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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无逸     晋枭txt下载     晋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城下的那个少年

    五月底的天气燥热难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白花花的太阳直直地照在介休县单薄的夯土城墙上,一股股令人窒息的灼热随着扬尘蒸腾而起,将靠在城垛上的县尉韩奎烤得汗出如浆。

    这鬼天气真是越来越反常了!韩奎手搭着额头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炫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日头,心中烦躁地嘟囔了一声:往日这个时候热归热,但好歹还会时不时地降上一两场雨来,但这两年,尤其是今年,那顶能把人烤成干尸的太阳就像不要钱一样在天上足足挂了一个多月了,没日没夜的高温搅得人无法安睡倒自不待言,就连城外的汾水河也眼看着就要见底了。河谷里到处都遗弃着汲不上水的翻车,半熟的庄稼都焦枯在了地上,这样的日子再延续几天,只怕今年的收成又要泡汤了。

    除了天灾,这两年胡人闹得也越发猖狂了。朝廷徙匈奴诸胡于并州,迁来介休的胡人本来并不多,虽说临近的蒲子是南部匈奴驻所,但两地中间毕竟还隔着吕梁连绵高耸的山峰。可谁知道南边的谷远竟闹起了郝散之乱,他们一边领主力进攻上党,一边遣兵卒扰乱介休,妄图利用介休地形北遮晋阳、南屏谷远,东连上党,西窥平阳。

    虽说后来郝散被冯翊都尉所杀,介休也被并州精骑强势平定,但昔日这个人人安居乐业的人文荟萃之地由此就被胡骑沾染,夷狄跃马驰骋于城内而不能制,晋民由此日益困窘苦不堪言。到了今年这个月的月初,胡人受郝度元兵乱关中的刺激,暴虐之行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几天前,他们与介山的盗匪勾结,四五十里内胡骑来回践踏,还把战火烧到了脆弱的介休城下。

    为了守护共同的家园,县令温如新已经亲自到西河去求取援助,县尉韩奎则带着县中二十余名曹卒和自发组织起来的民壮日夜守护在流火的城垛上,提心吊胆地防备着随时都可能攻打城池的胡人。五六天的时间过去了,韩奎在紧张的备战之余,惊疑地发现城外的胡人似乎正在慢慢减少,据他目测,最早在城下耀武扬威的胡人大约有百余骑,但到了这一刻,也就只剩下十来骑还驻扎在县城的城门之下了。

    要不要打开城门将这十余骑胡人主动歼灭掉?!韩奎内心的火热在眼中一闪而逝,他扭头看了看瘫坐在身旁半死不活的曹卒,又生生地把这个念头扼杀在了脑海里。人无必死之心,士无提刀之力,若此时强使攻击,无异于驱羸羊而斗饿虎,实非良策。

    韩奎慢腾腾地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抹了抹额头上快要结成盐沙的淋漓大汗,哑着声音朝一个满脸疲弱之色的曹卒说道:“我到城下喝口水去,外面的胡人你多盯着点,一有动静立刻敲钟告警。”

    “诺!”那曹卒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转动了一下他呆滞的眼球,用微弱的声音问道:“韩县尉,温令什么时候能带西河的援兵回来?胡人什么时候才能全部退走啊?”

    “快了,快了!”韩奎怏怏的信口回应了一声,攀着城垛上一条一人高的藤梯哧溜滑下了城墙,他走到城墙跟下一个搭着幔帐的小屋里,伸手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井水灌进了嗓子里,微凉的井水浸湿了韩奎热得只差冒出青烟来的嗓子眼,一股难以言说的舒爽顿时让他发出了一阵惬意的呻吟。

    “入娘的!等这群该死的胡人散了,老子想尽办法也要离开这害人的地方!”韩奎狠狠地爆了一句粗口,心头的委屈和愤懑在一碗凉水下如潮水般喷涌了出来。韩奎和温如新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寒门庶族,贫贱子弟,他原本在晋阳军中效力,积功至什长。三年前平定介休之战中,他因表现英勇,杀敌有功面临晋升,为脱离下等军官的行列,韩奎咬着牙散尽家财,贿赂了行军司马和刺史府的功曹椽属,历经千辛万苦将介休县尉一职收入囊中。

    如果没有胡人的捣乱,韩奎相信自己会在这个职位下一直干到咽气,但很显然,胡人连这样一个堪称鸡肋的愿望都不愿意成全他。三年的骚扰下来,介休县内只要有一点关系的人都削尖脑袋往外跑,诸如功曹、廷椽、方略吏、主簿、录事等等不一而足。

    但韩奎却不能跑,他是县尉,是一县除了县令之外的诸兵之长,不待朝廷任命就擅自离任,那是要葬送一世功名资历的,弄不好甚至还会有治罪杀头的可能。再说,他也跑不了,朝中无人,囊内无钱,想要脱离苦海,那只能等到介山崩塌,汾河水干的那一天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韩奎哀怨地朝水缸里看了看,一个胡茬满脸,神情憔悴的邋遢大汉的形象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水中:哪怕下半辈子要去吃牢饭,也比守在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要好得多。

    就在韩奎韩县尉自怨自艾、暗自伤神之际,头顶低矮的城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金属敲击声。韩奎紫黑色的脸庞霎时变得一片惨白,他强忍着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惊惧,抖着手把瓷碗丢在地上,转身出了幔帐,颤手颤脚地往藤梯上爬去。

    “来了!真来了!胡人真来攻城了!”这个五大三粗的介休县县尉心头的恐惧、兴奋、迟疑和渴求谜一样搅在一起,胡乱地在他纷扰无序的脑海里四处奔突:“生存或是毁灭,就让命运来见证吧!”

    “韩县尉,韩县尉!”韩奎的脑袋刚从城墙上冒出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就在耳边兴奋地响起:“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不是胡人在攻城了吗?!”韩奎耸身跳上城墙,皱着眉头看了看城垛上的曹卒,却见他们一个个都趴在垛堞上伸着脖子往城下观望,他脸一沉,朝那名对着自己大呼小叫的小卒呵斥道:“胡人如今就守在城下,你不好好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却在这乱鸣钟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卑下…...卑下……”那小卒被韩奎一喝,顿时吓得低下头来不敢看他,他吞吞吐吐地企图解释,最终却毅然抬起头来,指着城墙下朝韩奎叫道:“韩县尉,有人来了,是个晋人!”

    什么?!来了个晋人?韩奎疑惑地顺着小卒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有一个手提长枪、身披白袍的骑士迎着城头炫目的阳光,正慢慢地朝城门处靠了过来,看他那装束和面貌,的确是晋人无疑。

    晋人?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个单枪匹马的晋人少年来到介休城下呢?正当韩奎心生疑惑之时,城门下的那十余骑胡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人的到来,他们缓缓地摆开阵势,一左一右分成两队,呈缺月形将他围在了正中。

    “韩,韩县尉……”那瘦小的曹卒脸色发白地看着城下的少年,迟疑地对韩奎说道:“胡人把他包围了,我们要不要想办法帮一帮他?”

    “帮?怎么帮?你想出城攻击胡人吗?”韩奎淡淡地看了小卒一眼,不置可否地问道:“你还有出城交战的力气吗?”

    “再等等吧,看看再说。”韩奎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小卒,截过话头说道:“这人来得十分蹊跷,没有弄清他的底细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也许他是胡人的奸细呢?这年头,晋人投身于胡酋的不在少数。”

    两人说话之间,城下的晋人少年看样子也正在和围住他的胡人们交谈着什么,不过由于距离的缘故,韩奎他们竖起耳朵也听不真切。双方似乎谈了几个回合,胡人们忽然纷纷抽出了腰间的长刀,韩奎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却见那晋人少年毫不犹豫,不退反进,手中长枪一摆,驱马直接向缺月阵中心的那名胡骑领队发起了攻击。

    唉,这少年死定了!韩奎长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年轻人终归是心高气傲,自以为是。他们仗着膀子上有几分力气,总觉得这个世上就没有他们不敢惹的事,没有他们不敢杀的人。但现实终究是残酷的,当他们倒在被自己轻视的刀剑之下时,那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幼稚又该向谁去倾吐不甘和怨愤?

    “李二,城上的那床大弩还能用吧?”韩奎闭着眼摇了摇头,用压抑而低沉的声音朝身边那个小卒说道:“如果那少年死了,你能用弩杀得了他们几人?”

第七十七章 匹马入介休

    “韩,韩县尉……”韩奎没有等来李二的回答,却听到了他在自己耳边激动而兴奋的惊叫声,这叫声里明显有着一股惊喜和倾慕的气味:“快看,你快看!”

    韩奎惊讶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幕直看得他目眩神摇:只见那城墙下的少年长枪一挺,一条金黄色的巨龙腾空而起,张牙舞爪地朝那名胡骑的领队迎头扑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领队似乎没有想到对方会出手相攻,仓促之下未及招架,只得勉力驱马后退,他将手一挥,两翼的骑兵顿时飞快地向中间合围,遮在了少年的马前。

    少年把枪左右一扫,金黄色的长龙摇头摆尾地撞开胡骑,凌厉的爪牙再一次朝那领队当胸撞去。那胡人领队没再后退,他拍马舞刀向前迎下了少年的长枪,两人战不得三合,胡人料定不能抵挡,一勒缰绳回马便走。少年打马在后追来,一枪将他拍倒在马下。那胡人领队翻身跃起,少年手中长枪一抖,锋利的枪尖不偏不倚地顶在了他的咽喉之上。其余胡骑见酋帅被制,旋风般围了上来,却都在少年四周丈余远外勒住了马,没人敢再向前踏出一步。

    这少年使得一手好枪!韩奎见他一枪制住了敌酋,不由得在心中叹赏道:从他出枪时那股金龙探爪般的气度与威势来看,想必定是得了名家的真传。都说从汉末到魏晋以来,世上有三大枪神,一个是号称北地枪王的宛城张绣,一个是原西蜀名将赵云赵子龙,还有一个则是击破秃发树机能之乱的东夷校尉文鸯。依韩奎看来,城下这这少年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精湛的枪法着实极为少见,如他能在战场厮杀中多加磨砺,日后的成就或许不会在三人之下。

    韩奎正为此感慨而入神时,身边的曹卒李二大惊小怪的呼喊声再一次打断了他的思绪:“咦?!怎么放了,他怎么把那胡人给放了?!”

    韩奎抬眼往那边看过去,果然见那少年已经收回了搭在胡人领队脖子上的长枪,此刻正横枪立马地站在原地,眼看着十来个胡人簇拥着那名胡酋打马往西南方向缓缓而去。韩奎正打算高声喝问,却见那少年挂起长枪,整了整身上的装束,拍马径直来到了城门之下。

    “城上值守者何人?”那少年抬头喊道,一口正宗的洛阳官腔清越而嘹亮:“我乃新任介休县主簿,领西河中尉司马离石刘越,受西河郎中令之命前来介休赴任,快快打开城门!”

    “主簿?司马?!他竟然就是我们县新任的上官!”曹卒李二咧着嘴激动地叫道:“我去,我去开城门!”说着,这个兴奋得有点过头的小卒连请示也没向韩奎请示一声,自顾自手舞足蹈地蹦跳着往藤梯上爬去。

    “站住!”韩奎一声暴喝,低沉的嗓音里掩藏着一缕缕的嫉妒和恼怒,李二这人平常看起来倒是聪明伶俐,怎么今天竟变得这般不知深浅了!韩奎压了压心中的怒火,沉声训斥道:“你没见他刚才把胡人放走了吗?胡人人多势众,武力自然也不弱,但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单枪匹马地驱走十余个胡人彪骑,你难道就不觉得蹊跷吗?!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们设下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骗我们打开城门!”

    “都给我听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韩奎白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李二,朝城楼上的众曹卒说道:“就算他是真的上官,此时距胡人离开还没多久,如果我们贸然打开城门,万一胡骑趁隙驰马入城,凭我们这二十来个疲弱的曹卒能够抵御得了吗?”

    说完,韩奎沉吟了一阵,攀着垛堞朝城下大声叫道:“贵人见谅,贵人这个时候进城多有不便。不是我等不相信你的话,实在是因为本县县尊外出未归,而阁下的任命也没有行文到县中来,眼下介休形势紧张,敝县不敢有丝毫怠慢。”

    “你是何人?”城下那少年开口问道,语气中带了一丝丝的不悦。

    “我乃介休县尉韩奎。”韩奎暗哼了一声,心道,像他这种世家公子哥个个都自视甚高,不在这个时候找机会杀杀他的锐气,日后大家同在一个县里做事,难免会被他压住一头:“介休僚佐缺失,县令不在县中,一应大小事务均由本尉做主。”

    “原来是韩县尉,”城下那少年沉声道:“事出突然,郎中令没来得及遣人行文到县中来也是正常的。我这里有西河王府亲授的印绶和文书,韩县尉差人查验即可知真伪。”

    “至于温县令,”少年继续说道:“本司马与他一同离开西河离石,我因担心介休胡人围城,所以单骑快马赶来。温令年纪大了,加之来回奔波十分劳累,此刻正由随行护卫照看着缓缓而归,少则半日,多则一日,温令就能回到介休。”

    “既如此,还请阁下在城外暂时歇息,”韩奎决定还是要晾一晾这个少年,他不称刘越的官职,礼貌却毫不妥协地继续刁难道:“若有怠慢之处,等温令回城后,韩某定率县中父老来向阁下请罪。”

    韩奎的话一说完,少年也没再分辨,低矮的城墙下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心中有鬼的韩奎渐觉不安,他惊疑地把头从垛堞上探出去想要看看那少年的动向,头才伸出半寸,韩奎只听得耳边忽然传来凄厉的风啸声,大惊之下,他忙向后一闪,只听“噗”的一声闷响,一杆锋利的铁箭电射而至,深深地插在离他脑袋半寸左右的一面土墙上,乌溜溜的箭杆上缀着一方二指来宽的印绶,随着颤巍巍的箭杆不停地跳动。

    韩奎心中羞怒交加,他涨红着脸看了看那杆铁箭,阴鸷的眼神从城墙上那床宽大的弩机上一掠而过,最终停在了那枚印绶上。他盯着印绶看了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脸落寞地对李二吩咐道:“下城,列队,开城门。迎接刘司马入城!”

    刘越驻马于狭窄的城门洞中,他冷冷地看着这扇厚重的木门在面前被缓缓地推开,一种慨然激昂的情绪在胸中荡漾着久久不去:毫无疑问,他被人有意地刁难了,他虽然能理解这种刁难,但他却并不介意这样的刁难。

    在韩奎的眼里,自己或许只是个受家族蒙荫的纨绔,随意伸手捞上个官职,就能在他这个拼尽全力得到的县尉面前颐指气使,但他又怎么知道,在真正的豪门子弟眼里,像中尉司马这样的微末小吏和蝼蚁没什么两样。人若没了进取之心,就会陷入嫉恨和仇视中无法自拔,唯有勇猛精进者,才会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赢家。

    被人刁难了又如何呢?自己到介休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而来,能想方设法将这个有变数但变数不知在哪里的中尉司马运用到极致,才是自己此行最大的成功。

    大门终于被人推到了城墙的两边,强烈而炙热的阳光毫无遮掩地当头而来,刘越眯了眯眼睛,依稀看到不远处有一列东倒西歪的队伍横在自己马前,他提缰往前走了一步,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迈步出列,拱手大叫道:“介休县县尉韩奎率所属二十名曹卒恭迎刘司马入城。”

    “韩县尉无须多礼!”刘越骑在马上的身体有些微微的抖动,他偷偷吞了口唾沫,手一抬,沉声道:“在下初来乍到,还请韩县尉多多指教。”

第七十八章 城下说武备

    “不敢,不敢!”韩奎躬着身子谦恭地逊谢着,既然已经服了软,那就不妨再卑微一点吧,何况是自己有心惹这个世家子弟在先:“刘司马心忧介休,匹马而来,韩某身为一县尉长,既感且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眼见时辰不早了,酒席仓促之下未及置办,但县中有一名为妙珍轩的酒肆,规格居介休之冠,若刘司马不嫌弃,韩某愿借此地为司马接风洗尘。”

    刘越见他一口一句司马,却丝毫不提自己县主簿的职位,知道他这是在有意向自己示弱。要知道,县一级衙署中除令长之外的官职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由朝廷任免的上佐,属于国家选派的职事官,品阶较高;另一类是受朝廷和衙署共同管理的属吏,其性质为令长征辟的僚佐,品阶在上佐之下。

    韩奎为县尉,是县中的上佐,在没有设置县丞的小县中,他是除了县令之外的最高上官,而刘越的主簿是僚佐属吏,虽官在门下第一,但相比起县尉来说,无论是品阶还是官秩都要低上不少。

    但刘越不仅仅有着主簿的官身,他头上还顶着个西河中尉司马的头衔,这才是他能让韩奎伏低做小的资本所在。中尉是王国三卿之一,与郎中令、大农一起分掌着西河国内四县中的人事、财税和军政大权。中尉之下有王国将军,领郡国兵,主掌国内征伐守备;中尉的僚属有长史和司马,长史主管文书和机要,司马平时负责训练士卒,战时主管功劳考核,是一**政系统内品阶不高但地位重要的职事官。

    县尉主管一县的兵事,其人选虽是朝廷所任不受郡国委派,但介休毕竟是西河四县之一,县中曹卒及县卒的选练和考核自然也是中尉司马的职责范围。县尉的官阶可以让他漠视中尉司马,但县尉的职事却不得不遵中尉司马之令而行,问题是,离开了职事的县尉,除了一个空壳的官阶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

    韩奎无疑是深谙此道的,因此在明白自己的处境后,这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舍弃了自己的虚位,放下了自己的身段,开始低声下气地向这个年轻的中尉司马进奉着他的殷勤。

    “先不忙着接风洗尘,缓一缓吧,等温令回来了再说也不迟。”刘越跳下马来,朝韩奎笑了笑,推脱道:“在下蒙西河王厚爱授以大事,才到县中就入酒肆中宴乐,这恐怕并不是介休父老所希望看到的事。”

    “刘司马持身端直,忠于职事,韩某佩服之至。”韩奎一记不轻不重的马屁扭扭捏捏地从口里蹦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心中却早已将这个惺惺作态的白面少年鄙视了个四脚朝天:世家子果然是世家子,到哪里都不忘装模作样,沽名钓誉,说等温县令是真,说不想花天酒地谁会相信?!你要是三天之内还没在妙珍轩露面,我把韩字扔掉跟你姓!

