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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纵兵夺鼎txt下载     纵兵夺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驯马口哨

    马蹄踏破黑暗,一如公孙瓒来时的模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他们遭到的防备射击要更加强烈,强弩短矢仿佛一片雨幕朝着冲锋的骑兵泼洒而出。

    刹那间,三百支短弩矢刺入冲锋的骑兵阵中,前头十余骑眨眼便射成筛子,白皮甲与骏马上插满短矢,人仰马翻。这些燕北部下的强弩手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前朝校尉部中射术精锐,汉射声士的感觉。

    黑夜里凭着马蹄声便射出箭矢,还基本上扣下扳机都能命中……冲锋的骑兵太着急了,黑夜里毫无阵形可言,主将受缚,一个个救主心切,那些白马义从竟仗着马快全都跑到了刘关张三人的前头。七百骑拉出一个长长的锋矢阵,面对那些蹲伏一排站立一排的强弩手不闪不避地冲锋而去。

    前面的义从被射翻,后面的义从被绊倒,只在阵前还尚未摸到敌人的影子便乌泱泱倒下一片。

    若在白日里,精于骑术的他们断然不会犯下如此错误,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就算是在牛羊马背上长大的燕北也不敢说自己能控马穿过这片区域,更何况这些义从了。

    一片骚乱在阵前,更给了三百强弩手上弦的机会,眨眼间第二次攒射已经赶到,崩弦之音成片地在阵前炸响,锋锐的弩矢带着夺魂的尖啸刺入骑兵的身体中……这一次,足足杀伤义从数十人。

    在后面督军的燕北此时一扫颓唐之态,行进在营地里左右高呼,指挥着一队队举着长弓或扛着长矛的叛军士卒投入战场以西,阻拦这些撕破黑暗的白马骑兵。

    “都他妈一个脑袋俩胳膊,给我射死他们!”成群结队的士卒在弩手前后寻找适合的射击位置,将箭雨像流水般抛射出去,带着尖啸之音投射至看不见人影只能听到马嘶人吼的嘈杂当中,夹杂着燕北愤怒的吼声,“击溃他们,人人有赏!”

    高览扛着戳染血燕字旗的混铁矛立在他身旁,沮授则走出中军帐,指挥着几十个士卒清理着后退向林地伏击的道路。

    “每个人都拿好装铁蒺藜的木桶,一旦前方战局有变,尔等在袍泽撤下之后便在溃逃的路上洒下去,别心疼这些铁器,知道吗?”

    说着,沮授有些担心地望向不远处营寨门口的战场。这个时候公孙瓒来了援军,究竟是城中部将调集仅剩的兵马来援还是先前派出去募兵的军队星夜赶来……如果是后者,恐怕人数不会少于一千,何况有白马义从作为锋矢,只怕这一仗就没那么容易了。

    “快,派人将坐骑给将军送去。”沮授拉过一名跑过身旁的步卒,指着军帐外拴着的高头大马道:“再传信给林间的、张两位校尉,让他们准备御敌,最多一个时辰我们便溃退过去了!”

    沮授已经决定,哪怕敌人被击退,也要劝阻燕北向东撤走……这一仗的目的就是击溃公孙瓒,如今公孙瓒已经被俘在手,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不需要再无意义地付出部下的生命抵抗这些兵马。

    士卒将几匹马牵到燕北身边,他回头看了一眼,明白沮授的意思,对高览点了点头说道:“传令士卒再射九箭,九箭之后分曲撤退,弓弩手先撤,留一曲步卒断后。”

    高览插手应诺,翻身上马飞奔传令,燕北则跨上坐骑,眺望着远方黑暗里的人影绰绰。

    箭雨撑死只能杀伤敌军两百余,最大的意义便是阻住敌军的冲锋,除此之外再无意义。但听远处的脚步声,公孙瓒的援军明显不仅仅只有白马义从,还有数量巨大的步卒穷追不舍。一旦潮水般的步卒赶到,那便再无阻敌的意义。

    强弩攒射的声音不断在耳边炸响,根据弩手射击的角度燕北判断可能敌军已经越来越近了。

    “分曲撤离,弩手再上一矢,后撤!”燕北攥着腰间刀柄一手扯着缰绳在阵后奔驰喊话,熟练的长弓手上箭速度要远远超过弩手,尽管普遍杀伤力要低上不少,却可以用更快的抛射来制造箭雨,充当极好的掩护。“弓手做好准备!”

    燕北的话音刚落,便见一骑黑马刺破黑暗,其上一员悍将操持着类似酋矛般的兵器,猛然间冲破箭雨的掩护,一杆近两丈的长矛舞得密不透风,将射向他的箭矢统统打飞到一旁,策马挺矛驰来,随手反刺入一名弩手腹中,眨眼便将整个人高高挑起,借着骏马奔驰的力量猛地砸在十余步外的弩手阵中,砸翻众人,口中大喝这才传至人们耳边:“别挡道,燕人张益德在此,不怕死的叛军杂碎你们来啊!”

    吼声若春雷,勇气赛天神!

    燕北一直以为张雷公那般嗓门大的爷们已是天赋异禀世间少有,而此时这员黑袍小将竟是勇力无双,嗓门比雷公还要大上些许,眨眼间便驾着坐骑冲入弓弩手阵中,一丈八的蛇矛宛若毒信子,刺挑拨砸之间便教叛军弩手接连飞了出去,虽是一人单骑,却像田地里老牛拉着的犁一般所向披靡,硬生生在数百人的战阵中犁出一条十余步的血肉同道。

    不过数息之间,杀出一条通路的张飞猛然勒马,挺矛转头怒吼道:“后边骑马的都跟上,救出公孙将军,杀啊!”

    更令燕北感到揪心的是……这豹头环眼的英武猛将坐下骏马,不正是自己送与关云长的那匹!

    看着敌人骑自己的宝马,杀自己的人!

    这世上还有比这还令人窝心的事情吗?

    “阿秀,有没有把握?”燕北踱马,一双鹰目眯起,死死地盯在张飞身上,“有没有把握击败他?”

    高览拽着缰绳,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像这般武艺的猛将正是他想要一战的对象,歪头对燕北抱了抱拳,沉声道:“有无把握,一战便知!”

    话音一落,双腿夹着马腹便仿若离弦之箭举着那杆悬燕字血旗朝着张飞冲去。

    燕北紧紧攥着缰绳,打马在战场边缘向那边望着,只见高览猛地便与那黑袍小将撞在一起,错马一刻便已是一个回合。调转马头回来的高览头上少了兜鍪,正被那黑袍小将的长矛上挑着滴溜打转。

    而高览的混铁矛上,也挂着那小将身后的黑色披风。

    “哼!好武艺。”张飞横矛一甩,便将兜鍪挑到一旁,驾马再度冲了过去。高览则将黑袍掷于地下,同样挺着长矛迎了上去。“来啊!”

    一时间,双方枪矛你来我往,眨眼便是三个回合过去,二人都试探够了对方的武艺,打马僵持在一起,两骑交互枪矛挑刺,隔着七八步打着转,都恨不得一矛挑飞了对方。

    奔驰着前去助战的白马义从被张飞横矛拦住,“你们去救公孙将军,这个叛将是我张益德的了!”

    “呵,口气不小。”高览身上被长矛挑到一下,肋下的铠甲被穿了个窟窿,不过并未伤及皮肉,只是模样有些狼狈,一面出矛刺向张飞一面喝道:“弓弩手听令,后撤百步,步卒拦住他们!”

    二人在战场上你来我往,周围无论白马义从还是叛军步卒谁都不敢凑上前去,这二人武艺皆高得不像话,他们只能看到篝火映照下双方眨眼便刺出十几枪,却都伤不到对方一分。枪影重重伤不到他们,但若有人敢上前,眨眼便可将旁人撕碎。

    张高二人战到一处,最高兴的便是燕北麾下的叛军士卒,方才眼看着那张益德势不可挡地冲入阵中,身后大批白马义从远远地跟着,气势骇得他们几乎要丢下兵器溃逃。可此时一见张飞被高校尉缠住不得寸进,各个都战役高昂,与张飞那种勇略之辈比较起来,那些白马义从已经不是那么可怕,纷纷挺着长矛大戟迎了上去。

    一时间,白马义从虽勇,却也无法突破叛军步卒渐渐合闭的防线。

    就在此时,一骑身影突然挤开了白马义从与叛军步卒僵持的战线,于千军万马间挥动长刀,前后左右皆无一合之敌,其人虽仅骑一匹劣马,却仿若带着天神下凡般的威仪,长刀斩过便是铠甲血肉与断口平齐,马蹄踏过方圆十步便再无可立之敌,以毫不畏惧的姿态杀出战场,眨眼便叫叛军之众哭爹喊娘,再度犁出一道缺口。

    燕北眺望着阵前的骚乱,眨眼便见到一张令他在闲时魂牵梦绕此时却亡魂大冒的脸。

    那是一张红面,擎一杆长刀。长刀的主人他无比熟悉,就是那个曾在辽东一刀削飞他兜鍪的男人,河东关羽,关云长!

    “阿秀不要恋战,我们撤!”燕北隔着上百步见到那张脸,便知道这场仗在这里是打不赢了,立即朝着高览的方向吼出一句,接着便将二指塞入口中,鼓足腮帮子吹了个响亮无比的口哨。“阿秀快撤!”

    哨声响起,整个战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见正与高览交战的张飞猛然变色,胯下骏马竟是高高地人立而起想要将他撅下马去,全靠着双腿夹紧马腹才只是被狠狠颠了一下,紧接着,这坐骑竟不知是发什么疯,驮着张飞朝来时的方向急驰而去,迎着冲来的关羽撞了过去。

    高览喘着粗气不知为何,却见燕北面容紧张招呼他赶快撤军,连忙传令奔驰与燕北并马,这才问道:“怎么回事?”

    “我跟你说过的关云长来了,快走!”燕北一面招呼部下向东撤退,伏低了身子疾驰之下这才对高览说道:“那竖子真以为燕某驯出的坐骑这么好骑的吗?”

    那可是老子的马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最后一战

    一个追,一个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乌泱泱大几千人在夜里展开奔跑,公孙瓒与伤兵早已被送到林中义的营地。燕北与高览带着沮授,驱驰着剩下的两千溃卒一路向东奔逃。

    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的两千步卒与五百余白马义从穿林过道……刘玄德不是庸手,收拢了严纲等人统帅的白马义从并未长者轻骑疾驰而追,而是以步卒在前追入官道,缓缓地将白马义从在后军压上。

    张飞和关羽这一下子撞的不轻,恼怒的张飞从坐骑上跃下,抽过身旁步卒腰间环刀便要刺入宝马身上,却被眼疾手快的刘备一把拦住。

    “这骏马虽仍听旧主的话,却不失为宝马,杀了可惜,派人送回阳乐吧。”刘备望了一眼追击的兵马,催促道:“别耽误了时间,快!”

    暴怒的张飞只有刘备能够安抚,狠狠地将环刀塞进步卒怀中,将缰绳交了出去,“把这马儿送回阳乐!”

    说罢,这才气鼓鼓地看了关羽一眼。关羽笑了,若不是张飞,今日被坐骑带着乱跑的只怕就是他了。当即也不说什么,翻身下来将缰绳交与张飞道:“益德且骑我的坐骑,关某下马步战。”

    “咦,这怎么能行,关兄且上马,益德步战无畏!”

    关羽没有说话,只是扛着长刀对张飞摇了摇头,“你的矛在地下施展不开。”

    张飞无话可说,只得翻身上马。

    他的蛇矛足足一丈八,顶得上两人摞在一块的高度,当然施展不开。但关羽却不同,七尺长的斩马剑无论马战还是步战,都可所向披靡。

    其实就关羽看来,无所谓谁的兵器更趁手。这个时代阶级森严,他一介逃犯之身,就算现在三个人只有两匹马,那也一定是刘备与张飞骑着,他在地上走着……他习惯了。

    刘备一路追击暂且不提,燕北等人一路向东逃着,时不时燕北还向后头派出几骑探马,“他们跟上没有,没跟过来?快,让弟兄们慢一点,慢一点!”

    骑从奔驰着在林间小道往来传令,燕北这才对高览问道:“刚才怎么样,可有受伤?”

    高览有些苦涩地摇头,“我也没能伤到那人,他叫什么名字?张……张益德?”

    “是啊。张益德和关云长,这两人的勇武是我平生所见最高者,战阵杀人若切瓜砍菜!”燕北一面打马前行,一面想到最早刺杀陶谦时那个被他一刀斩去首级的亲卫,摇着头说道:“若当年巨马河上有这般虎将,只怕一刀削了我,也就没后面这么多故事了。”

    高览轻笑,“得了吧,像你这么活到现在,简直是与老天争命,谁知道你心里有多乐呢。”

    燕北摆手,眼下他们还被追击,并非互相调笑的时候。接着便见后方骑卒探马奔驰而来,抱拳在侧道:“将军,敌军还在追击,只是收整兵马以步卒开道,骑兵压后。”

    “太好了!只要他们还追,就不怕他们不入套!”燕北当即在马上横臂发令道:“让带着弓弩的兄弟在路上准备好了,一近百步便回头给他们一下子,别让他们有机会放出斥候!逃命的时候装的像一点,慢了真的会死!”

    这种时候,斥候是绝对不能让刘备等人放出去的,要的就是他们火急火燎觉得燕北大败,一窝蜂地追击过去才好中伏兵,要不然斥候一出,什么都明白了……单单是两千兵马和一个关云长堵着这条路,燕北就再都别想通过这里去蓟县见刘虞了。

    刘备与严纲田楷联手稳住军心,一路向东追击,这时才显现出公孙瓒亲手练出白马义从的实力。先前兵荒马乱,白马骑一心想要冲入营地救援公孙瓒,何况有心算无心,这才让燕北在营地的夜战中打出一场小胜,顺手屠了几百白马义从。到了这个时候,燕北再想靠普通士卒以强弓劲弩在路上对他们造成困扰,已经太难了。

    田楷率领的两千前身是贾人乐何当家兵的步卒可并不简单,这帮人大多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被收拢到一起,平日里便做些护卫商队、走私战马之类的事情,即便上与燕北早年间的行迹所差不多。何况这些人与刘备大多熟识,都在幽州这片土地上讨生活,谁不知道凭一己之力撑起苏双张世平两大商贾的护卫刘玄德?各个都愿意为他效命,这就从本质上与那些新募士卒有了不同。

    因此,林地间每隔百步的冷箭非但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反倒是依靠盾牌遮挡箭雨后持着枪矛的义勇一拥而上,还能杀伤不少弩手。

    不过至少,燕北的目的达到了,在箭雨之下,刘备确实无法放出斥候在夜里探明前方情况。

    相距十里路程,阳乐城外的夜袭在临近子时开始,混乱持续了半个时辰,但这场追击却足足打了两个时辰,等到燕北撤到义张颌预计的伏击圈时,天光已经发白。

    撤下的千八百士卒皆是人困马乏,燕北满面染血,精神头却足得不像样子,一双眼睛迎着篝火的光便要发出亮来。

    “兄,准备好了吧?”额头的伤痕被凌乱的发髻所遮挡,满面干涸的血迹让燕北充满攻击性的脸庞更添一层疯狂之色,先指义再指张颌道:“这场仗由你来指挥,义,你与阿秀一道把陷陈队给我拉出来,一会把他们的战将都给我围死咯,不要跑了一个!”

    义张颌都被燕北这幅好似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模样吓了一跳,张颌更是靠近高览问道:“校尉,将军这是?”

    “哈哈哈,将军放心,他就是天下名将领兵某家也给他们打废了!”义张口便笑,他在燕北的脸上看出了狂热之色,义不知帐下诸将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燕北的这种神色便是他的心声,公孙瓒已然受缚,他与燕北都等待了太久,这是拦在他们面前的最后一块大石头,屁股后头追击他们的也是幽州全境唯一一支能够阻挡他们的军队,待此战得胜,整个幽州将再也无人能挡他们的锋锐,“公孙受缚,将军不必担心,追击者不过土鸡瓦狗尔!”

    “先登部听令,将军就在这儿看着呢!儿郎们,拿出你们的本事来!”

    燕北握拳在义胸膛的战甲上擂了两下,尽管义可谓是品行不佳跟在自己身边也是目的不纯,但青石桥与孟益一战,论其排兵布阵燕北是绝对的心悦诚服。何况此时此刻他们的利益完全符合于一体,重重地点头,这才转脸看向年轻的张颌。

    “张义,阿秀,我不担心士卒拼不过他们,有这四千余兵马,一定能完全吃下公孙瓒的白马军……我所担心者不过关张二将,你二人可万事小心,只要能拖住他们就行。”燕北扯下衣襟系在额头,包住伤口,对张颌说道:“先以陷陈队围住那几个冲阵猛将,将他们与部下分开,以你们的武艺拖住他们,若事不可为便拍马就跑,不要拼命,用铠甲完备的士卒堆,只要他们兵马殆尽,就那几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张颌有些不以为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都是自幼晓习武艺的汉子,没真打过谁愿意承认自己就比别人差,更何况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一歪头笑道:“那便请将军看看,张义还未碰到拖都拖不住的武士呢!”

    军中武艺最强者高览,比拼搏斗,张颌都能拖得住。更何况燕北口中的关张,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张颌才不怕,只当是燕北自己打不过被吓破了胆,心里也不禁对燕北有些轻视。

    燕北看张颌这模样,也没有叹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给你掠阵。”

    让张颌去对决关羽,虽然只是拖住,他心里也没底。

    片刻之间,义已经忙着传令,遣一支劲卒绕到林地两翼,一旦战斗开始便冲出敌后阶段退路。正面则以步弩夹杂、长弓在侧,势必要布出个死。

    就在此时,慌乱间跑出一伍军卒,抱拳对众人道:“将军,敌军追上来了!”

