方,深色的海洋溶入绿色的浅滩,泡沫四溅的激浪发出一片怒吼声,冲击着那些弹丸似的棕桐小岛和棕色的磷峋岩石。白色的海鸥在潜艇上空尖叫。

    “三分之一马力,减速前进!把测深锤抛出去!”胡班在舰桥上喊道。浪涛沉重地拍打着艇身,一阵阵碎浪在沙滩上呼啸,这一片喧闹把胡班的喊声压下去了。珊瑚礁从深海里探出头来粉红色的螺旋形体,圆形的灰色穹盖。“乌贼号”正向两个小小的岩岛之间的缺口驶去。

    “记上!四英寻,右舷!”

    拜伦看到水下那一片黄色的珊瑚细沙在缓缓斜着上升,上面是密密麻麻摆动着的海团扇。压舱水已经排干,“乌贼号”吃水十三英尺光景。

    “记上!三英寻,左舷!”

    十八英尺。龙骨下面还足足有五英尺水深。潜艇随着浪潮的起伏颠簸得厉害,拜伦和他的一伙人站也站不稳,全身都给浪花打湿了。那较小的岛屿越漂越近,连树上的椰子也数得清了。在舰桥上,在牛鼻般的艇首,在鱼尾般的艇艄上,监视哨正用双筒望远镜搜索着天空。然而在这大片阳光照射下的空气、水、棕榈以及岩石的景色中,唯一显示出人的迹象的,就是那艘从海洋深处浮起来的奇形怪状的黑船。

    “关上全部发动机!”

    在舰桥上,埃斯特用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回音测深仪上十五英尺,勃拉尼!你看到的是什么?”

    拜伦浑身湿透,一步一滑地走来,两手往前挥着。“没问题!继续向前!”他高声喊道,原来穿过了缺口,海水的颜色又一点点蓝起来了。潜艇两边,乌糟糟的激浪不断地在冲击棕色的、形成了坑坑洼洼的岩石,碎浪消失后,留下一片白色泡沫。

    螺旋桨破浪前进;一条巨大的浪头卷过,把船抬起来又掉下去。“乌贼号”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金属声,打了一个战栗,跌跌撞撞地往前扑过去。岛屿在两旁溜过去,拜伦闻到了一股棕榈树叶的清香味棕榈树离得很近,只消把帽子用力一扔就能打着。

    “四英寻,左舷!”

    “四英寻,右舷!”

    一簇簇的珊瑚头象锚雷似的在艇下漂过,越来越深。这时,艇首正直朝碧蓝的海水驶去。在激浪的撞击和设溅声中,只听得艇长心花怒放地在那里吼道:“撤下测深员和监视哨!准备下潜!”

    拜伦站在舱里,**着身子,脚下是一堆湿透了的衣服,他正用。一条肮脏的粗毛巾擦干身子。埃斯特探头进来,满脸笑意地把嘴咧得大大的,一双碧绿的眼睛象翡翠那样闪着光亮。“这一手怎么样?干得真不赖呀!”

    “是你找到了缺口,”拜伦说。

    “运气也真好。那张海图真他妈的太不清楚了。多亏巡逻飞机上的驾驶员正在吃他们的中午‘火锅’什么的。”

    “出了什么事啦?我们搁浅了吗?”

    “右舷的螺旋桨碰上了一簇珊瑚头。曲轴没有伤。艇长高兴得什么似的,勃拉尼。歇一会儿吧。”

    接连打着呵欠,拜伦一骨碌爬上那发了霉的、热烘烘的床铺。他心想,这一下,“乌贼号”可钻进死坑里去了,再要挣脱出来可难呀。不过,这让艇长操心去吧。他象关上电灯似的切断了自己的思路拜伦能做到这点,这对于他结实的身子大有好处,虽说因之常常叫他的父亲、他的海军上司气得要命一下子就睡熟了。

    一阵摇撼、一声沙哑的耳语把他弄醒了。他闻到一股嚼烟草的人吐出来的气息那是艇上的军士长德林格。“就战斗岗位,亨利先生。”

    “什么?”拜伦把帘子拉开,从过道那儿照过来的黯淡的灯光,显现出一张有两个下巴的、有浓重烟味的脸,和他面对着面。“就战斗岗位吗?”

    “别作声。”

    “哦。”

    这会儿,隔着薄薄的艇壳,拜伦能听到船身下翻滚的水声,以及乒的一声,声音尖锐、轻微、发颤。在海上演习时,从进攻教练舰那儿,这一声是听熟了的。目前这一个回声测距声却不同:音调更高,颤动得更厉害,带一种特殊的音色。

    是敌人。

    他们正在静悄悄地行驶,他意识到这个。通风装置都关掉了。空气叫人窒息。军士长德林格那张肥厚的脸上的皱纹由于担心和兴奋而绷得紧紧的。拜伦激动地伸过手去。轮机长用他那多茧的大手,握了握拜伦的手,就走了。拜伦看看表,知道他睡了一个小时。

    每逢进入战备状态,他担任潜水军官。他匆匆赶到他的战斗岗位,只见操纵室里每个人都镇静地在干自己的工作,也就放了心。操纵艇首和艇尾水平舵的人员在大舵轮边注视着深度表,德林格和他的标图人员围着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挤成一团;怀蒂。普林格尔站在纵倾调整器旁边,就象和平时期在珍珠港外演习时一样。他们已经历过成千上百次了。拜伦想,这会儿就见出胡班那种单调刻板的操练日程表的好处来了。埃斯特抽着一支长长的、喷香的哈瓦那雪茄。跟军士长站在一起,注视着逐渐绘制出来的标图。回声测距仪越来越响了;好些推进器的混杂的声响越来越响。奎恩少尉正站在潜水军官的岗位上。在操纵室内所有的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吓得发抖。奎恩目前还不是小组成员,他刚遭遇过一次沉船,他离开潜艇学校也不久。想到了这一点,拜伦也就不怪他了,他换了奎恩的班。

    “‘夫人’,什么时候来了这突然变化?”

    “我们大约在九千码左右用‘声纳’捡到了这些宝贝儿。突如其来的事。我们准是刚通过了一道暖流层。”

    “听声音对方好象来了一大批呢。”拜伦说。

    “听声音好象有一整批该死的登陆部队呢。这些东西的反射波拉开到一百度。我用前还分不清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埃斯特轻快地登上司令塔的梯子,走过拜伦身边时,在他肩上紧抓了一下。

    拜伦竖起耳朵听埃斯特和艇长在司令塔中低声说些什么。从传话筒中传来了一道命令,是胡班充满自信的声音,又平静又紧张:“勃拉尼,上升到七十英尺,不要再高,听见吗?七十英尺。”

    “七十英尺。是,艇长。”

    水平舵手们转着舵轮。“乌贼号”翘起来了。深度表上的指数不断地在上升。外面的声响更大了:声纳的乒乒声,螺旋桨的哒哒声,现在很明显了,声响来自前方。

    “七十英尺了,艇长。”

    “很好。现在,勃拉尼,仔细听好。我要一号把第二号潜望镜不断地升高。”艇长的声音很坚决,但又是压低了的。一然后我要你升高恰好一英尺,平航一阵再升高一英尺,再平航一阵就象我们最后一次进攻‘利区菲尔德号’时所干的那样。稳稳当当的,你明白吗?“

    “是艇长。”

    勃拉尼背后进攻潜望镜的细镜筒悄悄地升起,最后停住了。

    “升到六十九英尺了,艇长。”

    “很好。”

    保持水平航行。顿了一下。“升到六十八英尺了,艇长。”

    那两个水平舵手要算是船上最得力的水兵,他们配成一对真可说天错地差。史比勒那个满脸雀斑的得克萨斯人是三句话不离一个“他妈的”;而玛里诺呢从芝加哥来的一个严肃的意大利人脖子上永远挂一个耶稣受难像,连“该死的”也从不说一声;可是他们干活的当儿,配合得象一对双胞胎,让潜艇一英寸一英寸地安稳上升。

    “好!保持这高度!这就行啦!”胡班提高了嗓门,声音很响亮,几乎是狂热的。“乖乖!我的老天哪!记上!前缘进入角右舷四十度。降下潜望镜!”

    一阵沉默。扬声器中传来劈啪一声响。

    “乒乒”

    艇长的声音传遍了肃静的潜艇,这声音不动声色,但是有战斗的激情在内:“全体官兵注意听着。我艇已发现三艘列成纵队的大型运输舰,由两艘驱逐舰护航,位于左舷船首一个罗经点。在所有这些军舰上,都飘扬着太阳旗,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边水面上一片灿烂的阳光。一点不错!我要采取正交进迫航向。艇首鱼雷发射管作好准备。”

    拜伦两肩两臂起了一阵**辣的针扎的感觉。他听见埃斯特和艇长在争论射程的问题。他背后的潜望镜突然冒了起来,随即又缩了回去。只听见司令塔里有一番迅速的讨论,是关于桅顶高度的问题,跟着艇长催促航信士官给他识别手册。回声测距器叫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尖了,螺旋桨声也更大了。拜伦过去常使用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因此在他头脑里很自然地出现了三角学上的关系。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上,问题很明白地摆了出来:“乌贼号”由一个移动着的光点来表示,敌舰的航线和潜艇的航线由两条向心铅笔线来表示。可是目标的路线是锯齿形的。这些运输舰正在作“之”字形前进。据埃斯特估计,它们仍然在鱼雷的射程之外;或者按照船长的判断,它们已勉强进入射程。他们两个都是根据桅顶高度推测距离的行家。在潜艇中,没有比他们更精确的测距仪了。运输舰在作“之”字形前进,它们的速度比在水下爬行的潜艇快得多。

    司令塔里寂静无声。整个一条艇上一片肃静。现在一切声响都来自艇外,机器的嘈杂声,日本船的声纳在探索时发出的声响。

    乒!乒!乒!乒!

    “升起潜望镜。对了,他们来啦!他们掉转头来啦!记上!距离四千五百码。记上!方位零二零。记上!前缘进入角右舷七十度。降下潜望镜!”

    停了一会。扩音系统里传来了船长压低了的、急迫的声音:“现在,全体官兵,我准备发射啦。把艇首发射管的外盖打开。”

    司令塔里是他原来的声音:“妈的!非常好的目标,‘夫人’,可是在射程之外。照这个前缘角度我们很难接近日本船。运气真坏啊!”

    “艇长,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慢些放鱼雷,跟踪一阵再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走‘之’字形路线,前进的速度就降慢了。也许我oj可以追上去,缩短距离。”

    “不,不,不。我们的机会是在眼前,‘夫人’。他们开足马力,每小时走十五海里。如果他们再掉过头去,我们怕会赶不上这帮狗杂种了。我有了进攻目标,也有了进攻方案,我打算现在就发射。”

    “是,长官。”

    “发射管的外盖已经打开,长官!”

    “很好。慢速发射!”

    拜伦全神贯注在保持规定的深度上,因此几乎不大理会到这一回可是真枪实弹:并不是在发射一个有黄色弹头的假鱼雷,而是在用装上梯恩梯弹头的鱼雷去轰击满载日本兵的运输舰。除了声纳发出的声响不同以及紧张得简直透不过气来,

    这跟海军学校的进攻训练,或是海上的演习没有什么两样!现在情势按照熟悉的老

    路子,发展得多快啊。胡班甚至采用这种慢速发射命中“利区菲尔德号”而获得“优等”。

    “升起潜望镜!记上方位零二五。距离:四千码。降下潜望镜!”

    用慢速发射,瞄准起来比较困难,失误的机会也比较多,鱼雷的尾波也更有可能被敌人发觉。这是胡班在战时第一次用慢速发射鱼雷,他作出这一个决定,实在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他当了十五年海军军官,十年和平时期干得十分出色的潜艇人员,有了这么深厚的底子,才能想出这个点子来……拜伦的心怦怦乱跳,他嘴干得象塞满了一口灰尘……

    “发射一!……发射二!……发射三!……发射四!”

    照例一阵颠簸和一阵水浪声,一个个鱼雷从“乌贼号”发射出去了。

    “升起潜望镜。乖乖。四条尾波!四条漂亮的尾波,火热一团直奔而去,一切正常。降下潜望镜!”

    整个“乌贼号”上,又是一阵无言的、叫人心脏都停止跳动的期待。拜伦注视着操纵室里时钟的秒针。根据最后喊出的距离,用慢速发射,击中目标的时间是不难计算的。

    “升起潜望镜!”

    长长一阵静默。所有四枚鱼雷击中目标所需的时间都过去了。拜伦惊慌得身子都僵直了。没有撞击着目标,潜望镜冒出水面也已经有{秒钟了,而且还呆在那儿!最大的安全暴露是六秒钟。

    “降下潜望镜。四枚都没打中,‘夫人’。他奶奶的。”艇长很难受地说。“至少有两条尾波应该钻到那带头的运输舰底下去。我眼看它们直奔而去。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这会儿他们发现了尾波,掉头而去啦。那最近的一条驱逐舰正向我们赶来啦,看它那种破浪前进的狠劲儿!我们加速行驶,每小时十海里。”他凑着传话筒叫道:“拜伦!下潜到两百五十英尺。”

    在扬声器中,他的声音变得沉闷,听来很别扭。“现在,全体官兵,火速准备深水炸弹袭击。”

    两百五十英尺?在林加延湾里,没有一个地方深度超过一百七十英尺。艇长的命令是不可能执行的,叫拜伦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亏得埃斯特出来干预,他的语气很松。“你是说一百五十英尺吧,艇长。在这儿,这深度差不多要碰到水底的泥浆了。”

    “说得对。谢谢,‘夫人’一百五十英尺,拜伦。”

    加速时艇身不出声地那么一抖,于是潜艇尾巴一翘,沉下去了。埃斯特又说话了。“走什么航向,艇长?”

    这个问题可说问得真傻、可是那万分重要的躲避转弯,胡班却并不下令。在潜艇的头顶的海面上,有四条整整齐齐的、冒着白泡的鱼雷尾波直接指向“乌贼号”,那还用说得。驱逐舰一定用一小时四十海里的速度顺着这可见的轨迹冲来。回声测距仪发出的音调高到了尖叫的程度。窄频带脉冲信号越来越频繁、急促;乒,乒,乒,乒!

    “航向?哦,对了,对了,左全舵!转到一哦,转二七零。”

    “左转到二七零,长官,”舵手叫道。

    下潜中的潜艇朝旁边一侧。那正在冲来的日本军舰发出的声响听来很象“利区菲尔德号”演习时发出的差不多,只是更响,充满着怒气,不过这很可能是拜伦的想象;就象一列火车在一条松了的旧铁轨上开过来:喀……哒……隆,喀……哒……隆,喀……哒……隆!

    在整个一条“乌贼号”上,只听得叫喊声,砰砰的关门声,旋上最大程度密封螺丝扣发出的铿镪声。

    驱逐艇更迫近了,就在头上开过喀……哒……隆喀……哒……隆喀……哒……隆开过去了。

    声纳的音调降低下来。操纵室里那几张煞白的脸儿转过来互相望着。

    拜伦听得清脆的卡哒一声响,好象潜艇船身上崩掉了一个滚珠轴承。又寂静了一秒钟,于是深水炸弹爆炸了。

太平洋风云(6)

    圣诞颂歌透过带有醉意的大声谈话和铁轮子的卡哒卡哒声传过来,有些刺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巴穆。柯比不喜欢俱乐部的专车,圣诞颂歌又叫他听了难受,可是他需要喝酒。在这雪夜,这列快车一路怒吼着奔向华盛顿,车上的乘客再也没有比他更阴云满脸的了。

    罗达。亨利大概会到联邦车站来接他。他感到一个饥饿者的高兴,可是又对他这种饥馋感到羞愧。她是有夫之妇,她丈夫是个正在和日本作战的战列舰舰长。他跌进了情网以后,为了不能一错再错,曾经求她和他做个长久夫妻。她起初也动了心,但是后来却缩回去了。经过了这番波折,再去偷情,那就不太光彩了他现在就是这样想着,情绪很低。柯比博士并没有宗教上的禁忌或是道德上的顾虑;他是个严格的、正派的无神论者,是个老派的鳏夫。这种不自然的、不可告人的私情,也算是聊慰无妻之苦吧,但未免太糟糕了。他不得不有所节制,免得引起流言蜚语,可是他又有荣誉感,觉得自己象一个有妇之夫似的受到约束。现在他在旅途中,再不理睬那些富于引诱力的女秘书和女接待员她们有时候把眼光投向这个个儿高大、脸儿削瘦、难看的,一头浓密花白头发的男人。他经常跟罗达通电话。帕格从珍珠港发来了海底电报:“身体甚健,战斗刚开始。”罗达在电话中把电报读给柯比听,使他既高兴又感到惭愧。他给帕格戴上了绿帽子,但是又喜欢、钦佩这个男人。干出这种事来,真糟糕透了。

    不过柯比博士心事重重的根源却是战争。从国际公法上讲,美国已是一个交战国,但是他旅行所到之处,只见这个国家由于轻浮、优柔寡断、缺乏领导而陷于瘫痪无力尤其是由于一个节日来到了:圣诞节,圣诞节,圣诞节!这一阵闹哄哄的抢购呀,销售呀,挂灯结彩呀,大吃大喝呀,伴随着平。克劳斯贝那条甜嗓于没完没了的低声吟唱,你就是不想听,要躲避也躲避不了。年年冬至节照例都要来这一番热闹,假惺惺地算是庆祝耶稣圣诞;年年仲冬,全国上下照例都要狂欢一番,好象世上并不存在希特勒这个人,好象珍珠港还没有人来碰过,好象威克岛并不危在旦夕。在幸福牌香烟广告上,只见一个乐呵呵的红脸盘圣诞老公公,戴着一顶马口铁军帽,还是很有样子地歪戴着的,这形象叫人看了难过,但那就是全国的精神状态。

    在西海岸一带,柯比发现多少有一些战时的气氛:歇斯底里的空袭警报,一阵短暂的人心惶惶,东一区西一区的灯火管制,从陆军当局和民防系统来的混乱而互相抵触的命令,日本潜艇炮轰旧金山的谣传,与害怕日本的心理交杂在一起的美国必胜的盲目乐观情绪。一路往东,连这点肤浅的战时意识也淡薄下去了。到了芝加哥,战争已淡薄到成为喝酒时助兴的话题了,或者成为一个发财的新途径了。吃败仗这个念头谁也没想到过。谁能打败美国呢?一场大决战正在莫斯科前方杀得难解难分红军向德**队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反攻,但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戴着马口铁帽子的圣诞老人倒是真实得多。

    弗兰克林。罗斯福的管理机构、生产委员会、应急委员会,眼前象阿米巴那样在华盛顿迅速增加。这些机构尽管乱作一团,也许终究办了几件事。那些军营、海军基地、船坞、飞机工厂的作战能力也许在增长。柯比不太了解。他只了解他怀着失望的心情从调查全国生产放射性铀的资源的巡视中回来。他看到有一。家国家经办的工厂,淹没在雪片似的飞来的军用品订货单中,正常的生产组合都被破坏了,即使科学家在理论上解决了核爆炸的问题,那些工厂也绝对造不出核武器来。到处都在哭诉:铜不够啊,钢材不够啊,劳动力不够啊,部件不够啊,工作母机不够啊;扶摇直上的物价,什么也不懂的政府官员,任人唯亲,**成风,乱七八糟。他怀里揣着从华盛顿开出的来头不小的证明书,去全国旅行;可是有成批的人带着这种证明书在国内到处跑呢。他不能泄露他要调查的是什么。即使他能这样做(事实上他已稍许透露过一些口风),也帮不了他什么忙。对于那些忙得焦头烂额的工厂经理说来,原子炸弹正象宇宙飞船和时间机器一样,属于科学幻想小说里的东西。预告核子威力的文章早就刊登在科学杂志上了,甚至在《时代》杂志和《生活》画报上也刊登过。可是人们无法领会这一未来世界的恐怖竟然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

    然而这是事实。

    亿万年来,铀一直在无害地衰变。人类发现放射性现象还不到五十年。大约有四十年,人们把这种放射性当作一种无足轻重的反常的自然现象罢了。跟着在一九三二年在弗兰克林。罗斯福和阿道夫。希特勒同时登台的前一年,有一个英国人发现了中子,就是原子中不带电的微粒。仅仅七年之后在漫长的历史中,七年只不过是百万分之一秒罢了在意大利、法国、德国和美国进一步打开(但还不是根本解决)原子内部的秘密之后,德国人证明了用中子轰击铀原子可以使之分裂,并释放出从原始时代就存在着的巨大能量。

    柯比在一九三九年参加了一个物理学家的会议,在会上传开了一个使人寒心的消息起初只是悄悄的耳语,到后来增强到一片喧嚷声了。哥伦比亚大学有些科学家根据德国人的实验继续研究下去,证明了一个分裂的铀原子平均放射出一个以上的中子。这就回答了理论上的一个关键问题:铀原子内有没有出现链锁反应的可能?不祥的回答是:有此可能。这样就打开了可供人应用的能源的新黄金时代。可是另外还有十分可怕的一面。还只四年前发现的一种同位素,叫做u235,或是“放射性铀”可以设想它一旦爆发,能以无可计数的级数,持续爆炸。但是有哪个国家能生产出足够的纯u235来制造炸弹,在这场战争中使用?要不,在处理大量的、而不是实验室里的小剂量的u235时,会不会意外出现什么自然界的可喜的情况,使得毁灭人类的整个计划成为毫无杀伤能力的失败,成为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事?对这些事天下没有一个人目前能说得准。

    因此目前的竞赛是怎样把那可怕的同位素分离出足够的数量来制造炸弹。根据巳穆。柯比个人的感觉,以及他所能掌握的情报来说,一切都说明阿道夫。希特勒手下的科学家将会轻而易举地在这场比赛中取得胜利。他们遥遥领先。英国的科学和工业已经焦头烂额,再也不能全力以赴地去研究原子炸弹了。除非美国能够赶在德国前面,纳粹的那些设备精良的军用工厂很可能会向那疯狂的元首提供足够的u235炸弹来把世界上的首都一个个从地图上抹去,直到有一天各国政府全都趴在他脚下为止。

    这就是巴穆。柯比眼里所看到的放射性铀的前景。如果将来果然不出所料,那么其他的军事计划或是军事行动又有什么意义呢?人和人的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呢?

    罗达。亨利穿着一件镶着银狐皮领子的黑色布料大衣,斜戴着小小的一顶灰色帽子,手戴灰色手套,在站台门口踱来踱去,其实这时候离火车到这还早呢。她这是在冒险:说不定会被人看到在这儿接他,但是他出差几乎有一个月了,这次小别重逢肯定会有关键意义。柯比还不知道她曾写信给帕格提出离婚,偷袭珍珠港的事件又打乱了她的安排,现在她正在迷迷糊糊地往后退缩。这一切如今都要由她来透露。

    写给帕格的那封信是一件顾前不顾后的事。接连几件不如意的事叫罗达象一只受惊的猫似的直跳起来。首先,他从莫斯科寄来的关于“加利福尼亚号”的家信已到达了;虽然这是个好消息,但她担心他接着会要求她到夏威夷去。巴穆。柯比远不如帕格那样能抑制自己的**,在她心中煽动起一片迟喜的**。她舍不得丢掉他。她爱华盛顿,厌恶国外海军基地的生活。柯比就呆在这儿华盛顿,干他那一点也不透露口风的工作,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工作,她从来也没问过;有他在身边就好了。

    可是帕格来信的当儿,她跟柯比的关系有些动摇了。他的工作叫他长期在外面南走北闯。他妻子故世的周年到了,使他的心情很不好。他又一次咕哝着说是感到自己做了没脸的事儿,二人还是一刀两断吧。有一回在饭店里吃饭,他讲了一大通泄气的话,真叫她吃了一惊,本来总是她带着他一起回家的,那天晚上却是她陪着他回到他的公寓中。也真有那样倒霉的事儿,偏偏在门厅里面对面地跟梅琪和杰利。纳德森碰上了。梅琪这张嘴是封都封不住的,而海军人员的老婆们的小道新闻又具有世界上最迅速的通讯网。这不光彩的事儿只怕已吹到了夏威夷的帕格耳朵里去了!

    事情糟到了叫人走投无路,一连整整三天,外面下着雨夹雪,她独自一人呆在那有十二个房间的狐狸厅路老家里,柯比又出差去了,连电话也没跟她通一个,她禁不住豁出去了。她心想,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她一生中也就只剩下那么五年、八年风光了,再往后她就是一个干瘪老太婆了。跟帕格一起过日子,已经索然无味。柯比是一个有劲的情人,是一个靠个人奋斗而发大财的人。他对她迷恋得象疯了似的,而这许多年来,帕格看来已经没有那股热情了。也许这婚姻的垮台要怪她的不是,她大概不是一个好女人(她在写信给丈夫的时候,这些想法从她的UU小说透露出一些),可是这是千载一时的最后机会了。说到底,在海军军官中,离婚的事儿也是常有的;海军的家庭搭起来又拆散,两地分居的日子一长,有些就不免出事。讲到这一点,梅琪。纳德森的丑事儿也有一、二件在她肚子里呢!

    那封信就是这样发出去的。万想不到,她这信写得真不是时候,紧接着就是日本军队的偷袭,把罗达私下的种种小打算一齐炸个粉碎。罗达对于轰炸珍珠港所产生的反应也许并不值得称道,但是合乎人情之常。在一阵震惊过去之后,她首先想到的是,现在战争爆发了,海军军官的前程大有希望,说不定一下子连升几级。帕格。亨利如今在太平洋上指挥一条战列舰,运气又会来了,真是未可限量,他会成为谁能说得准呢?获得将领的军衔那是不用说的;也许会当上海军作战部部长呢!正好在这当儿提出离婚,她会不会犯一个大错误,就象一个藏了二十年石油股票的华尔街人物,恰好在石油公司发现一片新油田之前一星期把他的股票全都卖了。

    随着这些实际盘算而来的是真诚的内疚,不该在这样紧张的当儿打击自己的丈夫。她还是爱他的,多少有些象她还是爱她那些已成年的孩子们一样。他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这样她就赶紧发了一份表示仟悔的电报,还写了一封激动的短信,取消她提出的离婚要求,这就是他在“诺思安普敦号”上读到的那封信。他的回信使她充满了悔恨和得意,也使她松了一口气;悔恨的是她使丈夫感到痛苦,这从他信中的每句话里都可以感到,得意的是帕格仍然需要她,这可叫她松了一口气。

    这样,不可告人的情况已经让帕格知道了,而他仍然少不了她。但是柯比又怎么样呢?在滚滚的蒸气中,但见他大衣也没穿,帽子也不戴,只顾撒开他的长腿,三脚两步顺着站台走过来;罗达只消向他望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也是少不了她的。她这样不顾前后地豁出去,结果却很好。天下的事怎么能说得准呢!她站在那儿等待着,伸出了戴着灰色手套的双手,睁大着一双发亮的眼睛。他们俩并没接吻;他们从来没在公开的场合接过吻。

    “巴穆,大衣也不穿一件?户外是冰天雪地啊。”

    “我在芝加哥穿上了长内裤。”

    她向他淘气而亲密地瞟了一眼:“长内裤!有点儿麦金利总统的味道,亲爱的。”

    他们俩并肩走出摩肩接踵的终点站,只听得广播喇叭中客车班次的报道,平。克劳斯贝的高歌声,闹成一片。他们走出车站,外面是点点灯火的黑夜,柯比博士从漫天飞舞的雪片中望出去,说道:“好吧,好吧!国会大厦的圆顶没有照明。准是真的在打仗啦。”

    “懊,还有各种各样的仗在打呢。铺子里的东西已经紧张了。还有那价钱!”她抱住他的手臂,她的动作富于弹性而快乐。“我是个非常不爱国的囤积者,亲爱的。你厌恶我吗?昨天我买了两打长统丝袜。比起三星期前,价格涨了一倍。把两家商店中我的尺码的丝袜全买来了!听说丝绸全拿去做降落伞了,要不了多久,哪怕能买到尼龙袜子,也算是运气了。哼!尼龙!尼龙袜子在脚脖子上会鼓起来,贴在肉上黏糊糊的。”

    “帕格那儿又有消息吗?”

    “再没有一言半句了。”

    “罗达,西海岸那边大家都在传说,我们在珍珠港的战列舰全都给炸沉了,‘加利福尼亚号’也在内。”

    “我也听说了。帕格的来信中也有点儿这种味道。真泄气。但是如果真有其事,那他会另有重用的。这是势所必然的了。”

    他们来到黑沉沉的停车场,柯比把他的手提箱往罗达的汽车里一扔。两人一钻进汽车,就接起吻来,低声地讲些亲热的话,他的双手溜进了她的衣服里面。不过时间不长。罗达坐起身,开亮灯,发动了引擎。

    “懊,听说吗,梅德琳来了、亲爱的。”

    “梅德琳?真的?来了多久啦?”

    “今天下午她闯到我这儿来了。”

    “她要住下去吗?”

    “谁知道?她咕哝着说要去当个海军助理护士。”

    “她的广播工作怎么啦?”

    “我看她要不干了真该死,你这白痴!”一辆红色“别克”汽车突然从她前面的路边窜出来,使她不得不马上刹车,拼命转动方向盘,把车子让到一边。“说真的,现在这世道,只要有钱,白痴也好买汽车!真把人气坏了。”

    这种发脾气、破口骂人的事,在罗达是常有的。她的丈夫甚至都不拿它当一回事。但是巴穆。柯比却是第一遭碰到,他听了觉得有些刺耳。“哦,在战时,市面倒好起来,沾光的人也多了,罗达。如今好事不多见,这好算是一桩吧。”

    “也许是吧。我可只知道华盛顿变得住不下去了。”她的声调还是那样尖锐、那样生硬。“给那些肮脏的、到处乱问的外地人闹得乱成一片。”

    柯比没接嘴,他心里在盘算着梅德琳在家的那个消息。罗达肯到他的公寓去吗?她不大肯去,大楼里她有许多熟人。看来这次小别重逢,只落得兴趣索然了至少今天晚上是这样。他的情妇是个有子女的妈妈,他只能迁就一些。

    真实的情况是,罗达就是想借万没想到梅德琳会回家来,来帮助她度过这处境困难的一夜。梅德琳在家里真是件巧事,她趁势可以把怎样对付的问题,某些良心上的问题搁一搁,譬如说,她已经写信给帕格,要仍旧跟他做夫妻,那么她该不该还和巴穆睡觉呢?左右为难的罗达的一条办法是:“如果可能,先不要干出什么来。”现在有她的女儿在家,不要干出什么来,倒是很容易。她轻描淡写地提起梅德琳在家,表面上很随便,内心却十分紧张,不知道柯比对此会有怎么样的反应,这也使她方才对那辆“别克”发了一通小脾气。她天生脾气不好,但是在柯比面前发脾气,以前却是不能想象的;逢到要发作的当儿,她就咬住自己的舌尖,硬是把火气压下去,让脸上保持着笑容,说话的声音仍是甜蜜蜜的。看到他的反应和帕格一模一样,她感到又好玩又松了一口气;他只劝说了一句,就再不说什么了。他也是同样好打发的。

    他们的车子沿着草坪那一边开过已熄了灯的白宫,草坪上有一株圣诞树,四周围着一群瞧热闹的人。“我想你大概知道丘吉尔正在白宫里吧,”她高高兴兴地说,感到沉默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丘吉尔本人来了。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呀,亲爱的!”

    “一个什么样的时代!真的,”他回答道,心里十分不得劲。

    象大多数俏丽的姑娘一样,梅德琳。亨利有一个赶都赶不走的追求者。她曾经有短短一段时期爱上了海军学院学员西蒙。安德森,那是在她生平第一次应邀参加的海军学院舞会上。只见他穿着一身白色制服,十分合身,伦巴舞又跳得那么出色。她不由得对他有了情意;而他呢,也爱上了她,神魂颠倒、疯疯癫癫地围着这亨利家的漂亮姑娘转,送给她好些糟糕透顶的情诗。他一毕业,就去向她求婚,只不过讨个没趣罢了。她还没满十七岁呢。这么年轻就脚底下匍匐着一个生擒活捉的俘虏,她那股得意劲儿也就别提啦,梅德琳自然当面拒绝了他。

    不管做了人家的俘虏没有,西蒙。安德森可是一个死乞白赖的家伙。五年过去了,他还在那儿追求梅德琳。亨利。今晚上他跟她在一起。那天下午,她从纽约打了个电话给他,他得了她一声召唤,特地请了个假。在海军学院,他是个物理考试得奖的优秀生,现在他是安德森上尉了,在军械局服役,研究怎样彻底改进高射炮弹导火线的性能,这是个保密项目。但是对于梅德琳,西姆依然是个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哪天晚上要他来填补空档,总是一声呼唤,随叫随到;有时候她的自我主义缺少一点刺激时,就需要他来鼓鼓气。安德森接受他这种屈辱的地位,甘心受她的践踏,眼巴巴地等待他的机会。

    罗达带着柯比博士回到狐狸厅路住宅,只见他们俩正在宽敞的起坐室里,在木柴烧的炉火前喝酒。罗达走进厨房去了。柯比接过一大杯加苏打水的白兰地,在熊熊的炉火前伸直了腿儿,因为尽管穿着长内裤,腿儿还是感到冷。梅德琳那股风骚劲儿叫他吃一惊。她那身红羊毛晚眼,领子开得很低,穿着丝袜的双腿搁了起来,露出了膝盖,。她眼睛里还闪露出一种调皮捣蛋的神气。“啊,柯比博士。你正是我想要谈话的人。”

    “非常高兴。要谈什么呢?”

    当然,梅德琳做梦也想不到她母亲和柯比之间除了长辈间的情谊外,还有其他什么关系。罗达的教会活动一如往常,她那正派的谈吐举止也一点没变。柯比看来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老先生,只有从他的眼神里多少看出他对女人是感兴趣的,在二三十年前,也许那副眼神能把人迷住呢。

    “哦,我们刚才谈的话真是疯狂!我给弄得晕头转向了。西姆说,可能制造出放射性炸弹,把世界炸个精光。”

    安德森说得非常干脆:“我说的是可以设想。”

    柯比谨慎地看了安德森一眼。这个金发碧眼、中等身材的上尉外表上看来跟其他下级海军军官一样:年轻、轮廓分明、没有特色。“你是物理学家吗,上尉?”

    “这是我在学院里主修的课目,先生。毕业后我在加州理工学院当研究生。我是这一专业的合格的军官。”

    “你现在在哪一工作岗位上?”

    安德森坐直了身子,象在回答口试似的,毫不含糊地说:“军械局试验场洗生。”

    “我手下有一个从加州理工学院来的电机工程师。你打算怎样着手制造这种可怕的炸弹呢?”

    “哦,先生”他看了梅德琳一眼“这需要一种新技术。这你当然是知道的。我刚才说的只是:在这方面很可能德国人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他们的技术真了不起。是他们首先发现的,何况他们又有强烈的军事上的动机。”

    “如果我真相信这类的话,乖乖,不是要叫我吓得目瞪口呆吗?”梅德琳嚷道,“想想看!希特勒光为了显显他的威力,拿出一颗这种东西来,扔在北极,把那儿的冰山融化掉一半,使黑夜的天空照得通亮,连赤道上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呀?”

    “问得好,”柯比黯然地答腔道。“我回答不出。你准备在华盛顿果多久,梅德琳?”

    “我也许要在这儿呆下去了。”

    柯比看到安德森脸上透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啊,你不想干电台这一行了?”他刚说到这里,罗达走进来了,灰色绸衣上系着一条有花边的围裙。

    “我还说不准。这工作越来越叫人受不了老是那种白痴般的自得其乐,老是那种讨厌的商业广告不管打仗也好,不打仗也好。只不过是嘴面上的爱国文章。嘿,就在昨天晚上的节目中,有一个写歌曲的,唱起他那新出笼的战争小调来:”我要去找个老兄,长着一张黄面孔,先打得他红又白,再打得他青又肿!‘多叫人讨厌啊!“

    安德森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绽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你在哄人,梅。”

    她的母亲问道:“哦,怎么一回事,心肝?你已经辞职不干了吗?”

    “我正在盘算着拿个主意。至于说到休。克里弗兰那个自私自利得要命的人,我就是在给他干活妈,你以为他在给战争出什么力?哼,他给他的老婆买了一件貂皮大衣,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还陪她到棕榈泉去玩呢。把电台上的节目塞给了我,只留一个不开口的丑角,叫做莱斯特。奥希的,去接待业余的表演者。天哪,这是件什么样的大衣哪,妈妈!那领子,那袖口,大极了,全部都是纯貂皮,一直挂到腿肚子。我说,在战争时期,买这样一件大衣,穿这样一件大衣那真是太粗俗了。我感到厌烦透了,就回家来了。我自己也要度假期呢。”

    梅德琳曾气呼呼地告诉罗达,克里弗兰太太毫没来由地怀疑她和克里弗兰有什么关系。做母亲的对于梅德琳的行动现在听出一点苗头来了。“梅德琳,心肝,你这样一走了事,对工作是不是负责呢?”

    “干吗不走?他不是站起身来就走了吗?”她跳起身来。“来,西姆,请我去吃饭吧。”

    “你们俩不在里吃吗,心肝?这儿吃的东西多着哪。”

    梅德琳对柯比看了一眼,这带着嘲笑的眼光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年岁,那分明是说,她才不想在家吃饭呢。

    “我们只是赶着在电影放映之前,去吃一顿快餐罢了,妈,多谢啦。”

    罗达照顾她的情夫,就象她照顾她的丈夫那样,让他喝得好,吃得高兴。她给他端来一盘烧得极可口的羊肉米饭,再加上一瓶好酒。她还给他做了热腾腾的碎肉馅饼,浓浓地烧了一壶他喜欢喝的意大利咖啡。他们把咖啡带进起坐室,在壁炉边坐下来。柯比把一双长腿懒洋洋地搁在沙发上,拿起一杯咖啡,对她和悦地微笑着,心里洋溢着一股温暖的幸福感。

    时机到了,罗达心里想,于是她硬着头皮走钢丝了。“巴穆,我有话跟你说。大约一个月前,我写信给帕格,要求离婚。”

    他的笑容消失了。他那浓眉毛聚拢来了。他放下咖啡杯,坐直了身子。虽说这是一种泄气的表示,罗达却并不感到意外。他原可能听了表示高兴的。她保持着良好的平衡,在钢丝上轻快地走过去。“现在,亲爱的,听着,你象空气一样自由。记住这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再结一次婚。我心里乱得很。你知道,我原以为他会叫我到檀香山去安家的。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你。所以我写了那封信,反正已经摊开来了。”

    “你向他提出的是什么理由,罗达?”

    “我就这样说,我们经常见面,我已沉溺在爱河里没法自拔了,我不把这事告诉他,那就对不起他了。”

    他慢慢地、沉重地摇摇头。“时间选得真糟。”

    “我同意。我可没先见之明呀,亲爱的。我怎么会知道日本马上就要轰炸珍珠港呢。”

    “他的回信来了没有?”

    “来了。真是封动人的、使人心碎的信。”

    “让我看看。”

    她到卧室去拿信。

    柯比紧握着双手夹在两膝中间,呆呆地望着炉火。他立即想到再次向她提出结婚的要求。在目前的情况下,看来这是势在必行的。不过,如果现在娶罗达。亨利的话,那情况就跟他在旅馆里所幻想的不一样了。他正处在不得不作出决定的地位。柯比忽然觉得,事情这样发展,是对方的一种策略。他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人,他懂得运用策略,而且根据原则,他是不肯让人用策略把他打败的。

    他心里不禁又想起了战争。话又要说回来,他比起他所瞧不起的那些欢度节日的人又好得了多少呢?吃饱了羊肉、米饭、碎肉馅饼,喝够了酒,一心想和别人的老婆睡觉,也许还打算趁着那男人在前线杀敌的时候,把他的老婆干脆偷了走,难

    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缺德、更自私吗?他这会儿原该呆在自己的公寓里,写一份明天和几纳伐。布希会面时用的报告……

    这时候,罗达正在自己的卧室里重读丈夫的来信,她好象是用那位工程师的眼睛来读的。在那一会儿里,她看到自己只是个穿得花花绿绿、浅薄庸俗的女人,不配受到她丈夫或是情夫的爱。她盘算着最好用什么托词不让柯比看到这封信。可是整个晚上,她从他的眼色中看出他有求欢的意思。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其他什么就顾不到了。她把信带进起坐室,只见他正弓着背,坐在那儿拨炉火。他读了信,又仔细看了娜塔丽和路易斯的照片(照片已经有些破损了),然后一言不发地把信封交还给她。他把头靠在沙发背上,擦擦眼睛。

    “怎么啦,亲爱的?”