    刘越显然没去探究韩奎的这番心思,他皱着眉头看了眼身前这支半死不活的队伍,转脸朝韩奎沉声问道:“这就是介休的所有曹卒?怎么个个都是这么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他们本就是临时拼凑起来应付胡骑的,”韩奎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干笑道:“六天前,他们还都是县里的佃户、贩夫、匠人和厨子。为了防备胡人攻城,他们一个个强撑着在城墙上守了六天六夜,已经很是难得了。”

    临时拼凑起来守城的?!堂堂一个介休县难道就没有常备的武装力量?不说要有县卒,难道连维系日常治安的贼曹、兵曹、驿吏之类的都没有吗?刘越心中疑惑重重,但当着这群杂牌的守城人却没有开口相问。他走上前去,拍了拍一个瘦削少年单薄的肩膀,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是干什么的?”

    “回,回司马的话,小人,小人姓李,”那少年哪会想到这个能一枪制住胡人,连韩县尉都对他恭恭敬敬的年轻司马竟会拍着肩膀和自己说话,激动之下,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回道:“小人没名字,因为排行第二,所以大家都叫我李二。没来守城之前,小人在跟着家里的老父亲学杀猪。”

    “学杀猪?哈哈,就你这小身板还能去学杀猪?”刘越看着他哈哈大笑道:“这六天下来,你觉得是杀猪有趣,还是守城有趣?”

    “小人家中祖祖辈辈都把杀猪做营生,小人如果不学杀猪就没有其他生计了。”李二偷偷地看了刘越一眼,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不过小人觉得守城比杀猪要有趣得多。”

    听他这么一说,刘越饶有兴趣地问道:“哦?为什么?”

    “杀猪的时候,猪都是绑起来的,只要注意手法和刀法就成了,但守城不一样,”李二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城外的胡人是活的,要想守好城,就要认真地去揣摩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样才能觉察到他们的意图。”

    “哦?”刘越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这几天你看到什么了没?”

    “小人看到了,”李二仰头回答道:“小人以为,胡骑并没有真正要攻打县城的意思。”

    “你个猢狲,脑子还挺灵活的嘛!不错!哈哈!”刘越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双眼在其他的曹卒们身上扫了扫,大声道:“我不知道你们当中还有多少人像李二一样,觉得守城比自己之前的营生要更有趣,如果有的话,我下面的话你们可都要听好了。”

    “介休胡人作乱三年有余,百姓备受滋扰,生产几近荒废,刘越受西河王命,领中尉司马驻于县中,为的就是攘胡安民、御寇守土。但当下县中守备不足,武事荒废,行、伍之制颓败良久,贼、兵两曹形同虚设,本司马对此甚为痛心。为上报王国之遇,下安黎庶之心,本司马决意即日起大兴步骑,重整武备,你等之中若有自愿弃业从戎者,本司马必优先量才选用。”

    “不可,不可啊!”刘越话音一落,韩奎当即跳起脚来大叫道:“司马,此举不妥啊。自武帝废郡县兵以来,天下就再没听说有郡县长吏敢私募兵卒,行此举者,同于谋逆。介休武备虚弱由来已久,要想重振,需当依律而行,徐徐图之,若司马这般公然募军于良民,实于律法相违,物议之下,恐有难以承受之祸啊。”

    “哈哈哈哈,韩县尉之言谬矣!”刘越大笑道:“县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武帝废郡县之兵,敢私募者罪同谋逆固然不错,但你却忘了律法中还有另一句:遇事则征,以备非常。什么叫遇事?介山被据,冠爵津受阻,胡骑围城欲攻者凡五六日,这就叫遇事。

    兵法有云: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介休居秦晋之要道,扼平阳之咽喉,若无强兵以镇胡虏,一旦胡人生出轻慢之心,郝散之祸必将再起,胡人悍然而屠县邑,则西河、平阳、上党三地皆危矣!西河王之所以在授我主簿之后又让我领中尉司马,原因就在于此。”

    “再说,本司马虽看似募兵,实际上不过是拣选现有的曹卒以充兵、贼两曹而已。两曹强横则盗贼匿迹,此乃介休当务之所急。若再像此前一般徐徐图之,过不得几日,我辈就将尽数沦为胡贼的奴隶了。”说完,刘越看也不看韩奎一眼,对着众曹卒喝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诸位深思而熟虑,早做抉择。”

    “小,小人愿意追随司马,弃业从戎。”李二激动地跳起身来,单膝跪在刘越身前,涨红着脸大叫道:“恳请司马收留!”

    “好!”刘越大叫一声,拊掌笑道:“你既有此心,本司马又如何不成全于你!即日起,我暂辟你为司马从事,你将这二十余人中愿弃业从军者登记造册,明日交于我和韩县尉以备拣选。”

    “但你要记住一点,那就是去留自愿,绝不强迫。凡父子俱在者,不录其父;兄弟俱在者,不录其兄。”刘越看了李二一眼,继续说道:“这两日我暂在县中官驿内歇脚,你有什么事,可随时来与我商议。”

第七十九章 三要三没有县

    刘越话一出口,满以为李二会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谁知过了半晌也没听到他的回应,他诧异地抬头望去,却见这个瘦削的杀猪匠正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自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怎么了?”刘越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你是不愿意做我的从事,还是不愿意听我的规矩?”

    “愿意,愿意!小人都愿意!”自己要被辟为中尉司马从事的消息被刘司马再一次确认,李二当即欣喜若狂地跪地连连拜谢,过了好一阵,他从极度兴奋的情绪里清醒了过来,趴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说道:“小人不过是一介杀猪的屠夫,本来只想着能鞍前马后地随侍在司马身边就于愿已足,没想到竟蒙司马错爱,征辟小人为从事,惊喜之余一时失态,还请司马恕罪。”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啊。”刘越看了李二一眼,大笑道:“杀猪的屠夫怎么了?杀猪的屠夫就不能做从事吗?专诸、聂政,古之侠士,史称以屠为业;沛人樊哙,追随高皇帝之前以屠狗为生;汉灵帝时大将军何进,出身屠宰之家;蜀汉大将张飞张翼德,在未遇到家曾祖昭烈帝时,也不过是涿郡市上一屠夫耳!”

    听着刘越的劝慰,李二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愿为之赴汤蹈火的感动,他呜咽着不断地以头抢地,口中却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在旁边的韩奎见多了这种简单粗暴的笼络手段,心中对此早已生不了波澜,但他此刻的内心也被刘越话里透露出来的一个信息深深地震撼着。

    “刘司马,你,你刚才说什么?!”韩奎看着刘越,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说,你的曾祖是蜀汉昭烈帝刘备刘玄德?你,你竟是大汉高祖、世祖的血脉?!”

    “亡国余人,破落门第而已,”刘越自失地笑了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韩奎略略整了整衣衫,躬身正色应道:“失敬!失敬!”

    刘越看着韩奎和四周众位曹卒激动的神色,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情愫,大汉朝从高祖到献帝,享国四百零五年,共历二十九任帝王,加上蜀汉两帝四十二年,刘氏之泽遍布草野,所以汉亡之后,山阳公的后代世袭罔替;蜀灭以来,安乐公的子孙散于朝堂。

    虽说天下人心犹然思汉,但自从曹氏和司马氏继立之后,人心所思的已不是刘氏的正朔,人心所思的不过是天汉时代浓郁的文治和煊赫的武功而已。此时的韩奎和其他的曹卒之所以会对自己表露出非同一般的神色,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同样是躺在先辈功劳簿上过日子的蠹虫,高皇帝的血脉比其他世族子弟更容易被他们接受而已。

    “对了,你既暂居司马随从之职,就当有个合适的名字,李二虽出自你家中的排行,但却不适合场面上的官称,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取一个,你觉得合适就用。”刘越跳出自己的思绪,开始回归到了起眼前的事上来:“如果说司马是军中的尺度,那么从事便是衡量尺度的规矩,你既是我刘越的从事,那就叫你李矩吧。”

    “小人拜谢司马赐名之恩,”李二伏身一拜,高叫道:“从此以后,我李二就不叫李二了,我就叫李矩!”

    “嗯,不错。”刘越点了点头,微笑道:“对了,你祖籍就是介休吗?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回司马,小人祖籍不在介休,小人乃司州平阳郡人,前些年为郡内豪强所迫,本打算举家迁居晋阳,行过冠爵津时,正碰上郝散之乱,不得已之下避祸于介休,胡乱平定后就在这里安下了家。”李矩躬着身子恭敬地回到道:“家中父母俱在,前面还有个兄长已成家,小人家世清白,身无牵挂,此后定会尽心竭力侍奉司马。”

    “尽心竭力侍奉司马?我找你是来做从事的,不是做奴隶的,哪里用得上你来尽心竭力地侍奉?!”刘越轻轻踹了李矩一脚,笑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有弃业从戎的勇气,就该有纵横天下的志向!你虽然是我暂辟的从事,但谁又敢保证你日后不会飞黄腾达在我之上呢,所以说,李矩啊……”

    等等!刘越说到这,心中猛然一阵狂震,李矩,李矩?平阳李矩?历史上不是有一个威名赫赫的平阳李矩吗?据史书记载,李矩本是县中一介小吏,因讨伐氐人齐万年的战功起家,永嘉之乱后,以老家司州平阳郡为据地,坚持在北方率众抵抗刘聪和石勒,屡战屡胜,先后官至荥阳太守、司州刺史、安西将军、都督河南三郡军事,并封爵为修武县侯。

    但历史上的安西将军李矩是因为以差吏的身份护送离职的县令到长安,得到征西将军、梁王司马肜的赏识之后才登上时代的舞台的,而自己眼前的李矩却一直在介休县里做着杀猪的屠夫,直到自己到来之前也不过是个被临时招募的曹卒,境遇相差这么大的两个人难道会是同一个人吗?

    想到这,刘越压了压心头的疑惑,看似无心地朝韩奎问道:“我见这李二还算聪明机灵,为人也说得上谦恭有礼,若能加以雕琢,或许会是个可造之材,韩县尉以为如何?”

    “刘司马眼光果然独到,”韩奎苦笑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原本是打算让李二在县上补个差吏的。朝廷已下了公文,拟调派温县令到长安转任征西将军府帐下参军,三个月后即会起行,县中随行人员不足,想让他到时也一并护送着温令到长安去的。”

    哈哈,哈哈!什么叫运气好了连挡都挡不住?!哥哥我就是随随便便找个从事也能捞出一个历史上折冲千里的战将来!赚大了,这回可赚大了!不过,既然韩奎已经把李矩可能会面对的前途也坦露了出来,自己总还是要假惺惺地让他选择一下,否则的话,吃相太难看倒在其次,让这块就要光彩熠熠的璞玉心里生出嫌隙可就不好了。

    想到这,刘越闪着目光朝李矩轻声问道:“韩县尉打算补你为差吏,我想征你为从事,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小人愿意追随刘司马!”李矩缩头缩脑地看了眼韩奎,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小人家在介休,根在平阳,只希望能随着司马为驱逐境内的胡人尽一番心力。长安对小人而言就像是天边一样遥远,小人只能有负韩县尉之所望了。”

    “好!”刘越大笑着拍了拍李矩的肩膀,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决定尽快结束这里的谈话:“胡人刚退,县城稍安,政事千头万绪,不容丝毫怠慢,大家迎也迎了,接也接了,一片盛情本司马铭记于心。诸位都散了回家去吧,好好同家人商量商量,愿意弃业从军的,明日一早到李矩李从事那里去登记。”

    “散归各家?”韩奎张着嘴讶然问道:“不守城了?万一胡骑再来进逼如何是好?依韩某看,是否撤下守城之备,还是等温令回城后再作决定吧。”

    “韩县尉多虑了,”刘越淡淡地说道:“我料胡人近期内不会再威逼县城了,这从刚才我驱散的那个胡人骑将那里得到了验证。临来时,郎中令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尽快肃清冠爵津中的胡人流寇,确保平阳入西河的通道不受任何威胁,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招募壮勇,扩充武备,搜捕盗贼,清剿堡垒!”

    韩奎上看了看一脸严肃的中尉司马,心中长叹了口气,刘越所说的他何尝不明白,但放弃守城,他下不了这个决心;重整武备,他耗不起这个心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求稳妥地拖延,拖延到那个同样善于拖延县令来发号施令。

    现在,这个西河王国的年轻司马打算开启他的雷厉风行,那自己不妨先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吧,韩奎自我安慰地想道:整顿武备可以算是军政,在军政上,王国中尉司马的话县尉也不得不听。

    “韩县尉,在下初来县中,有些事还想请教于你,”刘越看着李矩领着那二十余名曹卒闹哄哄地往城中走去,转脸朝韩奎道:“介休虽小,但胡汉合算也有七八百户,为何竟养不得个像样一点的兵曹和贼曹?就算是十户养一兵,县中也可得近百精锐,为何如今连二十个曹卒都要临时招募,军械和战力更是惨不忍言?”

    “这个,一言难尽啊……”韩奎张合了两下嘴,却只苦笑着摇头叹了口气没能回答刘越的问话。

    “那我这么问吧,”刘越皱了皱眉头道:“县中的赋税征收可好?匠作规模几许?马匹蓄养如何?”