    “好,上马,迎战!”燕北紧了紧额头的帛巾,再度扣上兜鍪翻身上马,提着厚背重刀对沮授说道:“沮君,燕某还欠你一个正名。且在营中看着吧,打完这一仗,那些失去的,就都回来了!”

    沮授深吸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接近一年的东奔西走,在清晨来临之前应当都有个结果了。

    “全军听令,备战!”

    燕北在马背上扯着嗓子吼出一声,扬刀直指道路尽头,在哪里,人影幢幢之下,一支兵马正在逼近。燕北立马于道路中央,左有高览右有张颌,身前是五百列阵陷陈队,左右翼林间尽是持着轻刀劲弩的先登部。

    严阵以待。

    双方临近,对面传出战将的咆哮之音,整支军队气势如虹地攻了过来。

    策马阵中的义打了个呼哨,提着长矛怒吼道:“先登部的儿郎们,让他们瞧瞧你们的厉害!”

    刹那间,箭雨骤起,黑夜里绽放出点点血花!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以武立命

    公元二世纪的尾巴,北方名将公孙瓒气势如虹,以边将只身置兵数州,大有侵吞天下的霸主之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伴随公孙瓒光辉的,便是他的成名之军,白马义从。这支军队模样靓丽,战力强悍,充满了悲剧色彩。因为他们强则强矣,曾杀得最有可能问鼎天下的袁氏大将军本初丢盔曳甲……但他们也好似流星一般,所战皆胜,所挡皆破,唯独输了一次。

    可只一次,便一蹶不振。

    因为仅仅一场战斗,便抽光了白马义从的底。

    两翼的先登步卒以强弩投射战线,虽然大多数箭矢为步卒的大盾所阻,但强弩强悍的穿甲能力却不是所有大盾都能挡住的,眨眼便是数十人倒在地上。

    这种程度的伤亡,对两千七百这样的基数而言不足为虑,刘备麾下的部将一样气势如虹,眨眼便杀出狭窄的道路,玩命般地冲向严阵以待的部下。

    在他们面前的,是燕北从阳乐城下带回的一千八百名步弩,他们的体能与追兵相差无几,一个经历了漫长的逃亡,一个则是星夜疾驰,都没好到哪里去。这是一场士气与意志的比拼。

    两只兵马的锋锐初一碰上,便是人仰马翻,残肢断臂在阵线连接处飞驰,咒骂与哭喊并存,血液与脑浆共舞。这个时代凡是从普通士卒中脱颖而出的战将大多有着名震天下的武艺,因为对普通士卒而言,他们的死亡率太高了,水牛皮甲都无法阻挡长矛刺入身体的伤害,更何况简陋的布甲呢?

    就算是天下进入空前残酷战争的二十年后,也没有任何一个诸侯能将水牛皮甲武装到全部士卒身上,何况现在。

    他们就像古时象征勇武的先秦‘轻兵’一般,穿着战场上最简易的防护衣物,用利刃夺取敌人的性命,也将自己的性命交到老天手中,由虚无缥缈的神灵来决定谁才是争斗的幸运儿。

    没人能保佑他们。

    相互僵持的战斗只进行了不足片刻,刘备部下的兵马便出现了近一个曲的伤亡……燕北的步卒虽然也是疲惫,却胜在两翼在友军的保护下,而刘备的部下则并非如此,非但没有友军,更是两侧有箭雨不断落在自己身后。这种战局逼得前军步卒死命地往前顶着刀枪冲锋,后军步卒却只能躲避箭雨往后撤,最大的死伤出现在那些被箭雨投射的后军。

    “玄德司马,要想些办法,要不然过个片刻,步卒便割裂为两阵了……我去带几百义从压制右翼弓弩手!”严纲是员勇将,尽管胳膊上还插着箭矢,此时却是瓮声瓮气地要为部下撕开缺口,与刘备说了一声便翻身下马,扬刀喝道:“一曲义从下马,随我去击溃敌军右翼!”

    白马义从轰然应诺,眨眼便自坐骑上下马,四百余人扛着长矛提着弓箭便追随严纲似波光粼粼的流水般朝己方士卒右翼汇集,弯弓搭箭对林间展开攒射。

    骑弓劲力偏小,隔着七八十步距离比不上劲弩的杀伤,但严纲毕竟也是追随公孙瓒经历过许多厮杀的将领,兵马还未至便已经传令调集两百步卒扛着大盾在义从之间为他们阻挡弩矢,因而一时间竟与右翼先登士的攒射打了个平分秋色。

    见到严纲这边有所收效,田楷也坐不住了,对刘备拱手便领着剩下的白马义从前往左翼,有样学样地阻挡来自左翼抛射的箭矢。

    这一下,才令前方僵持的步卒有了敢战之心,险些割裂的阵形再度合并到一起,继续向前冲杀。

    先前后方落下箭雨虽然打击了步卒的士气,但人们为了远离箭矢纷纷迎着刀枪往前冲,硬是将燕北的步卒杀伤不少,阵线向前推进了三十余步,这会后面步卒跟上,反倒气势如虹了,硬是又将阵线推了十几步。

    顷刻之间,燕北的步卒伤亡便超过一成。

    燕北策马带着张高二将于阵后押着五百陷陈队,这些陷陈队是用来防备关羽张飞的,不到非常之时不敢用,因而他只能不断策马掠过步卒之后,高声呼喝着希望激起士卒的敢战之心……但经历先前的夜间恶战,再加上一路奔行十里夜路的疲惫,士卒皆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有他在后呼喝也难以再爆发出战力。

    更有前方士卒因为畏惧伤亡而不断向后退着。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的士气已经低到极点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燕北指派援军杀入战场,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两翼的伏兵又与白马义从僵持着,难以为他们提供保护。

    正在此时,稳坐中军的义挥手,战鼓之音响于战场,五个衣甲明亮的百人队缓步迈入战场,填在节节败退的战阵当中,迎着每一个缺口杀了过去。

    尽管只有五百人,却都是战力强悍兵利甲坚的精锐,一下子便止住了部属溃退的危险,反倒更胜一头地压着敌军向西杀去。

    义传过军令,提着长矛翻身上马踱行至燕北身侧,脸上带着胜利的骄傲笑容道:“将军不必担忧,有五百陷陈入阵,一时半会敌军无法阻挡,现在只需等待后方的一千精锐绕过去,便可一举收官!”

    燕北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意,目光越过厮杀的战场死死盯在官道尽头仅剩的那数骑身影上,“不要轻视,稍后或许会有新的变化。”

    打仗就像打牌,没人一开始便丢尽手中好牌。无论战前布置还是战中调度,都是博弈。讲究见招拆招,眼下敌人已经没着了,后备兵马全部推入战场,这便意味着如果片刻他们无法杀出缺口击溃燕北,士气受阻后便会输掉这场战斗。

    义等人皆认为汉军已经没招了,但燕北并不这么认为……关羽张飞之勇,随便一人都能够以单骑撕裂阵线,若让他们冲杀进来,胜负犹未可知。

    事实,就像燕北想的那样。

    刘备是不想这么打仗的,但他人微言轻,有田楷、严纲两个白马军的校尉在,基本上没他这个别部司马说话的份儿。他的别部义勇都留在阳乐城里,眼下手中能用的不过关张二人而已。

    若依照刘备的军事思想来打这一仗,便是刘备领步卒,关张分领精锐强骑,自僵持时杀穿敌军两翼,直接汇合于中军帐,斩了燕北救出公孙瓒,此战便结束了。

    但严纲、田楷二人明显不这么想,反倒提着精锐士卒与燕北埋伏的弓弩手去换兵……简直庸才!

    可到现在,面对如此战局刘备却有些举棋不定了。没有兵马辅佐,关张二人根本无法冲杀至敌军中军,更有很大的可能会陷于阵中,他们纵然武艺高超,却也还是人啊!

    “云长、益德,你二人随我上吧。”刘备咬着牙,他不能眼看着公孙瓒陷于阵中无动于衷,指着两侧道:“自左右翼杀出缺口,让严纲、田楷二人指挥白马随你们冲杀。若事不可为便撤回来,若他们听话,你我三人便于燕贼中军相见!”

    “诺!”

    “早这么杀多么痛快,俺张益德去了,兄长小心!”

    一声呼哨,随仅有三人,却好似千军万马朝着左翼、中军、右翼三个方向杀了过去。

    燕北远远地望见三人动了,中军最厚他并不担心,眼看那擎着一刀一矛二将向左右翼杀去,连忙在马上喝道:“兄阿秀,前往右翼拦住那个持矛的张益德,义与我同去左翼,拦下关云长,各带一队陷陈,拦下他们我们便赢了!”

    眨眼间,四骑奔马而出,陷陈队行进甲胄之音频频,轰然而动。

    在敌军后方,由五百先登五百陷陈组成的围堵军队也显出踪影,山呼喊杀地冲向敌军后阵,将整支军队包裹起来,两翼的五百先登舍了弓弩,操持着刀矛迎着白马义从的箭雨杀将出来!

    一场厮杀,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全屏掌中兵刃,定下性命。

    张颌燕北并马冲向左翼,而步行的关羽跨上一匹白马义从撇下的战马,擎长刀暴喝间令部下闪开,在乱军中直冲最前阵线,扬刀吼道:“有胆气者,随某关云长冲杀敌中军!”

    这一声呼喝令严纲侧目,老子才是白马义从的校尉,你一小小屯将瞎呼喝什么?当即也在阵中喝道:“稳住阵脚,防御侧翼!”

    虽然无人追随关羽,但也没人敢拦住他的去路,骤然间右翼便一翻混乱,硬是让关羽挤出一条通路迎向前军。

    辽东南那一战的情景再度出现,一杆斩马长剑劈斩而下,五颗大好头颅飞起,雄壮的白马冲过五具失去首级还站立在地的身体,砸翻一众军卒,旁若无人地继续推进,一片长矛疾刺而来,下一刻一片矛头便被削断,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矛杆,眨眼便被周围白马义从刺出的长矛捅翻。

    没有人能阻挡关羽的冲锋,一手提着缰绳,超过二十斤的斩马大剑便被一手提在掌中,挥舞出去便是血溅当场。

    骏马踱步似闲庭信步,而马蹄扬起的每一刻都是一条荆棘血路。

    “白马义从,有胆气者……随某关云长冲杀中军!”

    横剑立马,关羽高昂着五绺长髯再度喝出,这一次,没有人怀疑这个身份低微的屯将,纷纷鼓起勇气挺着长矛追随而上!

    左翼,士气大振!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剑下留人

    比起关羽的证明自己,使严纲及一众白马义从听命从事,张飞的右翼则简单粗暴的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田校尉,这支义从暂且由张某指挥,一路杀向敌军中军帐!”张飞策马自乱哄哄的白马步卒中奔至田楷身旁,挺矛对周围奋战的白马义从喝道:“众军听令,吾辈夺回公孙将军在今朝,随某张益德杀啊!”

    田楷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张飞打马近了两步,眺首南望,口中喃喃道:“看样子云长兄比某快了些啊……校尉且过来吧!”

    话音一落,张飞便矮身抬臂一捞,单手攥着田楷的扎甲领子便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随手一抛便打横丢在马背上,昂首喝道:“你们且由张某指挥,冲啊!”

    语毕,一马当先自乱军**开一条通路,骏马疾驰宛若神兵天降,横矛挑砸所向披靡,猛地一夹马腹便朝着前方枪矛林立的阵线疾驰,单臂攥着蛇矛尾攥便冲了过去。

    动作虽简单,却非天生神力所可为,一丈八尺的长矛足有两人之长,攥着最尾端是何等巨力?更可怕的还在后头,迎着枪矛之阵不闪不避地冲去,丈八蛇矛却比那些枪矛先至,眨眼便将一名叛军步卒穿透,暴喝之下双臂攥住矛杆何止千斤?横甩而出,沉重的长矛几乎让胯下白马把持不住,带着整个身子都矮了下去,昂首发出悲鸣。

    仅仅一瞬,穿着一名叛军步卒的蛇矛横甩之下,周围哪里有人能挡,纷纷被撞飞出去,眨眼便在阵前砸出一片空地。

    “燕人张益德在此,不怕死的尽管来吧!”

    话音一落,只见对面步卒如开海劈山般让出一条通路,两骑打马横矛而来,为首一人正是先前阳乐城外与张飞交战数十回合而不败的高览,张飞目光便是一紧……这个使铁矛的叛将武艺不弱,虽比他差上些许,却足矣拖住他,何况此人身旁另有一骑,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这么想着,便见对面贼将开口道:“张益德来的正好,且叫高某来会会你!”

    “哟,还带来了帮手,田校尉,你在马上张某可施展不开,委屈你先下去罢!”张飞一声狂笑,抬手一掀,田楷方才被马鞍颠了个七荤八素,却又被张飞从马背上掀下,沉重的身子与地面一接触便又摔得头晕眼花。“来战来战,看尔等能拖住乃翁多久!”

    他妈的,又不是老子要让你带着的!田楷揉着脑袋坐在地上,心里才刚来得及暗骂张飞一句,边见余光一点寒芒,吓得连忙就地一滚,却是义听到张飞先前叫他校尉,当即拍马而上挺矛刺来。

    张飞抬矛想救,却见高览已经策马欺上,混铁矛照着胸口便刺了过来,只得先挡高览。

    田楷也不是庸手,好歹跟着公孙瓒在幽州与鲜卑人数次大战,最早也没个坐骑,便凭掌中刀与那些外族死战,步战却是不弱,连翻带滚地避过义长矛,靠在张飞马腹旁抽出环刀喝道:“张益德,先不与你计较,放心去战,这大胡子便交给田某!”

    “好汉子!”张飞一听,挺着矛便不管那么多,与高览战在一处,“你且再来!”

    一时间,田楷与义战在一处,张飞与高览打成一团,白马义从在步战也占不到陷陈队什么便宜,倒是让叛军左翼战局再度平衡起来。

    而燕北军的右翼,张颌也领着陷陈队与冲锋陷阵的关羽打了起来,斩马大剑与长枪你来我往,再上有燕北提着刀于左右支应,相持片刻问题也不大。

    只是独战关云长的各中心酸,只有张颌自己才心底清楚……他不该轻视燕北,与这关羽初一对阵他便知晓自己不是对手。先前听说关羽使的是一口长刀,眼下却提着一柄斩马大剑,虽然挥砍之间能察觉出关羽使这柄大剑并不得心应手,张颌却仍旧为剑矛碰撞之间的庞大力量骇然。

    仅仅交兵几个回合,张颌便已感到虎口生疼,双臂更是被震得使不上力气。

    再这么下去,早晚要落败。

    也就燕北提着长刀在旁支应,否则不出二十回合,张颌深知自己必败无疑!

    “燕将军莫要阻拦,关某只为救回公孙将军。”关羽单人独骑应付二人攻势,却还有闲情对话,一刀荡开张颌刺来的长矛,随手抬起斩马剑二尺剑柄格开燕北撩来的环刀,趁着僵持关羽沉声道:“若再不让开,关某可不再留手了!”

    到底有几分情义在心,关羽不愿对燕北痛下杀手,否则就燕北这种三流武艺于战阵中自是冲阵良选,但对决他关云长?

    躲不过三刀!

    连带着,尽管张颌武艺已接近一流,却仍不是关羽对手,若非燕北在此,张颌早就落败了。

    这话让燕北心里一喜,只要这关云长念着情分,他二人便有可能拖住他。但同样的话在张颌听来,却是心中一阵酸疼,自己已经拼尽了力气,却仍旧连这位的眼都不能入吗?竟然还有留手!

    就着关羽格开环刀的力气,燕北顺势收回环刀,拨马稍远两步这才嘿然一笑,拱手道:“辽东一别,燕某对关兄钦佩的紧,只是今日关乎燕某身后兄弟日后何去何从,断然不能将其放回……”

    话音未落,关羽抬剑便劈,幸有张颌横矛阻拦,便听他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言,且以武艺见真章!”

    “燕某是不会害公孙将军的,待蓟县会面刘公便会将其放回,关兄又何急于一时!”

    燕北语速极快地说罢,擎刀便与张颌共战关羽,一时间刀剑相击火花夹杂,片刻便教燕北气血上涌险些吐血。

    无论如何,他都要和张颌拖住关羽。燕北看得可不是仅仅这个侧翼,两翼的关羽张飞都被拖住,白马义从则被陷陈队团团围住,更何况还有那些扑来的先登士,依照现在的战局来看,再有片刻便能将敌军白马义从围杀,中军的普通士卒也会发现他们被合围……剩下的就来的容易得多,杀的杀,降的降。

    只不过燕北没想到,中军的情形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妙。

    那个叫刘玄德的青年操持汉剑奋力搏杀,竟隐隐有率领士卒杀穿阵线的模样。

    幽州游侠儿,自古多勇武。何况是从涿郡杀出一个蜀国的刘备,他不似关张二人有万人敌之勇武,却凭三尺青峰左冲右突,于阵中不断呼喝唤起部下的士气。此时刘备战马已死,攥着汉剑领一剽步卒奋力前驱,直冲中军,竟将有五百陷陈夹杂其间的中军阵线冲击得摇摇欲坠。

    刘玄德的名字,若问幽州的达官贵人,没谁知晓。可若说这些护卫商贾的走卒,谁人不知刘玄德之名?那是个仗着游侠儿效命杀出威名的大人物哟!

