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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无逸     晋枭txt下载     晋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三件半大事

    “原来如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拓跋金刚吁了口气,从刘越手中抢过那块肉,甩手抛到金雕的嘴边,这个一直以来就没个做奴隶样子的胡奴总算重现了他平日里无耻时的风采。

    刘越淡淡地看了拓跋金刚一眼,微微咧开的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从诰升爰说拓跋沙漠汗的故事开始,他就觉得身边的这个鲜卑拓跋胡奴变得有些古怪起来,至于是什么原因,他没说,他也就没问。何必要问呢,如果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那就等待吧;如果没有,那就,爱咋咋地吧。

    至于他所问的是不是他所答的,他所答的又是不是他所想的,这都无关紧要。历史上刘渊父子崛起于并州炮制永嘉之乱后,接任司马腾的并州刺史刘琨左支右绌也没支撑下几年,在他对抗汉赵的方略里,其中有一条就是联络并州反对休图各的匈奴别部势力以胡制胡,但那时站在刘渊对面的匈奴部众都已是些自顾不暇的小鱼小虾了。

    如果匈奴中有足以和左国城周旋的部落存在,并州的局面会不会不至于奔溃到糜烂不堪的程度?大晋朝第一个胡人掘墓人的崛起会不会不至于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一个现成的答案,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静观其变。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世上的事无非就只有两种:一种是你夙兴夜寐地辛苦操劳,然后患得患失地静候花开;另一种就是你在房间里打着盹,墙外悄无声息的海棠突然就凌乱了你的院子。就在刘越和拓跋金刚昼伏夜出、小心翼翼地押着两辆大马车往西河离石的刘家老宅赶时,有三件半大事早已在小小的离石县城里被传了个沸沸扬扬。

    第一件事是关于北边左国城的。这帮匈奴胡人为了讨东嬴公欢心,挖空心思地收集了十几箱财货走陆路秘密地送往晋阳城,结果在大陵西边的谒泉山下被一群不知来历的盗贼一个不留地全给劫走了,押运财货的护卫事后竟然连劫匪们的面都没有见着。东嬴公听说这件事后极为震怒,连夜召见了沿途的隰城、平陶、大陵三县县令,严令他们限期破案,甚至因此启用了晋武帝时就被废止了的郡县兵。

    这件事能成为三件半大事中的一件,一来是因为现在走陆路去晋阳,途中已安全得像在过自家的厅堂;二来,能看着胡人们吃瘪,这谈资笑料说起来比什么都要精彩;第三嘛,这事一出,左国城少不得又要多出一群因罪被黜的奴隶来,这几天去北市上走走,买个匈奴胡估计还能省下几个大钱来。

    第二件事是关于刘治书家的儿子刘越的。这个浪荡无行的纨绔,仗着他父亲是西河王府里的九品治书郎,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指使手下的一个鲜卑胡奴公然打死了匈奴五部大都督府里的一个管事。

    这件事之所以也能成为一件大事,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被杀之人的身份令人不齿,据说这死者是个晋人,只因家中遭了些变故,于是逃到左国城甘愿成了匈奴人的走狗。以晋而事胡,却被一纨绔所杀,这剧情可谓槽点满满,能动人耳目也就在所难免了;

    第二个原因,据说左国城刘渊原本想大力追究此事,结果却被一个手眼通天的神秘人给硬生生地挡了回去,刘越那混球不但屁事没有,反而嚣张地在邻家酒肆摆了三天的酒席,名号就叫屠狗宴。离石父老们平日里虽对刘越嗤之以鼻,但单单就这件事而言,他办得的确有成为话题之王的资格。

    第三件事乃是最为神秘的仙家轶事。据说离石西面大河边的孟门道院里来了个姓尹的神仙,他每天清早都会爬到禹王石上去吞吐河水,每天中午都会在源神殿里和大禹、神鲧两父子对坐弈棋,过了日入时辰,他就会开坛做法,施舍符水给前去求神治病的人,病人们喝了他的符水后,睡一觉起来个个都能不药而愈。

    听说西河的达官显贵们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开始成群结队地前往道院拜谒神仙,但神仙却将他们都挡在了院门之外,还给他们定下了个规矩,说等禹王石旁边的蛟龙壁开了,他就在源神殿里设坛说法,并给每一个受道的人赐发仙丹。

    神仙之说本就是街谈巷议中最为绘声绘色的素材,孟门道院传言一出,西河上下自然是人人向往,但豪门贵客们既已踏足其中,寻常小民自然就不可能再有染指听道得丹的机会,这种不能明说的愤愤之情,更是将这第三件大事推成了时下最为热门的话题之王。

    三件半大事中的最后半件事其实也是件事关刘越家的大事,这件事的渊源还是得从刘越霸凌了王勋家的高丽婢说起。话说刘越在强占高丽女婢之后,因服食寒食散而当场暴毙,刘越的父亲刘虔刘治书为了照顾儿子的颜面,将自家的府邸和位于离石水南岸的五十顷熟地赔偿给了王勋,并将被王勋亲手勒死的高丽婢买了下来,放在刘越的棺中与他共葬。

    刘越遇神仙搭救复活后,王勋因为惧怕仙人怪罪,于是一直没有真正将刘家房宅和田地收归己有。后来,刘越利用神仙赐给的秘方酿造出杏花烧,将王勋家的酒从邻家酒肆中赶了出来,王勋从此失势并莫名地消失无踪,刘家那所宅院和那块田地的归属也因此变得更加复杂和无据了。

    但刘虔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王府署吏,平日里也向来温良谦恭、与人为善,因此西河离石上下不论尊卑贵贱都默认了他对房宅和田地的所有权。按道理来说,事情顺理成章地发展到这一步,本不会出现什么变故,但实际上,变故就在一天前的晌午出现了。

    昨天中午,就在耕作的佃户们上田纳凉的时候,平静的刘治书家占田里突然涌进了一群手持耕具的胡人佃客,他们下了田,闹哄哄地打倒了刘家的界碑,又七手八脚地将地里长时间无人打理的庄稼苗一兜兜齐根截断,看样子似乎是在除旧种新,一个神情倨傲的年轻人坐在一个两人抬的软兜里,躲下地头的一颗柳树下监督着他们劳作。

    过不了多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从河滩上走了过来,当他看到田地里有人耕作时,当即喝令他们停止,并因此和那柳树下软兜里的年轻人发生了激烈的口角。那年轻人随即指使身边的随从殴打了老者,并在地里亲手埋下了一块“李”字界碑后率众扬长而去。

    据目击者事后说,这是一起新晋的李姓贵族觊觎刘治书家的田地,动手强占并殴打了刘家老奴刘忠的恶性冲突事件。

    这按道理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大事,但一来刘家虽占情理但有失法理,二来刘治书本人对此也没有表明态度,只是将刘忠抬回了家中救治,却决口不提是非曲直,这就使得看客们都认为这是一件刘家必然会吃亏的闹剧,将它列为半件大事自然也就无可厚非了。

    至于那个事发之后就一直没有露面的刘越刘纨绔,大家差不多都将他可能会带来的影响给忽略掉了,毕竟这家伙无论是人品还是地位,在西河离石的世家贵族中倒着数估计都排不上号。

第六十二章 家有扰人事

    大陵到离石两百多里的山路,刘越和拓跋金刚磨磨蹭蹭地走了五六天,这五六天里,他们亲身经历了道上盘查的兵丁们从三两个慢慢增加到三五成群,这些人借着盘查盗匪贼寇的名义,将来往于晋阳和离石的客商们搜刮了个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对随行人员中有胡人的各路商贾尤其“关爱有加”,一些走惯了这条道的豪客大贾们对此稍有异议,一顶勾结巨盗的大帽子就会毫不客气地当头扣下,钱财货物被瓜分一空之外,肩膀上架着的那颗脑袋也都随时有被踩在脚下的可能。这让刘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名正言顺的仗势欺人。

    刘越这一行四人里有三个都是胡人,就算他们一直在努力地避开沿途的哨卡,但因此而付出的打点花销还是耗尽了一匹马驮的木箱。好在夔安和桃豹所受的伤并不十分严重,在马车里颠簸了两三天后,这两个羯族的杂胡就已经能和刘越说说笑笑了。

    就这样,在一只金雕和三个胡人的陪伴下,刘越这一路虽走得艰辛,但总算还不至于太过烦闷。

    第六天黄昏时分,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两辆疲弱的马车终于慢慢悠悠地抵达了离石城的城门,城门守卫用极为怪异的眼神看了看眼前这个自称是刘越的年轻人,连马车里的货物都没去查探,抬手就将他们一行人放进了城。

    刘越有些意外扫了眼远远地聚拢在他四周窃窃私语的来往行人,心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还想回家吃一个胡饼。他身上背负的流言太多,出趟门被人指指戳戳也不是头一回了,要真拉下脸来与他们计较,自己恐怕用不得多久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何况,这会儿家中还躺着两个半死不活的胡人,只留下一个年迈的刘忠照看着终究不能让人放心。

    刘越穿街过巷地来到刘家老宅的门前,他闻着大门里飘过来的一阵阵若有若无的药草味,心中顿时冒起了重重疑惑:这老家奴什么时候开了窍,变得对胡人也发起了善心了?自己离家之前,他连用酒擦拭支雄和句渠梁的伤口都看不顺眼,才过几天,他竟开始给这两个胡人请了大夫办了汤药了?想到这,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扬声高叫道:“忠伯,忠伯,我回来了!”

    沉寂的庭院内没人应答,这让习惯了被那老头挂念和唠叨的刘大纨绔心生略觉不安,他往前走了几步,轻轻推了推院门,漆色斑驳的门板被推开了一条缝,随后又被什么东西卡住无法打开。院门竟然被下了栓?刘越心中一跳,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门,高声大叫道:“忠伯,忠伯在家吗?我是刘越,我回来了。”

    “小郎君?是小郎君吗?是小郎君在外面吗?”刘越在门外瞪了好一阵,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听这声音,说话的人显然并不是刘忠,而是那个在威逼利诱下被留在府中为自己造酒的酿酒师老宋头。

    “宋酒师,怎么是你?你不在后院蒸酒,怎么跑到前院看起门来了?刘忠呢?”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刘越浓眉深锁,看着门中露出的那张微胖的老脸,沉声问道:“眼下天还没黑透,怎么就把院门给栓上了?我父亲在家里吗?”

    “这,小郎君,刘忠,刘忠他……他被人打了。”酿酒师老宋老脸一垮,他两手一拍大腿,长叹了一声,看了看站在刘越身后的拓跋金刚和另两个未曾见过面的彪悍胡人,欲言又止地说道:“这事老夫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郎君在家,现在应该就在刘忠的房间里,你快过去看看吧。”

    “什么!刘忠被人打了?谁干的?!”拓跋金刚将头从半开的门中伸了出来,丑陋的大脸狰狞地看着畏畏缩缩的老宋头,扯着嗓门大叫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欺负刘家的人!”

    这鲜卑胡货经过这次与刘越在外的趁火打劫,他心中多多少少地对刘越产生了几分依附感,也对刘家生出了些许归属感。况且,他虽然很不喜欢刘忠训斥他的懒惰,轻视他是胡人,但他也知道这老货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平日里嘴里总是嚷着说不让他喝酒,但实际上自己想喝的就从来就没有断过。

    最重要的是,俗话都说打狗就是欺主,但如果有人打了主子的脸,做下人的面上也会更加没有光彩不是吗。因此,对于这件事来说,拓跋金刚很自觉地觉得他不应该袖手旁观。

    “这事你先不要管,你把马车赶到后院去卸了,再帮我去看看句渠梁。”刘越铁青着脸,转脸朝满脸不平之色的拓跋金刚吩咐了一句。说着,他又朝夔安和桃豹两人看了眼,淡淡地说道:“你们俩也去看看支雄吧,他为了赶到家里来向我求救,拖着重伤的身子,一天一夜跑了两百里地,差一点就没缓过气来。”

    “去干你们眼下该干的事,其他的都不用你们操心。”刘越阴沉沉的话语在夏天燥热的傍晚却冷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我如果做了什么决定,会通知你们的。”说完,他一甩衣袖,沉着脸往东厢房大步而去。

    东厢房靠着一面高高的山墙,夕阳的余晖受山墙的阻挡将巨大的黑暗投射到厢房中,将这窄小的房间笼得阴凉而昏暗。刘越轻轻地推开房门,只见如豆的灯火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静静地平躺在床榻上,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垂头而睡的中年人,床榻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残留着的小半碗暗黑色的药汤,犹在淡淡地散发着苦涩的幽香。

    “是越儿吗?”打着盹的中年人被开门声惊醒,他抬眼朝门口看了看,一丝笑意在阴郁的脸上慢慢荡漾开来:“越儿,你回来了。”

    “父亲,是我,我回来了。”刘越朝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担忧的目光落在床榻上的老者身上是,轻声问道:“忠伯,他,怎么样?”

    “对方没下重手,他眼下只是睡着了。”刘虔扶着床榻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榻上面色苍白的老者,转脸朝刘越微笑道:“大夫已经来瞧过了,没有什么大碍。不过他毕竟年纪大了些,身上的伤虽然不重,但心中怒火积郁,这段时间主要是多卧床静养。”

    刘越听了这话,一颗悬着的心略略往下放了放,蹙着眉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咳,还不是离石水边上那五十顷占田惹的祸。”刘虔背着手踱到房中,看了看刘越,长叹了一声道:“西河王府新来的左常侍看上了这块地。”

    “左常侍?几品?”刘越面色一沉,闷声闷气地问道:“七品还是八品?有什么职使?”

    “左右常侍,诸王谋议之官,秩六品。大国各置两人,中、小国置一人,主要负责侍从诸王左右,参预议论,献可替否,同时也负责王国礼仪。”刘虔头也不抬,轻声解说道。

第六十三章 仕官的条件

    “六品?”刘越眉头皱成了个深深地川字,刘虔提供的这个信息看起来对刘家非常不利:“父亲打算如何应对?”

    “应对?”刘虔淡淡地笑了一声,指了指小桌上的药碗,轻轻说道:“李常侍已请人送了药汤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打人一事并非是他的授意,乃是刘忠与他儿子李咸发生口角后,随行的佃户们动的手。”

    “哼!并非他的授意。”刘越冷哼了一声,语带讥讽地回应了一声。话已至此,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西河离石水两岸已经没有空闲的良田可占为私田了,为此刘越自家新的占田都要到东川河去开荒。这姓李的常侍初来乍到就把眼睛盯到了这块存有争议的田地上,如果只是巧合的话,只怕连傻子都不会相信。既有觊觎吞并之心,却不愿承担巧取豪夺之恶,故而把事情都推到下人身上,这与某些时代用临时工来掩众人之口的伎俩是何其相似。

    “他既然遣人来示好,可有提及那块地要如何处置?”刘越嘴角抽了抽:“他是志在必得,还是打算完璧归赵?”