    “这么说吧,”韩奎扭捏了半晌,咬着牙说道:“汾水两岸几无可征之田,介山炉中不见可冶之铁,至于马匹,绵上原有官马百匹,自胡人乱起,尽为贼寇所掠,马场已被胡酋占据,就连小吏也被逐回了县里。”

    这?这什么情况?!按这意思,介休竟是个要粮饷没粮饷,要兵器没兵器,要坐骑没坐骑的三要三没有县。刘越郁闷地想道:看来介休的水远比看起来的要深得多,也真难为这一令一尉两个活宝了,能在这种条件下凑出二十个人来守城,估计温如新和韩奎两个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自己站在了这个城门之内,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是龙潭虎穴,自己也要硬着头皮狠下心来闯上一闯了,否则的话,依着刘越的预感,如果是真要是在这个地方掉进了坑,等待自己的恐怕会是一场难以承受的灾难。

    “你先回城去吧,”刘越翻身上了马,朝韩奎点了点头道:“我想到城外去走走。”

    “去城外走走?如今胡人四处骚扰,介休境内几无良人落脚之地,司马还是以安全为重,早回城中歇息去吧,”韩奎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况且胡骑刚退,县中诸多事情急待处理,需遣人守备城门,需着人发榜安民,温令不在城中,韩某一个人只怕应付不过来。”

    “这些事就先劳烦韩县尉多多担待了,实在忙不过来的话,可以找我的从事李矩协助处理。”刘越眯着眼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缓缓说道:“我要到冠爵津去走一趟,都说此地为秦晋锁钥,我想亲自去看看这里到底有多么崎岖险峻。”

第八十章 闷棍打倒英雄汉

    从晋阳到洛阳、长安两京有两条主要的驿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晋阳至上党郡的祁县、铜、潞县、泫氏、高都出太行关,入司州河内郡,过野王,经河阳县,渡黄河孟津可到京都洛阳。

    从晋阳至祁县、中都,入西河国,经介休,入司州平阳郡,过平阳、临汾、皮氏,到龙门,再沿黄河至蒲坂,出蒲津关,入冯翊郡的临晋县,或过富平、池阳,或过下、新丰而到雍州长安。

    可见,经介休至平阳不仅是由晋至秦的重要通道,更是据并州而入关中的必经之路。在这条约莫两百七八十余里的要道上,有一段近一百一十里的险峻隘路,隘路夹于两山之间,汾水中流,道出其中,上戴山阜,下临绝涧,或于崖侧磊石为路,或于高出水面一丈或五六尺之处凿山植木为阁道,其结构和秦岭子午谷、巴山金牛道中的栈道如出一辙,是北方陆路上罕见的险隘。

    这条罕见的险隘就是冠爵津。

    冠爵津,最初称“调鉴谷”,谐音做“颧雀津”,俗号“雀鼠谷”,其名称来源已不可考,今人只知道他名于汾水的渡口,意为崎岖陡仄唯有雀、鼠之类才能飞越。

    介休地处晋中平地的边缘,自县城往西南到冠爵津入口处的十余里之间,都是被汾水润泽的平原旷野。刘越顶着日头出了城门,信马由缰地往冠爵津的方向迤逦而行,入眼处,除了白花花的太阳光之外,能看到的只有一垄垄蔫头巴脑略带焦枯之色的麦苗:近几个月来,介休雨下得极少,立在汾水河上的翻车也渐渐离开了水面,受干旱的影响,加之胡人闹了一个多月,今年夏天这一茬的收获想必会相当贫乏。

    刘越无论是后世还是今生都没有料理民生的经验,对于如何应付粮食的歉收,他自认为并没有能力为当下的县民提供更好的办法,但对于要如何应对胡人的骚扰,刘越却有着比温如新和韩奎们更加积极的紧迫感:

    从来天灾**就是并称的,天灾之下,人无可食之谷,自然豪强蜂起,遂为**,在有着众多匈奴部落的介休尤其如此,如果不能尽快对胡人形成强大的武力震慑,后果将会是难以想象的。这种紧迫感并非刘越在杞人忧天,要知道,历史上的并州,数年后因为大饥荒,司马腾为生计大肆倒卖奴隶,结果引发了羯人暴动,石勒便由此称兵作乱。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刘越眼前的风景顿时为之一变,原本由东往西的汾水河道折而向南,一座险峻的山崖陡然耸立,水入重峦之中,云横峭壁之上,绝壁高挑,远山幽丽,与之前所历的宽阔平地截然不同。这处险绝之地就是冠爵津的北端入口,名为“冷泉关”,关外以北为平原旷野,入关以南则左山右河,关夹险道,为冠爵津的南北咽喉所在。

    刘越驻马于汾水之畔,极目往绝壁上的关城望去,但见炫目的阳光里,一座残破的土城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或许是因为距离的原因,断壁残垣里看不到一个人影,不知道上面有没有胡人占道盘踞。据温如新的介绍,郝散之乱后,介休县本在冷泉关设过关尉,驻县卒十人以备非常。但自从一个多月前的胡人之乱开始后,冷泉关很快就被胡人所围,关尉被迫回城,县卒四散奔逃,徒将一座漫漫雄关拱手让给了荒烟蔓草和蛇狐蚁雀。

    看着眼前这座残破的关城,刘越心中不由得涌现出李白《蜀道难》中的诗句来:“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只是剑阁乃蜀道之险,而冷泉为冠爵之关,仅仅只是荒废倒还自罢了,若其地利为胡人所据,那就真会“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了。

    显然在不清楚冷泉关上是否有胡人盘踞的情况下就贸然上山并非明智之举,但刘越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探查冠爵津的实际情况,冷泉关自然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必经之地。况且冠爵津绝险一百余里,刘越一天之内也不可能走上一个来回,冷泉关遏要道之咽喉,又是县城西南最重要的险隘,将此处的虚实探查明白,对日后深入冠爵津和重整县内的武备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刘越提枪在手,策马上关,一路上但见汾水咆哮于幽谷之中,走兽狰狞于崖壁之侧,抬头朝上看,巨大的岩石仿佛随时要砸落向头顶,俯首往下瞧,崎岖的山路似乎一直就垂落在脚下。就这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勉强来到了关城之上,虽然走得很辛苦,但好在半路上没有遇到袭击,关城上也没有遭到阻截,可见胡人虽赶走了这里的关尉,但却并没有据险而守,占地为王。

    刘越驻马于高高的悬崖之上,满身的汗水被山风一吹,通体上下顿时倍感清凉,他遥望着西南方绵延百里的群峰,心中的思绪就像蔚蓝的天幕下飘荡着的白云一般幽远:来到这个世界已将近一个月了,一个月的时间来,从蒸酒斗王勋,到劫囚闯大陵,再到仕官至司马,日子过得飞快但很充实,比起后世二三十年的行尸走肉来说,每一个经历都精彩得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迷梦。

    近三十天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不断地将原本还有所隔阂的两世人推向融合,也都在不断地将刘越初来时有些迷茫的想法推向清晰和成熟。作为一个离开了度娘之后理化知识就无限接近于零的穿晋人士来说,刻在脑子里的历史知识就是自己在这个乱世即将到来的时代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有鉴于此,刘越再一次将自己的人生三部曲进行了更为合理的规划和确认:

    五胡之乱的罪魁祸首乃是匈奴刘渊和羯人石勒,他们的侵扰造成了永嘉之祸的惨状,他们的立国打开了胡人入主中原的魔盒,既然身在并州,将刘渊和石勒的崛起扼杀在萌芽状态就是当前最重要的历史使命;

    但五胡之乱的根源却在八王,统治阶层的勾心斗角和血腥夺权从动用禁军最终扩展到了地方武装,他们打破了中央和地方的名义和界限,消磨了大量的晋人青壮和王朝民心,最终使得局面糜烂而一发不可收拾。倘若并州胡人能得到有效遏制,游走于洛阳中枢择其善者而辅之,不失为较为理想的第二阶段规划;

    如果乱世之祸不可消弭,自己也就只能趁早布局,争取能在司马睿南渡建业时插足到“王与马共天下”的权贵格局当中去。如果条件允许,就联络各方义士,做一个在沦陷区抗击诸胡的带头大哥;如果中原大势已去,就无耻地偏安一隅,做一个欺男霸女、醉生梦死的勋贵巨富。

    至于纵横南北、席卷天下、开疆扩土、荣登至尊这等超高技术含量的事,刘越暂时没去想过。西晋末年虽然国运多舛,但牛人将星也是光彩熠熠,只不过司马家的人太过窝囊,世人又只多看演义,所以像马隆、孟观、北宫纯、陶侃、祖逖、刘琨、苟、王浚等人虽武力卓绝却并没有多少人知晓,要是真在这个时代做逐鹿群雄的打算,只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就眼下的刘越而言,身为一个小小的王国中尉司马,混迹在一个连最起码的兵贼两曹都无法足员的虚弱小县,万里长征这才刚迈出第一步。他此刻想得最多的是,该从哪里弄十来个精干的兵卒守备这破败的冷泉关。

    只有守住了冷泉关,才能把介山和冠爵津中的乱胡贼寇锁在介休之外,为县城扩充武备营造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只有守住了冷泉关,自己才有和西河国讨价还价的本钱,郭钦对他的要求是确保冠爵津通畅安宁,自己抓住了蛇头,也就有了谋篇开局的底气。

    刘越劳心费神地思索了良久,终究没有找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此时早过了晌午,他略一回神,顿觉腹内饥肠辘辘。刘越苦笑着揉了揉肚子,跳下马来,从挂在马鞍上的布囊内取出一张卷好的胡饼,坐在关城的残垣上大口地撕咬起来。正吃得起劲,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猫叫声,刘越疑惑地转过头去,只见一只通体棕褐色的大猫坐在一堵半倒的城墙边,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胡饼。

    嗬!豹猫?这家伙大白天的可真少见,而且这货性格凶暴,身形敏捷,捕食之际往往像老虎讲究一击必杀,一般不会像这样大白天地出来朝人喵喵叫唤,除非这是一只经人驯养了的豹猫。刘越抬头左右看了看,见四下里并无其他人影,又觉这小东西叫得凄婉可怜,不由得笑着站起身来,从布囊里取出一块肉干,迈步朝它走了过去。

    刘越俯身将肉干悬在它嘴边,却见它并不张口来接,反而怯怯地缩头往墙内退去,心中不禁大为好奇。他捏着肉干,躬着身子追着豹猫来到了断墙边,头才伸过墙垣,突听到脑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刘越心中大惊,还没等反应过来,脑后已经被钝物狠狠击中,他只觉眼前一黑,健硕的身子顿时扑地一声趴倒在地上。

第八十二章 青萝一枝走天涯

    “你才是贼,你是个大恶贼!大淫贼!”那胡女一边大声叫骂,一边在刘越的怀中不停地扭动挣扎着,也许是感受到了某个不同寻常的异样,她那张满是污垢的脸霎时变得殷红如血,她更加剧烈地挣扎了几下,抬起一双因惊恐和无奈而泫然欲泣的眼睛盯着刘越,恨恨地叫道:“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让刘虎哥哥来把你砍成七八块!”

    刘虎?嗯?刘虎?!听到这个名字,刘越心头的**微微停滞了片刻,他没有放开圈着腰肢的手,只是艰难地往后挪了挪身子,疑惑地问答:“刘虎?哪个刘虎?是大陵城里的刘虎,刘乌路孤吗?”

    “你既然知道我刘虎哥哥的名字,还不赶快把我放开!”那胡女感觉到了刘越在念这个名字的时候手上力道的放松,她趁机用力扭动了几下,虽然还是没有挣脱这男人的怀抱,但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紧迫感却明显减轻了不少,她心中暗喜,继续大声嚷道:“我阿爹是匈奴的中部都尉,我刘虎哥哥是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你如果胆敢对我无礼,他们一定会带着族人踏平你们的县城,把你抓起来大卸八块!”

    她阿爹是诰升爰,她哥哥是乌路孤,那她就是号称艳冠南匈奴五部的阿青青扶罗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越看了看怀中少女那脏兮兮的脸,心中暗想道:当日在大陵城和诰升爰谈论分赃时,自己曾想让乌路孤跟着一起去离石,乌路孤却以要寻找妹妹阿青为理由拒绝了他的提议。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乌路孤想必还是没找到自己的妹妹,他也一定想不到他的妹妹青扶罗竟会离开了太原郡,跑到了西河介休县这座破败的冷泉关上来了。

    “你是青扶罗?”刘越将搂着少女腰肢的手略略松了松,诧异地问道:“你不是住在太原郡的大陵城吗?怎么会孤身一人来到西河的介休?”

    刘越怀中那少女扭动了一下身子,见自己还是不能挣脱他的环抱,不由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哥哥刘虎的朋友,我和他是在西河离石的邻家酒肆结识的。”刘越心中的旖念和**在这一刻总算渐渐地消退了下去,他意犹未尽地轻轻拍了拍少女丰满的翘臀,收回了圈在她腰肢上的手臂,讪笑着回答道:“我叫刘越,西河离石城的刘越。”

    “你就是西河离石的刘越?!”青扶罗红着脸狠狠地瞪了刘越一眼,讶然惊叫道:“我听我刘虎哥哥说起过你。他因为大陵城五月祭的事往其他四部发请柬,回来时经过了离石城的邻家酒肆,因为盘缠不够,他把本来给我买的胭脂水粉卖给了你换成了酒喝。他还跟我说,你是他见过的晋人里最不同寻常的人。”

    “照我说,刘虎哥哥真是看走了眼。”青扶罗嘟着嘴怏怏地念叨道:“你哪里是什么晋人里面的好人,你就是个大恶贼,大无赖,大淫贼!”

    刘越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这个娇俏的少女口无遮拦,心无城府的清纯模样,心中那股难以言说的燥意又有了暗暗滋长的势头,他忙吸气压了压这股恶念,尴尬地笑道:“误会,这都是误会。不过,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冷泉关上来了?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出来游山玩水,怎么,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青扶罗瞪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刘越,见他问话间语气诚恳,神情关切,不像是有什么不良企图的样子,心中一软,还没来得及立起的防备的屏障顿时化成了一缕委屈的青烟。依稀之间,她面前仿佛出现了阿爹和哥哥溺爱而又焦灼的脸,她鼻子猛然一酸,含着泪轻声说道:“我把盘缠花光了,找不到吃的了。”

    刘越看着阿青那副柔弱的神色,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来,是怜惜还是疼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心中一荡,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阿青的脸颊,柔声道:“不怕不怕,吃的喝的我这里多得是。”

    青扶罗往后退了一步,闪开了刘越伸过来的手,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说道:“我出来之前本来是带着很多积蓄的,但因为走着走着迷了路,不知不觉就把盘缠都花光了,我本来想到介休城里去想办法,但听说他们关着城门在防备胡人,我就没往城里去了。后来我稀里糊涂地就上了这座关城,打算让小花帮我去找点吃的,再后来,就看到你在吃饼……”

    青扶罗说到这,抬头看了看刘越,见他正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忙心虚地低下头,急急忙忙地接着说道:“我本来没想要把你打晕的,转念一想孤男寡女的在这荒郊野外不太放心,所以就……”

    “不过,我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想要找你拿点吃的和水就好了。”少女前面一句话还没说完,后面一句话又追着赶了上来:“还有,我叫小花抓你的眼睛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你,谁让你一双眼珠子到处乱看个不停。”

    听了青扶罗的这番解释,刘越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异样的感慨:这少女讲述的虽然简单,但她所描绘的这些经历对于一个向来养尊处优的柔弱女子来说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巨大的挑战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因为什么原因竟会舍弃自己的家,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种颠沛流离的逃亡。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为外人道的秘密,刘越很自觉地没去询问,只是旁敲侧击地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游玩终归不太安全,要不这样,如果你愿意的话,先同我到介休城中暂住,我找人通知大陵,让你刘虎哥哥来接你回去。这样安排,你觉得如何?”

    青扶罗听了这话,脑海里猛然浮现出那晚大陵城城门楼上三个男人的对话,一个老迈而又丑陋的老年胡人的脸在眼前一闪而逝,她突然捂着眼睛尖叫了一声,面色苍白地看着刘越,颤抖着嘴唇喃喃道:“不要!千万不要告诉我阿爹和我哥哥!不要告诉他们我在哪里,好吗?”

    “好!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们你的行踪!”刘越看着这个惊慌失措的少女,心中不由得一痛,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你既不愿意回大陵,那你可想好了要去哪里吗?”

    “我想去绵上,”青扶罗抿着嘴唇轻轻地说道:“南部匈奴的副都尉呼延灼叔叔与我家关系很好,他从小看着我长大,比我阿爹还要疼我,我打算过去找他。”

    “南部匈奴?他们不是在平阳郡的蒲子吗?怎么会在介山边的绵上?”刘越皱着眉头问道:“还有,我听说左国城刘渊的正妻就是呼延氏,你说的这个呼延灼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你对匈奴知道的还挺多的,”青扶罗娇笑着看了刘越一眼,回答道:“呼延灼叔叔是刘大都督正妻呼延氏的远支族人,我以前听阿爹说过,原本晋人想要立他做南部匈奴的都尉,但由于刘大都督从中作梗结果他就成了副都尉,所以他和左国城的关系并不好。”

    “至于他们为什么在绵上,这我就不清楚啦。”青扶罗吐了吐舌头,俏皮地说道:“我也是在路上偶然听到有同族人说起才知道的。对了,绵上和蒲子哪个远一些?你知道绵上在那里吗?”