    一时间这些由家兵转为士卒的汉子听到这个名字加入战场,自然徒奋勇力,追随在刘备身后,朝着前方咆哮着杀去。

    更坏的局面还在后面,被捆绑的公孙瓒眼看着战局陷入僵持,原本灰暗的心也活络起来,竟偷偷在靠篝火上忍着噬心的剧痛以炭火贴在绳索上,妄图烧断绳子。

    等到沮授发现公孙瓒的异状时为时已晚,公孙瓒崩脱了绳子,一脚踹翻把手的士卒夺过一杆长矛,竟反朝着阵线杀了过去。

    沮授举剑要追,却被周围十几个骁牙亲卫护住,不教他涉身险境……燕北离去时专门给这些骁牙亲卫定死了命令,无论战局出现什么状况,什么都不需要他们管,只要保护好沮授。

    如果沮授少了一根寒毛,燕北回来便要斩了他们的首级!

    对燕北而言,全天下除了燕东,没有任何人比沮授还要重要……在一定程度上,燕北认为自己能活到现在有一多半的原因都在沮授愿意帮他。

    燕北一直是个盘算得很清楚的人,在他心里,一切的得失,无论战争还是际遇,好的坏的他都敢照单全收,唯一不能让他忍受的就是身边这些有才之士的损失。

    他想赢得战争,但如果代价是失去沮授,他愿意输掉所有的战斗!

    奋战中的燕北却不知晓这些事情,他只在迎战关羽的捉襟见肘之余小心翼翼盯着战局的走势,看着那些白马义从与汉军士卒纷纷倒下,看着胜利天秤离自己越来越近,一面嘴角带血一面嘴角带笑。

    输了武艺之争,却赢得这场战斗……对他来说赚大发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才发现,中军有一支人马穿过己方士卒的封锁,在一持汉剑的身影率领下破阵而出,迎着自己的中军冲去。而自己中军帐的方向,一名高大的披甲身影却擎着长矛朝反方向冲了过去,不是公孙瓒还能是谁!

    情急之下,燕北回首喝道:“义别……剑下留人!”

    话音未落,燕北已纵身从马上擎刀飞身扑出。

    只待他一不留神,回首想要呼唤张颌撤下与他一道拦住公孙瓒,就见张颌的长矛已被关羽一剑崩飞,那硕大的斩马剑已举过头顶,朝着张颌劈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孤军力战

    在燕北回眼的一刹那,张颌就要授首于关羽剑下!

    乓!

    刀剑相击,火花四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千钧一发之际,燕北飞身将张颌扑下坐骑,自己更是半空中抡圆了环刀劈在关羽的斩马剑上。

    紧接着,环刀被巨力崩飞,整个人也倒飞出去砸在地上。

    关羽活动了一下手腕,举重若轻地让斩马大剑在手中转了转,这才横起斩马剑,歪头看着趴在地上不断咳嗽的燕北,随着咳声鲜血便顺着嘴边落在地上。

    他本不愿看到燕北如此狼狈的一面,来不及叹气,关羽只是向中军刘备的方向瞟了一眼,便猛地拽起缰绳,也不管燕北张颌二人,策马疾走。

    刘备陷入苦战……公孙瓒擎着长矛一路打一路跑,竟真被杀穿阵线的刘备接应过去,可前方是燕北的骁牙亲卫他们冲不过去,后面更是一望无际的兵荒马乱。

    关羽眼前己方士卒越来越少,到处都是燕北部下的叛军,三五个甚至七八个围着一两个己方步卒追击……顷刻之间,战局已乱成这般了吗?

    关羽发现的晚,但严纲却比他先发现,早就领二百余白马义从向中军杀了过去。而右翼的张飞也是一般,田楷在对战中被义一矛挑杀,随即便被高览与义一同拖住,等他发现战局变换时已经完了,连忙抡圆了蛇矛荡开高览,舍了义便招呼部下缠住二人单骑向中军杀去。

    关羽张飞这两员世之虎将,就是燕北军中武艺最高的几人都无法阻挡,何况寻常军卒,一个自南一个自北,淌着两条血路向中军的刘备处汇聚。

    沿线的叛军被杀得哭爹喊娘,但这也并非只有坏处。至少两翼在少了他二人,自是压力大减。倒不是他们两人便你能力压一支兵马,而是有他们这样的虎将在,士卒皆奋起杀敌,叛军则所向披靡难有战心,此消彼长自然难以取胜。但他们走了就不一样了,留下的士卒像被抛弃了一般,从厮杀中清醒过来便发现周围已经没有多少友军,不多时便被刺来的长矛杀死。

    眨眼间,两翼便开始有步卒溃逃,这时候已经不分家兵还是白马义从了,但凡被围住的人都只有两个想法,要么拼死力战倒在四五杆长矛之下,要么转身便跑,被环刀剁成肉泥。

    比起两翼,公孙瓒麾下的中军士气更为崩溃。先前刘关张三人没有加入战场倒还能勉强僵持,刘备奋勇冲锋,使得前军足够勇武的汉子都跟着他杀穿出去或倒在战场上,剩下的都是些战力不足者。眼看着刘备带几百人杀得越来越远,他们却被燕北部下的叛军所阻挡……若僵持还好,但面对久攻不下就有人想后撤,一撤不要紧,可他们身后不是别人,是燕北部下比汉军兵甲还好的精锐,五百先登与五百陷陈啊!

    在敌军身后,负者大弩的先登士可不会手下留情,眨眼便是一片弩矢射了出去,接着上弦搭矢,动作行云流水。听着袍泽的哀嚎他们才知道原来已经被敌军包围了。

    这下,战场上的汉军窜成一团,有人向往后突击逃跑,有人向窜向侧翼,更有甚者早就分不清方向,在己方阵线中东奔西窜……阵形乱了,还拿什么在战斗中拒敌?

    旌旗曳倒一片,来回摇摆,团团包围下汉军不断死伤,根本没有再存什么拒敌之心……几个校尉和刘关张三人已经和他们割裂在另一个战场上,没有将官的军队哪里还会有敢战之心,面对成片的死伤,这些豪强家兵纷纷放下兵器投降。

    最早的几个放下兵器投降的人只是碰碰运气,却不想跪地讨饶真的管用,那些凶悍的叛军竟然看都不看他们,提着刀满面凶恶的越过他们杀向后面的袍泽。

    更多的人一看跪地讨饶便能活命,成片成片地放下兵器,眨眼便有二三百人求饶。也不知是哪个叛军先高喝一声“降者不杀”,只知道这一句喊出后叛军便有样学样,一面提刀砍杀顽抗的敌人一面喊道:“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眨眼便将剩下的军队全部收降。

    后面的抵抗弱了,面对身后山呼海啸般的降者不杀,跟随在刘备身旁的将士都慌了神,纷纷问道:“玄德兄,怎么办?”

    刚才是刘备带着他们杀到这里的,现在眼看着就要兵败了,总要有个说法吧。

    刘备却一歪头,对公孙瓒问道:“将军,怎么办?”

    公孙瓒知道个屁啊!他被缚了半夜,此时脑袋还晕着呢,连究竟有多少援军都不知道,此时被刘备一问,却问出心底的狠劲儿,昂首挺矛道:“往回杀,杀回阳乐城!”

    “诺!”

    公孙瓒在这伙军卒当中的声望,可谓是一呼百应,就算他说现在去突击燕北,也会有半数的人愿意为他效死,更何况眼下他们明显只有杀回阳乐城这一条生路了。

    当即各个士气高昂地转头向后杀去。

    就在这时,斜刺里杀出一将,擎着斩马大剑快步奔来,关羽的战马方才急着杀过来,一时不查被人以长矛捅穿,此时混身染血,却面容刚毅地挥舞斩马剑,周身清出十余步的空地,高喝道:“兄长勿慌,云长已至!”

    另一边,策着染红白马的张飞也带着如雷霆般的暴喝杀穿阵线,挺着长矛左砸右挑,闹出老大的动静,“燕人张益德在此,别挡道!”

    见两名亲信部将赶到,刘备眼中绽放出光芒,握紧了汉剑转头对公孙瓒道:“有云长益德在此,将军无忧,必可重回阳乐!”

    关羽身后,严纲拖着环刀率数十名冲杀而出的白马义从姗姗来迟。

    刘备与公孙瓒见到生力军,也对冲回阳乐城有了许多把握,当即被白马义从扶着上马,扬起长矛喝道:“听令,关张二将为锋,杀回去!”

    “杀回去!”

    他们倒是气势如虹,转脸便朝回去的路冲杀过去。燕北那边却是狼狈不堪,张颌被他扑倒,无非是摔得头脑昏沉,除了虎口崩裂胳膊伤到筋之外倒没什么大伤,只是燕北就不同了。飞身扑出,正是毫无外力可借的时候,硬接下关云长一记全力劈砍,整个人胳膊感觉像断了一般,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内衬的皮甲只怕都被变形的铁叶子戳破了。

    “将军,你没事吧?”

    张颌再爬起来只觉懊悔不已,更是侥幸,那关羽并未补刀,否则就他们两个刚才的模样,躲过初一跑不了十五,马上一刀便能剁去头颅。

    “我没事……你可伤到了?”

    “属下无妨,将军,我扶您上马。”说着,连忙捡回了倒插在地的长矛,又为燕北拾起环刀,这才牵马坠镫扶燕北上马,却见燕北艰难地抬起手臂道:“先别管我,收拢兵马,中军……去中军!”

    右翼自是兵荒马乱,左翼情况倒是要好上不少,百十个普通士卒根本拦不住有先登士追随的高览义,一见张飞舍了他们往中军跑,义便知晓坏事了,连忙与高览收整兵马赶往中军。

    这一下倒是来的正好,自侧翼斜刺着围住公孙瓒这三五百强卒。

    义也不说话,离着老远看到公孙瓒等人正率部与中军接战,环顾局势内心大定,横矛对高览笑道:“赶得正好,儿郎们听令,步卒缓缓推过去,强弩手上弦!”

    百十个步卒在前列好了阵形轰踏着脚步往前走,三百来个先登士上好弦根本不用义下令,整齐划一地调高了角度扣动扳机,劈头盖脸便是一片箭雨朝公孙瓒的军阵招呼。

    此时天色已经泛白,一片短矢在空中好似蝗虫扑击,猛地在公孙瓒等人的头顶扎下。本来鏖战之下骑手就不多,这一下更是人仰马翻,刘备倒还好,重重步卒隐蔽下并未中箭,公孙瓒就不行了,方才在马背上招呼士卒传令,坐骑眨眼便被流矢射死,人也被撅了下来。

    根本来不及考虑向哪边跑,正脸叛军中军乌泱泱的兵马已经冲来过来,阵头的关张二将已经开始接战,虽然杀得人仰马翻也撑不住左翼有弩矢间断着射来。

    更可怕的是,周围的兵马越聚越多,铺开了就要形成合围。

    “将军,往后撤吧,前面人太多,冲杀不出去了!”严纲急不可耐,扬着环刀怒道:“属下带人在这里顶住,让玄德先护着您往东走……暂且让小贼赢这一阵!”

    公孙瓒勃然大怒,猛地拔下胳膊上的弩矢带出一条血剑,“公孙伯圭就算战死在此地,也绝不逃跑!”

    事实上,也由不得他跑了。自右翼斜斜冲出一部兵马,虽只有数百人,却带着中军步卒将左边围得水泄不通,接着又直愣愣地堵在他们后路上。

    这时候,自中军大营又赶来一部人马,沮授驱使着那些骁牙护卫推着战鼓军乐赶到,一声声战鼓与高台上的旌旗摇摆,伴着清晨的微光,军中下层将官一声声呼喝在阵中响起,四面迅速将强弩夹在大盾之上,一排排强弩死死地指着这仅剩两百还个个带伤的孤军。

    战鼓声重重地敲击一声,四面环围忽而沉静下来,自东边闪出一条通路,高览义提矛在侧,燕北抱着受伤的胳膊,额上包裹的布帛已被鲜血浸透,朗声笑道:“哈哈哈,伯圭兄、玄德兄,看来这一战……是在下赢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将军万岁【给自己加一更】

    公孙瓒的心里无比苦涩,眼看着自己麾下军士在阵中左右游走,提着卷刃的刀宛若惊弓之鸟的担忧模样,看着关羽张飞二将提着兵刃跃马于外,护着他和刘备,看着投入千余兵马仅剩身边这两百之数、血流成河,他心底如何能不苦涩?

    但他从不后悔!

    “无非技不如人罢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到这时候,公孙瓒也不想什么竭力死战之类的事情了,他觉得自己八成是躲不过去今日一败,因而朗声喝道:“叛军小贼不必徒逞口舌之快,且下令强弩攒射,将我等射死了事!”

    燕北忍着胳膊传来揪心的痛楚拽了一下马缰,隔着百十步指着公孙瓒身边的关羽、张飞及一众士卒问道:“将军大可从容赴死,那这些士卒当如何?”

    “少说废话。”公孙瓒一扬下巴,长矛向地上一掷道:“既追随本将,自当一道赴死,岂能投降尔等鼠辈!”

    这等气魄,在关羽等人看来,倒也还是值得钦佩的。

    公孙瓒对别人狠,放着部下被围也不救援,这确实不是个好首领能做出来的事。但他对自己也狠,张口就是大伙儿一块死……多简单的思维方式,跟着我出来就该想好这一天,黄泉路上做个伴。

    “呵!真是一身豪杰气概!”燕北勒马夸耀公孙瓒一声,好似没看到他身后那些各有表情的部将一般,旋即探身问道:“在下心中还有一疑问,请公孙将军解惑。”

    公孙瓒高高昂着下巴沉默不语,便见燕北忽然探出二指一声暴喝问道:“年初燕某派出骑卒携信前往蓟县面见刘公,可是将军私下将信件拦截?”

    公孙瓒脸上神色不自然了,就连刘备等人脸上也露出异色,他们三兄弟先前于辽水是听燕北提起过这事的,后来关羽还专门与二人说过此事,只是他们都觉得是燕北这个叛贼随口妄语,谁都没当作真事。

    到了现在,听到燕北重提旧事,刘备当即便伸手问道:“兄长,可是真有此事?”

    公孙瓒有些漠然地看了刘备一眼,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大大方方地扬着脑袋道:“不错,就是某截了你的书信,斩了你的斥候,如何!”

    燕北笑了,笑容里带着惨兮兮的模样,环顾尸横遍野的战场,昼夜鏖战、额头受伤令他感到头晕目眩,指着公孙瓒道:“伯圭将军,伯圭将军……你不值啊!”

    众人只以为燕北想说公孙瓒就此赴死不止,却听燕北暴声喝道:“为了你这么个混账!那么多幽州儿郎死得不值,燕某麾下冀州儿郎亦死的不值!”

    都明白了。

    无论是那些士卒还是白马义从,无论刘备还是关羽张飞,都明白了。

    人家燕北本来就是要上表请降的,是公孙瓒从中作梗,为了平定叛军的功劳,截了人家的书信,致使青石桥一战万余汉军尽没辽东,中郎将孟益被俘。还是因为公孙瓒,稀里糊涂地打这么一仗,几千人眨眼一个昼夜便没了。

    或许这件事对每个人的意义是不同的,但他们都明白一点,至少都想燕北心里想的一样。

    一场荒唐的战争。

    看着公孙瓒一副引颈受戮的就义模样,燕北忽然觉得好生无趣……他本以为,当他打赢了公孙瓒,这场战争结束,他一定要好好羞辱公孙瓒一番。甚至要指着他的鼻子喝骂上半个时辰,骂完了他还要骑在马上跳舞,跳上他一个时辰!

    他以为他会与部下大宴三日,毕竟赢了一场筹备了近乎一年的战争不是吗?

    可他此时却连笑都笑不出来,满心的苦涩都是那些闪过他脑海的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那些在巨马河畔的营地里,举着兵器兀自喊着‘愿为将军效死’的儿郎们的面孔……有些人还活着,伤痕累累。有些人死了,去到谁都找不见的地方。

    多荒唐的战斗啊,从冀州到鲜卑,从鲜卑到幽州。

    两万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剩下这么万余精卒,竟是折损过半。还有那些死在刀下的幽州汉军,都是爹娘养着吃粟米长大的穷苦黔首,当个卒将军一下令要打,都嗷嗷叫着来打,结果都死在战场上。

    谁去可怜可怜他们?

    人们只会看到一将功成,哪儿会注意到身后万骨枯。

    这不单单是公孙瓒的责任,若非他执意要全了心里那点小忠义,执意北上,也未必就会连累成百上千的好儿郎在这异乡丢了性命。

    燕北没说话,他只是皱着眉头张开双臂,朝两边扇了一下。身后旌旗招展,缓缓围着公孙瓒一众的兵马竟自西面缓缓散开一条通路。

    “将军,这就放了他们?”义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下令吧,杀光他们,咱们可死了许多袍泽!这仇,就不报了?”

    高览张颌则是有些两难,他们知道不杀公孙瓒自然是好处良多,可想到这一年所经受的战事,想到自己的袍泽兄弟死在面前,却又恨不得万箭齐发将公孙瓒等人射成筛子。

    倒是沮授在燕北身后缓缓点了点头,在这一刻,他的心里才终于相信,燕北真的不是为了称霸辽东,而是真的想在这里安定下来……不再叛了。

    就连公孙瓒等人也不敢相信,这么打了一夜,占着胜利,就这么将他们放过了?

    “燕某素重义士,重勇士。”燕北长出口气,撒开缰绳朝着众人抱拳,高昂的额头微微垂下,一双鹰目在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公孙伯圭,你记住,是你想打这一仗,但你没赢,你输给燕某了。今日放你一条生路,是为了不牵连这些义士,这些愿意为你效死的义士!走吧,在燕某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走!”

    公孙瓒的脸上一会青一会白,燕北这话就像刀子一般刺在他的心头,像锥子扎进胸口。就像燕北说的,公孙瓒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错了,也不后悔,他只是恨,恨自己输了!

