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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谁念西风     大雪满弓刀txt下载     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四章 月色细语南疆(中)

    这句话说的很突兀,水谣猛然愣住了。

    狗剩的声音在白色的月光下听着很空灵,好像是梦呓一样,但话里的内容却让水谣心头猛震,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喜欢延纳吗?

    水谣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在南疆万里群山中的场景来。她和延纳自小一起长大,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应是青梅竹马,她总觉得,延纳是一个像兄长一样保护她的人,甚至小时候不惜为了她开心而跑到山崖上采一朵百合花。彼时她总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那此生也足够了,现在想想,那时的天真何尝不是最能说明心境的,她,只怕是真的一直喜欢着那个背叛了族人,杀害了父兄的叛徒。

    如果不是,那自己为什么要在南疆的时候放过延纳一次呢?

    如果不是,那自己为什么要在延纳的面前痛哭失声

    水谣没有说话,然而狗剩已经明白了她心中所想,自然也就知道了水谣没有回答的答案。不知因为什么,狗剩竟然有些失落的心情,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这可真他妈的俗,简直要俗不可耐了。过了半晌,狗剩才缓缓道:“你既然杀不了他,何不带着族人先离开南疆?”

    水谣摇头:“我杀不了他,就更不能回到族人中去了。”

    狗剩嘿然冷笑,叹道:“卑微而可怜的自尊心啊!”

    水谣笑了,她很明显听懂了这句话,但却并不恼火,而是笑着对狗剩道:“你说的很对,你是一个聪明人”说着,她又补充道:“也是一个好人。”

    狗剩冷着脸,心想被一个女子整天到晚称作好人,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停了半晌,狗剩才道:“那现在你怎么办,照这个架势,想搞死那家伙肯定是不可能了,报不了仇,也回不到族人里,难不成你要老死中原?”停了一停,狗剩嘿然道:“你要是再去找他拼命,我可不一定还会那么凑巧跑去救你。”说完这话的狗剩斜斜向后一躺,枕着崖上的碧草,喃喃道:“拼命的事儿我可不愿意干那么多次”

    满山寂静,月色无声,夜风拂过山谷内云雾飘摇四散开去又匆匆聚拢,水谣盯着这一切,许久没有说话,狗剩斜着眼看她的神色,却辨不出什么内涵,只有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我有些想法,但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

    水谣愣了下,轻声道:“你,但说无妨。”

    狗剩笑了,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道:“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你久居南疆,没见过中原人有多腹黑无耻,也没经历过什么勾心斗角的事。父兄死了便追凶千里万里不共戴天,可哪里想过,在中原这等地方,认贼作父的都大有人在。所以,咱们俩考虑问题的方式肯定也是不一样的。你或谢愤恨口中的那个他为什么会叛出族类,甚至不惜杀害族长万劫不复,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之间,也许有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内涵。”

    水谣眉头微蹙,不解狗剩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狗剩倒也不说明白,只是轻声说道:“我在老家的时候,日子过的很苦,有时候连续一两天都吃不上饭,光景寒酸可怜,我娘呢,是个寡居的女人,在那等民风彪悍的地方别说支撑一个家了,就连保护自己都要付出常人几倍的力气,何况还有我这个拖油瓶一样不省心的孩子。我记得有一次,衙门里的公差来我家收税,我娘平日里总编些竹筐售卖,所以每年都是要缴税的。按官府税法,无耕民众十抽其三,这在当时已经是很低的税了。我娘总是二话不说便乖乖缴税,从来没出过什么麻烦乱子。可是那一次,娘却生硬的抗税,死活不交,哪怕公差要拉我们母子二人去公堂挨板子受竹夹,娘还是硬着头皮态度强横。结果你猜怎么着?”

    水谣低头想了会儿,她虽然对中原官税之类的并不熟悉,但仔细一想也能够明白狗剩话中的意思,于是试探性道:“自然是拿你们问官了啊!”

    狗剩哈哈大笑,摇头道:“拿是拿了,但没有问官!”

    水谣不解道:“为什么?”

    狗剩嘿了一声,低声道:“娘在路上的时候小声告诉我,若是见了官后,只大喊‘民不聊生’四字便好。”看水谣面色迷茫,狗剩脸上笑意愈来愈浓,接着说道:“我娘在此之前,就已经打听过了,我们那个地方的县官九年一换,那年那时正是换届的关卡,新来的县官与老县官早年便不合,初来乍到急需立威扬名,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八成是要烧到即将离任的这位老大人头上。所以说,我娘抗税,不过是为这名新大人寻了个好由头。”

    水谣啊了一声,压根没有想到此间还有如此曲折,情不自禁问道:“那后来呢?”

    狗剩摇头晃脑道:“既然我娘能想到这一层,那当了九年知县的老大人哪里会猜不到这一层。所以后来只随着官差走了一半的路程,便有县公幕僚亲自来将我们母子送回家中,不但免了税,还多给了两钱银子。”

    水谣睁大了眼睛,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好聪明的女人。”

    狗剩嘿然道:“是啊,如此一来不但老大人不敢来找麻烦,那新来的大人对我们的印象也极为不错,反正那几年家里的日子便好过的多了。”

    水谣笑了起来,问道:“那你娘现在在哪里呢?”

    山崖之上一时寂静无声,好似被天神生生一巴掌给拍灭了所有的动静,只留下脸上微笑还没散退,可眼神却已经冰冷下去的狗剩沉默在原地,身子僵硬,眉头轻轻皱起。

    水谣立刻便知道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话,低声道:“她去世了吗?”

    狗剩用舌头舔了舔下嘴唇,忽的笑了一声,道:“是啊,死了很多年了。”

    水谣本想问一声你父亲呢?可是忽的想起了狗剩说过的“母子二人”和“寡居”两个字眼,便不由得停住了口,只是轻声道:“你也很可怜呀。”

    狗剩摇头道:“可怜这两个字好像天生就不是为我准备的”说到这狗剩忽然笑嘻嘻道:“我的生活便是让别人去哭可怜。”

    水谣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叹了口气。不过刹那之间,她便皱起了眉头,因为她知道,狗剩不会这么平白的给她讲一个看似毫无联系的故事。

    狗剩看着她,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咱们看事情的态度和方式会有很大不同的原因。”

    说完这话,狗剩也不看水谣脸色,自己说了这么多,这个南疆的女子,想必也猜到了一些事情。狗剩只是自顾自的将自己这两天猜到的一些点滴缓缓道出:“在你眼里,你口中的那个他,只是一个杀父杀兄的仇人,或者说是一个背叛了族人甚至是背叛自己的负心汉。你第一个想法,便是杀了他,为父兄报仇,为族人清理门户。可在我的眼里,一切事情都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首先,你父亲死去的时间,是在神州人来了又走了不久之后。那么那些神州人来到南疆,为的是什么?和你的父亲,又商量了些什么?你说你的父亲和神州人不欢而散,显然,神州人和你父亲商量的事情并没有谈妥,继而神州人就回去了,在此之后的不久,你的父亲却又忽然提出了要远迁雪山的想法。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这个已经繁衍了许多年的故地要去贫瘠偏僻的雪山呢?这个你有没有想过。”

    狗剩仰起脸,看着明亮的月色,眯起眼道:“要走的原因有很多,最大的一个可能性就是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可为什么待不下去了呢?天灾?显然可能性不大。那么就是**了,而**最让人无法立足的,便是兵乱。”

    狗剩斜着眼看水谣,摇头道:“至于他所说的冤魂未散,便是无稽之谈了,所以我猜,你父亲之所以要远迁雪山,很可能是因为南疆不久之后,要重启刀兵!”