第八十三章 从来春梦了无痕

    这?这青扶罗是真傻还是心大?连绵上和蒲子在哪都不知道,就叫嚷着说自己要去绵上,也真不知道她这一路上是怎么全须全尾地来到冷泉关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刘越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子彻底给打败了,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绵上在介休县东南四十里的介山下,具体在哪个位置我也一时也没法和你细说,但是我想要告诉你,介山杂胡众多,你一个女子到处乱走非常危险,还是听我的,跟我回介休城里去吧,后面的路你想要怎么走,等安顿下来了之后再慢慢考虑也不迟。”

    “你休想把我骗到你那里去!”青扶罗鼓着腮帮子横了刘越一眼,嗔怒地说道:“杂胡十九种,都是我匈奴的旁支,大家同族同种,他们怎么会加害我。倒是你,没来由地无礼轻薄了人家一番,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我,我那不是把你当女贼了吗?”刘越尴尬地摸了摸脑袋,言不由心地回应了一句。

    这世上有很多的人,他们一出生就成长在一个被爱意封闭的小笼子里,感受不到一丝一毫风雨雷电的侵袭,在他们的眼里,世界美好得就像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一般。只有当罪恶撕掉他们周围的伪装,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道难以磨灭的伤痕时,他们才会意识到,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岁月静好,之所以能安然度日,不过是有人在为之负重前行而已。

    但这种成熟毕竟太过残酷与决绝,信仰坍塌带来的**和精神上的创口最容易让人为之崩溃绝望。对于青扶罗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刘越打心眼里不希望她要等到遍体鳞伤的时候才懂得什么叫现实。但想要强行扭转一个人的想法终究太过艰难,最好的劝慰方式也许是让她在能承受的损伤范围内撞一撞南墙。

    “如果你打定主意一定要去的话,我也就不再劝你了,”刘越苦着脸朝青扶罗说道:“我这里有匹马,马上还有些盘缠和食物,你一并都带走吧,在这么崎岖的山路上行走,没了坐骑可是不行的。还有,上了冷泉关就算是上了介山,你只管往东南方向走,等翻过几座山顶到了块平地,那多半就是绵上了。”

    “你把马和食物都留给我了,那你怎么回去?”青扶罗好奇地看了刘越一眼,歪着头说道:“你这算是在给我道歉吗?”

    “你说是的话那就是吧,”刘越笑了笑,道:“我可以步行回城里去的,冷泉关到介休城也就十来里路远,走得快的话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到,走得慢的话,回去也还能吃上晚饭。”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青扶罗朝刘越嫣然一笑,那一对好看的月牙儿又盈盈浮动在荡漾的秋水之上:“刘虎哥哥说得没错,你这人确实和其他的晋人不太一样,只是无礼起来也照样是一副很无耻的样子。”

    刘越无语地看了眼青扶罗,却见这个娇柔的女子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将那只豹猫捞起来搂在怀里,牵着马头也不回地朝关城外走去,轻风摆动着她的衣裾,她举起一只手随意地往身后挥了挥,那寂寥的背影,就像一只轻盈而又执拗的蝴蝶。

    刘越仿佛从一场酩酊中醒过来,他轻轻往前走了几步,残破的关城门墙上,几树静放的花枝在炽热的阳光下摇曳出淡淡的光影。美人如玉隔云端,刘越抬头望向晴空,只觉仲夏里燥热的气息越发浓厚了起来。

    刘越呆立了良久,撮嘴打了唿哨,不多时,一只翼若垂云的赤褐色巨鸟张着翅膀出现在了冷泉关湛蓝的天空之上。句渠梁他们应该也到了介休了吧,刘越看了看盘旋在头顶上的那只金雕,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匈奴句龙家族不是世代为虚连题氏驯养金雕吗?青扶罗出身大陵,身上背负的也是虚连题氏的血脉。

    回到介休城时,天色已经很晚了,用自己中尉司马的印绶叫开了城门后,刘越没再惊动府衙中的任何人,独自寻到了县中的驿馆。刚经历过围城之扰的介休官驿还没从困厄和混乱中清醒过来,一个年迈得分不清男女老幼的驿卒强打着精神接待了他,刘越意兴阑珊地塞了几口晚饭,早早地便睡了下来。

    当晚,刘越做了很多个旖丽的梦,他梦见自己与各式各样的美女坦诚相见,抵死缠绵。古典的,现代的,娇柔的,奔放的,她们的面容大多模糊不清,仔细辨来,有人依稀是高丽婢的面容,有人依稀是青扶罗的模样。

    醒来时天已大亮,刘越坐起身,看着阳光从破旧的窗棂中透过来,照在凌乱的被褥上,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安慰自己道,因欲而兴,此谓性;因人而兴,则谓淫,大抵来说,从身到心,自己还算是正常的,只是梦境虽好,精力虽泄,但胸中的那股躁意却像被凝练了一样,似乎越发精纯起来了。

    虽说秋鸿来有信,春梦了无痕,但像这样在梦境中折腾了一晚,加之睡前肚子填得又太过随意,饶是刘越这样龙精虎猛的健硕少年此时也顿感饥肠辘辘。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慢悠悠地挪下了床,正要唤那掉光了牙的老驿卒准备朝食,却听见房外的廊道里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刘司马,刘司马!”脚步声到了房外便戛然而止,门外一个声音高叫道:“刘司马在馆舍内吗?小人李矩告罪,韩县尉让小人前来请司马到县衙中议事。”

    “是李矩啊,”刘越笑着拉开了房门,只见一个身形瘦长的男子正拢着手站在门外,见刘越一脚踏出了门,他立刻低下头来,神色恭谨地躬身就要下拜。

    “打住,打住。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规矩?”刘越皱着眉头制止了李矩的行礼,不悦地训斥道:“你是我的从事,又不是我的奴隶,平常见面平辈执礼即可,不必如此谦恭。”

    “韩县尉叫我去县衙议事?”刘越不等李矩回应,接着问道:“莫非是温县令已经回城了?”

    李矩涨红着脸,手足无措地朝刘越深深躬了躬身子,恭敬地回答道:“回司马,温令今日一大早就到了城里。”

    “唔,这温县令还真是不辞劳苦,清早回城也不稍加休息就开始议事论政了。”刘越随口应了一句,转脸又对李矩笑着说道:“上任了半天,李从事感觉如何?我交办你的事处置得怎么样了?”

    “知遇之恩,恩同再造,小人唯有尽心竭力以报司马厚爱。”李矩因激动而略显哽咽的话语中蕴含着有条不紊的从容:“二十余名曹卒中,除去因父子、兄弟只取一人的之外,已有五人愿意弃业从军,追随司马驱胡立功。其余十余人,小人还想再去劝说一下,望司马能多给小人一点时间。”

    “罢了,罢了!能招募到五个人已经很好了,人各有志,就随他们去吧。”刘越朝李矩点了点头,摸着下巴上硬扎扎的胡茬叹道:“介休城小,胡人势盛,我们能募的人太少,也就只能在精字上下功夫了。

    自愿从军的人,多是无畏生死之徒,只要多加磨砺,自可所向披靡。那些勉强被征的人却不同,他们心有畏惧,志在苟且,一旦对阵强敌就会奔溃逃散,这样的人纵然再多也无异于事。”

第八十四章 冷泉关的作用

    李矩听了这番话,一个疑问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他看了看刘越的脸色,嘴唇扇动了几下,却没敢说出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壮着胆子把心一横,仰着脸低声嗫嚅道:“可,可小人听说,将能将兵多者为上,比如淮阴侯韩信,能将者多多益善。”

    “这并不矛盾,”刘越欣赏地看了李矩一眼,不厌其烦地解说道:“十人战,凭力气;百人战,凭士气;万人战,凭军纪。淮阴侯能将兵,因他能用杀伐果断的军纪来约束士卒同进共退,但我们眼下却不行。我们能招募的人太少,你用军纪斩杀一个人,就是在替敌人消磨一分自己的力量。”

    “兵法上说:上下同欲者胜。你能明白他的道理吗?”刘越目光灼灼地盯着拘谨却又肃然的李矩,淡淡地说道:“百万执甲能覆军灭国,以赏罚使其同欲;十人横刀可纵横天下,以情义使其同欲,这就是我跟你说一定要让他们自愿加入的根本所在。”

    “上下同欲者胜!”李矩将这句话反复念了几遍,略显呆滞的脸上猛然跃起欣喜的神色,他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躬身朝刘越一揖到地,无比郑重地说道:“小人李矩,多谢刘司马教诲!”

    “呵呵,不要忙着谢我,我方才只不过是信口说了几句空话而已,你听或是不听,懂或是不懂都无关紧要,但是,我后面的话你得给我好好听清楚了!”刘越嘴角抽了抽,狰狞一笑,沉声说道:“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安排好这五个人,三天之后,你带着他们去县城十二里外的冷泉关。你们的任务是,守在那个城关上,把介休城的咽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不要忙着答应下来,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告诉你,”刘越淡淡地看着局促不安的李矩,平静地说道:“冷泉关的关城被胡人毁了,你们需要自己据险而守;我对冠爵津的胡人势力毫无了解,你们可能随时会遭受到胡人的攻击,但你也知道,介休城眼下并没有一兵一卒可以支援你们。”

    “小人……小人明白。”李矩只觉得自己后背冷汗涔涔而下,瞬间就湿透了薄薄的衣衫,他垂着头不敢看向刘越,只将一张苍白的脸埋在胸前,闷声闷气地说道:“小心必死守冷泉关,绝不让胡人踏出关城一步!”

    “不要紧张,不要这么紧张嘛。”刘越看了李矩一眼,展颜笑道:“你们六个是我介休的兵种子,我怎么能让你们到冷泉关上去白白送死呢。再说了,之前的关尉领十几个关卒守在关口上都被人逐了回来,我还能指望着你们这几个人就能抗住胡人的侵扰?”

    “那……”李矩瞠目结舌地看着刘越,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为何司马还命小人带着五名县卒去守冷泉关呢?”

    “守不守是一回事,能不能守得住是另一回事。胡人肆虐近一月,县城被围五六天,介休之孱弱如此,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如今胡骑退去,冷泉残破,如果县中畏惧胡人之强而任凭险关残破,不敢重置守备,那么以后的介休将会成为胡人和贼寇们予取予求的场所,这后果绝不是县中数百余户良善所能承受的。”

    “所以冷泉关一定要守,守在冷泉关,既是对城中百姓的一种安慰,也是对城外胡人的一种威慑。但守要有守的方式和方法,假如胡贼来犯,未及交战就一触即溃自然是要受千夫所指的,但明知力不能敌也要死战不退以致全军覆没,更不是以弱御强的可行之道。”

    “毕竟,介休是西河的介休,是并州的介休,也是大晋朝的介休。我们除了有县卒,还有西河军,并州军乃至朝廷精锐的宿卫禁军!”在李矩的眼里,刘司马的话铿锵有力,落地有声:“所以,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两个字:敢战!”

    “敢战?敢战!”早在刘越的慷概激昂里迷醉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李矩将这两个字反复念叨了几回,正想开口请教它所蕴含的意图时,只听得刘越自问自答了一句,继续吹响了他动员的号角:“什么叫敢战?敢战就是哪怕敌人咬了你一口,你也要崩下他半颗牙来的气概和信念!”

    “所以,你此番率众守冷泉,我不望你们能杀伤几个胡贼,也不求你们能困守多少时日,只要你们能守敢战,不屈膝投贼,不望风逃散,坚持到能坚持的最后一刻,我就算你立了大功一件。到时候,我一定极力向郎中令举荐,升你为冷泉关关尉。但是,”刘越话锋一转,冷恻恻地继续说道:“你们若是没等接战就奔逃下关,你也就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了,如果你还留得命在的话,你可以继续去杀你的猪。”

    李矩听到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就像沸腾了一般直往脑子里涌去,他瞪着赤红的双眼,拍打着单薄的胸膛大叫道:“小人要做冷泉尉,小人不做杀猪匠!”

    “好!算你小子有志气!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刘越看了眼李矩,缓缓道:“不论是守是攻,是战是退,伤亡都是不可避免的,你替我告诉他们五个,但凡有亡故的,我将奏明西河王,一概以战殁之士对待。我的这些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小人明白!”李矩单膝跪地,挺身大叫道:“小人誓死不负司马之重托!”

    刘越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削的从事,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他说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但愿他真的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对于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派人防守冷泉关,刘越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这却都只是他能冠冕堂皇地说出口的用意,而事实上,他是在筹划用这六人做棋子,向介休四周的胡人和贼寇们摆下一盘邀战的棋局。

    从攻城的胡骑由多变少,到冷泉关残破却无人占据,再到青扶罗口中所说的南部匈奴副都尉呼延灼从蒲子潜到了绵上,介休附近所发生的这些事就像一团团浓雾一样将刘越裹在了一片迷茫当中。

    如果介休的胡乱真的是郝散余毒的漫滋,那么胡人不可能表现得这般克制,要知道,郝度元在冯翊和北地的骚乱目前并没有得到有效遏制,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势头。根据历史记载,氐帅齐万年就是借着这股胡乱而席卷关中,进逼到了长安,直到三年后才在孟观的打击下溃败降服。

    如果这次介休的骚乱是有人在暗中策划的话,那显然这个人并没有得到所有胡人部落的认同。根据那个在城下被刘越击败的胡人骑将所说,攻城之所以没有成功,就是因为有部落仓促间撤出了围城的力量。难道介休胡乱是由胡人内部的争权夺利而演变过来的?如果真是这样,呼延灼的存在就显得尤为关键了。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胡乱在介休,那么介休势必就是所有谜团的根源所在,而冷泉关是介休的咽喉门户,那它也就是根源中的关键,守住冷泉关,就是在往胡人的身体上打下一个锋利的楔子。

    如果胡人真是在酝酿阴谋,敲动这个楔子,魑魅魍魉们迟早都会忍不住跳起脚来;如果胡人只是三五成群单纯的骚乱,那自己也可以据此要害,扩充军备,为扫清冠爵津,完成郎中令交办的任务打下坚实的基础。

    胡人如果忍不住要来夺关,这样倒正好入了刘越的圈套:只要李矩坚定地执行了自己的指令,胡人势必将会在冷泉关上遭到阻击。斩关杀将,那可是等同于造反的罪行,以牺牲几个人的性命而招来西河乃至并州军剿胡,这看起来虽然很残酷,但却是一件高效率的万全之策。

第八十五章 妖踪初现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之间已再没了赘言的必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刘越知道,李矩虽然只是个杀猪人家的子弟,但他头脑聪明,目光敏锐,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胚子,这从历史上他最终成长为一个坚守司州勇抗刘聪和石勒的方面大将就足可得到证明。

    自己隐藏在话音之外的那层意思他应该是有所觉察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对自己说出“誓死追随”这样的字眼来。对此,刘越并没有打算做过多的辩解和掩饰,一个人既有为将作帅的志向,那就要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

    至于说做棋子,这本应该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他必须要自己想明白,这世间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棋局都熬不出,挣不脱的话,那就说明他并没有与野心相匹配的能力和气运。譬如现在的刘越自己,何尝不是西河大佬们手中的一粒棋子?

    但人终归不是任意拿捏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的生灵,在以人为子的棋局里弈棋,除了谋篇布局外,更多地要讲究以心为用。后世忻口会战时的驱倭将军郝梦龄曾说过:“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自己身为司马,也不可能将李矩他们几个扔到冷泉关让其自生自灭而置之不理,否则,让他们坚定敢战的信念也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

    因此,这位年轻的西河中尉司马亲切地拍了拍李矩的肩膀,笑着对他说道:“我本来也计划和你们一起上关防守的,但胡围刚撤不久,介休城中人心浮动,武备松弛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温县令和韩县尉为之殚精竭虑,我身领主簿一职,也只能暂居县衙以应付杂事。但你们放心,只要有胡人来犯,我一定亲自率人前来支援和接应你们。”

    “让司马心忧,乃李矩之耻也!”这个刚被刘越口头忽悠,还没正式被任命的司马从事红着眼拍着胸脯,咬文嚼字地大叫道:“司马但请在县中安坐,有李矩在,绝不会让胡贼们占了便宜去!”

    “好!壮勇可嘉!”刘越猛地拍了拍李矩的肩膀,大笑道:“那我就在衙中备好冷泉关关尉的推荐书,只等你驱胡立功,扬威险隘的好消息了!”