    此时听到燕北这一介叛军魁首扬言说饶自己一命,更是让公孙瓒大怒,一把抢过严纲手里的环刀指着燕北怒道:“我公孙伯圭岂要汝这鼠辈放过!”

    说罢,公孙瓒抬手便将环刀横上脖颈,这便是要将一颗好大头颅送给燕北。幸亏身旁严纲与刘备眼疾手快,一个双手攥住环刀夺着,另一个从后面拦住公孙瓒双臂,僵持片刻这才将环刀抢下。

    刘备急道:“将军莫非这便要寻思了?不过一败而已!”

    趁着严纲与白马义从七手八脚拦着公孙瓒时,赶忙上前两步遥遥地望着燕北拱手,一揖到底道:“谢将军一条生路,吾辈这便去了。”

    对公孙瓒没什么好脸色,但对刘备,燕北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因而也是抱拳拱了拱手,道:“来日方长。”

    说罢,刘备也不多说,打马便对众人传令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众人制服了公孙瓒,这才半推半就地引军通过叛军让出的通路,一路朝西退去。

    燕北策马西望,眼神最终定格在那个身高九尺扛着斩马大剑的背影上,良久才叹了口气,肩膀一松便快要趴在马上,一脸苦相地对沮授道:“沮君恐怕不知,今日一战,着实侥幸。”

    沮授白了燕北一眼,亏他还知道!

    刚才他已经打听过了,要不是那名叫关云长的武将或许是念着先前赠马的情义放过燕北和张颌,只怕他们这支军队的主将都被人家在战阵上斩了……要是燕北死了,那还打个什么劲,直接降了便是。

    义满面无趣地空挥着手,嘬着牙花子闷声道:“有什么意思啊,打生打死的,好不容易逼到绝境,将军还都给他们放了。”

    “屁话,不放能行么?你还想不想光复先祖麴氏的荣耀?”燕北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这才招手道:“咱把公孙瓒杀了,刘公还能容得下咱们么?仗可以打,要把中郎将、兵马都督给杀了,那还能归附么?你是不是傻……过来啊,扶我下去,下不去了。”

    义也不傻,这么一听便听出味道,一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就现在这个模样一副在幽州尾大不掉的模样能不能归附尚且不好说,要是再把朝廷平叛的将军杀了,那燕北的声势只怕比原先的张举张纯还要大上不少,倒时这问题可就难弄了。

    实际上,燕北的声势,自从他离开冀州,在幽冀二州便远远超过张举张纯。张举张纯才哪儿到哪儿,人们只知道他们的恶,但到了后来却只知道十几万乌桓骑被公孙瓒撵得满幽州跑,到如今这会儿,提到叛军叛将,人们只会想到大败中郎将孟益的燕北,谁还记得他们俩?

    更何况,冀州百姓因为黑山贼的祸害,各个是翘首东望,连汉家都不指望了,倒是多数都在咒骂燕北这个叛军做的不好,既然叛了汉,就老老实实在冀州待着,走什么啊?

    是不是?

    无论如何,燕北从马上跃下,尽力举起自己的左臂,攥成了拳头环顾众人与这尸横遍野的战场,高声道:“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将军万岁!”

    中平六年的仲夏夜,几千个战后余生的叛军望着他们不过二十二岁的首领……率领他们从冀州一路走来,击败了朝廷名将郭典,夺取冀州数郡,横扫塞外鲜卑各部,击溃中郎将孟益的军队,打残白马将军麾下义从的首领。

    至此,整个幽州再也没人能小觑他们的力量,幽州全境,也再没有任何一个将军,任何一支兵马能够阻挡他们。

    在大汉帝国的东北边陲,辽东郡,也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他们更愿意把这个时代称作燕北时代。

第一章 走马入蓟

    一件接一件的大事,冲击着幽州百姓的感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先帝驾崩,天下根本来不及缟素,至少幽州来不及。因为冀州黑山之乱阻塞道路,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幽州已经过去很久了。甚至有趣的是,先帝驾崩之前拜幽州牧刘虞为三公之一的太尉,这消息却在先帝驾崩之后才传到幽州。

    传送消息的主官在路上被杀了,最终把消息带到幽州的只是一个小佐吏……连朝廷赐下的三公仪仗都被抢了,只带过来一封诏书,而这个佐吏也说什么不回洛阳了,就这么在蓟县安顿了下来。

    谁还有胆子回去?黑山贼的几个将领乱战一团,打不过幽州边军就自己人和自己人掐了起来,他这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若再被那些贼人发现,跑不了要被拉去做壮丁。

    接着,就是盘踞辽东的叛将燕北与朝廷派来平叛的中郎将孟益会战于辽水,朝廷兵马惨败,连中郎将孟益都兵败被俘,后来还多亏了公孙将军的部下才救回来……当时人们就想,朝廷派来的老将军不行,在幽州平定叛军,还是需要幽州自己的将军。

    这不,有一个朝廷使者穿过兵荒马乱的冀州,带来了朝廷升公孙都督为奋武将军的消息。这下子真是幽州将军了。

    全幽州,也只这么一个拜了将军位的猛将。

    当然,现在辽东还有燕北这么一个叛军野将军。

    不过啊,谁会看好他呢?公孙将军已经在辽西阳乐城张榜募兵了,谁能打败幽州的白马将军?这就是个笑话,根本不可能的事儿。

    可是接着,风一般的传言在辽西以西的各个城中酒肆传开。

    蓟县。

    “诶,你听说没有?”酒肆里,两个青年沽好了酒对案几而坐,一个尖腮脸的游侠儿模样的汉子小声问道:“某家听人说,冀州过来的燕将军,把幽州的白马将军打败了。”

    “不可能,别说笑了。”对面的青年摆手,一撇嘴操着一口幽州土话笑道:“你们冀州过来的都太把燕北当回事了,还燕将军……在这块土地上,伯圭将军怎么会败,你且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捷报入城。”

    说罢,那幽州汉子还不忘添上一嘴,“十万乌桓都挡不住的伯圭将军,那燕北又怎么会是对手。”

    “诶,你别不信。公孙将军前一段募兵,某家有个堂弟便去投奔,跟着单都尉去阳乐,写信回来说仗已经打完了。”尖腮青年端起酒碗饮下大半口,这才抹着嘴将身子向前靠了靠,这才左右看看小声道:“白马将军麾下田校尉死在阵中,白马军就剩下一点……输的可惨了!”

    “真的假的!”

    这一下连旁边席上的走卒贩夫也靠了过来,小声问道:“前些日子好像听人说咱们幽州的魏从事奉刘公的命,去招降燕北……不会是真的吧?俺们从徐州一路逃到这边,白马将军要拦不住叛贼,那他不是再打到蓟县来了?”

    这一句,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短短半年,从青州、徐州、冀州逃难到幽州的百姓已经超过二十万,而且州境始终还有受了兵灾的百姓逃来……他们都受够了颠沛流离,如果幽州再陷入兵乱,他们真不知道还能再往哪里逃了。

    逃亡的路上本身就九死一生,乱兵乱匪,没有粮食,再加上横行在战场疫病,真正能跑到幽州的不过是十之三四,他们害怕了。

    “也不是没这可能啊!”从冀州来的青年摆摆手说道:“燕将军在冀州从叛时,倒没有作乱,治下州郡就象现在一样,约束士卒也很有章法……说实话,比汉军的军纪还强上些许呢。”

    就在众人内心忐忑之时,酒肆之外突然传来一片喧闹,有体型健壮的男子避进酒肆,也有年少不更事的总角小童呼喊着跑过街巷,而在那些孩子们的口中,传唱着一个令人们感到恐惧的事实。

    “燕将军进城咯!”

    那是人们背井离乡颠沛千里的恐惧!

    ……

    燕北来了,火红色的七尺鲜卑大马胸口戴着叮当乱响的精致銮铃在蓟县城门洞中响起,强健的马蹄子重重地扣着黄土夯实的城外土地,带着闷响砸在蓟县城中的青石路上。

    穿过瓮城,燕北眯着眼睛扬起下巴,高挑地皱着一双剑眉望了一眼夏日里灿烂的日光。缓缓抬起左掌握拳,敲击在胸口凶戾而坚固的兽首叼环护心镜上……他突然有些后悔把姜晋、王义、燕东三人遣去异乡行事。

    这一刻对他而言,是一生中都是无比荣耀的时刻。

    他曾无数次走过蓟县的城门洞……兄长还在世时,他曾赤着胸膛穿一条简陋的犊鼻裤牵起塞外抢来的骏马入城贩卖,后来马被富户抢了,没有人给他大钱还用棍子将他打出东市,遍体鳞伤的他抱着胳膊捂着满身的乌青走过这条城门洞。

    当他解下黄巾时,带着冀州战场逃回来的兄弟在蓟县城外趁着黑夜摸进环乡,一个不留杀光富户院子里所有人,连狗都被他放干了血扛在肩上,他们搜罗了所有的珍宝,次日里换了干净衣裳大摇大摆地来到这里,他走过这条城门洞。

    再后来,他置办田亩修起庄子,牵着塞外夺来的高头大马,押着渔阳私贩的盐与铁器,他一次又一次地走过这里,向守门卒赔笑塞金,与盐铁官把酒言欢……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他走过这条城门洞。

    而现在,高览义打马在前,各扛一杆龙飞凤舞随风飘的燕字旗,五十个膀大腰圆衬皮甲罩大铠肋下携环刀掌中擎长矛,骑一水塞外鲜卑的高头大马,挂黑红髹漆铁面帘皮当胸,个个威猛似天神。

    这种时候,姜晋他们也该在的。

    深吸口气,桀骜而充满野心的脸上扬起似有似无的笑容,燕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手扶腰刀一手执缰绳,身体随着骏马起伏而微微摇摆,伴着衣甲相撞的清脆声响,缓步踱马与幽州从事魏攸一道走进蓟县城池。

    蓟县,我回来了。

    蓟县,我燕北回来了!

    街道两旁的百姓黔首,隔着门缝远远看着这个全身上下写满了耀武扬威的年轻叛将与他打出燕字旗帜的军队。有小孩子跑出街道被身后眼疾手快的大人连忙抱起,低头矮身跑回家里,尽管房门紧闭,可任谁都能看到门缝中那些透着好奇的眼神。

    在这些担忧受怕的日子里,传闻就像长了翅膀,人们说朝廷中郎将孟益的万余兵马在辽水大败,残尸盈野;人们说这个击败孟益的年轻将军从幽州穿越上千里的鲜卑土地经由玄菟郡进入辽东,是为了保护他以前的将军那个带着乌桓人把幽州搞的乌烟瘴气的弥天将军张纯。

    有人说他的麾下有几万个冀州乱党为他效命,那些人战技高超,杀人如麻。也有人说这个姓燕的叛将用兵如神,转战千里未逢一败威风无匹。

    人们把最后的希望放在幽州名将公孙伯圭身上,人们说伯圭将军正在大举募兵,准备入辽东与叛军决一死战。可是后来,人们又说伯圭将军在阳乐城被燕北率军突袭,不但自己兵败受俘,麾下白马义从也被杀得一败涂地。

    接着,更多的传闻穿过大半个幽州传遍人们的耳朵。人们说燕北听闻使君刘公的贤明,想要归附幽州,信使却不知为何没有到达幽州。有乡里传闻,说公孙将军为了战功途中劫杀了信使。

    这些东西,有人相信,有人则不信。

    后来,刘公派出最得力的从事魏攸前往辽西,要招抚这个能征善战的叛将。消息一出,百姓哗然。

    朝廷怎么能招降这么一个叛军头子呢?他可是跟随张举张纯叛乱,又接连击败孟益和公孙瓒的叛军大魁首啊!但那些冀州逃难过来的百姓黔首却里里外外总是帮他说话,好像这么一个反对朝廷的将军本身没有错一样!

    更多的秘密被人挖了出来,有人说这个燕北以前在涿郡范阳城外住过几年,他的钱财来路不正,在塞外做过私贩马匹的生意;又或者是渔阳的盐铁也被他插了一手,自己手下最大的时候控制着上百人的武装随从。更有涿郡的人说看见过他身边的亲信怀里总是藏着黄巾,这些人很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参与过那一场令人感到恐惧的叛乱。

    那是天下八州俱起,搅得朝廷几乎崩溃的黄巾之乱啊!

    刘公怎么能用这样一个人?

    甚至连幽州的士大夫也坐不住,这些日子断不了的有快马驰入城中直奔州府,官署里天天都吵成一锅粥了……人们想啊,这样一个叛军头子,他的兵马停驻在雍奴城,蓟县城外只有五百骑亲信,入城更是只有五十余人,趁此机会杀了他难道不好吗?

    不同的声音,在蓟县里里外外传来传去,但大多都在说他的坏话。

    在城中那些关着门的缝里,人们用好奇又畏惧的目光看着他,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个从冀州走了很远的路才到抵达这里抱着妹妹的小娇娘,扶着窗子远远地看着入城的兵马,眼中没有好奇也没有畏惧,就用平常的神色看着战马上扬着下巴高高在上的叛军将军,在心底里感到无尽的安心。

    “你的马儿变高了,那不是我们汉家的吧?你的铠甲变得更明亮,是从哪里得到的呢?你的军队更加威武,可他们的衣甲带着斑驳。我在等你呢,等到陌上桑树的花谢了,田里的种子也不会再长高,等到府邸烧成一团灰,教你识字的兄长都不在了……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讲。”

    可是燕北呀,你还是失约了。

    可是燕北呀,你终于来啦!

第二章 且入座吧

    “不行!”

    蓟县州府官署,整个州府的达官贵人幽州别驾赵该、兵曹从事鲜于银、簿曹从事鲜于辅、功曹从事齐周、议曹从事程续、典学从事公孙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整个幽州的所有从事皆在座列席。

    “有何不可啊使君……您这样招那个草莽狂徒来蓟县,谁知道是真归附还是假投降?”公孙纪捧着衣袖皱眉道:“您难道不知道,这个叛贼在追随张纯时破城的惯用手法就是穿着汉军甲诓骗守军,入城将县府杀得血流成河!蒲阴城不就是这么让他破的嘛。”

    功曹从事齐周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使君您虽宽宏,然君子可欺之以方,燕北毕竟是叛军首领,退一万步讲,他若耍起狠来,在座诸君恐怕谁都不是他的对手……连伯圭将军那样善战之人都被打败,就算他只带五百精卒在城外,领五十人入城,难道以蓟县守军,能挡吗?”

    “诶,齐功曹,您这难道不是当我幽州无人?鲜于银今日就站在这里,他若敢率军夺城,某家便点齐兵马与其一战,别人怕他燕北,某家却是不怕的!”鲜于辅虽然梳着汉人的发髻,但高眉深目与颌下修饰后的胡须还是表现出强烈的胡人特征,听到齐周的话拍着桌子瓮声瓮气喝道:“且叫他来战!”

    倒是议曹从事程续年岁稍长,拂须笑道:“鲜于先不要急着动气,情势还没有坏到拔刀的那一刻,若真到那个时候,堂下诸君自然是要仰仗你的……齐功曹的话老夫也并不认可,燕北没有杀进蓟县的必要,老夫与刘公的想法一般,他应当是真归附。”

    不等众人说话,程续便接着说道:“燕北之兵,其势也强也大,万众人马对其俯首帖耳,但在幽州这两场仗诸位可想过都是在哪里打的?在辽东,他在辽东休整了那么久,大可向西进兵,为何要等着孟益中郎将去攻打才防守?又为何在辽西阳乐城击败公孙将军后不再西进,难道他早就知道刘公会遣魏从事去招降他吗?”

    说道这里,程续扫视一众从事,将手掌覆在几案上,带着笑容道:“他不想与州府为敌!”

    掌管钱粮书薄的从事鲜于辅问道:“那依程老之见,燕北所求这为何?”

    所求为何……所谓的计谋,无非需要建立在一个方向上。那便是要猜测敌人想要什么,揪着这条思路,便能从中设计,取到最大的利益。

    就像公孙瓒自阳乐城出兵突袭燕北营地也是一样,公孙瓒以为自己算准了燕北兵马新至,一定一门心思搭建营地,仗着人马远超守军,晚上一定不会防备,所以打定主意出兵。但公孙瓒玩脱了,因为沮授技高一筹,算准了公孙瓒性格刚烈而壮勇,八成会袭营,就地下了个套,公孙瓒便领着白马义从屁颠颠地钻了进去。

    程续闻言摊手,“诸君皆明,辽东民户稀少且贫穷,而燕北又兵马众多……八万百姓养万余兵马,还是在辽东郡那样鲜有田地的地方,他养的起吗?诚然,州府或许无法在征战上胜过他,可派遣兵马锁闭辽西郡还是可以的,锁上两年,燕北难道还有活路?”

    “嘿,怕是百姓都被他吃光了!”

    听到程续的话,一众幽州从事无论占据什么观点,都不禁颔首。

    这的确是燕北需要面临最大的问题,辽东的粮不够吃。但偏偏如果燕北是叛军,便不能散去兵马,因为一旦散去兵马他便有性命之忧。

    “老夫不信他想重回汉土而纳降,但老夫相信他是因为刘公的仁德而归附。”程续轻声笑笑,咳嗽一声才道:”难道天下除了刘公,还有谁能容得了他这样的反贼吗?”