    “什么!”水谣大惊失色,一下子愣在当场。

    南疆要重启刀兵可是,可是为什么?南疆在遭受千年前的那一场灭族之战后已经足够低调温顺,面临神州四国近乎千年的压榨欺凌,不但没有反抗过,还一直避让,甚至一度退到了西南极远处的雪山脚下,为什么他却要说,南疆要重启刀兵?

    这太惊世骇俗,水谣无法接受。

    狗剩自嘲的笑了一声,喃喃道:“有点无法接受是吧?我就说了嘛,咱们两个思考问题的方式差距较大,我说的,你不一定能够听的下去。”

    水谣紧皱眉头,想了许久,然而还是不解,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狗剩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是猜的而已,如果你能够听的下去,我还可以往下继续猜。或许慢慢的,就猜到原因了。”

    水谣深呼吸一口,尽量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她看不懂眼前这个明显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然而却不得不去相信这少年口中的那份笃定和淡然,想来许久,她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惊慌,对狗剩做了个请的手势。

    狗剩瞥了她一眼,坐起身子来,闭上眼想了想,将脑海中这几日很是怀疑的所有点都串在一起,尽力捋清思绪。说实话,这次和水谣的一番言辞,也是他第一次细细的剖析几日来所有的不寻常事务,所以他需要理清自己的思路,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尝试着将或许正藏在幕后的某些东西揪出水面。

    “说南疆面临兵乱,这不过是我的一个大胆推测,我也是从有神州人造访南疆这一点推敲出来的。至于到底是不是,没有人敢断言。先不说南疆种种,我且和你说一下这几日以来,佳鸣谷内让我很不解的几处疑点。”

    舔了舔有些微干的嘴唇,狗剩看了看水谣紧皱的眉头和紧张的神色,不由得笑了一下,然而闭上眼,轻声说道:“我来到应天学宫也有将近两个月了,之前学宫内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然而让我感到不解的,还是最近这几天发生的种种。”

    “第一件让我不解的事情,便是北山胡家村小儿染病。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曾问过你是否去过胡家村,你说你去过北山,但不知胡家村。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在怀疑,胡家村小儿染病,与南疆之间必然脱不了干系。佳鸣谷气候适宜,从没有出现过疫病灾情,如何一个总角孩童却身染重病几乎不治。当然,若只是如此,还不至于让我疑窦丛生,最让我感到难以理解的,是应天学宫对此的反应。”

    狗剩瞥了一眼水谣,慢慢道:“你虽然是南疆苗人,但想来对应天学宫也有了解吧。”

    水谣点了点头,脸上表情依旧严肃沉重,但话里却很直接道:“是的,我们苗族虽然再不愿踏入中原,可也不愿意做聋子瞎子,西晔的应天学宫名气很大,我们当然是听过的。”

    狗剩叹了口气:“这也是我第二件怀疑的事情。按理说,应天学宫坐落在佳鸣谷之内,而且还是传道授业,立圣人言论,自然有责任庇护佳鸣谷内的山民百姓。可那胡家村幼儿染病之后,学宫的态度却颇为暧昧,似乎有点放任自流的感觉。这种态度太过反常,甚至是,有些诡异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我忍不住开始怀疑,学宫在此间事中,扮演了很不光彩的某些角色。”

    停了一停,狗剩笑了起来,轻声道:“当然,如果那胡家村幼儿种的是南疆蛊毒,那么学宫保持镇定静观其变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事涉南疆边务,学宫身份敏感,且有些尴尬,一切都是要请示朝廷决断的。”

    水谣的脸色微微一变,道:“你,可曾见过那孩子是何症状?”

    狗剩心中微动,脸上却不动声色,细细想想,道:“心口小腹四肢之间都有暗紫色淤印,发病不过短短两日,却无法言语形如木头人般,正常起卧都已难支。”

    水谣瞳孔微缩,好半天才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点头道:“是我们那里的蛊毒,而且已经毒入心肺,没法救了。”

    狗剩眯起了眼,下意识的道:“是谁下的毒。”

    水谣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其实根本不用说,狗剩也能够猜到。整个应天学宫只有两个苗人,不是水谣下的,还能是谁?

    “看来第二个疑点也要迎刃而解了。”狗剩很快平复下心境,苦笑了一声,摇头道:“你口中的那个他一心想要覆灭苗疆,而今在应天学宫大肆以巫蛊下毒,势必会引起西晔朝堂震荡,这当然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方法。此人心机,也不容小觑啊。”

    “可是你不是说,学宫在此之间,或许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吗。”

    狗剩愣了一下,觉得这确实好生麻烦,想了会儿才道:“若你确定是蛊毒无疑,那么学宫所行所做的事情,也就有解释。”

    水谣脸色很难看,凭着狗剩的一点点解释,一幅云波诡谲的阴谋画卷已经开始逐渐清晰的展现在了水谣面前,虽然只是假设和猜测,但细细推敲,其中可信度,依然不低。水谣想起了族中族人,心情不禁糟糕到极点,轻轻咬住了红唇,目光转向南方,久久无语。

    狗剩却不受影响,他自顾自缓缓说道:“我最后一个疑点,便是学宫里的董承运老先生了。”

    董承运!

    三个字刚刚出口,水谣已经豁然转过目光,盯着狗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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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月色细语南疆(下)

    如水谣所说,她虽然是南疆苗人,从不涉足中原,但对中原的很多事情,也是有了解的。对这位董承运老先生的大名,亦是如雷贯耳。此时忽然听得狗剩说道这位老先生,情不自禁便转过头来,不知道此事为何还牵连了这位名头大的可怕的老人,一时间不由得呆住了。

    狗剩嘿然一笑,摇头道:“这位老先生是我最看不懂的人,甚至我一直觉得,他简直就是半个神仙。我相信,学宫内、甚至天下间,无论出了什么事儿,这位老先生都是会马上知道的。所以我从不相信,有苗人闯入佳鸣谷下毒这件事儿,老先生会一无所知。但既然他知道,又为什么会不闻不问放任自流,这就颇耐人捉摸了。”

    说完这番话,狗剩伸手揪了根草,剥去了叶子只留下草茎填入嘴里慢慢咀嚼。草汁微微泛苦,不过也清新的很,嚼了好一会儿,狗剩才道:“很多年前,神州人谈蛊色变,很多年以后的今天,不少人说起南疆蛊毒的时候依然是畏之如虎。我们假设一下,若是佳鸣谷内蛊毒肆虐,势必会危害到应天学宫,应天学宫不说在天下,只说在西晔的地位,想来你也是清楚知道的。此事一旦成真,朝廷必然震怒,那么发兵南疆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这等严重的后果我都能猜到,更不要说运筹帷幄的董老先生,况且老先生居于学宫已经数十年,怎么可能对此事坐视不理。但偏偏这位老先生直到今天依然不吭不响,好似在看戏一般,这让我很不安,也很不理解。”

    说着,他侧过脸看了看水谣,看到她一脸的愁容,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其实当狗剩说到董老先生怎会不知佳鸣谷有苗人闯入的时候水谣的表情已经是很不自然了。对于苗人而言,中原人的代名词大约也就是“奸诈、多疑、凶残”,但董承运却是一个另类。苗人天性率真质朴,对人不屑便是不屑,佩服便是佩服,在这一点上鲜有人作伪,所以苗人对这个执天下文脉牛耳的董老先生很是尊崇。苗人虽然不事圣贤之道,也不学文章经史,但好歹听说过董老先生治学应天学宫,教人慈善的事迹,所以很多苗人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老先生很是尊崇。水谣听到董老先生早就知道苗人来了学宫,心下不由得忐忑,一时之间有些难安。

    这点心思,倒是和狗剩对董承运的“未知,所以恐惧”的感受不谋而合。

    狗剩道:“那老头子既然没有出声,想来对苗人的态度也是不错的,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

    水谣微微一笑,继而又皱着眉头,道:“那,你可能猜到这位老先生,在想些什么?”