    就在李矩正要激动地躬身表忠谢恩时,驿中那个须发斑白的老年驿卒咧着张没牙的嘴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睁开浑浊的老眼朝两人看了好一阵,这才佝偻着腰来到刘越身前大声嚷道:“上官就是刘主簿吧?韩县尉遣人前来催促,让主簿尽快到县衙里去议事。”

    “呀!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刘越懊恼地一拍脑门,朝李矩歉然一笑,说道:“那我们就说到这里吧,你只管用心把差办好,其他的事都交给我就好了。”

    “小人谨遵司马号令!”李矩郑重地朝刘越施了一礼,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刘越笑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揉了揉隐隐作响的肚子,迈步走到呆立的原地的老驿卒身前,微微弯了弯腰,附到他耳边大声问道:“驿中可有充饥的早点?”

    老驿卒缓缓地抬起头来,迟疑地看了他半天,转身走出了门。过了好一阵,他驼着背走了回来,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糊糊的粗面胡饼,小心翼翼地捧到刘越的面前。

    刘越呆呆地看着老人手中那张饼,笑容顿时像结了冰一样凝固在脸上,心中强烈的震撼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这,这哪是人吃的饼?这简直就是一块被踩了一脚的干瘪的牛粪!黑乎乎的饼面上渗着秕糠一样的麦麸,老人手捏的一端还留着几颗残缺的牙印!

    城中的驿馆乃一县之脸面,如果连驿馆都供应不了食物,而驿卒也只能靠吃这种干牛粪一样的胡饼生存时,介休的民生又该到了何等艰辛的地步?!看到这,刘越只觉胸中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他慌慌张张地推开了老人的手,逃也似地夺门冲出了简陋的驿馆,快步朝县衙的方向奔了过去。

    介休县虽地处要冲,历来为秦晋之间商旅辐凑之地,但由于县城建在太行、吕梁两山夹峙之角,北面又有尽得汾水便利的中阳县分其优势,所以城池规模并不算大。

    从地理格局来看,介休县衙居于城池的中轴线上,南屏介山,朝倚瑰丽之烟霞;北望汾水,暮观湍流之清波;其东西两边皆辟为集市,屋舍俨然,商铺林立,街巷规整,招幡如云,颇有青枝绿叶拱托艳朵红花之相。

    按理来说,有此规制的城池必然是商贾云集、货殖丰盛之所,但由于受到胡人围城的影响,城中东西两市家家掩窗,户户闭门,行人绝迹,商贩不兴,这种凄凉萧索的情景与安定繁盛时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街市比起来可谓有天壤之别。

    刘越穿过几条沉寂的街巷,很快就到了县衙的门前,他看了看衙门前杂草丛中那两只斑驳的石狮子,摇头叹息了一声,心情沉重地跨进了大门。

    介休县衙的内堂不大,一个略显幽暗的小房间里分主次摆着三张低矮的桌案,这就是掌领百里之内胡汉一并八百余户的县中上官们议事论政的地方。次位两案分左右对设,右边案几上空无一人,左边跪坐着一个神情肃然的戎装中年汉子,看其相貌,正是县尉韩奎。老迈的县令温如新端正地跪坐在主位上,苍白的头低低地垂着,身子还不时前后俯仰,似乎正在打着小盹。

    刘越迈步来到主座前拱手正要行礼,那睡得前仰后合的温县令猛地坐直了身子,他睁着昏花的老眼看着刘越,呵呵笑道:“好!我们县的一枪驱胡刘司马来了!”说完,他指了指下首右侧那张空着的案几道:“来来来,这边坐,这边坐。”

    刘越按制向温如新和韩奎两人见了礼,屈身跪坐在席子上,只见光洁的案几上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罐,里面装着一块圆乎乎的油光噌亮的饼状物体。刘越好奇地附身凑过去看了看,没有分辨出这东西的制作材料,只觉得有股清淡的茶香悠悠地传入了鼻端。

    “这是?这是茶吗?”刘越抬头看了看温如新,疑惑地问道。

    “刘司马不愧为世家子弟,居然连茶饼也能一眼识破。”温如新有点意外地看了刘越一眼,笑道:“刘司马初来介休,县中本该置酒相待。但久闻离石刘家老宅的杏花烧乃神仙佳酿,老朽既未能购得此等美酒,又不敢沽来其他劣品自取其辱,于是只好另辟蹊径,取几份巴蜀的茶饼聊表心意了。”

    “劳动温令,小子惭愧。”刘越忙躬身谢道:“小子此行仓促,没能随身带得些许杏花烧进奉官长,还请温令恕罪。小子即刻传书离石,让家中仆从酿几缸最好的送过来,望请县尊笑纳。”

    “刘司马好意老朽心领了,只是老朽年迈,口舌迟钝,纵有仙家绝酿入喉,只怕也品不出半点滋味来了。你的那些好酒,倒是可以留着给韩县尉他们。”温如新咂着牙叹息道:“老朽断酒已久,最近对这些青黄之叶倒更多些迷恋了。”

    后世的刘越肯定是喝过茶的,一小撮干叶丢进沸水中,沉沉浮浮之间一杯酽酽的茶水就轻松地冲泡了出来。但眼下这茶饼却裹着厚厚的油脂,怎么看也不像能用来泡着喝的样子。刘越惊奇地用手指戳了戳罐子里的茶饼,问道:“这茶该如何饮用呢?”

    “将采摘来的茶叶用火焙之,至颜色变成赤色,用茶碾将焙好的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膏,制成茶饼,装入瓷器中保存。”温如新捋着胡须缓缓说道:“饮用时,待水烧沸,将茶饼碾成茶末后倒入锅中,再加上葱、姜等调料,煮好后即可饮用了。”

    说到这,他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恭敬地垂手站在堂中。温如新朝他招了招手,笑道:“来来来,俊忠,你且前来替我们三个煮上几杯茶来。”

    “诺!”那青衣人低眉顺目地答应了一声,趋步来到温如新案几前,将手中提着的竹篮放下,依次取出木炭、小炉、茶碾、茶饼和瓷碗,他动作轻盈,手法娴熟,行云流水地将烧水、碾茶、调料等工序依次完成,不大工夫,三杯芳香馥郁、热气腾腾的茶汤就摆在了温如新的案头。

    “俊忠啊,你这煮茶的手艺越发精纯了。”温如新点头夸了那青衣年轻人一句,端起一碗茶汤走到刘越案前,笑道:“老朽以茶代酒,敬刘司马一杯!”

    刘越本来就早已饥肠辘辘,此时一闻到这股带着葱姜香气的茶汤,腹中的那条饿龙便更加剧烈地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起来。他毫不客气地接过瓷碗,一仰脖便往嘴里倒了半碗,滚烫的茶汤带着油脂和调料哧溜一声滑进了他干瘪的胃里,一股热烈却充实的舒爽顿时传遍他的四肢百骸,刘越闭着眼长吁了口气,舒服得几乎就要叫出声来。

    “温令,这人可是你新收的茶奴?”县尉韩奎显然是经常在温如新这里混吃混喝惯了,他啜了一小口茶汤,笑着对温如新说道:“这茶汤煮得比你之前那个叫浑奴的好得多了。”

    “他可不是老朽的茶奴。”温如新也端碗啜了口茶汤,笑着答道:“他叫孙秀,孙俊忠,是赵王司马伦帐下的小吏,因为一些事被朝廷治罪,现已被梁王赦免,正要回洛阳去呢。”

    孙秀?孙秀!刘越听了这两个字,端着碗的手顿时突然一抖,一口滚烫的茶汤猛地荡了出来,可怜的中尉司马一边向被烫得通红的手腕哈着气,一边怪声怪调地朝那青衣人大叫道:“你是孙秀,琅琊人孙秀?五斗米道徒,赵王小吏孙秀?!”

第八十六章 貌美心毒的大叔

    这还真怪不得刘越激动,孙秀这个人在西晋末年,尤其是在八王之乱中可谓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败类式的人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孙秀,字俊忠,琅琊人,世奉五斗米道,为道徒。起身寒微,野心极大,初为赵王司马伦小吏,因善于谄媚,工于文书而日益受到司马伦的宠爱。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为司马伦出谋划策,以离间计废杀太子司马,用宫廷政变剿灭贾太后一党,助赵王司马伦荣登九五之尊。他一手开启了八王之乱更为血腥和残酷的第二阶段的大门,也将司马氏诸王争权夺利的斗争从挟天子以令诸侯升级到了掌权柄而废帝自立的境地。

    他除了是操弄权术的妖孽外,更是贪残污秽、睚眦必报的魔鬼。雍州刺史解系因他逼反齐万年,上表请求杀他以谢氐羌,他得势后,诛杀解氏兄弟,祸及妻子;西晋第一帅哥黄门侍郎潘安,因看不惯孙秀为人狡黠,在他父亲曾做孙秀的上司时鞭挞过他,及孙秀得势后,夷灭了潘安三族;西晋巨富,卫尉石崇家有宠妾绿珠,孙秀见后极为眼馋,遣人向他索要未果,于是诬陷石崇为乱党,夷其三族。

    刘越见他而失态的一个原因,是为看到八王之乱的大搅屎棍陡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而深感意外:根据历史记载,元康六年五月,郝度元联合冯翊、北地的马兰羌人、卢水胡人一起叛乱。冯翊太守欧阳建上表朝廷,指责镇守关中的征西大将军、赵王司马伦指使宠臣孙秀逼反了胡人,搅乱了关右。

    于是朝廷将司马伦调入洛阳为车骑将军,另派梁王司马肜为征西大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司空张华让司马肜杀孙秀以向氐、羌人谢罪。孙秀的朋友辛冉替孙秀向司马肜说情,说胡人造反乃是天性使然,并不是孙秀的过错造成,司马肜认可了他的说法,孙秀因此免去一死。

    但免死归免死,这个时候孙秀的故主司马伦已经到了洛阳,他既留下了性命,按理说也应该是在从长安前往都城的路上,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并州西河的介休县呢?

    刘越失态的第二个原因,乃是为温如新、韩奎和自己三人不知不觉中成了这个大魔王的仇家而惊惧和心慌:且先不管孙秀是怎么来到介休的,现在的他居然身穿青衣被温如新叫来替人煮茶!这种青衣并不是士子闲人们用以标示清高的那身飘逸的磊落青衫,而是家中奴仆所穿有别于编户良民的一种卑贱的粗布短打。

    这时候的人只要不是真的奴隶,往往将穿青衣褐视为极低贱的行为。西晋孝怀帝司马炽在永嘉之乱后被刘聪掳掠到平阳,刘渊公然让司马炽在大会之上为匈奴贵族青衣行酒,跟随在怀帝身边的晋臣庾珉异常悲愤,大声号哭不止。

    甚至到了明朝,李贽在写《宋统似晋》时,说靖康之耻中的徽、钦两帝虽同样是被胡人所辱,但却比晋怀帝的青衣行酒要有尊严得多。由此可见,在他们的眼里,衣青衣而事杂役该是何等的一种奇耻大辱。

    孙秀之前是司马伦的宠臣,属于赵王国属吏而非朝廷官员,朝廷对他能怒而不能杀,能轻而不能贬,所以张华虽有心想将他除掉,但最终依靠的却是继任的梁王而非朝廷的有司。因此,从身份上来看,只要赵王司马伦没有废夺他的职位,那他就还是名正言顺的王国庶吏,正儿八经的大晋士人,温如新让他青衣煮茶,无疑是在赤果果地羞辱他。

    想想自司马伦后晋室诸王交相攻伐的混乱,再想想解系潘安石崇张华身受屠戮的惨状,刘越的心中不由得冒着一股股的寒气。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这是自古以来就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既然已经成了小人眼中的敌人,那么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一劳永逸地让小人失去报复的机会!刘越扫了低眉顺目的孙秀一眼,心中暗道: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这孙秀必须要死!

    温如新作为辱孙事件的当事人,既没有认识到撩拨一条毒蛇有多么的可怕,自然也更不可能体会到刘越这番因惶惧而狠辣的决心,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刘越,惊疑地问道:“刘司马认得孙俊忠?”

    “倒也谈不上认得,”刘越笑道:“孙郎君深得赵王爱重,在关中诸郡声名赫赫,不但各将军、刺史对他礼敬有加,就连羌、氐之类的胡人也都因其望风而降,如此人物,刘某虽居偏远之地,闻此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只是没曾想到他煮茶的手艺竟也如此了得。”

    刘越话音刚落,感觉原本躬身垂头站在堂中的孙秀猛地抬头朝他看了一眼,他抬眼扫过去,四目相对之下,这才粗粗地看清了孙秀的面目:只见他剑眉星目,方口挺鼻,肤如玉质,面若皎月,容貌十分俊美,但两颊无肉,下颌瘦削,使得他风姿秀朗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阴鸷之色。两人眼神一碰,孙秀面色平静,神态恭谨,只是一双精光熠熠的双眸中似乎深深隐藏着几丝屈辱的怨毒。

    之前不知是孙秀时,还以为这青衣人是个翩翩少年,知道他是孙秀之后,刘越不由得有点感慨流逝的时光对每个人并不是公平的:赵王司马伦僭位后,孙秀替自己原本从事贩马营生的儿子孙会迎娶了惠帝的女儿清河公主,当时孙会已经有二十岁了,照着样推算,孙秀的实际年龄至少应该在四十岁以上。

    魏晋之时多风流雅士,疏狂放诞者有之,容颜娇美的也不乏其人:何晏姿仪优美,面如施粉;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人称双璧;王恭濯濯如春月之柳,而杜弘治明明是一个大老爷们,却被王羲之硬生生夸成了“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这孙秀历史上并未见夸耀者,或许是因为他人品太差的缘故,但单就容貌而言,四十多岁的他似乎并不多逊色于卫阶这等“珠玉璧人”。

    有好事者传说孙秀是赵王司马伦的男宠,所以才能久得荣宠而不衰,今日一见他的面容,才知道此事恐怕不见得只是捕风捉影,司马伦有没有好这一口虽不清楚,但这孙秀却实实在在是有这个条件和本钱的。

    听了刘越这番话,县令温如新和县尉韩奎的脸上顿时都浮起了揶揄和戏谑的古怪神色,只要稍微了解一点关中故事的人都知道,刘越这番说辞明显是一本正经的话说八道,将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夸成了德高望重,这并不是一种客套和夸赞,而是在毫不避讳地抽打他的脸面。

    但温如新终究没继续在羞辱孙秀的路上走的太远,他日以继夜地从离石赶回到了介休,为的并不是从一个无良小吏的身上寻找优越感,而是眼下县城中民心离散、百废待兴的困难局势。况且,在县衙大堂上公然议论他人的私德,也不是他一个以道德文章安身立命的一县之尊所应秉持的礼节。

    于是,白发苍苍的老县令温如新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跪坐回软席上,微微闭着眼淡然说道:“茶汤既已饮了,也该谈谈正事了。俊忠,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且退下吧。”

    “刘某说话刻薄,孙郎君万勿介意!”刘越笑着朝躬身就要退出堂外的孙秀道:“你既来了我介休,便是我刘某的客人。什么时候准备动身去洛阳时,千万要记得知会我一声,刘某虽无贵礼相赠,但些许盘缠和几坛子好酒是定然要送的。”

    “戴罪之人不敢蒙刘司马挂怀,”孙秀身子微微一颤,停下脚步,躬着身子头也不抬地朝刘越说道:“刘司马总领县内军机,在下行前自然少不得要向你讨要关防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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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刘越的华夷观

    “文书的事孙郎只管放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不过刘某初任主簿,班台草创,诸事未理,恐怕只能让你在县中多盘桓几日了。”刘越朝孙秀歉然一笑,问道:“不知孙郎在何处下榻?若文书办妥,我也好遣小吏为你送去。”

    听了这话,孙秀的脸色猛然一变,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谦恭,他飞快地看了刘越一眼,低着头拱手道:“贵邑振兴在即,主薄忧劳政务,孙某岂敢因一己之私而扰动官差?在下目前在县中珍妙轩的鹿吴暂住,三五日后,或将自来叨扰主簿。”

    妙珍轩的鹿吴?这地方怎么听起来这么怪怪的。刘越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动声色地笑道:“既如此,那刘某就在衙中恭候孙郎大驾了。”

    刘越眼看着孙秀的背影消失在厅堂的门外,转过脸来,却见温如新和韩奎两人正用一种几个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这是一种很猥琐很八卦也很狗血的眼神,刘越看在眼里,心底不由得狠狠地鄙视了两人一番: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哥哥我三观正得不能再正了,绝对没有你们想的那等龌蹉的心思,之所以要问那老白脸住在哪里,还不是因为想救下你们这两条小命!