    “这地从实际归属上来看,已是王勋的私产,就算李常侍不打算占有,也与我刘家无关。”刘虔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虽然王勋在取得我们的田契后并没有到府衙里去登记,但李常侍已知会了西河大农,此田以王勋失踪而籍没归公,再过三日,若无王家人提出异议,自然就是李家的占田。”

    “这事原本我们就不占理,”刘虔长吁了口气,接着说道:“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有何憾。”

    看来这李常侍竟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主,刘越听了这话,暗自感概道:虽然刘虔说的没错,这田自己占着并不合规矩,但于情于理来说,这姓李的西河王常侍既然明白刘、王两家的纠葛,在将这块良田占为己有的时候就应该先取得刘家的理解,而不应该私下里单方面采取措施,并在出现矛盾时唆使凶奴殴打交涉之人。

    官帽子下面两张口,谁大谁有话语权。在这个世道上混,如果不能努力往上爬一爬,真到了有事的时候,被人像臭虫一样碾死都你没个地方能说理去。匈奴那边的事暂时告一段落,自己接下来也该干点正事了,刘越闷闷地想了想,抬头朝刘虔道:“父亲,我想仕官。”

    “仕官?你想仕官?”刘虔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刘越,一双因疲惫而显得松弛的眼里隐然有亮晶晶的水气在浮动:“越儿,你,你真想仕官?”

    他仰起头,狠狠眨了眨眼睛,双手合在身前用力地击了击掌,用激动地略显颤抖的语调地高声大叫道:“好!好!好!越儿,你长大了,你终于长大了!”

    说着,两行浑浊的老泪止不住地从刘虔瘦削的脸颊上缓缓地流了下来。他飞快地转过身去,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哑着嗓子喃喃地念叨道;“等到这一天了,我刘虔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昭烈帝啊,安乐公啊,不孝子孙刘虔终于有脸到地下来见你们了。”

    看着刘虔几近失态的惊喜模样,刘越在心中将自己那个纨绔前身狠狠地咒骂了一遍又一遍。能把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憋屈到这个样子,那小子还真是混账透顶到了无人可及的地步了。

    “越儿虽对出仕心向往之,但对仕官需要的条件却一无所知,还想请父亲帮着参详参详。不过,说实在的,越儿对自己出仕并不怎么看好,毕竟......”刘越郝然地看了看刘虔一眼,吞吞吐吐地说道:“毕竟越儿在西河的名声并不怎么好......”

    “这都是那个该死的王勋害的!”刘虔这个素来信奉中庸之道的淡定儒生此刻竟一反常态地高声咒骂道:“坏人名声比持斧钺害人性命更为可恨,来日我若见了王勋,一定要亲自吐一口唾沫在他脸上!”

    “当朝选官以察举、辟署、征召为主,辅之以任子,并以九品中正制为基本。其推选辟召无非看重两点,其一是品,其二是状。定品以家世门第为本,定状以才能品行为据。”

    刘虔毕竟是君子,背后诟人之短终不是他一向来遵循的信条,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骂了王勋一句之后,他强压着心中想要继续讨伐王勋的怒火,不厌其烦地想刘越解说道:“家世门第越儿不必担心,我刘家乃蜀汉昭烈帝之后,虽是亡国余人,但终归是贵族后裔,虽说比不得上三品的尊贵,但相比下三品的寒族来说还是颇有优势的,凭此谋取个一官半职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品行方面,”刘虔恨恨地咬了咬牙,语气决绝地说道:“越儿且放心,王国选官推仕职在郎中令,西河郎中令郭钦是当朝名士,其为人最是刚正贞直,为父就是拼却一身,也要为你在郭令那里讨回一个公道。”

    “郭钦?”刘越沉吟了一下,轻声问道:“父亲说的这个郭钦可是太康初年的侍御史郭钦?就是那个向武帝提出徙胡族于塞外,并以汉人实边以绝胡患主张的郭钦?”

    “正是此人。”刘虔点了点头,赞许地看着刘越道:“越儿见识果然不错。元康初,伐吴统一之后,郭侍御史见西北诸郡均为胡人所居,忧心时间一长将会生出祸患,于是向武帝建言徙胡,武帝不纳,郭侍御史因此辞官而归。因他是并州西河人,回乡后就被西河王征为郎中令,位居王国三卿之首,主掌西河选官、教化之职。”

    还真是这个郭钦,刘越轻轻点了点头,心中暗忖道:这郭钦在历史中的记录极少,除了他曾向武帝司马炎提出过徙胡之外别无其他史载事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也无从知晓,如果真像父亲刘虔所想,自己把打通品行关卡的鸡蛋都放在他这一个篮子里,成功的可能性有,但失败的可能性也不小。

    所谓狡兔三窟,就是说凡事不能想着在一棵树上吊死,郭钦这一条路自然是有必要走的,但自己的另一条路也不能任由它杂草丛生,至于哪条路才是自己最终的出路,只有去上一才能知道。

    想到这,刘越抬头诚恳地对刘虔说道:“越儿之前不懂事理,举止乖张,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如今幡然醒悟,决意谋取一官半职,望能借此稍振刘家门庭。郭郎中令那边就有劳父亲费心了,如果事难如愿,越儿也希望父亲能以名望和尊严为重,毕竟以天下之大,只要心怀济世之心,不愁没有仕官进宦之途。”

    “好!好!好!”刘虔鼓掌大笑道:“这才是我的越儿,这才是我刘氏的子弟,这才是昭烈帝的煌煌血脉!”

    “明天我想到邻家酒肆走一趟。”刘越惭愧地朝刘虔笑了笑,轻声说道:“有些事情该去找他们的掌柜谈一谈了。”

    “你是有心仕宦的人,不要把过多的精力放在酿酒这等琐碎轻贱的小事上,这并不利于你积攒自己的名声。”刘虔点了点头,看向刘越的眼神里满是慈爱和规劝之意:“再过几天,为父打算去雇几个佃户把东川的那块地开了荒,以后咱们父子俩食着官禄,守着田产,虽积不了如山的财货,但想要过丰衣足食的日子也不是难事。”

    “诺,越儿谨记教诲。”刘越低眉顺目地答应了一声,低低地说道:“越儿这次去,不和他们谈烧酒的事。”

第六十四章 一纸荐书

    清早的酒肆没有客人,这是行业的通病,邻家酒肆也不例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掌柜李金像往常一样早早就起了身,他绕着酒肆慢腾腾地巡了一圈,随手摆正几张没有被小厮们整理好的桌凳,背着手走上了二楼的贵宾厅。这一套流程是他在邻家酒肆做掌柜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着的习惯,从来也没有改移过。

    贵宾厅得地理优势,凭此可俯瞰离石水整条河谷,李金站在阁中开阔的大窗户边轻轻地捶打着肩膀,看着河谷间阡陌里忙碌着的人影,他脸上的怡然自得就像萦绕在天边的朝霞一般绚烂。做一个买卖兴隆的酒肆的掌柜固然是辛苦的,但他却有着享受此刻闲适和轻松的资格和本钱。

    这世上人的境遇都很奇妙,有些人坐拥天下却羡慕着农家的清淡;有些人家徒四壁却憧憬着豪门的奢华;有人生而为奴,只能日复一日胼手砥足地辛勤劳作;有些人天赋豪奢,可以日以继夜灯红酒绿地挥霍无度。自己却与这些人都不同,从一个困饿几死的破门奴隶到衣食无忧的酒肆掌柜,在经历过大落大起的人眼里,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卑贱还是高贵都是冥冥中安排下的定数。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抱紧主家的大腿,低眉顺目地供奉着自己的年华。这也就是玄学家们所说的“万物贵无”的大道吧。

    日头渐渐升高了,李金收起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伸手曲腰地操练起了一套五禽戏来。这种以虎、鹿、熊、猿、鸟五种禽类的动作而编创的养生之法是主家葛秀在一次酒后随手传授给他的,据说如果每天能坚持操演几次,时间长了就能起到消谷食、增气力、除百病、延年益寿的功效。

    这戏法会不会有传说的这等作用李金无可验证,但既是葛郎君所传,哪怕是消命减寿的勾当自己也绝然不能荒废。更何况,从这个点到酒肆中来第一个客人,当中刚好就隔着演练一趟戏法的时间,就算不为其他,纯粹将它当做消耗时间的法子也未尝不可。

    果然,当李金翘足伸臂,扬眉鼓力地做完最后一个鸡戏时,身上微微发汗的他分毫不差地从窗户中听到了一阵迈进酒肆的脚步声。他满意地微微一笑,一如往常般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尊客且安坐稍候,李金这就让小厮们过来侍候酒食。”

    “李掌柜起得好早。”楼下一个清朗的声音应声笑道:“酒食就罢了吧,我这次乃是专程前来会晤李掌柜,等事议过了,再谈饮酒不迟。”

    专程过来与我议事?李金轻轻念叨了一句,脚步不停地直往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疑惑地嘀咕道:这人会是谁呢?这么大清早的能议什么事?

    “有些日子不见了,李掌柜风采依然如昔啊。”李金双脚才踏上地面,一个年轻的声音就在耳边风趣地招呼道:“看李掌柜这副悠游闲适的模样,不用翻账本就能知道这买卖做得有多舒心。”

    李金循声看过去,只见台阶下的一个木柱边站着一个身着宽大袍袖的年轻人,此刻他正双手抱胸,双目含笑地望着自己。

    刘越,来人竟是刘越!李金心中微微一跳,忙不迭地朝来人躬身施了一礼,仰着脸笑道:“原来是刘小郎君来了,老夫真是眼屎迷了双目,站在楼上竟生生地没瞧见小郎君过来。”说完,这中年掌柜转脸高声朝中庭后大声吼道:“猴崽子们,偷懒也不看看时候,日头马上就要上杆了,你们几个还只顾着睡大觉!赶紧给我滚起来侍候刘小郎君。”

    “罢了罢了,在下不过就是往你们酒肆里供了几缸酒水而已,彼此各取所需,怎敢劳动李掌柜如此厚爱。”刘越看了李金一眼,语带双关地开玩笑道:“不知昔日王勋在时,是否也能享受到我这般待遇?”

    “说起来还真是好久没见过王勋了,”刘越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从李金的脸上飞快地扫过,轻叹了口气道:“据说他在离石的家小还在四处奔走找寻他的下落。大家都是卖酒的,他就这样一夜之间杳无音信,生死不知,说起来还真有点物伤其类的感慨。”

    “小郎君到底是个慈悲的人,”李金闻言一愕,随即躬身答道:“王勋与我主家并无深交,但他因供酒而成我邻家酒肆的第二金主,我主家由此也极为同情他的遭遇。葛郎君曾多次动用各处酒肆的力量参与寻找他的下落,但直到现在也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

    刘越看着李金恭谨的神色,听着他谦卑的话语,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凛然的惧意:按理来说,凭着葛家在并州的威势,深受葛秀重用的邻家酒肆掌柜李金根本无需对刘越这个白身纨绔如此礼敬有加的。

    就算刘越手中握着邻家酒肆的命脉杏花烧,深谙势力之道的李金因此不愿因为舍不得几句没用的空话套话而去得罪这棵名副其实的摇钱树,但他表现出来的这种礼敬也明显超越了正常商业往来的范畴,更多地显露出一种经由他人特意安排的痕迹。

    为什么会有这种安排刘越无法确定,但无可否认的是,礼貌在正常情况下是一种示好,但在不正常情况下,它可能是一种距离,甚至是一种警告。

    他在警告什么呢?警告自己不要试图去触碰王勋?还是在警告自己要懂得安分守己?但不管是哪种警告,都与自己这次来酒肆的目的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小郎君何必亲自走一趟,有事只需遣个家奴过来告知一声,李某定会专程登门候教。”李金看了看刘越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自然而又主动地转换了话题:“前两天家主过来巡铺时就与我说过,小郎君是我葛家的贵客,他还特意嘱咐李某一定要好好维系好酒肆和刘家的关系。李某刚才还在想着要什么时候到刘家老宅去拜访小郎君和治书郎呢,没想到小郎君自己倒先过来了。”

    “你家主来过了?”刘越轻轻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两天前来的,在酒肆里停留了半天就走了。”

    李金笑着回答道:“要不是家主急着去北边会一个朋友,他定会请小郎君前来同饮几杯酒的。”

    “两天前?”刘越盯着李金看了看,忽然展颜一笑,淡然问道:“邻家酒肆里人多嘴杂,李掌柜可曾听人说起过离石水南岸那块占田的事?”