    坐在上首的刘虞一直没有说话,只到这个时候才扫了一眼堂下诸从事,沉声道:“算时间,燕北也快入城了,诸君不必再多争辩,且看他来了想说什么吧。”

    刘虞很清楚,近几日蓟县城里城外对燕北颇有微辞,才安定下来的百姓并不希望因为这个叛贼的到来而影响到来之不易的生活,诸位从事也只是蓟县吏民的缩影罢了。

    鲜于银是幽州武人,摄于燕北的威名因而一直有反抗心理,恨不得在官署的暗室里布下三百刀斧手。

    程续则是自信满满的那一撮人,认为一个反贼头子翻不起什么风浪,哪怕是最烈的野马套上笼头也一样安顺。

    至于公孙纪,则是与公孙瓒有同姓之谊,自然而然地将燕北视作敌人,根本不问好坏。

    齐周就属于蓟县士大夫普遍的想法了,不是燕北好坏的问题,而是燕北万一是假投降,他们承受不了这种损失。

    可就是这么一群幽州的人尖子,谁都没摸到刘虞的心思。

    这些人都没有刘虞的胸怀,刘虞连鲜卑人、作乱的乌桓人都能好言相劝让他们罢兵不要支持叛军,难道还没有收留燕北这么一个叛将吗?

    但刘虞也并非程续所言的那种老好人,一个老好人是无法使出对付张举张纯那种举重若轻的攻心计……这是智谋与才略的结合。

    以燕北之名降服塞外胡人,确保幽州的良性发展。而且冀州已乱,可命燕北领兵出幽州前往冀州平叛,留下公孙瓒震慑胡人……这在刘虞眼中是万全之策。何况幽州不能让公孙瓒一个将军独大,有个燕北与他互相牵制,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就在这时,外面街市上传来喧闹之音,刘虞眼睛一亮,招来堂中佐官道:“出官署看看,怎么回事。”

    佐官插手应诺快步走出,堂下一众从事相互对视,鲜于银眯着眼睛,紧紧攥着拳头;公孙纪虽然极力克制,却已经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在座诸人都很清楚那个男人是个强盗、是个叛贼,而他们谁都不愿承认的是,这个名字让他们从心底感到恐惧。

    因为那是燕北啊!

    在幽州的早期传言可以不信,但在冀州,这个男人几乎凭借一己之力为波及天下数州的叛军扭转局面,甚至到辽东摇身一变成为整个帝国北方仅次于韩遂马腾的叛军首领。

    佐官快步跑入堂中的脚步声打断众人的遐想,单膝跪地翻身指着外面,年轻的佐官喘着粗气返身指着外面道:“来,来了!”

    什么来了?

    “燕北来了!”

    从事们正襟危坐,别驾赵该抬头看了刘虞一眼,后者微微颔首后这才对佐官说道:“召他进来罢。”

    “他,他已经进……”

    佐官的话还未说完,别驾赵该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倒是堂上的刘虞无声地笑了笑,还真是一派草莽做法啊!不过想来也是,那燕北应当是个满身戾气的男人,何况领五十精兵至州府,他若想进来,区区几个州郡兵又哪里敢拦住他呢?

    就在此时,堂外响起脚步,旋即是沉稳中却透着年轻的嗓音,“阿秀,且在这里等我。”

    凑着堂外斜着照进来的日光,他们看到一双踏在地上的铁靴,往上看去竟是一身时下辽东少见的连甲裙筒袖铠,甲身有些斑驳的刀剑痕迹,就连铁叶子也缺了那么几片,但胸口的兽首护心镜仍旧透着悍然之色,腰间系着半尺宽兽毫带围出一副狼腰剽腹,及至肋下身形猛然放宽,衬着接近八尺的身量,内里套一件贴银边走素线的玄色围裳,端端正正戴一副铜雕混铁胄,露出年轻而桀骜的面孔。

    横插剑眉下高挺的鼻梁架起一双鹰目,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戾气也无笑容,下巴带着些许青色胡茬微微扬着,环顾了一眼堂中左右众人,最终将目光定在上首的刘虞脸上,这才迈开步伐,挺直了脊梁走入州府官署堂中。

    至入堂中,燕北抬手抱拳,躬身行礼,作了个罗圈揖,这才温声道:“在下燕北,拜见刘公,见过诸位。”

    沉默。

    众人看着立于堂中的燕北,足有十余息没有接话。这个叛将完全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般模样,尽管身量与他们想象中同样高大,却不似常日里他们见过的那些叛军头子那么凶蛮,面孔甚至根本谈不上多悍勇,反倒有一股儒将般的感觉。

    像是个士人出身的叛将。尽管人们都看着他立在堂外扫视众人的那种充满睥睨之态的眼神,可此时堂中仿佛下将拜见上官的模样,真的该是这么个叛军首领会做出来的姿态么?

    自燕北走进堂中,刘虞便一直注视着燕北的模样,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被他收入眼中。他看到燕北野心勃勃的脸孔扫视众人,却也看到燕北自从迈出第一步,他原本微微扬着的下巴便低下些许,带着野性的眼神也变得柔和,及至躬身作揖之时,这个名字在幽冀二州令人如雷贯耳的叛将,已经完完全全放下骄傲,却是姿态很低地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

    刘虞不知道燕北想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这或许对他们接下来的接触与幽州的未来,是个不错的开始。

    他开口道:“好一个年少英武的燕将军,且入座罢。”

第三章 受人恩惠

    当燕北将兵马留在雍奴城扎下营寨时,沮授就凑近了一路志得意满的燕北,问了他一个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沮授说,“将军,你要前往蓟县了。”

    燕北勾着嘴角笑,笑道:“自然,所有的阻碍皆被横扫,沮君不必担心,一座蓟县拦不住我。”

    “看来将军并不明白,您不明白这一趟对您意味着什么。”沮授走了两步,这才小声道:“自您踏入州府,您便不能再以燕将军之名行事,您将会是幽州刘公座下的一员降将……将军,汝当自知,今日若归附既成,来日光景便全然不同了!”

    全然,不同了?

    燕北有些蓦然,但他没有发问。他不傻,只是读书少了些。这些简单的道理在他脑袋里转了个圈,自然而然地想明白了。

    只是眼圈有些发红,只是拳头被紧紧地攥着。

    一直以来,转战千里,他破孟益击公孙,那些为了这个目的而死去的部下,那些,那些因为这个目的而受的屈辱,他以为这是他努力的一切意义所在。

    他以为那是他为了自由付出的,代价。

    可生命的考验何止如此啊!对一介马奴出身的他,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力便投身叛乱;作为被画像通缉的亡命徒他仍然被推着加入中山郡国兵接着再度被动参与叛乱。

    现在他才明白,那仅仅是他为了岂活付出的代价,而非自由。

    现有法令无法让他活下去,所以他为了活下去屡次冲破法令的限制,最终和千千万万个冲破法令的人一样,投身叛乱不惜与天下为敌。那些发生在冀州一场场溃败,那些在梦里一次次将他惊醒的战场上血水没腕,那杆刺破胸膛的长矛……那不是为了自由,那是为了生存。

    那是他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背负的债!

    为了生存,他可以所向披靡,可以任性而为信马由缰,领着他的兵马走到哪里打到哪里,击败每一个挡在前头的敌人,无所畏惧地在战场上扬刀大喝,燕北谁都不怕!

    他甚至可击败羡慕了十年的公孙瓒,指着他的鼻子说公孙伯圭,你输了。

    完成所谓的宏愿,完成什么期盼!

    但那真的是自由吗?

    背负着与整个天下为敌的罪名,每一场仗倒下的每一个人无论敌我,都成了他背负的罪,欠下的债。

    他用了四年时间学会了盗马夺财,用一年看着张角言传身教如何造反,涿郡三年时光练习使用狡诈与暴力拌上些许商贾之才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又用了巨马河一战的短暂时间抛弃这一切,展开流亡。

    仿佛为了惩戒他曾无比虔诚地喊出‘苍天已死’,所以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又一个怪圈,饶了一大圈,他又被卷入另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中。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谁的言传身教了,他早习惯流亡与叛乱充满生活。

    但当他细细思索,自由的代价。

    原来自由一直在他身边,只要他愿意放下自己的骄傲。

    他曾扒开律令,置天下理法与不顾,可绕了一圈却发现他一直以来的目的,却是他的开始……就像穿着犊鼻裤和兄长三弟挤在四面透风的茅草屋里的日子,没有任何的背负……那才是自由。

    他曾为大贤良师的夙愿刺出长矛,也曾为张纯的执念而拔刀夺城,现在到了他为自己,为追随他的袍泽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收起桀骜,掩藏不逊,铸剑为犁还刀于鞘。

    可这早已抽出的染血刀,这斑驳残缺的鞘,好还吗?

    是要他从纵横四方未尝一败的燕将军,再度变成受制于人的部将。

    是要他从风行千里茹毛饮血的狼,变成,变成看家守户的犬啊!

    沮授没有打搅他,让他想了很久。过了半晌,燕北才回过神,对着沮授惨兮兮地笑了。

    这场荒唐的战争结束了,他还以为是松了口气。

    实际上,是如鲠在喉。

    从没有谁见过燕北这般模样。

    沮授只听见他说,说“燕某做得到。”

    ……

    “刘公您问在下既然现在想归汉,又因何叛汉?”燕北跪坐在几案旁,他没有选择刘虞留着下首的那个位置,而是自己提着几案坐到了最后面的位置,拱着手眉眼低垂,语气谦卑地说道:“张公叛汉时,在下仅为中山队率,人微言轻,那个时候……在下没得选。”

    一众从事没有想燕北说他有的选没得选的事情,他们大多数都暗自咂舌。这才几年?满打满算两年时间,这个年轻人从率五十人的队率,变成提领两万叛军的燕将军,把张举张纯都踩了下去?

    “一派胡言!”从事公孙纪拍着案几喝道:“若你有心归汉,为何还要远走鲜卑至辽东,阻汉军平叛?若非是你横加阻拦,二张叛贼早已授首!”

    燕北握着膝盖的手攥成了拳,脸上却古井无波,仍旧是一副眉目低垂的受气包模样,就算被人指着鼻子喝骂都不生气的模样,拱手温和中带着疑问道:“不知足下?”

    “典学从事,公孙纪!”

    燕北轻轻颔首,心下已是了然。公孙这个姓氏在幽州是大族,辽东的被他杀了不少、辽西的又被他打败了,任何一个姓公孙的都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这才再度拱手对上首的刘虞说道:“受人恩惠,忠人之事……但燕某尊敬刘公的仁德,是以才绕行千里自鲜卑入辽东,避过蓟县正是为了不与刘公交兵,也请诸位恕罪。”

    陪坐一旁的从事魏攸见燕北不恼不怒,心底不由得叫了声好,这才连忙安抚起公孙纪,他可是知晓典学从事与奋武将军向来相交过密。

    公孙纪皱着眉头收拢袖子,燕北以微末之身从数万叛军中脱颖而出,至少应当是个脾性暴烈能镇得住下属的人物,却不想竟是如此的好脾气,就连当面拍案几都没什么反应,甚至还拱手致歉……难道要让在下将案几掀翻,才会勾起你的愤怒吗?

    他当然想让燕北失态,想让燕北愤怒,甚至想要这个叛军头子恼羞成怒提着拳头过来砸翻他!

    “受人恩惠,忠人之事。受人恩惠,忠人之事。”别驾赵该念了两遍,看向燕北的眼神变得复杂,他先是报出自己的名号,随后才说道:“观燕君送来的书信,可是想要求不少官职啊……这有些儿戏了,将军要幽州别驾,那在下应当去哪里呢?这个辽东太守您举荐名为沮授沮公与的故邯郸县令,掌百里之地的县令,便是大县恐怕也难副太守之才吧?还有四个校尉两个都尉?恐怕燕君有所不知,辽东是小郡,甚至配不上一个都尉呀,倒是这个襄平令田豫,还是可以商量几分的。”

    三五句话,将燕北想要的所有布置全部打回,甚至就连为田豫举的襄平县令都还要再商量几分……有些欺人太甚了。

    但燕北依然没有变色,对刘虞道:“刘公明鉴,他们有这样的才能,应当担当这样的职位。”

    他当然不会生气了,谈得成谈不cd没什么大事。燕北吃进肚子里的东西,除了孟益,别的他就从来没吐出去过。无论他们再怎么说,辽东现在就握在燕北手里,别管朝廷还是州府,你们敢派人去吗?

    就算燕北不发话,义那个愣头第一个不答应,派去的官吏活不过一旬就得在家里上吊。更别说还有孙轻李大目那一班将燕北的荣誉视作性命的浑人。

    当然了,这些话不能说。

    倒是坐在上首的刘虞脸上带着偏近慈祥的笑,他听着燕北说的‘受人恩惠,忠人之事’,再想着燕北领兵绕了一大圈去为张举张纯挡下追击横兵于辽水,心下想着这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是幽州的最高军政长官,心里难免会想,如果是刘伯安给你恩惠,你可能忠于刘伯安,忠于汉室?

    在刘虞眼里,这就是个出身草莽的仗义之人,完全依靠着游侠儿的行事作风来为人处世。

    “燕君,你想做幽州别驾,老夫且问你一句,他们有这样的才能,那你有什么样的才能呢?”

    燕北抿着嘴笑了,入堂之后第一次朗声说道:“燕某无甚大才,可治三郡之政,可将万众之兵。”

    “这个狂生!”刘虞笑了,无甚大才还敢妄言治三郡将万众?不过他却是认可的,这些日子他听府上下人说过冀州逃来的百姓都希望燕北能领兵回到冀州,甚至他们觉得在燕北治下时好过现在的万倍……而将万军更不必说,这小子领着一伙叛军连胜汉军就是证明。摊开双手,刘虞笑道:“且算你说的有理,你请的那些官职,除了别驾,老夫一概允了,为你上表朝廷。但你可知,州府无财无粮,你既有治三郡的大才,可能自谋财路?”

    燕北想了想,颔首道:“可!”

    “至于你,老夫会另上表朝廷,奏请你的官职,不过……朝廷有诏,要老夫平叛,你既已降,可否领兵平叛,诛二张恶首?”

    这就有些攻心了,一归附便要人去杀老上级,是什么道理?

    却不想燕北轻轻笑,对堂外道:“阿秀,带渔阳天子上来吧!”

第四章 张天子头

    谁是渔阳天子?

    张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位曾经叱咤北方数州的天子此时被装在一尺八见方的木盒子里,用草灰封着,被高览两手托着送入堂中,置于地下。高览再度缓缓地退了出去。

    在出去之前,高览朝燕北瞟了一眼,他看到燕北安心的眼神。

    当木盒被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看着张举被草灰塞满的脑袋,一个个说不出话来。

    那么个移书州郡号称天子,不可一世的人,就这么被燕北杀了?看情形,很可能在与孟益的青石桥大战之前,这颗首级就已经被燕北攥在手中了。

    别驾赵该抿着嘴,伸出的手指甚至都带着微微的颤动,“张举在这儿了,那,那张纯呢?”

    他太激动了!

    本以为燕北归附,是为他们断掉叛军最强大的臂膀,而助长了州府兵力,现在看来……这是那强健的胳膊直接把脑袋撕下来了啊!

    赵该这话一说出来,堂中一众从事都望向燕北,个个目露精光,只有上首的刘虞眼神有些暗淡。一个能为了钱财杀掉上官的人,即便他的上官是个叛贼,这个人也很难称之为士。

    这个燕北,并不是刘虞想要用的人。

    即使这颗脑袋价值四千金购赏。

    “至于中山张公啊……追不上,跑了。”

    燕北摊手,依照他原本的打算,他是想开诚布公地告诉刘虞,张纯我保下了,谁也不能动他。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沮授当日那句,“将军,汝当自知,今日若归附既成,来日光景便全然不同了!”

    是啊,不同了。所以他便无法再将那句话说出来,使刘虞忌惮。

    世人会钦佩一个为主家效死的人,即使他的主家是一名叛将。可若个人的些许虚名要搭上追随自己的部将兄弟,甚至那些千千万万个为他效死的袍泽。

    这虚名,燕北不要。

    便是旁人将他当作贪慕财货胆小如鼠之辈,那又如何?

    他燕北又,怕,过,谁?

    “跑了?这就跑了?”公孙纪手足无措,抬着胳膊手都伸了出来,急道:“他,他,他怎么就跑了呢?”

    燕北冲公孙纪轻轻笑了一下,随后一脸正色地对堂中众人拱手道:“听说是跑到高句丽了吧,燕某也不清楚,主要下面兄弟受累,也弄不清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刘公您且下令,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立即发兵高句丽!”

    “就算把高句丽王宫翻个底朝天,也一定把中山张公给您带回来!”

    刘虞皱着眉头看向燕北,这竖子根本就是在耍无赖,虽然刘虞被朝廷加了三公之首的太尉,可掌管天下兵事。但这个加官一不在朝廷,二来及至东汉,太尉的兵马大权实际上已经交由尚书台与大将军,也就说,刘虞这个三公太尉基本上算是个荣誉称号。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管天下兵事,能给燕北下这个令吗?

    幽州东西走向占地颇广并狭长,如今西面冀州黑山乱军还为剪灭,好不容易东边的燕北虽然想要霸占辽东,但多少是上表请降了。再让这么一个野心之徒向东进攻高句丽?

    呵,无论他打不打得下来,玄菟、乐浪二郡恐怕将来都不姓刘跟着辽东姓了燕去!

    “行了,既然叛贼逃亡国境,过些时候老夫自会交与高句丽献礼的主簿协谈。”刘虞摆手,为这件事拍了板,随后才对别驾赵该说道:“你派人自渔阳港走水路前往洛阳,将张举首级献于朝廷,告诉朝廷幽州叛乱已经平息……燕北,朝廷的购赏金钱,过些日子便会给你。”

    刘虞打心底里厌恶这个燕北,因而不再称呼‘燕君’,而是直呼其名。直呼其名,在这个时代本就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燕北哪里会在意这些,见事情说的差不多,便起身拱手道:“不必了,既然州府缺金短粮,那四千金的购赏便交与州府以待民事吧……张天子将幽州祸祸的乌烟瘴气,这些钱,也弥补不了百姓的损失。”

    “在下会在城外扎营三日,三日后回程辽东。”燕北再度抱拳行礼,对众人一一作揖,这才说道:“在下这便告退了。”

    在得到刘虞首肯之后,燕北便转身走出州府大堂。

    等燕北走后,一众从事面面相觑。刘虞在上首对程续问道:“程从事,你觉得这个燕北,如何?”