    狗剩无语,叹道:“我如果能猜得到那我岂不是就成神仙了,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停了一停,他又皱眉道:“不过就算猜不到老先生在想些什么,我也能确定,此间必然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随即一扭头看到水谣跃跃欲试的表情,狗剩脸色一苦,叹道:“不要问我是什么秘密,我只能说和南疆有很大关系,具体的你就算打破砂锅,也是问不到底的。”

    水谣默不作声,神色黯然。

    狗剩将已经嚼的稀巴烂的草根吐出去,轻声道:“世间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所以,若是想要搞明白其中曲折,只需按一种想法推测下去,看谁受利最大即可。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特别的难,毕竟你们南疆和晔国之间的纠葛纷争,我是搞不清楚的。”

    水谣眉头紧蹙,显得格外难安,踌躇半晌才向狗剩问道:“我只想知道,你说的南疆将要有兵乱,是不是真的。”

    狗剩摇头道:“我可说不准,只是猜测而已。”

    水谣咬了咬嘴唇,霍然站了起来,沉声道:“我要回去。”

    狗剩吓了一跳,仰脸问道:“你回哪去?”而后马上反应过来,又道:“你回去有毛用?”

    水谣笃定道:“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的族人现在肯定很需要我。阿爹和阿兄死了,我不想族人变成没有头的苍蝇,我要回去保护我的族人。”

    “嘿!”狗剩嗤笑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在地上寻找合适的草根,言语中却不怎么有礼貌,轻声喃喃道:“自己都保护不了”

    水谣出身苗人,为人率性天真,敢说敢做,那里刚刚说完要回南疆,这厢便朝着狗剩微微弯了弯身子,认真道:“你救了我,于我有恩,苗人重恩重义,日后你来苗疆,我必定不会食言。”

    当初那夜狗剩为水谣疗伤之后,水谣曾说过“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必然给你。”狗剩听见她这么说,倒是愣了一下。这句话他都快要记不清了,可没想到这个苗疆女子却记的清清楚楚。狗剩暗中失笑,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你现在不能走”

    水谣愣住,反问道:“为什么?”

    “我得让你帮个忙。”狗剩抬眼直视水谣,缓缓道:“陪我去趟胡家村,帮我看看那个孩子。”

    中了蛊毒的那个孩子吗?水谣有些失神,她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她之前便向狗剩说过,那孩子中的是南疆蛊毒,而且毒入心肺,已经没得救了,却没想到狗剩还是要她去胡家村看看。而她一时又吃不准狗剩和那孩子的关系,有些踯躅难言。看她的表情,狗剩心中已经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尽人事,而听天命。”

    水谣难得听懂了这句话,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展颜道:“你和那个孩子,是什么关系。”

    狗剩撇了撇嘴,起身拍了拍屁股,笑道:“和他爹一起挑过水聊过天的关系”说完这话,他便率先往山下走去,身形在月光的笼罩下隐入了山崖后方的一片林子里,只有浅淡的影子还遗留在地上,让狗剩整个人看起来朦朦胧胧,有种遗世而独立的范儿。

    饶是水谣如此聪明,恐怕也是听不懂狗剩最后一句话里的意思的。不过她倒是能够明白,这个少年和那中了蛊毒已然不治的孩子,关系并不怎么密切。可为什么他对那孩子,如此上心呢?水谣嘴角不由得扯出了一抹微笑,轻轻摇了摇头,紧走两步,跟上了狗剩

    北山胡家村的胡不满今夜已经绝望了,油灯放在眼前,烛光晃荡,四面并没有风,可烛火却四下摇晃,好似下一刻就要湮灭一般。太平儿就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却说不出一句话,只看到他的瞳孔渐渐缩紧,不知是否看到了什么令人震惊恐怖的画面。一个年少的儿童,此时却如同木头人一般,不止是神似木头,连形体都和枯槁干瘦的木枝一般无二。好似就胜了个骨架,怎么看,都是一番凄凉悲怆的景象。

    胡不满二十六岁的时候才得了这么个儿子,且是三代单传,疼爱宠溺自不必说。可喜这孩子本身也极为懂事乖巧,也知读书上进,孝顺父母,很讨人喜爱。可是可是老天爷怎么就这般不开眼,这么好的孩子,为何会得上这种怪病?胡不满闭上眼睛,两行烛泪已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的老妻不忍看儿子受苦,早已捂着脸跑到了隔壁房间,嘤嘤垂泣,苦不堪言。

    许久了,夜已很深了,胡不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他不是那种磨磨唧唧的懦弱男人,他有着作为山民的一股狠厉猛辣性子。儿子的病既然治不好,那也不要让他继续缠绵病榻,生受这活罪了。

    这般想着,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从床头摸出一方手帕,强自忍者泪水,咽了一口崩碎了牙混成的血水,默默念道:“儿啊,来生投胎,转个富贵人家,今生是爹对不住你,来生我做牛马,给你还这个债。”说着便别过头去,将手帕缓缓朝太平儿口鼻按去。

    他自然是不敢看儿子那睁的大大的眼睛的。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有犬吠声响起,继而有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叫道:“胡大哥在家吗?我是狗剩啊”

    胡不满愣了一下,全身好似脱力,一层虚汗从脑门直挂胸口,他好像被在三九寒冬挨了一夜冻似的瑟瑟抖了起来,将手帕猛然扔在地上,脸色苍白。半晌,才渐渐回过神,一抬头,便看到了老妻擦着眼泪走进了屋子,问道:“可要开门?”

    胡不满喘了几口气,点了点头。

    他的老妻看胡不满脸色迥异,心下惊疑不定,但看到男人点了头,便径直走过院子开门去了。门开后,果然看到了那个白日里来过的少年,女人脸色稍霁,却又看到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色衣服的美丽女子,不由得一愣,问道:“这是”

    狗剩知道这女人就是胡不满的妻子,当下便拱手道:“见过嫂子。这位是我替太平儿请来的医生,她虽然是女子,但精于医道,说不定就能为太平儿治好怪病。”

    女人见识毕竟短浅,看了看水谣,感觉这个女子长的倒是很好看,但连学宫医师都束手无策的怪病,这明显年纪还小的女子能有什么好办法。当下只是点了点头,侧身将两人迎了进去。

    进屋里,看到了胡不满,狗剩将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却发现胡不满竟然和他媳妇儿一样,只是点了点头便没有了其他的表示。狗剩敏锐的察觉到胡大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四下看看,忽然看到了那方被抛在床边的手帕,又看了看太平儿和胡大哥苍白的脸色,心中一咯噔,暗叫一声好险。同时心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胡大哥,太平儿的病虽然重,但想来也不会丝毫没有办法,先让这位女先生给看看再说,如何?”