    “这个,李某倒是有所耳闻。”李金愁苦的面容看起来就像有人欠了他百万钱没还一般:“不过李某是个只懂得卖酒的奴仆,对于贵人之间的来往从来都不敢置喙,因此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那你家家主呢?他来的时候这事就已经发生了,难道他就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半句?”刘越把脸一板,沉声道:“又或者,他已经把当日在刘家老宅对我的承诺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呀!李金该死!小郎君要是不提醒,我都要把这件大事给忘记了!”李金猛地一拍额头,大叫道:“家主临行前,嘱咐我将一件东西交给小郎君。”说着,他伸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封白皮黑字的书信来,双手递给刘越,讪讪地笑道:“家主说,有些事就算是他也无能为力,他目前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刘越疑惑地接过那封书信,轻轻撕开封皮展开来看了一眼,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顿时在心头奔涌开来:这是一封荐书,一封葛秀写给西河郎中令郭钦的亲笔推荐书。

第六十五章 给郭钦的信

    西河郎中令郭钦最近心情很不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昨天他接到了洛阳寄回来的一封家书,书信是他在洛阳做官的儿子写回来给他报喜的。他儿子郭础在信中诚挚地表达了他因俗务繁重不能在老父亲躬行孝道的不安,并高兴地告诉父亲,因受到中护军赵浚的赏识,他已经从之前的中护军司马一职升任为屯骑校尉了。

    除此之外,郭础还在信中说,妹妹郭结束了在洛阳太学中三年的游学生涯,已经启程返回西河,书信送到的时候,想必已经到了广平郡了。

    屯骑校尉啊,这可是大晋朝货真价实的四品大员,而且更为难得的是,这是个可以独掌千余彪悍精骑的禁军实位。晋朝禁军按宫禁位置大致可分为内外两军,内军掌领者为中领军,也称北军中候,辖下左卫、右卫、前军、后军、左军、右军六军将军,主要职责是掌管宫内守备及殿中宿卫;外军掌领者为中护军,也成护军将军,辖下则主要分为步兵、长水、射声、屯骑、越骑五校尉,其职责乃是拱卫宫城外围,护卫天子出行。

    从职守和亲疏来看,中护军麾下五校尉或许比不上中领军麾下的六军将军,但在郭钦看来,五校尉守卫在宫城之外,在受命护卫京畿重地的同时又能保持一定的独立性,这是时刻需要面对“伴君如伴虎”危局的六军将军所不能比拟的。尤其是在时下朝臣散漫、天子暗弱、后宫跋扈、诸王虎视的情况下,外五校所直面的政治压力更是明显要比内六军小得多。

    一想到这,郭钦原本还轻松愉悦的心情顿时就变得有些阴郁和不安起来,五年前的那场血腥的宫廷之变自己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通过时任六品左卫司马督的儿子书信上的描述,那些天的宫禁内简直就是个血淋淋的屠场:楚王司马玮领北军中候,先诛灭杨骏,夷其三族,再杀汝南王司马亮和元老大臣卫,随后他自己却被贾太后以矫诏之罪处死,一来二去,先后因此而死者不下万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郭钦费尽心机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力量,最终将儿子郭础从内军的左卫军调入了外军营中。由亲而入疏,虽然会对他的仕途产生不利的影响,但对于一个父亲而言,品阶高一级还是第一级,官禄多一分还是少一分,相比起自己儿子的安危来说,孰轻孰重自然是毋庸多说的。

    显然郭础是个争气的好孩子,郭钦将目光从书信上移开,半眯着眼看着檐角下那抹赤红的阳光,心中宽慰地想道,他不仅凭着自己的本领在外军中站稳了脚跟,五年时间,从六品中护军司马到四品屯骑校尉,这足以称得上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成绩了。

    儿子如此长进已让这年过半百的郎中令高兴不已,女儿郭的聪慧好学让郭钦更感觉老怀大慰。一想起这个被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郎中令郭钦心中的得意之色就张扬得难以掩饰,太康初年,自己因向晋武帝献言迁徙胡人之策没被采纳,于是心灰意冷地回到了西河,郁郁寡欢地过起了晴耕雨读的隐居生活。就在这一年的秋天,他三十多岁的正妻老蚌生珠,为他产下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婴。

    郭钦老来得女,自然对她视若掌上明珠,为了让自己的宝贝女儿郭健康快乐地成长,他不惜亲往冀州为爱女延请名师开蒙,稍大后,他又事无巨细地精心督促她研习琴棋书画。元康三年,也就是三年前,当西河山岭间的雪还没有消融的时候,他就把自己这个长得娉婷秀美、生得冰雪聪慧的十四岁女儿狠心送往洛阳太学游学。

    三年的游学生活对于年轻的郭来说也许是新奇而又快乐的,但对于西河老家里这个日夜思念着女儿的老者来说,每一天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煎熬。但好在洛阳与西河相隔并不太远,频繁的书信往来稍稍缓解了他对女儿的挂念,也让他能源源不断地接收到了爱女在洛阳学习时的表现。

    有女如此,足可以感慨自己的人生了无遗憾了。郭钦轻轻抚了抚手中的信纸,咧着嘴自言自语地念叨道:“你哥哥说你一年通四经,两年惊博士,三年游学未满就已才名摇动洛京。就连左太冲的妹妹左芬左嫔妃看了你写的文章后都赞不绝口,时不时出禁掖与你对坐论文。”

    “你哥哥还说,洛中少年无人不爱慕你的文采,每次你要出门去太学时,总有豪族子弟天没亮就等候在住所外的大道两边,只等着能在你的马车上远远地看一眼你的风采。那些去得晚没能排在道旁的,等你走远之后,竟趴伏在地上望尘而拜!”

    “照我看,京中的那些豪贵子弟们哪里懂什么文采,他们觊觎的只怕是你的娇美容颜。”,郭钦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古怪而又得意,他轻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喃喃地自语道:“儿,你不用担心,有父亲在,这天下没有哪个纨绔子弟敢不自量力地打你的主意。”

    “你就要回来了。父亲也很好奇,并州地面上的这些个不成器的草包们看到你之后,又将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景。”郭钦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滑稽的样子就像一个耍弄着恶作剧的孩子:“父亲只顾着将你培养成了一个优秀的人,却不曾想到这世间会有几个人能配得上你。”

    就在郭钦陷在自己的感性世界里无法自拔的时候,门外的连廊里突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老郎中令微微皱了皱眉头,略略抬头往前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的垂花门中闪进了一个黑灰色的身影。这身影急匆匆进了垂花门,四下张望的目光正好对上郭钦微微不悦的眼神,来人一愣,随即垂手低头站在原地,恭敬地说道:“禀郎君,刘越在府门外候见,是否让他进来?。”

    “毛毛糙糙的,成何体统。”郭钦扫了来人一眼,沉声训斥了一句,随即愕然问道:“谁?刘越?哪个刘越?”

    “就是西河治书郎刘虔刘治书的儿子刘越,”来人躬身答道:“老奴见他举止恭敬,礼貌有加,与平日里见到的轻浮浪荡全然不同,不知他所为何事,故特来请示郎君。”

    “哼!所为何事?!还不是来找我求官。”郭钦冷哼了一声,一脸鄙夷地讥诮道:“他家长辈还懂得公事不入私门的道理,虽也是求官,好歹还能在府衙里公开谒见。他倒好,以为稍稍收敛起几丝狂傲就能让老夫倒履相迎?!”

    “我西河虽地狭人少,但也是大晋朝人文荟萃之处。一个素无德行的浪荡无良子因为受了点挫折就敢腆着脸来求官,他把我西河当成什么地方了?!他把我西河郎中中令当成什么人了?!”郭钦越说越生气,他用手一指前来报信的家奴,怒气冲冲地喝道:“你去,告诉他,想要仕官,等离石的乡邻百姓们不再戳他脊梁骨的时候再到府衙里去找我!”

    报信的家奴见自家郎君动了真火,顿时惶惧得脸色发白。但他却没有在主家的呵斥下转身出门,而是尴尬地扭着脸呆呆地站在原地。

    “怎么?我说得还不明白吗?”郭钦老脸一板,沉声道:“他要是敢纠缠不休,你就把我刚才的话一字不差地谁给他听!”

    “诺!”老奴吞了口唾沫艰难的开口道:“只是,只是他让我把这两样东西呈给郎君。”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敞着口的信封和一张薄薄的绢布,拱手递给了郭钦。

    郭钦没有去接信封,只是皱着眉头拈过那块帛书扫了一眼,却见那绢布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十六个字:“郎中郎中,郎能中否?徙胡徙胡,胡可徙哉?!”

    “把他叫到中堂去。”郭钦一张白胖的脸涨得通红,他顺手接过老奴手中的信封,涩声道:“我倒要看看他想要跟我说什么?!”

第六十六章 郎中令的态度

    中国人以茶待客之风起于唐初,盛于开元,至宋以后方才日益普及到民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虽有关于茶的记载,但此时人们对茶的食用和药用远比饮用更为常见。

    晋及之前,虽然三国吴宫中曾记载“密赐荼以代酒”,左思也曾有诗称“止为茶剧,吹嘘对鼎砺”,但魏晋以来,无论是帝王将相、清流文士还是挑夫贩夫、平民百姓,饮宴助兴之物主要还是酒,尤以江北之人更是如此。

    既是饮酒,自然就有饮酒的规矩。终日酩酊大醉不问世事的,那是消极避世的狂狷之辈;农事方歇便奔到南市呼朋引伴的,这是西河离石的佃户田客;像郎中令郭钦这样身份尊贵而又儒雅有致的高士,饮起酒来自然讲究的是“得时而饮,得人而饮”。所谓得时而饮,说的是饮酒当须节制,不因无聊而滥醉;所谓得人而饮,说的是饮酒要看对象,酒逢知己千杯少,人不投缘半滴无。

    眼下这位不请自来的浪荡子刘越,在郭郎中令看来自然不是他的投缘之人。因此,郎中令郭府宽敞明亮的中堂里,郭、刘两人就只是干巴巴地枯坐在靠窗的一张席子上,四下里除了凝固的空气之外,只有窗外那条青果离离的杏枝在微风中自得其乐地轻轻摇曳。

    “你是来求官的吧?”郭钦看也没看对面的刘越一眼,直截了当地打破了两人之间颇显尴尬的气氛:“昨天你父亲刘虔刘治书在府衙内向我说起过你想仕官的意愿,我已让郎中令属吏着手处理此事了,只要品级够格,德行不亏,我西河王府自然会做到野不遗贤。”

    “不过,依老夫看,你还是别抱这份妄想了,”一丝讥笑爬上郭钦的嘴角:“单单德行不亏这四个字就足以把你排除在食官禄者之外了。如果说你以前漫无节制的轻浮浪荡只不过是少不更事的话,前些时候王勋家高丽婢之事就注定让你与德行两字无缘了。”

    “郎中令教训得是,”刘越朝他欠了欠身,恭敬地回道:“汉董仲舒曾有言:‘琴瑟之不调,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小子已深知昨日之恶,决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小子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敢奢望旦夕之间就能洗涤污名,但求能有机会追随贤达之人孜孜以求善道,望郎中令与西河上下一同见证。”

    “至于王勋家高丽婢一事,这正是此行小子想要向郎中令控诉的冤屈。”刘越离席伏倒在郭钦的身前,哀怨而又诚恳地说道:“小子遭人陷害,受人诬陷,如今首恶遁逃,元凶失踪,小子沉冤难雪,控告无门,唯有披肝沥胆于长者之前,祈愿长者能一展慧眼,洞明本心。”

    “此冤由王勋而起,他失踪前,曾将该事的来龙去脉说与并州葛秀葛先生知晓,”刘越直起身子,指了指郭钦放在一旁的那个信封道:“小子有幸得葛先生荐书一封,书中详载了王勋陷害小子的各种勾当,郎中令一看便知。”

    “竟还有这等事?!”郭钦疑惑地看了刘越一眼,随手取过席上的信封,他将信抽出来略略地看了看,苍老的脸上顿起一片怒容。

    “王勋竟胆敢如此放肆!”老郎中令怒气冲冲地大叫道:“一介卑贱的商贾,只因贪图别家的田产和府宅就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污蔑陷害世家子弟,简直就是罪不可恕!”

    “葛秀乃是老夫好友,他信中所言想必是真实不虚的,但即便老夫知你受了冤屈,你想要以此洗冤仕官也是件颇为棘手的难事。”郭老头吹胡子瞪眼地发了一通虚火之后,转过脸看着刘越,为难地说道:“德行乃仕官的根本,老夫虽有征辟一个人入仕的权限,但这个人是否德配其位却不是老夫片言只语就能决定的,毕竟汹汹众口之下,老夫还需顾及乡野清议。”

    这老狐狸!刘越听了郭钦的话,心中暗骂了一声。什么叫顾及乡野清议,不就是不想承担责任吗?不就是怕自己这口子一松会遭来别人的质疑吗?身为一个选拨人才推行教化的王府主官,在面对舆情和真相的时候,难道连抑恶扬善、唯才是举的基本要求都做不到吗?

    不过埋怨归埋怨,刘越也知道,世人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多,面对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自己既不是他儿子,又不是他女婿,就连他宗族弟子也不是,又凭什么能指望得到他不遗余力地来帮助呢?

    想到这,刘越苦着脸朝郭钦拱了拱手,说道:“曾子曾说:‘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小子德薄,不敢以此讽喻长者。唯有在此泣问长者一句:仕宦一途,小子难道就真的只能望而却步了吗?”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郭钦这老货着脸强笑了几声道:“但就眼下而言,也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等乡邻们理解你的努力,看到你的转变,等百姓们忘记你的过往,接受你的品行。”

    “那,这需要等多久?”刘越瘪了瘪嘴道。

    “这个,不好说。得看你自己的付出了,”郭钦扬着张白胖的老脸笑道:“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就差不多了吧。”

    两人的谈话就此暂歇,周遭的空气再次慢慢凝固起来。

    “对了,你在这绢帛上写的这十六个字指代何意?”微眯着眼似在打盹的郭钦突然指着席上的一方绢布朝刘越问道:“‘郎中郎中,郎能中否’可以理解为你询问老夫的态度,但这‘徙胡徙胡,胡可徙哉’老夫却不是太明白。”

    “你是在说老夫当年向武帝进言徙胡一事吗?你听说过老夫的徙胡谏辞?”郭钦淡淡地看了刘越一眼,沉声问道:“看这意思,你似乎对老夫的谏辞颇不以为然?”

    “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人寡,西北诸郡皆为戎居。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出北地、西河、安定,复上郡,实冯翊,于平阳已北诸县募取死罪,徙三河、三魏见士四万家以充之。裔不乱华,渐徙平阳、弘农、魏郡、京兆、上党杂胡,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万世之长策也。”

    为了记下这近两百字的谏言,他偷偷进了西河王府,缠着一个主管藏书的老庶吏磨了大半天嘴皮,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地耗死了不少脑细胞。刘越将这段话一口气背诵了出来,随即半眯着眼感慨道:“郎中令之策高屋建瓴、字字珠玑,振聋发聩的话语里透着满满的心怀苍生之意,小子每次诵起,都觉齿颊留香。”

    “十七年了,转眼就是十七年了!没想到老夫的几句不被采纳的谏言十七年后竟还能被一个号称纨绔的少年记起。”郭钦长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窗外高远的天空,半晌,他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刘越,轻声说道:“这确是老夫当日的谏辞,不知小郎君对此有何高见?”