    但这种事腹诽一下就好了,千万不能傻不愣登地开口去向人解释,否则的话,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下,一个断袖之癖的恶名就妥妥地坐实了。刘越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掩着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温、韩两人见此,相互对视了一眼,温老头转过头来,朝刘越尴尬地笑了笑,花白胡须掩盖下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韩奎摸了摸脑袋,瓮声瓮气的话语打破了三人间微妙的气氛:“这孙秀乃赵王的小吏,而赵王与梁王又是同出于宣皇帝的手足兄弟,梁王既已赦免了他的过错,温令和刘司马为何还要故意羞辱于他呢?”

    “我的意思是说,”韩奎可能觉得自己一下子指责了两个上司实在不妥,于是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孙秀要到洛阳上任去了,谋的自然还是赵王的那一路富贵。温令再过两个月就要到征西将军府就任参军,势必归属于梁王的帐下,两王本就是休戚一体,到时候你们彼此相见,少不得会心生嫌隙吧。”

    “你说的大抵是不错的,但老夫本没有想要羞辱他的意思。”温如新老气横秋地摆了摆手,朝韩奎微微一笑道:“老夫看孙秀此人出身寒微,但功利之心实在太重,因羌氐胡人之事在关中官场上和梁州刺史解系及冯翊太守欧阳建等人又闹得很僵,担心他回到赵王身边后故态重萌,为洛中诸贵人所不能容,坏了赵王的名声和威望。”

    “所以,老夫就想借着他在介休落拓的契机,故意捉弄教训他一番,也好让他能早日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懂得谦下恭顺之道。”温如新说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洋洋得意地接着说道:“但照他今天的举止来看,虽受青衣煮茶之侮而仪态甚恭,忍辱负重之下隐隐有古君子之风,老夫此前似乎是多虑了。”

    这温老头还真是个宽厚长者,刘越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他想用羞辱来挽救一个人的心,却不知这片好心竟会把自己推向死亡的境地。这也怪不得他天真,这世上从来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要不是刘越熟知历史,他也绝不会知道今天堂中的这个谦卑恭敬的青衣男子会是日后那个杀太子、屠贾后,翻手搅动诸侯间腥风血雨的阴狠小人。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县中之事千头万绪,我等就不要再在一个王国小吏身上耗费精神了。”温如新正了正身子,收敛起脸上那抹治病救人的自得之色,沉声朝刘越说道:“刘司马,我听韩县尉说,你要在县中征召兵卒?这,恐怕不太好吧。”

    “您和韩县尉是县中的旧人,按理来说,小子初来乍到,当以长者之语为良言,不应行此孟浪之举。但眼下县中武备废弛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再不着意稍加整顿,胡人若真有心攻城,我们就真的只有北面束手,引颈就戮一条路可以走了!”刘越朝温如新拱了拱手,大声道:“县尉说不可征召,温令也说此举不妥,那小子倒要冒犯一句:莫非两位上官是想安坐城头笑看胡虏自行殄灭吗?!”

    “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夷狄之人虽异于华夏,但他们慕中华之礼义而来,宜当推行仁德,崇尚无为,令家给人足,安居乐业。”温如新脸涨得通红,抗声回应道:“魏武之时,分诸胡而杂居之,女用为织,男用为兵,北方赖以安宁;世祖武皇帝平吴后,接纳降胡,置于关内羁縻之,分封诸侯,省罢郡兵,天下共享晏然。仁乃治世之本,疏于行仁而轻于用武,胡人之乱只怕会日益频繁而不可遏制了。”

    “哦?如此说来,温令牧守介休十余年,仁义之施已泽及草木了。那小子倒是要请教,为何温令十余年的仁义之政,到头来却依然落得个胡骑逼于城下的结局?”刘越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温令星夜往离石求援,莫非求的不是带甲之兵而是守仁之士?”

    “刘司马请慎言!”韩奎在一旁见刘越话语如此尖刻,不禁开口驳斥道:“温令并非像宋襄公一样是个只会空讲仁义的迂腐之人,他在介休这么多年来,未尝一日不想着要振兴武备,但县中愿补兵、贼两曹的人实在太少,城外的胡骑实力又太过强横,城中青壮往往隐匿逃避,温令哀怜民力,又不忍心加以刑罚,所以介休武备就一直处于聚而易散,散而难聚的尴尬境地。要不是这次胡骑围城甚急,只怕连这二十余个临时的守城曹卒都拼凑不齐。”

    “大章,不要再说了。”温如新满面颓然地叫着韩奎的表字,心灰意懒地说道:“刘司马问得对,老朽也经常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老朽执守十余年,介休还是会落得个胡骑逼于城下的结局?这次从离石求援回来的路上,老朽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却终究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来。”

    “或许就是因为像你说的那样,十余年来,老朽未尝一日不想着要振兴武备,从而消磨了那颗孜孜于仁治的心吧。”温如新长叹了一口气,黯然道:“郝散之乱,因由是谷远令贾曾贪暴不法;关中祸事,传言乃赵王伦纵人索贿,可怜我温如新自诩以道德文章立身于世,结果却落得个治下之民揭竿而起的可悲下场。”

    “温令不可如此妄自菲薄,”韩奎在一旁焦急地分辨道:“胡人性气贪婪,凶悍不仁,财狼之心与鸟兽无异,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为治下之民?他们之所以祸乱介休,完全是因为其好乱乐祸的本性使然,与温令的道德品性全无半点关系!”

    “恕我直言,温令的治政并没有什么大错,胡乱频仍的根本原因,乃在韩尉和温令对胡人的认知之上。”刘越伸手指着自己的手掌,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做手心手背都是肉,晋人,华夏也;胡人,夷狄也,两者就是一只手上的手心和手背。何为华夏?何为夷狄?究其根本,不在衣服体态面目上,也不在习俗言语饮食上,而是在文化礼仪和认同上。”

    “春秋时,楚国曾自称蛮夷,其后文明日进,中原诸侯与之会盟,则不复以蛮夷视之;而郑国本为诸夏,因行为不合义礼,亦被视之为夷狄。所以,以身出异域而分辨华夷,以心性禀赋而割裂华夷都是错误的看法。古人云:四夷之民有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者,虽身出异域,能驰心于华,吾不谓之夷矣。中国之民有忘弃仁义忠信者,虽身出于华,反窜心于夷,吾不谓之华矣。”

    “唯有认识到华夷可变这一点,才能正确地施以仁治。胡人迁于关内与晋人杂居,若他们因困穷而依附我们,我们在疏远和防备他们的同时也必须怜悯和保全他们的生命,不能乘机为谋取利益而肆意欺凌、使役、残害他们,汉朝放纵兵吏践踏蹂躏西羌而羌人为祸不断就是教训;但如果他们劫掠残害我们,而我们捕杀他们,那么杀得再多不损害我们的仁义。”

    “我们修整武备的目的,乃在防害民之贼,何为害民之贼?贪婪残暴、横行不法、好乱乐祸、巧取豪夺之辈,都是害民之贼。晋人中有此恶行者,谓之害民之贼,不能因其是晋人而认同其恶;胡人中由此恶行者,谓之害民之贼,但并不能因为此而归恶于所有胡人。除此之外,只要有心向善之人,不论华夷,都是我们的编户之民,都是我们治下的良善百姓。”

    “而介休县自令长以下都不加区别地认为胡人凶狠残暴,于是千方百计防备他们、孤立他们,只要有条件就欺压他们、侮辱他们,这样一来,胡人中的良善无处立足,胡汉间的对立也将日益激烈。如果我们能接纳良善,同心去恶,那么为恶的胡人将会变得无所依托,自然就慢慢磨灭了,而良善的胡人也会被晋人所接纳,自然也就慢慢同化了。这样下来,我们还会要担心胡人的骚乱吗?”

    温如新目瞪口呆地看着刘越口若悬河地娓娓而谈,好不容易等到他把话说完,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县令激动地一拍手,慨然叹息道:“尹公度真神仙中人也!‘卓尔不群’四字考语可谓贴切至极。以老朽观之,刘司马此论堪称谋国之言,非无双国士不能明之!”

    刘越羞赧地朝温如新拱了拱手,谦恭地垂头默然不语。华夷之辨嘛,这是自先秦至于明清以来无数学者潜心以论的伟大话题。

    古人区辨华夏或是夷狄,主要经历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子有道,守在四夷”的血缘和地缘考量;“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的文化和文明考量。后论虽比之前有所进步,但其根源仍在于华夏正统,只不过这个正统发展到了可以纳蛮夷而入华夏的境界,不再将华夏之防局限在了血缘和地缘上了而已。

    到了宋、明以后,胡人入主中原,华夷之辨打破了“中国之主”的文明界限,发展成了“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的功利之论,为夷狄统治中国提供了理论依据。

    到了明朝,士大夫们继承了以文化来划分华夷的传统理论,但却将目光投向了更为广袤的天地之中,著名学者王夫之就曾经提出过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认为在极远古时代,当中国处于混沌野蛮的时候,遥远的别处却在文明状态。他认为华夷之别是相对的,不应当仅仅看成是中国与蛮夷之别,更应该看成是文明与野蛮之别,这就将华夷之辨推向了更加悠远的境界。

    但刘越更倾向于用华夏正统论来区辨华夷之防,在他看来,这一论断并不将夷狄孤立在华夏之外,但又坚定地维护了华夏文化的中心地位,这既是他自己的私心所在,也是这个时代的有识之士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观点。

第八十八章 排除万难的刘司马

    “温令之赞诚非虚言,刘司马之论的确发人深省,令韩某有耳目一新的感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县尉韩奎出身行伍,不善交际的他一言一行中总是带着些容易煞人风景的忧虑和现实:“韩某并非反对振兴武备以防害民之贼,只是根据县中的实际情况,通过征募民壮来补充士卒的方式并非上上之选。”

    “刘某居中尉司马,职在选练士卒,介休胡汉共八百余户,除去胡人之外,晋民户数也在五百以上,人说十人可养一兵,我们不妨来个十户养一兵,我只要凑出五十来个人。”刘越朝韩奎笑了笑,接着说道:“韩县尉熟知县事,既然认为征募之法并非上上之选,刘某自然也不应一意孤行,不征就不征吧。发狱中囚犯,选县内兵户,凑足五十人想必也并非难事。”

    “这个……”韩奎一脸尴尬地看着刘越,紫黑色的脸庞上浮起一阵阵的潮红,他欲言又止地吐出了两个字,蠕动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刘越深深地皱了皱眉头,满脸不悦地瞪了韩奎一眼,沉声道:“这也不可行?”

    “你就不要再难为大章了,”温如新在一旁长叹了一口,幽幽说道:“你是中尉司马,也是介休主簿,县中的现状等你接受文书图籍之后自然就会了解,但今天既然说到了这里,老朽就提前给你解说解说吧。”

    “介休是小县,县内除了胡汉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外,晋人里涉及刑狱的案件很少,多的无非是邻里纠纷、辱骂诽谤,偶有告到衙中的,双方各让一步也就解了,兴不起什么大狱来。至于伤人害命、偷盗劫掠之事多在城外,县中兵贼两曹长期缺员,侦办此类案件极为艰难,能被抓捕入狱的少之又少。所以,要发狱中囚犯以充军,不是不可行,而是无人可发。”

    “至于兵户,”温如新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介休原本确实有百余兵户,但自郝散乱起,并州军赴介休平乱后,并州刺史为扩充兵源,将介休兵户尽数征纳入军,战乱平定后,这些军户也就跟着并州军迁往了晋阳,留在介休的十不存一,多是些年迈体衰的孤寡老者,只堪做些看门守户、迎来送往的杂事。你下榻的驿馆中的老卒,就是此类中的一人。”

    “温令为何不上书朝廷,在县中再定兵户呢?”刘越好奇地问道:“介休地接冠爵津,乃秦晋间交通要道,且多年来胡乱频发,难以遏制,想必朝廷不会就这样置之不理吧?”

    “平吴之后,武帝以海内大安,于是罢州郡兵,促民归农,原有兵户都渐次消减,又岂会为介休再起兵户?”温如新看了刘越一眼,沉声道:“老朽也曾向西河王多次上书,请求稍稍迁徙离石兵户至介休以备胡,但每次书上之后皆石沉大海,介休由此再无世兵。”

    “既然如此,”刘越沉吟了片刻,开口问道:“温令和韩县尉为何要多次阻止刘某征募县卒呢?囚犯及军户均废而不可用,难道除了征募之外还有其他途径可走?又或者说,两位上官还在为征募是否符合朝廷的法度而犹豫?”

    “若要增补兵员,除征募之外别无他法。”温如新轻轻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你给西河中尉和郎中令的书信我早上也翻阅过了,无论是‘临事而征’,还是‘边远或有山险,滨近寇贼羌夷者,置弓马从事五十余人’,都切合朝廷法度,并无不妥之处。介休乱已至此,只要是为驱贼寇而征,用后即罢,想必西河王也不会置之不理。”

    听了这话,刘越的颜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如此说来,温令和韩县尉认为征募之法不可用,倒不是因为其真不可用,而是认为刘某难以当此重任了。”

    “刘司马不要误会,”韩奎看了看温如新的脸色,转头朝刘越笑道:“温令掌领民事,韩某略涉军伍,但司马身为中尉僚佐,选练士卒乃份内之责,如果说司马不能征募士卒,那整个介休也都无人能行此职使了。”

    “少在这里跟我东拉西扯,虚与委蛇!”刘越心头压抑的怒火顿时勃然而发:“贼寇横行十余年,胡骑围城五六日,阖县士民无不翘首以盼我晋人能一展神威,驱胡雪耻。而你们却在这因侥幸解围而沾沾自喜,全然不顾介休武备残破、民心凋敝的悲哀现实,几次三番泄我士气,千方百计阻我大计,你们是想要将八百余户父老拱手让与贼寇吗?!”

    “我告诉你们,我是中尉司马,我有征募之权!”刘越从席子上跳起来,面红耳赤地朝温、韩两人大声道:“胆敢再有无故阻扰乱我军心者,休怪本司马辣手无情!”

    “刘司马息怒!”韩奎面色苍白地看了看温如新,只见这须发苍苍的老者摆着张黄连一样苦的脸朝他点了点头,他腾地站起身来,拱手朝刘越说道:“不是我与温令有异心,实在是二十余人守城六天,县中府库已耗尽矣!”