    胡不满直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听狗剩说话,只应道:“兄弟说如何,那便如何吧。”又抬头看了看水谣,暗暗叹了口气,指了指在床上动弹不得眼望房顶的太平儿。

    太平儿是胡不满心爱幼子,平日里在碎碎泉打水的时候胡不满总三句话离不开自己的儿子,耳濡之下狗剩也对这太平儿印象不错,想像中太平儿应该是个天真烂漫,乖巧用功的孩子,岂不料如今一看,却形如枯槁,皮包骨头一般。狗剩皱紧眉头,不知说什么好。

    水谣上前,也是蹙着眉细细打量着太平儿,少顷,她缓缓将太平儿的衣衫解开,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小腹和胸口的紫色淤印,皱眉不语。后面的胡不满和妻子虽然觉得这样有些不好,但也没出声阻挠,任由水谣慢慢查看。

    又过了半晌,油灯摇晃的更为厉害了,胡不满低声向妻子吩咐两句,那女人赶忙为油灯舔了些油,烛火微微旺盛,便在此时,水谣猛然出手,右手拇指按在了太平儿小腹,微微旋转,小指向上点出了六寸,轻轻按压,马上又松开。紧接着,水谣又牵起太平儿的右手,细看了下他的指甲和五指,脸色微微变化,摇了摇头。

    狗剩上前一步,问道:“如何?”

    水谣余光扫过同样急迫却有些踯躅的胡不满夫妇,心知这两人是求医问药被吓怕了,生怕她说出些什么“没救了”之类的话,以是竟不敢追问。水谣也不想他们二人听到自己的话,于是压低了声音,对狗剩耳语道:“是紫蛊,从右手中指指腹钻入这孩子体内,如今踪迹已经难寻,恐怕已经游入心肺了。”

    狗剩点头,心下骇然。

    那胡不满已经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问道:“女先生,我这孩子,可还有救。”

    水谣虽然不是神州中人,但起码的人情世故还是明白一些的,说道:“也许有救,不过我得好好想想法子,你们这几天,照顾好这孩子就是了,若有方法,我一定会通知你们。”

    胡不满夫妇大喜,从太平儿生病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问过了多少医师,求过了多少郎中,所有的人无一例外说的都是“此病无治,别无他法”。却只有这位女先生说了声“有救。”虽然是“也许有救”,但听在他们夫妇二人的口中,已经不亚于佛音天籁了。当下便要下跪,所幸狗剩死死拉住了胡不满,然而胡不满还是叫道:“若真如先生所言,我我哪怕是倾家荡产,也要报答先生我,我为先生立生祠,我为先生供奉香火”胡不满大喜之下言语无忌,说的语无伦次,连带着他妻子都跟着应道“供奉香火”狗剩哭笑不得,连忙拉着胡不满道:“大哥莫吓着女先生。”

    胡不满这才回过神来,表情尴尬,两手两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水谣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何时受过这般礼遇,见过这等架势,脸色有些微红,不过还是认真道:“我等一下会给你们一些东西,你记得用温水冲泡给那孩子服下,或许可以延缓病情。”

    胡不满喜不自胜,又要下拜,让狗剩无语长叹,手都累酸了。

    水谣也不耽搁,当下便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木盒,想了想,又回身走出了屋子,半晌才回来,将一木盒交给了胡不满,轻声道:“这里面是一些药粉,记得要一天冲泡完毕,可分三餐让那孩子服下。”

    胡不满接过盒子,已经是眼泪纵横,和老妻相望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的点头躬身。水谣躲闪着二人,神色颇不自然。狗剩心中苦笑,插口道:“胡大哥,女先生家离这里很远呢,先让女先生回去吧。”

    胡不满张口便道:“就住在”话没说完便自觉住口。他又不是富裕之家,那里还有空房子,于是改口道:“我送送先生。”

    狗剩摆手,说道:“大哥还是照看太平儿吧,我去送便可。”

    胡不满这才作罢,又是和妻子一道好生感谢一番,免不得作揖行礼,一直将狗剩和水谣送出老远。

    山道崎岖,月色明亮,狗剩沉默片刻,看着身旁的女子,轻声道:“你给他们的是什么东西?”

    水谣眼望天上明月,笑道:“用来追那个人的母蛊,我把它磨成了粉。都是蛊,或能彼此抑制一下。”

    狗剩知道苗疆有子母蛊一说,听到这话,忍不住问道:“你不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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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几本年岁很远的旧书

    水谣微微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她耸了耸肩,抬头看着明亮的圆月,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好似丢弃什么似的,“我觉得,杀人和救人之间,似乎救人更重要一些。”

    狗剩沉默下来,叹了口气,道:“这话说的可真矫情。”

    “矫情?”水谣愣了下,反问。狗剩一拍脑门,失笑道:“我家乡的土话,指的是太假,也有别的意思,一时之间跟你说不清楚。”水谣并不去纠结这两个字的意义,只是低着头想了想,轻声道:“蛊既然是他下的,那与我苗人也脱不开关系。我痛恨他杀了阿爹阿兄,也更不希望有无辜的人为此送命,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下蛊。”

    狗剩点点头,嘿然道:“或许你做了件很聪明的事。”

    水谣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不肯动脑子啊”狗剩叹息喃喃,笑道:“之前就和你说过,若是应天学宫出现蛊毒,必然会使得整个晔国人心惶惶,你猜那个时候西晔朝廷会作何反应?谈蛊色变,并不只是一个过去了千年的传奇啊。”

    水谣立时便听明白了狗剩话中的意思,眉头不由得皱的更紧了,不过只是一刹,她便回复淡然,轻声说道:“苗人不想打仗,但从不畏惧打仗。”

    狗剩哈的笑了一声,摇起了头,不再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在崎岖的山道上,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无言。这种沉默似乎又些尴尬,所以狗剩很快接口转移话题,说道:“虽然刚才你骗了那孩子的一家,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不管怎样,你好歹为他们留了些希望。”

    水谣愣了下,马上摇头道:“我没有骗他们。”

    狗剩比她还愣,茫然道:“你不是说毒已入心肺,没救了吗?”

    水谣笑道:“所以我才说也许有救。”停了一下,水谣又道:“苗人蛊毒不比你们中原人所用的草木毒药,蛊毒是活物,是经苗人培养植种的毒虫。下蛊的意思,是说将蛊毒植入人的体内,经由血脉流转,最终取掉他人性命。当然,这种法子比起中原草木毒物更加残酷狠厉,但并不是没有救治的法子。”

    狗剩听的云里雾里,下意识道:“怎么个救法儿?”