    “许是年老昏花了吧……属下看不懂。”程续摇头苦笑,“先前属下以为燕北是为了钱粮养兵,归附也只是权宜之计。后来奉上张举首级更是如此,可是偏偏,他求辽东一地为部下举官职,甚至不惜接受州府不理资财。说他求财,却连那四千金的购赏分文不取……刘公,那是四千金啊!”

    四千金有多贵重?先帝在洛阳西苑设万金堂,为三公者都要先去西苑交钱才能上任,而三公的标价,是一千万大钱,大概也就是足值的一千金。

    被燕北轻描淡写拒绝的,是价值四个三公的买官钱!

    “刘公,在下有一言。”在一片沉默当中,魏攸起身拱手,他知晓燕北与张纯的恩怨和情义,因而对刘虞的冷淡有些不快,拱手说道:“燕北称呼叛贼张举,除了那一句戏谑的渔阳天子之外,皆直呼其名。然叛贼张纯,却始终以中山张公称之……燕北是以张纯部下队率身份投身叛乱的。”

    “言尽于此,刘公且思虑吧。”

    思虑什么?燕北认的主君是张纯不是张举,燕北想保张纯呗。

    刘虞明白魏攸的意思,望着燕北离去的大门,目光玩味。

    ……

    燕北从州府出来,抱着兜鍪长出了口气。

    高览笑着揽住他的肩膀,歪头问道:“怎么样,燕将军心底可感到憋屈?”

    方才在大堂之外,他可是听得清楚,那个姓公孙的从事可是连桌子都拍了,那一派胡言喝骂的声震屋瓦,可燕北愣是没有一代生气的意思。高览知道,燕北是强压下火气的。

    这世上姓公孙的有三个人这样骂过燕北,一个是公孙瓒,麾下兵马被燕北打没、最精锐的白马义从在阳乐被杀了一千多,有情可原;另一个叫公孙域,自己弓弦绞死在县府里,全族都被埋在襄平南的荒山野地里,坟头草估计都长了二尺。

    剩下唯一一个四肢健全活在世上的,就剩这个公孙纪了。

    “呵,憋屈?我一点儿都不憋屈。”燕北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任由高览这么揽着他的肩膀,语气平淡无奇地说道:“要是这就憋屈了,燕某人就别活了……以后他妈憋屈的日子还多着呢!”

    这算什么?在州府低声下气地对三公说话,被人直呼其名就憋屈了吗?

    是,真憋屈!

    但这能比年少时穿着一条兜裆布被人拿着碗口粗的木棒抢走自己的马,再从牲畜市打出城,被城中百姓和守门卒笑话着自己捂着伤口灰溜溜走回墙都漏风的家憋屈吗?

    没有!

    这能比明知道是一场荒唐的战争,还要拍马舞刀驱使那些为自己效死的士卒冲上去和人接战,看着那些年轻的孩子们为自己流干最后一滴血,眼睁睁瞧着那些兄弟双眼失去神彩躺在肮脏泥泞的战场上哀嚎还憋屈吗?

    没有!

    任何事,任何屈辱,任何失败都不要妄想能够击垮燕北。

    因为他是燕北,他每一次胜利的原因都是他已经失败了太多次!太多人看不起他,太多机会失之交臂,他从不害怕失败。

    因为他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真正赢一次!

    他没有赢过,他或许打胜了战争,他或许越来越强大……可那些人的讥讽,那些人的目光中分明还是带着强烈的不认可。

    他依然不是人上人。

    哪怕他将要受朝廷的官职,哪怕能驱使万众为他而战。

    “行啦,我的将军哟,高某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不过咱也算达成宏愿了不是么。”高览笑着一招手,外面列阵的骑兵便在街道上踱马而行护卫两侧,身后两个骑卒牵着他们的坐骑跟着,二人肩并肩走在外面,高览道:“我就记得去年你把高某从牢狱里放出来,咱们一路跑到肥如,在肥如城外,你记不记得你说了什么?”

    也不等燕北回答,高览便道:“你哪时候说,如果高某想要这场叛乱停止,便跟你走。高某跟了……这场叛乱自你走出州府,就算真正结束了!”

    燕北笑了,耸了一下肩膀甲片铁叶子响成一片,立在蓟县空旷的街道上双目无神看着远方,熟悉之后才长叹了口气,“是啊,结束了。”

    并于仅仅是战争。对燕北而言,结束的不仅仅战争。

    是他那些躲躲藏藏,是去掉他名字之前的那叛将二字,是那些挥刀定命的亡命生涯。

    高览收回手臂,对策马而行的义打了个招呼,义从怀里坏笑着掏出一块木牌递过来,燕北不解,歪头看向高览,却见高览笑道:“二郎啊,无论你在州府里受了多大的委屈,这趟蓟县,你都来值了!看看吧,刚才一个老奴让我们交给你的。”

    “值?当然值了,这什么东……”燕北接过木牌,就见上面刻着中山无极甄的字样,这块木牌他太熟悉了,当年卢奴城外便是甄姜给了他这么一块木牌,是甄俨的名刺啊!燕北浑身一炸,猛地转身对高览问道:“甄兄来蓟县了?他们在哪?”

    高览被燕北的大手捏在胳膊上吓了一跳,一面拍着他的手一面说道:“报信的人说就在驿置旁边的宅子,怎么样,你来的值了吧!”

    “哈哈!”

    燕北笑的像个孩子,何止是值?太他妈值了!

    “上马,前往驿置!”

第五章 明珠蒙尘

    蓟县的城池比襄平大上三倍,前往驿馆的路便意味着燕北率精骑武士扛着燕字旗在城中兜了个大圈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下子,半座城的人都认识这个名叫燕北的叛军头子了。

    虽然他归降了州府,但对百姓与幽州士人来说,他还是那个纵兵作乱的叛军头子。并且这种认识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远远地,燕北便望见驿馆旁边一处宅院,不禁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这个院子有些破败,有些年头未曾修缮,连黄土夯实的院墙都坑坑洼洼,透着一股子垂败的模样。一行精骑在院外停驻,燕北翻身下马,转头对高览问道:“你确定甄氏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

    这院子也就是大了点,看上去足足围了三进的地,若是小些,完完全全就是破败到不行的黔首住所……甄氏,好歹是冀州排得上号的大族,延续数百年不说,先汉也是出过九卿的士族,就是冀州遭了灾,也不至于落魄至此吧?

    跨进宅院前的一刻,燕北觉得或许他低估了黑山乱军对冀州造成的影响。

    院子不小,只是有些杂乱,角落里堆着车和木箱,一个老仆提着扫帚扫着似乎永远扫不干净的土地,两个总角小儿追着母鸡跑来跑去,此时却被身着铠甲的燕北与他的部下吓到,一个哭着跑进屋里一个躲在树后。

    燕北向前走了一步,又转过身又推着高览与义走到院外,小声问道:“派人去雍奴找沮公与,让他派出能说会道的骑手前往涿郡、上谷郡、代郡和广阳郡……我记得他说辽东缺人对吧,给他带句话,冀州之乱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他知道该怎么做。你们在外面等我。”

    话音一落,燕北沉着脸便走了进去。正好赶上小孩的哭闹声引出大人,一名衣着华贵却不着配饰的老妇人自宅中走出,看到一身戎装的燕北问道:“您是谁?”

    燕北不知是谁,自怀中取出甄氏的名刺问道:“夫人,这里可是甄氏?中山甄氏?”

    妇人皱着眉头接过名刺,这才仔细地看了他两眼,好似想到什么失声问道:“你是燕北?啊不,你是燕将军?”

    “这真是甄氏?哦,在下燕北,见过夫人。”燕北虽然不知老妇人是谁,却还是赶忙行礼,随后才问道:“冀州乱的很厉害?”

    “老身甄张氏,将军还请先进来吧。”老妇人是甄俨的母亲,燕北此前与甄氏关系虽近,却还没到问候高堂的地步,自是从未见过,便被老妇人接入厅中,这才听老妇人招呼道:“阿淼,有客人来了,奉上温汤。”

    说罢了,甄张氏才有些歉意地对燕北说道:“三郎与子经出门拜访渔阳王君,出去有一个时辰,燕将军且稍待,他们一会就该回来了。”

    三郎,便是甄俨的弟弟甄尧了,但是这个子经燕北不知是何人。至于渔阳王君,燕北也没听过,不过既然是拜访一会就回来,自然说明那人也在蓟县。

    燕北连忙起身对甄张氏告罪道:“冒昧来访已经对您很不尊敬了,您不必感到歉意,既然府中无人那燕某便不多叨扰了,这便……燕某见过小娘。”

    转过头,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战争中,那些肮脏泥泞的战场上令他朝思暮想的甄氏小娇娘正端着盛蜜浆的碗低着头款款而来,听到燕北的声音这才抬头,接着便顿住脚步樱口微张,不经意地小声惊呼,“啊!”

    啪唧!

    乘着蜜浆的陶碗坠在地上,摔成三瓣。

    他来了!

    燕北快步迈出两步,方才想张口问些什么,却见甄姜猛地后撤了一大步,低头快而慌张地告罪道:“燕将军勿怪,妾身失态了,这便重新为您呈上……”

    话都没说完,甄姜便逃似得转身绕着偏厅进入后室。

    燕北抬着胳膊过了两息,才缓缓闭上口反应过来……甄姜这是怎么了?从前虽然关系并没有多亲近,可远不至于如此冷淡或是,客气?想到这,他也不再多说,心里糟糟的乱,对甄张氏告罪道:“夫人勿怪,燕某这便去府外等着甄兄吧,失礼了。”

    府中既然只有女眷,他再赖在这里自然不成体统,当即便与甄张氏告罪,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走出宅院,对上高览义的一脸坏笑,燕北还皱着眉头摆着一张苦笑的脸耸了耸肩膀,缓缓摇头道:“家里没人只有女眷,我在外面等一会,麴兄你先领兵出城让军士扎营,留下一什骑卒和阿秀……等这边完事了我便出城寻你。”

    其实义比燕北心还要急,他想问问州牧刘虞对他们,或者说是对他的安排,他知道燕北一定会为他请官,但不知道自己会是个什么职位。但看眼下燕北皱着个眉头臭一张脸也不愿多问,只能拱手应诺,提领四十军卒缓缓踱马出城。

    看来只能等晚上再问了。

    却说甄姜转入内室,这才骤然察觉身上像失去了力气一般,紧紧贴墙壁靠着,大口喘息,不禁鼻间发酸,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一切,都不一样了,燕北还是一副老样子。

    甄氏在中山几百年的基业没了,二兄没了,仅剩的几口人从冀州一路逃到蓟县,人地两生无依无靠。燕北是她这些噩梦般的日子里见到的唯一一个友善的旧面孔。

    晌午时远远地看到燕北提兵过巷的模样,那种威风凛凛的自信令她打心底里感到安心。她以为自己再见到燕北,可以一蹦一跳地带着灿烂笑容敲敲他明亮却带着划痕的肩甲,装模作样地拱拱手,恭喜他成为别人眼中的大人物。

    即使不透露出自己心底里听到关于战事的那些只言片语时的担心,也能装作旁若无事地问问他,那些战斗的来龙去脉,探寻他眼中看到的惊险与兴奋。

    甚至可以把玩他的兜鍪取笑他现在人模人样,草鸡飞上了枝头长出金毛。鼓励他像阿翁那样做个好官,让她不用在告诉别人真正的燕北是什么样子时拙言到无话可说。

    可当她见到燕北,看到他开口有话要讲的窘促模样,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怕燕北开口问她,问她究竟是怎么了。

    她更怕自己回答,回答她,她们……没有家了。

    她最怕的是,她说不清话口脑模糊,张口眼泪便往下掉的愚蠢模样被他看到。

    甄姜更讨厌自己现在像个痴儿傻子,靠着墙壁湿了衣襟,只能用力抱紧跑来安慰她的妹妹,可抱得再紧却都无济于事,只能哭得更厉害。

    ……

    高览看到燕北眼中的忧虑,在义走后收敛了笑容,沉声问道:“怎么样,甄氏的近况……不好?”

    “何止是不好。”燕北敲了两下胸口,舌尖抿着下唇露出少许雪白的牙,眉头从出来就从未舒展过,“府里什么都没有,老夫人身边连个使唤伺候的奴婢都没有……陪我在这等着吧,让兄弟们把道让开,别挡到人家过街,从马上下来,端矛攥刀的再把人吓到。”

    “诺。”高览也不知怎么宽慰燕北,只好先应诺按他的意思把一什骑卒安排了,命众人将马拴好,这才与燕北立在府门侧前等着,歪头问道:“甄君去哪儿了?”

    燕北摇头,“不知道,张氏只提了三郎和一个叫子经的,大概是甄氏在幽州的朋友吧,一同去拜访什么渔阳王君,可能甄兄也一道去了。”

    “诶,渔阳王?”燕北的眉头突然皱的更深了,“如果是一个王,或许我认识他们去拜访的这个人。奇了怪,甄兄怎么会与他来往?”

    “谁?”

    “广阳安次人王松。”

    “肯定不能啊,你刚不都说是渔阳王君了么,怎么会是广阳安次人。”高览撇撇嘴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啊,你想错了。”

    “没错,你不了解情况。燕某早年在涿郡范阳有座庄子,指使姜晋王义他们在渔阳走私盐铁,塞外贩卖骏马,当时做过不少作奸犯科的事。”燕北看了高览一眼说道:“安次王氏是个大姓,安次有他们的邬堡、泉州有他们的盐场,雍奴有他们的匠奴……比燕某厉害的多,我那点小买卖都是他们牙缝里漏出来的。”

    “那你怎么笃定是王松的?”

    “他的父亲是很有才能的人,不过前几年过世了,现在掌家的就是王松……也是个年轻人。”燕北看了高览一眼,轻笑道:“能让甄兄去拜访的,也就他了。不过我想不通,依甄兄的才能就算到了幽州,在州府求个官职应当也是很容易的事,怎么府上如此破败,还和那样的豪强扯上关系。”

    就在这时,街道上有三人并肩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奴仆,朝着燕北这边走了过来。

    “燕兄!没想到你真来了,这是在寒舍外等了许久吧?”甄尧两步并作三步快走而来,“是尧失礼了,这位是将军燕北,这两位,此为安平牵子经,师从安平大贤。这位是安次王君,渔阳大豪。”

    “在下牵招,见过燕君。”

    名叫牵招的青年看向燕北的目光充满好奇,而叫做王松的年轻豪强则用不太舒服的眼神上上下下将燕北看了一遍,这才拱手道:“燕将军大名某早已得知,在下王松,有礼了。”

    燕北轻轻点头,对甄尧笑笑,道:“既然三郎有客人,那我改日再来……我与部下暂于南门外扎营,三郎可叫二兄去寻我饮酒许久,告辞了。”

    燕北说罢,高览便招呼士卒牵马跟上,一道轻骑朝着城门踱马而出。

第六章 时过境迁

    天色渐暗,蓟县城南,野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百精骑扎下简寨,寨中堆土山建楼,军马栓于营北,有士卒磨制箭簇,行伍间明哨暗哨行进有序,一切布置宛若战时。高大的辕门立着燕字大旗,伴着林中尖戾的鸟鸣,有携弓带箭的健卒扛着近郊打来的野味回还营地。

    这座营地带着肃杀的气氛,靠在辕门下的门卒肩膀依着长枪怀中抱着强弩,连弦都已经拉开搭着短矢……他们经历了长达半年的攻守,以袍泽半数折损的代价接连挫败两个强敌……能活下来的,便已是精卒劲卒,何况还被将军燕北带在身边。

    这五百名膀大腰圆体形健硕的骑卒,在战场上足可以一当三。

    五百骑一路轻简,甚至都没带中军大帐,整个营地除了搭出的营栅之外内里多是拴马桩、茅草扎制的箭跺一类临时用具,甚至随行车都只有双十之数,此时伴着渐渐变暗的天光搭出四十堆篝火,倒也不觉冷清。

    燕北将披挂的大铠解开,与环刀、兜鍪一块靠着拴马桩堆着,活动几下身体这才叫人提来水桶,刷着坐骑的长毛对高览说道:“把义叫来,一起吃点东西?”

    盘腿坐在一旁的高览闻言放下刚刚拿出的干馕饼,用皮子包好又放回到马臀囊里,正起身要在营中寻义,转头就听到义那特有的好似西北大漠黄沙灌进喉咙的豪迈嗓音道:“将军,瞧瞧这个,麾下儿郎善射啊!”

    “正要寻你……嚯,你们这是抄了野猪窝?”燕北听到声音一转头,便见义撸着袖子,左肩扛着一头超过百斤的小山猪,右手拽着一条粗壮的猪腿在地上拖着,粗略一看足有三百斤的大家伙缓缓走过来,笑道:“没有,晌午放了两队弟兄出去,想着打点兔子晚上也好开个荤,不成想运气还不错,三十多把弩一下把这两头射成筛子,剩下的还有些跑了。”

    燕北撂下刷子,挽起袖子从铁靴外侧抽出一尺半长的匕首,招呼军士取过一张案几将大山猪撂在上头,舔着唇便笑,先捅了几刀斜刺着拉开伤口放血,这才擦着手说道:“正好,把这收拾收拾,弟兄们都能分上几两肉吃。阿秀,派人去周围乡里寻几口大瓮。”

    义拍着手笑道:“看模样将军这是有喜讯要告诉我等啊!”