第六十七章 夸夸其谈的好处

    看来自己的这番功夫是没有白费了,刘越听了这话,不由得在心底长吁了一口气:这郭钦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是个典型的自信自尊得过了头的儒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种人平日里总会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示人,周身上下仿佛都穿着修齐治平的铠甲,言谈举止间充斥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和傲然。

    但实际上,他却有着比常人更为敏感的痒点和痛点,你只要摸准了他的脉,找到了他的罩门,轻轻一碰就能让他们蹦起老高。

    徙胡谏无疑就是他的罩门。十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满腔热血的六品侍御史,看着从眼前走过的一队队征吴凯旋的帝国将士,他立志要为这个历经百年动乱而重归安宁的王朝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此时江南既平,国家一统,南北的分裂之患已然消除,但随着北方诸胡的不断迁入,边塞内外胡汉矛盾日益显现。

    泰始七年,匈奴刘猛叛晋,其后虽被娄侯何桢持节讨灭,但匈奴、鲜卑、羯胡、氐胡、羌胡等因忿恨晋人的欺凌,不时攻杀长史,残害汉民,渐渐地滋蔓成了边境的祸患,他的家乡西河正处在匈奴内迁的漩涡中心。

    夷狄者,中国之心腹大患也。为此,他经过彻夜长思,终于拟成了一篇不足两百字的谏议,他相信,只要当朝武帝能采纳他的建议,一定能从源头上消弭夷狄祸乱华夏的隐忧,开创大晋朝万世传承的基业。

    但高高在上的晋武帝的眼睛并没有在他这份用心血写就的谏章上多停留片刻,他毫不在意地否定了一个小小的侍御史的满腔热忱,急不可耐地离开了庄严肃穆的宫殿。他要去后宫,那里有他翘首盼幸的数千嫔妃,他要坐着羊车,在某一个能让羊停留下来的宫苑里和娇媚的佳丽们胡天胡地。

    刚过而立之年的侍御史被一盆冰凉的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心:开国之君犹如此,这样的国家还能有什么指望?夷狄以刀枪夺人命,帝王以荒淫灭人心,从此以后,这篇短短的徙胡谏就像他那颗滚烫的心一样,被他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深深地藏在了心底一个尘封的角落。

    一十七年来,这个角落蛛网密布,无人触及。今天,元康六年夏五月十八日这一天,眼前这个叫刘越的西河浪荡子,竟然用八个平平无奇的字就轰然敲开了这一扇门,尘土飞扬之下,被震荡的不仅仅是这个尘封的角落,更是郭钦那一颗自尊到隐忍的心。

    “高见不敢,小子只是有感于时局将乱,胡尘将起,心中不安,想借此扰动长者耳目,冀图班门弄斧而已。”刘越朝郭钦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唔?时局将乱,胡尘将起?”郭钦深深地看了刘越一眼,淡淡地问道:“不知你说的乱,乱的是哪家的时局;你说的起,又起的是何处的胡尘?”

    “武帝驾崩,功勋被屠,天子痴弱,女主临朝,内有敲骨剥髓的权贵,外有尾大不掉的诸侯,小子所说将乱的时局,就是这濒临兵灾之祸的大晋朝廷。至于胡尘,”刘越伸手往北边画了个圈圈,娓娓而谈道:“秃发树机能祸乱凉州十余年,种族至今犹在西北;匈奴人郝散兵犯上党,马兰羌、胡水卢并力荼毒关中。这些是已经发生了的,祸乱虽暂时平歇,但其流毒却一直蠢蠢欲动。”

    “没有发生但隐患丛生的也有,”刘越缓了口气,接着说道:“匈奴五部散居并州,其五部大都督刘渊虽表面恭顺,但无时无刻不在处心积虑地图谋一统诸部,为恢复匈奴呼韩邪事业而四方奔走。索头鲜卑雄踞大漠,地接幽、平,眼下虽与我晋朝相安无事,一旦侵吞完辽北诸部后,其兵锋必然南指,届时整个大河以北都将面临胡骑的践踏。”

    郭钦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侃侃而谈,在他看来,此刻这个被西河离石人一致鄙夷唾弃的纨绔浪荡子居然更像是个心怀天下、放眼时局的少年英雄。但这一念头只在他脑中转了一圈就被他坚决地否定了。信口开河谁不会,夸夸其谈谁不能?他既存心为求官而来,临时做点功课来投人所好也并非没这种可能。

    “老夫早已成了西河乡野间的一介愚夫,无心关注你说的天下大势,也没兴趣听取你的高谈阔论。”郭钦板着脸说道:“老夫只想问一句,你说的胡可徙哉究竟指代何意。莫非在你看来,老夫昔日提及的迁徙胡人之策并不可行?”

    “徙胡是否可行,先要看胡人为何能入塞,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胡人为何能入塞?”刘越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自问自答地说道:“我认为有两个原因:其一、胡人入塞,能提供充足的赋税和兵源。汉末以来,天下战乱不断,北方诸郡十室九空,为增加人口、恢复生产,匈奴部众开始被允许迁入延边八郡;

    曹魏时,三国鼎足而立,曹操以北方之众攻伐天下,对利用胡人充实兵源需求尤为迫切,胡人南迁之势有增无减;本朝承丧乱之后,又兼平吴,招降胡人充边郡,理由也无非就是如此。

    其二,帝王受命于天,需要有悦远怀来的胸襟和威德,以此彰显天子的教化和王道。所谓九服之外,绝域之氓,旷世所希至者,咸浮海来享,鼓舞王德。浮海来享,鼓舞王德八个字就是明证。”

    “由此可见,接纳胡人既可填空虚、充匮乏,又能怀蛮夷、彰圣道,试问哪朝天子会舍弃这么一个名利双收的好策略?”刘越微微一笑道:“至于徙胡,把胡人迁徙到塞外难道就万事大吉了吗?要知道,大汉纵有武帝之强,长城上的烽烟也是经世未熄,匈奴虽远遁漠北,但汉家残破之地又何止限于边郡?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因此昭、宣以后不再一味攻伐,转而采取纳胡入塞,以夷制夷的方略。百姓由此得以休息,边境也因此稍稍安宁。”

    “所以说,纳胡人入塞使与汉民杂处之,齐蛮夷为编户,取赋税与军卒,这是自汉以来较阻敌于国门之外更优胜的御胡之道。徙胡出塞乃反其道而行之,实非良策。”刘越看了眼郭钦,继续说道:

    “至于时下的胡患危局,主要原因并不在于胡汉杂处,而是在于对内迁的胡人统御未得其法。班彪就曾说过,羌胡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黠人所见侵夺,穷恚无聊,故致反叛。夫蛮夷寇乱,皆为此也。到了魏晋之时,对胡人的侵辱和盘剥更甚于两汉,因此群丑动荡不安,人人乘虚而动。”

    听了刘越的这番话后,老郎中令郭钦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自从他提出徙胡之后,十七年来他始终在匈奴内迁的中心地带西河观察着胡人的动态,多年的见闻告诉他,胡人之所以动荡不安,一个很大的因素就是晋朝的官吏百姓对他们无休无止的轻慢和欺辱。这也使得他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十几年前提出的御胡之法来。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刘越不过才到西河五年,竟能将胡汉之间的这种矛盾一语说穿,他所讲述的理由和引用的论据比自己这个反思了十几年的食官俸的还要透彻!

    此子不俗!郭钦在心中感概了一句。如果说刘越之前的话多少有刻意为之的成分在里面的话,他后面的这番说辞毫无疑问地彰显了他的格局和视野。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从郭钦的脑海中勃然生发了出来。

    “这些不过是老生常谈而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这些毫无新意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郭钦故作深沉地说道:“后天就是孟门蛟龙壁开壁的日子,孟门道院的周天师请来了尹轨尹仙人届时将在道院的源神殿讲经说法,西河四县有意于清谈的士人们都将应邀前往。老夫这里还有一张拜帖,你若是想去,可以找老夫讨要。”

    “孟门道院?尹仙人?”刘越没料到郭钦话锋转得这么快,一愣之下愕然问道:“难道坊间传言孟门道院有神仙一事竟是真的?”

    “神仙之说自然是愚夫愚妇们街谈巷议的无知议论。尹轨号称仙人,乃是因为他学问高深,医术精湛,与那些乱七八糟的符醮之法全无关系。”郭钦不以为然地说道:“老夫想说的是,尹仙人乃当世第一的高人,他对人的一句评语其影响力不亚于天子的金口玉言。”

    刘越听了这话,起身整了整袍袖,对着郭钦一躬到地,激动地说道:“小子刘越,拜谢郎中令如海深恩!”

    “起来吧,起来吧。你也不要忙着谢我,”郭钦点头笑道:“尹仙人从来惜言如金,想得他一句考语恐怕比登天还难。不知你这个号称被仙人搭救过的人,是否有再得神仙眷顾的气运。”

第六十八章 虚无缥缈的气运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里说的龙门亦称禹门,位于司州平阳郡皮氏县西北二十里外的大河之上,相传为夏禹治河时所凿。

    上古三皇五帝之时,大河泛滥,民不聊生。鲧、禹父子二人受命于尧、舜二帝,任崇伯和夏伯,负责治水。神鲧以堰塞之法治河九年没能成功,舜帝大怒,派祝融将他杀死在羽山之野。禹继承父业,改堰塞为疏导,历经十三年而最终降服了洪水。

    大禹疏通洪水的地方很多,最为艰难的一段就在陕晋峡谷之间的黄河河道上,这其中又以龙门、吕梁、孟门和壶口四处尤为险中之险。这四险中,孟门居其首,吕梁、壶口居其中,龙门则在三险之后,居于末尾。咆哮万里的黄河要撼动龙门,首先就要突进孟门之中,因此,龙门之险,险在河水之出,而孟门之险,险在河水之入。

    所谓“孟门”,是大禹治水之黄河河道上的第一个大门,故因此以命地名。

    有书记载:“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在夏禹治水之前,因孟门西南蛟龙壁将黄河东西两岸的石山连接成一个天然的大石坝,挡住了黄河的去路,形成湖海,世称“定湖”,若遇淫雨,则“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大禹在孟门西南劈开蛟龙石壁后,河水才得以从中顺流而下。

    滚滚黄河岸边,巍巍孟门之侧,一座香火鼎盛、古朴庄严的道观雄踞于庄王山上,这就是起于西周穆王时代,为祭祀鲧禹治水功绩而建造的孟门道观。在一代又一代道院掌院的掌管下,孟门道观始终坚持着“天人合一、清净无为”的道家思想,不妄求威福,不大兴土木,日则治病施药,解民愁苦困厄,夜则俯仰星相,探求证道升仙。如此孜孜于大道凡一千二百余年,俨然已成了晋西乃至并州最有名望的一等道场。

    时下的孟门道院掌院姓周,大名及字号鲜为外人所知,西河人只管他叫周真人或者是周天师。他是一个恬淡冲虚的道门先生,门下追随着四五个跟他学道的弟子,这也就是孟门道院中所有在籍道人的数目。周天师个子不高,体态匀称,一张白皙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唯有颌下一部发白的胡子不经意地彰显着他不为人知的年龄。

    早晨的太阳从东面绵延的群山上升起来,温热的阳光洒在庄王山平坦的山顶上,将这座青灰色的小小道观染得深沉而又神秘。周天师轻轻地推开房门踏进庭院,他抬眼看了看从观中古树枝叶间穿过来的细碎阳光,轻笑了一声,双手合掌抱在身前,闭上双目,开始了他一天中最先要做的功课。

    功课的名字叫神游。所谓神游,就是闭塞自己的七窍,放弛自己的五感,任由自己的精神游走于天地之间。这是孟门道院传习了千年的证道法门,据周天师的先生说,一个人如果能将自己的神游修炼到像是真身在往来行走一样,那他的精神就能脱离**而羽化登仙。

    神游之法周天师已经修习了近五十年,从他十几岁来道院追随先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尝试着用自己的精神在道院四周游走。最开始,他勉强只能感知到自己的房舍,慢慢地,他可以闭着眼睛看到源神殿,看到源神殿两边的道舍、柴房和药房,再稍后一点,他能将精神渐渐延展到山门,而此刻,他已经可以在不用肉身的情况下“走”到山门外的临观亭了。那是庄王山上孟门道院的边界。

    五十年来,自己虽可以走得更远,但源自身体里的那股衰老的感觉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临了,周天师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暗自轻叹了一声,也许等我能将精神放散到整个庄王山的时候,证道长生的效果才会真正地显现吧。

    正自我安慰之际,周天师突然觉得自己游走到临观亭的那个虚体猛然间一阵刺痛,他骇然睁开双眼,定神往外一瞧,只见打开的山门尽头,一个仙风道骨般飘逸的老道人正背着身站在临观亭里望着山下滔滔奔涌的大河水。

    “尹仙起得这么早?”周天师愣愣地看着那个背影,过了好一阵,他脸上扬起微笑,快步朝小亭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尹仙一大早就出山门观景,看来是在责怪贫道没有尽好地主之谊了。”

    “哪里哪里,周掌院言重了。”临观亭中的那人转过身来,含笑看着周天师,回应道:“庄王山处高山大河之间,孟门观更是秉天地造化之萃,能在此吐浊气而纳精华,深合我道家得阴阳禀赋而用之的无上至道。”听声音,看容貌,这人赫然就是当日在大陵谒泉山顶与邋遢道人弈棋论道的那个青衣老者。

    “尹仙之术,我不能及。”周真人笑着打趣道:“西河四县早有传言,说我孟门道院中有一老神仙清早起来会爬到禹王石上去吞吐河水。贫道之前还不知道这话是从何传起,今日一见,贫道倒可以告诉他们此言不虚了。”

    “你呀。”那被称为尹仙的道人尹轨摇头笑了笑,问道:“源神殿讲经一事准备得怎么样了?西河四县的请柬都送出去了吧?”

    “事情都办妥了,尹仙只管放心。”周真人笑道:“据贫道推算,今年大河的伏汛过孟门当在五月二十日这一天。到时河水自蛟龙壁奔涌而下,正应了所谓的'蛟龙壁开出河水'的传言,也正好是尹仙定下的讲经说法的日子。源神殿我已让弟子们洒扫干净,请柬也分派人送到了各县的小中正、郎中令等人的手中了。”

    “五月二十日,算算时间也就是在明天了。”尹轨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次就有劳道院上下了,等这事一了,老道我就得赶到终南山去。周天师日后若得闲暇,不妨到山上去坐上一坐。”

    “这么快就要去终南山了?”周天师有些愕然地问道:“尹仙不是说会在并州多留一段日子吗?贫道还想着能沾沾尹仙的光,一起到太原的晋祠去看一看呢。”

    尹轨歉然一笑,轻声叹道:“老道虽是修行中人,但终究不能尽避俗世红尘之事。我门下弟子梁谌在终南山传我楼观派道法,眼下遇到了些麻烦,老道因此不得不放弃并州之行。”

    “麻烦?什么麻烦?”周天师忍不住疑惑地问道。

    尹轨看了他一眼,轻轻吁了口气,悠悠道:“有胡僧从西域而来。”

    周天师听了这话,默默地垂下眼睑不再说话。两人静静地站在临观亭的栏杆边,任凭山风荡起身上宽大的衣衫。亭外山下浑浊的黄河水翻滚着拍打在蛟龙壁上,传来一阵阵如雷一般的闷响。

    两人无言地站了半晌,周天师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闷的寂静,轻声问道:“你说你要在这次的源神殿说法会上寻找一个人,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件事?”