    水谣轻声道:“蛊分等级,由下而上分别是黑、蓝、紫、银、金。那孩子中的是紫蛊,若是有银蛊和金蛊王,自然能将蛊毒逼出体外。但”水谣看了一眼狗剩,意思不言而喻。狗剩了然,不要说金王蛊和银蛊,只说那紫蛊,都是万里挑一的难得物种。想用银蛊或金王蛊救治太平儿,无异于痴人说梦。想到这儿,狗剩忍不住苦笑道:“这和没得救有什么区别?你倒是很会说话。”

    水谣眉头紧皱,半晌,才缓缓道:“他,叛族的时候,带走了族内唯一的一只金王蛊。”

    狗剩愕然,忽而想到水谣再山崖上说过的事情,浑身猛的一震,失声道:“那若是抓到这家伙”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狗剩嘿的笑了声,摇头道:“傻了,蛊就是那小子下的,就算是抓到他,恐怕也要不下王蛊。”

    水谣嗯了一声,显然是比较赞同狗剩的这个说法,半晌才喃喃道:“你说过,尽人事而听天命。”

    “尽人事,而听天命”狗剩喃喃,忽然想到,自己无论是在燕国小镇,还是去到吴国渭城,再到西晔应天,似乎都没有按这句话来。听天命吗?若是听天命,只怕自己早已被饿死在燕国了。但此间种种曲折,他自然是不能同水谣说的,狗剩叹了口气,看着水谣道:“若是能够,那就真的不错了。”

    水谣莞尔,转过眼神盯着狗剩,似乎他脸上有什么特别新奇有趣的事物,狗剩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于是轻咳两声,问道:“是不是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少年?”

    水谣失笑,而后认真道:“你真的是一个好人,比我见过的大多数都要好的好人。”

    狗剩愕然,半晌长叹一口气,无语道:“你得记着,一个漂亮美丽的女人夸一个男人是好人,通常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水谣好奇问道:“为什么?”狗剩摆手摇头,径直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道:“记着就行了,不要问为什么”

    山影朦胧,月色皎洁,草木疏横下山道崎岖婉转,直向应天学宫铺去。只是在学宫中潜心求学的学子们,绝对不会想到在如此的夜色之下,北山上竟有两个如此身赋传奇的人物正慢慢走向学宫,且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味,笼罩了整个佳鸣谷

    八月十三日,天气阴,山谷大雾弥漫,挂花开放,香气馥郁,让整个学宫迎来了难得的平静和安定。因为大雾的原因,今日的课时大多都取消了,其实为了准备两天后的中秋灯会,学宫内早在八月十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逐渐停课。而且就算教习们愿意授课,学子们恐怕也不愿意来学。所以学宫内的学馆大多都十分安静,连带着藏书楼也安静了下来,很多青衫学子都聚拢在紫云殿前的一片小广场和前后的曲折回廊以及自己的舍馆内,并大肆悬挂灯笼。这中秋灯会说白了就是个比灯笼的盛会,看的就是谁的灯笼做的精奇雅芝别有味道,所以很多学子对此都极为上心。毕竟若是能够在中秋灯会上脱颖而出,说不定就能够被哪位久负盛名的教习看上,到时便是名利双收了。来学宫志学的学子们大多都出身高贵,世家子弟社交往来,本就是这般光景。

    因为大雾的缘故,狗剩也被放了个小假,听说还是董老先生准许的,而且还特许狗剩可以在学宫内四处走走看看,观灯赏桂。这点让小可可十分的不满,想着狗剩这小子能够优哉游哉四处闲逛,而自己却得守着这方院子读那些在他看来十分枯燥乏味的书,实在是太无趣了些。不过小可可再怎么不满,也是不敢和爷爷犟嘴的,只能鼓着自己的小嘴向狗剩表示愤懑,然而以狗剩那等敦厚的脸皮,哪里会在乎一个小女孩儿的腹诽,随意瞥过去一个得意的表情或者眼神,立时便让小可可张牙舞爪,恨不得将狗剩狠狠暴打一顿。

    既然有难得的假期,那狗剩自然不能浪费。以他的想法,还是继续到藏书楼看书为重。水谣这两日虽然还要寄居在小院,但那也是因为她本身伤势并未痊愈的缘故。至多等到中秋节后,她便要启程回族内了。以狗剩的推测,南疆苗族近日之间必然要风云突变,她作为苗族族长之女,自然要回去组织族内族人,预防一切突变。既然不需要再继续寻找延纳,白日里,水谣便乖乖呆在院子里养伤,只有夜晚才会和狗剩聊点什么。hongxiutianxiang夜读书着实是很难得旖旎的场景,然而狗剩却怕是无福消受,跟这么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定时炸弹的女子在一起,除了紧张不安之外,狗剩实在提不起什么旖旎香艳的兴趣了。这般心情,和初见水谣的时候又是不同,毕竟一个人的身份着实影响着这个人很多的东西。

    藏书楼近在眼前,楼上那副奇怪的对联在大涡有些幻境般的飘渺奇异,狗剩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叹了口气。他白天来这里总共就两次,除去这一次,上次来的时候还差点和那个吴国国公世子陈轩华干上一架。当时为了低调处事尽量规避麻烦,他选择了白日里不再来书楼看书,然而时过境迁,陈轩华如今都快要结业回国,自己当然也就放宽了心,于是抓紧一切可以抓紧的时间来此读书。

    进入书楼,一楼的理书教习正百无聊赖昏昏欲睡,看到狗剩进来,精神马上一提,仔细打量了片刻,似乎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这老教习先生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微笑,还主动朝狗剩打了个招呼,狗剩愕然,心想教习怎的如此和蔼可亲?于是也躬身还了一礼,而后才缓缓走上二楼。

    进入二楼的时候二楼的理书教习难得没有偷乏,反而正襟危坐,与一楼的老教习迥然不同。他看了看狗剩,发白的胡子微微抖动,见到狗剩躬身行礼,开口问道:“为你推荐的书读了多少?”

    狗剩认真道:“还差两本。”

    老教习目光中有一丝讶然匆遽闪过,狗剩敏锐的发现,这位老教习的神色有些变化,好似难以置信一般。不过很短的时间内老教习就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状态,只是点了点头,轻声吩咐道:“今天就看这两本吧,看完之后再好好温习一遍,最近几天嘛,就不要来看书了。”

    狗剩有些发懵!这是什么意思,几本传奇小说还需要温习?这这这要是被那些志学的大家子弟听见,还不笑掉了大牙?而且那句“最近几天就不要来看书了”则更是让狗剩意外。藏书楼什么时候不让读书人进了?这老头的话似乎有些怪异啊!