    “不错,怎么,你想现在就听听?”燕北抱着木柴走到篝火旁放下,对高览等人问道:“你们想怎么吃,煮些肉羹,猪肋炙上两片,再混着大酱弄些汤……快,让轻骑趁着城门未关,采买些豆腐、青菜,咱们今天吃点好的。”

    先汉时孝武皇帝时淮南王刘安喜好炼丹,一不注意做出了卤水点豆腐,过了三百年豆腐在东汉已经成为丰富汉人餐桌的一道美食。

    高览满脸笑容拍手应诺,转脸便叫亲信骑从去跑一趟腿,倒是义连忙摆手道:“现在不能说,现在不能说,有礼之会,无就不行,将军。”

    说着,义便腆着一张虬髯脸凑到燕北面前陪着笑道:“今日……咱们也饮些酒?”

    “饮酒啊?”燕北板着指头数数,打了很久的仗,击败孟益庆了一次功,当因为转眼俘虏被关羽劫走,燕北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当日饮宴无酒;击败公孙瓒,更是还未入阳乐城便被魏攸寻到,也是没什么饮酒的机会,义赔笑的一句贪酒之言,却令燕北的思绪飘出好远,半晌才一拍手道:“阿秀,再让兄弟沽些酒来,今日索性有酒有肉,且快活一回!”

    当年逢战必饮酒壮气的草莽之徒,不知不觉已成了治军严谨滴酒不沾的将帅。

    现在想来,燕北心里竟是古井无波,早习惯了这般做派。

    转眼间,山猪血已经流尽,燕北在腰上围了一块皮子,便提着短刀分割猪皮,三两下便将半片山猪皮肢解开来,周围士卒都还没见过他竟有这般精湛的水平,义也赞叹道:“将军下刀竟能不损整皮便是像您这般年轻的猎户也是做不到的吧。”

    燕北专心收拾着大山猪,一面满不在意的笑道:“少时家贫,燕某又非善类,总要做些恶事来果腹,兄长壮勇而豪迈,猎物寻常都是他打回来,三郎呢,又是我们兄弟的指望,我们兄弟仨就指望着三郎读书知礼,能做个士人哩!这等解皮之事,自然由燕某一改承担。”

    就在这时,营中门卒过来报道:“将军,高校尉、校尉,营外有人前来说是拜访将军,是中山甄氏。”

    “甄兄来了?快请进营吧。”燕北听到禀报脸上便绽出笑容,等远远看到两个身影被篝火照亮并肩走入营中这才朗声笑道:“甄兄倒是好口福,燕某营中半年来最丰一餐,便叫你赶上了!”

    那并肩二人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应,等临近了燕北才发现,来的不是甄俨,是甄尧与今日下午见到的牵招牵子经,不由诧异问道:“诶,竟是三郎与子经兄到访……这甄兄去哪儿了?快一年未见,燕某可甚是想念啊!”

    他说的可不是假话,在冀州时,他最感谢的人就是甄俨。虽然他很清楚,甄俨对他有些看不起。但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甄俨就是一千一万个看他不起,也比不上教习识字之恩对他的帮助大。

    甄尧与牵招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尴尬之色。甄尧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凝固,默不作声地将手上提的草鸡放在案几上,这才神色灰败地对燕北拱拱手,低沉道:“燕君,兄长……兄长不在了。”

    噔!

    燕北的眉头缓缓拧起,紧咬的牙关使颌下肌肉微微突出,匕首猛地掷于几案,鹰目瞪着甄尧数息,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头暴怒的猛虎。

    甄尧真怕他猛地暴起伤了谁。

    这种盛怒在燕北脸上持续了十余息,缓缓褪去。燕北的眼睛泛红尽力向上瞟着,深出了口气这才对义平淡地说道:“找人把肉食收拾了,你们弄吧。”

    义应诺,知晓燕北这时候不可能再有兴致去收拾山猪,招呼几个当过猎户的士卒将案几抬到远处去拾弄,小心地看了一眼燕北,这才在心里暗骂甄尧。

    这个甄氏的小王八蛋,这么个营中皆大欢喜的时候跑来报什么丧,晦气!

    燕北解了腰间兽皮,在木桶涮干净双手,对甄尧和牵招道:“跟我过来。”

    带着二人到篝火旁坐下,燕北拾着木柴挑了挑篝火,这才温声问道:“给我说说吧,甄兄……是怎么去的,甄氏的近况,又是如何?”

    “唉,去岁你领兵北上,冀州半数郡县都没有驻军,黑山里的贼人便下山劫掠。十几万盗匪夹裹着流民,使吏民争相奔走逃难,仲兄见贼兵势大,便要阿母与族亲北奔幽州,说让我们来投奔燕君你避祸。兄长守着祖业与占据中山的贼人周旋……后来听人说,甄氏邬失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仲兄,仲兄他没出来。”

    燕北默默不语,他想啊,甄俨怎么就那么傻。十几万饿疯了的贼匪,又怎会是他一人所能周旋的?守着那么一份家业却赔上性命,真的值得吗?

    “黑山贼的首领,是张燕吧?”燕北问了一句,这才转开话题对甄尧问道:“甄氏,现在如何?”

    甄尧摇头,言语中多有委屈道:“路上多亏子经兄自安平便为我等引路,路上遭了盗匪弃些财物,家兵奴仆也死的死走的走,族人也散了,到涿郡时只剩两个老奴和甄氏上下几口人。到蓟县,人地两生,多亏了渔阳王君才在今日送了些奴仆……我们也往东走过,没有户籍就是流民,走不出十里便会被亭长拦住。”

    “这两日,把那院子脱手出去,带着宗族跟我走,去辽东。”燕北咬着牙,他岂能眼看甄氏蒙难。何况,冀州之乱的原因竟是因他调走了各郡驻防兵马,“甄兄将宗族托付给燕某,燕某不能负人。我给甄氏起邬堡,购田庄,买奴仆……那些亭长这次不会再阻拦你们,一切有燕某在。”

    不等甄尧说什么,燕北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正色对甄尧说道:“三郎,在冀州时甄兄不以燕某粗鄙,待某如良师益友,教我识字,与我饮酒……这份恩情燕某永生不忘,如今甄兄已逝,甄氏蒙尘,无论你认不认,燕某今后都当我是你的兄长,甄氏的事便由燕某一力承当!”

    正当甄尧不知说些什么好的时候,辕门有士卒来报,小声在燕北身边拱手道:“将军,州府魏从事来了,还来着几辆车。”

    “我去看看。”燕北向甄尧与牵招告罪失陪,起身道:“我去迎一下,等我会儿。”

    燕北才走了几步,便见魏攸立在辕门指挥佐吏将车推入营地,远远地对燕北拱手朗声道:“燕将军,刘公感兵马劳顿,特令州府赐帛五百匹、钱五万、肉猪三头,以慰将军。”

    朗声说罢,魏攸一脸笑容地走进两步,问道:“营中可有魏某的酒食?赶早不如赶巧,营中埋锅造饭,将军可赐下魏某一口甘醇美酒,以解悬河之苦?”

第七章 韬光养晦

    狗屁的悬河之苦,想要讨两碗酒水就直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燕北没好气地看了魏攸一眼,拱手说道:“魏兄到访便已令燕某雀跃,不过两碗酒水又当的了什么事?正逢今日有冀州故友到访,请魏兄随燕某来吧。”

    说着,燕北对部下军卒说道:“车别往角落推了,都放到营地中间去吧。把那三头肉猪送到那边一并拾弄了,今晚全营能多分些肉食。”

    士卒应诺,便照着燕北的安排下去。燕北则引着魏攸一路走到甄尧他们的地方,那是营中最干净的一块了,地上铺着兽皮草席,边上拴着骏马放好了刀枪甲胄,燕北向魏攸介绍道:“此为吾弟甄尧,此为吾友牵子经……这是州府从事祭酒魏攸,现在领了太尉府的东曹掾。”

    三人自是互相见礼,燕北则接着向三人引荐麾下义、高览,接着才让义把营中曲军侯、屯将、什长、伍长叫到营寨正中,将五万钱分发下去,布帛也分割了每人一匹。

    正赶上先前的山猪已经切割好,燕北则又指挥部下将猪肉分好,每伍都送去一块。接着命人宰杀分割那几头新送的肉猪,招呼沽酒回来的士卒将酒瓮搬到那边,也让部下士卒每人能饮上一碗。

    酒也不多,度也不高,即便每人引上一碗也不碍事。

    营中一切要务皆有所安排,燕北这才捧着分剩下的几块猪肋撂在青铜烤盘上端回来,交与侍卫炙烤,这才对几人笑笑,跪坐下去。

    魏攸鼓掌而笑道:“我曾听说有善于统帅的将军将功勋受赏之物分与属下,却还从未见到过,今日却是开眼了。不枉此行啊!”

    而兵马营中的一切对年少甄尧而言则多是新鲜之举,瞪着眼睛看着燕北使唤士卒将那些布帛资财分发一空,不禁问道:“燕兄,你将赏赐分与士卒,怎么也不见他们对你感恩戴德,何况每人也就分一匹布与百钱的小恩小惠罢了……又何必呢?”

    燕北笑笑没有说话,身旁的高览说道:“他们不感恩戴德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将军对他们如此善待,何况正是这日积月累的小恩小惠才教这些士卒为了将军效死。不然甄君以为一介叛军如何接连击败朝廷的平叛兵马?正是这些士卒为将军感恩戴德乃至百死无憾!”

    “说得好!”一直沉默不语的牵招端起酒碗对燕北敬道:“往日里只闻将军之名,不见将军之人,今日在下所见所闻,足矣证明将军担得起冀州百姓的钦佩,牵招敬你!”

    燕北毫不在意的笑,端起酒碗与牵招相对饮下,这才叹了口气小声道:“可惜甄兄不在。三郎,甄兄安葬何处,燕某明日前去祭拜。”

    甄尧摇头,抿嘴片刻才说道:“道路为盗匪所阻,便是想回,也回不去了……随行带了几件兄长常服,亦为盗匪所夺,如今仅有兄长曾赠的玉珏,燕兄若有意,改日与在下一道为兄长建个衣冠冢吧。”

    “不必了。”燕北面露恨意地摆手,深吸口气道:“改日就不必立衣冠冢了,旬月之间,燕某亲去中山将甄兄带回来!”

    燕北话音刚落,就见魏攸连忙摆手劝阻道:“将军切莫意气用事,如今州府对你颇有微辞,切不可再用兵打仗了……你的风头,太盛了!”

    燕北默然,他虽不知自己在幽州的风评如何,却也是能猜到些许的。不禁苦笑道:“今日州府中诸位从事的做派,怕是已经无法再厌恶燕某分毫了罢。”

    “将军今日在州府堂上受委屈了……正因如此才命在下送来些布帛与资财。”魏攸正色说着,突然就笑了,对燕北问道:“张纯真跑到高句丽了?还让刘公下令,燕将军克日就发兵高句丽?”

    “这……嘿嘿。”

    燕北嘿然一笑,随后便满是笑意地看着魏攸,也不答话。

    张纯当然没跑了,就是跑也不会往东跑,人家在乌桓属国过的那是叫个锦衣玉食,比在中山时还要好呢……但这种话,燕北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况且魏攸将他当作朋友,他自然也不能开口欺骗,便只能用大家都懂的笑容来搪塞。

    “你啊!”魏攸也笑了,他看得出燕北不愿骗他,饮下小口碗中酒水,环顾左右问道:“怎么,到蓟县城外了营地还扎得这么杀气腾腾……你难道还想在这和鲜于银打上一仗?”

    “燕某可没想和人打仗,可毕竟得罪的人太多,出门在外总是要小心一点。”燕北放下酒碗,肚子中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也不觉尴尬,只是叹了口气说道:“难道魏兄以为只有他们怕燕某,燕某就不担心他们吗?”

    片刻的安静,魏攸噗嗤一声笑了,“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哦,不是害怕,是担忧。”

    “不用担心,孟益没那么大胆子再聚兵打你,何况他已经走了……倒是公孙将军,你日后还是专程找他一趟,弥合一下关系,毕竟踏在幽州数郡都有很深的根基,和他有仇并不是一件好事。”

    燕北面上沉着地点头,旋即放下酒碗招呼士卒将炙烤好的猪肋分与众人,谁都看得出来他没真听进去。他杀了不少白马义从,公孙瓒也打死他许多部下,这种事情不是简单的拜访就能弥合关系的。

    再坐下的时候,燕北脸上带着憧憬回忆的模样,喃喃道:“从前在无极城的时候,我身边有个叫陈仲的部将骚扰百姓,打伤男丁不说还睡了人家婆娘……偏偏我不能杀他,那时候威信不够,动了他王当、雷公都得反,没办法,我就当着无极城百姓的面把他绑起来,自己代他受了鞭刑五十,收了百姓的民心,也在部下立了威望。”

    “从那之后,御使兵将就像挥动胳膊一样容易。那是中平四年末,整个冬天我都在营中趴着动不了。三郎那会在外郡读书,甄兄就是中平五年初教我识字的,我很佩服甄兄。那时我粗鄙呀,只知道动刀子,分钱财,眼睛就能看到那么丁点的地方。”

    燕北伸出手,拇指掐着尾指第一个指节对众人比划着,“那会霸占了无极城,一县之地的法令皆出我手,特满足,觉得自己是大人物啦。甄兄那时跟我讲司隶,讲他在洛阳时候的事情,和我讲凉州的羌乱,太尉张温发五军走西关,讲董仲颖筑坝还军的那些故事,讲什么是大将军幕府!”

    魏攸一言不发地听着,牵招、高览、义等人也都静静听着,只有甄尧神色悲戚。思念兄长又何止燕北一人?

    他们没有人嘲笑燕北,也没有人钦佩燕北。只是带着一种类似感同身受却难说好坏的奇特感觉听着燕北神态夸张地讲述他的事情。

    “当时我就想,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大啊,那么多的英雄豪杰,那么多的能人志士。是甄兄让我知道这天下远来还有那么多的故事,让我知道自己还差得远,燕某……还是个小人物。”燕北笑出一口白牙,“那时候燕某就想,或许再过几年,燕某如果有些运气,或许能有与甄兄相对而坐,温一壶酒畅谈天下。”

    “世事无常啊,燕某本事未半,甄兄却已不在了。”燕北端正了跪坐之姿,侧着身子向魏攸拱手,正色道:“请魏兄助我,向州府提议,放燕某领兵西出涿郡……平黑山!”

    魏攸在燕北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向他行礼便吓了一跳,连手里的猪肋都丢到一旁,连忙起身躲开一礼,听到燕北的话却又瞪大了眼睛,紧紧攥着拳头立在那里,半晌才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喝问道:“燕北,燕二郎,燕将军!你为何总要做那些傻事情呢!”

    “当初就是你执意只身北上,那你自己的性命为张纯陪葬,要保全他对你的恩义。好,结果是你自己北走了吗?两万军队齐齐北上,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到辽东,是,你最后还是保下了张纯。一万叛军和近两万的汉军为你这点恩义陪葬,还让黑山贼在冀州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值得吗?”

    魏攸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拿起猪肋送到口边却又掷到青铜烤盘上,气呼呼道:“如果你早听我的当时在邯郸就北上归附刘公,还有这么多事吗?你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领兵去冀州,那冀州十几万乱军,他们自己打来打去,你去平定,就你手里那万余兵马就算全拉到冀州,你平得了吗你!”

    “你现在领兵去冀州,只有两个结果。就算你真的赢了,蓟县这些看不惯你的人在刘公耳边说你的坏话只能更厉害,没有人会记你的好,因为他们害怕你啊!现在幽州谁能制的住你,没有人你明白吗?”魏攸拍着手道:“你要是输了,败兵进了涿县,你要通过鲜于银的幽州军、走到辽西还有那么一个公孙瓒等着你,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到辽东?”

    “呼……”魏攸长出口气,语气这才软下来说道:“不是在下不愿助你,你现在真的不能再动兵了,你能做的只有等,等刘公为你举的官职出来再想其他。过几日你就回辽东吧,州府自有在下为你周旋,先回去再说。”

第八章 应有之义

    酒和肉,歌与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五故友,几百袍泽。

    酒是幽地烈酒,肉是生炙油煎。

    和着满天星斗与一轮弯月,悠扬而奔放的幽冀歌谣传出好远。

    燕北执剑与盾,伴盆缶交击的鼓点而舞……他没醉,只是在这个两年以来最恰当的时刻,他更愿意挪开心底压着的千钧巨石,放开了去玩去闹。

    人们在篝火的映照下脸颊都是红彤彤的,高览与牵招挽着袖子在草席上削出六博旗子对战,魏攸与甄尧凑在一起小声嘀咕是不是仰头大笑。

    更远处,麾下的大肚汉们今晚各个吃得满嘴流油,三头肉猪加上山猪肉让他们吃得精光,一伍一什地围坐着篝火捧着兵器闲聊。只是苦了那些抽到值夜签的劲卒,填饱肚子便登上营地楼,毕竟对他们这些军卒而言,长矛与劲弩才是生活的常态。

    舞得累了,燕北放下剑盾,盘着腿靠着拴马桩坐着,义靠在另一头端着酒碗,十分认真地对燕北说:“将军,我要置地,在辽东置地。”

    义知道燕北为他请了校尉之职,整个晚上人都显得不太正常,一会哭一会笑,要么就端着酒碗找燕北喝酒,这会儿又要在辽东置地……燕北挑了挑眉毛,随口说道:“不用你置了。”

    “不行,不行……辽东麴氏,得有地。”义摆着手,眼睛都有些发直了,“仗打赢了,我不要赏赐,我要地。”

    燕北笑了,答道:“我知道,肯定是要有地的,但不用你去置了……襄平西南,受辽水灌溉最肥沃的土地,以前在公孙氏名下,现在那里有五顷是你的了。回到辽东,你可以购上,算了,等回到辽东,我正打算重新选兵,到时你们这些人都会拥有自己的亲兵,百人吧,无论种地还是护卫都够用了。”

    五顷土地,就是七百余汉制大亩或一千七百小亩,年可产粮四千八百石,养活三百人尚有结余。

    义笑了,端着酒碗一饮而尽,对燕北拱拱手,这才看着漫天星斗喃喃道:“将军,麴某跟你,是跟对了啊……辽东麴氏,辽东麴氏,是我麴某人的辽东麴氏啊!”