    “老道的确是存了这个心思在的,”尹轨双眼平视着前方,缓缓说道:“不过也不全是,有一个朋友让我帮着他找另一个人,或许,我们要找的会是同一个人。”

    周天师张了张嘴想要说句什么话,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他看了眼身边的尹轨,低声问道:“星相可以预事,但通过星相能找寻到一个人吗?就算西河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他一定就会来参加源神殿法会吗?我是说,或许他连我们的请柬都拿不到。”

    “星相之说本就虚无缥缈,观星者者可以测大事而不能通细节,可以窥天命而不能定人选。一个人是不是应命之人,终究还是要用他的德行和才学去判断,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设立法会,举办清谈的原因。”尹轨悠悠回答道:“至于来者有没有应命之人,这就不是老道所能知晓的了。西河若真有此人,此人若真能前来,这是老道的气运,也是他自己的气运。”

第六十九章 阴谋的味道

    在现代人的眼里,清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一提到清谈,人们心中的第一印象就是“清谈误国”四个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之所以会将清谈和误国联系在一起,追其根源在于晋末清谈派的代表人物王衍之死。历史记载,永嘉五年,八王之乱中的最后一王司马越攫取果实之后,立怀帝司马炽为傀儡,排除异己,大权独揽,招致国内人心浮动,京外兵乱四起。司马越无奈之下自请出征石勒,企图以此转移矛盾树立威信。

    不甘受人摆布的怀帝司马炽乘机以征东大将军苟为大将军,发布司马越罪行,诏令各地讨伐,司马越得知后,忧惧交加,病死于项城。太尉王衍决定秘不发丧,统其旧部回到东海国安葬,石勒率军追赶至苦县宁平城,双方交战,王衍大军一败涂地,十余万王公、军士和庶民相践如山,全被歼灭。

    石勒久闻王衍之名,于是招他谈论时事,王衍为求活命,竟劝谏石勒称帝,石勒由此大怒,命士兵推倒墙壁压死了他。王衍死时反省道:“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意思就是说,自己这类人虽然不如古人,但平时如果不崇尚浮华虚诞,勉力来匡扶天下,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既是他自己承认清谈误国,后人自然就更没理由要为其开脱了,东晋继后,天下依然是司马家的天下。士人学者们不敢妄论八王之乱,于是将晋亡祸首的名号推到了王衍身上,并从对他的批判扩展到了对整个清谈和魏晋风度的批判。其中颇为讽刺的是,东晋大权臣桓温北伐时,曾登高而叹息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实际上,桓温他自己就是个世人皆知的清谈名士。

    说句客观一点的话,西晋的灭亡并非因为清谈,至少清谈不是导致西晋灭亡的主要因素。真正导致晋室崩塌、五胡乱华的直接原因是臭名昭著的“八王之乱”,内有兄弟阋于墙壁,贪得无厌,争权夺利,外有蛮夷侮于边境,趁虚而入,不可遏制。

    事实上,清谈只是一种社交方式,一种学术态度,它和现代社会里的心灵鸡汤、圈圈头条、超男快女、转身灭灯、直播选秀、喊麦走穴一样,并不是一种能导致国家灭亡的灾祸。他继承自百家争鸣,挫折于党锢之祸,最终在魏晋之世开出了一朵异样而妖娆的花。

    如果说清谈是一种错误,那么,错误的并不清谈本身,错误的只是时代、内容、方式以及,谈它的人。

    至少,在晋元康六年五月二十日这一天,清谈是足以让人趋之若鹜的,尤其是,这个清谈会的组织者乃是当世首屈一指的道门巨擘、陆地神仙。

    从太阳还在山谷里沉睡开始,孟门通往道院的山路上就一直人满为患,直到日头照到临观亭的牌匾上时,陆续从柳林赶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欣然前来参加听经和清谈的人大多是高冠博带,广袖飘飘的文人雅士,他们中有掌领一国四县的西河郡王,有位列王朝六品的王府三卿,有治理百里之地的县令丞僚,也有虽居白身却血统高贵的世家子弟。

    不仅如此,甚至连西河左国城中的匈奴大酋也都来了好几个,他们虽世号蛮夷,但终究久沐王化,要真论起才情学问,比起那些游手好闲的汉家子来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他们身份悬殊,目的各异,但只要是踏进山道的人,无一不表现出了不同以往的低调和朴素:薄衫一领,羸马一匹,除此之外别无长物。来时焚香遮道、前呼后拥的排场都被留在了山道之外,在踏足孟门的那一刻起,他们都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孟门道院,他们要见的人是尹轨神仙。

    刘越单人独骑地混在这群人当中显得很不扎眼,对他而言,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第一次来到孟门,这里的花草树木,亭台楼观、山水土石乃至阳光和空气,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看来都很新鲜。但如此美景嘉色却只能一人独享,这种隐然的不畅快使得这个西河纨绔觉得颇为烦闷。

    倒不是他不愿意与人交流,毕竟,在面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对他侧目而视、交头接耳的尴尬局面时,能一个人走在潮水般的鄙夷和不屑里是需要勇气的。他爹刘虔刘治书显然没有他这么幸运,源神殿并不宽敞,一心想攀这青云阶梯的人太多,区区一个九品的王府属吏显然是很容易就被上位者排除在受邀的范围之内。

    刘越转脸看向远处,企图驱散心头这一股淡淡的阴霾,却诧异地感觉到前方不远处的山道边似乎有一道满含敌意的眼光朝自己射了过来。他循着这道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株苍翠的松树下,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正驻马看着自己,那年轻人身着华服,眼神阴鸷,似笑非笑的脸上尽是厌恶与讥诮之色,他身边的那个老者神态平静,只是淡漠的老脸上全无一丝表情。

    这两人是谁啊?和自己认识吗?刘越心中奇怪地嘀咕道,看那小崽子的嘴脸,似乎我刘越欠了他一大笔钱没还似的。

    “这是新来的西河王府左常侍父子,”就在刘越绞尽脑汁地回想这两人的身份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那少年叫李咸,就是前几天在离石水南岸与你家刘忠因占田之事起了纠纷的那个人。”

    “见过郭郎中令,小子刘越有礼了。”刘越转身看了看来人,恭敬地拱手施礼道:“郎中令贵为王府三卿之首,何以孤身行到此处?若郎中令不嫌弃,小子愿为郎中令随侍左右。”

    “你这个猢狲,少跟老夫套近乎!老夫自然是随西河王来的,只不过他先行被周天师请到观中去了而已。”郭钦笑骂道:“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老夫告诉你,给你一张请柬是眼下老夫唯一能做的事。尹仙的考语可遇而不可求,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造化,别想着把主意打到我这里,老夫可没这么大个面子。”

    “郎中令误会了,小子并无溜须拍马之意,一片赤诚之心天日可鉴。”刘越讪讪地笑了笑,挠挠脑袋疑惑地问道:“郎中令刚才说那人就是李咸?这就奇怪了,离石水南岸之事乃是我刘家吃了大亏,他毫不费力地夺了我刘家五十顷良田,得了偌大一个便宜,为何还要对我怒目而视?该心怀怨恨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这事要说起来你家也不占理。”郭钦随口点了一句,紧接着转开话题道:“据我所知,这李咸之所以对你不满也不是因为占田的事。”

    “不因为占田?那是为什么啊?”刘越轻声叫道:“我刘家与他李家除此以外素无纠葛!”

    “都是因为你父亲爱子心切。”郭钦叹了口气说道:“你可知道你父亲刘治书向老夫和西河王为你求的是哪个官职?”

    “典卫令。他为你求的是八品王府典卫令,这可是一个职在统帅王府卫士,守护西河王宫的亲贵之官。”郭钦呲着牙缓缓说道:“你父亲是有眼光的,前典卫令刚升任左将军,他就看上了这个职位。可惜啊,李常侍也为他儿子李咸看上了这个职位。”

    “原来如此。”刘越默默地点了点头,沉声问道:“但是,依我刘越目前在西河的名声,想要和左常侍的儿子争一个八品贵职恐怕是没有丝毫胜算的吧?我可不相信李常侍他会看不到这一点。”

    “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但可惜的是,在西河,我才是负责征辟人才的郎中令。”郭钦诡异地一笑,淡淡地说道:“我跟西河王说,你们两人,你和李咸,谁能在源神殿清谈中得到尹仙的青睐,谁就有资格争这典卫令。”

    “你!”刘越愤然闷喝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郭钦,颓然叹息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老夫这不也是顾及到你们双方的意愿吗?既然老夫做不得这个主,那就让尹仙来为你们做主吧。”郭钦说完,一甩袖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忽又转过头来朝刘越一笑道:“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多想,孟门道院的山门就要开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刘越眯着眼看着郭钦驱马去到李常侍的身边,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李常侍的儿子李咸在马上恭敬地向郭钦作了一礼,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山门的方向走去。

    刘越远远地看着郭钦,他只觉得这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浓烈的阴谋的味道。会是什么阴谋?刘越不知道,但他却明白,他父亲刘虔是个谦顺守礼的老实君子,他的确是在为自己求官,但他绝不会置律法情理于不顾,指名道姓地为自己求取这典卫令一职,除非有人给过他某种暗示。这个给他暗示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郭钦。

第七十章 热闹的源神殿

    这边刘越还在绞尽脑汁地揣测着郭钦的意图,那边的道院山门已经在人们焦急的等待中缓缓打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山门开了,就意味着今天的戏码要正式开场了。

    围在临观亭四周的人群潮水般拥向山门,即便他们努力地为这座庄严的道观保持着最大的克制,小小的山门前也顿时变得像集市一般喧闹。

    刘越没有趁这个时候上前去凑热闹,他在临观亭旁下了马,信步走进了这座古意盎然的小亭。小亭位于道院山门和黄河孟门之间,凌然飞架在庄王山险崖陡壁之上,从这里往北望去,数十里大河水流滔滔,千百座山岭势如奔马,清风拂来,槛上花枝招摇,亭外松涛叠浪,眼底身外,好一派动静相宜的如画江山。

    刘越倚栏叹赏良久,心中不由得豪情喷涌、逸兴遄飞,他轻轻拍打着栏杆,曼声吟哦道:“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入孟门。

    波滔天,尧咨嗟。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桑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好!好!好!好一个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入孟门!”刘越才念得几句,忽听身后有人鼓掌赞叹道:“此文立意高远,气势雄浑,于无穷浩渺中蕴藏苍凉古朴之气,堪称孟门文赋中的拔魁之作!能在西河得见郎君这等高才,莫某实在是三生有幸。”

    刘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长身玉面、身着锦袍的年轻郎君正倚着亭柱满脸钦慕之色地看着自己。刘大纨绔老脸一红,拱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信口胡诌,贻笑大方了。”

    倒不是刘越谦虚,方才他吟诵的这首诗的的确确是他剽窃的,被剽窃的对象乃是鼎鼎大名的诗仙李白。这是李白《公无渡河》诗中的一部分,只不过刘越为了应景,将其中的“咆哮万里触龙门”改成了“咆哮万里入孟门”而已。

    “阁下太过谦了,”那年轻人笑着还了一礼,自我介绍道:“在下姓莫名含字蕴英,雁门繁人士,因私事过西河离石,前几日无意中听人说孟门道院将有尹仙说法,于是欣然前来拜会。没曾想仙人还没见到,倒先在临观亭一睹阁下之大才。”

    莫含?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刘越这两字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可以确定这个人曾在历史上出现过,一时间却又怎么也想不起他在史书上究竟有什么事迹记载。但从言谈举止来看,这个叫莫含的显然是个典型的豪门勋贵,这从他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孟门道院清谈会的请柬就足可见一斑,要知道,刘越那身为九品治书郎的父亲刘虔连进入道院山门的资格都没有。

    “久仰久仰,”刘越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丝毫没有失了礼数,他朝对方躬身笑道:“在下西河离石刘越,有幸得识莫家俊彦。”

    “刘越?你就是西河刘越?”莫含听了刘越的介绍,脸上顿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讶然之色,一句似乎难以置信的疑问顿时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这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猛然意识到了不妥,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闻名不如见面,都说西河离石刘家郎君是不学无术的无良公子,今日得窥阁下怀抱,才知道坊间流传的谈资是有多么的荒诞不经。”

    “坊间流言也不全是以讹传讹,”刘越讪讪地笑了笑:“刘越自入西河离石以来,浪荡了五年,也放纵了五年,只不过最近一朝翻悟,打算洗心革面而已。”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莫含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的亭柱道:“既能来到此处,就说明西河有贵人肯定了阁下的努力。想必过不了多久,西河离石将再无纨绔刘越而只有刘家才子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刘越见莫含言语风趣,性情坦荡,心中对他的好感顿时蹭蹭地往上猛涨,他也咧嘴哈哈一笑,道:“那就借阁下吉言了。”

    “莫某之言吉与不吉无关紧要,但尹仙的金口玉言却是绝对不能错过的。”莫含用手指了指道院山门,笑道:“这里的人无不是为求尹仙的一句考语而来,刘兄可愿与莫某一道进院,去登一登这难得一遇的青云之阶呢。”

    “求之不得。”刘越与莫含对视了一眼,哈哈一笑,两人将马弃在亭前,谈笑着联袂朝山门走去。道院山门处此时已空无一人,刘、莫两人将请柬交于山门值守的一名道士查验后,施施然踱步进了源神殿。

    源神殿供奉着大禹和神鲧两神,是孟门道观的主殿,也是观内唯一一座可容纳数十人一起讲道的大殿堂。刘越抬脚跨过古朴的青石台阶,抬头一看,眼前的一幕顿时震撼了他的心神:

    大殿内仙乐缥缈,天花四散,在的白气当中,一名峨冠博带、须发飘摇的老者盘坐在殿中的高台之上,只见他手持蒲扇,胸缀阴阳,正面带微笑地平视着前方。他的身后立着一尊高大的夏禹神像,神像头戴栉风沐雨的冠笠,手握劈山开河的神耒,脚踏俯首被擒的水怪,威风凛凛,气势轩昂。神像的左首是一尊无头神鲧石雕,高约四尺,宽在一尺左右,虽规模不算宏大,却自有一番神秘的气度。

    老者的左右两边一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总角小童,两童子捧炉托香,神情恬淡。他身前一上一下地整齐排坐着两个方阵,居于殿上的方阵中的人以年纪长者居多,看仪态观神色,想必都是西河四县里有头有脸的贵勋豪门,其中以西河王府中的官吏居多。位于殿下的另一个方阵中的人却多是年轻人,看他们一副坐立不安却又强做镇静的模样,大约都是些亲贵无品的世家子弟。

    高台上的老者在刘越和莫含身上微微一扫,见他俩躬身行礼走入殿下的方阵后,圣口轻启,朗声言道:“老道近期幸在西河游历,得知蛟龙壁今日将开,特邀各位前来共赏奇观。老道另有楼观秘术一领,欲传于西河众贤,诸位若依此勤加修习,久之或可得窥天道。”

    坐下诸人听了这话,无一不虔诚而又热切地举头望向老者,人人面露笑意,彼此间不由得相互窃窃私语起来。老者见了也不着恼,只将手中蒲扇轻轻往殿外一挥,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宽大的源神殿里:“众贤不妨往殿外看,蛟龙壁开矣!”