    不过不懂归不懂,狗剩还是很懂得尊重的,当下躬身点头道:“知道了,多谢先生指点。”

    老教习嘿然发笑,低着头翻起了一个旧本子,摆手让狗剩自去看书。狗剩摸不着头脑,满腹疑问的往阁子里去了。

    来到老地方,狗剩取出一本装订很有年头的《春衫薄》,随意找了个地方开始读书。这里的传奇小说说多不多,说少,却并不少。总体只有五则,分别是《并蒂莲》、《破军》、《羌笛三千里》、《春衫薄》和《鱼龙舞》。虽然只有五则故事,但总体装订却有疏疏落落十五本,平均下来是一则故事三本装订,年头都不近,而且看着好似都很久没人翻看过一样。

    实在是想不明白啊狗剩叹息摇头,继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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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囚西山(上)

    读书的时光在狗剩看来,总是很快的,不知不觉间,已然日上中天。并不明朗的光线顺着书楼的阁窗透进来,狗剩偶然一瞥,竟然发现雾气更加浓厚了些。这倒是怪事,时日将近中秋,佳鸣谷内经常会出现大雾天气,然而像今天这样雾气直到中午还凝聚不散的情况却很少出现,狗剩眯起眼盯着百叶的窗口,一时有些出神,半晌才揉了揉眼睛,将已经快要读完的书放下,走到窗口,向下俯瞰凝视。

    学宫中建筑之高首推紫云殿,其次便是这比邻而居的四座书楼,如今藏书楼难得的安静无比,四下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能看到不远处某些院落或建筑在大涡的渺茫一角,好似仙境。狗剩深吸一口气,鼻腔间全是雾气的湿润和微凉,他皱了皱眉,这般潮湿的天气,对书楼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好在书楼中常备干燥药粉,储书的各个细微环节也做的无懈可击,否则这么多藏书,万一受了潮发了霉,那就可惜了。

    怔怔出了片刻的神,又想了想许多至今还没有想明白的事情,狗剩苦笑摇了摇头,准备回去继续读书,然而在他回首的一刹那,却猛然瞥见一个灰色的影子站在对面的书楼墙角下,正抬头看着自己。只是一瞬,那影子便反身离开,速度奇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狗剩大惊之下瞳孔猛然收缩,他看的真切,刚才那个影子身形较为熟悉,分明就是昨夜在东山上的那个苗人。也就是水谣口中的“他”!却不料大白天的竟然在藏书楼看见了他,狗剩眉头紧锁,想也不想,伸手拉开窗户,百叶窗“呼啦”一声收缩起来,他则纵身跳了下去,向那影子追去。

    二楼并不太高,狗剩落地便一个纵身,径直跳出了两三丈距离,就地一滚,朝着那灰色影子离去的方向追去。此时大雾弥漫,能见之度绝不满十丈,所幸的是狗剩眼力出众,反应也极快,所以还是看见了那人留下的些微痕迹。他紧缀其后,一边追赶一边心下骇然。

    这家伙是苗人,怎么敢明目张胆的在学宫出现,真以为学宫是自家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是被众学子发现这里竟然会闯进一个极富危险性的苗人,岂不是要群起攻之,立毙当场?只是此时来不及想这些东西,狗剩只是下意识的追了过去。

    越追,狗剩便越是心惊,他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这家伙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因为这家伙对学宫内的地形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令狗剩都叹为观止,若不是自己追的紧,只怕早就跟丢。可是另外一个更为让人惊讶的疑问又接踵而至:这家伙为什么会对学宫那么熟悉?狗剩脑子快速转动,马上就想到了一个极大的可能性——这家伙,在学宫内,怕是有靠山。

    难不成是董老先生?狗剩心中突的一跳,当下便放缓了脚步,眼睛微眯。这个可能性是极大的,能够让苗人叛族,不惜杀害族长投靠中原,这份魄力和手笔,除了董老先生之外,还能有谁?想到这一点,狗剩立刻不想再追下去了。追这小子只是下意识的事情,并未经过深思熟虑,但此时脑子反应过来,便立刻冷静下来。若真的是董老先生安排,那自己贸贸然掺和进来,是福是祸谁能说的准?狗剩转了转眼珠子,愕然发现自己一路追来,已经追到了学宫西边偏门处——娘的,这小子倒是对学宫了如指掌,连这个偏僻的小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眼睁睁看着这家伙从小门跳了出去,可是自己却生生停在了门口,不再往前走。他这么一停,带动了周边雾气,头上脸上都是潮湿的露水。瞄了一眼小小的木门,狗剩喘了口粗气,忽然想到这家伙莫不是专门针对自己来的?又细细想了想,狗剩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然而还没等他走出多远,便猛然感受到了从身后而来的一股强烈的劲风。狗剩眉头微皱,当下微微侧身,脚底一滑,拧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当此之时,一个硕大的拳头从狗剩的后腰处擦身而过,失之毫厘。狗剩脸色大变,豁然转身,伸出食中二指屈下无名和小指,想也不想的点了出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应变极快,显然在他身后突施辣手的那人也没想到狗剩的反应如此之快,匆忙间收回拳头,刹那间变作了竖起的手掌,正巧挡住了狗剩的一指。

    狗剩闷哼一声,眉头紧锁,他感受到了自那人掌心传来的浓厚真武气机,显然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所以他平白向后退了一丈距离,脸色涨的通红。

    “没想到”突施辣手的灰色人影皱起眉头喃喃了一句,而后握着手掌眯眼看向狗剩,脸色有些严肃:“那日在东山坏我好事的,果然是你。”

    狗剩暗叹一口气,就知道见义勇为装好人没什么好下场,不过既然做了,他当然也不会否认,当下抬起头冷冷看着眼前这位将苗族搅的天翻地覆的家伙,语气冷冷道:“没错,就是我。”

    灰色人影自然就是延纳,他当日被狗剩以毒针突袭救走了水谣,猝不及防间还差点着了道,对狗剩自是无比愤恨,此时见了狗剩本人,倒是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痛恨的样子,只是好奇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狗剩直起腰,神色冰冷,看着延纳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齐名莱辰!”

    “哈”那灰色人影听完这个名字竟然笑了起来,神色间颇多玩味,摇头对狗剩说道:“吴国齐家的齐二公子吗?你好像缺了些贵气”说完这句话,延纳收起嗤笑的表情,平静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名字。”

    狗剩愕然,心中波澜顿起,难以自抑——这家伙,这家伙竟然知道自己不是齐莱辰,难不成他见过齐莱辰?不对,为什么他对应天学宫的学子好像也十分了解的样子,难道真如自己所猜测的一样,这家伙在学宫中,有什么人相助?狗剩心中波涛汹涌,然而却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格外平静,而后才缓缓问道:“知道我名字干嘛,老子又没有这样的癖好。”

    这话说的戏谑味道极浓,延纳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并未接口,而是摇头无语。

    狗剩心下一阵发寒,他娘的,这家伙连废话都不想跟自己说,到底想干嘛?于是又不禁悔恨不该贸贸然就追过来,明知道人家是明意境界的高手,还跟过去干嘛,现在倒好,闹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当真尴尬无比。

    狗剩一边悔恨,一边继续扯淡,随口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倒是真的不知道眼前人的名字,昨夜这家伙和水谣说话的时候狗剩倒是旁听了,但奈何人家说的都是苗语,他哪里听得懂。延纳沉默片刻,开口道:“用神州话,叫延纳。”

    狗剩哦哦了两声,很快问道:“那用苗语呢?”说话的时候狗剩很自然的盯着延纳,但余光却四下瞟出去,希望有人能够路过,以便自己呼救求援。可是天可怜见的,这里本来就偏僻,人迹罕至,再加上中秋将临,所有学子都忙的不亦乐乎,哪里有人往这里走。狗剩心下暗暗叫苦,只能先和这叫延纳的王八蛋拖一拖时间,静观其变。同时他的手掌也顺着身子一侧缓缓下移,卡在腰间,慢慢摸到了那两根常备的银针上面。

    延纳摇头道:“不用费时间了,也不要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样,论起警惕性,我比你高很多。”说着目光瞅向狗剩的腰间,神色嘲讽,狗剩脸色一变,咬了咬牙,还是将手放了下来。延纳啧啧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狗剩心中发苦,娘的,你狗日的身上肯定有苗族蛊王金王蛊,老子就算发了毒针有毛的用,聪明?你他娘的是夸老子还是贬老子呢。

    既然到了这个份上,狗剩也不想再装什么大尾巴狼,干脆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把老子骗到这儿干嘛。”

    延纳摇头道:“你用词有误,我没有骗你,是你追过来的。”

    狗剩恨恨道:“你他娘的不来找我,老子追你干毛!”