    什么?府库耗尽了?!堂堂一个县衙这么多年来累积的赋税钱粮竟然只能够支撑二十几个业余的县卒守六天城墙?这还是府库吗?这比老鼠洞还不如好吧。刘越听了这话,顿觉有一万头羊驼在自己的心中疯狂地践踏,但他也知道,这事一说出来,九成九是真的了,要不是真揭不开锅,这两货也不会一听到“征募”两个字就一脸娇羞地跟自己打太极。

    说到底,不管是那个年代,玩人玩的其实就是财货钱粮,话说,皇帝不差恶兵,阎王爷都不遣恶小鬼啊。真要一口气招上个五十来号青壮小伙,让他们在没有粮饷,没有缴获,没有战功的情况下拼了命去剿匪,保证用不到半天他们就会跑得连影子都不会让你找着。

    “怎么会这样?”刘越吞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介休虽说不大,但好歹也是商旅必经之地,城里住着五六百户人口,汾水河岸还有那么一片田地,怎么就会穷困窘迫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都是那些该死的胡贼作下的恶啊!”温如新胡子抖了半天,无力地骂了一句,长叹一口气道:“自从胡乱起来之后,介休就成了商旅们避之不及的罪恶之地,从太原往平阳的商旅受冠爵津胡人的骚扰日渐减少,不得已需要来往的,也都直接从冷泉关往北过汾水走了中阳。县中自有的商家被胡人所扰,也都纷纷积财自守,这就使得原本丰厚的关津商税再无一钱入账。”

    “再有就是租税,”温如新咂着嘴,吸着气,滑稽的神情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你莫看汾水河岸有那么多翻车,有那么多田地,其中十有七八都是县中巨户莫家和姚家的庄园,他们空占田产,手眼通天,佃户如云,奴仆如雨,却从不交半点租税,县中府库只能依靠除他们之外的其他农户。但自胡人乱起后,这些农户也都群起而效仿,拒不缴纳赋税,县中诸曹俱废,更是无力追收,府库于是更加空虚。”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开支无法避免,”温如新苦着脸,用手轻轻地拍打着额头,惨然道:“县中佐吏曹属凡有出路者都争相外调,行前都会到府库中支取盘缠,这本是官场惯例,老朽念及情义也不便多加阻拦。”

    这,这哪像是一个县治,这简直就是一个被打破了窗的房间。刘越目瞪口呆地看着温如新生不如死地解说着介休的财政危机,内心的郁闷就像大河之水一般汹涌澎湃,后世有个理论叫“破窗效应”,说的是如果有人打坏了一个房间的窗户,而这扇窗户又得不到及时的修补,那么其他人就可能受到某些暗示性的纵容去打烂更多的窗户。久而久之,这些破窗户就给人造成一种无序的感觉,在这种氛围中,犯罪就会滋生、繁荣。

    要想摆脱这种无序的境地,就必须要把破掉的窗户修补好,再在窗户上贴上严厉的警告词,对于眼下的介休而言,这一补救的方法显得尤其重要和紧迫:府库越空虚,人心越浮动,就越要一支强悍的队伍来震慑。

    刘越无奈地看了温如新一眼,心中恨恨地想道,看来自己从刘曜那里顺来的财货得要丢在介休这个水潭里了。那些钱自己本来是打算留着和莫含一起去绵上开马场的,但现在事态紧急,眼前的事毕竟要比身后的事更加重要。再说,种种迹象表明,介山下的绵上现在已经落到了呼延灼手里,如果手头上没有点实力也是抢不回来的。

    “温令,韩县尉,我还是决定在县中公开征募士卒!”刘越一脸严肃地朝两位上官说道:“眼下我们的确困难,但我们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五十几个人招募起来,如果没有强大的武备,我们以后的情况将只会比现在更加艰难。”

    “老朽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温如新掩面长叹道:“我之所以到西河王那里去借兵,一个想法是能解介休之围;另一个想法也是想借着西河兵的威势,稍稍收拾一下县中的这个烂摊子,多少征收起一点赋税来,等西河兵走了,也好用来整顿一下武备。”

    “征募士卒倒不难,”韩奎没有用心去体会自家县令计划当中的用心良苦,他急切地朝刘越问道:“关键是府库空虚,我们该怎么留住他们。”

    “这个,”刘越咬了咬牙,沉声道:“我这里多少还有些家底,先把人选好,兵练起来,其他的再慢慢想办法吧。”

    “也只能先这样了,”韩奎默默地点了点头,轻声道:“韩某家中也能凑出少许钱物来,能撑得了几时就撑几时吧。”

    “对了,我的从事李矩三天后会带人上冷泉关,”刘越半眯着眼睛淡淡地说道:“我这里已经开始了,后面的事也该尽快跟上来了。温令不是说,县中有两个不纳租税的巨户吗?既然住在我介休,受到我军卒的保护,就不要想在我刘越眼皮子底下做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说到这,刘越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是该找个机会去结识结识县上的那些个富商大户们了,自己来到介休也有一天了,他们竟然连句话也懒得传,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介休的胡人太猖狂,把他们的胆都吓破了。

第八十九章 拌着算计的真相

    一颗棋子放在棋盒里时,它不过就是块圆润的石子,而当它被人执在手中落于棋盘中时,它就会变成一个衡量胜负的工具,此时此刻的介休,无疑正是一颗这样的棋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在刘越、韩奎、温如新三人为如何征募县卒的事各抒己见的时候,同在西河的左国城五部大都督府里,一场比这规模还略小的谈话也正在进行当中。

    匈奴五部大都督刘渊踞坐在他那张铺着虎皮的矮床上,用一双锐利却稍显温和的眼睛扫视了一眼跪坐在床下席子上的年轻男子,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从床边的案几上端过一爵酒来,他伸手将酒朝那人递了过去,微微一笑道:“永明啊,最近的日子过得还清闲吧?来来来,尝尝新出的杏花烧,这酒真是越酿越精纯了。”

    那被叫做永明的年轻人忙膝行两步靠了过去,双手将酒爵接了过来,轻轻放在身旁的地上,伏身朝刘渊激动地说道:“刘曜戴罪之人,不敢受都督赐酒。这几日罪人自囚于家中,无时无刻不为失散了那批财货而耿耿于怀,每念及此,往往心中如割,羞愤欲死。”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刘渊抓着刘曜的手臂轻轻拍了拍,慨然道:“你父刘绿是我的族弟,你是我的养子,我们之间就不要这般见外了。”说到这,刘渊顿了顿,放开了刘曜的胳膊,叹息了一声道:“区区一批财货,虽然难得,但却并不紧要,丢了就丢了吧。只不过族中的几位勋贵心中不舍,故而对你有些意见,为父为顾大局,不得不停了你左部相的职位,让你在府上闭门读书,就是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我的这番苦心,希望你能够理解。”

    “父亲对刘曜恩深如海,刘曜永铭五内,感念在心。”刘曜低头用脸碰了碰刘渊的脚背,恭声答道:“赏罚分明,治之要也!刘曜自知罪孽深重,唯恨受罚太轻,不敢心生怨愤。只求来日能再献微劳于都督帐下,以补此次轻佻之失。”

    “你能有这种想法,为父心中甚是宽慰。”刘渊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笑道:“为父深知你智计无双,这次将你叫来,就是想要和你谈一谈介休胡乱一事,为父想听一听你对此有何见解。”

    “介休胡乱?”刘曜微微一怔,随即开口道:“父亲说的是开始于一个多月前的西河介休杂胡骚乱之事吧?此事曜儿在府中听人说起过。”刘曜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刘渊这么问他就是想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于是,他稍稍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

    “自郝散叛乱之后,谷远的杂胡遭并州军清剿,事涉介休、谷远、铜等诸多临近县邑,除战死者之外,幸存的部落也都被蒲子的匈奴南部所收编。但郝度元兵起关中,一句流言就让远在西河的杂胡们哓哓而起,在没有左国城号令的情况下,公然围攻县城,无异于称兵作乱。以曜儿看来,此事必有蹊跷,或许是有人在后唆使挑拨,有人在后推波助澜,其目的就是想要嫁祸于左国城,使晋廷与我匈奴五部心生嫌隙。”

    “唔,你说的对。”刘渊赞赏地看了刘曜一眼,手指轻轻地敲打这床沿,沉声说道:“据我所知,你所说的这个推波助澜的人乃是匈奴南部副都尉呼延灼。他对我昔日阻止他统帅匈奴南部极为不满,趁郝度元在关中得势之机,散布谣言,策动攻城,企图将祸水引到本都督的身上。好在我及时饬令南部约束所领杂胡,来了个釜底抽薪,消减了他围攻介休的力量,这才勉强遏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呼延灼?”刘曜轻轻念叨了一句,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刘渊的脸色,微微眯了眯眼,字斟句酌地说道:“如果说呼延灼是那个推波助澜的人,那居于幕后唆使挑拨的,难道会是大陵城的诰升爰?”

    “不,不会,不可能是他。”刘曜随即断然否定了自己的结论,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接着说道:“诰升爰虽素有振兴虚连题氏的野心,但此人志大才疏,胆魄不足,借助五月祭对抗左国城已是他的智力之极,他是不可能有这么宏大的谋篇布局和果敢决断的。”

    “幕后指使者当然不是他,”刘渊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这幕后指使者乃原征西将军,赵王司马伦。司马伦野心勃勃,所图甚大,他在镇守关中时就一直对并州存有觊觎之心,曾多次派人到我府上劝我弃司马腾而依附于他。”

    “这事竟牵涉到了晋廷的两大诸侯王?”刘曜吃惊地看了眼刘渊,皱着眉头说道:“赵王莫非以为我匈奴五部是东嬴公司马腾的鹰犬爪牙?”

    “是不是鹰犬爪牙,随他们自己去揣度吧。”刘渊直起身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在关中遣人肆意向氐、羌诸部索贿,故意逼反了他们,随后借助他们的反叛散布流言,企图以此摇动并州匈奴各部而从中渔利。呼延灼只是他的一个马前卒,他还遣了个叫孙秀的小吏潜入了介休城以作内应。”

    “一旦呼延灼攻下介休,孙秀就会领介休县令,他们就可以以介休为据点,向西图谋平阳,遮断秦晋通道;向东勾连大陵,用虚连题氏的虚名取代我左国城,一举将匈奴五部收归麾下。如此一来,并州就成了他司马伦的囊中之物了。”刘渊脸上带着揶揄和不屑的笑意:“只是他太高估了呼延灼的能力,也太低估了我左国城的实力,如今他因氐羌作乱而被朝廷所征,呼延灼又攻城不成,退守绵上,我倒很想看他怎么为自己布下这个局收场。”

    “且让他们狗咬狗去吧,”刘曜摸了摸自己冒着胡茬的下巴,生硬地说道:“以曜儿之愚见,此事虽因赵王而起,但我们终究牵涉其中无法撇开。万一司马伦阴谋败落,朝廷追究起来,我们要防着他撇出呼延灼来反咬一口,诬陷左国城挑拨两大诸侯间的关系。而且,”刘曜顿了顿,看了刘渊一眼,缓缓说道:“此时事态未明,我们也不宜逼迫诰升爰太紧,万一他孤注一掷,真和呼延灼联起手来,那对我们来说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曜儿说的有道理,大陵那边缓一缓也行,反正他们也翻不了天。”刘渊心情愉悦地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不过,他们只怕是联不了手了,西河王司马喜遣了个中尉司马到介休,虽然他顾全了司马伦的面子没增派一兵一卒,但也充分表达了他支持司马腾的态度。如今赵王被禁锢于朝堂,关中的根基都丢了,哪来的力量再争并州?想必他也会趁机就坡下驴,偃旗息鼓了吧。”

    “如此最好,”刘曜也跟着谦恭地一笑,道:“没了司马伦的支持,呼延灼困守绵上也就无所作为了。”

    “也不能让他就此去做一个安闲的盗匪,”刘渊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里闪着凌厉的寒光:“他虽是呼延氏的远支,但从来都没将我刘渊放在眼里,这次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如我再没有大义灭亲的决心,以后将何以统帅五部,坐镇王城?”

    这,这都是你自家的事,我一个养子似乎不便于介入其中吧。刘曜垂下头,心中暗自嘀咕道,话说回来,你对呼延氏族人中的亲疏看得太重了,近者如呼延颢,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生生被你宠上了天;远者如呼延灼,明明有成为南部都尉的机会,却被你强行破灭了,你如此待他,难道还指望他对你感恩戴德?

    就在刘曜对此腹诽不已时,刘渊那笑语盈盈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对了,我听人说,你在府中养了个色艺俱佳的舞伎,近来终日与她形影不离,是真的吗?”

    刘曜惊愕的抬起头来,见刘渊正满脸含笑地看着自己,他脸色不由得微微一红,正要出言解释,刘渊却摆了摆手截下了他的话来,接着说道:“为父不是在责怪你,少年人天性风流本无可厚非,但你正妻卜氏出身豪贵,贤良淑德,实乃你之良配。舞伎虽佳,但闺房之乐,还是要讲究个雨露均沾才好。”

    “父亲明鉴,我与卜氏情真意切,绝非一舞伎所能疏远。”刘曜朝刘渊拱了拱手,正色道:“这舞伎名为庞媚,本是晋人良家子,因遭人迫害,与他兄长庞义一起投奔到了我府上。后来庞义在离石南川被西河纨绔刘越无辜杀害,这女子为报兄长之仇,多次在曜儿面前哀告哭求,但曜儿谨守父亲教诲,不敢随意触动晋人,只能狠心拒绝了她。

    无奈之下,她得知刘越是个溺于美色之徒,于是自愿沦为舞伎,想借美色接近刘越伺机手刃仇人,曜儿非常钦佩她的胆识,于是将她留在府中,延请名师精心教导,以助她早日达成心愿。”

    “原来如此!”刘渊微微点了点头,略显沧桑的脸上堆起严肃的神色:“但为父要提醒你一句,刘越这人不简单,切不可因他在离石的纨绔之名而心生轻视之念。为父曾因他是蜀汉昭烈帝的后人而纵容王勋暗害于他,结果他不但没有死,反而借机推出了绝世美酒杏花烧,一举扳倒了王勋,让这个昔日在西河呼风唤雨的富商大贾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众人的眼中,至今依然生死不明。”

    “每次想到他带给我的那句‘狗肉熟了’,为父的心中就会生出一股惶惧之意,”刘渊捋着胡须轻叹道:“这次在孟门道院里,尹公度亲口给了他‘卓尔不群’的考语,可见他往日的荒诞不经都是迷惑世人的表象。得知西河王任他为介休主簿领中尉司马后,为父的心中就一直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他在介休,极有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不利。”

    “父亲且放宽心,曜儿深知苍鹰搏兔亦需全力的道理,之所以请名师调教庞媚,也就是为了确保能万无一失。”刘曜朝刘渊笑了笑:“父亲方才不是说不能让呼延灼安闲地做盗匪吗?如果刘越真的像尹轨说的那么有本事,我们还可以让他在死前帮我们顺手解决这个祸患。”

    “不要节外生枝。”刘渊未及思考,一句话脱口而出,他抬眼看了看面色平淡的刘曜,不由得又轻叹了口气,幽幽道:“罢了罢了,既是你调教的舞伎,你只管放手去做吧。只是介休方临大难,城内诸事皆废,你想此时把一个舞伎安排到刘越的身边去只怕不太容易吧。”

    “确实不太容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刘曜咬着牙轻笑道:“听说介休有个地方叫妙珍轩,它虽不是专设的烟花之地,但却是全城最有名的风流冢、销金窟,在太平年月里,那里的伎乐甚至不比晋阳的万花楼差上多少。”

第九十章 刘司马月夜追孙秀

    当通红的夕阳掉进西边连绵的群山当中之后,夜幕就悄悄地笼在了太行和吕梁相夹的小小山城上,徐徐的凉风带着汾水河上清新的水汽,悠悠地穿行在城中的大街小巷,将一扇扇紧闭的门后憋闷的人撩拨得抓耳挠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暗虽是可畏的,但它们也阻隔了人们对城外胡人的恐惧,明晃晃的烛火跳动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彼此对视着,相互在对方焦躁的目光里解读着一个消息的含义:介休五日不禁夜。

    介休五日不禁夜!这是老县令温如新贴在安民告示里的最后一句话。

    这份安民告示从晌午时候开始就已经贴遍了城中的各条街巷,那个老得没了牙的差役顶着日头站在木榜前,含混不清地向城中的百姓宣读了告示的内容:温县令从离石回来了;胡人不会再来攻城了;西河王派来的中尉司马到了县中,他会确保城中士民的安全;为了丰富大家的生活,县里研究决定从即日起,五天不进行宵禁。

    一个人向往自由的力量是极其强大的,尤其是当他在过了五六天担惊受怕的幽闭日子之后又嗅到了一股香甜得令人陶醉的空气。不知名的角落里,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被传得老远。于是,更多的门被争先恐后地打开来,一群群一簇簇的人推攘着,哄闹着涌上了街头。

    时值下旬,晴朗的夜空上,一轮半缺的残月静静地挂在云边,漫天的繁星在头顶闪着明灭的微光,众人仰视苍穹,一任激动的泪水在脸上肆意地纵横流淌。今夜,与热闹诀别了六天的介休,重新又找回了自己昔日的繁华。

    刘越艰难地走在山海坊里的一条街道上,身前身后摩肩接踵的人群潮水一般裹挟着他,将这位身不由己的介休主簿兼中尉司马简单而又粗暴地推到了街尾一幢丝竹声声、灯火通明的楼馆门前。刘越好不容易从人潮中挤了出来,扫了眼大门口水泄不通的人群,摇头苦笑了一声,抬眼看了看门楼上的牌匾,三个龙飞凤舞般的大字顿时映入眼帘。

    这就是妙珍轩?刘越暗暗嘀咕了一声,按照被憋了五六天的男人的尿性来说,此刻最让人趋之若鹜的应当是那些莺燕如云的风月场所才是,这妙珍轩本是住宿饮宴之处,虽也设有轻歌曼舞,但终究非其主业,为何受欢迎的程度反比正宗的烟花乐地还要高呢?莫非真像温如新所说,他这里的歌姬舞伎个个都色艺俱佳,艳而不俗,隐然已有冠绝并州之势了?

    门前聚集的人实在太多,刘越有大事要处理,自然不想跟着人群慢慢往前挪,他用力扒开挡在身前的人墙,充耳不闻四周高声大叫的辱骂,就像条破风斩浪的铁船一般强势闯进了大门。这边的秩序显然要比外面好得太多,这扇朱漆的大门仿佛就是一条神奇的通道,他能让门外挤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的人瞬间变得文质彬彬谦虚有礼起来。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正点头哈腰地将鱼贯而入的客人引入坐席之上,他一眼看到刘越肆无忌惮地挤了进来,一张满是谄媚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他躬身朝一个客人告了声罪,大步来到刘越的身前,怒声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就不懂我妙珍轩的规矩吗?!”