    “哦,没什么。今天晚上我还有篇报告要写。”

    “这真是尴尬,是吗?我是说,梅德琳回家来了,和这一类事。”

    巴穆。柯比做了个苦脸,把一只肩膀耸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关系,真的。”

    这句话多叫人寒心啊,罗达近来才感到对这个男人有把握了,这一下子可全部吹啦。“巴穆,”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感情,“带我到你的公寓去吧。”

    他的眼皮本来耷拉着,她这么一说,他的两眼顿时放出了光彩。“什么?你要我带你去吗?”

    “你没想到吗,你这个傻瓜?”他们俩对了对眼光。火热的情意从罗达的脸上透露出来,一抹淡淡的微笑,使她那好看的薄嘴唇形成二条曲线。“你不想吗?”

    罗达回到家里已是一点钟光景,起坐室里没有灯光,梅德琳也不在她的卧房里。她已在柯比的公寓里洗过澡,如今就换上一件便服,走下楼来。她这样心急地穿衣脱衣,不禁感到有些好笑。除了这一点以外,她的确觉得实在舒坦周身还有一种暖洋洋的余温,她的心境又恢复了平静。在寻欢作乐一番之后,柯比果然提出要她嫁给他。她坚决拒绝了他。她对他说,这种不得已的、表态的求婚,她不加考虑。回答得真出色!他真是心花怒放,他本来是尽责任的表态,现在成为咧嘴一笑,和一次紧紧的拥抱。

    “那么,这一阵子,罗达,我们还要哦,继续见面吧?”

    “亲爱的,要是你把这回事叫做‘见面’,那很好,没有第二句话。今天晚上,我就非常高兴跟你‘见了面’。你的眼光真凶。”罗达跟柯比说这类俏皮的粗话,觉得很得劲,她跟维克多。亨利在一起的时候,却难得开这类玩笑。她这话叫柯比一下子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粗俗,把牙齿、牙肉都露了出来。后来过了一会儿,她要走了,他不加思索地问道:“什么时候我再能跟你‘见面’呢?”引得两人都噗一声笑了出来。

    她向暗红的余烬上加了几块木柴,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又把帕格的回信读了一遍。由于柯比方才向她求了婚,这封信给她的感受就不一样了。她已是有了两个孙儿的奶奶了,而现在有两个出色的男人争着爱她、要她!自从她情窦初开,电话铃声一次次响起来,请她去跳舞,她接连拒绝了两个男孩子,料想还有第三个她更中意的人会打电话来邀请她自从那个时期以来,她还不曾对自己的吸引力这样得意过。

    她心里正在思量着这些事,电话铃响起来了,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长途电话,从棕榈泉打来,要梅德琳。亨利听电话。

    “她不在,我是她母亲。”

    罗达清清楚楚地听得是克里弗兰的声音:“接线员!接线员!我要跟对方通话……喂,亨利夫人吗?对不起,打扰你了。”那大大有名的、丰满而低沉的声音象慰抚般送进了她的耳里。“梅蒂真的在华盛顿吗?”

    “是呀,但是今天晚上她出去应酬了。”

    “听着,她是不是一心一意想当助理护士?我是说,爱国心我是完全拥护的,亨利夫人,可是这个念头却是要叫人笑话的。助理护士嘛,哪个黑鬼小丫头不能当啊!”

    “跟您说实话,克里弗兰先生,我很钦佩她。现在正在打仗呀。”

    “这个我懂得。”克里弗兰叹了一口大气。“可是‘快乐时光’能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也是为战争出了大力呀,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真该看看我办公室里,挂在镜框里的那些海陆军将领们的来信!”电话里的声音越发热情亲密了。“罗达要是我可以这样冒昧称呼你两个儿子,一个丈夫,都打仗去了,你作出的牺牲难道还不够大吗?假使他们把她送到海外去呢?那么在打完战争之前,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梅德琳不赞成你在这个时候出门去休假,克里弗兰先生。她认为你对战争漠不关心。她还说了一些关于什么貂皮的话。”

    “嗅,天哪!她怎么说到貂皮来着?”

    “说到你太太的貂皮大衣来着,我相信。”

    克里弗兰低声地叹了一口气说:“天哪,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总是还有另一件事。她管后台的工作,罗达。我走开一星期还不打紧,她可是不行啊。我们得训练一个人来随时替代她。等她回来了,请她跟我通个电话。”

    “也许那时候我已经睡了。我给她留个条子吧。”

    “谢谢。用唇膏写在她的镜子上吧。”这话叫罗达笑了出来。“我不是在哄骗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跟她说话。”

    罗达在炉火边刚喝完酒,听得梅德琳在过道里跟西姆。安德森说再会。做女儿的得意扬扬地大踏步走了进来。“妈。临睡前喝杯酒?我想陪你喝一杯。”

    “心肝,休。克里弗兰打电话来过了。”

    女儿停住脚步,皱皱眉头。“什么时候?”

    “刚打来。他在棕榈泉的电话号码在电话机桌子上。”

    梅德琳把鼻子朝天一翘,活象小姑娘的样子。她在逐渐熄灭的炉火边坐下来,捡起放在她父亲的信旁的那张快镜照片。“乖乖,勃拉尼的娃娃,嗯?可怜的娜塔丽!看照上,她胖得象条母牛了。妈,你能打听到他们的消息吗?”

    “她的母亲写过信给国务院。从此以后我没接到过她的来信。”

    “反正这真是个奇怪的姻缘。大多数婚姻看来都是意想不到的。拿克莱尔。克里弗兰来说吧。她没有时时刻刻跟体打成一片,这使她那一股酸劲儿象疯了一般。我写了一封傻里傻气的信给爸爸,他在信中提到了没有?”

    “只是顺便带一句。”

    “他怎么说的?”

    罗达翻看那三张信笺。“这儿是了。短短几句话。‘梅德琳出了什么事,我不太清楚。对她的事我感到有些厌烦,所以不打算多谈了。如果那家伙准备跟她结婚,把乱子收拾干净,那就再好没有。不然的话,我一定要唯他是问。’”

    “天哪。多可怜的爸爸呀!”梅德琳把一只小拳头在沙发上啪的敲了一下。“她当然不会跟体离婚!我真不该写那封信。我只是心里一阵慌张,因为我万想不到她会提出控诉。”

    “再写封信给他,心肝。跟他说,上次写的全是废话。”

    “我想写。”梅德琳站起身来,打了个大哈欠。“西姆倒多少有点儿亲热劲儿,你知道那样的低头伏小吧?那样的百依百顺!即使我要他把自己的头割下来,他也会去拿把斧子照着我的话做的。可说实话,叫人腻烦。”

    “去给克里弗兰先生打个电话吧,梅德琳。”

    女儿走出去了。后来休。克里弗兰又打电话来了。铃声响了好一阵,结果还是罗达去接。她到女儿房中,隔着浴间的门,夹杂着水龙头哗哗的放水声,叫她去听电话。

    “天哪,他到底有什么事呀?”梅德琳叫道。“我不要人来打扰我。告诉他,我正泡在肥皂水里。”

    克里弗兰说,他可以等到梅德琳把身子擦干。

    “哦,上帝!对他说,我喜欢在上床前,在浴缸里泡上半个小时。真是太岂有此理了,在清晨两点半钟,跟我纠缠不清!”

    “梅德琳,我不高兴再隔着门,象白痴似的大喊大叫了。你擦干身子出来吧。”

    “我才不呢。如果这不称他的心,告诉他我不干了,请他不如找根绳子上吊去吧。”

    “喂?克里弗兰先生吗?还是等早晨再说吧。她这会儿情绪实在很坏哪。”

    “他早晨再跟你通电话,”她好声好气地说,她那种哄人的、平稳的声调表示梅德琳取得胜利了。

    “管它呢,”梅德琳也有腔有调地回答。

    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罗达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起身拿了一本信笺和一支笔,在床上坐起身。

    最亲爱的帕格:我能写上四十张信笺,表达我对你的感情、对我们俩共同生活的感情以及我读了你那封了不起的信是怎样想的;可是我要把这信写得短些。有一件事我是说得准的,现在你忙得要命!

    第一件事,梅德琳。说来话长,主要的一点是她受到人家彻头彻尾的诬告,还有被人家彻头彻尾的卑鄙威胁吓坏了。我有把握说,她没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她是清白的。她回家来和我一起度圣诞节,所以我并不感到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还得说,她已长成为一个顶呱呱的纽约姑娘。信不信由你,西姆。安德森还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地献殷勤呢!今天晚上他带她出去玩。她是能够拿稳主意、应付得了种种情况的,你不必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

    如果你能不再为女儿操心,那么在今后几个月里,也请不必为我操心吧,就把我看作一个留在后方家里的小老太太好了。你有一场仗要打。我在上一封信中说的话仍然算数,可是我们信札往返,这中间隔开的时间长得真可怕,我们就是没法靠这种方式来解决什么问题。我是一个过来人了,我不会做出什么顾前不顾后的事来。等你从前方回来,我会象一个海军人员的好妻子那样,在这儿狐狸厅路的宅子里等着你,穿着我最漂亮的衣裳,准备好满满一壶马提尼酒。

    你说你愿意忘掉我那封信,仍旧和好如初,我读到这里,哭起来了。真不愧为你,你那样宽宏大量,真叫人受之有愧,我们俩都该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学生”了,这话是不错的;我也确实经历了中年妇女的所谓“热情冲动”。我正在尽我的力把我自己“理出个头绪”来,从头到底。说是你愿意宽恕我那是别人简直无法想象的,因为他们不象我那样深切了解你。请相信我、读了你那封信之后,我从来没那样敬你、爱你,从来没那样为你而自豪。

    娜塔丽和他的娃娃至今不知下落,是吗?这儿没有一点消息。拜伦的点滴情况也请告诉我。向华伦、杰妮丝和小维克问好当然,还有你,永远惦着你罗

    写好了这封信,信里的每一句都是她的真心话,罗达就熄了灯,象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那样睡熟了。

太平洋风云(7)

    有人在砰砰地敲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帕米拉急忙奔出去开门,一边摸索着把一件长睡衣披在身上。古老的拉福尔斯旅馆的寝室地板震得直摇动。

    “是谁?”

    “菲尔。鲁尔。”

    她打开房门,吓了一大跳。

    她上次看到他是在日本发动进攻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当时他穿着一身丛林战的军装,慷慨激昂地正要驾着一架租来的私人飞机到前线去。鲁尔是一个飞行运动员,为了搜求战场上的事迹,他肯豁出去蛮干。在当初西班牙内战期间,他那些凭一股疯劲儿、驾着飞机去和敌机搏斗的故事,叫她听得入了迷。他那些富于浪漫气息的奇谈,添上马克思主义的词藻,使她想起马尔罗。这会儿他却浑身湿透,头发一绺绺挂下来,没有刮过的脸十分憔悴,两眼陷了下去,一只包扎绷带的手红肿得可怕。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只见他个子矮小,相貌严厉,铁灰的头发,也是浑身透湿。他是个陆军军官,手里拿着一根**的轻便手杖,在拍打着自己的掌心。

    “我的天哪,菲尔!进来吧。”

    “这位是丹顿。谢普少校。”

    塔茨伯利穿着一套松垂的黄色绸睡衣,从他卧室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老天,菲利普,你掉进河里啦,”他打哈欠道。

    “外面在下大暴雨。能给我们一些白兰地吗?摈榔屿已经失陷了。我们刚从那里来。”

    “我的好上帝,摈榔屿?没有的事。”

    “丢了,我跟你说。丢了。”

    “他们向南已经推进到这么远了吗?哦,那个岛屿象城堡那样坚固呢!”

    “过去是这样。整个马来亚都快失陷了。这是一场溃败,你广播的新闻都是可耻的谎言。老天爷啊,你干嘛要去奉承那些谎报战果、一无所能的孬种呢?他们把这场戏弄糟了,说不定还要把一个帝国也断送了这倒不是说,这个帝国值得挽救。”

    “我报道的都是真相,菲尔。”塔茨伯利给那两个人递了两杯白兰地,面孔涨得红红的。“说出了我所能打听到的。”

    “胡说八道。还不是《统治吧,不列颠》那一大套好听的劳什子。马来亚已丢了,丢了!”

    “我说,这白兰地倒呱呱叫!”少校的嗓音又高又甜,简直象女孩子的声气,真叫人吃惊。“别理睬菲尔,他受了惊吓啦。他从没吃过这样的败仗。马来亚并没失掉。我们还是能够打败这帮小杂种的。”

    “丹顿在多比将军的参谋部工作,”鲁尔用嘶哑的声音对塔茨伯利说。“我并不同意他,但是听听他怎么说吧!他会提供你一点可以广播的东西。”

    帕米拉回到她房里被上一件浴衣,免得菲利普。鲁尔老是瞪着眼盯她那薄薄的绸睡衣里面的**和大腿。

    塔茨伯利把酒杯重新斟满时,谢普的尖嗓子问道:“你手边有马来亚的地图吗?”

    “这儿就是。”塔茨伯利走到屋子中央,把柳条桌上面的一盏吊灯开亮了。

    谢普把他的轻便手杖当作指示棒在地图上比划着,说明这次战役完全是早就预料到的。他本人就在多比将军的参谋部制订演习方案时出过一份力。许多年以前,他们就预测日宰如果进犯时可能登陆的地点,以及他们将怎样进军。多比甚至在季节风期间布置了一场模拟进攻,来证明它是行得通的。但是目前马来亚的司令部中似乎谁都不知道多比所做的研究工作。在晚上袭来的一场暴风雨中,北部的印度军和英**猝不及防地被日本人建立起滩头堡,防军部队溃不成军,败退下来。日军的进展势如破竹,建立在日得拉周围、配备着充分给养的第二道防线,原来以为可以坚守一个月,却在几个钟点里失陷了。从此英军节节败退,根本没有一个作战计划。

    再说,英军分散在半岛上谢普用他的手杖这儿指指,那几点点兵力单薄,为了保护各机场,而机场的地点皇家空军又选择得那样愚蠢,事先也不跟陆军磋商一下。没有办法协调作战,保卫机场。有几个机场已经失陷了。这样,日军就夺得了制空权。还有更糟的是,日军拥有坦克。在马来亚,英国的坦克一辆也没有。伦敦的陆军部作出过这样的决断,在丛林战中坦克没有用。可惜的是(谢普用枯燥的、从鼻腔里发出来的高音调说),日军并未获悉这一真知灼见。尽管他们的坦克不很好,却一路上横冲直撞,没遭到任何抵抗,亚洲人的部队望风而逃。在新加坡高高地堆积着防坦克的障碍物,可就是没有人把它们放到应该放的位置上去。

    尽管吃了败仗,英国的防守力量还是占着优势,谢普坚持说。登陆的日军有三师。英军可以调集五师兵力,空中的和地面的援军还正在源源而来。日军对于丛林战是训练有素的轻装便服。能拿果子和野生植物的根充饥,配备了几千辆自行车,一旦占领了公路就可以迅速前进但是日军在大平洋全线出击;很可能这支登陆军队的给养和弹药得全靠它自己带来的或是能抢到手的。如果守军实行焦土政策,跟侵略军拖下去,迫使他们在南下的长长的路线上把粮食、燃料、弹药都消耗干净。等到弹尽粮绝,他们就只得停止前进。那时就可以一举把他们消灭掉。

    谢普在地图上指出哪些地方早就应该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多比将军当初打过报告,要求在和平时期就把它们建筑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有做真是大错特错不过还来得及。所需要的物资,库房里有的是。一支两百万中国人和马来人(他们对日本人都又恨又怕)组成的劳动大军,随时可以召集。他们能在一星期或是十天之内,把工事筑起来。需要筑两条十分坚固的防线,紧贴着城市:一条在海峡对面的柔佛州,另一条就沿着新加坡岛本身的北岸,包括水下障碍物、输油管、探照灯、碉堡、带刺的铁丝网、机枪掩体“可是那儿的工事已经筑好了啊,”塔茨伯利打断他的话说。“北岸早就固若金汤了。”

    “你错了,”谢普回答道,他那奇特的姑娘般的细嗓子因为喝了白兰地而变粗了。“这个岛的北岸除了沼泽地之外,再没别的什么了。”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瞪大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亲眼看见那儿有很结实的防御工事。”

    “你看到的是这基地的外墙,这道墙可以挡住那些爱管闲事的人。这不是一个可以防守的基地。”

    “你这话是不是说英国广播公司听信了谎言,受了新加坡最高当局的蒙骗?”

    “啊,我的好朋友,英国广播公司是一个宣传渠道。人家利用你。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我希望你有什么办法叫马来亚司令部动起来。”谢普似笑非笑地把手杖在手掌上轻叩着。“菲尔说你是个刚强勇敢的人,还说了这一类夸奖的话。帝国在摇摇欲坠,塔茨伯利。那不是报纸上的宣传。那是军事上的事实。”

    塔茨伯利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沉静的、具有强烈说服力而身上**的军官。“好吧。早上九点钟左右,你能再到这儿来一次吗?”他激动地在室内一瘸一拐地走着。“我准备通宵把这篇报道赶出来。然后我要你把稿子核实一下。”

    “当真吗?九点钟?太好啦!我乐于帮忙。”

    “可是你必须掩护丹顿,”鲁尔插进来说。“哪怕人家用烧红的夹钳来拉出你的鸟丸。”

    谢普走了。鲁尔问是否可以让他留下来在扶手椅里打个盹。他准备天一亮就上医院。

    “听着肥湿衣服脱掉,挂起来。你去洗个澡,”塔茨伯利说。“我屋子里有一张空床,洗过澡就去睡吧。”

    “那太感谢啦。我浑身都发臭啦。在日得拉我们步行着从泥水塘里穿过去。我得从自己身上拉掉四十条水蛭。这些小小的怕人的脏东西!”

    “你手上怎么啦?”帕米拉问。“看来很怕人。”

    “唉,那是在日得拉被二个白痴般的军医用柳叶刀弄成这样的。”鲁尔可怜巴巴地、担心地往自己的手望了一眼。“但愿别叫我丢了这只手才好。也许已经有点儿血液中毒了,帕姆。我全身都在发抖呢。”

    帕米拉笑了一笑。尽管鲁尔天不怕、地不怕,这个人却一向是疑神疑鬼的,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塔茨伯利问道:“你的飞机呢,菲尔?”

    “在马六甲飞机场。我们在那儿搭上一辆军用卡车。他们不肯给我的飞机添汽油。丹顿和我是从摈榔屿飞到那儿的。在摈榔屿,我们还得守住飞机,赶开那些人,韬基,我是指白种人。事实上,是陆军部队的军官!”

    帕米拉在浴盆里放了水,给他放上干净毛巾,可是一看,他已经和衣睡熟了。她脱下了他的靴子和他外面的制服(制服散发出沼泽地的臭气),替他把蚊帐在四边塞好。她翻动他的身子的时候,他还说着梦话呢。

    她突然想起了往事。直到目前为止,在新加坡,他一直是她过去的情人:上了些年纪,喜欢油腔滑调地**,叫人讨厌。可是眼前这个精疲力竭、头发蓬乱的白皮肤大个子,穿着温漉漉的汗衫小裤,一无遮掩,睡在那儿,却更象是当年在巴黎时候的菲尔。鲁尔。娶了个俄国老婆,还有其他一切,都说明他至少是不同寻常的!在巴黎的时候,他(不修边幅,真叫人感到寒酸)总是使人觉得很有趣。

    “在闹什么呀,帕米拉?”塔茨伯利叫道。“坐到打字机边来,咱们干活吧”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踱来踱去,挥动着双臂,口述了一篇广播稿《和一个失败主义者的对话》。他这样报道;在高尔夫球俱乐部里,他曾经跟一个已退役的陆军上校谈过一次话,他是一个危言耸听的老顽固。丹顿。谢普的看法结果由这一个吹毛求疵的老头儿的嘴里讲出来了。塔茨伯利指出,失败主义往往会唤起这一类恶梦;而这篇报道也显示了新加坡防守者具有人性的一面。作者本人表示,他深信固定防线是存在的,边战边退的行动完全是按照计划执行的,新加坡岛的北岸已经布置好了圈套,刀枪林立,将是来犯者的葬身之地。以上这一段小插曲无非证明在新加坡要塞仍然享有言论自由,“民主”在马来亚仍保持着自信云云。

    他口述完毕之后,帕米拉拉开灯火管制用的窗帘。东方已经露出了鱼白色。雨仍然下得很猛。

    “很策略,是不是?”她的爸爸看到她并不对这篇文章表示意见,就这样问道。“把情况捅出去了,可是叫他们没法找我的岔。”

    她揉揉眼睛,说道:“这篇东西一拿出去,你永远也脱身不了啦。”

    “我们走着瞧吧。这会儿我得抓紧时间,睡一个小时觉。”

    谢普少校打扮得整洁多了,戴着一顶编织着木髓的钢盔,正好九点来到。他用铅笔在打字稿上匆匆地作了几处小修改,尖着嗓子嚷道:“我说,你的记忆力真强,没有说的,塔茨伯利。”

    “干这一行不是一年两年了。”

    “很好,这是一篇呱呱叫的报道。写得太妙了。祝贺你!希望能产生影响。我将在北部收听它的广播。菲尔陪着我到这儿来,叫我太高兴了。”

    帕米拉把稿子送到了新闻检查处,就上街买东西去了。只见铺子里挤满了进进出出的顾客,这些铺子多半是中国人开设的,日常用品的备货仍然十分充足,价格比伦敦低廉多了妇女的绸内衣啊,首饰啊,精美的食品啊,酒啊,小山羊皮手套啊,以及雅致的鞋子和钱包等。可是现在几乎家家铺子都挂着同样的布告,上面是用印刷体新近写成的红色字样(有些象出于东南亚人的手笔:“一律现金交易概不赊账。”

    “你回来了吗,帕姆?”塔茨伯利听得她正把买来的东西扔在地图桌上,喊道。

    “是我。有消息吗?”

    “有啊。政府办公厅把我叫了去。”他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刚剃了胡子,脸上红光光的,穿着一身白亚麻布衣裤,帽子歪戴着,象个浪荡子,眼睛里露出两道凶光。“柏林老文章又来啦!”

    “菲尔到底醒来了没有?”

    “早就醒了。他在你卧室里留下一张便条。再会吧!”

    鲁尔写的是孩子般的印刷体:“亲人儿,我用左手写印刷体,出于无奈,祈谅。多承关怀,罩以蚊帐。往事历历,我情不自禁,致使尊体不得不披上浴衣,甚以为歉。我手疼痛异常。祝你好。马尔罗。”

    她把便条扔进字纸篓,倒在榻上就睡熟了。电话铃声把她闹醒过来。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喂,帕姆?”塔茨伯利的声音听来又兴奋又轻快。“给我收拾一个旅行包。我要出门去一个星期光景。”

    “出门?到哪儿去?”

    “这会儿还不能说。”

    “我也要收拾吗?”

    “不要。”

    不多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只见他腋窝的汗水湿透了他的上衣,成了黑黑的两大摊。“旅行包在哪儿?”

    “在你床上;都收拾好了。”

    “让我来一杯烈性的杜松子药酒。捅了马蜂窝啦,帕米拉。我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我的日子大大不好过了,亲爱的。”他慌忙脱下上装,解开领带,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椅子发出吱嘎一声响。“比在柏林还要糟哪。老天,那份稿子叫有些人心惊肉跳!总督和布鲁克。波帕姆正在暴跳如雷呢。我受到了当地毫无道理的亏待,帕姆。这两位大老爷当真想要威吓我。该死的傻瓜,他们自己才是碰到了麻烦呢。可是谁要叫他们从迷梦的世界中醒醒吧,他们就下定决心要掐死谁。到了该暴露真相的时刻了帕姆,叫人痛苦的、兆头不妙的真相。我所看到的是弥漫在最上层的那一片乌烟瘴气。啊,谢谢。”他把酒一口咽了下去。

    “我该怎么办?跟你走吗?”

    “不。布鲁克。波帕姆就要换班了。你要想办法去打听。要在本子上记下来。我会赶回来收拾这场战斗;可是那篇稿子一定要广播出去。”

    “韬基,澳大利亚也有新闻检查呀。”

    “跟这儿不能比。那是不可能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帕相矛盾!你可知道,他们先是说、他们已有了固定的防线。接着又说不是这回事,他们承认还没有那条防线,因为缺乏劳动力!关于谢普的设想,利用当地的劳动大军,他们称之为胡说八道的废话。马来亚的任务是赚钱。哪怕从橡胶园里、从锡矿里抽调一个本地人,都会妨害备战的部署要注意,说这些话的时候,每天都有矿山和种植园一个一个落到日本人手里!再说,种植园主和矿山公司所付的工资标准,政府付不起。按照政府支付工资的标准征用劳动力,要跟陆军部信件往返三个月。这就是他们考虑问题的方式,帕米拉,而这当儿摈榔屿失陷了,日军正气势汹汹地朝南进迫!”

    “新加坡早晚要失陷,”帕姆说,她茫无头绪,不知将来怎样从这地方脱身出去。

    “要是当局采纳了谢普的意见,它就不会失陷。我一直替这个政府的自杀性骗局卖力。现在我可得将功赎罪啦。感谢上帝,菲尔把谢普带来看我哈,这可来啦!”他向那响起铃声的电话扑去。“什么?什么?啊,干得漂亮!好极了。谢谢你帕姆,他们办好啦!他们把一个可怜的美国商人在水上飞机上的位置挤掉了。我要上路啦。”

    “这么说,圣诞节你要在澳大利亚过了。我呢,却要在这里过。”

    “帕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战争呀。这次广播将会是一次历史性的广播。英国广播公司事后尽可以把我解雇。我并不怎么在乎。等这桩事干完了,这场风波平息了,我就回来,要不然你乘飞机到澳大利亚来。”塔茨伯利一边唠唠叨叨地讲,一边忙着梳头发,整领带,奔过去拿旅行包。“真抱歉,我就这样溜了。好在也不过几天罢了。”

    “可是在这几天里日本人会不会来呢?我心里就是在想这个问题。”

    “你想我会抛开你不管,让你自个儿去面对困难吗?日本人还在三百英里以外呢,一天不过推进几英里罢了。”

    “得了,好吧。要是我有选择的机会,我可不愿让整排整排的淌着口水的东方人把我强奸啊。”

    “听着,你觉得我亏待了你吗?”

    “得了,韬基,你上路吧!祝你圣诞节快乐!”

    “这才是我的好孩子。再会吧。”

    谢普少校讲的是真情实况。新加坡要塞不过是个幻象罢了。塔茨伯利父女刚来时从飞机上就看得一清二楚。并没有这样一个要塞;帝国的消亡,就象阴云密布的一天的消逝,看不到日落的景象。收音机里并没宣布它寿终正寝,读者也并没在早晨的报纸上读到它的噩耗。不列颠帝国在击退希特勒的这一场伟大的、然而行动迟缓的斗争中,把自己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英国人民早就希望这个帝国快快完蛋,因此推选出绥靖主义的领袖,好大刀阔斧地削减军事预算。话虽然这样说,等到末日临头的时刻来到,仍然叫人受不了。幻想是一服镇痛剂,产生于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之间的差距。这种幻想就是新加坡要塞。

    说这话不是存心吓唬人。只要读一读丘吉尔的回忆录,就再清楚也没有了,就连他也当真以为新加坡是一座要塞呢。当地的所有人员陆军军官、海军军官、殖民地行政长官,沿着这一庞大的指挥系统一直通上去他们中间哪一个也不曾向首相报告,新加坡要塞并不存在。但英国人对于“帝国的铜墙铁壁”的信仰是有感染力的至少对欧洲人是如此。在日军发动进攻的好几个月之前,赫尔曼。戈林向一个来访的日本将军提出过警告,新加坡要塞能坚守一年又六个月。可是后来正是这位将军在七十天内攻克了新加坡。

    这一幻想并不是凭空产生的。新加坡位于印度洋和南中国海之间的航道上,控制着主要的东方贸易航线。在那些虚度的绥靖主义年月里,好几百万英镑作为军事拨款源源送往新加坡,这是因为日本的威胁早在预料之中。在本世纪初,正是英国人自己帮日本建立起现代化的海军,英国造船厂捞到了好大一笔红利。这古怪而封建的日本人很快就赶了上来,把沙皇俄国的海军打败了,博得英国报纸一片热烈的喝采声。可是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消散之后,世界力量对比的变化使人料想到也许正是这些古怪的日本人有朝一日会来跟大英帝国较量一下。于是在新加坡建立了巨大的海军基地,拥有容纳、维修整个皇家舰队的能力。原来的计划是,如果日本蠢蠢欲动,主力舰队立即驶往新加坡,用威慑或者用武力不许它轻举妄动。也许偏偏在这当儿德国人同时出来捣乱呢,那就需要主力舰队留守本土,这一点。似乎被忽略了。

    因此新加坡贮藏的粮食、燃料和军火,足以抵挡七十天的围攻。在这七十天内,尽可以调集舰队赶到新加坡。还筑有巨大的炮台,炮口对准海面,在援军赶到之前,可以抵挡日本舰队所发动的任何进攻。这一切都给人一种要塞的感觉。

    可是海洋并没象一条护城河那样把新加坡团团围住。敌人可以从北方沿着荒凉的马来半岛南下,跨过狭窄的柔佛海峡,走陆路来犯。决策者们认为,长达四百英里的热带丛林比设防的壁垒更加坚固。再说,他们觉得如果在岛屿北岸当真树立起一道壁垒,那岂不意味着害怕日本军也许有一天会从北方打过来,而英**队会抵挡不住他们吗。大英帝国以无敌于天下的威望统治着亚洲。主力舰队七十天就可赶到,还有什么紧迫的需要非采取这种屈辱的预防措施不可呢?这道壁垒终究没有建造。为了放心再放心,却把新加坡岛上的贮藏物资增加了一倍,达到足以维持一百四十天。

    这就是“新加坡要塞”这个形象的由来。多年来的计划啊,不借工本的大笔大笔拨款啊,用在报刊杂志宣传上成了河流的墨水啊,整天价响的政治上和军事上的辩论啊这一切都助长了一个几乎传布到全世界的幻想,它打进了英国最高领导阶层的脑子里,也传遍了整个西方世界:新加坡已筑起了一个要塞。英国工人阶级的衣食、血肉都消耗在这二十英里见方的海军基地上了,那儿有世界最大的船坞,有起重机,有机修车间,有各种各样的机器和备件,有讲究的住房和娱乐设施;还有足够的军火、粮食和石油,可以供应整个舰队几个月的消耗,这些物资都贮藏在沼泽地下面庞大的混凝土地下室里。它自成一格,就象马奇诺防线那样,是工程上的奇迹,使人惊叹。

    可是直到二月份,最后一旅苏格兰军吹着风笛,跨过堤道撤退,炸药包把连接大陆的那个环洞炸出一个窟窿,大陆上的日本军正蜂拥而来,直到这最后一刻,新加坡的北岸始终没有设防丘吉尔却始终以为那儿早已设防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还以为“没有船底的战列舰休想下水”。

    结果英国舰队根本没来。它在大西洋上、在地中海里、在本国的领海上眼德国海军厮杀都来不及呢。大量的设备始终无人使用,直到日本陆军逼近到只有一英里了,英军才想尽办法把这些设备炸的炸,烧的烧。然而基地陷人敌人之手时,还是相当完好,是个惊人的军事上的收获。丘吉尔却不顾一切,抱住了七十天计划不放,哪怕已到了七零八落的地步,也还是要试一试。他派遣“威尔士亲王号”和“击退号”前去支援,却只是叫它们葬身海底罢了。

    马来亚还开辟了不少机场,配备了许许多多物资就是没有飞机。英国皇家空军从没派大批飞机来过,它为了保卫英国上空,不让德国空军侵犯,损失了不少飞机,又运了几百架到苏联去,其中有好多从没起飞过,原来在运送的途中被德国潜艇的鱼雷送到了海底。马来亚现有的少数飞机很快就被击落了。据说“用竹笋和宣”做成的日本飞机却原来是零式飞机在当时,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战斗机。日军夺取了那些出色的简易机场,他们称之为“丘吉尔机场”;从这些给养充足的机场,他们的飞机配合陆军出击,迫使新加坡投降。

    关于新加坡的记载今天看来就是这样一笔糊涂账。美国国会调查了珍珠港事件,可是英国议会却没有调查新加坡问题。丘吉尔把全部过失承担下来,他的身子向下怄倒了一两英寸,可是继续战斗下去。

    就连地名,也都是糊里糊涂的一回事。“新加坡”说明什么呀?新加坡是指那座城市;新加坡是指那个岛屿;新加坡是指那个海军基地;新加坡是指那个“帝国的堡垒”。可是说穿了,“新加坡”是一个起麻醉作用的神话,当白种人的欧洲那只紧紧挨着亚洲的手臂被锯掉时,它把痛苦变成一种迟钝的感觉罢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发现,那没有被采用的多比将军的战略部署的的确确十分高明原来侵略军开进新加坡时当真只差最后一口气了,他们人数大大少于当地的守军,差不多已到了油干弹尽的地步。日军在发动最后一次攻击时,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把现存的燃料弹药全部用光。新加坡的最高司令部垮台了,于是有色的马来人换来了有色的新主人。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在澳大利亚把他的稿子广播了。帕米拉在麦克马洪家客舍里听到了这一广播。菲利普。鲁尔,一条胳臂裹着吊带,正在那里卧床养伤。他那只手又开了一次刀,他得休息一个星期。在正屋里,麦克马洪夫妇和他们请来吃饭的宾客并不想听她爸爸的广播。喝了大量“巴喜特”,吃了一顿有好几种美酒的丰盛晚餐之后,他们围着钢琴唱起圣诞颂歌来。茫茫的黑夜,大雨哗哗地泼下来,附近红树林里牛蛙发出一片低沉的鼓噪,但是在小屋里的帕米拉还是隐隐约约听得到飘过来的歌声。她正坐在缓缓旋转的大电风扇底下,风吹动了她的头发,她的薄薄的长裙子也在不停地飘动。从收音机的度盘上透出的微光(亮度也许只抵得上烛光的一半)给室内染上一层淡淡的桔黄色。雨水从开着的窗子外溅进来,淡淡的鸡蛋花香味也透了进来。

    收音机的接收情况良好,广播稿几乎原封未动。那位虚构的上校不再申述新加坡岛北岸没有设防了;他说,这防线需要“十万火急地予以加强”。也不再指责皇家空军只知道设立飞机场,却不管这些飞机场是否守得住。塔茨伯利在结束时撇清自己和这事的关系,语气更其强烈。

    “为了这篇报道,值得费那么大力气吗,菲尔?”帕米拉问道,把收音机的声音压低下去,却让度盘上的小灯继续亮着。

    他抽着一支烟,脸上的深深的皱纹显示出一种辛酸、讥嘲的神气。他气色好多了。鲁尔身强力壮,不消几天休息,就摆脱了那一阵阵的坏脾气。“有点儿卖弄小聪明。这个痴痴癫癫的怪老头儿在广播里听来,倒活象本人说话的口气。谁也不会认真对待它的至少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是不会理睬它的。”

    “韬基不这么干还能怎样呢?”

    “我说不上来。它总算通过这一关,抛了出来,已经叫我吃一惊了。”

    “菲尔,新加坡会失守吗?”

    鲁尔的笑声很难听。“亲爱的,我怕免不了。你会责备总督,或者责备布鲁克。波帕姆,责备达夫。古柏,甚至责备丘吉尔,都是白搭。情况就是这样:总崩溃。无可救药了,整个机器都锈掉了,部件都一个个掉下来了。在北方,根本就无人领导。弟兄们是要拚一下的。他们想办法要拚一下,就连印度军队都要拚一下。谁知道从新加坡接二连三地发下命令,真懦怯都是后退啊,撤离啊,退却啊。我看到弟兄们拿着命令哭了起来。坦格林俱乐部里那帮土皇帝是没有人性的,帕姆。他们只是玩儿完了的废物。他们害怕日本军,他们也害怕我们自己的亚洲人。说起这一点,由欧洲的白种人来统治亚洲,这种事实在始终是再蠢不过了。这种事是长久不了的。现在这局面要结束了,为什么要为它感到悲痛呢?”

    “我怎样能从新加坡脱身出去呢?”

    “你能走掉的。日本军还远着呢。有几艘船准备好把白种妇女和儿童撤出去。你知道,他们在按榔屿就是这样办的。他们把欧洲人兵士等等一起撤走了,丢下亚洲人和他们的妇女儿童去面对日本人。你知道那回事吗?事后达夫。古柏在广播中宣布:槟榔屿的全体居民都已脱险!他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帕米拉。对于达夫。古柏说来,亚洲人只是生长在核榔屿的一种动物罢了。现在正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关于当时发生的事和他所说的话。我看亚洲人才一点不在乎谁来做这儿的主人呢。也许我们比起日本人来手段温和一些,可是至少日本人也是有色人种。亚洲人与其忍受轻蔑,宁可忍受暴虐。”

    “大家都在谈美国派远征军来救我们,你相信吗?”

    “这是一厢情愿,空想罢了。美国没有舰队。舰队都沉没在珍珠港了。”

    “珍珠港发生的事谁都不了解。”

    “丹顿。谢普可知道。他们一共有八艘战列舰,全都沉没了。今后两年(且不说永久如此),太平洋上是没有美国的事了。给新加坡派救兵来,就象从瑞士派救兵来一样不可能,可是你到底怎么啦?”

    帕米拉。塔茨伯利把她的脸埋在搁在椅背上的一只手臂弯里。

    “帕米拉!什么事?”她不回答。“哦,天哪,你是在想念你的美国佬!我为你难受,大姑娘。丹顿当初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想起他来。帕姆,关于伤亡的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的心上人安然无恙,是有极大可能的。那些军舰是沉没在港湾内的,沉没在浅水里。”

    她还是一句话不说,一动不动。小屋外边,只听得雨声、牛蛙声和远处传来的合唱声:愿上帝保佑,你们快快乐乐,别让什么叫各位闷闷不乐忽然间,就在窗外边,好象有一个受惊了的疯子在那儿胡言乱语、在傻笑似的。帕米拉坐直了身子叫了起来。“懊!我的天!那是什么呀?”