    众人闻言,个个回头朝殿外看去,只见大殿正前方的大河之上,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一方巨大的崖壁里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似雷霆滚落的闷响,巨大的响声里,一道浑浊的河水仿佛从九天银河中倾泻而下,猛烈地拍击在壁顶峥嵘的岩石上,磅礴的水汽腾空而起,遮住了殿外艳阳高照的天空,这股水流以万马奔腾之势涌出蛟龙壁,一头扎进壁下幽深的河道里,蜿蜒的大河顿时像一条昏黄的巨龙乘风而起。

    就在殿中众人看得目眩神摇之际,老道的声音平和地在大殿中响起:“昔日老子居周,见衰而去,过函谷关,关令尹喜见紫气西来,知有圣人,于是以师事之。老子为其著三千道德经而去,道门由此而盛。”

    老者手挥蒲扇,朝众灵颔首一笑,娓娓开示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体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形虽异,而源于一。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人得一以长生。我门中之修行法门,杂然多途,然概而言之,皆在于丹。何谓丹?一者,单也,单者,丹也,惟道无对,故名曰丹。修丹之法,无非内外……..”

    刘越久居都市,自然对老者说的这些大道法门兴趣缺缺,他微微抬头往四周看了看,见身边所有人无不面带喜悦,目露虔诚,心中更是深感无聊。他转脸看了看身边的莫含,见他此刻也是一副欣然沉醉的痴迷模样,不禁在心里又将“莫含”这个名字默念了好几遍。

    莫含,莫含?莫含!一段残缺的记忆顷刻间跃入脑海:“莫含,雁门繁人也。家世货殖,赀累巨万。刘琨为并州,辟含从事。拓跋猗卢爱其才器,善待之。及为代王,备置官属,求含于琨……含甚为拓跋猗卢所重,常参军国大谋。卒于左将军、关中侯。”

    想到这,刘越不由得跳起身来,朝莫含高声叫道:“你就是莫含,雁门巨贾莫含?!”

    莫含正听得兴起,突然被刘越这一嚷惊起,他嗔怪地朝刘越低声道:“我就是雁门商贾莫含,怎么了?”说到这,他左右看了看,满脸古怪地接着对刘越说道:“你麻烦来了。”

    麻烦?刘越一怔,顿时想到自己此刻还在源神殿中听经,一张白脸蓦地涨得通红,他心虚地偷眼看了看周围,却发现迎接他目光的是一道道憎恶而又愤怒的眼神。

    正在他不知所措之际,大殿正中央的那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停下了讲解,语气平静却威严地开口问道:“殿下喧哗者何人?为何扰我老道讲经?”

第七十一章 李咸的险恶用心

    “尹仙在上,小子刘越有礼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大纨绔硬着头皮站起来,对殿中老道一躬到地,诚恳地告罪道:“小子一时走神,惊扰了尹仙法驾,望祈恕罪!”

    “哼,一时走神?说得倒轻巧。”刘越话音刚落,殿中便有人抢过他的话来,用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阴阳怪气地指责道:“在尹仙讲道时还能走神,这是对道法的亵渎,是对尹仙的轻慢。”这声音虽轻,但在安静的源神殿里却足以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嘿!这谁在落井下石、上纲上线呢?!刘越黑着脸循着话音看过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哥正做义愤填膺状,满脸厌恶之色地瞪着自己。是他?!刘越冷哼了一声,看来李家这对父子还真和自己杠上了,离石水岸边的那块地就不说了,眼下为了个区区八品典卫令,李咸这厮竟不顾颜面地在尹仙面前搬弄是非、煽风点火,极尽打击陷害之能事了。

    “来说是非者,便为是非人,尹仙身怀至道,心底自然光风霁月。绝不似某些人,终日怀揣私利,蝇营狗苟,对谁都是一副敲骨剥髓的阴毒模样。”刘越朝李咸冷冷一笑,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就算刘某有错,那也该由尹仙,由殿中诸贵人加以训斥和处罚。你李咸不过是西河离石一个新来的纨绔,既无品阶,又无官秩,凭什么在此对我大呼小叫,横加指责?你既敢行此越俎代庖之事,那我倒想要问一问,到底是我刘越在轻慢尹仙和诸位贵人,还是你李咸在轻慢尹仙和诸位贵人!”

    “你!”李咸涨着张通红的脸指着刘越,咬牙切齿地叫道:“你说谁阴毒?!你说谁是纨绔?!”

    “哼!”刘越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只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用极度轻蔑的眼光看着即将暴跳如雷的李咸。和他对骂?那也太掉自己的身价了,对于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只要将他的怒火撩拨起来就足够了,接下来的事就是站在一旁冷眼看他精彩的表演。

    果不其然,狂暴的李咸见了刘越这幅不屑一顾的神态,心头的怒火顿时像殿外一泻千里的大河般汹涌澎湃,身为一个从来都只会欺负别人却没人敢欺负自己的纨绔,在愤怒的刺激下,他疯狂滋长的嚣张和跋扈成功地压制住了理智,这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得淋漓尽致。李咸红着眼站起身来,双眼死死地盯着满不在乎的刘越,低沉地咆哮道:“你既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刘越讥诮地勾起嘴角,继续着他挑逗的努力。耍横是纨绔们的日常,但不会审时度势,动辄暴跳如雷的耍横,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纨绔值得拥有的行为。刘越冷眼看着大步欺近过来的李咸,漫不经心的脸上连毫毛都没有掀动一丝,倒不是他在故意托大,他只是在赌一件事,赌坐在殿上的那名六品王府左常侍懂得怎样控制他儿子的情绪。

    “咸儿,你给我站住!”果不其然,就在李咸还差三步就要撞到刘越身上时,殿上方阵中一个中年男子终于发出了他威严而沉闷的喝声。

    暴怒中的李咸被这喝声震得愣了愣神,他硬生生地止住脚步,转脸朝源神殿的大殿上看了一眼,只见殿上年长者方阵中的每个人都在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向自己,而盘坐在源神殿正中央大禹神像下的尹轨尹仙人此刻却似乎正在闭目垂头而睡。

    可恶!这次要被刘越这混蛋害惨了。李咸心中猛然一震,怒火如潮水般消散,悔意似春芽般萌生,他咬着牙跺了跺脚,用一个心有不甘却茫然无措的声音轻叫道:“父亲,我……”

    “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去!”李常侍朝李咸沉喝了一声,拱手站起身来,朝四周团团做了个揖,又向自己所在方阵最前首的一名大腹便便的锦服男子和殿中的尹轨老道人深深躬下身子,歉然说道:“犬子无知,扰了道观清净,李藩在此向西河王、向尹仙请罪。”

    那大腹便便的锦服男子皱了皱眉头,将一双眯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看了看殿中法座上的尹仙人,随即朝李常侍挥了挥手,却没有说话。李常侍见此,也没再言语,只是再次躬身朝两人行了一礼,默默地跪坐回了原地。

    “道德经中有言:‘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但少年人血气方刚,言语之间有所龃龉也在所难免,老道淡然听之,本无意过于苛责。”尹老道缓缓睁开双眼,湛亮的眼神从刘越和李咸两人身上一扫而过,慢条斯理地说道:“然此事乃因刘家小郎君走神而起,老道在此亦有一问,”说到这,老道顿了顿,沉声道:“道藏浩如烟海,楼观不过乃一家之言,由此观之,不知是我道浅陋,还是郎君精深,竟致于老道谆谆于上,而郎君却昏昏于下?”

    这?这老道打算拉偏架了?刘越闻言一怔,暗想道,走神确实是我不对,但丢给我的这两个选项我怎么选?是承认你家楼观派的道法不行,还是夸耀我自己学问深厚不屑一听?傻子才会去二选一呢。

    但不选就可以吗?自己确实本就无礼在前,如果连这老道丢来的包袱也不接,估计自己在孟门道院轻慢神仙的恶名到不了明天就会在西河四县传得沸沸扬扬,过不了几天说不准还能混个天下皆知。真要到了这一步,自己这个本来就臭不可闻的名声可就算是彻底毁了。如此一来,在这个九品中正制禁锢一切的时代里,只怕自己这一辈子都要与主流社会无缘了。

    想到这,刘越脑袋一抽,张口说道:“昔日老子骑牛过函谷,天下无人识圣贤,关令尹喜独得知;传说大梵天王说佛法,拈花而微笑,座下弟子皆茫然,唯迦叶尊者会其意。可见,道无深浅,人无贤愚,唯有缘者能得道之法门。小子愚钝,或许无缘于尹仙大道,但绝没有轻视楼观、自夸自擂的意思。”

    话一出口,刘越忽见尹轨面色变得极为古怪,他一愣之下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正要开口相问,却听得身旁李咸阴阳怪调地大叫道:“好一个大梵天王说佛法,我说你刘家才子为什么会听尹仙讲道而走神,原来你刘越竟信的是方等、般若之法!你一个浮屠法士,混迹到我孟门道院中听尹仙**,我且要替尹仙问一问你,你存的是什么心思,抱的是什么目的?!”

第七十二章 尹老道的评语

    大意了,大意了!刘越在心中懊恼不已地大叫道,他原本只想找两个典故来回应一下尹轨对自己听讲道走神的质疑,没想到忙乱之下却把佛家禅宗以心传心的第一宗公案给抖落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一公案虽然缘起于唐代,但话中佛法两字赫然在内,就算晋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则公案,好事者只要一想也就能明白其中的关节。

    显然李咸是这个好事者,他听出了刘越引用的典故里涉及到了佛家的传说,他也很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一举把刘越推到了风口浪尖:在道家的讲坛里说佛家,这不是砸场子是什么?

    因此,李咸的话一出口,源神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唰地一声全投到了刘越的身上,目光中所蕴含的那一股股震惊、愤怒、鄙夷、厌恶乃至怜悯之意,让此刻头脑中一片混乱的刘越身上一阵阵地发紧。

    “刘兄,你真信奉的是方等、般若之法?”就连紧挨在刘越身边坐着的富家子莫含,也都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身子,微微皱着眉头轻声问道。

    刘越自然知道,莫含和座中很多人一样,他们并不是在质疑自己信奉的是不是佛教,他们质疑的是一个信奉佛教的人为何会混入道家的道场,他们质疑的是以这样一个人的人品,是否应该有获得进入孟门道院的资格。

    “我……莫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刘越一边语无伦次地无力辩解着,一边在心底高声狂呼道:怎么办?怎么办?!哥哥我好死不死地来到了这么个破时代,本来还想着能靠着一些发生在后世的事来抢夺先机,却没想到懵懵懂懂之下竟用一件来自唐代的公案给自己挖了个天大的坑,眼看就要把自己给埋了。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刘越突觉脑海中一丝灵光闪过,一个历史上出现在晋惠帝时代的关于佛道两派争议的公案猛然间拨动了记忆的琴弦。刘越强忍着心中如疯似狂的欣喜,将这段记忆在脑海中细细地回想了两三遍,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说道:“佛者,亦道也。佛本依道而生,在下以佛门典故而说大道之理,有何错谬之处?!”

    “你,你说什么?!”就在刘越这句话就要湮没在众人喧嚣的指责声中时,一个清越而激动的声音大叫道:“佛本依道而生?!此话可有根据,快快说与老道听听!”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原本跪坐在大禹神像下冷眼旁观的尹仙人尹轨花白的胡须轻轻地颤抖着,一双亮如星辰的眼中满是急切和惊喜的神色,他赤着脚下了法座,倒提着手中的蒲扇,手脚并用地拨开挡在身前的贵人,直朝刘越站脚的地方奔去。他这哪里还是个仙风道骨的神仙,这简直是个急不可耐的老者。

    “是你说的佛本依道而生?!”尹轨来到刘越的身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略显青涩的脸,郑其事地一躬到地,诚恳地说道:“老道不才,沙门传教多依附道家,但佛本是道一说却从来未曾耳闻,还请小郎君忘却前嫌,不吝赐教!”