    刘越扫了他一眼,也不与他废话,伸手将自己中尉司马的印绶掏了出来,又从腰间解下一串大钱来,啪地一声将两样东西拍在柜台上,淡淡地说了句:“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那小厮气急败坏地伸头朝柜台上一看,盛怒的脸上顿时堆起了难看的笑容,妙珍轩是介休顶级的消遣之地,身为小厮,他也是见惯了各色达官显贵和风流名士,要是按照以前的规矩,区区一个小小的中尉司马他是敢直接给呵斥出去的。但今时不同往日,按告示上的话来说,这姓刘的主簿兼司马可是县中大权在握的实力人物,整个介休城都仰息于他的庇护之下。

    天子堂内白头王,不如眼前半个长,身为一个善于见风使舵的小厮,如何应付眼下的这种情况他可谓是驾轻就熟的。只见这厮小心翼翼地捧起印绶和串钱,满脸堆笑地塞回这霸王的手里,一边塞还一边谄媚地溜须道:“小人就说今儿个晚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贵客登门,原来是介休的保护神刘司马在这里坐镇!小人眼瞎,罪该万死,望请司马恕罪!”

    刘越笑嘻嘻地接过印绶,却把那串铁钱往外划拉了一下,抬腿踢了这小厮一脚,笑骂道:“这妙珍轩还真是不简单,连你这样的小猢狲都精得像鬼一样。你家刘司马用不着你来阿谀奉承,钱你只管拿走,快给我滚进去把你掌柜的叫出来,我这有要事和他在这说。”

    “诺!”小厮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他麻利地把钱塞到袖子里,恭恭敬敬地给刘越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后堂跑去。

    趁着这个工夫,刘越缓缓地踱着步,把四周的装饰和布置细细地看了一遍:从柜台到前厅装扮得简洁而素雅,并没有能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只是前厅的拱门上悬着三幅手掌见宽的绢布,上面依次写着“醉傲红尘,舞冠并州,食绝天下”几行字,字写得虽不大气,但其间所张扬得那种傲然却大有无可遮挡之势。

    刘越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从前厅转到了柜台,整洁的柜面上摆着一叠账本和一个木制的方盒,方盒中齐整整地码着一摞细细的算筹,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柜台正后方的墙上悬着一块极宽大的木板,板上横平竖直地画着一排排的四方小格,每个格子上都按顺序标注着数字,数字下面,还写有三两个工整的小字。

    刘越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下这些小格子上的文字,只见都是些诸如扶摇、堂庭、翼、阳、青丘、长右、尧光之类,这些字上有的另悬着一块小小的木牌,有的却没有木牌,只剩下一颗似乎是用来挂木牌的榫子。再往下看去,最下一行小格中,有“鹿吴”两个字赫然出现在了刘越的眼中。

    鹿吴?鹿吴!上午问孙秀住处时,他曾说住在妙珍轩的鹿吴,莫非这方格中所写的鹿吴,就是孙秀口中所说的鹿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鹿吴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妙珍轩的房号?!

    “刘司马大驾光临,敝轩蓬荜生辉,小人未及远迎,望祈恕罪!”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醒了陷入沉思中的刘越。他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正恭敬地垂手站在前厅当中。

    “你是妙珍轩的掌柜?”刘越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体型,语带犹疑地问道:“你确定你是这里的掌柜,而不是守门护院之人的头目?”

    “让刘司马笑话了。”那壮汉挠着头笑了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在珍妙轩,不管是掌柜还是小厮,都是为前来消遣的贵人当牛做马的,力气越大的人越能更好地为贵人们效力,至于需要精心服侍的地方,自然有色艺俱佳的歌姬舞伎来代劳,这是我珍妙轩的规矩。”

    “这规矩倒也在理。”刘越笑着应了一声,指着柜台后那一墙写在方格中的小字问道:“你们这除了规矩新颖之外,我瞧着这个也颇为别致,不知这方格中的文字又有何特别的说法?”

    “回司马,这木墙上每一个方格都对应着轩中住宿用的房号,它们都是山的名字,来源于上古奇书《山海经》中的《南山经》。”那壮汉掌柜朝墙上看了看,恭敬地回答道:“如果一个方格上悬挂着木牌,就说明这个房间还没有人入住,反之则说明已经被人住下了。但是,这个房号为青丘的比较特别。”

    “房号青丘,是珍妙轩专为艳绝群芳的歌舞伎来轩中献艺而特意准备的,”掌柜指了指写着青丘字样的小方格,满脸期待地解说道:“过几天,将有个从洛阳来的绝色舞伎要到晋阳去为东嬴公祝寿,敝轩有幸请得她来介休小驻,因此特空出青丘客房,悬以红牌,以明示入轩的各位贵人。”

    “有意思,有意思!”刘越摸了摸鼻子,咧着嘴颇为猥琐地笑了笑,指着那个没有悬挂木牌的“鹿吴”两字问道:“按你的说法,这个鹿吴号客房还有人在里面住着?”

    “刘司马是想要住鹿吴吗?”收了刘越一吊钱的那个小厮冷不丁地从柜台后冒出了个头来,满脸歉然地朝刘越和壮汉掌柜道:“司马不愧是贵人,想要住个房都会有人赶着相让,原来住鹿吴的那个客人已经走了,你说巧是不巧。”

    刘越和壮汉掌柜齐齐转过脸去,对着那滑溜的小厮异口同声地大声怒喝道:“什么?他走了?!”话一出口,壮汉掌柜诧异地看了刘越一眼,转头继续朝小厮大声训斥道:“人走了你怎么不及时把木牌挂上?我看你是越来越把轩中的规矩当儿戏了!”

    “掌,掌柜的息怒!”小厮白着一张脸,颤抖的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块小小的木牌,战战兢兢地辩解道:“那人刚走,也就和刘司马差了个前后脚。小人本来正要去把木牌挂上的,只是司马让小人去叫掌柜的过来,小人仓促之下没来得及挂,所以……”

    “闭嘴!”刘越铁青着脸朝他暴喝了一声,怒不可遏地吼道:“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不,不,不知道啊。”小厮吓得双膝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他强打起精神,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小,小人没敢问他。他,他也没有说。”

    “你这有没有马?越健硕的越好!”刘越哑着嗓子向掌柜沉声问道,那声音里分明散发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有,马厩里有一匹上好的定襄马,小人这就给司马牵来。”壮汉掌柜看了眼刘越,就像看到了一头张着獠牙的野兽,他身子一抖,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转身就往后院奔去。

    “你站住!”刘越见小厮缩着身子也要往柜台外溜,当即大声喝止道:“你即刻去县衙,找到韩县尉传我号令,让他速遣……”说到这,刘越猛然停住了口,一股无处发泄的暴躁在胸腔里肆意冲撞:速遣,速遣个屁!县中连一个能用的士兵都没有,自己就特么是个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

    女良的,杀人要哥哥亲自动手,追人也要哥哥亲自动手,来到这么个破地方,也真是日了狗了。

    刘越满腔幽愤无由派遣,只得恨恨地冲出了前厅,妙珍轩掌柜早已牵着马站在侧门外等候,刘越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劈手夺过缰绳,一翻身上了马,朝着西城门的方向一路狂奔。

    此时夜渐渐深了,繁星在天,残月当空,天地间的一草一木都笼在星月淡淡的辉光下,随风摇曳出模糊而又虚幻的影子。

第九十一章 途中多崎岖(求收藏)

    刘越单骑飞出西门,回头看了看倚在敞开的城门边打着盹的两个老卒,又望了望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的内城,心中不由得把温如新骂了个狗血淋头,介休五日不禁夜,这该死的逸令才下了不到半天,孙秀这猢狲就泥鳅一样地从城内溜了出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话说回来,开放宵禁五天,这对于当下的介休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它能释放掉六天来胡人围城给居民所带来的那种恐惧和压抑,对于迅速安定民心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除此之外,在一个相对宽松而又缓和的气氛下征募士卒,能比在胡骑的高压之下招纳更多的青壮农人。这也是为什么刘越并没有反对温如新这条指令的原因所在。

    说起来,还是孙秀这货太过精明了。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堪称一流,自己不过就讽刺了他几句,问了他一句住在哪里,他就敏感地捕捉到了自己深藏在心中的那股杀意;他审时度势的水平也属绝佳,他先以需要开具通关文书为由稳住了自己,一听到不禁夜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抽身而出,没有丝毫的犹豫观望和拖泥带水。就这份心性和算计,不去做个搞风搞雨的野心家还真是屈才了。

    反观自己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显然就表现得太过草率。在明知要尽快除掉这个祸害的情况下,如果说没能将孙秀当庭击杀是因为要考虑到温如新和韩奎的认知和态度的话,后面得知他住在妙珍轩的鹿吴也没能派人前往监视和控制就属于明显的失策了。

    当然,自己手头上无人可用确实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客观事实。句渠梁善射箭,能隐忍,本来是个潜伏监视的绝佳人选,而且他手中的金雕也能在追捕孙秀的时候发挥极好的作用,但这一人一鸟如今却被青扶罗牵走了所有的精力;拓跋金刚虽性子大大咧咧,但观其在邻家酒肆闹事的那一场,也不失是个粗中有细的可用之人,自己出离石时,担心家中无人看护,便将他留在了刘家老宅坐镇辟邪;

    唯有夔安、支雄、桃豹三个胡人随自己来了介休,但考虑到县中谈胡而色变的现状,不便将他们带在身边招摇,此时他们还在莫含产业下的一个农庄里暂住,就算能用,但事发仓促,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除了这三路胡人外,自己手里头能用的就只剩下李矩这几个新人了,他们这个时候正在为驻守冷泉关而做着各种准备,能用不能用倒在其次,万一用之不当,把这事闹得个沸沸扬扬就更加糟糕了。

    现如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孙秀既先于自己逃出了介休城,这天大地大又黑灯瞎火的,该如何寻找,又该往哪里寻找?这个历史上可没有任何线索,只能靠自己去推测和摸索了。

    孙秀的旧主赵王司马伦如今已被征入朝中,他这番出走目的地毫无疑问将会是洛阳。从介休到洛阳至少有两条路可以走:他可能出介休后南走,越介山直趋铜,走屯留、泫氏、高都出太行关入洛阳;也可能经西南行,过冠爵津汾水河谷至平阳后折而下洛阳。

    第一条路线固然更为竖直,但巍巍太行斜贯两县之间,从介山到铜更需翻越险峻陡峭的介山。其间虽有间道相通,但多为盗贼樵夫们临时上下之险径,并无现成的道路,人马走入其中往往会迷失方向。再加之介山山势陡峭,绝壁如削,险崖如裂,想趁星月之辉而奔走殊为不易。因此,刘越推定孙秀应该不会行此奇险。

    不会走铜,那就必然要走冠爵津了,这条路虽然也是险径,但千百年来素为秦晋通道,自然无论是地理方位还是沿途休憩都比其他野径要齐备得多。

    刘越既判定了路线,自然不敢多加迟疑,他扬鞭催马朝前疾奔,不多时上了冷泉关,温热的微风摇动关上满山的枝叶,微弱月光之下的残破关城显得越发荒凉。刘越无暇去体会这里的凋敝和孤寂,他勒马审视了一下城上的断壁残垣,想努力在其中找到些有用的线索,但很快他就失望了,看来孙秀并没有在冷泉关上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冷泉关再往西,就深入了真正的汾河谷道,冠爵津上悬险峰,下临绝涧,行走起来十分困难。刘越驱使着胯下坐骑,就着头顶岩枝桠间漏过来的星月辉光,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条这条车不方轨,马不并骑的崎岖山道上。

    后世唐武德年间,秦王李世民曾由鼠雀谷北上击刘武周,追其将宋金刚,由霍县一昼夜趱行二百余里,战数十合,战战皆捷,在介休彻底击溃其残部二万余人。这种势如破竹的赫赫之威固然令人叹服,但当刘越亲身驱马行经此途时,心中除了叹服之外更多的是对自己追踪速度的羞愧:从冷泉关至此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但自己走的路程却极短,粗粗估计,大约也就走了约四十来里。

    但羞愧归羞愧,在险峻的小道上连续奔走了一个多时辰,就算是矫健的定襄马此时也已经是汗流浃背,呼气成云了。马背上的刘越精神状态虽然还不错,但追到这里也还没有看到孙秀的半点踪影,他心中不由得也微微生出了懈怠之意:或许,孙秀并没有走冠爵津这条路;或许,他就躲在了某个隐蔽的角落里悠闲地听着自己的马蹄声踏过。

    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一个小小的分岔路口出现在了刘越的眼前,往右依然是来路一样的傍水险道,而往左则是一条荒草杂树掩映的山间小路。两条分道的中间,一块高大的石碑斜斜地歪倒在山石上,石碑上爬满了藤蔓,有几条类似文字的笔画从藤蔓间露了出来。

    刘越下马走上前去,用力扯开覆盖在石碑上的藤蔓,借着微弱的月光,依稀认得石碑上写着“神岩关”三个大字。

    神岩关?这里就是神岩关?!刘越看着眼前这几个斑驳遒劲的大字,心中的郁闷之意就像潮水一般翻腾:这神岩关不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相反,从神岩关往西南行,有两条路可以抵达平阳,一条过夏门镇、越韩岭,经贾胡堡,这条路叫冠爵津,后称鼠雀谷;另一条则经高壁岭迂回取直,过仁义,抵达平阳霍太山之西麓,这条路叫千里径。

    人常说由介休至平阳,冠爵津为其咽喉,但任何两个地方之间都不可能只有一条路可走。只不过有的虽险峻难行,但胜在有固定的途径可寻,而有些路则时兴时废,外人难觅踪迹,另有一些路曲折往复,往往路途遥远。

    实际上,从太原至平阳,像这样的路至少有三条:其一为冠爵津,随汾水河谷而走,其途虽险但最为常行,历来为兵家必争之要道;其二为千里径,千里径原本是河东盐北上太原的盐商古道,其道处土塬之上,易受山水冲蚀,是一条时有时无的简易山道;其三是统军川,经铜、谷远至平阳郡的杨县,完全绕开了介休的绵山和平阳的霍太山,这条路往往是在冠爵津和千里径重关严防难以突围时用作迂回之用。

    神岩关乃是冠爵津与千里径的岔口,孙秀如果从冠爵津逃回洛阳,到了神岩关,他可能会继续沿汾水河谷西南行,也可能从千里径直接走霍太山到平阳郡的永安县。

    刘越苦着脸摩挲着石碑上粗糙的大字,心头就像被堵了块大石头一样梗得难受,孙秀这次只怕是追不上了,他在心底苦笑了一声,暗道:好在他在洛阳还得做一阵子妖才能推司马伦上位而得势,这几年里,他的主子司马伦在贾太后和张华、裴的压制下没翻出什么大浪来,所以他就算有报复介休三巨头的心思也无由排遣,自己暂时应该还是安全的。

    想到这,刘越原本因辛苦追赶而无所获的懈怠此刻更像是浇过春雨的青草一般疯狂滋长,他也不去着急返回去,站起身来牵着马,沿着神岩关前一片开阔的台地慢慢踱起了步来。其时夜已深沉,残月将坠,繁星满天,四下虫鸣兽吼,身侧水流湍湍,仰头而望,只觉天地悠悠,人身如芥。

    就在他近乎要沉溺于神游天外之时,一阵如雷的马蹄声将他生生地拽回了现实当中,他惊疑地踮起脚尖循声望去,只见冠爵津崎岖的山道上,一溜明晃晃的火把从山石崖树间蜿蜒如蛇,似乎正朝自己所站立的方向快速移动了过来。

    事出突然,刘越弄不清来者是谁,他轻轻拍了拍马头,牵着它施施然地闪进了一片高大而葱茏的灌木当中。刘越刚站定脚跟,就见两人两骑急匆匆地闯进了神岩关前开阔的台地上,微弱的星光下,刘越看不清两人的面目,只是隔得老远就听到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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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在五胡乱华前的世道飞扬跋扈?刘禅他孙子告诉你:中医治胃病。啊,不!未病。匈奴刘渊要建国?先把屁股搽干净;羯奴石勒想翻天?家里的便桶倒了先。谁说晋朝没牛人?北宫纯灭匈奴像砍瓜切菜;孟观杀秃发如秋风扫叶;马隆的偏箱车坐的硌屁股;陶侃的武昌鱼味道不咋的。那谁,周处呢?祖逖晋枭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