    “别怕。那是我们这儿的‘杏猴’。它在树林里来来去去。叫声听起来很可怕,但它是不伤人的。”

    “老天哪,我恨新加坡!就是不打仗我也要恨它。”帕米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抹了抹潮润的额头。“让日本人把新加坡拿去吧,拿去了只有好!我要回正屋去了。你没有问题吗?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我会感到寂寞,可是没有理由不让你去开开心。快去吧。”

    “开心!我只是不愿对主人失礼罢了。他们可能以为我跟一个病人睡在一床了。”

    “好吧,那你为什么不睡过来呀,帕姆?”她朝他瞪了一眼。“真的,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圣诞节前夜和这一切?记得在蒙玛特尔度过的圣诞节前夜吗?那一天,斯鲁特和娜塔丽在黎明时分打了一架,这一架真值得大书特书,而我们两个悄悄溜到了莱哈尔饭店去吃洋葱汤?”菲尔的小胡子扭动着,慢慢地露出了一个逗人的怪熟悉的笑容,映着收音机的桔黄色微光,显得很朦胧。他伸出他那条没受伤的手臂。“来吧,塔茨伯利。”

    “你是头猪,菲利普,一头贼性不改的猪,”啪姆的声音也发抖了,“在巴士底纪念日那天的小小谈话中,我骂你的那些话也都骂得对。”

    “心肝儿,我出生在一个腐朽的社会里,所以我可能是个腐朽的人如果‘腐朽的人’这个词儿讲得通的话。我们不要再把过去的争吵又搬出来,不过你是不是有些前后矛盾?在这社会总崩溃的时候,除了寻欢作乐,还能怎么样呢。你自己也相信这个。我是爱逢场作戏的,你却坚持要戏剧中的爱情。本性难改啊,错不了。我爱着你呢。”

    “那么对你的妻子呢?我只是感到好奇,问问罢了。在巴黎,至少你还没有妻子。”

    “心肝儿,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我希望她正把哪个正在休假的、有资格享乐的漂亮俄国战士勾上了;话虽这么说,我不相信她会干得出来,她比起今天的大多数英国妇女来,还要古板。”

    帕米拉一头冲出门去。

    “你该拿把伞呀,”他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她拐回来,拿起雨伞就朝外冲。她在黑暗中还没跨出十步,那猴子几乎就在她耳边怪叫起来,让人听着血都凝住了。帕米拉轻轻叫了一声,往前直冲,直撞在一株树上,树皮刮破了她的脸,树枝横扫过来,打落了她手里的伞,树上的雨珠都泻落在她身上。她把伞拣起来,痴呆地站在那儿,浑身都湿透了。几乎就在她正前方,她听到有歌声送来只要村里还有一条小路,总会有一个英国在。可是那一夜是一片漆黑。她本是趁两场骤雨之间雨势稍歇的当儿在星光底下寻路而来的。她如今闹不清楚该怎样往前走。小路在两行夹竹桃和热带花草之间弯弯曲曲,很是陡峭。

    在这一时刻里,帕米拉的心境大不好受了。她父亲的广播使她灰心丧气。她本来因为孤单单的一个人,没人保护,心里已很不安,现在又听到从千里外传来的亲人的声音,就越发使她心里不安。近来这一阵,日本人在广播里用蹩脚的英语发出威胁,她听了害怕。外邦人带着喉音的声音听起来就象在你面前,真叫人害怕!她几乎感到有双指甲粗厚、长满老茧的手伸过来在扯破她的衬裤,使劲掰开她的两条大腿。在大难临头的那许许多多妇女中,就她知道得最清楚新加坡是多么不中用。

    加上现在鲁尔又从谢普那儿听得了维克多。亨利的那条军舰已沉没了!即使亨利死里逃生,也会重新委派他别的差使。即使她从新加坡脱身出来,也说不定会从此再见不到他了。即使凭着某种异乎寻常的巧遇再见到他。那又怎么样呢?他不是有妇之夫吗?她走遍了天涯海角,却如海底捞月,现在只落得一个人,在这炎热的黑夜里,撑着一把雨伞,顶着倾盆大雨,在陌生人的花园里,浑身湿透,四顾茫茫。而今天正是圣诞节前夜也许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个圣诞节了。

    不怕会少掉一个英国,英国总是会自由她可不愿去跟这些喝醉了酒的新加坡英国人合在一起唱歌。这支廉价的小曲不可忍受地把她带回到战争的初期,那时正是明朗的夏天,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不列颠之战”正在进行,海军中校亨利在空袭柏林之后飞回英国,她扑进了他的怀抱。这一段光荣史现在都已化为灰烬了。她喜欢麦克马洪夫妇俩,可是他们的那些朋友却是从俱乐部和陆军部来的蠢货。自从喝了“巴喜特”以后,两个参谋部的年轻中尉一直在向她献殷勤。这两个人都讨厌到极点,但倒是两头漂亮的牲口尤其是那个金发长脸的中尉,懒洋洋的,带着李斯廉。霍华德那种神情。只要她一回到正屋,他们又会来追求她(如果她在黑夜里寻路没有一交跌得满脸污泥的话)。很明显,他们两个都一心要想跟她睡觉假使不是在今夜,那就在明夜、后夜。

    他们错到哪儿去了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不明不白地为了维克多。亨利的缘故洁身自守,算得上什么呢?这不过是愚蠢的笑话罢了;守身如玉,完全用不到她身上,因为她早已不止一次地跟人胡搞过了。

    在她背后,客舍里敞开着的窗子看上去象黑夜中一块淡黄色的长方形。不知道那儿确有一座客舍的人,会以为这是视神经的幻觉呢。前后左右一团漆黑,大雨滂沦,只有那儿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光亮,她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

太平洋风云(8)

    拜伦从来没听到过深水炸弹在水下爆炸的声音:“乌贼号”上别的人也都没听到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听得轰隆一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象大锤撞巨钟似的,震撼着整条潜艇。操纵室里折腾得如同闹地震,叫人五脏六腑不得安生;就在这片震天价响的霹雳声中,玻璃粉碎,没系牢的东西四处横飞,灯光怪吓人地忽明忽暗。水平舵手排命把住舵轮,标图人员跌跌撞撞,军士长德林格摔得趴在地上,其他的人都撞在舱壁上。拜伦觉得两个脚脖子一阵钻心的剧痛,痛得他直担心两脚都摔断了呢。一只仪表盒刷地当头掉下,吊在一根电缆上摇来晃去,迸射出蓝色火花,冒起一股烧焦的橡皮臭烟。全艇一片嚷嚷声,乱成一团。

    轰隆!

    第二声金属撞击的巨响把灯火都震灭了,甲板也被震得随着艇首朝上翘。在暗头里,只见蓝色火花闪个不停,艇里呼天喊地,声音盖过了艇壳外轰隆隆的怒吼,一个双臂乱挥的沉甸甸的身子猛地向拜伦撞了过来,把拜伦的背脊撞到通司令塔的梯子上,痛得他够呛。

    潜艇艇身惊人地往上翘,到处传来破裂的声音,德林格象具还有暖气的尸体般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他还闻得到这人满嘴的烟味日本人的声纳正得意洋洋地以窄频带脉冲信号响亮而急促地频频发声。乒一乒一乒一乒!这一回真象是末日来临了!又是一声爆炸,炸得受尽折磨的艇壳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一股凉水兜头冲到拜伦脸上。

    “乌贼号”上除了鱼雷这一致命法宝外,装备非常薄弱,行动也非常迟缓。哪怕浮到水面,它的航速也只及得上头顶上那艘驱逐舰的一半。在水底,它的全速是时速十一海里,通常缓行速度是时速三海里。驱逐舰可以钉着它绕圈子,用声纳来探测它;从舰上翻滚下海的深水炸弹甚至不必直接命中,海水自会把爆炸形成的冲击波辐射开去。就算误差三十英尺也能叫“乌贼号”完蛋。它无非是九节细长的圆筒联接在一起的一个艇身,一段可以容纳人的排水管罢了。它的耐压艇壳还不到一英寸厚。

    要弥补行动迟缓这一缺点,只有靠它军事上唯一的长处,那就是出奇制胜;而出奇制胜的希望已经告吹了。如今它成了一条在电筒光束照射下爬行的蝎子。它唯一的办法就是潜水;潜得越深,被回声测距仪发现和咬住的机会就越小。可是在仁牙因湾,这个权宜之计也行不通。一艘舰队潜艇经过试验的深度是四百二十英尺,这点当时还是保密的,这个深度的安全系数将近百分之百。万不得已的时候,潜艇艇长通常可以下令潜到六百英尺,心里存着几分希望,但愿可怜的艇身能经受住接缝处涌进的漏水。潜得再深的话,海水那沉重的黑拳会把钢板艇壳象锡箔似的捏得粉碎。眼前胡班倒乐于把“乌贼号”冒险潜到试验深度以下;可是在仁牙因湾大部分地区,最多潜到一百英尺左右就碰到淤泥层了。

    还有另外种种风险。水面上的船只自然保持平衡,而水下的潜艇却是浸满水但尚未完全下沉的物体。气舱里密封的空气使潜艇悬在水里,成了一个摇摆不定的东西,很难控制。通过密如蛛网的管道,这儿用水泵抽水,那儿用油泵抽柴油,弄得长长的艇身东倒西歪,而艇身就靠伸展出那种很象飞机机翼的水平舵来保持平稳。不过潜艇得不断开动,否则水平舵就不起作用。

    象“乌贼号”这样的潜艇,时间停得太久就会完蛋。它会慢慢地沉到试验深度之下,在眼前这个情况下,就会沉到淤泥层里去,要不就会冒出水面,迎面对着驱逐舰上五英寸口径的大炮。而且在水下,不管任何速度都开不满三两个小时。因为在水下根本没有空气可以供内燃机使用。由于每次下潜,艇上只有那么多的贮存空气可供艇上人员使用,因此可供应用的贮存电力也只有那么多。这一来它要么只得停下来,呆在水底,要么升上水面补充烧燃料所需的空气,以便重新开动。

    潜艇要在水面上为潜航作好准备。内燃机不仅推动潜艇前进,而且还为两排巨大的蓄电池充电。一旦下潜,“乌贼号”就靠这些蓄电池供电。它在水下开得越快,蓄电池的电消耗得也越快。保持时速三、四海里的话,它在水下可以呆上二十四小时左右。要是采取时速十海里的紧急逃跑行动,不消个把小时它就完蛋了。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艇长可以在艇上人员把空气消耗光这段时间里让潜艇躲在水底,想办法同驱逐舰泡蘑菇。在水下隐伏不动的时间极限是四十八小时到七十二小时,过了这段时间,潜艇就只有两条路:不愿在水下憋死,就得浮上水面挨驱逐舰炮轰。

    灯光闪烁不定。拜伦抹去脸上的海水这是由于深水炸弹爆炸而从某处接缝里渗进来的,不过谢天谢地,缝总算没有裂开!那军士长从拜伦身上撑起身,嘴里叽哩咕噜地赔不是,可惜拜伦少尉耳朵聋得听不见,仿佛里面塞了团棉花,隐隐只听见埃斯特就在当顶大声叫唤。“艇长,咱们在这个深度要出毛病啦。咱们净挨打。何不升到五十英尺的地方,给他来个‘旋浪花’?”

    艇长在传话管里大声吼道:“勃拉尼,升到五十英尺!五十英尺!回话!”

    “五十英尺!是,长官!”

    水平舵手稳住艇身准备上升。虽然他们两人都脸色铁青,眼睛睁得圆滚滚地回过头来看着拜伦,但他们的反应倒是既镇静又熟练。“乌贼号”升过深水炸弹形成的湍流,猛地来个急转弯,搞了个“旋浪花”,把湍流搞得更加汹涌澎湃,来干扰回声测距。水手们紧紧抓住手边任何东西,拜伦手拐儿扣住梯子,在深度表上看出发电间一定还在发电。因为根据上升的角度和速度看来,时速达十海里之多。又响起了四下爆炸声,震得甲板直摇晃;声音虽然吓人,不过很远了。这一回操纵室里没什么损坏,只是水手们踉踉跄跄,东倒西歪,还有刚才震碎的东西啪啦啪拉地掉在拜伦的脸上。

    “艇长,在五十英尺深处保持水平航行!”

    “好极了。下面一切都没问题吗?”

    “看来没问题,长官。”德林格正使劲拉着发出火花的断电缆。其他水手一边晃着身子咒天骂地,一边把掉在甲板上的仪表和废物捡起来。

    水下又传来几下炸弹的隆隆声,一声比一声问,一声比一声远。随着日本驱逐舰的脉冲信号换成宽频带:乒!乒!拜伦一颗心也怦怦直跳!当初在珍珠港操练,碰到搜索舰只发出悲呜,承认线索中断,只得恢复进行常规搜查,那就是潜艇胜利的时刻。而低多普勒回声声调越来越低说明驱逐舰已经掉转方向,离开了“乌贼号”。

    拜伦全身不由得感到一阵喜悦,就象刚才的恐惧那样强烈,这是一股遍体舒泰的暖流。他们总算脱险了,他乘在一艘久经考验的潜艇里!“乌贼号”好容易熬过了一场深水炸弹的袭击!它吃足了苦头,但终于摆脱了追随不舍的敌舰。他曾经读过的一切有关潜艇战的文章一下子都黯然失色,只是一堆枯燥无味的空话而已。和平时期的操练似乎都成了儿戏。谁也形容不了一场深水炸弹的袭击是什么滋味,一定得有亲身经历才行。相形之下,他在华沙和甲美地经历过的空袭正是小巫见大巫了。这才是真刀真枪地干呢,死神令人胆战心惊的狞笑,对任何一个战士的考验都是够可怕的。拜伦。亨利耳边听到那艘驱逐舰以低多普勒回声又发出宽频带的脉冲信号,不由得怀着喜悦的轻松心情。脑子里掠过这些念头。

    情况平静下来了。标图组又围着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了。埃斯特和艇长胡班从司令塔下来观看标图纸。标图上的轨迹一下子就联起了两条航线;驱逐舰直奔仁牙因湾的滩头阵地,“乌贼号?则正朝相反方向行驶。

    埃斯特松了口气,咧开嘴笑着说:“我猜想敌人还以为咱们仍旧想开往登陆地区去呢。”

    “我不知道敌人怎么猜测,不过这点真是太妙了!”胡班又回过头来对拜伦说,“好吧,到各个舱里去走一趟,勃拉尼,让我全面了解~下损伤情况。”

    “是,长官。”

    “再跟艇上人员聊聊。看看他们情况怎么样。我们听到艇尾鱼雷舱里有人拚命叫嚷进水。说不定有个阀门松开了一会儿怎么的。”

    艇长说话声调镇定自若,处处显得十分自然,然而身上总有点异样。难道是刮掉了胡子的关系吗?不,不是这个。拜伦揣摩,异样的是他的眼神;尽管仿佛由于疲劳过度而出现两个黑眼圈,这对眼睛倒是显得更大更亮了。现在胡班脸上这对棕色的眼睛最最神气,机灵活泼,目光炯炯,流露出关切的神情。当头儿的可体会到了他这副担子的分量啦。一压上担子,任何人的头脑都会清醒起来。拜伦走出驾驶室时,“夫人”埃斯特一边把一支哈瓦那雪茄的烟头舔舔湿,一边对他挤挤眉。

    每间舱房总有些小毛小病或机件失灵的事故上报,譬如铺位摇来晃去地吊着啦,灯泡震得粉碎啦,桌子翻倒啦,水管堵塞啦等等。不过在这次打击下,“乌贼号”居然显得特别富有冲击韧性;这就是拜伦看到的全部情况。作战少不了的东西没一件损坏。艇上人员的情况可是另一码事了。有的吓得脸无人色,有的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过整条潜艇的气氛是灰心丧气的;尽管大家议论起这场恐怖来用了不少污言秽语有一间舱房里还有厨脏的裤子,弄得臭气冲天其实这么灰心丧气倒也不见得是挨了深水炸弹轰炸的缘故,而是因为发射的鱼雷没有打中。他们白白挨了揍。在操练中成绩门门优良,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真叫人心里别扭。艇上人员开惯了顺风船。有些水兵竟敢对拜伦嘀哈,嗔怪艇长测位迟缓,发射匆促。

    拜伦收集汇报回到军官室,埃斯特和胡班已经在埋头搞一份附在战报中的略图。艇长正在描绘他那场攻击的示意图,用橙色墨水画敌舰的航迹,蓝墨水画“乌贼号”的船迹,红墨水画鱼雷的轨迹。胡班的示意图一向够得上做作战教材的典范。“他妈的,‘夫人’,当时我明明看清鱼雷的轨迹,”他一边用墨水笔和直尺划线,一边愁闷地说。“那些新型磁性雷管有毛病。老天在上,我在作战日记和战斗汇报里都要这么写明。哪怕为此绞死我,我也不在乎。我知道咱们的射程很长,可是咱们一切都计算得绝对精确。鱼雷的轨迹明明直通第一艘敌舰和第三艘敌舰的水下部分。按说这两艘敌舰应当被一炸两段、可鱼雷根本没炸响。”

    “趁没接班,你最好先核对一下标图。咱们正开往海湾口呢。”埃斯特顺口对拜伦说。

    “海湾口?”

    艇长听出他纳闷的口气,那对有黑眼圈的眼睛忽闪了一下。“那还用说。眼前整个登陆地区都处于警戒状态,防止潜艇骚扰,勃拉尼。咱们在那儿什么都于不成。倒不如上海湾口还可以捡点大便宜呢。”

    “是,艇长。”

    胡班低下头去绘图,埃斯特从他的头顶上又怪模怪样地挤挤眼。这个含意是清楚的,但拜伦却觉得不是味儿。“乌贼号”的作战任务就是不惜冒任何风险,阻挡日本人在滩头阵地登陆,眼前只有这么办才能证明它二十年来养精蓄锐、练兵备战决不是白费工夫。他们拿饷银就是为了执行特别冒险的任务!拜伦心里料定,一旦脱离敌人进攻的地区,胡班必然会迂回航行,去袭击运兵船。这可是潜艇露一手的时刻,也是当初建造潜艇,配备人员的原因。现摆着一条完整的潜艇,艇上仍然装载着二十枚鱼雷,布朗奇。胡班却谨慎其事,振振有词,偏偏放弃潜艇原来的作战任务。

    他们虽然躲过了驱逐舰,但是并没摆脱掉。“乌贼号”的声纳接收器上,还隐隐约约收得到敌舰那宽频带的脉冲信号正颤声颤气地在悲鸣。

    根据德林格的标图,一下子就把日本人的搜索计划摸清了:一种成直角形的迂回搜索,这格式跟美国的反潜艇教规讲的相仿。当初在珍珠港外边,举行平时演习,每逢潜水艇摆脱了追逐的舰只,就要发出一个声纳信号,这样驱逐舰就会加快速度再来追击一次;这种搜索过程实在沉闷乏味,令人厌烦,徒然浪费时间,糟蹋燃料。可是眼前这过程却一点也不令人厌烦;这一回是真刀真枪,紧张可怕,险象丛生。在头顶上搜索的敌舰一心想要找到“乌贼号”,把它击沉。敌舰的机会仍然很好。

    因为,尽管目前这条蝎子逃出了电筒的光束,趁着黑暗爬开了,可是它找不到称心的藏身地方。胡班的蓄电池已经快耗尽了。追逐的敌舰刚从日本开来,油舱里存油充足,比胡班正常的水下速度快**倍。不消两三个钟点,“乌贼号”就会剩下个“空电池”,一点电也没有了。如今多半要碰运气了。胡班正从驱逐舰失掉他们踪迹的那个方位笔直开走。虽然拜伦(明摆着,还有埃斯特)认为他不应当直接开往海湾口,可是那是按教规办事啊。驱逐舰舰长正按直角形搜遍两圈,现在要来一次扩大范围的搜索了。如果他偏巧在拐弯时碰个正着,也许会重新找到这条潜在水中看不见的爬虫。不过夜色朦胧的海上茫茫一片,浊浪翻滚,千条路万条路挑哪条是好呢,要是找不到就会叫人灰心丧气。再说,他也可能奉命调去执行其他任务。这些都是问题的有利因素;可惜“问题”是个和平时期使用的字眼,眼前遭到这个无名威胁穷追不放,用这字眼就未免过于平淡了。

    拜伦在司令塔里值班,听见艇长和副艇长在讨论战术。日落以后,埃斯特就想要浮上水面。靠内燃机开行,他们能以全速前进,打破驱逐舰的搜索布局,把电池充满了电,以便继续在水下行动;说不定还可以对这艘追逐的敌舰发动进攻。胡班断然否定了这一主意。“岂有此理,‘夫人’,浮上水面吗?咱们怎么能把赌注押在未知数上?上面的气候怎么样?万一是明净如镜、无风无浪的夜晚呢?咱们或许就介于月光和敌舰当中这点你可曾想到啊?月光衬托下的一个黑铅皮靶子!在望远镜里,连咱们的潜望镜也能看得清。咱们的声纳测距可靠不可靠?就算它误差一英里吧,不过上面明摆着五英寸的炮口在等着咱们,最好还是算它两英里吧?得,标图上他们目前在什么地方七千码外?”

    “七千五百码,而且距离正在拉开,长官,低多普勒回声强烈。”

    “得了,就算这样吧!隔开三、四千码,监视哨用望远镜就能把咱们找到。谁说日本鬼子在夜里看不见,完全是放屁。要是那艘驱逐舰看到咱们电池用光了浮上水面,咱们可就完了。要是咱们这下能把距离拉开到一万二千码到一万四千码,那么浮上水面也许还有些道理。其实,那才是值得想法于试试的事。勃拉尼!加速到时速七海里。”

    “七海里吗,长官?”

    “你聋了?七海里。”

    “七海里。是,长官。”

    这个决定弄得拜伦莫名其妙。埃斯特吓得脸无人色。“乌贼号”时速开七海里,那在水下至多只能开一小时了。艇长胡班力图小心谨慎,看来反而要打破仅剩的安全系数了。

    标图组报告日本驱逐舰在转弯,隔了一会儿,又转了个弯。声纳组报告,“高多普勒回声。”现在驱逐舰正在朝“乌贼号”进逼了。埃斯特和艇长在司令塔里揣摩敌舰这最新行动的时候,又多拖了一会消耗电力的时间。难道日本鬼子收到了偶尔一下声纳的反射波了?难道无巧不成书,敌人在潜艇的方向收到了鱼群的反射波了?他们应当改变航向吗?胡班决定一直朝海湾口开去。声纳测距渐渐降到七千码;过了二十分钟,降到六千码快三英里了。拜伦心想,如果是黑夜,或是雨夜,他们仍旧可以浮上水面,以二十一海里的时速逃走。艇长干嘛不冒一下险,至少用潜望镜探测一下气候也好呀?等到测距降到四千码的时候,升上水面的机会就暗淡了。眼下整个艇体里开始隐隐回荡着声纳的脉冲信号。拜伦剩下一线希望,就是但愿驱逐舰没收到一下反射波就开过去;不过当他听到德林格在下面用阴沉沉的声音宣称驱逐舰改为迎面开来的航向时,这一线希望也消失了。

    埃斯特三脚两步爬上梯子,眯起眼睛,牙缝里咬住熄灭的灰色雪茄。“进入战斗岗位,勃拉尼。”

    “怎么啦?”

    “唉,敌人果然发现咱们了。艇长要下潜到水底了。”

    “那行吗?”

    “走着瞧吧。”

    “瞧什么?”

    “首先,得瞧敌人的声纳多灵敏。说不定他们无法鉴别水底的反射信号。”

    拜伦还记得在新伦敦外边海面上潜艇学校演习时的这一战术。对水底船只的回声测距是不精确的;不规则的反射信号会扩散仪表读数。他匆匆下梯,回到负责潜艇下潜的军官岗位,看见艇长胡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标图,图上铅笔画的驱逐舰的弧形航迹正一点一点驶向用白点标出的“乌贼号”的航向。

    “负槽灌水!声纳导流罩缩进!‘湖班冲到梯级那儿,仰头对着舱口大声嚷嚷。”’夫人‘,向我报告回声测深仪读数,向全体人员传话,坚守岗位,准备下潜到底。右满舵!“

    潜艇半失速地下潜,慢下来了,掉过头来。拜伦在不到回声测深仪读数的深度保持水平航行。不一会儿,猛的震摇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乌贼号”摇摇晃晃,叽叽嘎嘎地停靠在泥层上了;根据深度表来看,正好在回声测深仪的读数上八十七英尺。

    在“乌贼号”里,一片寂静,大家在死寂中等候着;外面是响亮的宽频带脉冲信号,还有螺旋桨发出的声音。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上,驱逐舰的航迹越来越逼近那个停止不动的亮点了。螺旋桨一声紧似一声。德林格现在不用声纳来测距了,因为对方太逼近了;他正凭着耳朵和判断来标明驱逐舰的航迹。正在拜伦差点透不过气来的当口,铅笔线划过亮点,慢慢移开了。宽频带的脉冲信号,声调一下子低了下来,变成低多普勒回声,证明德林格凭猜测画的标图丝毫不差。操纵室里个个都听见这声音,年轻的水手,年轻的军官,年老的军士长,大家怀着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觑,左右环顾。

    拜伦心里想,一个潜艇兵对艇长的依靠是多么彻底啊,对他的信赖是多么重要啊!尽管他曾经恨过胡班,可是他从未怀疑过胡班的本领;实际上他不满的只是胡班盛气凌人罢了。如今恐慌正象耗子般在啃啮拜伦的心灵。毕竟是处身一百英尺的海底,关在一个不堪一击的长钢管里,听候水面上的船只把他炸得惨遭淹死,难道他的命运不就是被抓在发抖的生手的掌心里吗?漆黑的海水在强大的压力下紧紧抓住薄薄的艇壳;只消出现一条裂缝,爆裂一个阀门,他这条命就会给涌进来的海水收拾掉。他就再也见不到娜塔丽了,连亲生的娃娃都看不到一眼了。他就会在仁牙国湾的海底腐烂,鱼儿会在他的枯骨堆里游来游去。

    潜艇官兵抑压在心头但一刻也无法完全忘怀的就是这种在水底下的危急处境,如今这股意识正无情地紧紧揪住拜伦。亨利。就在他去军部大楼报到之前,他还顶着炙热的阳光,沿着马尼拉的林荫大道,蹲在一辆卡车后面一箱水雷上面,一路颠簸,一路跟后勤组的伙伴有说有笑地喝着啤酒,这事离现在还不到四十八小时呢。谁知如今德林格嗓于沙哑地说:“亨利先生,我看敌人又掉回头来了。”

    外面传来的脉冲信号又变成窄频带的了。

    这时一阵恐惧突然扎进拜伦心眼里,这一回潜艇可落网了;一动不动,而且几乎耗尽了动力,在海底被活捉了;他呢,就关在里边逃不掉,虽然这阵恐怖恍如梦境,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梦。葬身海底的厄运可迫在眉睫了,死神正通过窄频带的脉冲信号居心叵测、得意扬扬地越叫越响:“抓住了!抓住了!抓住了!”

    操纵室里几张脸都是~副神色完全吓坏了。军士长德林格不再望着标图,而是茫然朝天翻着两眼,张开厚唇大嘴,胖嘟嘟的大脸活象戴上一副显示惊慌表情的希腊面具;这个人有五个子女,两个孙儿女呢。螺旋桨声又一次冲着头顶上频频传来;喀哒特隆!特隆!特隆!艇首水平舵手莫雷里攥住挂着的十字架,在胸口划十字,低声祈祷。

    卡哒!卡哒!卡哒!就象小石子或弹子在艇壳上弹跳似的;原来是深水炸弹在事先调整的深度打开引信的声音,可是拜伦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他也在做祈祷,祷词并不复杂,只是念叨着:“上帝啊,让我活下去吧。上帝啊,让我活下去吧。”

    清晨四点半,俄国俘虏正惴惴不安地打着盹儿,管棚子的头头就又叫又骂,把大家吵醒。隔离营的一间间木棚里又冷又臭,三个人紧紧挤在一张铺里,躺在爬满蚤虱的草垫子上,这就是他们仅有的睡眠了。班瑞尔。杰斯特罗跳下上铺听候点名、嘴里还念叨着每天必做的晨祷:听啊,以色列。他应当先洗脸才祈祷的,但是办不到,因为水在一百码以外的地方,而且这时刻禁止用水。他又添上一段犹太教法典上应付危急情况的简短祷词,临了念道:“让我活下去吧让我活下去吧。”接下来可要立正站队了,在波兰的仲冬时分,只穿着一套薄薄的条纹布国衣,冒着刺骨寒风,在暗头里站上一个多小时。

    “让我活下去吧”是个现实的衷心愿望。一方面由于不管有没有得罪他们都要挨到重重拷打;再加体操做个没完,做到身体最弱的倒下来才算了事;还有罚饿肚子;在零下的冰冻天气,叫几乎赤身**的人们站队点名,点上老半天;还有干苦活譬如挖排水沟啊,拖木材啊,拉石块啊,在疏散的村庄里拆毁农民房屋啊,搬运物资到盖新棚的工地啊,有时一搬就是好几公里路再一方面由于看守人员步履踉跄或是摔倒在地的人都当场枪毙;要不就用枪托子把这些人活活打死,奥斯威辛隔离营里俄国俘虏花名册上的人数就这样在迅速减少。

    其实俄国战俘正成为司令官一大扫兴的事。

    一批又一批的战俘,报到的只有讲定人数的一半,这里头病的病,弱的弱,有的筋疲力尽差点倒在地上:还有一半人都死在路上了。他就靠这批每况愈下的垃圾当劳动大军,奉命来执行不是一项,而是好几项紧急建筑工程。一项是把座落在烟草专卖公司建筑物和波兰军队旧营房的集中营本部扩大一倍;一项是为野心勃勃的发展实验农场和养鱼场作出安排,部署人员,德国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计划拿这作为奥斯威辛机构中装装门面的实物展览;一项是在西面三公里以外的白格林镇盖一座规模空前庞大的崭新集中营,容纳十万战俘为军械厂干活;还有一项是着手勘定和筹划建厂工地!迄今德国还没有一座集中营容纳得了一万多战俘的。这是一项惊心动魄的差使,一项值得骄傲的任务,也是一次步步高升的好机会,司令官对此非常了解。

    可是上面不给他人手。假如他手头没有一批还能够足足于一整天活儿的波兰和捷克的政治犯做可靠的基本力量,加上源源不断的新到的人手,那么整个工程就完不成。在劳动队中,只有身体最棒的俄罗斯人还有点用处,这种人每一批也许有百分之十。只消给这些人吃点儿东西,他们还能恢复精力,重新于活。这些家伙真能吃苦耐劳!谁知眼前却碰到了个大难题:关于奥斯威辛控制区这块分配给司令官管辖的四十平方公里沼泽地的真正任务是什么,现在可给上面搞胡涂了。他深感赋予区区一个党卫军少校的重任,巴不得想干番事业。一年半工夫,他全副身心都投在奥斯威辛上面。一九四0年他来此建营时,这里只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地,只有零零落落几幢房子,稀拉拉几座小村。如今这里总算象个样子了!可是对他的真正要求到底是什么呢?是最大限度地发展军工生产呢,还是最大限度地消灭国家敌人?他仍旧弄不明白。

    司令官自命为一个军人。他随便干哪一件都心甘情愿。两件同时并行可不成!然而上面却不断下达一个个自相矛盾的命令。就拿俄国战俘这一件事来说吧;为了报复苏联残酷虐待德国俘虏,对待俄国俘虏就得“毫不留情”。对那些负责政治工作的,不管地位多低,一律立即枪决;对其他的人,赶紧让他们干活累死,干的是奴隶劳动,吃的是狗食不如的口粮。

    ……好极了,希姆莱总监;可是顺便问一下,您命令我在白格林镇(用野蛮的波兰语拼音叫布热津卡;换成优美的德文就叫比克瑙)那边建造千百座营房怎么办呢?啊,对了,就是营房,啊,对了,还有实验农场,啊,对了,还有工厂!得了,得了,就让冲锋队队长霍斯去为这一切事情操心吧。霍斯是个不负所望的家伙。他光会发牢骚,打调子悲观的长篇报告,说任务不可能完成,可是弄到头来他还是执行了命令。这个家伙倒靠得住……

    司令官很珍惜自己这份声誉。哪怕在这种令人伤心的情况下,他也决意要保持这一点,办不到的话为之牺牲也在所不惜。象别人一样,他也想在行伍中青云直上,也想让全家人都沾沾光,等等。可是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趁机利用了他办事一贯特别认真负责,这点真叫他心灰意懒。这事简直不公平。

    有一个阴天的晌午,司令官穿着件厚大衣抵御利刃般的寒风,站在焚化场外边的雪地里,等候三百名俄国俘虏来到。这三百名是从几批战俘中作为政工官员或有军阶的人剔出来的,他们已被卡托维茨的巡回军事法庭判处了死刑。司令官对这判决并无怨言。这场战争事关同布尔什维主义的生死搏斗。如果要拯救欧洲文化,对这些野蛮的东方敌寇就决不能容情。只是有几个判死罪的人身子那么壮实,未免太可惜了。

    至少要他们死得不至于完全浪费才是。要他们交出重要情报。霍斯少校不喜欢下级报喜不报忧。在萨赫森豪森当情报组长时,他吃尽苦头才学会了事必躬亲。集中营上上下下的各级领导往往喜欢谎报成绩、掩盖真象,把办事效率吹得大大超过实际。上一回,当司令官在柏林向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汇报时,在十一号营房地下室里对俄国死刑犯使用营里最毒的杀虫剂的各个报告就矛盾百出。一个下级这主意其实就是他想出来的声称他们差不多都是当场就死的。别人则说,花了老半天工夫这些俄国人才咽气,还说尽管他们正被毒气熏着,他们还是朝地下室的一扇门冲击,差点把门砸开。假如他们当真夺门而出,把那阵臭不可闻的蓝色毒气放了出来,弥漫整个营部,那岂不要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

    还是老毛病,对细节不加注意。地下室的门加固得不够严实,地下室那所谓密封口原来用的是粘土,多么荒唐可笑!焚化场死亡室的这项实验是在司令官亲自监督下进行的。密封性能还曾用氯气加压试验过;结果圆满,只是门口附近隐隐有点游泳池的味儿,从那时起,这扇门加厚了橡皮垫圈。焚尸间远在集中营外的草场上,不是象十一号营房那样恰好设在主要建筑物当中。就缺少一点点常识:俄国人走过来了,愁眉苦脸,脸色可怕,两眼凹陷,眼圈发黑,穿着破破烂烂的制服,上面缀着偌大两个、黑字;苏联。两边都有手持冲锋枪的看守押送着。他们的脸色流露出已经明白正在去送死,可是他们的队形依然整整齐齐。他们的木底鞋踩在雪地上吱吱嘎嘎直响,象军队行军那样崭齐的发出阴森森的回响。真是不可思议的人!他曾经在他们的工区看见他们象饿狼似的,围着党卫军伙房里扔出来的泔脚桶大打出手,为了一只烂土豆互相卡着脖子,又吼又骂的;他还曾经看见他们象梦游者似的在转游,瘦得皮包骨,无异行尸走肉,任凭看守拳打脚踢,百般威胁,身子缩成一团,血淋淋地倒在地上,却毫无怨言。可是一旦把他们编成队伍,对他们下道命令,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团体里;那么尽管这些俄国人身体虚弱,胆战心惊,也会一下子苏醒过来,象常人一样又会干活、又会行军了。

    这些俘虏排成单行走进灰色的平顶房子就不见了。看守拿着毒药罐呆在房顶上,守在新近开凿的管状窥视孔旁。这间宽敞而低矮的水泥房间可以挤上三百个人,这一细节经过检验了。窥视孔上的活门都封得严严的;这点也经过检验了。司令官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不断挥着胳膊取暖,三名副官随侍在侧,个个穿着合身的绿军装。他对制服要求非常严格。身为看守,衣冠不整是集中营风纪败坏的开端。他早先在达豪任职时就看到过这种情况……

    屋顶上行动了!

    到了一定的时候他在副官陪同下走进屋子。看见戴着防毒面具在屋内值勤的党卫军,司令官一时回想起上次大战时他当兵的情形。他接过一只防毒面具便戴上了,他发现死亡室里这一幕情景并不是悄悄地进行的。这点可不在话下。隔着门传出门声闷气的叫喊和嚷嚷,只是这声音在室外传不远。他看了一下手表。从屋顶上开始行动以来已经七分钟了。他走上一步,凑着装在门上那有厚玻璃的窥视孔。

    死亡室里耀眼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可是这块混账玻璃一定得换掉;质量太差,看上去什么东西都发黄,而且晃来晃去,走了样。大半俘虏都已经倒下了,一个叠一个,有的一动也不动,有的还在打滚折腾。说不定有五十来个人仍然站着,跌跌撞撞,活蹦乱跳。贴近门口的几个人一味捶着门,抓啊挠啊,发狂的脸容,拚命张开嘴在嚷嚷。真是难看极了!不过就在他观看的时候,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象喷了除虫菊制剂的苍蝇似的,纷纷倒下。司令官亲眼看见过多次拷打、绞刑和枪决,在魏玛共和国时期他本人作为一个被不合理判刑的政治犯也坐过八年牢,后来又当了八年集中营的长官。你学会了忍受这一套,你的心肠才硬得起来。可是他看到这一过程,竟也感到相当恶心。这可有点不同啊。话又说回来,你有什么办法呢?你是在执行命令嘛。

    毫无疑问,这玩意儿管用。有了严实的密封性能,这件事看来的确能行。司令官把防毒面具拉开了一会儿。走廊这儿没有一点气味,什么味儿也没有。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对人员无害。说不定到时候可以免戴防毒面具。

    眼下里边越来越安静了。要不是这儿那儿还有些身体在起伏翻动,这大堆尸体可真算得上安宁的了。没有理由流连忘返。他把防毒面具交给门口的看守,起身走了。刚才吸着防毒面具滤过的空气,完全一股橡皮和化学的污浊味儿,现在到了外边,他不由得把两肺吸满了多雪的奥斯威辛冷空气,感到格外清香,沁人心脾。

    他仔细盘问了负责死亡室里通风工作的中尉。在室内还不安全以前,不准任何想逞英雄的人进去,哪怕戴上防毒面具也罢。中尉承认,通风设备很糟糕。要使用大型轻便电扇。一个小时该能完成这项工作。司令官发布一道干脆的命令:通风工作开始以后的三小时里,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安全系数要达到百分之二百,实施一项有风险的行动计划就得这么办。

    他的亲信副官用公家汽车把他送到公馆去,他妻子儿女正在公馆里等着他回去吃圣诞节晚餐呢。司令官可没兴致过节。干刚才这个勾当时他始终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严峻脸色。他理应以身作则嘛!但是他是有人性的,尽管集中营控制区里并没人特别想到这一点。他也是奉命办事,没有办法。他洗了个热水淋浴,拚命擦着身子,还换上套干净的军装,虽说身上那套军装也很干净,一点没有气味。在后方基地他没法松弛一下。只要不在睡觉,他总是穿着军装;要是仍旧穿上刚才穿的那套军装吃圣诞节晚餐,未免有点不大合适。

    但等洗完淋浴,换上装,尽量冷静下来,实事求是地思考了一下之后,他不得不对这些成绩感到满意。早在七月里,他就承蒙总监希姆莱在机要办公室长时间的单独接见过一回,总监告诉他有关大规模处理犹太人的方案。这个方案非常秘密,他始终藏着不敢说,连想都不敢想。这是元首直接下达的命令,因此不容有所异议。其他几个集中营都要分担一些任务,不过奥斯威辛将是一个主要的处置中心。

    司令官一直希望这也许是个夸大其词的规划希姆莱有不少主意净是空谈可是他仍然只好把这问题调查一下。视察了几个已经小规模实行这类措施的集中营以后,他深信目前的一切方法都应付不了希姆莱预定要搞的行动。在特雷布林卡使用一氧化碳进行窒息的方法是耗时费劲的麻烦事儿,既费燃料,又费工夫,而且不是百分之百的有效。根据计划的规模予以枪决也办不到。行刑队的心理影响也受不了,更别提严重的弹药问题了。

    不成,但在大面积的房间里使用毒气的办法倒一向是值得一试的好主意;可是用什么毒气好呢?今天的实验证明集中营里一向拿来作营房烟熏消毒用的“齐克隆b”这种烈性杀虫剂可能是意想不到的解决问题的简单办法。百闻不如一见。在一个密不通风的空间,使用大剂量的这种蓝绿色结晶药物,那三百个家伙没拖多久就死了!如果改用精心建造的、面积更大的房间,用一种有条不紊的人道主义步骤,在同一时间把大批人驱入室内,必能取得圆满成绩。问题就在于如何处理尸体。这个棘手的问题照例堆在他身上。上面是不会出什么高见的,让霍斯去伤脑筋吧。可是目前这个焚化场勉强只够焚化自然死亡和因犯法被枪毙或绞死的俘虏。

    得了吧,该吃圣诞节晚餐了。司令官一家人团团圆圆。虽然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公馆里满是精致的摆设,门厅里一棵圣诞树装饰得闪闪发光,这场合可并不叫人愉快。他妻子不断给他在酒杯里斟满摩泽尔白葡萄酒,脸上罩着一种忧戚的神色。孩子们个个穿上盛装,脸上喜气洋洋,但是他们也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司令官恨不得创造出一副温暖的家庭气氛,可是他重担在身,力不从心。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个德国的好丈夫和好父亲。他心里问得慌。他寥寥几句话里带着种怒悻悻的口气。他实在没有办法。烤鹅做得好吃极了,波兰使女手勤脚快的侍候也挑不出毛病,可是司令官这一天过得真倒媚。圣诞节也罢,不是圣诞节也罢,就是这么回事。

    他真替孩子们感到惋惜。他拿走一瓶白兰地酒,独自去抽雪茄,自斟自酌,这时他又揣摩着把孩子们送回德国去上学的事。他妻子不赞成。她不断叨咕说,其实在后方基地上生活已经够冷清的了。不用说,她对大路对面铁丝网后面的事一点也不知情。她哪里知道奥斯威辛的气氛就是不适合成长中的孩子。他将不得不把这问题再研究一下。目前由党卫军中有教养的青年军官私人教课的方法根本不适合德国儿童的成长,他们需要同年龄的朋友、有趣的游戏和体育活动,过正常的生活。

    司令官慢条斯理地喝光瓶中的白兰地,尽管酒精的麻木作用很中他的意,他还是惦记着自己的孩子,惦记着集中营里一连串迫切的问题,同时脑子里还断断续续地掠过刚才从发黄的窥视孔里看到的一幕幕叫人扫兴的情景:一堆堆的俄国人在打滚翻腾。他边喝边想,不知不觉,暮色已降临到隔离营里一长排一长排的木棚上了。俄国战俘在比克瑙工地上干完一天活,正收工齐步走来。有的战俘身背穿着条纹布四衣的还没发硬的尸体,给压得禁不住打着趔趄。工地上倒毙的尸首必须带回来对付晚上点名,因为活人加上死人的数字一定得同早上出工的人数相符,这样管保谁也逃不出奥斯威辛,除非是死人。俘虏组成的乐队正敲啊打的演奏一支进行曲,因为干活的人出工收工一向都有轻松愉快的铜管乐伴奏。

    班瑞尔。杰斯特罗弯着腰背着一具非常轻的尸体。尸体的脑袋象绳子吊着的一块石头般不断晃着。这个人他并不认识,在贮木场上,刚要收工,这个人忽然倒下了,当着他的面死去了。他把这个尸体放在操场上的一排死尸里,就赶紧站到队伍中。等到点完名,天已黑了。班瑞尔回到自己棚子里,发现屋里没先前那么挤了。有几个被毒气熏死的人就是从这屋里出去的。

    “尤里。戈拉乔夫!”管棚子的队长吆喝道。这是班瑞尔在莫斯科加入红军时用的假名。他一听顿时浑身僵硬,不由脱下条纹困帽,两臂笔直地贴着两侧。管棚子的队长是个乌克兰籍小头目,这家伙长相十分丑陋,手里拿着一张纸,在暗头里向他走近。

    “拿着你的东西!”