    狗剩的话里很不干净,可延纳并没有生气,他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微微转身,轻声道:“不想我现在杀了你的话,就闭上你的嘴,随我来。”

    狗剩一愣,心中腾起一股不怎么好的预感。这家伙什么意思?想把自己带哪去?

    虽然心中疑窦万千,不过狗剩却深深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眼前这家伙可是个明意境界的高手,自己有小白龙在的时候或许还能与之周旋,但此时小白龙陷入沉睡,自己一个人是万万杠不起的,还是得徐徐图之。当下舔了舔嘴唇,和这家伙一起出了学宫西边的这个小门,往西山而去。

    一路之上延纳只拣偏僻难行的山道上山,恰巧又避过了西山上的两个村庄,走的是一条狗剩从来没走过的路。狗剩心中暗骂,看来这家伙对应天学宫以及佳鸣谷的地形当真是了然于胸,古怪乎水谣有子母蛊都找不到这小子。心中腹诽无数,可面上却保持着淡定平静的神态。

    延纳一路上山,并未回头看上一眼,然而狗剩却很温顺,因为他知道以眼前此人的道行,自己就算想跑也是跑不了的。好在就眼前观之,这个家伙还没有透露出来对自己不利的想法,这让狗剩略微放心,心中也舒缓了些许。

    延纳的灰色长袍将他紧紧裹住,从后面看好像是一团灰色的幽雾。狗剩也是灰色的杂役服饰,但和他比起来,却远远不及其幽深诡异的姿态。行了许久,延纳忽然开口问道:“你没有赶到不适?”

    狗剩愣了下,接口道:“什么?”

    “没什么。”延纳停住了话头,神色有些怪异,轻声喃喃:“怪了”他这声喃喃语气很轻,狗剩并没有听到。很快的,延安便又开口问道:“水谣的伤,是你治的?”

    狗剩明白他说的可能是水谣肩头的伤口,当下也不回避,而是点头道:“没错,你怎么知道?”

    延纳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摇头叹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很粗心的女孩子,很少受伤,也不会疗伤。”

    这句话说的好奇怪,好像是正和别人絮叨自己家的小妹妹如何如何一般,听语气平淡舒缓之极,乍一听让人有种错觉,似乎水谣和延纳之间的关系很是亲密,如同兄妹。狗剩很不喜欢他的语气,心中有些不满,当下冷嘲热讽道:“哦,是吗?所以你就杀了这个很粗心的女孩子的一家?”

    延纳猛然停住脚步。

    狗剩也停了下来,直视眼前人的后脑勺,针锋相对。

    半晌,延纳才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轻声道:“她和你说了多少自己的事。”

    狗剩歪着头,嘿然道:“倒是没有多少自己的,都是关于你的。背叛族类,杀害族长,屠戮同胞,这些她倒是说的清清楚楚。”

    延纳沉默了片刻,狗剩以为他要争辩什么,却听到他悠悠道:“很多事她并不明白。”停顿了一下,延纳又道:“自然,你也是不明白的。”

    狗剩嘿的笑了一声,并不接话。

    延纳失笑,喃喃道:“不管怎么说,总是我欠她的,这点我无话可说。”

    狗剩反问道:“你昨夜还想杀了她。”

    延纳再次沉默,忽然回过头看着狗剩,问道:“你懂得什么?你以为我想杀她,还是以为我需要斩草除根?若我想杀她,早就在苗疆动手了,何须等到来了中原。你当真以为在她追我的一路上我没有机会杀了她吗?”

    狗剩沉默,可却是不屑一顾,表情冷漠,微讽道:“真他妈矫情。”

    延纳皱眉:“矫情?”

    狗剩翻了个白眼,不再接话,而且表情丰富,俨然是不想再和他说话的样子。延纳也不去纠结狗剩此时的样子,只是四下看了看,轻声说道:“到了。”狗剩环顾四周,愕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跟着延纳走到了西山山顶,此处怪石嶙峋,最高的坐石峰上有一棵倚着悬崖峭壁而生的巨大松树,枝干弯曲,根节虬乱,好似一副山水泼墨画。够剩心中大异,忍不住问道:“你把老子带这儿干嘛?”

    延纳平静道:“受人之托,让你在山顶待上两天。”

    狗剩微微眯起眼,冷声道:“什么意思?”

    延纳随意寻了个石头坐下,喘了口气,目视前方层峦叠翠,云雾弥漫。脚下是大雾遮掩的应天学宫,看着好似琼瑶仙宫,出尘唯美。不过这架势却是摆明了一个意思:你猜我会告诉你吗?

    狗剩暗恼,忽然福至心灵,脱口道:“你和董老先生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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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囚西山(中)

    这句话说的十分突兀,好像晴朗的天际猛然落下一声惊雷,延纳的神色骤然一变,然而他却很冷静的看着狗剩,这让狗剩有些颓丧,沉默片刻,延纳轻声道:“我如果是你,就不会乱猜。”

    狗剩嘿然道:“看来果然和董老先生有关。”

    延纳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山下的应天学宫层层建筑内,语气平静道:“董承运老先生的名头整个神州谁人不知,但你不要单纯看我的反应就自以为是我和董承运有什么关系。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谨言慎行的重要性,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我不会杀你,至于别的,还是保持沉默的好。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狗剩暗骂一声,道:“老子能信你的话。”

    “我不需要你的相信。”延纳语气古井无波,淡定之极,他从怀中微微一探,取出了一方很常见的砚,轻轻放在松树下的石头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只需要你安安静静待在这里两天即可。”说着,他竟然笑了一声,转头看着狗剩,好奇道:“你只是一个学宫后厨帮工而已,为什么会这么受人重视?是你天赋异禀,还是扮猪吃虎,隐藏了更大的身份呢?”

    狗剩心中一提,随口道:“娘的,你背后的那人没跟你说过老子?”

    延纳摇头道:“没说,我也没问,不过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

    狗剩暗中松了口气,他知道延纳没必要在这个方面骗他什么,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含糊道:“老子是谁跟你有毛关系,你不说,当老子会说?”

    延纳摇头叹了口气,不再狗剩废话,只是起身走开。狗剩刚想动动,却看到延纳一眯眼,冷声道:“站在原地。”狗剩愤懑的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敢有动作。延纳走出了很远才停下,与狗剩遥遥相望,半晌,问道:“一路而来,你真没有感到不适?”