    “呃,这个……”刘越心虚地看着眼前这个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者,搜肠刮肚地在脑海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尽量和缓的语调轻声说道:“《后汉书》之《襄楷传》载:‘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魏略》之《西戎传》也说‘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此皆佛本是道的明证。”

    尹轨看着刘越曼声背诵着前代的史载之言,心中就像打碎了一个调料盒一般,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呈。修道半生,他是道家楼观派继尹喜之后的一代巨擘;以医入世,他终被世人尊为史上少有的陆地神仙。数十年来,他常腰佩漆筒十数枚行脚天下济苍生。在他的心里,世间生死有命,天下盛衰有验,唯大道至精至微,恢然无穷,因此他素来以清净无为为本,以清虚恬淡为怀,在红尘浊世衮衮诸人的心目中始终维持着自己超然于物外的高远形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多超然的存在,也都无可避免地会拥有属于他自己的执念,而尹轨的执念,就是对楼观派大道不遗余力的传承和弘扬。

    楼观道起于函谷关关令尹喜。周康王时,尹喜为周大夫,自幼究览古籍,精通历法,善观天文,习占星之术,常于府中结草为楼,仰观天象。一日,他望见东方紫气西迈,知有圣人当度关而西,于是求出为函谷关令,遇老子,迎其为师,拜求至道。老子于是为他做道德经五千言而去。之后,尹喜弃绝人事,按老子所授经法精修大道,三年后,悉臻其妙。因他常于楼观中望星,于是将道派号为楼观道。

    楼观道发展到尹轨这一代,在尹轨陆地神仙之名的号召下,道派隐然已于五斗米道分庭抗礼,渐有执掌天下道门牛耳的势头。数年前,尹轨以年事渐高,担忧道统失传,于是选弟子梁谌继承大业,授以至道,自己则出走终南,游历尘世,做起了楼观派传道弘法的幕后英雄。

    楼观道在梁谌的主持下日益鼎盛,这本是件令尹轨深感欣慰的事。但前些日子,弟子梁谌给他送来了一份书信,梁谌在信中讲述了沙门佛法在雍州日益显扬的现状,也向恩师表达了楼观道派与沙门佛教在弘道时必然会产生冲突和对立的担忧。

    梁谌说,现在的沙门佛教虽重在译经,但其在世间的传播已渐有不可阻遏的势头。如今在洛阳、长安东西两京中创建的佛教寺院多达一百八十余所,僧尼足有三千七百余人,与道门相比,寺庙图像更崇于京邑。

    梁谌在信中还给尹轨带来了一个让他万分忧虑与警惕的信息:洛阳的高官贵勋当中,开始有人抄写佛教的“供养经”以作修行!这就意味着浮屠佛教已经影响到了上流社会对道家断谷、服药、行气、导引等内炼之法的奉行,真正从源头上对楼观道发起了冲击和挑战。

    梁谌告诉尹轨,自己在洛阳传道的弟子已经与沙门僧们发生了数轮冲突,就连处在长安附近终南山上的梁谌也受到了沙门佛教中人的多次挑战。目前楼观道虽有小胜,但如果事态进一步扩大,他也难保自己不会在某场辩论中落于下风。

    因此,他急切地需要借助尹轨的道门神仙的威名,在终南山组织一场大会,狠狠打击沙门佛教的嚣张气焰。

    梁谌的想法固然有他的道理,但尹轨也有尹轨自己的为难。如果楼观道真的到了需要靠自己卖弄虚名才能得以挽回的地步,那在这场即将到来的佛道之争中,自己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一局。人才,唯有能以无上道法折服众人的道门人才,才是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关键所在。

    为此,他夜观星象,窥知能解开楼观道困局的钥匙乃在并州。为此,他身临道院,期望能在与西河诸人的清谈中寻觅线索。但清谈尚未开始,尹轨就已确定这个叫刘越的少年人所说的话正是自己千辛万苦孜孜以求的金玉之言。

    “刘越,你叫刘越。”尹轨抖索着长须皓然的嘴唇,急切地说道:“你可愿入我楼观研习道门精要?如果愿意,老道我可收你为关门弟子,位在现任楼观派主持梁谌之侧。”

    殿中诸人闻言无不哗然大惊,每一道看向刘越的目光都闪动着嫉妒和艳羡的光:神仙弟子啊,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神仙弟子!就在自己这一干人等还在眼巴巴地盼着望着能和尹仙说上一句话的时候,这姓刘的纨绔子弟竟得了天大的恩遇,能直接一步登天拜倒在尹仙的座下身前了。

    人群中,尤其以李咸的心中最为怨愤,他扭曲着脸,嘴唇紧闭的脸上一片血红,根根深青色的血管像蚯蚓般蜿蜒屈伸。他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会引出这么个话题,使得这可恶的刘家纨绔竟有了卖弄学问的机会。

    做道士?这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刘越听了尹轨的话愣了愣神,拱手朝他尴尬地笑了笑,腆着脸说道:“小子自知学识浅薄,心性跳脱,受不得清虚守正之苦,耐不了施符炼丹之烦,不敢身辱楼观,口污道藏,还请尹仙见谅。”

    “你,你竟不愿入我门中?”尹轨颇感意外地深深看了刘越一眼,长叹了一声道:“也罢,也罢。你若注定是尘世的木铎,自然入不得我道门之橐龠。只可惜沙门佛教汹汹而来,我楼观又将以何策抵御?老道终不忍见我浩瀚三千道藏沦于西域胡语之下。”

    “实不相瞒,小子只是想得尹仙一句考语以作安身立命之阶。似道佛相争这等大事实非力所能及。不过,”刘越歪着脑袋想了想,迟疑地说道:“小子倒是认识一个人,或许能解尹仙心中之忧。”

    “哦?”尹轨闻言一怔,正色问道:“小郎君所言何人?望请赐教。”

    “此人名叫王浮,初为沙门僧。因聪慧绝伦而被众僧嫉妒,以毒药害于他。王浮侥幸不死,于是蓄发为道士。此时他应该在洛阳某道观之中修行。尹仙若能访到此人,可以不必忧虑佛道之争了。”

    刘越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念叨道:王浮啊王浮,你不要怪我卖了你,如果不把你卖出去,我自己就要被抓去当道士了,谁让你是西晋道佛相争时的大佬牛人呢,你写的《老子化胡经》可是道家怼佛家的不二法门。既然尹老道的事就是你碗里的菜,不卖了你还能卖谁呢。

    “小郎君厚赐,老道铭记在心。”尹轨听了刘越的介绍,屈指做捻,暗暗在心中算了算,凝重的老脸上慢慢地绽开了笑容。他背着手轻轻往法座踱去,才走出两三步,这个慈眉善目的老道士转过脸来看着一脸幽怨的刘越,哈哈一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为老道解除心头一厄,老道也不至于要吝惜一句考语。”

    老道士笑着指了指刘越,金口一开赏赐道:“老道以为,刘家郎君可称‘卓尔不群’。”说完,他又指了指另一边面色灰白的李咸,微笑着继续说道:“若无李家郎君的指引,老道又岂能有今日之收获,是以老道以为,李家郎君可谓“见机知著”者也。”

第七十三章 温如新的夏天

    介休县令温如新的心情很不好,他躬着身子站在西河王府大堂外,半眯着眼看着从屋檐上穿过来的太阳直直地射在自己皱巴巴的长衫上,只觉得体内身外都有一团炙热的火在烧烤着自己单薄的躯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吞了口唾沫,看了看大门口那两名面容肃然的王府近卫,嘴唇动了动,又颓然地低下了头。

    他已经在这日头下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大堂里贵人们的议事却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在天气这么炎热的夏五月,自己这具年近六十的身体还能在太阳的暴晒下熬多长时间实在是个未知数。为了不被恍惚间随时将至的眩晕击垮,这个可怜的八品县令只能努力地不让自己的思绪停歇下来。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他这已经是第五次因为介休县中的公事来离石向西河王求援了。如今的介休都快成了胡人和盗匪们的天下了,温县令在心中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介休之名起源于春秋时随晋文公出走避难的心腹贤士介子推,这原本应是一处因“割股奉君”、“隐身不禄”而名扬天下的正义之地。但自从匈奴杂胡入塞居并州之后,介休县里的胡人部落就变得越来越多,不仅城内城外处处可见秃发碧眼的异族,就连原本文道昌明的介山也染上了臭烘烘的牛羊腥臊。

    如果说只是胡人多了一点倒也没什么太大问题,毕竟身为天子牧臣,温县令捏着鼻子也能勉强接受“怀德抚远”的皇朝天威。但自从三年前匈奴杂胡郝散起兵于谷远攻打上党之后,离谷远只有一山之隔的介休县里的胡人们顿时也都闹翻了天。在那想来都后怕的日子里,介休县文武僚佐无不战战兢兢地躲在县衙之内,听着墙外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的胡人盗匪,没人知道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就会被拴在杂胡们高大的马脖子下面。

    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介休县的晋人们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并州王师,在强大的武力打压之下,介休县终于勉强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蛮横的胡人体内祸乱的血液一旦奔涌起来就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并州晋军回师晋阳后,虚弱的介休县从此便成了胡人驰马牧羊的乐土,晋人对胡人的憎恨每日剧增,而胡人对晋人的劫掠也越发激烈。

    为此忧心忡忡的温如新几乎每年都要亲自到西河王府找贵人们诉苦,但西河的贵人们眼高于顶,不但不相信自己所控诉的事实,反而严词训斥自己没有尽到慰抚地方的职责。

    没有尽到慰抚地方的职责?!温如新想到这,嘴角的苦涩比嚼过黄连之后还要深沉:胡贼巨盗三五成群聚啸山林,如果不能动用武力震慑又哪来的慰抚可言?自太康年间武帝司马炎罢黜郡县兵以来,介休县内除了县尉及其属下诸曹二十余人之外,再无一个穿甲持杖之人,想要靠着这二十来个见到胡骑就两股战栗的人来慰抚地方?温如新还没有这等超人的才能。

    好在晋阳离介休并不远,仗着王师清剿郝散的余威,温如新在上吏不信、下民不满的两难境地里委曲求全地熬过了三年。三年来,介休县大小僚佐不堪压力,纷纷逃离了官署,其中请托关系调迁者有之,挂印弃官回乡者亦有之,但温如新却不能走,他拖着老迈的身体与县尉一起选练曹卒,尽心周旋,呕心沥血地维系着破败的局面不至于崩坏。

    但所有的努力在十几天前顷刻间化作了乌有。那一天,一个从北地来的胡人在城内四处宣扬,说郝散的弟弟郝度元联合冯翊、北地的马兰羌、卢水胡一起起兵,杀死了北地太守张损,打败了冯翊太守欧阳建。还说他即将率众重返谷远,再攻上党,为死去的哥哥报仇雪恨。

    在流言的鼓动下,早就在介休飞扬跋扈的胡人们顿时狂暴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一个个撕开衣服,露着胸膛,狂呼乱叫着要聚众起兵,夺取介休,南下谷远,为郝度元夺取上党做前驱的马前卒。当日,从城下到介山四十多里,胡骑往来奔驰,攻打县城的情势一触即发。温如新见事态紧急,连夜让人关闭了县城的城门,一边发动曹卒驱胡人出城,一边命县尉组织民众到城墙上值守,自己则带着一个心腹从小道径趋离石,再次来向西河王求取援兵。

    温如新好不容易来到离石,心急如焚的八品县令还没见到西河王便被王府中的一个九品典府丞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这个倨傲的小吏告诉他,西河王刚从孟门道院回府,如今正在休息,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他还说,介休县的这等小事不值得惊扰西河王,有三卿出面就可决断,但府中贵人们正在大堂议事,让他先候在门外,等议事结束在行通报。

    县内胡人都快要作乱了,这还是小事?!温如新艰难地睁眼看了看头顶白花花的太阳,愤懑地想道:在上位者们的眼里,自己的升迁富贵远比撮尔小民的生死存亡重要得太多。昨天号称陆地神仙的尹轨在孟门道院讲经清谈,整个西河王府为之一空,这些人削尖脑袋都要上庄王山,图的无非就是尹老道口中的一句考语,得老道的一句好评就是攀上了加官进爵的青云之阶。

    听说在讲经会上,尹轨竟将唯一的两句考语给了两个西河的纨绔,一个是浪荡五年来人人鄙夷的刘家子弟,其先祖是割据蜀汉称霸一方的昭烈帝刘备;另一个却是初来乍到就霸人田产的李家儿郎,他父亲是新晋王府六品贵职的左常侍李藩。

    什么时候尹老道的考语也成了他混迹上流的工具和手段了?!温如新在心里狠狠地腹诽了尹轨一句。但不满归不满,自己眼下的困境还是要自己来解决。

    胡人一乱,不管是攻陷县城还是占据了冠爵津,等待自己的都将是被削职治罪。如果胡人占据了冠爵津,遮挡了从并州入平阳的大道,罪死的只会是自己,但如果胡人一旦攻陷了县城,以他们残暴的品性,阖城男女老幼必将遭受残酷的掠夺和屠戮!

    想到这,年近不惑的老县令只觉得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燥意在心中猛然升起,他霍然睁开双眼,强忍住汹涌而来的眩晕,抬腿就往大堂内闯去。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两把明晃晃的利刃交叠着挡在温如春的胸前,一个粗豪的声音冷冰冰地在耳边响起:“站住!大堂重地,非请不得擅入!”

    “让开!”这个脸色苍白的老者梗着脖子朝近卫喝道:“我要见内史!我要见郎中令!我要见王国将军!”

    “放肆!”一个王府近卫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温如新,沉声喝道:“贵人们正在议事,擅闯者格杀勿论!”

    温如新用力推了推兵刃,两柄交叠的长刀结实地挡在面前,纹丝不动。老县令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愁闷,他一屁股蹲坐在大堂的门槛下,涕泪交流地嘶吼道:“大王啊大王!介休县五百余户百姓,就要成为胡人马蹄下的亡魂了!”

    “何人在外喧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大堂里传了出来,威严中带着一丝恼怒:“把他带进来!”

第七十四章 介休主簿领中尉司马

    王府近卫听了这吩咐,将拦道的长刀收起,冷声朝温如新道:“进去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哼!”温县令冷哼了一声,横了近卫一眼,抬头挺胸昂然进了大堂。

    温如新转过屏风,早有侍者将两边的帘幕掀开,一股寒凉的冷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他在阳光下暴晒了一个时辰的燥热,他舒服得轻轻呻吟了一声,心头一阵恍惚,进门前那股焦躁的烦闷之意顿时消去了一大半。

    还是王府的贵人们懂得享受啊!温如新偷眼扫视了大堂一圈,见四周角落里都放置着用黑纱蒙着的竹篓,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了一声,这些竹篓想必装的是经年窖藏的冰块,专门用来为消暑而准备的。

    “你是介休县令温如新?”将他叫进来的那个声音继续在温县令的耳边响起,温如新认得这个声音,问话的人是西河郎中令郭钦:“你是为介休的胡人之事而来?”

    “郎中令明鉴,”温如新躬身朝说话那人行了一礼,答道:“今年入夏以来,介休胡人受郝度元流言嗾使,大有泛滥生乱的势头。介休县缺兵少将,下官特来王府乞求援助。”

    “哼!你们这些下级小吏最不缺的就是危言耸听,”郎中令郭钦身旁的一个戎装中年人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训斥道:“区区两百来落杂胡,相对于人口在五百户以上的介休县来说算得了什么?就算他们个个都不遵王化,县中出动一县尉就足以弹压,为何你却三番两次到离石来搬取救兵?”