    杰斯特罗提着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包,跟着那人开步走,到了雪地里,又沿着一排泛光灯照明的建筑物远远走去。班瑞尔大疲劳了,肚子又饿,冻得浑身麻木,而且经常担心害怕,已经顾不上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了。上帝的意志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们走进大门附近一个棚子。这棚子里的灯光格外明亮。挤得满满的俘虏看上去干净些,吃得也好些。他们也不是俄国人,因为班瑞尔在他们身上看不到象他自己背上那样缀着偌大两个黑字;苏联。

    那乌克兰人把这张灰糊糊的纸交给一个戴着小头目臂章的大个子,这人长着一脸吓人的红胡子,一对小小的蓝眼睛周围全是鱼鳞纹;那乌克兰人朝班瑞尔做做手势,用生搬硬套的德国话嘀咕了几句就走了。红胡子粗暴地拖着这俘虏的胳膊肘,顺着一排双层木铺位,把他硬拖到棚子一头去。杰斯特罗在那儿看到山米。穆特普尔正背靠着床架,同另一个俘虏在谈话。

    这正象死刑缓期执行一样叫人大吃一惊,喜出望外。

    因为,当天下午在贮木场里,就在他收起那个分量很轻的死尸之前,他认出了穆特普尔。班瑞尔还豁出命去悄悄同他说话。要知道俘虏间私下谈话处罚起来不是当场用乱棍打死,就是用鞭于抽死,再不就是枪毙。不过穆特普尔分明是个有特殊身份的俘虏他不是小头目,倒有些象工头因为他正对着一队正堆放木材的大个子波兰佬在发号施令。错不了,正是穆特普尔,奥斯威辛的建筑包工头,从前犹太教法典学院的老同学;为人虔诚、身体非常壮实,有回建筑工程出了事故,摔坏了鼻子。因此班瑞尔冒险挨过他身边,悄悄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四号。穆特普尔穿着条纹囚衣,照旧那样肥头胖耳,威风凛凛那头缠结的蓬发和连鬓胡子照旧几乎全是红棕色的,那人丝毫也没表示认出他,或听见他声音的样子来。

    红胡子小头目做个手势,吩咐班瑞尔睡在穆特普尔背靠着、的那叠木床的上铺;说着就走了。穆特普尔正眼也不朝杰斯特罗看一下,径自。用波兰话同另一个俘虏闲扯,中间插了一句:“你好,班瑞尔。”

    这是杰斯特罗第一次得到暗示,上帝也许能让他活下来。

太平洋风云(9)

    这回“乌贼号”遭到了接二连三的猛烈打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轰隆轰隆的金属撞击声,地动山摇的震晃,耳际的剧痛,灯火的全部熄灭,一片漆黑的潜艇在海底拚命蹦跳折腾,艇体破裂的声响,惊恐万状的呼喊,看不见的东西在拜伦脸上打了个正着有一件东西怪尖锐的,把他腮帮子也割开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令人不可思议,似乎都是一段普通经历的一部分,一次飞来横祸,意味着他要死在“乌贼号”上了。这回黑灯瞎火的只听得轰隆隆地闹得不可开交,眼看性命就要炸掉了,一片混乱,相比之下,甚至刚才挨深水炸弹轰炸都算不了一回事啦。

    “我要把潜艇升上去。水槽排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他好容易才听见艇长在传话管里声嘶力竭地喊叫,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向水平舵手下达命令,又传来了粗声粗气的吼叫。“停,拜伦。我把潜艇升到五十英尺!负槽排水!最大艉倾角度!全速前进!”

    灯光亮了,照出水平上舵手正拚命在掌舵。这个空间东也矗出一块铁,西也矗出一块铁,不知有多少块铁呢!现在正不断在颠簸,不断在震动,其他水兵都紧紧抓着柱子、阀头,凡是可以防止折臂断腿、砸破脑壳的东西都紧紧抓在手里。深水炸弹隆隆爆炸,炸得天翻地覆,闹个没完没了。书本啊、杯子啊、测量仪器啊都乒乒乓乓,满处乱飞;软木碎片撒得象下雨似的。尽管如此,水平舵手们还是遵守命令,拚命扭转着舵轮,潜艇嘎啦啦一响,蹦了一下就往前开了,在翻腾的海水里颠啊颠、晃啊晃的,一蹶蹶厥地朝前开。这艘潜艇果然结实。不管到目前为止这场浩劫多大,艇壳还是经受住了;蓄电池里还剩下些电,引擎还在转动;可是操纵室里却一副劫后残景,有两名水兵在流血拜伦也一手捂住腮帮子上一块湿漉漉的伤口,手一拿开就见红军士长德林格伏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后面又吐又呕。死神仍然近在眼前。

    然而,从这次袭击中,潜水艇终于获得了一丁点儿有利的隐蔽条件。即使在深海中,猛烈的爆炸还是会形成声纳透不过的湍流屏障,因此又有了一个溜走的机会。由于“乌贼号”躲在海底,深水炸弹的弹雨扬起了一阵泥浆,潜艇穿过这大片泥浆驶走,一时躲开了敌人的声纳搜索。深水炸弹在艇尾后面猛烈轰击,隆隆作响。分明这艘驱逐舰的舰长是靠回音测深仪的测定来轰炸的,他正在滥炸这一地区,想把残骸碎片炸到水面上来作为胜利的证据。

    可是拜伦对这一战局毫无所知。他只知道一点:这艘潜艇不知怎的又在行进了。他刚用一块手绢捂住脸上伤口的血,扩音器里传来卡塔尔。埃斯特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请医助火速上司令塔。”航信士官从司令塔哒哒哒地冲下来,低声告诉拜伦说,艇长给刚才一次爆炸震得站不住,在暗头里摔倒了,撞伤了头部。等到灯光亮起,埃斯特才看到他躺在甲板上,眼睛闭着,前额上淌着血。到目前他还没苏醒过来。副艇长不想惊动艇上人员;他派航信士官来通知拜伦,为什么暂时要由他来通过传话管发布命令。

    埃斯特并没改变胡班的战术。医助在为艇长治疗这段工夫,“乌贼号”紧贴着海底,耗费最后一点储备电压,以十海里的时速前进。艇尾后面的深水炸弹停止轰击了。声纳的脉冲信号继续以窄频带发出高多普勒回声。这就是说驱逐舰再一次采取行动,现在越来越近了。到底是在搜索呢,还是在直接追踪?这就说不上来了。

    这时据声纳组报告,接收到另外两艘敌舰的推进器声音,它们正从海湾口的方向高速开来。德林格开始在描绘仪上标出敌舰的位置,距离五英里。“亨利先生,又来了两条混帐驱逐舰,”军士长两眼骨碌碌地打量着拜伦说,“时速三十海里。”他在打给司令塔的电话里把这消息重复了一遍。

    埃斯特在传话管里的声音哽噎,很紧张。“潜望镜深度勃拉尼!”

    “是,长官。潜望镜深度。”

    水平舵手转着舵轮。攻击潜望镜油光晶亮的镜杆悄没声儿地在拜伦身后升上去了。潜艇上升了。

    “长官水平调整到六十”

    拜伦的话还没说完,就给一声欢呼打断了:“好哇,下雨了!倾盆大雨!好猛的狂风暴雨,黑得象锅底!”埃斯特转向扩音器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一等状斗准备,时速二十一海里!”

    拜伦。亨利听到了正在充气的水槽里发出哗啦啦的排水声,他可难得听到比这更叫人心花怒放的言语或声音了。“乌贼号”轻捷地上升了。他感觉得到大海的波动,艇身大起大落地前后颠簸,恢复水平航行,心里明白潜水艇正碰上了雨夜。他两耳觉得出压力的变化。惬意的、湿润的空气从通风孔里灌进来。内燃机咳呛着,咆哮着,苏醒过来了。“乌贼号”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又成为一艘呼吸和消耗露天新鲜空气的水面舰只了!

    这艘长长的潜艇里每一间舱房都响彻了粗野的欢呼声、快活的咒骂声和喧闹的下流话。不管怎样,求上帝保佑的时间暂时是过去了。

    他们仍在战斗岗位上。拜伦用块染红血迹的手绢捂着脸,登上梯级,走向他在舰桥上的岗位。埃斯特在海图桌前,说道:“一等战斗准备,勃拉尼。”医助正弯着腰在照顾艇长,艇长背对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坐着,睁着两眼,脸色发青,头部扎着绷带,卡其衬衫上溅着鲜血。胡班对拜伦一笑。“嘿,我看你也挂了彩。”他的嗓音嘶哑无力。

    “只不过割了道口子,长官。”

    “你可比我走运。”

    埃斯特说:“艇长,你要试试走路吗?”

    “过”会儿。你说,你是在朝南行驶?干嘛朝南?“这句质问的话说得有气无力,但带着点儿火气。”海湾口在另一头呢。“

    “对啦,长官。敌人钉上咱们啦,他们知道咱们的航向。他们看到两个切点之间的一条直线就明白了。还有两艘驱逐舰正冲着咱们来呢,我想咱们最好还是来个大迂回吧。朝南开十英里,朝东开十英里,然后顺着东海岸朝海湾口开去。”

    “好极了。帮我站起来。”埃斯特和医助搀住他胳膊肘,把他扶起来。胡班摇摇晃晃地站着,赶紧挨住一根柱子。“哦!头昏眼花。‘夫人’,这计划倒不坏。可是要让大家坚守战斗岗位。我最好还是在铺位里睡上半个钟点再说。”

    “是,长官。”

    艇长在医助的搀扶下,跌跌冲冲摸到梯级那儿症下舱口,血糊糊扎着绷带的头部在舱口不见了。埃斯特拿起直尺和两脚规。“勃拉尼,最好让赫维斯滕大夫给你治治。”

    “我没什么,‘夫人’。我这就到岗位上去。”拜伦想要爬出舱外,看看海浪,吸吸新鲜空气。

    埃斯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照吩咐去做吧。穿上雨衣套鞋。”

    “是,长官。”

    等他登上舰桥,只见黑茫茫一片,浪花飞溅,狂风怒吼,波涛滚滚。这些在他看来都很美。射击指挥军官全面负责甲板上一切事务;他是个金发碧眼的弗吉尼亚人,上尉军衔,名叫威尔逊。塔凯尔第二,浑号“呼呼”,那是在安纳波利斯发生的一件早已被遗忘的事里叫开头的。如今只有艇长和埃斯特还叫他“呼呼”。他是个多才多艺的军官,有两个突出的癖性:除了艇上事务之外,一声不吭;另外一点是一上岸就喜欢独个儿喝个烂醉。拜伦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塔凯尔一言不发,此后也没吭声。

    舰桥是艇长的战斗岗位。过了半个钟点他还没来o埃斯特打敞开的舱口大声发布一道命令,吩咐转向东。这时塔凯尔那黑糊糊的人影说了五个字:“这事真糟糕。”拜伦听了暗吃一惊,几乎就象听到一棵树开了口一样。

    “你说什么?为什么,威尔逊?”

    不料树说出木头一样几句话后,再也不吭声了。除了发命令之外,塔凯尔什么话也没说。

    半个钟点就在大雨滂沱、前后颠簸、左右摇晃的岑寂中和一片漆黑里度过。声纳找不到那三艘驱逐舰了。“乌贼号”又回过头来沿着海岸开了。扩音器里发出刺耳的喊声:“解除战斗岗位的值勤任务。在军官室里举行军官会议。”

    艇长没有出席会议。埃斯特坐在他位子上,脸色铁青,抽着一支灰色的雪茄。等到全体军官就座,他就拉上绿色的帘子。“得,我简短说吧。”他用不安的声调轻轻说。“刚才一个钟点我一直陪着艇长。他的脑震荡看来很严重。大夫说他的脉搏加快了,血压也升高了,视力也减退了。可能颅骨折裂。‘乌贼号’只好返回基地。”

    埃斯特顿了一下,挨个儿看着在座军官惊愕的脸色。没有人吭一声,也没有人做手势。他深深抽了一口臭味难当的雪茄烟。“眼下我揣摩诸位的心情全都象我一样不是滋味。咱们到这儿是来执行任务的。可是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咱们的无线电不能通话。如果能通话,潜艇二十六中队司令也准会指令咱们回去的。胡班艇长无法指挥进攻,他也不能委派代表来指挥。要知道保住潜艇和全艇人员的安全是当务之急。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这儿。但愿‘鲜鱼号’、‘海豚号’和其他潜艇的弟兄在登陆滩头那里多少有点收获。”

    “咱们怎样脱身,‘夫人’?”塔凯尔随口问。“几时脱身?”

    “打水面上走,‘呼呼’,以二十一海里的时速笔直穿过海湾口”埃斯特看了一下表“约莫再过四十分钟。”

    塔凯尔只是明显地撇了一撇嘴,点了一下头,表示回答。“有什么意见?”沉默一会儿后,埃斯特问。“咱们是有难同当。”

    轮机军官举起手来,这在“乌贼号”的军官中倒是一项尴尬的虚礼。他是费城人,名叫萨姆托,说话尖刻,个子矮小,是个海军中尉,说起机械维修就一本正经入了迷,不过平时说话很逗。“艇长神智清楚吗?他知道情况怎么样吗?”

    “当然知道。他病了,头昏眼花。感到人不行,不能指挥进攻,再说浪费鱼雷也没意思。”

    “他可知道咱们要在水面上通过海湾口?”

    “知道。”

    塔凯尔的嘴唇勉强动了动。“那是他的意思?”

    “哦,‘呼呼’,我们俩颠来倒去琢磨过啦。”埃斯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喷着雪茄烟,放下几分勉强摆出来的架子。“这事可难办。那边的驱逐舰和猎潜舰艇多得密密麻麻,就象菜市街的婊子一样。这点情况我们是了解的。这些毛猴子甚至可能在海湾口布下雷。虽然咱们的情报机关说他们没有雷达,但据我们所知,他们也有雷达。”埃斯特。把两臂朝外一摊,耸耸肩膀。“另一方面,咱们在海面上舷侧的能见度是零吧?咱们用内燃机,不消一刻钟就能开过去,逃之夭夭。这个湾子有十二英里宽,在雨夜里,这一大片水域要用巡逻舰只来牢牢把守,那可不得了。不过如果咱们放掉空气下潜的话,因为有那么多驱逐舰用脉冲声纳在搜索咱们,咱们就得花上四倍时间才能通过这个危险地带。不错,我承认,头顶上有着两百英尺的海水确是很好的安全系数。艇长最后说,由我来指挥,一切照我的办。所以我再说一遍,有什么意见?”

    军官们个个面面相觑。

    “只有这么个走法,”塔凯尔说。

    埃斯特挨过了一会儿,大家都一言不发。他点点头。“那好吧。还有一件事。胡班艇长托我代他对中断巡逻表示歉意。他说整个潜艇、艇上人员和军官全都表现良好。要不是鱼雷失灵,咱们这回返航就可记上两大笔击沉敌舰的功劳。我们弄明白了‘乌贼号’尽管吃足苦头,仍能继续战斗。巡逻任务并没一败涂地,他说干得很出色。”这番话埃斯特完全是用一种单调的干巴巴口吻说的。说罢他又用平时的声调说:“就是这么回事。回到战斗岗位上去。我暂时解除战斗任务只是给艇上人员有个机会啃口三明治和撒泡尿。”

    萨姆托说:“你是说这艇上还有人没尿裤子?”

    这次会议就在粗俗而轻松的笑声中一哄而散。从海湾口逃走给人有虎头蛇尾之感。埃斯特、拜伦和塔凯尔穿着橡胶雨衣站在舰桥上,凝视着黑乎乎的瓢泼大雨。声纳兵激动得结结巴巴,报告螺旋桨的声音和脉冲信号越来越多;开头还只是远在前边,接着越来越近,再接着就在“乌贼号”周围。显然声纳接收器上三百六十度个个角度都送来回声,闹成一团,十分可怕,可是舰桥上却一片潮湿,乌漆麻黑,太平无事。他们就这样笔直开过重兵驻守的日军巡逻线,当他们趁着夜色一颠一颠地安然冲出海湾,开到公海时,竟看不到丝毫动静。

    尽管声纳兵喋喋不休地接连报警,埃斯特却径自讲道:“勃拉尼,就是要让你瞧瞧,无知才是福。咱们这下给这帮黄鬼团团包围,可这倒象一次游览。但愿千万别叫咱们撞上一个鬼子才好。”

    他让潜艇作好战斗准备,直到声纳上的脉冲信号逐渐消失,远远落在艇尾后面为止;于是他安排了一下值班。“勃拉尼,你换了班到我舱里来一趟。”

    “是,长官。”

    拜伦进舱的时候,他正穿着宽松的短裤躺在铺位上,抽着雪茄。“嗨,拉上帘子,坐下吧。”埃斯特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你喜欢潜艇的任务吗?”

    拜伦隔了半晌才回答得上来,就实话实说。“对我倒合适。”

    埃斯特那双绿眼珠炯炯发光,嘴角一抿,露出极为独特的、几乎是闷闷不乐的淡笑。“好,仔细听着,”埃斯特向他凑过身来,两人的脑袋相距只有一英尺光景,简直在打耳喳似的说道,“胡班艇长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他吓得屁滚尿流罢了。”

    “什么?不是脑震荡?”

    “才没呐!他亲口对赫维斯股大夫说的。大夫告诉了我。于是我们三个人把这事谈开了。他的确摔倒了,不过没摔昏过去,他佯装这样罢了。这倒不是装病临阵脱逃,也不是胆小怕事,他实在是受不了啦,勃拉尼。第一次深水炸弹爆炸时,他就有这个预兆了。你知道,我是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这么猜的。真是可怜见。他身子缩成一团,就象个光身子的姑娘给人当场撞见似的。我揣摩他做得对,因为他肯定是指挥不了一场攻击啦。他垮了。他感到心惊胆战。大夫只得给他一帖强力镇静剂,让他吃了睡觉。等咱们一到了马尼拉,他就要调出潜艇。”

    听了这消息,拜伦不由暗吃一惊。“哦,这件事他回头会重新考虑一下的吧。他整个前程”

    “不,他不会考虑的。他完蛋了。他对我这么说的,勃拉尼。”

    “十年的潜水艇生活,‘夫人’”

    “瞧,他干错了行当。当初他也实在没法弄明白这一点的。凡是什么人拿定主意认为自己受不了,我决不怪他,我替他难受。根据他这种情况,他确实干得不错了。他控制住了自己,在敌人进攻下他的调度也恰当。”

    “还有什么人知道他的情况?”

    “说起来,‘呼呼’正在场:你骗不过‘呼呼’。可他倒不是快嘴。赫维斯大夫也不会声张,他为人非常讲道德。我心里想,水兵们害怕都来不及,不会发觉的。我支持胡班本人这一套说法。等他调走后,真相自然会大白。现在呢,咱们只得自己来驾驶这艘潜艇啦。咱们现在正夹着尾巴返回基地,这对艇上人员的士气有害。所以如果在返航途中碰到一条大鱼,我可要去请求胡班批准开火。咱们不是还剩下二十枚鱼雷吗?如果咱们出击,‘呼呼’就做我的参谋,让他按一下方位表,你来操作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明白吗?也许除了我自己之外,你要算我生平看到的最好的下潜军官,不过这项工作得让奎恩去干了。”

    “天呐。”

    “有什么困难?”

    “我摆布不了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

    “你在攻击教练艇里干得挺好的嘛。比萨姆托强。挑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下潜!下潜,下潜。”拜伦睡得迷迷糊糊的,隐隐约约听到扩音器里的话音,还有压舱水槽进水的哗哗声。他顿时光着身子跳下铺位。他的同舱萨姆托正坐在一张小小的书桌边写报告,打着哈欠说:“别着急。天快亮了,所以‘夫人’正在放掉空气。”

    “天亮了?真的?我怎会一睡就是五个小时?”

    “能耐大嘛。”

    “出了什么事?”

    “咱们离马尼拉才五十英里。”

    “艇长怎么啦?”

    萨姆托耸耸肩膀。“连他的影子也没看到。”

    拜伦穿上衣服,喝了咖啡,就到艇首艇尾的鱼雷舱去检查工作。潜艇里一股臭味。到处都有人没精打采地在清扫和修理,可是失败的情绪就象机件失灵损坏的臭味一样弥漫全艇。大多数水兵都沉默寡言,但是他们的感情都一清二楚就是情绪高涨的“乌贼号”官兵们初次出巡竟然就挨日本人痛打,好容易才保住性命,落得两手空空,偷偷溜回去,真是丢尽脸面,叫人大吃一惊。

    后来声纳兵报告收到推进器微弱的噗噗声。标图组都来值班了。从推进器每分钟的转速推算起来,得出这艘船的大致速度、同潜艇相比,这艘船的行动非常缓慢,约莫离此四十英里左右。这个距离是惊人的,不过根据海上情况的变化,声纳有时也能接收到远程的螺旋桨声音。有好几回接触中断了又恢复,仍旧以同样的速度,在同样的航线上朝此进迫。

    各个舱房一下子传遍了一个谣言,说是埃斯特上尉正在追踪这艘船;于是,就象刮来一股压缩空气似的,艇上那股病乎乎的气氛竟一扫而光。鱼雷兵恢复了活力,兴奋地检查着武器。轮机组都起劲地埋头修理堵塞的阀门、失灵的抽水机、破裂的输油管和水管。水兵们开始紧张地大扫除。一股诱人的炸鸡香味一下子驱走了渗漏的排水管和肮脏的人体那股臭味。将近晌午,拜伦好奇心不禁油然而生。他走进埃斯特的舱房,撩开门帘一看,只见副艇长赤身**坐着,正在校对打好的航海日志。“‘夫人’,有什么内幕消息?”

    “什么消息?”

    “咱们要攻击这个目标吗?”

    “哦,你需要一份特别情况简报吗?”

    “请原谅我的冒昧。”

    “得了,既然你问起,我就告诉你,艇长批准我靠拢那艘船,观察一下。”埃斯特态度冷淡无礼。

    推进器的声音渐渐响起来,一个钟点比一个钟点响。德林格的标图表明,象这样在水下进迫,“乌贼号”要将近傍晚才能看见这艘船,不过大白天在这一带海面上航行又委实太冒险了。

    拜伦下午值班。五点钟的时候,埃斯特来到司令塔,他穿着干净的卡其军服,刚刮过脸,一边抽着一支长长的哈瓦那雪茄,一边哼着《华盛顿哨所进行曲》,碰上他兴高采烈时他就喜欢这样。“呢,好啊,诸位,咱们就来瞧瞧现在看得见这混蛋了吗?按标图看应当看得见了。升上潜望镜!好,好,好!我的天呐,咱们的朋友来啦。注意,方位!二一零。注意,距离!一万四千码。降下潜望镜!”

    他对着传话管大声喊道:“军士长,押宝得彩了!这艘船就在那边地平线上,只见桅杆不见船身。”操纵室里响起愉快的笑声。埃斯特回过头来对着拜伦,满面春风的。“勃拉尼,咱们进入战备状态吧。”

    一声警报令下,顿时照例一片忙乱:喧闹的匆匆奔跑声,吆喝声,不透水的舱门的开关声,电话传令兵哇啦哇啦的汇报声。塔凯尔到了,脖子上吊着方位表,这是一个复杂的塑料仪器,一旦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失灵,就可以给鱼雷发射提供方位。拜伦紧张不安地坐在计算机旁。他在潜艇学校念书时,还有在岸上实习模拟设备时,曾经摆弄过这个黑盘面的仪器和指针不停跳动的度盘,可是从来没在海上操作过这玩意儿。这玩意儿就是把攻击问题中的三个活动的因素鱼雷、潜艇、活靶子凑合在一起,将所有这些在演变中的数据归纳为一个关键性的数字:给发射鱼雷作依据的最终方位。得出的数据资料可靠性因事而异。“乌贼号”的航向和速度是精确的;可是靶舰的数据,包括声纳读数和潜望镜的观察往往不精确,而且瞬息万变。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的操作军官在将新数字不断输入机器时,必需考虑哪些读数是变化无常的,哪些读数多少有点正确。威尔逊。塔凯尔对这一点倒有独到之功。压在拜伦肩上这副担子使他心情沉重,可也使他心情激动。

    在标图上也好,在计算机上也好,潜艇和靶舰都继续在靠拢。埃斯特踱来踱去,抽着雪茄,等待日落,以便再升上潜望镜。他对塔凯尔说:“我可不想把上面咱们这个胖墩墩的小朋友吓跑。”他那张经常苍白的脸涨得鲜红,他这样轻捷灵活、紧张不安地踱步,手指头还不断打着响子,更引起攻击组人员的心理紧张,这点拜伦从水兵们的脸色上就看得出来。

    埃斯特蹲在潜望镜套筒边,终于说了句:“行了,升上潜望镜!”他抓住柄儿,啪的拉下。就象胡班过去那样手脚干净利落,他身子随着潜望镜一起上升,趁着镜杆上升,凑在接目镜前看着。“距离。注意!六千码。方位。注意!二二四。”潜望镜刚刚升上,他就下令重新降下。“好。艇首角度,左舷二十度。这是艘中型油船,‘呼呼’。大约有五千吨。”

    “日本船的轮廓?”

    “见鬼,油船的轮廓!还有哪国船只在南中国海突突突地开来开去的?”

    “那点咱们可就不知道了,‘夫人’。”一个忧郁的嗓音说道。

    布朗奇。胡班那张胡子拉茬的脸象鬼脸似的,浮现在舱口。他爬上司令塔,两眼象见鬼似的亮得近乎病态,头部血糊糊的扎着绷带,瘦削的骨架弯腰屈的,披着一件虎斑旧浴衣,浴衣拖在甲板上。“也许是哪条混帐鬼船不知道在打仗。也许是咱们自己的一艘船开出来同一支舰队会合。咱们不知道罢了。”

    “长官,绝对可以肯定这不象美国船。”

    “‘夫人’,咱们得弄弄清楚才对。”

    “好吧。快拿日本商船、油船的识别手册来,”埃斯特对航信士官厉声说。他重新升上潜望镜,大声报着距离、方位和艇首角度。“快点,快点,鲍丁。手册呢?”

    “这就是,长官!”那水兵匆匆把打开的手册摊在领航员的桌子上。“油船的轮廓。”

    “我看到了。”埃斯特两眼盯住手册,抓起一支红铅笔,在一条船的轮廓上粗粗画了个圈,拿给胡班看。“就是这个类型。四千五百吨。凭那桥室曲折的轮廓,准错不了。看上去甚至象座他妈的宝塔。长官,请看一下吧。在夕阳里真象硬纸板的剪影。”

    “升上潜望镜,”胡班说。他的动作慢慢腾腾,懒懒散散。他凑在接目镜上张望,嘴里并不报出数据。“好了,降下潜望镜。……得,这个对手容易对付,‘夫人’。我的眼力很模糊。你既然认出了,那就放手干吧。”

    “进攻吗,艇长?”

    “对,你要攻就攻吧,开火打吧。”

    “拜伦!正常战斗前进航向?”

    “正常战斗前进航向一六零,长官,”拜伦大声报道。

    “舵手,舵转一六零。”

    “舵转一六零,长官!”

    “时速十海里!”

    埃斯特拿起扩音器话筒。“全体人员注意。‘乌贼号’对油船发动攻击。”

    胡班急忙嘶哑地说:“奉劝一句。那些新的磁性雷管糟透了。几年前我为此在军械局干过一仗。我心里有数。害得我昨天两发没打中。鱼雷对准船体打,否则就会象我昨天那样打不中。”

    “长官,我们奉命打龙骨下面十英尺的部位。”

    “主意不错,可是我听说日本人正在造平底油船,‘夫人’。”胡班眨眨眼。那张煞白的脸上满面愁容,这一来特别显得滑稽可笑。“难道这个你还不知道?吃水连六英寸也不到。”

    埃斯特上尉对艇长目光敏锐地看了一眼,就下令把鱼雷对准近水面的目标。

    这场第二次进攻一开头就很象当初在甲美地攻击教练艇上的操练,那么相象,弄得拜伦的现实感都模模糊糊了。埃斯特指挥过几十次模拟鱼雷发射,都是由塔凯尔当参谋,拜伦操作计算机。这一回,情况看来活象当初学校里的操练,同样的那一套连珠炮似的报告、命令、提问和不断地变换航向,忙得那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的操作军官不停地工作。当初海滨教练艇里的司令塔看上去也是这副模样,连气味都一模一样主要不外乎水兵们身上的汗臭、埃斯特的雪茄和电气设备那股焦毛臭。拜伦一下子全神贯注了。他要在这次比赛中表现出色,受到表扬。他知道他们现在是在水下,而且有艘真正的靶船在提供数据,不过那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意识罢了,哪里比得上现在思想正高度集中于数字、三角计算和标度盘上跳动的指针,集中于即将由他来作出答案的时刻,这个答案就是关系重大的最终方位,根据这个方位才能确定鱼雷的陀螺仪角度。

    整个事情看来象飞速发展,埃斯特甚至比当初操练时更加接近敌舰。等到计算机显示出目标距离九百码,他才以精神饱满的紧张声调下令说:“确定最终方位才放。升上潜望镜。注意!方位么九八。降下潜望镜!”

    “方位对准,”拜伦喊道,“陀螺仪角度左舷十七度!”

    “放!”

    “一号开火!”鱼雷兵按下火力发射按钮。“二号开火!”

    鱼雷发射出去引起艇身猛的震晃起来,震得拜伦顿时醒悟了,原来那两枚装载梯思梯的鱼雷现在正从水里发射出去消灭一艘船和船上那些没有防备的人员,这两枚鱼雷就是由他运算出来的致命算术导向的。那艘油船根本没有改变过航向或速度。没关系,这场战争是不受约束的,他寻思道:打鸽子鸟枪要对准头部。但愿这一回鱼雷顶用就好了!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轰隆又出了一下冷门!在九百码以外爆炸的鱼雷对“乌贼号”的冲击几乎就象深水炸弹一样。甲板颠簸,艇身轧隆隆直响,攻击组人员个个摇摇晃晃。潜艇内顿时欢声雷动,“夫人”埃斯特也大声嚷着说:“阿哦,乖乖!天呐!我的上帝呀,多好看啊!艇长,艇长!”

    胡班赶忙跑到潜望镜跟前,浴衣在光腿上啪啪啪地拍动,他弯下腰凑近接目镜、“啊,真美!天呐,‘夫人’这次巡逻告捷啦!这回得手了!正好打中一艘!啊呀,真正好看!好极了!”

    拜伦从抽屉里抓起船上的照相机,等艇长一走开,就把照相机对准接目镜。埃斯特大笑,拍着他的背说:“妈的渤拉尼,干得好!刚好中了两发,再看一眼,乖乖,看一眼。这艘船要烧上好一阵子呢。千载难逢的眼福啊!‘呼呼’!下一个该你看。让大伙儿都看一眼。攻击组全体人员个个都来看!”

    拜伦刚弯下腰凑近接目镜,潜望镜的黑圆框里就显出一幕壮观的夜景。衬着布满星星的夜空,一片烈火如同高烧的巨烛,足有几百英尺高,正从半掩没在色泽更深的一团火球中的黑色油船上熊熊燃起。滚滚黑烟就从烛焰上方那片烈火中不断喷发出来,把星群都遮暗了,海面上浴着一片金光。“夫人”埃斯特拍拍他弯着的背脊。“怎么样?你这小瞌睡虫,居然算得一丝不差!好极了!两发两中!干得好!你一生中可曾见过比这更美的景色吗?”

    拜伦正尽力想理解这一切: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是场屠杀,挨深水炸弹轰炸的大仇总算报了、日本人正惨死在这场叹为观止的大屠杀中,但是他还是困惑不解,好象这都不是真实的。他真心的感觉主要是打中敌船后的那种激荡人心的胜利感,对这幕扣人心弦的野火壮观的赞赏,以及看到一出戏或一场斗牛结尾时所不由产生的一丝戏剧性的淡淡哀愁。就在潜望镜里观看的短短几秒钟里。他想在心里寻找对那些烤死的日本水兵的同情,可是一点也找不到。他们是抽象概念,是敌人,是踩在脚下的蚂蚁。

    “我从没见过有这一半美的景色,”拜伦把潜望镜让位给塔凯尔。“长官,我可以发誓,真的没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埃斯特伸出两条长臂,搂住这个海军少尉,象大猩猩似的紧紧揪住他。“祝你圣诞节快乐!现在你有个故事好讲给娜塔丽听啦!”

太平洋风云(10)

    莱斯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斯鲁特只要看见哪个姑娘身材颀长,体态轻盈,一头卷曲柔润的浓密乌发往后梳,他就往往把她当成娜塔丽。亨利。有一回他在伯尔尼一个酒会上看到了一个姑娘,浑身神经不由照例感到一阵轻微的震颤。不消说,又是一场虚惊。娜塔丽固然可能在几乎任何一个地方露面,不过他知道她在哪里。

    这个假娜塔丽正在跟圣诞节酒会的主人英国代办聊天,他们都站在一幅色彩鲜艳的乔治六世肖像下面,画中人物全副戎装,挂满勋章。斯鲁特在人声鼎沸、说着几国语言的宾客当中想法挤过去好好一饱眼福。但见她长着鹅蛋脸,大大的黑眼睛,眼角上翘,分得很开,高高的颧骨,微微凹陷的面颊,连橙红色的唇膏也搽得过于浓艳,真是何其相似啊!她一定是个犹太人。她的身段比较苗条,因此比娜塔丽更加诱人,就斯鲁特的审美观来说,娜塔丽一向未免有点骨骼太大。他一直目送着这姑娘穿过烟雾腾腾的会客室。她回眸朝他看看。他跟着她走进一间镶嵌护墙板的书房,她在一架钢架地球仪边停了步,呷着一大杯酒。

    “你好。”

    “你好。”这对仰望着他的热情的眼睛清澈而天真,虽然她看上去有二十来岁了,可是眼睛还象个聪明的少女。

    “鄙人是美国公使馆一等秘书莱斯里。斯鲁特。”

    “哦,我知道。”

    “啊,咱们见过面吗?”

    “因为你一直盯着我看,我向人家打听你是什么人。”她用柔和悦耳的嗓音说,一口略带德国腔的英国口音。

    “请别见怪。你看上去特别象我爱上的一个姑娘。她结婚了。很美满,所以说来我也未免太痴情了,不过好歹这就是我盯着你看的原因。”

    “真的吗?这回我已经深深了解你啦,尽管你连我的名字还不知道呢。我叫塞尔玛。阿谢尔。”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握了一下,手劲没娜塔丽有力,可比娜塔丽更带点少女气息。她手上没戴戒指。“我朋友说你太偏向犹太人,就从莫斯科调任了。”

    斯鲁特听了这句话很恼火。伯尔尼到处都这么传说。这是公使馆里哪个人在散播的?“但愿我真能名符其实地为这些人做出牺牲。我的调任是例行公事。能找到个地方有好酒好菜,晚上有灯有火,不打枪不打炮,我就高兴了。”

    她对他伸出食指点点,象个小学教师似的。“别这样!别为公事感到惭愧。难道你不明白这件事使你在外交界多出名?”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转着吱吱嘎嘎响的地球仪。“这世界够大的吧!可就是没有一个地方容得了犹太人。多少世纪以来,至少一向还有一扇大门敞开着。如今门全堵死了。”

    斯鲁特哪里想得到自己偏偏又找上这么个麻烦。这个姑娘穿着漂漂亮亮的时髦衣服,态度充满自信,同别的男人在一起谈笑自若,难道会是一个难民吗?那些被赶出家园的倒霉人老是到公使馆纠缠不休:他对他们的苦难早已无动于衷了。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办法来保持神志正常啦。

    “你有困难吗?”

    “我本人吗?没有。我小时候全家人就离开德国了。我们是瑞士公民。当时人们都把希特勒当笑柄,可爸爸并不觉得好笑。”她把头往后一仰,声调也变了。“好吧!说给我听听跟我相象的那姑娘吧。不过,还是请你先给我再弄点柠檬苏打水来。”

    他在酒吧前歇下来,一口干了一大杯杜松子酒。等他回来,只见塞尔玛。阿谢尔站在地球仪旁,叉起了胳膊,一爿屁股和一条腿朝一边挺出,贴身的蓝裙子衬托出一条大腿的美妙轮廓;这是娜塔丽喜欢摆的老姿势。“说起来,这姑娘嘛,”他说,“就是埃伦。杰斯特罗的侄女,他是个作家,也许你听说过他吧。”

    “哦,写过《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和《一个名叫保罗的犹太人》?当然听说过。我不大爱看书。这些书写得机智聪明,不过相当浅薄,而且是无神论。原来她是犹太人!你们怎么认识的?现在她在哪儿?”

    她劲头十足地听着他讲娜塔丽的故事。塞尔玛。阿谢尔那对清澈的棕色眼睛能象电光似的凝视着。斯鲁特的眼光却一直盯着露出在她花边蓝衬衫上雪白的颈前那激烈跳动的血脉。这是神经高度兴奋的表现。

    “多离奇的事啊!管她叔叔是名人也罢,不是名人也罢,她干嘛不把这个死缠不休的老东西摆脱掉呢?”

    “她是一步步卷进去的。等她拚命想把自己和孩子脱出来,已经来不及了。偷袭珍珠港的事把她拖住了。”

    “那么她孩子的父亲,这个异教徒青年海军军官如今在什么地方呢?”