    “哟,你也想一人而成大族?”燕北笑的更开心,坐正了身子说道:“我以前就总想,什么时候燕某能让别人称起是在名前加上某地燕氏,便不枉此生了!”

    想来也是际遇不由人,兵荒马乱间让他做了一年帝国东北最年轻、兵马最精、声势最大的叛党之首。曾经,他高昂着脖子仰望着幽州地界上出了名的大豪强,就像王松这样的人。

    至于士卒?燕北是不敢想的。

    曾几何时,飘在锅上的浓郁肉香令他着迷,激起贪婪的野心。穿越了生死,他的目光不再着眼于吃喝这种小事情,聚拢死士蓄养家兵,希望做个好豪强,终其一生推三弟走入士人阶层参与基层政治,让燕氏兄弟二人的下一代在少年时成为士人。

    那就是他最大的理想啦。

    可是忽然之间,当他再回到蓟县……他的世界完全都变了,曾经羡慕不已的豪杰公孙瓒带着白马义从在他手底下折戟沉沙;幽州豪族的顶级人物,安次王松在现在看来也不过平常。

    他有三县,我有一郡;他有几千佃户家兵,我还有上万精锐呢;他有权势,我也有二州畏惧的威名。

    “高兴,今日真是高兴啊!呼。”义摇晃着抱起酒瓮靠在燕北身边,眯着眼睛吧嗒嘴巴,过了半晌才一脸坏笑挑着眉毛问道:“将军……你喜欢甄氏小子的姐姐?”

    “嗯?”燕北心里一激灵,张口想要否认话却堵在嘴边,最后化作一声缓解尴尬的笑:“嘿!”

    “高览那小子,都跟我说了。将军,这事儿你有啥不好意思的。就甄家现在那样儿……你娶他们家女眷算他们高攀六七座城门楼。”义咧个大嘴絮絮叨叨,还好知道压低着声音不让篝火那边的甄尧听见,努努嘴道:“就现在,你托魏从事上门帮你送只鹿上门,保管成……过了这时候,可就说不好咯。”

    燕北前面听着还笑呵呵地,听到最后一骨碌翻身盘腿面对义坐着,急忙问道“怎么说?”

    “这甄家小子以前就这么会钻营么?”义不屑地看了一眼篝火旁与魏攸把臂相谈的甄尧,这才对燕北说道:“甄氏家道中落,这小子想振兴家业呐,你瞧瞧,酒席上他不围着您这个主人,反而与魏从事打得火热……他一竖子,想振兴家业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联姻、结盟这几个手段,我听高览说他家姊妹可不少。不然您觉得今日他给您发了名刺,去家里却没人是干嘛去了?”

    “照某家猜测啊,这位甄三郎从到蓟县就没闲过,肯定忙着拜访所有能搭上线儿的人呢!”

    “这是好事。”燕北摆手示意义不要在这件事上奚落甄尧,“遭逢大变,甄府上下就剩这么一个孩子,能有心振兴家业已经是男儿了。”

    燕北想到兄长刚去,他从冀州带了一群厮杀汉回到幽州最开始的那些日子,他也与甄尧一样,火急火燎地希望自己能认识更得多人,得到更多机会……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内心的不安罢了。

    “诶,我问你。你说甄氏要是想联姻,那燕某不就是很好的选择吗?”燕北微微扬起下巴,两手搭着数道:“燕某有兵马,有官职,有钱财,还有土地。虽然无法让甄氏想从前在中山一样,但给燕某三年时光就能让甄氏成为幽州大族。况且现在这个时候,只有我能让甄氏最快在幽州站稳脚……”

    燕北还没说完,便见义摆手说道:“没用啊将军,你没用,不是,不是你没用……是和你联姻没没用。”

    说完燕北没用,义看着目露凶光的燕北连忙摆手,这才正色说道:“就算您不与甄氏联姻,有甄尧他二兄的恩义在,您能眼看着甄氏蒙难而袖手吗?属下想是不能吧?所以得了,和您联姻是没用的。”

    “这怎,怎么说也是亲,亲上加……唉!”燕北泄一口气,摇头道:“好吧,就算像你说的那样,那也不能这种时候找人提亲啊,家中蒙受大哀,这个节骨眼上去提亲算怎么回事,趁人之危?”

    义笑了,哟呵你个叛军头子,这个时候在这儿装什么正人君子呢?只是这话他没法说,燕北一直以来确实行的挺正。造反反的是朝廷,却依仗着个人威名约束士卒善待百姓……军中士卒迷迷糊糊跟燕北造了两年的反,没伤一个百姓的大有人在。

    “咦!真墨迹,将军我跟你说,要不是甄氏待你有恩,麴某就先纵兵入城把那小娘抢回来,然后咱们一路去辽东,多痛快!”

    “呵,孙轻两年前就说过你这话。”燕北甩甩手,仿佛在驱散看不见的烦恼般,把甄姜的事抛在脑后……反正过两日就一道前往辽东,把整个甄氏搬过去甄姜自然也就过去了,到时候再看甄姜怎样吧。“你们就别瞎操心了,过些日子再说,趁人之危的事燕某不会去做,但是联姻?”

    燕北轻笑,笑容里头带着不屑,幽州数得上有一个算一个……真让他们和燕某抢女人,哪个有这胆识!

    说着这些,燕北脑海中又浮现起今日甄氏中摔了温汤的甄姜当时的荒乱模样。曾几何时鲜衣怒马的甄氏小娇娘长腿蹬车辕扯弓拉箭风华绝代的模样就像铁箭簇扎进心底,可如今更加坚强的甄姜却更令他感到怜惜。

    阿淼,我要把你娶回家。

    阿淼,我一定要把你明媒正娶地迎进燕氏,让你冠以我的姓氏行走世间!

    “将军,真以为属下愿意管你那点儿事呢?”义奚落地撇撇嘴,抬手慢慢将酒瓮放到一旁指着自己随后指向下棋的高览,“回辽东我要起田庄,在幽州找个过得去的人家结亲、高阿秀也到岁数他家老夫人在襄平整天念叨昏事,张义、王当要不是出征人家就已经张罗昏事了,等咱回去孙轻都有孩子了……我这不是怕到时候就你一个,不合群儿。”

    燕北低头就想找一柄解腕尖刀丢过去,刺死这个王八蛋。

    “诶诶诶,别找刀子!鞋也放下!行行行,到底喊过我几声麴兄,啊,兄弟等你,跟你做伴行了吧?”义抱着酒瓮作势要躲,片刻才正色说道:“但是二郎说真的……咱必须得去冀州平黑山,这不单单是因为甄尧对你的私情,也不是为了还百姓的债,虽然咱们不北走冀州也不会乱,但咱们必须去冀州把黑山贼打散了。”

    燕北脸上方才闹起来的笑容不见了,缓缓放下铁靴叹了口气,“我知道,必须要去一趟冀州。这事我心里有想法了,明日我再去趟州府面见刘公……必须要平定黑山军。”

    他从来不是个头脑一热就上头的人,就连复仇,都是严格思虑权衡利弊后的结果。更何况经历长达两年的颠沛与叛乱,他清楚兄弟们眼下的安定多么来之不易。

    话可以说的漂亮,但如果仅仅为了甄俨,他会遣一曲别队由精悍之士充任前往中山将甄俨的尸首带回来,根本不需要,不需要战争。

    但是现在,他必须领兵出幽州,平黑山。

    追随他的万余兵马,都是冀州人,许多人追随燕北时家人还在冀州……如果等冀州乱的消息传到辽东,他的军心会涣散,他忠诚的部下会逃跑,他将从幽州最精锐人马的统领变成一群乌合之众的统帅。

    他必须去冀州,为追随他的人们解决黑山乱冀州这个问题!

第九章 某善将将

    次日一早,一片狼藉的营地早已被换岗的士卒收拾好,用打好的清水洗了把脸,燕北便打算送魏攸、甄尧回城里,顺便去州府官署请求与刘虞会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刘虞没给他这个机会。刚走出辕门,燕北一行便被太尉公府的佐吏拦住,与他一道入城。

    燕北本想趁着送甄尧的机会能去甄宅与甄姜见上一面,奈何刘虞相邀,只好告诉甄尧,他晚些时候去府上拜访。在入城之后,他们便分开了。

    燕北的心里有些诧异,他找刘虞不奇怪,但刘虞找他就有些不正常了。

    幽州牧,汉室宗亲,三公太尉……这么一个男人,就算是宅心仁厚接纳了他的归附,可想来也是不至于对这个叛军头目有多青睐吧?

    而且刘虞召他去的不是州府官署,而是太尉府邸,刘虞的家。

    燕北立在挂着太尉府匾牌的宅院门口,歪头看向带他到这里来的佐吏,问道:“这就是刘公的家?”

    士人,这个赐予在燕北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意味着拥有一切。

    士人有书读,有学问,有品德;有土地,有耕牛,有财富;有名望,有权力,有能力……以上的一切,在过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北都没有。

    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燕北抱着怀疑随同佐吏走进这个叫做‘汉太尉府’的小院子。

    二进的院子,一进有正对着的四间偏房,大概是厨房和奴仆居住的屋子,东北角有鸡黍、西北角有花圃,一个够养三匹马的厩……对了,还有一棵大桑树,树下放着一张石案。

    案上摆满了铺开的书简,正晒着太阳。

    这可是太尉府啊,好歹有那么几间屋子用挂地图之类的军机要物吧?演武场呢?成群结队的甲士呢?整个一座太尉府,还没燕北在襄平的县尉官署大。

    这座府邸摧毁了燕北对达官贵人必有财富的所有想象。

    “刘公,燕将军到了。”

    现在这个时候,谁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燕北。虽然他已归附朝廷属幽州治下,但刘虞尚未确定给他的官职,所以只能照着百姓习惯的称呼,将他称作燕将军。

    毕竟在幽州全境,如今敢直呼燕北名字的楞头少之又少……谁知道这个叛贼头目是个什么脾性,惹他不快抽刀杀人怎么办?

    步入厅中,燕北算是明白了,这么一座太尉府,里里外外就和什么豪奢沾不上边。厅中亦无装饰之物,无非是东西各置一张案几,刘虞坐在东面,燕北却不敢入西而坐,只得站在正中,对刘虞拱手道:“属下燕北,见过刘公。”

    刘虞披洗到有些变色的玄色大氅,伏案执笔不知批阅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道:“来了啊,先坐吧,等老夫片刻。”

    燕北看了西面摆好的案几,心说老子坐个屁啊!

    面东为尊,面西为卑。刘虞作为主人可以自谦坐在卑位,燕北却不能一屁股坐在西面。

    刘虞垂首写了片刻,察觉到燕北还在堂中站着,抬起头皱眉道:“怎么还站着,等老夫为你端汤?”

    “长者在座,不敢面东。”

    燕北低头拱手,心里却暗自发苦……幽州的黔首们只怕都被骗了,这刘伯安公看起来不像是容易说话的人啊。

    “听来,你是有些学识的,还知道讲究尊卑。”刘虞没有再理睬他,不过抬头片刻便再度低头,只是看也不看燕北说道:“过去坐吧,案上有些东西需要你看。”

    这下轮到燕北头脑发昏了,有东西要他看?刘虞身边那么多能人志士,有什么能用到他的?

    当下跪坐于案前,这才拉开上面一堆竹简中的一个,便看到上面是他的户籍案牍,不过是他参与黄巾之乱前在辽东的那一份奴籍。匆匆扫了两眼,燕北再度拉开一卷,是他兄长的,再取过一个,是燕东的。

    再拉开,燕北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是他在涿郡范阳的户籍。

    这些户籍里连他有多少田、几头耕牛、几个佃户都写的清清楚楚。在翻下去,有一卷写满了对他身份的猜测,中间消失的那段时间是中平元年,正是黄巾之乱。

    再后来,这里面许多事都写的清清楚楚,还有在冀州时他的作为,也基本上把他做过的事情八cd记在上面。不过也有些东西并不贴切,比方说他在冀州胡乱杀人,或是抢夺民财之类的……燕北直到看见这些东西脸上的神色才缓和过来。

    这里头有真有假,各卷字迹也不尽相同,说明这是许多人对他的猜测。

    只要是猜测,便可以否认,便不是真相。

    就在这时,刘虞放下鼠豪,抬头看向燕北,摊手问道:“可看完了?”

    燕北点头,带着轻笑将绑好的书简推到一边,看着刘虞不说话。

    “没什么要说的?好。”刘虞也将竹简放到左近,对燕北问道:“除了你的两份户籍,其他的就是这段时间里蓟县城中关于你的谣传,有真,也有假……老夫思来想去,觉得或许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不等燕北开口,刘虞又接着说道:“仔细想想,想清楚再回答。”

    “没什么好想的,既然刘公想知道,燕某便对您讲讲……只是或许时间有些长,您别见怪。”

    燕北脸上带着淡然,在看到书简的第一时间,他确实想过否认,想过欺骗,但看刘虞这副模样,他不想蒙混过去了,所幸全都说了图个痛快!

    “燕某兄弟三人,延熹十年生于辽东襄平公孙氏的马厩,阿翁是马奴,所以燕某也是马奴。”燕北将手搭在书简上,“这也是这份奴籍的由来。七岁阿母病故,十二阿父摔伤,没撑过一年。十三随兄长入乌桓盗马,逃出公孙氏以此为生。您看到的那个没错,燕某十七随兄长入冀州……造反。”

    “兄长死在冀州,我带着部下回幽州,在蓟县城南关亭复仇杀陈氏满门,后走渔阳、上谷一带有时做马贼,有时做商贾……马匹、私盐、铁器,都做。对了,在冀州时,我是黄巾屯将。后来有钱了,在涿郡范阳置地建堡,组商贾蓄私兵,贩马、运盐、走铁,流通幽冀,过两年。”

    “中平四年,散家为兄复仇,巨马河良乡刺幽州刺史陶谦,杀其亲信从人三十有二。为躲避官府追查,北走鲜卑,代郡入太行进中山,于中山张公部下队率。后张公招兵买马,募兵七百,择升中山军侯,后来刘公也知道了,张公起兵,燕北为其效力……造反。”

    “入蒲阴,杀县令,夺蒲阴城。至无极,说服甄氏甄俨安抚豪强三老,驻无极。五年,保甄氏决斗杀都尉潘兴,发兵南下,攻平乡,巨鹿太守郭典兵败自刎。围城邯郸三月,取冀南三郡,手杀部下一人,通书邺城与王芬说和。再后来,北上鲜卑,六年经玄菟入辽东,取襄平杀公孙域,灭公孙氏。青石桥击溃孟益,辽东南再战将其擒获,两个时辰后被人救走。辽西击公孙瓒,看他心烦,把它放了。然后您派出魏从事把燕某带到蓟县……归附。”

    燕北说罢,目光定定地看着刘虞。他想看看,这个被幽州百姓称作广有仁德的刘使君知道自己血淋淋的过往会是什么表情。他失望了,刘虞没有愤怒没有不安,只是微微颔首,说道:“也就是说,那些书简,全都属实?”

    “不全是。”燕北摇头,“劫掠百姓、强取粮草那种事情燕某是不会做的,兵甲粮草都躺在城中武库与库府,根本用不着去抢夺,钱财是在鲜卑换来的……还有就是,燕某没简中所写的那么喜好杀人。”

    刘虞深吸了口气,抬手指了一下那些书简,“旁边有火盆,把那些都烧了吧。”

    “烧,烧了?”燕北愣住,旋即明白过来,起身对刘虞行礼,随后毫不犹豫地抱起书简全部丢进火盆里。“燕某谢过刘公。”

    “燕仲,老夫叫你二郎可好?”刘虞点头,没有多余的客套,说道:“你既然诚心归附,亦对老夫不曾欺骗,这是你应得的……不过若想老夫为你表官,尚需知道你的才能。你行军布阵、操练兵马比较公孙伯圭,当如何?”

    燕北才不在乎刘虞叫他什么,听到刘虞拿他与公孙瓒相比,他低头思索片刻,抬头说道:“公孙将军练兵有白马义从,我不如他;行军布阵名列有序,我也不如他;也就个人勇武,燕某或许耍起狠来比他强上分毫。”

    “哦?”刘虞感到好奇,笑道:“你说你行军布阵还是练兵治军都不如伯圭,那为何我听说阳乐之战打了两次,两次公孙瓒都输了?”

    “刘公有所不知,公孙伯圭确实比燕某厉害,而且强得多。但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他被我击败不是因为我练兵练得好、行军布的好。”燕北微微扬起下巴,轻笑道:“某不善将兵,某善将将!”

    刘虞听着燕北自比高皇帝的本事,笑了。也就是这么个接连参与北方两次浩大造反的竖子,才能让他有如此容人雅量,若公孙瓒说了这句,了不得要报奏给掌监察之权的司空府。

    “行了,你就说你善于用人吧,将将还是算了。”刘虞难得露出温和神态,问道:“老夫虽为太尉,却不善兵事。所以二郎,老夫想问问你,你觉得冀州黑山贼之乱,应如何行事,才可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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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兵夺鼎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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