    温县令抬头看了说话人一眼,见是西河王府中尉麾下上军将军孟辉,当下不敢怠慢,忙躬身回道:“禀孟将军,此次县中胡人声势颇为浩大,他们勾结了介山上的盗匪流寇,或有强行攻打县城的图谋。县尉及诸曹带领城中百姓日夜在城墙上值守,个个都翘首期盼孟将军率军前往搭救。”

    “哼!强攻县城?他们有这个胆子?!”孟辉黑着脸叫道:“五部匈奴都还雌伏在离石的左国城下,百来个杂胡盗匪也敢打县城的主意?”

    “你介休县上年考功为末等,本将军此前还有些不信。但今日见了你这介休县令,倒觉得这末等还真非你县莫属了。”孟辉斜着眼瞥了瞥低声下气的温如新,厌恶地接着说道:“你与其不辞劳苦爬山涉水地往西河跑,不如多把心思放在治民理事上,休要因为境内有几个胡人造乱就怠慢了西河王许你的百里之政。”

    一个王国将军把话说到治民理政上来,显然已算是越俎代庖了。身为王国三卿的郎中令和大农听了这话,脸上顿时生起颇不自然的神色,而作为掌管治民和督查王国政务的内史王端内心的不满更是如鲠在喉。但鉴于孟辉是西河王宠妾孟氏的弟弟,三人都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介休县令温如新听了孟辉这话,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眼这个大言炎炎的王国上军将军,只见他此刻也正用极度轻蔑的眼神盯着自己。温如新心头一颤,目光闪了闪,又朝旁边的三个治民官看过去,却见他们三人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然安坐,不发一言。

    罢了,罢了!老县令在心底长叹了一声,咬着牙暗道:老夫出身毫末,世代寒门,今天能坐到介休县县令这个位置上已经是深受皇恩浩荡了,贵人可以不顾小民的生死,但自己却不能坐视百姓殄灭,既然西河不愿出援,那老夫也就只能与县共亡了,只希望阖县上下尽死于胡骑之后,并州王师会再临介休诛尽丑类,到那时,也算是他们在为三千父老报仇雪恨吧。

    想到这,温如新面色惨然地笑了笑,也不与堂中诸位贵人行礼做别,转身就往堂外走去。

    “温令且留步,”西河大农赵庸毕竟是宽厚长者,他见温如新面如死灰,神情决然,心中大为不忍,开口说道:“据前段时间前往王国封地收取赋税的税吏所报,介休县田租布帛之数与以往相比大为减少,究其原因乃在于胡人骚扰频繁,佃农大量逃散所致。以老夫所见,温县令所言或许并未失实,为保王国赋税不失,老夫建议遣人前往介休查看,若真有胡人肆虐域中,县曹不可遏制的话,王国将士自然责无旁贷。”

    孟辉板着脸极度不悦地瞪了大农赵庸一眼,又转过头去看了看郎中令郭钦和内史王端,见他两人竟都微微颌首表示赞同,当即跳起身来恨恨地说道:“要遣人去你们自去安排,中尉如今不在西河,如果没有西河王亲口谕示,我麾下一兵一卒也不得出离石半步!”

    说罢,这个西河王司马喜傲娇的小舅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堂。

    “温县令且稍坐。”内史王端眼看着孟辉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转脸朝温如新淡淡地说道:“我问你,介休如今的局面真到了你所说的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内史明鉴!”温如新躬身答道:“县中局势确实危急,胡人聚众来往于县城和介山之间,彼此勾结,声势浩大,县中曹属力量寡弱不能遏制。”说着,温如新将县内的形势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三个上官。

    “唔……”内史王端拈着唇下长长的胡须,缓缓说道:“依我看,郝度元将重返谷远的流言似乎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是什么老夫一时也难以看清。既是有人组织,胡人进攻县城的可能就不会太大,毕竟攻打县城就等同于叛乱,介休胡人势单力薄,想必他们不至于重蹈郝散的覆辙。”

    “相反,他们占据介山,联结冠爵津,遮断并州西河与司州平阳郡通道的可能最大,”王端继续分析道:“无论是介山还是冠爵津,都是易守难攻的险地,历来是巨匪大盗盘踞之所在。占据此地,既可以扼并州之咽喉,短时间内也不至于招来并州铁骑的清剿。”

    占据冠爵津,遮断平阳郡入并州的通道?!郭钦听了这话,一股莫名的慌乱顿时涌上心头:前两天郭础还说妹妹郭已到了平阳郡,若冠爵津被胡人占据,那自己女儿经此地回并州岂不是极为危险?但郭此时的行踪自己并不清楚,只期盼她能早早获知介休胡乱的消息,不至于稀里糊涂之下让自己身陷险地。

    “绝不能让胡人扰乱介休,占据冠爵津!”郎中令郭钦铁青着脸,颤着嘴唇叫道:“如果这条大道被胡人所遮,朝廷必会责怪西河王守土失责。如今太后当朝,贾氏为打击司马氏诸王,日夜搜罗各藩过失,如西河王因此事授人以柄,郡王之位恐生变故。”

    “郎中令所虑甚为有理。”王端沉吟了一下,为难地说道:“可是孟将军方才已直言将不会出兵,而西河中尉又在洛京未回,此事只怕一时间也难以处置。”

    “此时介休虽有纷乱之扰,但胡人反态未明,贸然以大军逼之反而不妥。”郭钦想了想,说道:“正如内史方才推测的那样,介休胡乱或许是有人故意挑拨而造成,老夫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加强县中守备,密切监视胡人动向,侦其主谋,力求一举拨乱反正。”

    王端颔首应道:“郎中令之议与老夫不谋而合。”

    “可是,介休自三年前郝散之乱开始属吏就日益缺失,截至目前,县中诸曹以上仅有县令及县尉两职尚存,想要加强守备实在人手不足。”温如新无奈地挣扎道。他算是听明白了,这趟西河王府又算是白来了。但内史和郎中令都说胡人不会攻城,这多少让他心中安定下来不少,至于冠爵津自己就顾不上了,让西河的这些贵人们头疼去吧。

    “能支撑到这个地步的确也为难你了,”郭钦轻叹了口气道:“古语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打算在西河有才德的子弟中为你补一名主簿,以充县中佐僚之列。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腾出时间放手与县尉一起选练曹卒,强化武备,以作用时之资了。”

    “前些日子治书郎和左常侍都在为其子求取王府典卫令一职,老夫本拟让他们各取尹仙的考语作为竞争的资格,没想到孟门道院一行,两人都备受尹仙青睐,老夫一时竟难以取舍。”郭钦捋了捋胡须,转脸朝王端笑道:“老夫拟出刘越为介休县主簿,内史以为如何?”

    王端看了郭钦一眼,点头笑道:“郎中令可谓善用人矣!不过,老夫倒认为还可更进一步。”

    “让他再领王府中尉司马吧,”内史王端咂摸了一下嘴唇,缓缓道:“有了这个身份,也可以让介休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看看,我西河王府对胡人之乱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好!还是王内史智虑周全。”郭钦抚掌笑道:“那就任刘越为介休县主簿,兼领中尉司马,命他即刻收拾行装,与温县令赶赴介休就职。”

第七十五章 刘司马的计划

    西河离石县刘家老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老家人刘忠咧着张没牙的嘴趾高气昂地站在大门口,一见人眼神往宅子里瞟,他就会骄傲地走上前去,从挂在身上的布囊里抓一把上年晒好的杏干塞到人家的手里。如果能遇到一两个说得来话的,他还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夸耀着:“我家小郎君仕官了!介休主簿,中尉司马!你知道那是什么官吗?!”

    对于终日里依靠以飞短流长、添油加醋而取悦于乡里的闲人来说,介休主簿和中尉司马属于什么类型的官职,官阶几品官禄几何自然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刘越这个昔日在十里八乡里人人喊打的浪荡纨绔居然也能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戏剧性的转变中会有多少奇闻密辛、谈资笑料能供自己在人群中唾沫四溅地夸耀,这才是他们更加感兴趣的内容。

    比如说,王勋用高丽婢勾引刘越,企图霸占刘家的田宅,结果仙人知道后很生气,不但救活了刘越,还悄无声息地把王勋给收到法宝里受苦去了;比如说,仙人救下刘越之后,想要收他为徒,还传给了他酿造杏花烧的方法,但是刘越不愿意去做道士,所以仙人就在孟门道院里让西河王给他安排了官职。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但无论是哪一种传言,言语之中怎么都绕不开的神仙之说却无意中给这个昔日不受人待见的少年冲淡了过往的荒唐,也为他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街头巷尾对刘越仕官一事传言四起、议论纷纷,但作为事主的他此刻却在刘家老宅缀满青杏的后院里置酒高会,大宴宾客。

    不过,说是大宴宾客,但实际座上之人基本上都是老宅中的几个旧人,除了刘家父子两人之外,人数最多的就是几个充做酒囊饭袋的杂胡:丑类的夔安、粗暴的桃豹、虚弱的支雄,还有堪堪捡回了一条命的冷面驯雕师句渠梁和那个从来就没有做奴隶觉悟的鲜卑胡奴拓跋金刚。其中唯一的一个能称得上贵宾的,就是刘越当日在孟门道院临观亭结识的雁门巨贾莫含莫大郎君。

    原本依着家主治书郎刘虔的意思,家有这等天大的喜事怎么着也应该到南市的邻家酒肆中摆酒设宴好好庆贺一番的,但父子俩合计来合计去,却发现能请来的宾客实在太少,西河的贵人们自然不屑于和一个小小的县主簿把酒言欢,介休县令温如新也婉转推脱了自己这个新下属盛情的邀请。而且自己家中胡人众多,带出去难免招惹物议,加之莫含也对刘家老宅后院的杏林颇为喜爱,因此刘虔也就同意把酒宴设在了家中。

    莫含虽出身于豪门巨贾之家,但他为人谦和有礼,笑语晏然之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意,他既与刘越投缘,又深谙交往之道,一席酒宴下来,觥筹交错之间宾主尽欢,刘家老宅中气氛非常融洽。

    “杏花烧不愧为天下绝品,莫某走过的地方也不算少,但像这样纯冽却又热烈的美酒却从没在别家喝到过。”莫含手举着个粗瓷大碗,如冠如玉的脸庞上缀满了酡红的酒晕,说着,他用指尖轻轻叩打着桌面,曼声吟哦道:“鲸吸豪饮五百盏,醉卧青杏三千年。红尘浊事哪堪问,御长风兮做神仙。”

    “莫家郎君眼光不错!”眼花脑热的拓跋金刚猛地一拍桌面大叫了一声,随即拉下脸来,苦哈哈地看着刘越说道:“我拓跋金刚就是因为贪了这杏花烧的滋味,就此许给人家做了奴隶,可叹,可叹啊!”

    “哈哈哈哈,你的豪爽不羁,莫某拍马难及!”莫含大笑着重重拍了拍拓跋金刚的肩膀,转脸朝刘越道:“刘兄无意侍奉尹仙,莫某也不是能守黄卷而挑青灯的人,俗世纷扰,前路漫漫,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赴如此盛会了。”

    “莫兄说笑了,莫家世代经商,资财巨万,以你之财力,区区酒宴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如果你真放不下杏花烧,”刘越朝他诡异地一笑,悠悠说道:“我可以考虑把这酒从邻家酒肆转到你莫家门下。”

    “罢了,罢了!你休要想着拉我下水,”莫含双手一阵乱摇,笑道:“我莫家经商不假,但却从不在并州经营酒水买卖。”

    “这样啊,”刘越尴尬地摸了摸脸,讪笑道:“如此说来,还真是可惜了。”

    莫含笑了笑没再接话,他将半碗酒倒进嘴里,摇晃了一下身子站起来,躬身朝坐在上首的刘虔笑道:“小子承蒙治书郎款待,叨扰了长者许久,莫某也该告辞了。”

    “这就要走了?”刘虔忙起身拱了拱手,笑道:“小郎君既然有事在身,老夫也不便强留,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小郎君多多见谅。”

    “不敢,不敢。”莫含长揖谢道:“长者言重了。”

    刘越放下酒碗站起身来,看着莫含道:“要走了?我送送你吧。”

    “有劳了。”莫含朝李越轻轻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宴席,沿着杏林中的便道缓缓朝院外走去。时方盛夏,杏子还没有成熟,一丛丛一簇簇沉甸甸地缀在枝上,微风徐来,杏枝摇曳,拇指粗细的青杏不时轻轻敲打着两人的头。

    “刘司马这是打算要讹上我了吗?”两人走到前院,莫含停住了脚步,他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厅廊,轻笑道:“我可告诉你,我莫家虽世代经商,但官场上的人脉却颇为稀薄。刘兄如今贵为王国中尉司马,实打实的军政属官,有事自可找西河王帮你撑腰。”

    “捞钱的长史,花钱的司马,你以为中尉司马就这么好当?”刘越见莫含一眼就看穿了他说要卖酒给莫家的企图,摸摸鼻子苦笑道:“介休主簿倒还罢了,我这个中尉司马氏怎么来的我自己都一头雾水。何况,我听说西河中尉久不在国中,西河的军国大事一概由其麾下的王国将军掌领。中尉司马,不过一有名无实的虚号而已。”

    莫含看了刘越一眼,淡淡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听过一句俗话,叫做: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刘越轻咬着牙缓缓道:“既有司马之名,自然就要行司马之实。士卒、军资、马匹,哪一项都少不得钱财支持,我最近得了些财货,但要是丢在这个窟窿里,只怕还远远不够。”

    “莫家在介休倒也有些许产业,但胡人一乱也就仅剩守成而已,帮不上你什么大忙,就权当给你备作应急之需吧。”莫含沉吟了片刻,看着刘越道:“你打算自散家财以御胡人之乱,就不怕为他人作嫁,事后人财两失?”

    “怕,如何不怕!”刘越咧嘴一笑道:“介山西南有绵上之田,相传为晋文公赐予介子推的封地,连山百里,适合养马,不知莫兄对此有没有兴趣。”

    “甚好,甚好!”莫含拊掌大笑道:“莫家早就有在介山辟地养马的想法,只是因近年来胡人滋扰频繁故而犹豫未能成行。刘兄既有此志,我莫家定会全力支持。”

    “那就好,”刘越轻声道:“我这次打算把家里的几个胡人都带过去,但介休上下如今已是惊弓之鸟,随行胡人太多恐遭非议,我打算先把他们安排到你家的农庄去做佃户。”

    ps:前两章把介休县令的名字改成了温如新,原因是看到qq阅读上原来的名字温(暖)如春是敏感词,被屏蔽了。查了一下,原来温(暖)如春是温加(多)宝女儿的名字。为了不影响阅读,所以改成温如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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