    “在太平洋一艘潜水艇里。”

    “怪极了!我真替她难受,可她的眼力一定很糟糕。你怎么知道她在锡耶纳?”

    “我在负责被扣留的侨民的交换工作。意大利把我们一方的记者就扣留在那里。她跟杰斯特罗博士都上了名册。”

    “她可知道你在争取释放她?”

    “但愿她知道就好了。瑞士驻罗马公使馆替我们转信,我写过信给她。”

    “你决心要弄她出来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她叔叔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她一向做他手下的研究员。我们国内也扣住不少意大利记者。这事得花时间,可是不至于有太多的麻烦。”

    “真是十分迷人。”塞尔玛。阿谢尔伸出手来。“你一定要写信告诉她你在伯尔尼碰见一个长得象她的姑娘。”

    “我送你回家吧。”

    “谢谢,我自己有车。”

    ,“可是我很想再见到你。”

    “哦,不成,不成。”她心里一乐,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叫人啼笑皆非。“我只会惹得你伤心,教你想起你失去的心上人。”

    象圆舞曲一样轻松愉快,屁股一扭,她就走出书房。

    “那你认为苏联决心坚持到底吗?”阿谢尔博士问,他身材胖墩墩的,一头浓密的花白头发,很大的鹰钩鼻。他坐在桌子首席,一张疲惫得要命的脸耷拉在胸前。

    斯鲁特听到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不由又感到惶恐不安,一则想不到这回人家竟会请他吃饭,二则眼看阿谢尔家这副阔绰的排场,他就已经感到惶恐不安了。他们的餐具一色都是笨重的金边瓷器。方格板壁上挂着两幅马奈的画,在小天窗透进来的道道光线下发亮。尔玛隔着桌子对斯鲁特一笑。“爸爸,你别想从一个外交家嘴里掏出一句干脆的话来。”

    她的座位一边是个教士打扮的红脸神父,他正畅怀大吃大喝,一边是个皮包骨的瘦高个儿英国老头,鼻子上长着个难看的疣子,上菜时他只要素的,可又几乎碰也不碰,就搁在那里了。宾主共有十人,除了塞尔玛之外,斯鲁特一个也不认识。塞尔玛的哥哥是个头发早秃的小个子,他和他父亲都戴着室内戴的黑便帽。莱斯里。斯鲁特走了这么多地方,可从没跟戴着便帽的犹太人同桌吃过饭,塞尔玛的母亲碰了碰斯鲁特的手。她的纤指上戴着两只大钻戒,闪耀着红光和青光。“可你是刚从莫斯科来的。务必请你给我们讲讲你的印象吧。”

    “说起来,我十一月份离开的时候情况最糟糕。此后多少有些起色。”

    斯鲁特说得顺口,就不知不觉地独个儿说开了。他谈到了冬季大反攻的情况:《真理报》上随着报捷的大标题刚刚刊出将领的照片,胆小的官员就源源不断从古比雪夫回到莫斯科来,粮食供应有所改善,空袭次数日益减少,一队队没刮胡子的、形容枯槁的德国人在红军手提机枪的押送下,在高尔基大街的雪地里行进,一边还用破破烂烂的袖口擦着鼻涕。“俄国人管这些家伙叫‘冬天里的德国佬’”,斯鲁特说,听的人都哄堂大笑,脸露喜色。“不过目前是一月中旬。德国人虽然稍微失利,希特勒却依然盘踞着俄国西部。大反攻看起来将近尾声了,大家应当尽量乐观才好。只是俄国人的干劲、爱国精神和人多势众倒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阿谢尔博士萎靡不振地点点头。“对,对,不过失去了百分之九十的重工业,苏联怎能继续打下去呢?”

    “一九四一年他们打败仗那时节,他们把工厂都搬到乌拉尔山脉后边去了。这真是项超人的工作。”

    “斯鲁特先生,希特勒的工厂可不必搬动啊。这些工厂都是世界上设备最好的,一直都在稳步生产出大量武器。只等来年春天解冻,泥泞干燥了,他就会发动一次大规模新攻势。你说那些内迁的工厂能给俄国人生产足够的武器吗?”

    “俄国人还能得到《租借法案》的物资。”

    “不够,”英国老头喝道。“他们不够,英国也不够。”

    阿谢尔悲哀地说:“我担心的是,如果希特勒在一九四二年拿下高加索,而列宁格勒和莫斯科还是和外界隔绝的话,你可不能排除人家单独媾和的可能性啊。”

    英国老头说:“正如列宁在一九一七年所干的那样。**人一转眼立刻就会出卖盟友,他们是十足的现实主义者。”

    塞尔玛的母亲说:“那么一来,俄国的犹太人就完蛋了。”

    神父本来在穷凶极恶地对付半只鸭子,忽然住了手,一对小眼睛朝斯鲁特膘了一眼。“目前俄国的那些犹太人是怎么个情况啊?”

    “在德国后方的吗?大概很糟糕吧。别的地方吗,还算过得去。当局把他们当牲口似的赶来赶去,不过俄国多多少少也是这样对付每一个人的"”从俄国和波兰传出来的各种说法是真的吗?“阿谢尔博士问。斯鲁特没答理。”我指的是大屠杀。“

    四座都向他投来严峻的眼光。

    “这类事情是很难核实的。”他吞吞吐吐地说。“战争时期嘛。那些地区禁止外界的新闻人士进出。连德国的也不准。大屠杀的受害者开不了口,杀人凶手当然不肯谈。”

    “醉鬼酒后吐真言,德国也有爱喝酒的人。”塞尔玛说。

    阿谢尔太太又碰碰他的手。这个年近花甲的女人,头发里夹着几根银丝,皱纹密布的脸庞清瘦秀丽,一身长袖黑礼眼直扣到脖子,在在都赋予她一种雍容华贵的美。“你为什么说在德国后方的情况很糟糕?”

    “我离开莫斯科前看到过一些档案材料。”

    “哪类档案材料?”神父马上尖锐地发问。

    斯鲁特越来越不安,躲躲闪闪说:“不外乎是些人们听说的那种吧。”

    那英国人清清嗓子眼,用指关节敲敲桌面,象含着口痰似的说:“斯鲁特先生,伯尔尼就是这么个飞短流长的小城市,你知道吗?听说你太关心犹太人,你们国务院就把你从莫斯科调到瑞士来了。”

    “完全是无稽之谈。鄙国国务院本身就非常关心犹太人。”

    那英国人缠住不放说:“事实上,听说你对美国新闻界人士透露了你的档案材料,因此引起你上级的不满。”

    斯鲁特无法圆滑地对付这下刺探,他只能说:“流言蜚语简直不值得讨论。”

    接着大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这时有个使女在每一个席位上放了本小小的祈祷书。阿谢尔博士父子都一本正经地用希伯来语念了一段祷词,这当儿,斯鲁特感到尴尬,就顺手翻着德译本的祈祷文。等到男女宾客分别走到各自的休息室去喝咖啡时,塞尔玛在一条过道里拦住斯鲁特,伸出两臂搂住他。她身上那件黑丝绒紧身胸衣半掩半露着一对漂亮的**,比娜塔丽的略小一些。她四顾无人,就依偎着他,在他嘴上轻轻一吻。

    “这是为什么?”

    “你太瘦了。我们一定要把你喂胖。”她匆匆走开了。

    这公馆里有整整一层都是阿谢尔博士的书房:长长一间,黑沉沉的,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成排的书,多半都是皮面精装书。一股浓烈的、发霉的书卷味儿。在堆得乱七八糟的大书桌后面那堵墙上,挂着些政治家和歌剧明星的签名照。就近一个木架上摊开一幅世界军事地图,上面插满彩色图钉。

    “你又一直在收听柏林电台啦,雅各布?”那英国人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指,在地图上马来半岛那儿笃笃敲着。“日本人早就给打退到比这更远的北边了。”

    阿谢尔对斯鲁特说:“你瞧,我真胡涂,竟把战争带进我修身养性的地方了。”

    “你这儿的地图倒比我们公使馆的详细。我们往往把整个太平洋都忘了。”

    “不过,斯鲁特先生,这可是个关键地区啊,对不对?要是新加坡丢失了,那就不免引起一场土崩瓦解”他摊开指头从印度到澳大利亚往下一扫“不闹得天下大乱才不会罢休呢。”他又把指头朝上一挥,指着德国在俄国的战线,那是一排红色图钉标出的南北向曲线,从黑海一直到北冰洋。“瞧希特勒占据的地方!苏联是个断臂缺腿的残废啦。”

    “新加坡丢不了,”那英国人说。

    “再说一个主权国家能长出新手新脚来,”斯鲁特说,“这是个顽强的原始生物,就象螃蟹似的。”

    阿谢尔听了这番比较,苍白的脸上微露喜色。“哎,可是德国人如此强大。但愿能从他们的后方包抄过去多好啊!”他的指头一下跳到大西洋东岸。“不过如今东亚的土崩瓦解会把美英拖到另一个方向。”阿谢尔郁郁不乐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在斯鲁特身边的棕色皮沙发上。

    “哪能让这种事出现呢!”那个英国人坐在一张高背椅里,开始拿大西洋沿岸德国潜艇击沉盟国舰船的事来逗莱斯里。斯鲁特。难道斯鲁特的同胞连在战时都不能尽力克制一下,在沿海城市实行灯火管制吗?柏林电台在公开吹嘘说,辉煌的灯火为德国潜艇提供了战争中最方便的搜索条件。英国广播公司刚才就证实了德国发布的十二月份在美国沿海击沉舰船的惊人数字。照这样下去,盟军是输定了。

    再说那老头越说气越大,差点儿竟从椅子里跳起来,日本人在吕宋岛为什么进展如此迅速?英国兵力分散全球,而且已经打了两年多仗;所以无怪乎新加坡发发可危。可是驻菲律宾的美军已经多赢得两个宝贵的和平年头可以练兵备战,况且美国在世界其他地方都没作战。为什么不把侵略者撵到海里去?如果在这次大战中美国连这副担子都挑不起来,那也好,英国愿意单独拯救文明世界,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俄国熊。不过任重道远啊。美国有的是资源,就是缺少斗志。

    斯鲁特听了这番慷慨激昂的长篇宏论,倒没怎么动火,因为凭这人的态度和嘶哑的声音看来,真是老胡涂了。他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一个爱好和平的国家要作好战争的思想准备是需要时间的。这一点在张伯伦执政下的英国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不过他也有一两个问题要请教。不准从希特勒那里逃亡出来的犹太难民进入巴勒斯坦,对英国的作战有何好处?一个自称为文明民主的国家,怎能迫使妇女儿童乘坐危险的旧船绕着地中海毫无指望地不断漂流呢?

    “理由可多着呐,有地区政策的种种理由,有国家的种种理由”那英国人泪汪汪的,猛的伸出手在眼睛上一抹。“不瞒你说,大英帝国肩负种种重任,处境为难呐一个人还往往进退两难呢对不起;告辞了。”他站起身,赶紧夺门而出。不一会儿,他那个不施脂粉、貌不惊人的女儿出场说:“我们该告辞了。”她嗔怨地白了斯鲁特一眼,转过身就走了。

    “得罪,得罪,”斯鲁特对阿谢尔说。

    “当初托莱佛在这儿公使馆任职时,他就成了我们家的好朋友。他身体有病,热爱祖国,可是人老了。”阿谢尔沉着地说。

    宴会就此散了。斯鲁特和神父一起走进寒风料峭、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斯鲁特翻起衣领,说他要走回自己的寓所。神父提出陪他走走。练练筋骨。斯鲁特心里原来寻思跟这个小胖子神父一起走兴许走不快,不过他们两人在枝干光秃秃的树下迈开大步走过干涸的喷泉时,倒是他得加快步伐。在静寂的深夜里,斯鲁特听得见神父平匀的深呼吸。大鼻子里象小小的蒸汽机似的冒出热气。他们走了约莫一英里,大家都一言不发。

    “好了,我到家了,”斯鲁特在自己公寓门口停步说,“谢谢你作陪。”

    神父直盯着他的脸。“还有一些有关犹太人遭遇的档案材料,你感兴趣吗?”这句话是突然用干脆的德国话说的。

    “什么?啊我刚才在宴会上说过了,鄙国政府当然关心减轻犹太人苦难的问题。”

    神父朝马路对面一个暗沉沉的儿童小公园挥挥手,公园里空荡荡的一排排长凳间有秋千,有跷跷板。他们过了马路,默默无声地在公园里走了一圈。

    “真可怕,真可怕,真可怕,”神父骤然一选连声地说,声调那么异样、那么忧伤、那么紧张,斯鲁特听了不由停住脚步,大为震惊。神父抬头看着他,在远处一盏路灯的暗淡光线下,那张脸变了相。“斯鲁特先生,我原是巴伐利亚人。一九二三年在慕尼黑,我亲眼看着阿道夫。希特勒这个狗屎堆在街头对着二十来个人演讲。暴动失败以后,一九二四年,我看见他在受审时大放厥词。一九三六年,在纳粹党代会上,我又看见他对一百万人演说。他始终是那么一个狗屎堆。他从来没改变过。直到今天也没改变。同样一只手撑在屁股上,同样一只拳头挥舞不休,同样一个粗俗的嗓音,下流的语言,愚蠢而原始的念头。然而他是德国的主宰。他是我国人民的凶神恶煞。他是上帝降下的大祸星。”

    忽然间神父又开步走了。斯鲁特只得奔上几步跟随在他身边。“你必须了解德国,斯鲁特先生。”声调冷静些了。“这是另一个世界,我们是一个政治上缺乏经验的民族,我们只知道服从上面的命令。那是我们历史的产物,是一种持久的封建制度。我们一个半世纪以来,一直犹豫不决,是要崇尚空想的社会主义的乐观主义者呢,还是要偏重浪漫的实利主义的悲观主义者呢?是要乌托邦的美妙幻想,还是要**蛮横的强权理论?到今天,我们基本上还不知所从,是要西方民主国家的放纵享乐主义呢,还是要东方布尔什维克的激进的无神论!”神父嘴里熟极而流地说出这些抽象的词句,一边张开两臂做着手势打比。“而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鸿沟,多大的真空,多大的空白啊!这两种现代思潮的人文主义都提出不信上帝。我们德国人心里都明白,这两种论点都同样过分简单化和虚伪。在这一点上,我们算对了。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上当受骗。我们一直摸索着在现代生活中恢复爱和信仰,哦,还有基督。可是我们天真幼稚,我们受蒙蔽啦。一个反基督的恶魔欺骗了我们,他利用他那种野蛮的、伪宗教的民族主义,把我们引到通向地狱之路。何其不幸的是,我们的宗教狂热和不动脑筋的一味盲从竟如此严重,简直没有个底。德国人真心渴望着获得信仰、希望和一种站得住脚的现代形而上学,希特勒和国家社会主义是对这种渴望的极大歪曲。我们正在饮鸩止渴。假如不斩断他的魔爪,结果将是个无法估量的大灾难。”

    一半因为神父这双有力的手越握越紧,一半因为他这番热情奔放的谈话,斯鲁特竟深深感动了,他说:“这番话我全信,你说得好。”

    神父那圆溜溜的小脑袋点了点。他傻笑了一下,忽然滑稽地换成一副随随便便的口吻说:“你喜欢看电影吗?我本人可是非常偏爱电影。我承认,这有点无谓浪费时间。”

    “喜欢。我就爱看电影。”

    “好极了。改天我们一起看。”

    外交官是经常有人找上门来送情报的,而电影院就是个通常的接头地点。斯鲁特倒从没碰到过这等事。他弄得左右为难,只好闪烁其词说:“再请教一下大名。我很抱歉,可惜我先前没听清楚。”

    “我是马丁神父。过几天我们约好一起去看场电影吧。让我给你打个电话。”

    隔了半晌,斯鲁特才点点头。

    为什么点头呢?此后莱斯里。斯鲁特心里时常在琢磨,因为这件事决定了他下半辈子的命运。说起来,一是他有种代表美国的概念;二是他感到不管表面上有逆流、有偏见,美国骨子里是同情犹太人的;三是他一直耿耿于怀,认为自己竟会拒绝一个绝色犹太姑娘,真是目光短浅的傻瓜;四是他巴不得克服自己的胆怯怕事,他已经开始觉得这种胆怯的可恶了;五是他意识到尽管上回他向美联社泄露明斯克文件这事害他丢了官,可是仍然不失为产生一种反常的自豪感的因素;最后一点,也同其他几点一样起作用,那就是好奇心;这几点把他推进了一种新的生活。

    三个星期过去了。斯鲁特脑子里早把这次深夜的离奇谈话淡忘了。摹地里马丁神父打来了电话。“斯鲁特先生,你喜欢平。克劳斯贝吗?我觉得他逗极了。你知道吗,平。克劳斯贝的新片就在碧珠电影院上映。”

    神父拿了预先买好的戏票等着。七点钟一场的电影,影院还没满座。马丁神父找了个边座,斯鲁特悄悄坐在他旁边。他们看着平。克劳斯贝打扮得象个大学生,同穿着短裙的漂亮姑娘鬼混逗乐,看了半个小时光景,神父一声不吭就换个座位,远远搬到前排去了。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坐在这位子上,手里摆弄着一顶帽子、一把雨伞和一包厚厚的东西。帽子掉在地板上了。他蹲下来在座位下找帽子的当儿,顺手把那包东西搁在斯鲁特膝上,嘴里说声“劳驾”。斯鲁特那边邻座坐着一个满脸脓疮的姑娘,只顾在看平。克劳斯贝,正看得出神,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件事。那人找到了帽子就安心看电影了。斯鲁特拿了这包东西。等到电影散场,他把东西夹在腋下就走,一颗心怦怦直跳。在夜色朦胧的场外,散戏回去的观众没一个朝斯鲁特看一眼

    他拚命克制自己,不敢加紧步伐,其实是不敢奔,却是信步走回寓所。锁上门,拉上百叶窗,这才在那包里抽出一捆影印品,黑底白字,是一份德国官方文件,有几页上面沾着一个褐色的污迹,把字都弄糊了。他匆匆翻弄这些深色的纸页时,纸上冒出一股辛辣的药水味儿。

    面上一页盖着个黑底白字的橡皮印,字迹清楚:国家机密。文件的标题是:会议纪要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日在格罗斯一万湖召开的政府各部次长级会议开头几页列举了十五名官衔显赫的高级官员的名单。党卫军第二把手莱因哈德。海德里希主持了这次在柏林郊区万湖召开的会议。斯鲁特正打算一边看着文件,一边翻译出来,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我是塞尔玛。阿谢尔。你肯请我吃饭吗?”

    “塞尔玛!天呐,好呀!”她听出他一股子热情,不由乐得哈哈大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趁还没换装,他匆匆翻了一下文件。主要论点是把大批欧洲犹太人由铁路运送到被征服的东方地区,强迫他们修筑公路。这件事既不新奇,也不怎么骇人听闻。要知道俄国和法国的战俘也被当作奴隶劳动力使用呢。德国人甚至还强迫意大利人进厂干活。德国人称王称霸,对犹太人尤其残酷,因此才搞出了这个筑路工程计划。斯鲁特弄不懂为什么神父要花这么大力气把这些材料给他。他把这包东西塞在床垫子下,回头再来细看。

    塞尔玛开了她那辆灰色的双人座小菲亚特来接他。她跟他打招呼的时候,脸蛋半掩在雪白的狐皮领子里,一脸正色,眼睛明亮,羞人答答。她把车子开到一条偏僻马路上的一家小饭馆。

    “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平生第一回做了两件坏事。”塞尔玛一双纤细的手搁在方格台布上一会儿捏紧,一会儿放松。“其中一件就是开口叫一个男人请我吃饭。”

    “这件事不算坏呀,幸亏你做了,我很高兴。还有一件呢?”

    “更坏了。”她陡的尽情大笑,用手碰碰他的手,一下又赶紧缩回去了。

    “塞尔玛,你的手好凉。”

    “怪不得,我紧张极了。”

    “可为什么呢?”

    “嗯为了要把一件事讲清楚,上个月请你去吃饭可不是我的主意。是爸爸出我不意请的。根据你谈到那位在锡耶纳的朋友的情况,看来你对放肆的姑娘并不介意,其实我倒偏偏不是这种人。我把我遇见你的事告诉了父母。他们对你是久仰了。爸爸在此地当了多年犹太人协会的头头。眼看随着德国人每次取得胜利,我们在伯尔尼这儿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这对我倒是一种教育,”塞尔玛开头几句话说说停停,以后就呱啦呱啦谈开了,她惊叹一声道:“一种冷眼看人生的真正教育。爸爸资助过医院、歌剧院、定期换演剧目的剧院,样样都资助!我们家过去是个宾客盈门的人家。可如今唉”

    “塞尔玛,我在你家遇见的那神父是什么人?”

    “马丁神父?一个善良的德国人。哦,善良的德国人确实有呀。人数还不少呐,可惜还不足以起什么影响。马丁神父帮助爸爸搞了不少南美的入境签证。”

    “他向我提供了德国虐待犹太人的秘密情报。”

    “真的?”

    “他的情报可靠吗?”

    “我实在不能对神父下判断,哪怕他是至亲好友。抱歉了。”她两手一挥,激动地做了个表示否定的手势,仿佛要把这个话题挥开似的。“家里闹腾得不象话!我今晚只好出来。爸爸正把他的企业搬到美国去呢。他忙得筋疲力尽,妈妈可不愿眼看他一味操心担忧,把命都送掉。这桩事非常复杂,牵涉到把在土耳其和巴西的工厂卖掉,别的我就不懂了,啊哟瞧我叨叨说了一大堆。”

    “承蒙你向我推心置腹,我很荣幸。我可决不把人家的话再讲出去。”

    “娜塔丽的话多吗?”

    “多得多了。她十分武断,还好争辩。”

    “我看我们并不真正相象。”

    “我一下子竟忘了你们的相似之处了。”

    “真的吗?可怜呐。原来你对我感兴趣的就是我跟她两人相似。”

    “你话一少,就不相似了。”

    塞尔玛。阿谢尔脸红了,慌忙扭过头去,然后再仰起脖子,回头望着他。“另外一个原因,我父亲搬家的真正原因,就是我就要嫁给一个美国人,巴尔的摩的一个律师,地道的正教徒。”

    “你你本人真心信教吗?还是你遵照父母的意旨?”

    “我受过良好的希伯来教育。我甚至还懂得一点犹太教法典,按说姑娘家是不该学的。我念书一向很认真。我父亲看了很高兴。目前他正跟我一起研究以赛亚,这的确非常有趣。至于说到上帝呢”她又激动地做了一个表示否定的手势。“我越来越怀疑了。如今上帝到哪儿去了啊?上帝怎能听任这类事情出现呢?我还可能会成为一个打入地狱不得翻身的幽魂呢。”

    “那么你要嫁那个虔诚的年轻人又是怎么回事?”

    “哦,我决不能随便嫁给别的什么人。”她看到他莫名其妙地皱着眉头,暗自好笑。“这点你不了解吧?说起来,你也用不着了解。”

    现在斯鲁特完全清楚了,跟这个姑娘的关系告吹了。他们一直七扯八扯的谈到上菜为止。他开始在她身上寻找短处,每逢他想法打退堂鼓,他总是如法炮制所有的姑娘都难保没有缺点。塞尔玛那串长长的耳坠子挑得糟极了。她的时髦观也有毛病:那件高领子的衣服,遮住了颈脖子,却挑逗性地突出了一对小山般的**,既要显示出女性美,又要假正经,弄得不伦不类。她的眉毛长得太浓,没有钳过。早先看来那份天真稚气倒也不同凡响,现在看来分明只是过分矜持的小家子气罢了。他怎么偏偏同一个虔诚的黄毛丫头一起吃饭!他开始感到上当了。这顿饭吃得有什么意思呢?

    “你喜欢跳舞吗?”塞尔玛正做懒散散、挑精剔肥地吃着清蒸鱼。

    “马马虎虎,”斯鲁特有点不客气地说,“你呢?”

    “我跳得糟极了。我过去难得跳舞。今晚我倒很想跳跳。”

    “一定奉陪。”这倒是把这个虔诚的黄毛丫头搂在怀里的一个办法,虽然这办法不一定使人十分满意。

    “你在生我的气吧。”

    “哪里呀。”

    “你猜得出我生平第一回做的另一件坏事是什么吗?”

    “恐怕猜不出。”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就是吻了一个非犹太人。不过我也没吻过多少犹太人。”

    他们到一个夜总会去玩,那里有两个乐队轮番演奏。她老是踩他的脚,转错方向,身体跟他保持一英尺距离,看来又狼狈、又激动、又高兴。怀里不管相距多远地搂着这个粗俗的黄毛丫头,脚趾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都不禁使他回想起当年在中学舞会上的情景。她不断瞧着墙上一只大挂钟,恰正在十一点一刻的时候,她说:“咱们现在该走了。玩得痛快极了。”

    她用那辆菲亚特把他送到他寓所,手也没握就让他下了车,轰隆隆地开走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心里知道,塞尔玛。阿谢尔的情影和搂住她身体、闻着她发香那股令人难忘的感觉,将害得他好几个钟头睡不着觉。他自己调了一杯兑水的威士忌,就一屁股坐在一张扶手椅里。他眼光落在床上,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去拿《万湖会议纪要》,心里揣摩着翻译官方的德国文章兴许会引起睡意。他拿了一本黄纸笺、一支铅笔和那叠黑色文件,专心致志地边看边写起来。

    过了个把小时,他正看的那一张文件不由从手里掉在地板上。“耶稣……基督啊!”他失声喊道,大吃一惊地两眼直盯着墙上镜子里自己那张惨白的脸,比平时更清醒了。“耶稣……基督啊!”

第202章 大麦克斯战记(上)

    英格兰与苏格兰的陆上边界,自西向东全长120多公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随着战端的开启,数以十万计的联军官兵从英格兰一侧涌过这道边界。在东端,他们暂时止步于坚固的埃尔斯登要塞,而在西端,联军很快推进至离边境约20公里的小城邓弗里斯。

    驻守邓弗里斯的,是苏格兰陆军第一支接受整编的日械部队,第22突击师。

    近现代战争史上,日本军队算是一支战绩优良的常胜军,除在三四十年代败给苏俄和美**队,他们对外用兵都取得了胜利,包括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击败腐朽的清朝军队和**的沙俄军队,在三十年代两度发动侵华战争,以及趁欧美国家无暇东顾的机会,迅速横扫东南亚和南太平洋,从而攀上了军事的顶峰。即便是输给苏俄军队和美**队的战争,日军的战场表现依然可圈可点,士兵们训练有素、勇猛顽强的表现给对手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就连苏俄和美军将领都承认,若是在武器对等的情况下跟日本军队交战,他们也没有取胜的把握。

    毫无疑问,到了1949年,三八式步枪、大正十一式机枪、**式掷弹筒都是可以送进博物馆的老古董了,所以在菲律宾战争结束后,被迫收归本土的日本军队开始进行战术改革和装备换代,全新的七式自动步枪、引进伯格曼技术生产的八式冲锋枪和八式通用机枪得以进行列装,因裁减军队规模和武器换装而汰换下来的枪械弹药,连同数量庞大的野战炮、防空炮,无偿或低价提供给了苏格兰军队。尽管这些武器的技术含量并不比苏格兰人从英**队那里接收的装备更高,但出于扩充军队和全面整训的考虑,苏格兰陆军分批次组建了十多万人的日械部队,并赋予其“突击师”的称号。

    ……

    “该死的爱尔兰狼!该死的英格兰狗!”

    位于邓弗里斯城外的野战堑壕中,土生土长的苏格兰士兵麦克斯-马尔伯勒望着调头返航的联军轰炸机群,毫不客气地送上了一堆难听的脏话。

    由于他的堂弟也叫麦克斯,而且两家人住在一条街上,为了便于区分,人们都称他“大麦克斯”。在这条蜿蜒的战壕中,还有许多和大麦克斯一样头戴圆沿钢盔、身穿墨绿色作战服、足蹬大皮靴的人,武器或抱于怀中、或置于一旁。他们有的表情坦然地闭目养神,有的口中念念有词,也有人面如死灰、眼神呆滞,茫然不知所措地坐着、侧躺或是缩在角落里。

    刚刚结束的轰炸,是这些苏格兰士兵开战首日遭受的第四次空袭。最前面两次,苏格兰空军还能出动战斗机进行拦截,但在联军占据绝对优势的空中攻势面前,苏格兰空军很快败下阵来。

    空袭警报刚刚停止,平日担当教官、战时被任命为督战官的日籍士官长便用蹩脚的英语嚷叫起来:“快!修补阵地!疏清通道!要想在敌人的炸弹和炮弹面前活命,就得保护好你们的防御工事!”

    大麦克斯身旁的苏格兰士兵悻悻地站了起来,不满地嘀咕道:“我们跟英格兰人算是世仇,跟爱尔兰人也不是和睦邻居,这场仗迟早要来。可是,不列颠人的战争,要这些日本人掺合进来干什么?”

    另一名士兵道:“听军官们说,日本军队的士兵像机器人一样服从命令,不惧死亡,高层想让我们也成为那样的士兵,所以聘请日本人来训练我们,监督我们,甚至赋予他们战时击毙逃兵的权力。”

    大麦克斯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之所以参军,完全是因为独裁者巴里奥尔在苏格兰全境强制推行全民兵役制,不然的话,他宁可去当羊倌,也不愿过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两次大战期间,英国损失了近半数的役龄青年,接连丢失大片殖民地不说,到头来还把延续了一千多年的英国王室送去了寒冷的加拿大,所以,获得独立的苏格兰人,跟接受德裔君主统治的英格兰人,都是极度厌战的。

    轰炸结束了还不到十分钟,南面再度响起了隆隆炮声,苏格兰士兵们迅速沿着交通壕退守纵深阵地,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完全躲避敌方炮火的侵袭。在如此猛烈的炮击下,炮弹直接落进战壕掩体,整班、整排的阵亡不是什么稀罕事。

    堑壕中的士兵们,只能祈祷,听天由命。

    炮火风暴狂烈而密集,尖锐的呼啸声与响亮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高低相应、此起彼伏。许久之后,山崩海啸的声音终于由密转稀,又过了几分钟,最后一声沉闷的轰响为这一段充满力量的交响曲谢幕。夜空安静下来了,瞬息的变化让人们从耳膜到心脏都体验着惯性的刺激,这对小脑不发达者甚至有着良好的催吐效用。生者挺过了煎熬,却没有一星半点的欢呼;伤者在痛苦的呻吟,得来的仅仅是空无的悲悯。至于那些死去的人,再也没有荣誉与耻辱、坚持与动摇、乐观与沮丧的区分,一切都结束了。

    “注意,注意,准备战斗!”

    催命的喊叫声照例在敌人的炮击结束后响起,并且迅速传遍了各条战壕。先前形如雕塑的大耳沿钢盔们纷纷动了,有的沿着交通壕奔赴前沿阵地,有的起身就是自己的战斗位置。枪械、钢盔、水壶等等各种硬物件相互摩擦磕碰,在战壕中汇聚成为一种独特的声音,紧张的气氛迅速弥漫开来。

    倒霉蛋大麦克斯虽然很不情愿,但忌惮于大皮靴踢在身上的剧痛,他艰难的支起身子,从地上捡起沾满了泥污的步枪,一脸木然地等着。等那个脾气暴躁的军官挥舞着拳头喊“开火”时,再和旁边的人一起趴到战壕边缘,用手中的武器向前射击。

    啪!啪!嘎嘎嘎……

    枪声陆陆续续响起。

    “坚守!射击!坚守!射击!”

    堑壕里,军官们扯着嗓子,催促士兵们坚守阵地,而那些身材矮小、表情狰狞的日籍督战官,更是毫不客气地挥舞着手里鞭子。

    大麦克斯此时所处的战壕位于一座东西走向的开阔地带,东北方是狼烟四起的邓弗里斯,整条防线上的重要支撑点;往西,是大片树林和海岸线,那里也有守卫部队,同样部署了防御纵深,还有较为坚固的海岸防御工事。

    阵地前面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再往前有一条两米多宽的溪流,对岸本来有小树林和灌木丛,但在炮火的持续摧残下,那里只剩下寥寥几根树桩,坑坑洼洼的泥地就像是早年乡下的土猪圈,被猪蹄子翻来覆去地踩踏而稀烂不堪。随着敌人的进攻卷土重来,坑洼泥泞的雪地上晃动着无数的人影,还能够看到一些比人影更大,杀伤力和威慑力也大得多的战车!

    轰……

    守军阵地侧后的大炮开火了。雷鸣般的轰响声还未消去,对面的空旷地上就腾起了一团火光,看起来炮弹稍稍偏离了目标。不容人们感慨,轰轰的炮声接连从阵地侧后方传来,破空而去的炮弹转瞬间就撞入进攻者的队列。

    看着己方炮火不断落在敌军战车附近,弹着点总是跟目标差之毫厘,大麦克斯不禁有些着急。在不久前结束的新奥意战争中,新联合王**队的攻击力给世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若是己方的大炮不能够及早干掉那些战车,它们在抵近之后就会用战车炮和机枪大量杀伤守军士兵,守在前沿战壕的士兵就不得不用火箭筒、手榴弹、炸药包以及燃烧瓶去阻挡对方。据那些日本军官们述说,这种反战车手段的自损率达到了九死一生的程度。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进攻途中被反战车火力打中的敌军战车不断增加,可那如黑潮一般的人流仍在滚滚涌动,喊杀声隐隐盖过了枪炮。

    “射击!射击!自由射击!”

    几乎就在这喊叫声响起的刹那,战壕中终于爆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枪声。炙热的子弹如雨点般倾斜而下,逼近中的黑潮顿时减缓了速度,在一些地段甚至出现倒退,然而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装甲坚厚的敌军战车顶着守军炮火猛烈开火,而紧随其后的自行火炮也纷纷停下来实施炮击。守军战壕地带迅即腾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火球,子弹和弹片如风暴般席卷而过,许多人来不及发出哀嚎就已死去,而大多数人,包括大麦克斯在内,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在敌人火力最猛烈时缩回到了战壕里。这样一来,阵地上的火力自然而然地弱了一大截。

    大麦克斯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只听得一个粗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踏着皮靴的大脚亦无情地踹了过来。

    “起来射击!快!起来射击!胆小鬼!懦夫!起来!”大麦克斯所在连队的日籍督战官,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矮个子,恶狠狠地骂道。

    挨骂不能回嘴,挨打不能还手,在这攸关生死的场合,大麦克斯根本来不及品尝憋屈与愤恨的滋味。他一手抓着步枪,一手扶着钢盔,连滚带爬地回到战壕边缘的射击位置,然而脑袋刚一探出战壕,那种下一秒就会有子弹打中自己的强烈感觉就开始折磨他的感官、挑战他的忍耐力,尤其是咻咻怪叫的子弹从近处飞过,心脏完全是悬空的,甚至有种本能的尿意在刺激膀胱!

太平洋风云(11)

    美**舰“诺思安普敦号”

    战斗序列,一九四二年二月一日

    1.第八特混舰队第一支队,黎明开始行动(本舰协同“盐湖城号”与“邓拉普号”)同时炮轰马绍尔群岛北部沃特杰珊瑚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甲、炮轰前,“企业号”发动空袭,压制敌军空中力量及海岸炮台。

    乙、由于这些敌方海域的海图陈旧,并不可靠,珊瑚礁密布,危险重重,从零点整开始进入z级戒备状态。

    2.值此太平洋舰队终于在马绍尔群岛与吉尔伯特群岛全线,对背信弃义的日寇展开回击之际,“诺思安普敦号”在海尔赛海军中将指挥的第八特混舰队属下,作为北路炮击队旗舰,感到自豪。

    3.全体舰艇人员相应自制。特此布告。

    副舰长詹姆斯。c.格里格“开始炮击!”

    “诺思安普敦号”三座炮塔轰隆隆地冒出白烟和淡淡的火光。甲板震得摇摇晃晃,颠簸不止。维克多。亨利耳朵里塞着棉花还感到隆隆震响。敌军曾经摧毁珍珠港,炸毁了“加利福尼亚号”,如今对敌军发射了第一阵排炮,看到了闪闪火光,听到了隆隆炮声,闻到了阵阵硝烟,他不由感到欢欣鼓舞。就在这时候,舰尾后面,“盐湖城号”的主炮组猛烈开火了,望远镜里清清楚楚看得见八英寸口径的炮口里射出两串炮弹,顺着弓形的弹道飞向停泊在环礁湖内的船只。

    在左舷后部的海面上,轮廓鲜明的地平线上一轮旭日喷薄欲出。两艘巡洋舰和驱逐舰“邓拉普号”,扯着大幅战旗,列成纵队,正全速行驶,舷侧对着海面上那块硝烟弥漫的绿土:沃特杰岛。“企业号”上的机群正在飞回航空母舰,隐隐只见北方天际星星点点,不用说,华伦准在其中。他们已按战斗日程在拂晓时分袭击了这个岛屿。

    帕格眼看他舰上的四架弹着观测机在弹射起飞时搞得乱糟糟,现在心里依然象滚油在煎熬。一架飞机差点儿掉进海里。另一架足足花了二十分钟才安到弹射器上,因为吊车发生了故障。这个开端真糟糕透了!斯普鲁恩斯海军少将浴着越来越亮的晨光,站在舰桥上他旁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流露出对弹射行动感到失望。他对沃特杰岛上没有军事目标分明也感到失望。那里一艘军舰也没有,只有稀稀落落的商船。如果其他珊瑚岛上的油水也不大,那么海尔赛对日军初度试行打了就跑的偷袭就没多大意思了。

    谁知就连这次小规模的炮击也是开门不利。敌船都起了锚,放出烟幕,在环礁湖里东躲西闪,盘旋穿行,既难以看清,更难以打中。尽管大炮不断猛轰,但是一艘船也不见沉没,连起火焚烧的都没有。弹着观测机把溅起的水柱汇报成命中,然后自行更正。一艘胆大包天的小型扫雷艇从环礁湖出击,一边开着小口径的炮,一边成之字形行进。驱逐舰“邓拉普号”在近距离同它接火,五英寸口径大炮一齐放射,徒然在海面上溅起一根根水柱。跟着,三艘军舰上的监视哨都开始看到潜望镜,一窝蜂似的接连报告。帕格。亨利和海军少将却看不见,可是斯普鲁恩斯已经别无他法了。他只好下令来个紧急掉头。这次攻击没有得逞。三艘军舰在那个硝烟弥漫的岛屿外阳光灿烂的宁静海面上转游,只顾忙着躲闪报告上来的鱼雷轨迹,并避免互相碰撞。帕格。亨利终于决定不顾他自己看不见的潜望镜和鱼雷轨迹。他对准躲躲闪闪的商船猛烈开炮,靠火力开路,直捣沃特杰岛,他不惜工本,滥发炮弹,一则至少可以给全舰人员得到点失败的经验教训,尝尝暴露在敌方海岸炮台猛烈火力下的味道,练习练习怎样从弹药库匆匆把炮弹搬运到炮尾,闻闻火药味,听听炮声,经历经历作战的恐惧;二则一套军舰制度仍然充满和平时期的安乐气氛,趁此也可以把这种丢人现眼的现状公开化一下。

    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通过短程无线电对讲机发布一道又一道的命令,总算有点象重新控制了局面。“邓拉普号”击沉了那艘扫雷艇。三艘军舰编成队,向海岸紧逼,把岛上大部分东倒西歪的房子轰得烈火冲天。不料海岸炮台测定了射程,于是攻击一方的周围开始呼呼地激起一道道五色缤纷的水柱。斯普鲁恩斯看到“盐湖城号”两次处在夹叉炮击下,便下令停火。他命令海军上校亨利率领第八特混舰队第一支队返航,去掩护“企业号”然后脸色铁板似的,离开舰桥。这场战斗持续了一个半小时。

    “凡是不值班的军官都到军官室去开会,”帕格对吉姆。格里格说。

    “是,长官,”副舰长说,那顶蓝漆新钢盔下的面容象斯普鲁恩斯的一样阴沉。

    舰长一踏进那间狭长的军官室,一批穿卡其军装的年轻人当即乖乖地全体起立。他就让大家站着听他三言两语把话说完。他说,他们刚才参加了一场扰乱性袭击,收获不大。前面是一场长期战争。“诺思安普敦号”要着手改进它的战备状态。解散。

    当天,一天到晚,直到午夜过后,各部门的头头都被叫到舰长室,他不用草稿,随口讲着,列举了种种弱点,并下令采取补救办法。“诺思安普敦号”这次表现不好,倒没叫帕格。亨利感到多大意外。他就任舰长的头一个月里,在舰上摸情况的时候,一直睁开眼睛多看看,竖起耳朵多听听,尽量少开口说话。舰上的新兵和应征入伍的人太多了;有经验的老手,无论官也好,兵也好,都寥寥无几。舰上的日常工作进行得很好,打扫擦洗工作也还过得去,可是一切都松松垮垮,墨守成规,得过且过,隐隐有些老百姓办事的味道。话又说回来,这些战士在帕格看来还是不错的,他一直在等待这么一个决定性时刻来阐明自己的意图。

    他态度严厉,批评得一针见血,包括副舰长在内的全体军官都大吃一惊,因为这么些年来他都在岸上工作,不接触实际情况,大家还一直把他当成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呢。这些会议一连开了足足十四个小时。阿里蒙一直在煮咖啡,煮了一壶又一壶,把煮好的咖啡端上来,还为他们做牛肉饼当饭菜,格里格和舰长就边吃边谈。格里格在他的“要事”笔记本里记下了几百条意见,喝下了十几杯咖啡提精神,这时看上去快支持不住了,帕格才作罢。他说:“准备发一份电报给太平洋舰队巡洋舰司令,要求在我们回到基地时调拨一艘带靶的拖船。”

    “长官,这么办可不行。咱们眼前不能用无线电发报,”格里格紧张不安地说。

    “我知道。派架侦察机带信去。”

    海尔赛的特混舰队返航了,长长一列灰色的军舰战旗飘扬,驶进珍珠港时受到了狂热的欢迎:号声频传,汽笛齐鸣,钟声不绝,欢声雷动,港内每艘船上都是彩旗飞舞。对新闻记者和电台的时事评论员来说,这次出击倒是一大兴奋剂。他们为海尔赛海军中将对马绍尔群岛和吉尔伯特群岛的进攻而欢呼,誉之为美国在太平洋上重振旧威,扭转了时代的潮流。证明了自由政体具有惊人的恢复力等等,不一而足。侦听到的战报译文给维克多。亨利提供了不同的情况。原来空袭夸贾林岛竟只炸毁了几架飞机,可能还炸沉了两三艘小船。“约克敦号”的协同空袭在吉尔伯特群岛只取得了小小的战果。海面舰只的炮击也毫无建树。

    “诺思安普敦号”一停泊好舰长就把军官召到军官室去。他们刚才全到甲板上去凑了热闹,欢庆胜利,所以看上去都精神饱满,兴高采烈。他说:“有一件事咱们心里得明白。外面那样大吹大擂的目的无非是要鼓舞一下民心。这次袭击搞得不行,裕仁才不会睡不着觉呢。至于”诺思安普敦号“打得怎么样,还是少说为妙。咱们明儿黎明出动去举行打靶演习。”

    他花了不少劲儿才搞来了靶船。太平洋舰队巡洋舰司令在传令公函上召他前去述职,要他解释为什么经过这番艰苦的作战巡航,还不让全舰人员自由活动。他上岸去,鲁莽地当面同参谋长他过去的一个同班同学顶撞。他说:“诺思安普敦号”二定得在战争中经经风浪。等到这艘巡洋舰经过四十八小时的艰苦操练返航以后,老婆、女朋友、酒吧间、床铺都跑不了。参谋长听了,才答应给他拖靶。

    回到舰上,他看到书桌上堆着一叠私人信件:两封是罗达写来的;一封厚信是梅德琳写来的;一封是他父亲写来的,老人家八十一岁了,可难得写信;一封是他哥哥写来的,他哥哥是西雅图一个经营不含酒精饮料的商人;还有一封是参议员拉古秋写来的。他在里舱扶手椅上坐下来,先拆开这末一封信。看到娜塔丽在锡耶纳跟一批新闻记者一起遭到扣留的消息,他深为不安,虽然同时附来的国务院的信件说她有希望回国,多少叫他放下心来。这总比不知道她的下落来得强;至少他希望拜伦也会这样对待这个消息。罗达在圣诞节写的那封长信口气婉转温顺“等你从前方回来。我会象一个海军人员的好妻子那样,在狐狸厅路的宅子里等着你,穿着我最漂亮的衣裳,准备好满满一壶马提尼酒……我从来没那样敬你、爱你……”另一封是短札,仿佛根本没出过什么差池,只是闲聊什么大除夕下过一场大雪啦,什么在陆海军俱乐部吃饭啦。

    梅德琳的厚信原来是骗骗人的,信只有一张黄色信笺,用打字机每隔两行打的,还附了一份戏剧报上的一页,折好了放在信封里。梅德琳滔滔不绝地说她最恨这样宣扬得大家都知道,真想不到这种混帐事怎会登上报的,可偏偏登出来了。

    ……如果您看见拜伦和华伦,代为问好。告诉他们我很快就会给他们各写一封长信。也给您写一封长信。这一封不作数。休正对我大叫大嚷,吵着要开广播稿讨论会。只是想要让您知道一下,您那个漂泊江湖的女儿很好,很快乐,不再是默默无闻的了。

    爱你的梅德琳又及啊,关于我上次那封糊里糊涂写的信,就当没收到过吧。克里弗兰太太病得很厉害。幸好她没拿那一套吓唬人的话来大做文章,特别是对我提名道姓的事。我揣摩她还不至于那样疯。我本可以跟她官司一直打到天国。

    在《综艺周刊》那一页上,用笔划出了一段休。克里弗兰的助手梅德琳。亨利的消息。“梅蒂”出身于一个了不起的海军世家。她父亲指挥一艘航空母舰,一个哥哥率领一个战斗机中队,另一个哥哥是潜艇艇长。这分明是搞宣传的利用了亨利家的出身来抬高克里弗兰的身份,文中竟提到他四次之多。暂且不说这消息错误百出和用了自作聪明的俚语,整个事情都叫帕格看了反感。他这个聪明漂亮的女儿,从前还是他的心肝宝贝呢,如今却整天跟一帮大傻瓜泡在一起,自己也快变成这么一个大傻瓜啦。他对此实在毫无办法;最好还是别把这件倒霉事往心上挂。

    一只棕黄色的信封,用绿墨水写的姓名地址,笔迹陌生,邮戳是华盛顿的,邮戳日期模糊不清。光是一张信纸,上面没署明日期,也没具名。

    亲爱的帕格:这封信是一个认识你和罗达已有多年的真心好意的朋友写的。我了解战争对婚姻能起什么破坏作用,可是我不忍眼看你们这对一贯那样恩爱的“模范夫妇”出这等事。

    写信给罗达,向她打听一下同她在圣奥尔本斯球场玩网球的那个高个儿(此人名字以柯字开头)。她“玩”的还不仅仅是网球呢。还看到她在不恰当的地点和不恰当的时间同他在一起假如你懂我意思的话,我想你是懂得的。在华盛顿,凡是认识你们俩的人都在谈论这事。我们大伙儿都敬畏你,罗达也同样敬畏你,你说一句话恐怕还能叫她“迷途知返,克宁妇道”。最好马上就写,免得来不及。善意相劝,“明人不必细说”,好心人上。

    这是封平信。可能是好几个月前写的,早在罗达提出离婚之前。然而,这封信又让他尝到了丑闻初次泄露时心头尝遍的痛苦,另外了解到自己的不幸已成为众人飞短流长的话题,又添上了一段新愁。

    正当海尔赛那支特混舰队其他舰上的人员在岸上欢庆胜利之际,“诺思安普敦号”又出海去了。甲板四处沸沸扬扬,埋怨这个五八蛋竟然说到做到。但等第一批怨言平息下来,真正感到不满的人倒也不多。水兵们都尝过了打炮不准的丢丑滋味。敌人的阵阵炮火纷纷落在近旁,差点儿打中,激起一股股温暖的海水,他们的舰只就在阵雨般的海水中穿行。他们看到了“盐湖城号”处在夹叉炮击下,他们听说了双管四十毫米火炮装置的五名炮手被打中了,打得血肉模糊。他们准备学习如何打仗。他们还没驶出港口的航道,就响起了警报,敲起了警钟,开始了第一课碰撞应急演习,水兵们都闻风而动。水上飞机的弹射和返航,原来是希克曼当舰长那时的老毛病和沃特杰岛那一仗的奇耻大辱,如今一天之内就顺利解决,应付裕如了。进入z级戒备状态所需时间也减少了一半。随时还突然举行突击消防演习、空袭演习和弃船演习。这一天演习得真够呛,不过到二十三点正,帕格规定的那套严格演习终于结束了,这时候水兵们不仅都感到筋疲力尽,而且也感到兴高采烈。

    帕格却并非如此。那封匿名信使他大伤元气。他在舱里一直坐到半夜过后,翻阅着积了三星期的新闻杂志。从傻气十足的广告来看,这个国家还在自得其乐,举凡军工生产、军事训练、实地作战等,各个方面,都说明人们依然意识不到失败不仅是可能的,而且近在眼前了。举国上下就象“诺思安普敦号”在沃特杰岛时一样。与此同时,德国潜艇对美国船舶穷凶极恶发动攻击。这个数字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一个月内击沉一百多万吨!隆美尔正横扫北非,击溃了英**队。由于美军溃退到巴丹岛,英军后撤到新加坡要塞,除了俄国人的大反攻之外,帕格看不出哪儿还有什么希望。其实,这些反攻看来无非也只是牵制行动而已,而顽强庞大的德**队正重新集结起来,准备夏季攻势。

    维克多。亨利在作战计划处供职期间,早已深深了武装部队的库存物资和地球上的自然资源。局面不断变化,使他感到惊恐不安,爪哇、苏门答腊和婆罗洲看来势在必失,这些地方都是极大的聚宝盆,地方比日本本土大,军工原料的潜力也比日本本国大。日本人进军缅甸威胁到美国,因为这一来动摇了英国对几亿怨声载道的印度人的统治。印度一丢,波斯湾就可能被封锁。要知道波斯湾正是把《租借法案》的物资运往苏联的最佳路线,也是石油的大源泉,而这场世界大灾难正是石油引起的。在战略上,所有的大陆,所有的大洋,在这场战争中都连结在一起了。除了俄国那条战线之外,全世界各地的局势都日益恶化,面临大难;综观这整个烽火连天的动乱景象,最糟糕的莫过于美国人民不断示弱,愚昧无知,偏偏又踌躇满志。

    他白天看的密信使他情绪更加低落。大造登陆艇的规划搁浅了。生产远比他在作战计划处亲自制订的进度表落后得多。一场危机就象千里外的海啸激起的大浪潮一样,正向罗斯福总统滚滚涌来;登陆艇不足总有一天会使大规模登陆行动搁浅,或者只能搞些小规模袭击,最后一败涂地。帕格感到自己能够防止这点。他深知问题的症结。他同搞设计和制造的主要人物作过斗争。他知道如何搞到优先照顾的原料。海军方面的决策人士都听他的。连欧内斯特。金在登陆艇的问题上也听他的。许多四条杠的军官都能指挥一艘重型巡洋舰。但是对于战争中的这一关键问题,谁也没有他了解得这么透彻。

    他终于面临了这个事实:他已沉湎于随着年龄增长而忘却的往事之中。指挥大型军舰固然是一种鞭策,也是一种荣誉,可是比起他能为战争所尽的最大的努力来,就差远了。总之;沃特杰岛一战加深了他对重型巡洋舰的怀疑。对潜艇的恐慌反映了“盐湖城号”舰长心里的畏惧他本人也感到过这层畏惧生怕这些外型美观、重炮轻甲的庞然大物不堪一击。现在一切作战计划都由航空母舰担当重头角色。战列舰不中用了:“诺思安普敦号”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种不堪一击的战列舰而已,只消一枚鱼雷或炸弹就能把它报销。沃特杰岛一战也迫使他正视自己的错误,错就错在他挑的职业不当,他当初没当海军航空兵,而偏偏去做官。他的儿子华伦,驾驶了一架蚊子般的俯冲轰炸机,机上只有一个当兵的炮手,他呢,率领了一艘万吨级巡洋舰和舰上一千两百名官兵,可是华伦在夸贾林岛给敌人造成的破坏也许要超过他在沃特杰岛的战果呢。

    替华伦操心也使他深为苦恼。直到他去太平洋舰队巡洋舰司令部打电话到华伦的家里,听到他儿子欢快地信口说声“喂!”他才放下心来。每当夜里他梦魂不安的时候,华伦飞机坠毁,华伦人机俱焚,都是浮现他脑际的担忧情景,今晚又是他梦魂不安的时候。到凌晨两点,他去叫醒驻舰大夫,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古板,向他讨一片安眠药。大夫睡眼惺松,提议他喝一大杯有益健康的白兰地;他说,一杯白兰地比一片安眠药更能催舰长入眠,而且此中乐趣要大得多。维克多。亨利穿着一件旧睡衣,站在大夫的舱房内,大肆咆哮道:“别再叫人喝酒啦,大夫。别叫我喝。也别叫本舰其他官兵喝。不能用酒来催眠。”

    大夫结结巴巴说:“我说,上校,有时碰到神经过度疲劳等情不瞒你说,希克曼上校,他”

    “战时出海闹失眠和神经紧张不算紧急情况。这些只是寻常的小毛小病罢了。你替他们开白兰地的方子,结果我的军官室里岂不都挤满醉鬼了吗?既然他们不能喝酒,我也不能喝,明白吗?”

    “哦明白了,上校。”

    第二天大家集中打靶。太平洋舰队巡洋舰司令部派出了一艘带有拖靶的扫雷艇,一架拖着红色筒靶的飞机。巡洋舰上的射击技术,例如射速啊,弹药搬运啊,通讯联络啊,射击指挥啊,命中率啊,都有所改善。帕格的情绪也有所改善。不管是调来的新兵也好,刚应征入伍的也好,这些水兵都是一学就会。到了黄昏时分,“诺思安普敦号”停泊在珍珠港内,副舰长宣布除了留下基干人员值班之外,全体人员一律可以上岸。通常总是一次只放一半人员上岸。全舰顿时响起一片欢呼,从此亨利海军上校的地位稳固了,他不再是新舰长,而是老总了。

    海军少将的副官给帕格送来一张手写的便条:海军上校:你上岸同家人吃饭吗?不去的话,请到我这里来便饭。八点部队电台将重播贵友塔茨伯利在新加坡的节目。

    雷。艾。斯普鲁恩斯自从上回在沃特杰岛海军少将突然离开舰桥以来,维克多。亨利一次也没见到过他。一连几天好天气,他都没在甲板上露面。帕格洗了个淋浴,正换上夜礼服准备会赴宴,这时通信兵进来了。只有一封私人信,又是棕黄色的信封,用绿墨水写的姓名地址,这一回是寄的航空信,邮戳清晰,印着一月二十五日;正好同罗达圣诞节写的那封悔过信相隔一个月。

    亲爱的帕格:你“背地里”不妨恨我,因为事实真相往往今人痛心。但是这回事已经变得太招摇了,简直没法说,除非你“赶紧”采取什么措施,否则你的婚姻生活就吹了。他们现在一起上戏院看戏,上饭馆吃饭,还有,我也不知道“全部底细”。凡是认识你们俩的人,个个都在谈论此事,我说的是谈论。给常驻华盛顿的任何“老朋友”写封信。告诉他你收到这个“可恶家伙”(鄙人)的信,请他以名誉担保,把他了解的罗达情况告诉你。“要说的话都说清了!”

    帕格。亨利心里就憋着这股酸溜溜的味儿去赴海军少将的宴。

    只见斯普鲁恩斯还是那样衣冠楚楚,身子挺直,不过愁眉不展,眼神迟钝。席间双方都默默无言,可是都不觉得窘,因为他们早已彼此了解。两人都喜爱锻炼,这成了他们的共同爱好。碰到好天,斯普鲁恩斯会在主甲板上昂首阔步,走上一个多小时,在港口的时候,每天就走上五英里或十英里。帕格有工夫总是陪他一起走,他们多半时间都是这样长时期沉默的。每当斯普鲁恩斯请他到寓所吃饭,两人有时谈起他们在潜艇里作战的儿子,谈谈自己的事。海军少将也象帕格一样,对自己留在水面舰艇上的事想了又想,追悔莫及。海尔赛有先见之明,五十岁上学会飞行,斯普鲁恩斯认为这一招很高。他对率领一支巡洋舰支队的差使并不称心,逆料这一战争生涯吃力不讨好,将落得默默无闻的下场。帕格心想,沃特杰岛一战的惨败必定使他心情沉重,认为是对前程的一个很大打击。

    在吃罐头桃子这一道甜点心时,斯普鲁恩斯出其不意地吩咐他在第二天早晨集合时准备一个授奖仪式。他,斯普鲁恩斯将由尼米兹亲自授予海军勋章,以表彰他在炮轰沃特杰岛一战中的出色指挥功绩。海军少将说到这里眼睛里闪现着一丝苦笑。“海军方面此刻正需要树些英雄呢。要得勋章也不难,只消挨人家炮轰就行了。我在沃特杰岛连区区一支特混舰队支队都指挥不了,逞论其他。打开收音机吧,你朋友播音的时间到了,顺便想起来了,祝贺你这次‘诺思安普敦号’演习成功。这么做是必要的。”

    塔茨伯利的声音听来在颤抖,调子沉重。这位通讯记者报道说,日本人的重炮正隔着柔佛海峡轰击新加坡的商业区,每天打死几百名老百姓。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对面海岸上的敌军,正在大规模作越过这水道的准备工作。军事当局进一步承认(说到这里塔茨伯利的嗓门提高了),新加坡的唯一希望就在于让民主世界确切知道局势何等危急,因为援军要真来的话,现在就该来了。

    广播快结束时,斯普鲁恩斯和帕格。亨利交换了一下探询的眼色,因为这时塔茨伯利说:“请我的美国朋友们原,这里流传着不少大难临头时说的幽默笑话,恕我引用其中的一则。这则笑话说:”你可知道美国海军在哪里?哦,美国海军不能作战,因为它跟米高梅影片公司订的合同还没满呢。‘“话又说回来,不管救兵是不是来,我仍然相信新加坡的欧洲人和亚洲人并肩团结战斗,即使为时已晚,也能自己扭转局势,打垮丧户元气的侵略者。我愿意拿我这张老脸皮作赌注,押在这个信念上,不过拿我女儿帕米拉作赌注可不行,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年轻妇女,她协助我工作。所以明天她就要随着其他妇女儿童一起撤走了。两小时不到前,她给我讲了个故事,我要她也讲给诸位听听。好,现在就请帕米拉说说。”

    帕格拚命控制自己,好容易才装得脸色镇静,态度轻松。

    “我说的是一段小故事。”这魂牵梦萦的沙哑的甜嗓音铭刻在他心头,给他一种近乎痛苦的惊喜感觉。“最近两个星期来,我一直在一个部队医院做志愿医务人员。今天一个身负重伤的人离开病床,把我带到一旁,给我一样叫做卵形弹的东西。这是一种手榴弹。这个人脸色沉着,态度严肃,他用动听的澳大利亚口音说:”小姐,您一向待我们很好。如果您觉得一个日本鬼子打算强奸您,小姐,您只要拉开这个保险,那就一了百了啦。‘“我只有一句话要补充的”。我是被逼走的。晚安。“

    又换了原来的嗓音:“新加坡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祝各位听众晚安。”

    斯鲁普恩斯伸过手来关上收音机说:“亨利,在马来亚和吕宋岛的作战问题上,有耐人寻味的类似情况。白人驻军加上混合的地方部队保卫着一片片住着亚洲人的岛屿。一支亚洲人的侵略军由北到南步步进逼。守军节节败退,直退到极南端的一个有重兵利甲的海岛堡垒。咱们看来在这问题上似乎比英国人略胜一筹。等到战后,把这两场战役详细比较一下,一定颇有教益。”

    “是,长官,”‘帕格说,这一次竟丝毫也摸不准一位海军少将在说些什么。

    莱斯里。斯鲁特把《万湖会议纪要》影印本交给美国驻伯尔尼的公使肥这份材料说成“十万火急”。

    威廉。塔特尔是加利福尼亚铁道界一个退休的百万富翁,西点军校毕业生。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挨了德军一块弹片,炸瞎一只眼睛,就此退出军界。这一来反而发了财。这个高个儿、大肚子的共和党元老自然痛恨新政,并且强烈反对白宫里那个信奉社会主义的狗崽子三度出任总统。可是,由于法国在一九四零年六月沦陷,共和党在七月提名一个叫温德尔。威尔基的外行政治家为总统候选人,塔特尔竟然认为还是让那个信奉社会主义的狗崽子留在白宫比较好。他领导了“共和党人支持罗斯福”的加利福尼亚支部,在大选前遭到了亲友们的唾弃,大选后捞到一份外交官的差使。斯鲁特喜欢这个自行其是的公使。如果说这个经营铁路公司的人缺乏外交经验,那他倒颇有一些起码常识,他不用犹疑再三,就可以立即对棘手的问题作出决定。

    斯鲁特有三天没听到塔特尔的音讯,后来在上午九、十点钟,这位公使打电话给他了。“哦,喂,莱斯,快来吧,咱们聊聊。”

    对美利坚合众国驻瑞士代表的身份说来,这个办公室未免朴素了些:书架上堆满看来没人翻阅的公文卷宗,黑黝黝的旧家具,三扇窗子面对外边迷雾中的秃树,碰上晴天,从窗里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脉。公使仰面靠在一张转椅里,叉起十个粗指头搁在肚子上,海阔天空地谈着战事,弄得斯鲁特莫名其妙。他说,德国的“夏思霍尔斯特号”和“格奈斯瑙号”安然从布雷斯特开出,是英国衰落的一个迹象,比在马来亚惨败还要糟糕。“我的老天爷哪,莱斯!马来亚是在地球的另一边。可要是皇家海军加上空军都阻止不了两艘受了重创的德国战列舰在他们炮口下打英吉利海峡溜走,那准有毛病不是他们的情报工作有毛病,就是他们的战备状态有毛病,要不两者都有毛病。”

    斯鲁特闻到一阵带有甜酒香味的烟味儿,只见三等秘书奥古斯特。范。怀南格带了文件夹走进来,原来就是斯鲁特搁万湖会议文件的夹子。斯鲁特一看心都凉了。范。怀南格是使馆里对犹太人事务最抱反感的:到底是因为他是领事出身前不久他才通过驻外机关事务局的途径调来还是因为他抱着上流人士那种刻骨的反犹主义,斯鲁特可说不上来。他知道杰斯特罗跟这个家伙在佛罗伦萨闹过别扭。斯鲁特认为范。怀南格是个自高自大的讨厌鬼,荒唐地死抱着自己的家谱不放。

    “莱斯澳吉有过一些干情报工作的经历。请他参加一起谈好吗?”塔特尔说。

    “那敢情好,阁下。”

    范。怀南格笑笑坐下,架起了肉鼓鼓的短腿,把文件夹搁在写字台上。

    “那好吧,你对这材料的评价如何,莱斯?你建议采取什么行动?”公使说。

    “我认为这是份十分重要的权威性文件。公使馆应当向国务卿拍发一份急电介绍概要,然后由特别航空信使向他呈交这份文件。”

    公使朝范。怀南格看看,范。怀南格正宽厚地满脸堆着笑容。“奥吉可不以为然呐。”

    “我的确不以为然。说得客气点,这是‘出于同情心搞的骗局’。”

    斯鲁特勉强咧开嘴一笑。“倒要领教高见澳吉。”

    范。怀南格面带笑容,喷出一口带甜酒香味的蓝烟。“好吧,咱们就从接关系的时间地点谈起吧。莱斯里,你在宴会上碰到一个漂亮姑娘。没多久,她父亲,一个叫雅各布。阿谢尔博士的,突然请你去吃饭。你素有同情犹太人的名声,新来乍到,对伯尔尼情况也不太熟悉。于是”

    “得了,别再说下去了”

    “让我把话说完,老兄。”范。怀南格眼睛对着公使骨碌碌转,一手持着那头剪得短短的金发。“于是席上就有个神父提出要把有关犹太人情况的档案材料塞给你!妙啊!雅各布。阿谢尔凑巧是伯尔尼犹太人协会主席,一个紧钉着各国公使馆给难民发入境签证的财主。但他毕竟是个老实人,所以不妨说是什么诡计多端的伪造文件者,蒙骗了他和你那个神父,大概就是拿的这份所谓文件,在阿谢尔身上说不定还诈去了一大批钱呢。当然罗,他也巴不得拿到手,这对他来说不失为绝妙的宣传工具。”

    “奥吉,你这话只是推理罢了。如果德国人以战争为借口大肆屠杀我揣摩是这么回事罗斯福总统利用这文件就可以调动世界舆论来反对他们。”

    “得啦,老兄。纳粹虐待犹太人这档子事好几年前就榨不出油水来了。人们对此无动于衷。至于大规模罪行嘛,这文件纯粹是想入非非。”

    “为什么?”

    “为什么?唉,请你千万别纠缠了吧,你想内阁部长级开会,讨论这么一个骇人听闻的计划,竟会如此平静还写成了文件!这类事情决不会见诸于文字的。哎,这种夸张的文字,煞费苦心的玩笑,茶余酒后的语气!整篇东西就是浅薄之徒的虚构,莱斯里,写得非常蹩脚。”范。怀南格慢条斯理地拿起文件夹,抽出那叠黑纸,散发出那股难闻的药水味。“瞧瞧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德国人拥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复制设备,顺便说一下,他们复印的文件一向不是黑底白字。他们用底片翻印,印出来全是白底黑字,我是说,我钦佩你的同情心,不过”

    “别管我的同情心,”斯鲁特厉声喝道。“我完全了解阿谢尔博士的为人。至于说到文件嘛,我说这是真的。文体华而不实,令人厌烦,就象咱们俩都啃过的多数德国官方文件一样。会上人人都是语言乏味的空谈家。人人都一味按照德国风气巴结这个主席海德里希。这篇东西活生生是日耳曼人的官腔。再说到把一个惨无人道的方寒见诸于文字嘛”斯鲁特把脸转向塔特尔,“阁下,那可再也没比这更象是德国人的作风了。我是专攻德国政治历史取得学位的。听着,奥吉,你去念念特莱希克吧,念念卢格吧。念念拉加德吧。天啊,念念《我的奋斗》吧!希特勒无非是个自学出身的街头煽动家罢了,可是连他也使用政治色彩浓厚的术语,还使用了一种堂而皇之的冒牌哲学的道德框框,来证明他那些绝顶残忍的主意是正确的。我并不想就这题目讲堂课,不过”

    “我念过《我的奋斗》,”塔特尔说。

    斯鲁特用拳头捶着写字台。“得了,阁下,我看哪,这份文件是一个地下德国的人、自由德国的人复制的。我看他是冒着严刑拷打、死亡威胁和暴露他那个反纳粹组织的危险干的。我看,他偷偷把一个袖珍影印机带进绝密档案室,他心惊胆战,匆促从事。复印这份文件跟偷拍照片还不是同样冒险吗。今天在德国,你要不签一张能送你上绞架的收据,谅你连这种能印白底黑字的影印纸也休想买到。”

    “你是个热心的辩护士,老兄,”范。怀南格又露出笑容了。“要注意这玩意儿注明一月二十日。一份绝密报告经过正式成文,批准,油印,归档,偷偷复制再秘密运到伯尔尼,这一切都不到三个星期?不,莱斯,我对你的同情心深表同感,可是”

    “天呐,奥吉,”斯鲁特气炸了。“别再使用同情心这个混帐字眼啦!这种文件当然会火速送到外界来的!这文件讲述的一桩罪行,人们简直想都想不到!”

    “哎呀!我钦佩你的同情心,莱斯,”范。怀南格柔声答道,“且让我讲个小故事给你听听。在佛罗伦萨,有份文件传到我手里,也是用这一套特务活动的方式,内容涉及意大利的绝密作战计划。从文字上和外表上看,不象这份那样粗制滥造,完全无懈可击。尽管如此成还是看出是伪造的。我这样说了。可是,我们驻罗马的大使馆竟信以为真,把它交给了英国人。他们仔细分析了这文件,就一笑置之。原来满纸荒唐,目的在于把他们的整个北非战略引向邪路。因此事情很明白。那些玩意儿才是精心制作的,而这个嘛”他用软绵绵的手指对这影印本挥挥“是一个低级笨蛋的作品。”

    “行了,奥吉,多谢多谢,”比尔。塔特尔说。

    三等秘书满脸堆着笑容,客客气气,甚至含着歉意,把烟斗一挥,站起身来就走了。

    塔特尔把转椅转过半圈,叉起手指抱着后脑勺。“抱歉,莱斯,我同意奥吉的看法那玩意儿是毫无知识的人的荒唐空想,拼凑成一个恐怖故事,搞出一个一文不值的假情报。”

    尽管斯鲁特早就料到范。怀南格会有什么反应,可是塔特尔说出这番话来,倒真叫他大吃一惊。“请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塔特尔正在点雪茄。他津津有味地含在嘴里咂着,然后拈着雪茄朝文件夹挥挥。“就说铁路运输那一点吧。自从我到这儿来,我一直在收集有关欧洲铁路的情报。马歇尔将军叫我干的。我认识乔治很久很久啦。我给他送定期的情况简报。在欧洲的德国占领区,所有的车皮都办不了这事。莱斯里,你这里牵涉到由一个已经处于困境而且每况愈下的铁路系统来运输几百万、几百万老百姓的问题。希特勒光是运送他的军队、给养和外国劳工就搞得焦头烂额了。车站里堆满了粮食啊,燃料啊,坦克啊,还有炮弹啊,这类必不可少的物资。整师整师的官兵干坐在侧线上,因为火车无法运送他们上前线去,英国人又把他们的机车厂和铁路调车场炸得一塌胡涂。情况不会好转,只会越来越糟,明白吗?因此,这么一个周转不灵的铁路系统怎能来回运送遍布全欧洲的一千一百万人,实行什么疯狂的大屠杀计划呢?”塔特尔摇摇头。“这真是痴人说梦,胡说八道。伪造这份文件的人根本就不懂得铁路情况。可惜他没做些调查研究。”

    公使发表这番长篇宏论的时候,斯鲁特尽咬着他那熄了火的烟斗,颓然倒在扶手椅里,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阁下,我不怕被人家看作同情犹太人,容我答辩吗?”

    “要说就说吧,”塔特尔咧开嘴笑笑。

    “就是这事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折。只要在整个西欧撒下网,用扇形包抄的办法来个一网打尽”斯鲁特张开手指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形“把斯堪的纳维亚国家、荷兰、比利时、法国,接下来是意大利和巴尔干国家的犹太人,统统扫到波兰和俄国沦陷区去。这些地方红十字会和新闻界都进不去。跟自由地区的居民又离得远。都是落后地区,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而且反犹主义猖獗。不过,阁下,大多数犹太人都已经在波兰和俄国沧陷区了。这就是最要紧的一点。即使要搬动的话,他们也用不着搬多远。从西欧运送犹太人决不会增加铁路负担。西欧没有战事啊。”

    公使抽着雪茄,睁开那只好眼睛盯着斯鲁特。“你打算怎样鉴定这份文件的真伪呢?”

    “你认为要怎样鉴定才算数呢,阁下?”

    “问题就在这里。这桩混帐事情我一点也不信。我说铁路运输问题是克服不了的。好,我不是叫你忘了这档子事。办得到的话,搞个鉴定来,同时还要尽最大努力保管好这份文件。”

    “一定办到,阁下。”

    “尽最大努力保管好这份文件,可并不是说把它交到,比方说,美联社记者的手里啊。”

    斯鲁特满脸火辣辣的,答道:“保证不让人看到,除非由你把它发表出去。”

    “那好吧”

    斯鲁特带了文件夹回到办公室,不由感到精疲力竭,一蹶不振,愣愣地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受了挫折,心里老是想不开,连嘴唇都发抖了,就埋头看起公文来,午饭时间也不休息。三点钟光景,一个秘书探头进来问:“你见不见吉恩。赫西博士?”

    “当然见。”

    这位瑞士外交官精神抖擞地走进门来,他是个正派人,小个子,愁眉苦脸的,长着一簇红色的山羊胡子,斯鲁特早在华沙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们有时下下棋,下棋时赫西曾用斯宾格勒的口吻对欧洲人的精神破产深表忧伤。“唉,我到锡耶纳去过啦,我见到了娜塔丽。亨利太太,”赫西拉开公文包说。“是个漂亮女人,犹太人,对吗?”

    “对,她是犹太人。”

    “哦!”他眼光朝旁边一膘,捋了把胡子,同时装出一副色迷迷的轻薄相。“我把你的信交给她了。这是她的回信。”“谢谢你,吉恩。其他那些新闻记者怎么样?”

    “无聊透顶啦。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就这点来说,我真羡慕他们。我这就要向你们的公使去报告了。照交涉的发展情况看,这些记者可能在三、四月间出来。”

    斯鲁特锁上门,撕开信,在窗口对着几张黄信笺看起来:亲爱的好斯鲁特:哎呀,收到来信真是喜出望外!趁着你那位好心的赫西博士同埃伦在外面柠檬房里喝茶,我赶紧把这封信打出来。

    首先向你报告,我很好,路易斯也很好。说来真怪,我们在这里竟过得舒舒服服。可是我一想到“伊兹密尔号”,就忧心忡忡。我们差点就乘上那艘船出航了,莱斯里!一个认识埃伦的德国外交官把我们拉下船,用汽车送我们到罗马。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可是他把我们从大难中救了出来,也可能是从死神手中救了出来。英国广播公司对这事的经过并未大事渲染,不过看来在土耳其人勒令“伊兹密尔号”离开伊斯坦布尔以后,这艘船就失踪了。天响,这艘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这里的消息真闭塞!我想起这事就心有余悸。什么世道呀!我救了孩子,我想我应当感到欣慰才对,但我一直在想着那些人。

    我们看到屋子完整无损。揭掉家具上的布罩,床上铺起被单,生上火。我们就安顿下来了。玛丽亚和托马索还完全照往常那样干着活。天气寒冷,不过晨雾一消倒也明媚宜人。只有留在精美饭店里走不掉的那帮人才使我们想起了战争。他们到这儿来吃饭,一次来一、两个人。警察对此很客气。不少记者、家眷、一名歌唱家、两位牧师古里古怪的一帮人,日子过得厌烦死了,多半都灌饱了托斯卡纳酒,喝得烂醉,满肚子荒唐无聊的牢骚,不过情况很好。

    哦,天呐,我简直无从说起我收到你的信有多愉快!赫西博士刚走出房这工夫,我竟哭了。这儿的生活真是寂寞得要命!你呢,在伯尔尼相隔这么近,为争取我们的自由而奔走!我还没喘过气来呢!

    唉,一下子只能说一件事。我还是赶紧把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了先给你说说吧。

    斯鲁特,埃伦正在打这个主意,不管打不打仗,决定留在这儿算了。

    大主教和警察局长都是他的老朋友,他们待他都有如流亡的皇亲贵族。对我们来说,奇怪的是这完全象和平时期一样。上星期天,人家居然允许他到佛罗伦萨郊外伯纳德。贝伦森的府邸里去吃饭你知道吗,贝伦森就是那个年高德助的美国艺术评论家。嘿!贝伦森竟对埃伦说他不想离开。他年纪太大了,动不了啦,意大利就是他的家,等等,等等,他还是住下不走,听天由命。贝伦森也是个犹太人象埃伦一样,勉强称得上个犹太人吧。埃伦回来时脑子里也这么胡思乱想。如果贝伦森能呆下来,他为什么不能呢?至于我呢,当然可以自由回家。

    乖乖!

    我曾说过,伯纳德。贝伦森有很重要的、很有权力的社会关系。他为亿万富翁、王公贵族、国立博物馆、巨头大王鉴定名画。他很可能受到墨索里尼的庇护。这些对埃伦一点都沾不上边。他老大不情愿地勉强承认这一点。可是他说他年纪也大了。意大利也是他的家。他的风湿病越来越不见好(那倒是真的)。乘火车长途旅行,加上横渡大西洋,可能把他拖垮了,说不定就此落得个残废。他已经动手写他自命为最重要的著作,他那套著作中的“最后一部”是关于马丁。路德和宗教改革运动的。这本书开头写得很顺利,要知道这本书把我们两人都忙坏了。

    不过他显然无法想象一旦我们统统走了,他会落得个什么样的苦境。他一个人与世隔绝这种日子可不好受。万一他病了,就会落到敌对的外国人手里。他说墨索里尼向美国宣战是封住德国人嘴的一出喜剧。反正事无大小他都有话说。

    他有条备而不用的锦囊妙计,心满意足地抱着不放,莱斯里。原来埃伦在二十多岁时闹了一段小小的风流韵事,结果一场空,其间一度改信了天主教。这件事你知道吗?他很快就放弃了,不过也没再恢复原来的信仰,即使真有其事的话。他有个在梵蒂冈的朋友搞到了他在美国皈依天主教证件的复本,把复本给了他。埃伦现在把这些一文不值的照片当成他的护身符和挡箭牌。他搞到了这些证件可真倒了大霉啦!

    要知道他熟读了《纽伦堡法令》。具体内容如何我不清楚,不过据说对德国犹太人来说,凡是在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前改信宗教的可以受到区别对待,也许这只对一半犹太血统的人有效。总之,埃伦说他对付得了意大利人;至于德国人嘛,哎呀,有了他那宝贵的改信宗教的证件,加上美国新闻记者的身份,他才不担心呢。一句话,他只有几年好活啦,他唯一关心的事就是写作,而他在这儿写作条件最好。

    我求你劝告埃伦打消这个念头。可能他会听你的话。我对他再也无能为力了。他对我抱着歉意,千方百计想安慰我二他立我为他全部财产和版权的继承人。埃伦为人深谋远虑,大小也算个财主。可是我仍然对他很恼火,而且极为担心。

    我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为埃伦如此烦心。这毕竟是他的命啊。在那段白白逝去的岁月里,日子过得糊里糊涂,我操心的只是谈情说爱,别闹出笑话来(天呐,当时我多年轻啊!),跑来帮他工作无非是想跟你接近一点。那时我简直一点也不了解他。如今我的命运跟他的命运可息息相关了。我的父亲过世了。我的母亲,人不在我身边,心也不在我身边,远在万里之外,尽管天下大乱,她却在迈阿密海滩打打卡纳斯塔牌,参加参加哈达萨的会议。我叔叔看来几乎是我唯一的亲人,仅次于路易斯而已。跟埃伦相比,拜伦本人只是一个没有血肉的概念,一个光辉灿烂的回忆而已。我对你的了解,甚至比对自己孩子的父亲的了解还要深呢。

    啊啃。我听到埃伦和你那位瑞士朋友的声音了,我得结束这封好斯鲁特,亲爱的人儿,你简直想象不到我知道你就在我附近,我心里感到多舒服。当初在巴黎我提出嫁给你时,你不娶我,真是个大傻瓜。我当时多爱你哟!事情往往只发生一次,过后就烟消云散,成为过去,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使你永远变了样,人们只要早些明白这点就好了得了,这篇匆匆涂下的胡言乱语有什么用啊。亲爱的,请你替埃伦想想有什么办法吧!

    附上照片,你看我又瘦得多了,不过至少脸上还露出笑容。路易斯逗人喜爱吗?

    爱你的娜斯鲁特坐在书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快照,把心目中的塞尔玛‘。阿谢尔同这个穿着普通家常衣服、怀着抱着一个漂亮娃娃的年轻女人相比。塞尔玛多么相形见拙啊!他心里想,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啦。当你失去一个情人的时候,应该就象拔掉一颗牙那样,短短一阵子剧痛,痛定之后,牙洞立即就愈合了。人人都经历过这等事。可是娜塔丽。杰斯特罗虽然一去不复返了,却还象一个撩人心弦的娇娘那样迷住了他。单单看一眼这封信就给他一种甜酸苦辣都有的感觉。唉,她就用这种黄信笺,用这架y字字面已磨损的雷明顿打字机,向他倾吐了多少热情洋溢的心里话啊!一去不复返了,那种如火如茶的爱情,那种人生难得一回逢的大好机会,全都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通过外交途,要向她发出封信也怕得花上两个星期,他还是放下工作,给她写了一封三张纸的回信。向娜塔丽。亨利倾吐衷肠本身是一项真正的乐趣,尽管带着点令人灰心丧气的味儿。然后他给杰斯特罗写了一封短信,告诫他打消留在意大利的计划。他撕掉了一份草稿,这上面提到了偶然落到他手里的那份犹太人大难临头的“新材料”。他不想让娜塔丽白白吓一场。公使叮咛过他在文件没有鉴定真伪之前,必须保密,这番呵责也使他深为卞安。

    可是该怎样来鉴定真伪呢?

太平洋风云(12)

    莱斯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斯鲁特把《万湖会议纪要》影印本交给美国驻伯尔尼的公使肥这份材料说成“十万火急”。

    威廉。塔特尔是加利福尼亚铁道界一个退休的百万富翁,西点军校毕业生。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挨了德军一块弹片,炸瞎一只眼睛,就此退出军界。这一来反而发了财。这个高个儿、大肚子的共和党元老自然痛恨新政,并且强烈反对白宫里那个信奉社会主义的狗崽子三度出任总统。可是,由于法国在一九四零年六月沦陷,共和党在七月提名一个叫温德尔。威尔基的外行政治家为总统候选人,塔特尔竟然认为还是让那个信奉社会主义的狗崽子留在白宫比较好。他领导了“共和党人支持罗斯福”的加利福尼亚支部,在大选前遭到了亲友们的唾弃,大选后捞到一份外交官的差使。斯鲁特喜欢这个自行其是的公使。如果说这个经营铁路公司的人缺乏外交经验,那他倒颇有一些起码常识,他不用犹疑再三,就可以立即对棘手的问题作出决定。

    斯鲁特有三天没听到塔特尔的音讯,后来在上午九、十点钟,这位公使打电话给他了。“哦,喂,莱斯,快来吧,咱们聊聊。”

    对美利坚合众国驻瑞士代表的身份说来,这个办公室未免朴素了些:书架上堆满看来没人翻阅的公文卷宗,黑黝黝的旧家具,三扇窗子面对外边迷雾中的秃树,碰上晴天,从窗里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脉。公使仰面靠在一张转椅里,叉起十个粗指头搁在肚子上,海阔天空地谈着战事,弄得斯鲁特莫名其妙。他说,德国的“夏思霍尔斯特号”和“格奈斯瑙号”安然从布雷斯特开出,是英国衰落的一个迹象,比在马来亚惨败还要糟糕。“我的老天爷哪,莱斯!马来亚是在地球的另一边。可要是皇家海军加上空军都阻止不了两艘受了重创的德国战列舰在他们炮口下打英吉利海峡溜走,那准有毛病不是他们的情报工作有毛病,就是他们的战备状态有毛病,要不两者都有毛病。”

    斯鲁特闻到一阵带有甜酒香味的烟味儿,只见三等秘书奥古斯特。范。怀南格带了文件夹走进来,原来就是斯鲁特搁万湖会议文件的夹子。斯鲁特一看心都凉了。范。怀南格是使馆里对犹太人事务最抱反感的:到底是因为他是领事出身前不久他才通过驻外机关事务局的途径调来还是因为他抱着上流人士那种刻骨的反犹主义,斯鲁特可说不上来。他知道杰斯特罗跟这个家伙在佛罗伦萨闹过别扭。斯鲁特认为范。怀南格是个自高自大的讨厌鬼,荒唐地死抱着自己的家谱不放。

    “莱斯澳吉有过一些干情报工作的经历。请他参加一起谈好吗?”塔特尔说。

    “那敢情好,阁下。”

    范。怀南格笑笑坐下,架起了肉鼓鼓的短腿,把文件夹搁在写字台上。

    “那好吧,你对这材料的评价如何,莱斯?你建议采取什么行动?”公使说。

    “我认为这是份十分重要的权威性文件。公使馆应当向国务卿拍发一份急电介绍概要,然后由特别航空信使向他呈交这份文件。”

    公使朝范。怀南格看看,范。怀南格正宽厚地满脸堆着笑容。“奥吉可不以为然呐。”

    “我的确不以为然。说得客气点,这是‘出于同情心搞的骗局’。”

    斯鲁特勉强咧开嘴一笑。“倒要领教高见澳吉。”

    范。怀南格面带笑容,喷出一口带甜酒香味的蓝烟。“好吧,咱们就从接关系的时间地点谈起吧。莱斯里,你在宴会上碰到一个漂亮姑娘。没多久,她父亲,一个叫雅各布。阿谢尔博士的,突然请你去吃饭。你素有同情犹太人的名声,新来乍到,对伯尔尼情况也不太熟悉。于是”

    “得了,别再说下去了”

    “让我把话说完,老兄。”范。怀南格眼睛对着公使骨碌碌转,一手持着那头剪得短短的金发。“于是席上就有个神父提出要把有关犹太人情况的档案材料塞给你!妙啊!雅各布。阿谢尔凑巧是伯尔尼犹太人协会主席,一个紧钉着各国公使馆给难民发入境签证的财主。但他毕竟是个老实人,所以不妨说是什么诡计多端的伪造文件者,蒙骗了他和你那个神父,大概就是拿的这份所谓文件,在阿谢尔身上说不定还诈去了一大批钱呢。当然罗,他也巴不得拿到手,这对他来说不失为绝妙的宣传工具。”

    “奥吉,你这话只是推理罢了。如果德国人以战争为借口大肆屠杀我揣摩是这么回事罗斯福总统利用这文件就可以调动世界舆论来反对他们。”

    “得啦,老兄。纳粹虐待犹太人这档子事好几年前就榨不出油水来了。人们对此无动于衷。至于大规模罪行嘛,这文件纯粹是想入非非。”

    “为什么?”

    “为什么?唉,请你千万别纠缠了吧,你想内阁部长级开会,讨论这么一个骇人听闻的计划,竟会如此平静还写成了文件!这类事情决不会见诸于文字的。哎,这种夸张的文字,煞费苦心的玩笑,茶余酒后的语气!整篇东西就是浅薄之徒的虚构,莱斯里,写得非常蹩脚。”范。怀南格慢条斯理地拿起文件夹,抽出那叠黑纸,散发出那股难闻的药水味。“瞧瞧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德国人拥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复制设备,顺便说一下,他们复印的文件一向不是黑底白字。他们用底片翻印,印出来全是白底黑字,我是说,我钦佩你的同情心,不过”

    “别管我的同情心,”斯鲁特厉声喝道。“我完全了解阿谢尔博士的为人。至于说到文件嘛,我说这是真的。文体华而不实,令人厌烦,就象咱们俩都啃过的多数德国官方文件一样。会上人人都是语言乏味的空谈家。人人都一味按照德国风气巴结这个主席海德里希。这篇东西活生生是日耳曼人的官腔。再说到把一个惨无人道的方寒见诸于文字嘛”斯鲁特把脸转向塔特尔,“阁下,那可再也没比这更象是德国人的作风了。我是专攻德国政治历史取得学位的。听着,奥吉,你去念念特莱希克吧,念念卢格吧。念念拉加德吧。天啊,念念《我的奋斗》吧!希特勒无非是个自学出身的街头煽动家罢了,可是连他也使用政治色彩浓厚的术语,还使用了一种堂而皇之的冒牌哲学的道德框框,来证明他那些绝顶残忍的主意是正确的。我并不想就这题目讲堂课,不过”

    “我念过《我的奋斗》,”塔特尔说。

    斯鲁特用拳头捶着写字台。“得了,阁下,我看哪,这份文件是一个地下德国的人、自由德国的人复制的。我看他是冒着严刑拷打、死亡威胁和暴露他那个反纳粹组织的危险干的。我看,他偷偷把一个袖珍影印机带进绝密档案室,他心惊胆战,匆促从事。复印这份文件跟偷拍照片还不是同样冒险吗。今天在德国,你要不签一张能送你上绞架的收据,谅你连这种能印白底黑字的影印纸也休想买到。”

    “你是个热心的辩护士,老兄,”范。怀南格又露出笑容了。“要注意这玩意儿注明一月二十日。一份绝密报告经过正式成文,批准,油印,归档,偷偷复制再秘密运到伯尔尼,这一切都不到三个星期?不,莱斯,我对你的同情心深表同感,可是”

    “天呐,奥吉,”斯鲁特气炸了。“别再使用同情心这个混帐字眼啦!这种文件当然会火速送到外界来的!这文件讲述的一桩罪行,人们简直想都想不到!”

    “哎呀!我钦佩你的同情心,莱斯,”范。怀南格柔声答道,“且让我讲个小故事给你听听。在佛罗伦萨,有份文件传到我手里,也是用这一套特务活动的方式,内容涉及意大利的绝密作战计划。从文字上和外表上看,不象这份那样粗制滥造,完全无懈可击。尽管如此成还是看出是伪造的。我这样说了。可是,我们驻罗马的大使馆竟信以为真,把它交给了英国人。他们仔细分析了这文件,就一笑置之。原来满纸荒唐,目的在于把他们的整个北非战略引向邪路。因此事情很明白。那些玩意儿才是精心制作的,而这个嘛”他用软绵绵的手指对这影印本挥挥“是一个低级笨蛋的作品。”

    “行了,奥吉,多谢多谢,”比尔。塔特尔说。

    三等秘书满脸堆着笑容,客客气气,甚至含着歉意,把烟斗一挥,站起身来就走了。

    塔特尔把转椅转过半圈,叉起手指抱着后脑勺。“抱歉,莱斯,我同意奥吉的看法那玩意儿是毫无知识的人的荒唐空想,拼凑成一个恐怖故事,搞出一个一文不值的假情报。”

    尽管斯鲁特早就料到范。怀南格会有什么反应,可是塔特尔说出这番话来,倒真叫他大吃一惊。“请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塔特尔正在点雪茄。他津津有味地含在嘴里咂着,然后拈着雪茄朝文件夹挥挥。“就说铁路运输那一点吧。自从我到这儿来,我一直在收集有关欧洲铁路的情报。马歇尔将军叫我干的。我认识乔治很久很久啦。我给他送定期的情况简报。在欧洲的德国占领区,所有的车皮都办不了这事。莱斯里,你这里牵涉到由一个已经处于困境而且每况愈下的铁路系统来运输几百万、几百万老百姓的问题。希特勒光是运送他的军队、给养和外国劳工就搞得焦头烂额了。车站里堆满了粮食啊,燃料啊,坦克啊,还有炮弹啊,这类必不可少的物资。整师整师的官兵干坐在侧线上,因为火车无法运送他们上前线去,英国人又把他们的机车厂和铁路调车场炸得一塌胡涂。情况不会好转,只会越来越糟,明白吗?因此,这么一个周转不灵的铁路系统怎能来回运送遍布全欧洲的一千一百万人,实行什么疯狂的大屠杀计划呢?”塔特尔摇摇头。“这真是痴人说梦,胡说八道。伪造这份文件的人根本就不懂得铁路情况。可惜他没做些调查研究。”

    公使发表这番长篇宏论的时候,斯鲁特尽咬着他那熄了火的烟斗,颓然倒在扶手椅里,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阁下,我不怕被人家看作同情犹太人,容我答辩吗?”

    “要说就说吧,”塔特尔咧开嘴笑笑。

    “就是这事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折。只要在整个西欧撒下网,用扇形包抄的办法来个一网打尽”斯鲁特张开手指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形“把斯堪的纳维亚国家、荷兰、比利时、法国,接下来是意大利和巴尔干国家的犹太人,统统扫到波兰和俄国沦陷区去。这些地方红十字会和新闻界都进不去。跟自由地区的居民又离得远。都是落后地区,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而且反犹主义猖獗。不过,阁下,大多数犹太人都已经在波兰和俄国沧陷区了。这就是最要紧的一点。即使要搬动的话,他们也用不着搬多远。从西欧运送犹太人决不会增加铁路负担。西欧没有战事啊。”

    公使抽着雪茄,睁开那只好眼睛盯着斯鲁特。“你打算怎样鉴定这份文件的真伪呢?”

    “你认为要怎样鉴定才算数呢,阁下?”

    “问题就在这里。这桩混帐事情我一点也不信。我说铁路运输问题是克服不了的。好,我不是叫你忘了这档子事。办得到的话,搞个鉴定来,同时还要尽最大努力保管好这份文件。”

    “一定办到,阁下。”

    “尽最大努力保管好这份文件,可并不是说把它交到,比方说,美联社记者的手里啊。”

    斯鲁特满脸火辣辣的,答道:“保证不让人看到,除非由你把它发表出去。”

    “那好吧”

    斯鲁特带了文件夹回到办公室,不由感到精疲力竭,一蹶不振,愣愣地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受了挫折,心里老是想不开,连嘴唇都发抖了,就埋头看起公文来,午饭时间也不休息。三点钟光景,一个秘书探头进来问:“你见不见吉恩。赫西博士?”

    “当然见。”

    这位瑞士外交官精神抖擞地走进门来,他是个正派人,小个子,愁眉苦脸的,长着一簇红色的山羊胡子,斯鲁特早在华沙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们有时下下棋,下棋时赫西曾用斯宾格勒的口吻对欧洲人的精神破产深表忧伤。“唉,我到锡耶纳去过啦,我见到了娜塔丽。亨利太太,”赫西拉开公文包说。“是个漂亮女人,犹太人,对吗?”

    “对,她是犹太人。”

    “哦!”他眼光朝旁边一膘,捋了把胡子,同时装出一副色迷迷的轻薄相。“我把你的信交给她了。这是她的回信。”“谢谢你,吉恩。其他那些新闻记者怎么样?”

    “无聊透顶啦。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就这点来说,我真羡慕他们。我这就要向你们的公使去报告了。照交涉的发展情况看,这些记者可能在三、四月间出来。”

    斯鲁特锁上门,撕开信,在窗口对着几张黄信笺看起来:亲爱的好斯鲁特:哎呀,收到来信真是喜出望外!趁着你那位好心的赫西博士同埃伦在外面柠檬房里喝茶,我赶紧把这封信打出来。

    首先向你报告,我很好,路易斯也很好。说来真怪,我们在这里竟过得舒舒服服。可是我一想到“伊兹密尔号”,就忧心忡忡。我们差点就乘上那艘船出航了,莱斯里!一个认识埃伦的德国外交官把我们拉下船,用汽车送我们到罗马。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可是他把我们从大难中救了出来,也可能是从死神手中救了出来。英国广播公司对这事的经过并未大事渲染,不过看来在土耳其人勒令“伊兹密尔号”离开伊斯坦布尔以后,这艘船就失踪了。天响,这艘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这里的消息真闭塞!我想起这事就心有余悸。什么世道呀!我救了孩子,我想我应当感到欣慰才对,但我一直在想着那些人。

    我们看到屋子完整无损。揭掉家具上的布罩,床上铺起被单,生上火。我们就安顿下来了。玛丽亚和托马索还完全照往常那样干着活。天气寒冷,不过晨雾一消倒也明媚宜人。只有留在精美饭店里走不掉的那帮人才使我们想起了战争。他们到这儿来吃饭,一次来一、两个人。警察对此很客气。不少记者、家眷、一名歌唱家、两位牧师古里古怪的一帮人,日子过得厌烦死了,多半都灌饱了托斯卡纳酒,喝得烂醉,满肚子荒唐无聊的牢骚,不过情况很好。

    哦,天呐,我简直无从说起我收到你的信有多愉快!赫西博士刚走出房这工夫,我竟哭了。这儿的生活真是寂寞得要命!你呢,在伯尔尼相隔这么近,为争取我们的自由而奔走!我还没喘过气来呢!

    唉,一下子只能说一件事。我还是赶紧把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了先给你说说吧。

    斯鲁特,埃伦正在打这个主意,不管打不打仗,决定留在这儿算了。

    大主教和警察局长都是他的老朋友,他们待他都有如流亡的皇亲贵族。对我们来说,奇怪的是这完全象和平时期一样。上星期天,人家居然允许他到佛罗伦萨郊外伯纳德。贝伦森的府邸里去吃饭你知道吗,贝伦森就是那个年高德助的美国艺术评论家。嘿!贝伦森竟对埃伦说他不想离开。他年纪太大了,动不了啦,意大利就是他的家,等等,等等,他还是住下不走,听天由命。贝伦森也是个犹太人象埃伦一样,勉强称得上个犹太人吧。埃伦回来时脑子里也这么胡思乱想。如果贝伦森能呆下来,他为什么不能呢?至于我呢,当然可以自由回家。

    乖乖!

    我曾说过,伯纳德。贝伦森有很重要的、很有权力的社会关系。他为亿万富翁、王公贵族、国立博物馆、巨头大王鉴定名画。他很可能受到墨索里尼的庇护。这些对埃伦一点都沾不上边。他老大不情愿地勉强承认这一点。可是他说他年纪也大了。意大利也是他的家。他的风湿病越来越不见好(那倒是真的)。乘火车长途旅行,加上横渡大西洋,可能把他拖垮了,说不定就此落得个残废。他已经动手写他自命为最重要的著作,他那套著作中的“最后一部”是关于马丁。路德和宗教改革运动的。这本书开头写得很顺利,要知道这本书把我们两人都忙坏了。

    不过他显然无法想象一旦我们统统走了,他会落得个什么样的苦境。他一个人与世隔绝这种日子可不好受。万一他病了,就会落到敌对的外国人手里。他说墨索里尼向美国宣战是封住德国人嘴的一出喜剧。反正事无大小他都有话说。

    他有条备而不用的锦囊妙计,心满意足地抱着不放,莱斯里。原来埃伦在二十多岁时闹了一段小小的风流韵事,结果一场空,其间一度改信了天主教。这件事你知道吗?他很快就放弃了,不过也没再恢复原来的信仰,即使真有其事的话。他有个在梵蒂冈的朋友搞到了他在美国皈依天主教证件的复本,把复本给了他。埃伦现在把这些一文不值的照片当成他的护身符和挡箭牌。他搞到了这些证件可真倒了大霉啦!

    要知道他熟读了《纽伦堡法令》。具体内容如何我不清楚,不过据说对德国犹太人来说,凡是在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前改信宗教的可以受到区别对待,也许这只对一半犹太血统的人有效。总之,埃伦说他对付得了意大利人;至于德国人嘛,哎呀,有了他那宝贵的改信宗教的证件,加上美国新闻记者的身份,他才不担心呢。一句话,他只有几年好活啦,他唯一关心的事就是写作,而他在这儿写作条件最好。

    我求你劝告埃伦打消这个念头。可能他会听你的话。我对他再也无能为力了。他对我抱着歉意,千方百计想安慰我二他立我为他全部财产和版权的继承人。埃伦为人深谋远虑,大小也算个财主。可是我仍然对他很恼火,而且极为担心。

    我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为埃伦如此烦心。这毕竟是他的命啊。在那段白白逝去的岁月里,日子过得糊里糊涂,我操心的只是谈情说爱,别闹出笑话来(天呐,当时我多年轻啊!),跑来帮他工作无非是想跟你接近一点。那时我简直一点也不了解他。如今我的命运跟他的命运可息息相关了。我的父亲过世了。我的母亲,人不在我身边,心也不在我身边,远在万里之外,尽管天下大乱,她却在迈阿密海滩打打卡纳斯塔牌,参加参加哈达萨的会议。我叔叔看来几乎是我唯一的亲人,仅次于路易斯而已。跟埃伦相比,拜伦本人只是一个没有血肉的概念,一个光辉灿烂的回忆而已。我对你的了解,甚至比对自己孩子的父亲的了解还要深呢。

    啊啃。我听到埃伦和你那位瑞士朋友的声音了,我得结束这封好斯鲁特,亲爱的人儿,你简直想象不到我知道你就在我附近,我心里感到多舒服。当初在巴黎我提出嫁给你时,你不娶我,真是个大傻瓜。我当时多爱你哟!事情往往只发生一次,过后就烟消云散,成为过去,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使你永远变了样,人们只要早些明白这点就好了得了,这篇匆匆涂下的胡言乱语有什么用啊。亲爱的,请你替埃伦想想有什么办法吧!

    附上照片,你看我又瘦得多了,不过至少脸上还露出笑容。路易斯逗人喜爱吗?

    爱你的娜斯鲁特坐在书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快照,把心目中的塞尔玛‘。阿谢尔同这个穿着普通家常衣服、怀着抱着一个漂亮娃娃的年轻女人相比。塞尔玛多么相形见拙啊!他心里想,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啦。当你失去一个情人的时候,应该就象拔掉一颗牙那样,短短一阵子剧痛,痛定之后,牙洞立即就愈合了。人人都经历过这等事。可是娜塔丽。杰斯特罗虽然一去不复返了,却还象一个撩人心弦的娇娘那样迷住了他。单单看一眼这封信就给他一种甜酸苦辣都有的感觉。唉,她就用这种黄信笺,用这架y字字面已磨损的雷明顿打字机,向他倾吐了多少热情洋溢的心里话啊!一去不复返了,那种如火如茶的爱情,那种人生难得一回逢的大好机会,全都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通过外交途径,要向她发出封信也怕得花上两个星期,他还是放下工作,给她写了一封三张纸的回信。向娜塔丽。亨利倾吐衷肠本身是一项真正的乐趣,尽管带着点令人灰心丧气的味儿。然后他给杰斯特罗写了一封短信,告诫他打消留在意大利的计划。他撕掉了一份草稿,这上面提到了偶然落到他手里的那份犹太人大难临头的“新材料”。他不想让娜塔丽白白吓一场。公使叮咛过他在文件没有鉴定真伪之前,必须保密,这番呵责也使他深为卞安。

    可是该怎样来鉴定真伪呢?

    莱斯里。斯鲁特情绪低落,百无聊赖,只得饱餐一顿聊以解闷,这顿瑞士菜吃得过于油腻,瑞士酒也喝得过了量,他吃饱喝足,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公使馆来。他竖起衣领,埋着头,顶着风雨,差点一头撞上刚走出使馆大楼的奥吉。范。怀南格。“留神,老兄。”

    “哦。”

    “昨天我们会面时我说的一番话,请你不要见怪。”

    “不见怪。”

    “好。要是你进一步搞下去的话会闹出大笑话来说不定更糟。”

    斯鲁特在办公室里扔掉了湿衣湿帽,一把抓起电话机,就给塞尔玛。阿谢尔挂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喂?哪一位呀?”

    “哦阿谢尔博士,我是莱斯里。斯鲁特呀。”

    “哦。”歇了片刻。“你想跟我女儿说话?我女儿不在家。”

    “不要紧。谢谢你。”

    “我女儿六点钟回来。要她给你回电话吗?”

    “她有空就打吧。”

    他着手工作,辛辛苦苦地钻在文件堆里,速度只有平时的一半。钟敲六下,电话铃响了。“喂?我是塞尔玛。阿谢尔啊。”

    “你有工夫谈谈吗,塞尔玛?”

    “当然有。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声调生硬冰凉,一听就心中有数了。“哦,我很想打个电话给上回在你府上见到过的英国姑娘。”

    “你是说南希。布里顿吗?她家住在伦大街十九号加芬公寓。你要南希的电话号码吗?”

    “劳驾啦。真不好意思麻烦你。”

    “不麻烦。等一下啊,有了。南希的电话是六八二一五。”

    “真太谢谢了。”

    “那么再见吧,斯鲁特先生。”

    电话铃又响起来的时候,他正沮丧地往公文包里塞文件。听她声音气喘吁吁,兴高采烈的。“哦,莱斯里吗?我在拐角汽车房打公用电话呢。”

    “塞尔玛,我在你府上见到过的那个神父”

    “马丁神父吗?他怎么样?”

    “我得找他谈谈。千万不能给你父亲知道,我又不能打电话到他教区神父的住宅里去。”

    “哦,明白了,就这么回事吗?”稚气未脱的声调活泼起来了。“回头我还得再给你打个电话。”

    “我就要回寓所去了。电话号码是”

    “别,你等着别走。”

    过了半小时,她又打电话来了。“菲尔德大街和林荫大道的拐角上。你认识那地方吗?”

    “当然认识。”

    “在那儿等着。我开车来接你。”

    他刚赶到那条热闹的林荫大道口,那辆灰色的菲亚特跑车就飞驰而来,车门呼的打开了。“南希。布里顿,装得可真象,”塞尔玛心烦意乱地一笑,喊着说。“跳上车吧。”

    “哦,我总得找句话说说啊。”他砰的关上车门。闻到了一股座椅的皮革味儿和她身上那股香味儿,他不由得回想起他们上回晚上一起出来玩的狼狈心情。“刚才你父亲就站在你身边吗?”

    “可不是,”她吃上排挡,一下车子就开动了。“我用马丁神父不大熟悉,不过我刚才开车子去找了他。他给了我几道奇怪的指示。我只能把你送到半道上。他说你千万不能再把我牵扯进去。我以前从没经历过这等事。真象电影。”斯鲁特听了笑起来。她又找补一句说:“别笑,说真的。有危险吗?”

    “没有。”

    “这件事跟他说的犹太人的消息有关系吗?”

    “别问啦。”

    “我父亲知道咱们那晚在一起了。”

    “怎么知道的?”

    “他问我的呗。我不能对他说谎。我没听他的话,又同你见面啦。”

    “他究竟反对我哪一条?”

    “哦,莱斯里,别说废话了。”

    “我说的是正经话。他的态度真叫我莫名其妙。”

    “难道你不觉得我逗吗?”她把汽车飞快地开进一条黑沉沉的小巷,突然问了他一句。

    “逗极了。”

    “我觉得你才逗呢。我已经订婚啦。我们是信教的人家。我父亲的态度哪点叫你莫名其妙?”听了这一连串干脆利落、明明白白的话,斯鲁特仿佛听到的是娜塔丽。杰斯特罗的声音,象在过去的日子里那样,把他追问得哑口无言。

    塞尔玛在一座耸立着一排排住宅的小山腰前刹住车子,近旁有盏路灯,有两个穿得鼓鼓囊囊的孩子在灯光下玩“造房子”。“我就在这儿跟你分手了。你一直走到山顶,向左拐弯,沿着公园一直走,走到一座石砌的教区神父的住宅,石墙上有一扇木头的花园门。趁眼前没人敲门就是。”

    “塞尔玛,咱们难道不再见面啦?”

    “不。”

    那对圆溜溜的、充满柔情的眼睛在一块红披巾下闪闪发光。娜塔丽也经常这样裹着披巾御寒。看上去也是这个模样如梦初醒,意气消沉,由于拼命克制自己而显得神情紧张。他不由心头怦怦直跳,又一次感到在她身上找到娜塔丽的影子而追悔莫及。她握住他的手,用冰凉的指头紧紧握了一下。“千万珍重。再见了。”

    “谁?”他敲敲厚沉沉的木头圆门,一个来应门的女人问了声。

    “我是斯鲁特先生。”

    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难看的矮子在头里走,领着他朝一扇在暗处亮着桔黄色灯光的凸窗走去,他看到神父坐在一张点着蜡烛的桌子边;斯鲁特走进屋,马丁神父就站起身,指着身边摆好的饭菜请他上座。“欢迎!陪我一起吃吧。”他揭开一个大汤碗的盖子。“这是红烩牛肚。”

    “真可惜,”斯鲁特低头朝那碗热气腾腾、辛辣刺鼻的酱色东西瞧了一眼。他生平吃过一回牛肚,觉得象嚼橡皮,就此把它列为章鱼一类忌吃的讨厌食物。“我吃过了。”

    “那好吧,”他们就座时,马丁神父从一个陶土酒壶里斟出红酒来,一边说,“尝尝这个。”

    “谢谢你啊呀!这酒真好极啦。”

    “哦?”神父看上去高兴了。“这是我兄弟在维尔茨堡附近老家的葡萄园里自己酿的。”

    马丁神父不再说话了,只顾有条不紊、不动声色地把一整只面包都吃光。他把面包掰成一块块,就着牛肚,在盘子里蘸着酱汁吃。他每掰开一块面包,那个手势和红光满面的样子,都流露出对面包色香味的满意。他不断给自己和斯鲁特的杯子里斟酒。一张圆脸,嘴唇厚厚的,神色安详得简直有点傻相了那个矮胖的管家婆是个长着一嘴浓密汗毛的中年女人,穿着一件拖到地板的黑长裙,端来了一块黄色的干酪和一只面包。

    “你尝一口干酪吧,”神父说。“包你爱吃。”

    “谢谢,谅必配我胃口。”这会儿斯鲁特狼吞虎咽了。干酪、新鲜面包、葡萄酒全都美味可口。

    马丁神父满意地出了口气,把大半块干酪吃得精光以后,抹了抹嘴。“咱们这就去吸点新鲜空气吧。”

    户外正起风,刮得园子里几棵高高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嘎啦啦响。“你有何贵干?”这声音变得一本正经,焦急不安。“在屋子里我不便说话,哪怕是自己的屋子也罢。”

    “就是关于我在电影院里拿到的文件。你看过没有?”

    “没有。”

    “我得鉴定一下它是不是真的。”

    “据说这文件绝对可靠,不需要证明。”

    大家不吭声,只有两人踩着砾石路的嚓嚓声。

    “雅各布。阿谢尔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是他安排我们在他家见面的吗?”

    “他没有安排过。”

    “我跟你说说我这一头的经过好吗?”

    “好吧”

    斯鲁特就把他会见公使和范。怀南格的事讲了一遍,他还把会议纪要内容说了一下。神父听得怪腔怪调地喘着气,嘴里咕哝咕哝的。风呼呼地刮着,刮得树木啦啦响,他们在园子里踱来踱去。

    “可怕啊。可怕!不过说到可靠性嘛,斯鲁特先生,人家偏偏不肯相信,这种态度好比一堵石墙,你如今不是正拿头去撞吗?”他慢条斯理、又严峻又沉痛地吐着一字一句,一边抓着斯鲁特的胳膊肘,伸出一只粗短的指头对着他的脸。“偏偏不肯相信!这种态度对我来说可不是新鲜事。人家临终时我碰到过。人家忏悔时我听到过。我听到受骗的丈夫说过,听到有儿子在战场上失踪的父母这样说过,听到上当破产的人这样说过。偏偏不肯相信,这原是人之常情。凡是思想上无法理解一件可怕的事实,或者不肯正视它,那就掉过头去,仿佛只要坚决不相信,就能凭魔法把这事实变得没有似的。你目前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马丁神父,我们的公使是个精明能干、意志坚强的人。如果我能提供铁的事实,他就不会回避。”

    “什么铁的事实啊?斯鲁特先生,你们的公使要什么样的证明才肯承认呢?偏偏不肯相信,争论又何济于事?让我去说服德国公使馆某个人同他当面会见吗?你可知道这有多危险?伯尔尼到处都是德国秘密警察布下的罗网。这下可能要了那人的命。而你得到些什么好处呢?你们的公使疑心他看到了伪造的文件。是吗?那他不会干脆怀疑跟他说话的也是个骗子吗?”

    “德国公使馆来的人我倒认得出来。你最好还是跟你们那个人说,到目前为止一切冒险都是白费。跟他说美国人说这文件‘内容可疑,来路不明’。”

    神父松了他的胳膊,打开花园门,朝外面张望一下。“再见。笔直走到公园那边,在威廉。退尔咖啡馆外面就有个出租汽车站。”

    “你不再帮助我了吗?”

    “斯鲁特先生,我已经请求过我教区的大主教把我从伯尔尼调走。”神父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你千万不能再来找我了。你们美国人的确不了解欧洲。看在上帝份上,别再把阿谢尔父女牵扯进去。”

    过了几天,奥古斯特。范。怀南格把头探进斯鲁特的办公室。“吃,我刚才跟你一位朋友进行了一次热烈的长谈。他想问候你。”

    “好呀。是哪一位?”

    “雅各布。阿谢尔博士。”

    阿谢尔博士戴了一顶黑色的窄边帽,身上一套黑衣服宽松地披在两个塌陷的肩膀上,看样子就象个碰到紧急情况被迫从病床上爬起来的病人。不过他握手的劲倒出人意外地有力。

    “好吧,我就让你们这一对相思鸟呆在一起,管保你们有一大堆话要议呢。”范。怀甫格兴高采烈地使了个限色。

    “我只来一会儿工夫,我请求你也参加我们一起谈,”阿谢尔说。

    范。怀南格朝他摇摇一个手指,声音单调地回答说。“啊一啊。两个是伴,三、三三个出成群。”他用皮笑脸,眨眨眼睛,跳着舞步走了。

    阿谢尔博士坐在斯鲁特请他坐的一张椅子里。“谢谢你。我们就要到美国去了,比预期的日子早。其实就在下星期四。这件事牵涉到匆匆履行几项复杂的国际合同。所以我才来找范。怀南格先生。”

    “他帮了你忙?”

    “哦,对。”阿谢尔博士两道灰白的浓眉下射出的眼光看不清是什么含意。“帮了不少忙。好吧!”阿谢尔两眼深陷,显出两个可怕的黑窟窿,严峻地盯着斯鲁特。“我难得向任何人求情。虽然我跟你不大认识,先生,可是我还是来向你求这么个情了。”

    “请说吧!”斯鲁特应道。

    “从现在起,我们还有八天就要走了。如果在这期间,我女儿塞尔玛打电话给你,我求你不要见她。”斯鲁特在这个脸色铁板似的犹太老头面前,不由心虚胆怯。“这个请求难办吗?”

    “阿谢尔博士,我凑巧工作忙得很,反正没法子跟她见面。”

    阿谢尔博士痛苦地伸出手来。

    “祝你们在美国生活愉快,”斯鲁特说。

    阿谢尔摇摇头。“我在伯尔尼呆了十六年才感到安逸。如今我要上巴尔的摩了,这个地方我根本不熟悉,而我今年有七十三岁了。不过还是塞尔玛要紧。虽然姑娘家有时都很难弄,可她倒是个有才华的好姑娘。因为我儿于是个老光棍,所以她的终身大事也是我唯一的终身大事了。再见,先生。”

    斯鲁特回过头来继续工作。他在公使馆里承担着跟法国维希政府打交道的任务。尽管正在打仗,瑞士、美国和法国沦陷区为继续进行三方贸易,正在谈判签订一项条约。德国人出于实用的理由,对此也听之任之。不过这件事实在难办,文件已经堆积如山。斯鲁特正快写完当天下午一个会议的发言稿,电话铃响了。

    “莱斯里。斯鲁特先生吗?”对方的声音苍老而高亢,十足英国腔。“我是托莱佛。布里顿。咱们在阿谢尔府上见过面。”

    “对,对。你好吗?”

    “好极了。那天晚上咱们不是谈得很投机吗?啊,你知道吗,温斯顿。丘吉尔今晚要广播,啊,我女儿南希和我想请你来我们家吃饭不过是些家常素菜,可是南希做得还不坏。咱们可以一起收听丘吉尔讲话。讨论讨论事态的新发展。”

    “那可太荣幸啦,”斯鲁特说,心想没比这种邀请更乏味了。“可惜我得赶个通宵,差不多要一整夜呢。”

    对方不再哼哼哈哈了。“斯鲁特先生,你不来可不成。”

    斯鲁特听出这个苍老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种职业上的强硬口吻,这是个暗示啊。此人毕竟是英国外交部门的工作人员。“蒙你再三邀请,实在过意不去。”

    “泰伦大街十九号,加芬公寓,三号甲。七点钟左右。”

    当天晚上,斯鲁特在伯尔尼一个破落地区的一座满目凄凉的公寓大楼前面,看到停着一辆汽车,不由暗自寻思,伯尔尼也许还有一辆象塞尔玛。阿谢尔那种灰色的菲亚特跑车。问题来了:他已对塞尔玛父亲下了保证,现在他是不是不能上楼去看一看了?他用诡辩术在心里倏地盘算了一下,就一步跨两级地上了楼。反正塞尔玛不曾打电话给他。他也摸不准她是不是在布里顿屋里。人家真心诚意请他吃饭,他接受了。一句话,让那个忧心忡忡的做父亲的犹太老头见鬼去吧!尽管斯鲁特打算由着性子干,但塞尔玛。阿谢尔离开伯尔尼时准还会是没破过身的处女。

    她穿了件不大洁净的蓝上衣,跟家常便服差不多,头发上用发夹随随便便地别住。她神情疲倦,闷闷不乐,跟他打招呼时一点也不轻佻;态度着实简慢,隐隐有些怨气。她跟那英国姑娘在厨房里忙着,这工夫,布里顿在一间塞满旧书旧杂志、充满霉味的小书房里,斟着烈性威士忌。“幸亏酒是用植物酿造的,怎么样?如果是用什么动物尸体蒸馏出来的,那我奉行的素食原则就得全部抛弃了。嘻嘻。”斯鲁特觉得布里顿说的这番笑话至少说过千百回了,这么傻笑少说也笑过千百回了。

    老头巴不得谈谈新加坡的事。他说,一旦日本人在马来亚登陆,明摆着的战略就是且战且退诱敌深入,一直朝南退到新加坡猛烈的炮火射程之内。这期间的新闻虽然早已令人沮丧,不过转机必将到来,而且就在眼前了。今晚温尼显然有什么有关新加坡的惊人消息要发表。“偏偏不肯相信,”斯鲁特心想,现摆着一个多么触目惊心的例子啊!甚至英国广播公司都公开透露新加坡正沦入敌手。可是布里顿粗哑的嗓音里流露出乐观精神却是完全真诚的。

    这顿饭吃得很紧张,非常寒酸。四个人挤着一张小桌子。做女儿的端上来的少见的素香肠和炖菜,都是淡而无味的东西。塞尔玛吃得很少,眼睛也不往上抬,脸蛋绷得紧紧、拉得长长的。他们正动手吃一道点心,那是非常辛辣的炖大黄茎,这时短波电台里开始传出丘吉尔那抑扬顿挫的声调。他那篇阴沉的谈话里有好长时间没提到新加坡。布里顿不断使眼色,做手势,叫人放心,向斯鲁特表示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好消息就要透露出来啦。

    丘吉尔顿住了,听得出在换口气。

    说到这里,我有件令人心情沉重的消息。新加坡失守了。大英帝国这个强大的堡垒,面临难以克服的强大优势,坚持多时,终于光荣放弃,以免该地平民百姓继续遭受无谓屠杀……

    老头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脸色越来越红,一双泪汪汪的眼睛闪着古怪的光芒。他们默默无言,一直听到讲话结束:……因此,让我们迎着风浪,穿过风浪前进吧。

    布里顿抖抖嗦嗦地伸出手去关上收音机。“好哇!这一下我可错到家了。”

    “唉,大英帝国完蛋了。”做女儿的带着酸溜溜的满意心情说。“爸爸,该是我们大家正视这事实的时候了。尤其是温尼。好一个老掉牙的浪漫派!”

    “一点不错!黑夜来临了。一个新的世界秩序形成了。”布里顿的声音跟丘吉尔的腔调一模一样,听上去象是怪腔怪调,失声尖气的应声虫。“匈奴人将跟蒙古人携手合作了。斯拉夫人,天生的农奴将侍奉新的主子。基督教信仰和人道主义成了僵死的教条。技术上处于蒙昧状态的千年长夜来临了。唉,我们英国人总算打过一场恶仗了。我这辈子也算活到头了。我可怜你们这些年轻人呀。”

    他明摆着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塞尔玛和斯鲁特看了马上就告辞了。她在楼梯上说:“新加坡的陷落真的那么糟糕吗?”

    “哦,对他说来这等于世界的末日。这也许意味着大英帝国的末日。战争可还是要进行下去的。”

    走到街上,她就抓住他的手,手指勾住手指。“上我的车吧。”

    她开到一条热闹的林荫大道,停在人行道旁,没有关上马达。“马丁神父叫我给你转个口信。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事已安排妥当。星期日晚上六点,在你寓所等候一位来客。’”

    斯鲁特大吃一惊说:“我原以为他不希望你卷进去呢。”

    “昨晚他来我家。爸爸跟他说我们下星期四要走了。我揣摩,既然我马上就要走了,他一定就此认定我是个保险的信使。”

    “很可惜,你不得不违背你父亲的意志。”

    “南希的蹩脚饭菜倒胃口吗?”

    “这顿饭很值得。”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顺手关上马达。“我看你跟这个娜塔丽姑娘有过一手吧。”

    “的确有过一手。我不是早告诉你了。”

    “没讲过多少。你很有外交辞令。你可想到跟我也可能来上这么一手吗?”

    “这我做梦也没想到过。”

    “为什么不呢?我还以为我长得象她呢。我有什么不同?引不起**?”

    “这种话谈起来多荒唐:塞尔玛。谢谢你的口信。”

    “我不能原谅我父亲去找你。真是丢人!”

    “他本来不应该跟你说的。”

    “我从他嘴里套出来的。我们大家拌了几句嘴。唉,你说的很对,这话是说得荒唐。再见吧。”她发动了马达,伸出一只手来。

    “天哪,塞尔玛,你的血脉不和,一双手老是冰凉的。”

    “人家都不说,只有你老提这个。得了一有句英国话怎么说?‘一不做,二不休。’”她向他凑过身子,在他嘴上使劲吻着。一阵温馨的暖流撩拨得斯鲁特心旌摇晃。她放低了声音,悄悄说:“好啦!既然你觉得我还这么撩人,那就稍微记住我点儿吧。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也会永远记住你。”

    她摇摇头。“不,你不会的。你有过那么多的奇遇!你还会有更多的奇遇!我可只有过一桩奇遇,我那桩小小的奇遇。但愿你找回娜塔丽。她跟你在一起比跟那个当海军的家伙要幸福。”塞尔玛的表情隐隐带着调皮的味儿“那是说,如果她还一定要嫁个异教徒的话。”

    斯鲁特打开了车门。

    “莱斯里,我不知道你跟马丁神父在搞什么名堂,”塞尔玛大声说,“不过要多加小心!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比他更象惊弓之鸟了。”

    星期日晚上没人来到斯鲁特的寓所。星期一早上,他书桌上放着一份苏黎世《日报》,第一版上整版部刊登日军在新加坡告捷的照片,是由德国新闻处转发的:受降仪式,英**队成群地坐在俘虏营里的泥地上,东京的庆祝活动等等。有关马丁神父的报道很短,斯鲁特几乎错过了,不过这段消息就登在这头版的底下。卡车司机声称他的车闸失灵了,现正在拘留审讯中。神父死了,是被压死的。

太平洋风云(13)

    红胡子扎在杰妮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亨利的脸蛋上,撩得她怪痒痒的。她紧紧搂住拜伦,心里想,他乘了那艘潜艇出海已经相当久了,这回久别重逢,所以不免搂得紧了一点儿,超过了一般叔嫂之情的分寸。再说,尽管她心里丝毫不存**这个念头,就用丝毫不存忤逆这个念头一样。不过她倒真心感到华伦的弟弟隐隐有股难以捉摸的美丽,而且她一向感到他有这股惑力。她并不在乎他满喝酒味,也不在乎他那身皱巴巴的卡其军装上油腻斑驳,因为她知道他是开完了“乌贼号”的祝捷大“会直接来的。晒黑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双囵的赤素馨花环,散发出浓醇的香味。

    “哎哟!”她摸摸他的胡子。“你打算留着这把胡子吗?”

    “为什么不留?”他取下花环,挂在她脖子上。

    她被弄得心慌意乱,凑着鲜花闻闻,说道:“你的电话把我弄糊涂了。不瞒你说,你跟他的声音听来真象。”

    杰妮丝在电话里一听到他声音,曾经脱口冒出一句妻子对丈夫的体己话。“听着,我是拜伦,”他打听她的话头,尴尬地静默了片刻,双方都不由哈哈大笑了。

    拜伦咧开嘴笑笑。“盼着华伦回来,是吗?”

    “哦,都在传说海尔赛率领航空母舰要回来了。”

    “听说,丢了一条‘列克斯号’。”

    “丢了一条‘列克斯号’。”她忧伤地摇摇头。“在珊瑚海沉没的。那可错不了。”

    “我侄儿呢?”

    “在孩子自己房里呢。洗完澡,吃个饱,睡个党,象朵玫瑰花似的香喷喷。”

    “我想,对我你就不能这么说了。”实际上,拜伦浑身上下真的臭气扑鼻。“我们刚下艇就开庆祝会哦,维克。乖乖,杰妮丝,”拜伦从孩子房里喊道,“他个儿真大。”

    “别吵醒他。他一醒就不会让咱们安宁。”

    过了一会儿拜伦溜进厨房,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多好的小子,”他神思恍惚地说。听上去似乎有些悲哀。

    杰妮丝穿着衬衫短裤,系着围裙,弯着腰在灶头做菜,粉红色的花环悬空挂着。她撩开披在脸上的浓黄头发。“原谅我身上弄得这么乱七八糟的。看来我再也打扮不成了。华伦实在难得回家。”

    “我要打个电话到华盛顿去,”拜伦说,“不过现在那里正是深更半夜。我还是等到早上再打吧。娜塔丽和我的孩子被扣在意大利,这点大概你已经知道了吧。”

    “勃拉尼,他们已经走了。”

    “什么!他们走了?”拜伦兴高采烈地跳起身。“琴,你怎么知道的?”

    “我跟呆在华盛顿的父亲通过话了懊,就在三四天前,他一直在向国务院打听这件事呢。”

    “可是,他肯定吗?”

    “当然肯定,有艘瑞典邮船从里斯本载了那些被扣的美国人,目前正在途中。她跟孩子就在船上。”

    “真料想不到!”他一把抓住杰妮丝,紧紧搂在怀里,吻了她。“我看还是打个电话给他吧。”

    “他离开那儿了。他现在是准将衔,要派到澳大利亚去当麦克阿瑟的参谋。他路过这儿的时候,你可以跟他谈谈,说不定星期六就到。”

    “啊哟,天呐,这好消息我盼了多久啦!”

    “没错儿。你快团聚啦,嗯?”他放开了她,她淘气地咧开嘴一笑。“你们俩在一起度过多少天蜜月,三天吗?”

    “还没三天呢。真不知还能团聚啊。”他又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埃斯特要我留在‘乌贼号’上。我们中队大半都调回来,不干巡逻工作了。情况很不寻常。潜艇基地有股味儿,看来在酝酿什么。”

    她担忧地朝他看了一眼。“是吗?连太平洋舰队司令部那儿也这样。”

    “埃斯特听说日本人打算攻取夏威夷群岛。大战中的最大一场战役即将发生。眼前我不能离艇,这就是他的意见。”

    “你不是接到大西洋潜艇部队的调令了吗?”

    “他只好让我走。如果眼前就要打一仗,我可以留在艇上作战。也许我应当留下,我真搞不清啦。”

    “那么说来埃斯特当了艇长啦?”

    “可不,现在人家是埃斯特艇长啦,不再叫‘夫人’了。”

    “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不喜欢?”

    “哦,他是专门在女人堆里厮混的活宝吧?”他咧开嘴一笑,就象歌剧院的鬼怪。

    拜伦听得大笑。“歌剧院里的鬼怪!这说法不错。”

    他帮她把饭菜和酒端到凉台上一张熟铁架的玻璃面桌子上。虽然夕阳还在树林那边照耀,她还是点上了蜡烛。他们喝着加利福尼亚葡萄酒,吃着她匆匆做起来的肉卷。拜伦一边谈着埃斯特初次指挥巡逻的事,一边接连干了几杯。一在他们奉令返回基地以前,他们击沉了两艘敌船,于是拜伦认为卡塔尔。埃斯特就要成为大战中一位了不起的潜艇艇长啦。他的眼睛开始炯炯发光。“嗨,琴,你能保守秘密吗?”

    “那还用说。”

    “我们击沉了一艘医院船。”

    “我的上帝呀,拜伦!”她目瞪口呆,喘不过气来。“哎呀,这可是件暴行哪,这是”

    “请你听我讲下去,行不行?这是我生平最糟心的经历。半夜时分,我在甲板上值勤的时候,亲眼发现了这艘船。没有护航舰只,白色的船壳亮着泛光灯,船上灯火辉煌,船舷漆着偌大的红十字。这是在爪哇岛北边的望加锡海峡。埃斯特登上舷侧;观察了一下,就命令下潜,向它靠近。嘿,我寻思这是一次演习呢。谁知他说了声:”打开鱼雷发射管前盖,‘我一听顿时吓坏了。我说:“艇长,打算攻击吗?’他不理我,只顾一味驶近。我在计算机上操作。约莫相距一干五百码时,我已经得出个完整的答数了,可是我觉得内疚得要命,副艇长只顾抓头皮,一声不吭。我就说:”艇长,这目标是艘医院船哪。万一最高军事法庭开庭,我只能直说啦。‘’好,勃拉尼,你要说就说吧,我现在可要对它开火啦。‘他说,态度象冰棍一样凉,咂着雪茄。’准备行动!升上潜望镜。确定最后目标方位,开火!‘于是放出了四枚鱼雷。“

    “拜伦,他是个疯子!”

    “杰妮丝,你听下去好吗?那艘宝贝船炸成个火球,你在一百英里外也看得清!原来这是艘伪装的军火船。别的船决不会象那样爆炸。我们升上水面,眼看它燃烧。它不断发出呼啦啦和轰隆隆的爆炸声,火花飞溅。烧了好久好久才下沉。弹药象花爆般不断爆炸。但等船身沉下去,嘿,海上顿时漂满了奇形怪状的黑糊糊的东西。我们在海面上停到天亮,这些黑糊糊的东西原来是大块大块的生橡胶,有十到十五英尺那么宽。这些东西在海面上浮动着,好大一片,一直到地平线那头。宝贝儿,那艘船原是从爪哇装运橡胶的,还有一大批军火呢。大概都是缴获的荷兰货。”

    “他怎么会知道这秘密的?弄错了他会害得两千个伤员淹死呢。”

    “他猜中了。琴。可别对人家讲这件事。”

    “不讲,太吓人啦。”

    门铃响了。她离开桌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到他,他就到。”卡塔尔。埃斯特身穿白制服,胡子刮得精光,腋下夹着军帽,身材瘦长、挺直,跟着她走进来。

    “勃拉尼,基地车库里的吉普车都开走了。十点钟光景你顺便把我捎下山去好吗?宵禁时间出租汽车不肯上山来。”

    “你要上哪儿?”

    “我回头再上这儿来。”埃斯特冲着杰妮丝怪模怪样笑着,硬线条的嘴角微微噘起。“要是你不在意的话。”

    杰妮丝对拜伦说:“你不是要在这儿过夜吗?”

    “我还没想到这个呢。洗个热水澡,睡张真正的床,谢谢,我一准留下。”

    一咱们一接到命令二十四小时内就出发,拜伦,“埃斯特说。

    “艇长,我早上八点准回去。”

    “已经打定主意留在艇上了吗?”

    “早上再告诉你。”

    杰妮丝猜得出为什么拜伦绝口不提娜塔丽。因为埃斯特听了这个消息,只会更加逼他留在“乌贼号”上。

    “最新消息是敌人将大举进犯阿拉斯加,”埃斯特对杰妮丝说。“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听到什么类似的消息吗?”

    她毫无笑容,摇了摇头。他冲她咧嘴一笑就走了。

    “他上这儿来拜访哪一位有福份的太太?”杰妮丝问。

    拜伦只是耸耸肩膀,避而不答。

    “干这种事真不要脸,勃拉尼。山上每一个做妻子的我都觉得可疑。”

    “琴,你心坏才往这上面想。”

    天色越来越黑了,他们一边闲扯着家常和战事,一边搬进屋去,拉上了防空窗帘,拜伦的态度渐渐使杰妮丝觉得古怪了。他说话东拉西扯的,而且常常又尴尬又忧郁地瞅着她。酒喝得太多了?欲火上升了?在她小叔子身上,这情况似乎叫人难以相信。不过,他毕竟是个海上归来的年轻水兵呀。等他去洗澡的时候,她决定不换衣眼,把灯亮着,再把酒藏好。

    “天哪,真是妙极了。”他穿着华伦的睡衣裤和浴衣露面了,用毛巾擦着头发。“自从离开奥尔巴尼以后,我还没洗过澡呢。”

    “奥尔。巴尼?”

    “澳大利亚的奥尔巴尼。”他猛的倒在藤榻上,四肢肌肉放松。“可爱的小镇,要多远有多远,总算还在上帝创造的这个绿色大地上。当地的人真好极了。我们的供应船就停泊在那儿。琴,你有波旁威士忌吗?”他的态度相当正经。

    杰妮丝对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不由感到害臊。她端来了两杯酒。他直挺挺躺在藤榻上,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苦闷地摇摇头。“上帝啊,竟然又要见到娜塔丽了!还有娃娃。真叫人难以相信。”

    “听上去你并不那么高兴。”

    “在奥尔巴尼有个姑娘。也许我感到内疚。”

    “乖乖。”她演戏似的跌进一张扶手椅里。

    “我是在教堂里认识她的。她在唱诗班里唱圣诗,这是个小小的唱诗班澳尔巴尼一切都是小小的。这班子只有三个歌手,加上这姑娘。她还弹风琴。这是个小得好玩的海港,奥尔巴尼只有三条街、一座教堂和一个镇公所。干净,可爱,有不少草场、花坛、精美的老房子和老橡树,十足英国风味和十九世纪风光。这真是别有天地。”

    “她是什么人?”

    “她名叫乌苏拉。科顿,小镇那家银行就是她父亲开的。她非常可爱,非常大方。她男人是坦克兵团的军官,在北非。我们的潜艇有过两次大检修,中间隔开两个月。这两次只要我有机会上岸,我们每分钟都形影不离。”

    “后来呢?”

    拜伦两手一摊,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后来?后来我们就启航了,我就到了这儿。”

    “拜伦,我有一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吗?”他愤愤地皱着眉。“你是说我有没有扒下她的裤衩?”

    “唉,你这话说得多难听。”

    “天呐!你,也这样想?每回我回到潜艇,卡塔尔。埃斯特总说:”咦,你有没有扒下她的裤衩?‘最后我忍不住说,如果他肯上岸去,暂且抛下自己的艇长身份,我就把乌苏拉问题这笔帐跟他彻底算算清。这样一说,他才罢休。“

    “亲爱的,这点关系可大呢”

    “听着,我说过她男人在北非打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种事真把人折腾死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倒也美滋滋的。这样使我当时日子好过些。我永远不会写信给她。这没意思。不过天呐,我永远也忘不了乌苏拉。”

    杰妮丝从椅子里站起来,双手搁在他的肩上,向他凑下身子,一头芳香的金发瀑布似的泻在他身上。她吻了他的嘴。她拿大拇指在他嘴上认真地抹了抹说:“娜塔丽是有福份的。两兄弟竟能如此大不相同。华伦让我熬了多少苦日子呵!”

    “得了,你嫁了个捣蛋鬼,这点你不是不知道。”

    “一点不错,我知道。”

    拜伦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说来也怪,那一段日于里,我对娜塔丽越发迷恋了。我不断想念她。乌苏拉很可爱,可是比起娜塔而来嘛!娜塔丽是个充满活力的女人。天底下没人比得上她!”

    “说起来,我真妒忌娜塔丽。我也妒忌小乌苏拉。娜塔丽会原谅你和乌苏拉两个的。我是这么看的。”嘴角一撇,带着一丝苦笑。“哪怕你象‘夫人’埃斯特说的那样,真的扒下过她的裤衩。你也知道,这是战争时期啊。晚安,拜伦。维克一早五点钟就要把我闹醒的。”

    第二天早晨,她正在厨房里喂娃哇,忽听得一辆吉普车嘎吱一下就此不响了。华伦穿着整洁的卡其军装走进来。她几乎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他比拜伦个子大得多,身子沉得多,简直令人吃惊,晒得非常黑,目光炯炯的。“杰妮丝,怎么搞的,门外还停着一辆吉普车?壁橱里藏着个野汉子,都快憋死了?”

    他呼的一下子把她狠命搂在怀里,她就拿一个指头堵住他的嘴。“拜伦睡在客房里呢。”

    “什么?拜伦回来了?好哇!”

    杰妮丝的嘴巴贴住他的嘴巴,话也说不清楚。“亲亲,维克坐在高脚椅子里”

    华伦大步跨进厨房,娃娃朝他转过小脸来,只见他满脸涂着蛋黄,两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咧开吻巴笑开了。华伦吻了他。“他真香。每回我出门他就长高半英尺。来吧,小家伙。”

    “你把他带到哪儿?”

    飞行员给儿子擦了脸,抱了他走进婴儿室放到一张有栏杆的小床上,递给他一只玩具熊。

    “亲亲,听着,”杰妮丝跟在他后面,低声低气说。“拜伦随时都会闯出来,找鸡蛋和咖啡”

    他伸出一条有力的胳臂,勾住她的腰肢,把她带进卧室,随手悄悄锁上房门。

    她俯卧在床上,光着身子,似睡非睡的,忽听得嚓的一下划火柴的声音,不由睁开眼,眼皮沉重,眼神暗淡,淘气地瞅着她丈夫。只见他已在床上坐了起来。“说真的,”她说,出人意外地声音粗得象男人,两人不由得哈哈大笑。太阳在华伦紫铜色的胸膛上洒下一抹抹金光,他烟卷里喷出的烟在阳光下蓝雾缭绕。

    “我说,你是个海员的妻子。”

    “天呐。可不要是个环绕地球的麦哲伦手下的海员。”

    “琴,我听见拜伦在走动了。”

    “哎呀,不要紧,咖啡早煮好了。我看他找得到的。”

    他声音有点粗哑地说:“我爱你。”她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看着他。他大口大口抽着烟,喷出一大团灰蒙蒙的烟云。“最近这一回,真是次操练。就是说,白跑了一的。两艘航空母舰组成一支特混舰队,轰隆隆地开了三千五百英里路程,赶到珊瑚海,又赶回来,迟到了三天,没赶上这场海战。如果我们及时赶到,就可以揍垮日本人,不致损失‘列克斯号’了。‘约克敦号’也受了重创。开了六千英里路程,落得一场空。海尔赛还算走运,用不着他来付石油帐。”

    杰妮丝说:“现在人家在酝酿什么呀?你知道吗?”

    “哦,你听到小道新闻了。总有什么重要大事,这错不了。我们在两天内又要出动了。”

    “两天!”

    “是啊,后勤人员日日夜夜都在为舰艇补充燃料给养。”他打了个哈欠,伸出一条酱色的胳膊搂住她。“这次战斗行动一定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我们那七千英里路程一路上光是搞巡逻,宝贝儿。巡逻啊,巡逻!飞出去两百英里,飞回来两百英里,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在云层上,在海面上空轰隆隆飞着。除了鲸鱼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有不少闲工夫可以好好想想。我寻思时间越来越宝贵,我不应当再这样混下去,害你伤心。过去我太叫你伤心啦。我很抱歉。再也不啦。好不好?我要洗个淋浴,跟勃拉尼聊聊。他气色怎么样?”

    “哦,哦,有点憔悴,有点消瘦。”杰妮丝听到他仟悔的话,高兴得目瞪口呆,拼命把声音放得跟他一样随便。“一脸浓密的红胡子,就和爹跟我们说的一样。”她摸摸他的脸。“我不知你留了胡子是怎么副长相?”

    “不行!长出来会是夹白的。去他娘的。得了,爹见了勃拉尼包管高兴,随他胡子拉茬什么的。‘诺思安普敦号’跟在我们后边进港的。”

    “拜伦说‘乌贼号’干掉了两艘日本船。”

    “哦,这下爹听了可够乐的啦!”

    帕格。亨利在“诺思安普敦号”舰桥上向阳的一侧,指挥手下在强劲有力的落潮中朝浮简靠去,他看见斯普鲁恩斯在下面主甲板上踱来踱去。那条等着送他们到“企业号”去的专用汽艇停靠在舰边,原来海军少将要到“企业号”上去拜见海尔赛。接着他们要走五英里路,到华伦家去。这是他们的老规矩了。浑身打湿的水兵们正在下面颠簸不停的浮筒上使劲摆弄着粗大的锚链上的钩环,帕格正在同格里格海军中校商谈有些要船坞检修的项目急需在再次出海之前完成。上回白白赶到珊瑚海一趟,弹药库里还是贮藏充足,粮食和燃料可不足了。经过七千英里的高速行驶,四十八小时内就要掉转头去!太平洋准保马上要大闹一场了;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帕格。亨利心里可没谱。

    “企业号”泊在港内时,通常总显得凄凉、冷清;舰上的铁鸟在拂晓前就在港外一百英里处起飞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空鸟巢。不过这回舰上缺乏生气的样子看了使人害怕:斯普鲁恩斯的专用汽艇开近时没有呜笛;没有扩音喇叭召唤舰上人员到通道列队,举行仪式;舷梯上空无一人,连值班军官也看不见。在洞窟似的机库甲板上,有一股鬼船上的阴森气氛。海军中将的通信副官一路小跑,向他们奔来,隆隆隆的脚步声在空洞洞的钢铁机库里发出回响。通信副官不拘礼仪地握住雷蒙德。斯普鲁恩斯的胳膊肘,把他拉到一边,同时转过没刮胡子的苍白的脸说:“对不起,亨利上校。想起来了,你儿子在凌晨三点起飞之前,还跟我一起喝过咖啡。”

    帕格点点头,感到放心了,但一点都没流露出来。他在新赫布里底群岛沿海曾亲眼看见一架无畏式俯冲轰炸机从“企业号”上一个横翻筋斗栽进了海里;看样子大概不会是华伦,不过直到这会儿他始终纳着闷,担着心。

    “好了,亨利,咱们走吧,”斯普鲁恩斯轻声谈了几句以后说。专用汽艇乘风破浪一路开到潜艇基地去。斯普鲁恩斯什么都没说,帕格也什么都没问。海军少将的脸镇静自若,几乎毫无表情。他们上岸时,他才打破沉默。“亨利,我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还有点事儿。我想,你大概想马上回去跟家人团聚吧?”从他声调听来,他明明不愿放弃那一起散步的机会。

    “悉听尊便,将军。”

    “跟我一起去吧。要不了多长时间。”

    帕格在尼米兹办公室镶嵌金星的门外一张硬板椅里等候着,一边把军帽在手上打着转儿,一边注意到四下里分外忙乱;打字机卡哒卡哒,电话铃了铃丁铃,文书军士、海军妇女后备队队员和下级军官的脚步匆匆,来往不绝。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大楼里的忙乱跟“企业号”上的死寂一样出奇。看光景就要发生什么重要大事,错不了。帕格希望不要再来一次杜立德式空袭。他是个因循守旧的军事思想家,自从特混舰队出航以来,他始终对杜立德这一招抱怀疑态度。

    他在“诺思安普敦号”广播喇叭里宣读了一遍海尔赛的电报。“本舰队开往东京”,一边读一边不由脊梁上感到一阵冷战。他心里顿时揣摩,两艘航空母舰怎能冒险开到以地面为基地的日本空军的虎口里去呢?在舰上人员的欢呼和呐喊声中,他对斯普鲁恩斯怀疑地摇摇头。第二天,“大黄蜂号”开来会师的时候,舰面甲板上停满了陆军的b25型轰炸机,这才自然解答了这个谜。斯普鲁恩斯眼望着迎面开来的航空母舰,说道:“怎么样,上校?”

    “我向这些陆军航空兵致敬,将军。”

    “我也一样。他们受了好多个月的训练哪。他们将来只能一直飞到中国去,你明白吗?舰上甲板没法让他们飞回来降落。”

    “我明白了。真是勇敢的人。”

    “这不是很好的对敌作战吗,上校?”

    “阁下,我理解力差,无法理解这次任务的绝对正确性。”

    自从帕格认识斯普鲁恩斯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尽情大笑呢。直到几天前他们才又谈起这次空袭。那天在斯普鲁恩斯的寓所里吃饭,斯普鲁恩斯对他们没有赶上参加珊瑚海之战一事表示惋惜。有史以来第一次,敌对双方的军舰彼此没有照过面;这是一场双方相隔七十五英里多全由飞机作战的决战。“海战史上这还是新鲜事,亨利。不少军校的传统观念被推翻了。可能你对空袭东京的看法是对的。也许咱们早就应该一直呆在南方,而不应该在太平洋上开过来开过去,大做宣传。话又说回来,咱们还不知道杜立德把日本人的作战部署打乱到什么程度。”

    斯普鲁恩斯这次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密室里呆了半个小时光景。他出来时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神色。“咱们就要上路了,亨利。”他们走出海军造船厂,顺着一条柏油路,吃力地爬坡,穿过野草丛生、灰土蒙蒙的甘蔗田,他冷不防说道:“唉,我要离开‘诺思安普敦号’了。”

    “哦?我听了不胜遗憾,阁下。”

    “我也不胜遗憾,因为我就要回到陆地上工作了。叫我去当尼米兹海军上将的参谋长。”

    “啊呀,那好极了。恭喜恭喜,将军。”

    “谢谢,”斯普鲁恩斯冷冷地说,“可是请你当参谋的时,我不记得你马上接受了任务。”

    话题到此结束。他们拖着脚步绕过一个弯。基地出现在眼前,横在山下远处,在鲜花盛开的树丛和蔬菜农场的层层绿色菜地那边;有码头,有泊满军舰的抛锚地和干船坞,有挤满来往小艇的航道;那些损坏的战列舰都临时搭起了脚手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工人,而最最壮观的是沿着“俄克拉荷马号”倾覆的舰身,有一长排使舰身复位的缆绳一直通到福特岛上的绞车。

    “亨利,你看到‘约克敦号’伤情报告公文了。你说修理好要多久?”

    “得三五个月,阁下。”

    “哈利。华伦道夫海军上校是你的同班同学不是?就是造船厂的厂长?”

    “哦,我跟哈利很熟。”

    “他能让这艘军舰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回到海上去吗?因为他非这么办不可。尼米兹海军上将下了命令。”

    “如果说有谁办得到的话,那只有哈利。”帕格答道,心里暗暗吃惊。“可这只能是修修补补凑合一下。”

    “是啊,不过三艘航空母舰要比两艘航空母舰增加百分之五十的打击力量。这力量咱们很快就用得着了。”

    拜伦和华伦在后阳台上吃着牛排和鸡蛋,他正把自己在甲美地抢救鱼雷的经过讲给华伦听。两兄弟都光着脚,都穿着短裤和香港衫,已经谈了一小时了。

    “二十六枚鱼雷!”华伦失声叫道。“怪不得把你调到大西洋去。”

    这样谈话拜伦觉得挺高兴,说实在的,还扬扬得意呢。好多月以前,早在和平时期,华伦就警告过他,要是想得到海豚奖章,就得对布朗奇。胡班低头眼小。如今华伦知道胡班垮了,而海豚奖章已别在客房里挂着的那件浸透汗水的卡其衬衫上。“华伦,埃斯特硬要我留在‘乌贼号’上。”

    “你有选择权吗?”

    “我已接到了调令,可是总有办法好想的。”

    “还不是潜艇上那套陈腐的行政制度吗。”

    “差不离。”

    华伦没有现成的话好奉劝。他一向满怀自信,这是根深蒂固的了;他从小就压得拜伦低他一头,可是他一向感到勃拉尼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这正是他所没有的。把一个著名作家的侄女,一个出色的犹太女人迷上了,跟她结了婚,这件事他就办不到;拜伦由于战时的升迁机会多,当上了海军军官,这才又快拉平了这段差距。

    “好吧,拜伦,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海尔赛把杜立德一伙飞行员送到了起飞的地点,我想这件事你总知道吧。”

    “潜艇基地有这传说。”

    “这是真的。当这些陆军轰炸机从‘大黄蜂号’上起飞时,我站在我们自己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上,目送他们编队向西直飞东京。这时我不由眼泪直淌,拜伦。我放声大哭了。”

    “我相信你这话不假。”

    “得。这是一个非常勇敢的行动,可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一场鼓舞大后方的

    象征性轰炸罢了。目前太平洋只有一个兵种真正给敌人重创,那就是潜艇。象这种

    机会你一生也难得碰上第二回啊。如果你到大西洋潜艇部队去,那就错过好机会啦。既然你征求我意见,我就告诉你。你知道娜塔丽现在没问题了,而且”

    杰妮丝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哥儿们,你们爹跟斯普鲁恩斯少将绕过坡上史密斯家的屋子来了,正全速前进呢。”

    拜伦低头朝自己的衬衫短裤看了一眼,捋捋胡子。“斯普鲁恩斯?”

    华伦打了个哈欠,搔搔一只肮脏的光脚。“他不过来喝杯水,就要下山去的。”

    门铃响了,杰妮丝去开了门。身穿雪白制服的海军少将,脸上冒着热汗,在他们的父亲陪同下,走到阳台上,两兄弟顿时一骨碌跳起身。

    “拜伦!”帕格一把抓住儿子的手,父子俩拥抱了。“哦,将军,这就是我的潜艇兵。从感恩节以来,我还没见过他呢。”

    “我那潜艇兵可乘着‘坦博尔号’出海去了。”斯普鲁恩斯用块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抹抹红彤彤的脸。“出猎结果如何,中尉?”

    “已证实有两艘击沉,将军。一万一千吨。”

    维克多。亨利的眼睛里喜气洋洋。斯普鲁恩斯露出笑容。“真的吗?你们可胜过了‘坦博尔号’。马克十四型鱼雷怎么样?”

    “糟透了,将军。真是丢脸。我们艇长连中三元全靠触发雷管。虽然违反命令,倒是有发必中。”

    帕格一听儿子的回答如此冒失放肆,喜意顿消。“勃拉尼,鱼雷打不中往往禁不住怪雷管不好。”

    “抱歉,爹。我知道你跟磁性雷管装置那事有关系。”在和平时期,维克多。亨利曾经收到过一封表彰他对这工作成就的信。“我只能跟你说一句,生产过程中就出毛病啦。即使用上触发雷管,马克十四型鱼雷还是照样不行。太平洋潜艇部队所有的艇长都竭力反对,可是军械局就是不听。真叫人讨厌。说真的,航行五千英里去进行鱼雷袭击,结果鱼雷命中目标只发出笃的一声。”

    斯普鲁恩斯发表意见说:“我儿子对这事说的也一样,尼米兹海军上将已经向军械局提出这问题了。”帕格听了才放下心来。斯普鲁恩斯从杰妮丝手里接过一杯冰镇红茶,又回过头对华伦说:“顺便再问一句,上尉,无畏式飞机的航程是多少?”

    “我们往往是用小时来计算的,将军。飞行时间约莫是三个半小时。”

    海军少将的脸色有点神思恍惚。“你们设计时规定的航程是七百五十英里。”

    华伦尖刻地笑了笑。“阁下,光是编队就耗上不少汽油。等飞到目标上空,燃料已经用光了,就象油箱上有个窟窿似的。我们多半飞到两百英里外的目标就回不来。”

    “那么战斗机和鱼雷轰炸机呢?”斯普鲁恩斯一边喝茶,一边问,“同样速度和同样航程吗?”

    “差不多,阁下。”华伦听了这些问题莫名其妙,但没流露出来,活泼地回答说,“不过tbd鱼雷轰炸机速度要慢得多。”

    “好!”斯普鲁恩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真解渴,杰妮丝。我现在可要下山去了。”

    大家听了个个肃立。帕格说:“将军,可以叫孩子开车送您回去。”

    “为什么?”

    “如果您有急事的话,阁下。”

    “用不着。”斯普鲁恩斯出去时,招手叫帕格跟着他。他关上前门,歇了口气,在晌午的太阳底下眯着眼看着维克多。亨利。他如今戴上了雪白的大盖帽,神色看上去严肃得多。“你那两个孩子性格虽然不同,倒是块料啊。”

    “拜伦说话应该有个分寸。”

    “据我所知,潜艇兵都是个人主义者。好在他们俩都回来了。你尽量陪他们就是了。”

    “将军,我舰上要办的事多得很呢。”

    斯普鲁恩斯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亨利,这件事只对你一个人说。日本人打算向东方大举进犯。他们已经出海了。他们的目的是夺取中途岛。离夏威夷一千英里的地方有个日本人的基地怎么行?所以尼米兹海军上将要把我们一切力量都派到那里。我们即将打一场这次大战中规模最大的仗。”

    帕格听了这番叫人目瞪口呆的话,琢磨着想找一句合式的答话,听来既不象失败主义者,也不大惊小怪或虚张声势,更不愚蠢可笑。“大黄蜂号”、“企业号”,可能加上那艘补好漏洞的“约克敦号”,以及他们那数量不足的护航舰艇来对付日本人的大舰队!人家至少有八艘航空母舰,也许有十艘战列舰,天知道还有多少艘巡洋舰、驱逐舰和潜艇!作为一个舰队实力的问题来说,实在相差太悬殊了,在和平时期,随便哪个演习裁判都不会提出这样双方实力悬殊的习题来作演习。他不由声音嘶哑地脱口而出:“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您不愿回到陆地上去工作。”

    “我眼前还不会回去。”说时眼神镇静,目光炯炯,这副神色维克多。亨利永远也忘不了。“海尔赛海军中将上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医院去了。不巧他皮肤病发作,不能参加这场战役。他向尼米兹海军上将推荐我指挥第十六特混舰队,所以今天下午我就要把我的行李用具搬到海尔赛的旗舰上去了。要等这场战役结束后,我才到

    新的岗位去上任。”

    这句话就象起先泄露战役一样叫他听得目瞪口呆。斯普鲁恩斯,不是飞行员出身,居然指挥“企业号”和“大黄蜂号”投入战斗!帕格竭力保持一种平稳的声调问:“这么说,情报是当真完全可靠的啦?”

    “我们认为如此。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能出奇制胜。顺便说一句,我打算请你参加作战会议。”他伸出手来。“好,就照我的话,好歹陪陪你的孩子们吧。”

    帕格。亨利回到后阳台上,在门洞子背阴处停下步来。两个儿子现在到草地上交谈了,折迭椅拉得很近,每人手里都拿了一罐啤酒。一块料!他们看上去真是这样。他们如此起劲,到底在讨论些什么?他不忙着去打扰他们。他靠在门洞子里,一面尽量多看看这幕也许要有好久看不见的情景,一面竭力盘算着斯普鲁恩斯那凶讯的意思。他自己已经准备好在这些实在悬殊的条件下驾驶薄装甲的“诺思安普敦号”出航。他吃了三十年俸禄,早已作好打这场遭遇战的准备。可是华伦和拜伦都只二十来岁,还刚开始尝到人生的滋味。然而他呆在“诺思安普敦号”上,还算是父子三个中处境最安全的一个。

    这两个年轻人穿着花哨的衬衫和棕色的短裤,一个是痞子,满脸红胡子,一个是大个子,身材结实,头发斑白。他在他俩的身上还看得到当年小时候的朦胧影子。拜伦在五岁时就是这么微笑来着。华伦两手使劲向外一推的动作,正是他在海军学院参加辩论时常做的手势。帕格想起了华伦生命中那个重大的时刻,他从海军学院毕业,成了营级指挥官,还得了现代史的优等奖;还想起了可怜的拜伦在哥伦比亚学院那次糟心的毕业典礼,因为学期论文迟交,当时差点不能毕业;他想起了一九三九年三月那个雨天,他接到调往德国的命令,当时华伦刚打完网球,满身大汗地跑进来说他已申请参加飞行训练,那时也收到了拜伦从锡耶纳寄来的信,第一次提到娜塔丽。杰斯特罗。帕格心想,他尽快插进他们的谈话,问问她的情况。可是不忙。他还要对他们再多看一会儿。

    帕格心里想,关于华伦嘛,他原是不必帮什么忙的。华伦一向向往着当海军。当上了海军航空兵,他已经胜过了他努力想赶超的父亲。侥幸活下来的航空兵有天会当上海军下一代的将官。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至于拜伦嘛,帕格想起当初正是自己逼他去学潜艇,害得他跟犹太妻子分居两地。每当他们父子俩在一起时,这问题总是象一块暗礁,不得不回避。要知道拜伦反正会被征入伍的,而且很可能他自己也会挑上潜艇这一行。可是,尽管帕格也为“乌贼号”击沉了敌船感到骄傲,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打乱了拜伦的生活,把他推进了危险的境地。

    他深切感到岁月流逝,一去不回,谁要作出轻率的决定,凭一时冲动犯了点小错误,都能铸成大错,影响一个人的命运。他陷入了这一股深切的感觉不能自拔。这两个他曾经严格加以训导、在心坎里默默疼爱的小孩子,已经变成了海军军官和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了,如今他们就坐在那儿。真好象是个魔术大师施展的魔法,他要是高兴的话,还可以同样轻而易举地扭转时光,把这个红胡子的潜艇兵和这个阔胸脯的飞行员变回去,成为两个坐在马尼拉草坪上吵架的小孩子。不过帕格也明白这两个小孩子一去不回了。他本人已变成一个严肃的老家伙,他们呢,也会不断朝特定的方向转变。拜伦会终于在外形和性格方面都成为一个大人,这是他如今还做不到的。华伦嘛说也奇怪,维克多。亨利竟然无法想象华伦还会怎样变。华伦如今坐在那边太阳底下,拿着一罐啤酒,薄薄的嘴角叼着烟卷儿,发育完美,肌肉丰满,孔武有力,脸上深刻的线条充分流露出自信和果断;一双蓝眼睛里闪现出不大外露的幽默感,华伦将会永远是这副样子吧。做父亲的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这想法在心头一扎下根,他就不由浑身感到一阵寒颤。他从门洞子里走出来,嘴里大声叫道:“喂,还有啤酒吗?还是全给你们两个叫人伤脑筋的酒鬼喝光了?”

    拜伦赶紧跳起身,给他父亲端来一大杯冰镇啤酒。

    “爹,娜塔丽乘一艘瑞典船回国啦!至少杰妮丝的父亲是听人家这么说来着。怎么样?”

    “哦,那倒是惊人的好消息,勃拉尼。”

    “是啊,我还是想打个电话到国务院去证实一下。可是华伦认为我不应当调动,因为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是最光荣的地方。”

    “我可没提到过光荣,”华伦说,“难道我说到过光荣吗?我才不管他娘的什么光荣呢请原谅,爹我是说潜艇在太平洋的战斗中挑大梁,你总算捞到这毕生难逢的好机会来参加永垂史册的行动了。”

    “还有什么好算光荣呢?”他父亲说。

    拜伦说:“你怎么说呢,爹?”

    帕格心里想,又碰到暗礁啦。他立即答道:“接受调令就走吧。这场太平洋战争将是一场长期战争。你还来得及赶回来,尽量做出永垂史册的事情。你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呢哦,干嘛调皮地笑嘻嘻呀?”

    “我真没料到你会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

    屋子里电话响个不停。

    “上帝啊,”帕格说,“这是值得庆祝的大事,娜塔丽回国啦!好歹说来,咱们上回象这样团聚是多咱的事啦?是不是华伦的婚礼?看来早该举行一次结婚周年宴会了。”

    “对,”华伦说,“我没忘记这日于,可是当时我正在萨摩亚群岛那一带巡逻飞行。”

    电话铃不响了。

    “得,我主张明天晚上在莫亚那饭店举行一次香槟酒会。”帕格说,“怎么样?”

    “哦,这主意杰妮丝准喜欢,爹,下山去,也许跳跳舞”

    “我也参加,”拜伦说,说着站起身,朝厨房门走去。“我来买酒。也许那是我打到华盛顿的电话接通了。”

    杰妮丝从屋里奔到凉台上来,脸蛋涨得通红,两眼睁得大大的。“爹,您的电话,猜猜是谁打来的?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他从莫亚那饭店打来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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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约阿希姆介绍:
他,有着酷似布拉德-皮特的英俊五官和不逊于哈里王子的显赫出身,集顶级舰艇设计师、大型船舶企业CEO、工业家协会荣誉主席、青年海军将领、幕后政治家等多重身份于一体,以无与伦比的魅力成为无数人崇拜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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