    狗剩摸不着头脑,点头道:“老子好的很”

    “你果然与众不同。”延纳很快打断狗剩的话,摇头叹道:“想必你从水谣那里也已得知,我身上有苗族金王蛊。你不是苗人,可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却并没有受到半点影响,我很不明白。”

    狗剩心中再一提,原来金王蛊是会影响他人的,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他心中也是好奇,不过微微一转念头,便释然了。自己有小白龙龙魂附体,本身血脉也不知被龙息锤炼过多少次,龙族本身就是万兽之王,是上古神兽,那金王蛊再怎么厉害,比起上古神兽而言,自然不知差了多少档次。如此一想,他心中稍安,眼望延纳想听听他还会说些什么。同时心中也有些不解,这家伙说好要将自己禁锢在这西山两日,但就这么施施然走掉了,难不成他就不怕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人就不见了?

    延纳盯着狗剩,好像在看什么自己很好奇的东西一样,这种眼神让狗剩有些发毛,刚想说话,便听到延纳轻声道:“水谣她怎样了。”

    狗剩嘿了一声,道:“再两天就回苗疆了哎,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小子到底想在苗疆搞出点什么事儿?让西晔在南疆兴兵?还是举国抵制苗族?啧啧,好狠的心机。”

    延纳失笑,不再和狗剩废话,扭头便走,不时便下了山,寻不到身影了。狗剩舔了舔舌头,翘起脚也看不见了延纳,于是轻笑了一声,举步便走,可还没走出两步,便感到一股相当强劲的力道将自己顶了回来,狗剩大惊失色,细细一看,才发现延纳这家伙之前放在松树底下的那方砚已然不见。狗剩还没来得及思考,又发现周遭环境突兀一变,原本只是有些阴沉的天气刹那间变成如同墨水般黝黑浓郁的颜色,继而淡淡的墨痕从天空中倾斜而下,于四周合围,笼成了一个周遭方圆十丈的巨大樊笼,那株造型奇异的松树也被笼罩其中,看着真的好像泼墨山水画一般,当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狗剩愕然愣在原地,他哪里见过这般奇异的景象,禁不住破口大骂:“你他妈为了囚禁老子还真舍得下血本啊,他娘的老子感谢你八辈祖宗!”

    这般破口大骂无异于白费口舌,狗剩只是张牙舞爪咆哮了片刻便气喘吁吁的停下,恨恨的盯了一眼周遭黝黑缠绕的墨痕和纵横的墨迹,懊恼的盘腿坐下,神色苦楚,不停暗道:“真他娘的自作自受,老子没事儿追他干嘛!”

    这般想着,狗剩不禁更加难过,苦楚个脸四下望了望,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无计可施,于是又是一阵懊恼,喃喃道:“狗日的靠山到底是谁,应天学宫什么时候有了这乱七八糟的东西!”

    狗剩以前只是个见识短浅鼠目寸光的小混混,即使来到了渭城,也不过稍稍开了眼界而已。真正让他开始发现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情的,却是在跟着林忠学习林家枪的时候。林忠以“盈亏枪”洞开天门,染血四十里,自然有自己很多的江湖感悟和真武见识。狗剩曾听林忠说过,天下真武,无非是内外兼修,内者,是一线契机,开眼望天门,讲求的是内在修为,提升自身实力。而外者,便是以外物辅助,讲求的是灵气沟通,借器蕴气。唐山便是一个典型的内在修为者,不借外物,只是以自己的感悟和修为提升自身境界。而林忠和赵铭,便是内外兼修者,不但追求内在真武修为,更加注重外在器物的修炼。宋家老太爷曾对赵铭说过“重剑大封,才好劈山开水见功成”,这便是让他不止以“周遭七寸,自成天地”来修炼,而且还要辅助外物,否则赵铭也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跨入御物境界。至于林忠,那就更不用多说了,一杆“盈亏枪”洞开天门,拖枪四十里斩杀千百骑,早就成了江湖上长盛不衰的传奇故事,那盈亏枪,便是他的外物精华。

    很显然,方才延纳放下的那方砚,也是一件具有真武气机的外物。而且,这种外物,已经达到了自成一番天地的境界,可以誉称法器了。放眼神州,像这样的法器,满打满算能挑出多少?然而为了禁锢他这个小帮工,学宫里那位居于幕后要挑的整个南疆风雨不宁的家伙竟然如此不心疼,真是让狗剩无言以对。而同时,狗剩也更加疑惑,那位幕后的人物,到底是谁?从延纳的反应来看,似乎和董老先生脱不开关系,但狗剩细细想想,却又认为不大有可能是董老先生。首先董承运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没必要瞒着掖着,其次董承运也没有必要去禁锢自己,要是不想让自己坏掉什么事情,干脆一句吩咐不准出后厨,他难道还敢冒犯这位老先生?所以狗剩愈加不明白,到底是谁能有这么大能力起码,这个人学宫内的身份,必然不低。

    狗剩心中大略的将自己所知道的那些地位高超的学宫教习暗中过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合适的人。他让自己逐渐镇定下来,却依旧百思不得其解。不但想不出那幕后的人到底是谁,而且还想不出如何才能脱困。眼前这个法器显然蕴藏着极为浓厚的真武气机,他一个尚未通窍开眼的少年,哪里有那个本事脱困而出。

    怅然半天,狗剩干脆躺在了地上,长吁短叹环顾四周,茫然无语。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虽然他不知道是谁指使延纳将自己困在这里,但他知道董老先生若是发现自己失踪,必然不会坐视不理。以老头的能力,自己脱困自然也不难。可是一来狗剩不习惯借助他人,他只信任自己;二来董老先生这几天一直以来都在姜懋那里,要是得知自己失踪还不知道得几天呢,万一等到两天之后那位老先生才反应过来,岂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狗剩可是知道自己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呢。

    西山上不见天日的那位爷可吩咐过自己,需要在中秋佳节灯会之际,在紫云殿上悬挂四盏祥记灯笼。自己被困在这里,谁去挂灯笼去?惹恼了这位爷,自己肯定也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狗剩此时当真是郁闷的不行,又是一阵叹息惆怅。

    终于,狗剩绝望的趴在地上,感受着石头的冰凉,唉了一声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阵十分欠揍的苍老笑声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哈哈哈哈臭小子,阴沟里翻船了吧!”

    狗剩愣了一下,继而蹦了起来,脸上表情丰富,惊喜的看着四周,嘿然道:“您可真是手眼通天,小子佩服佩服!”

    北山山下渌水亭,水波荡漾牵引着雾气游弋,亭子掩在雾气之中,显得格外的飘渺动人。那亭子之中有一方石桌,造型古朴,看年岁也已是很久远了。石桌上纵横刻画了痕迹明显的一座棋盘,棋盘上黑白穿插,竟是一局残棋。下棋的是两个应天学宫最负盛名的老头,一个是执天下文脉的董承运老先生,一个是号称晔国第一词作家的姜懋。两个老头也是一个邋遢,一个干净,邋遢的自然是言行无忌的董老先生,干净的则是温文尔雅的姜懋,二人好似鲜明的对比,只是姜懋比起董老先生而言,少了一份自然而然的随意洒脱。姜懋目光紧落棋盘,手持白字停了好久,却并不落子,而是将食指中指轻轻转了一个圈,叹道:“那孩子如今被困在河山砚里,你就一点不着急?”

    董承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轻声道:“不着急。就算是着急,那也是着急吕正清这混蛋竟然敢把河山砚偷出去,他别的没什么长进,偏偏这胆子越来越大了。”

    姜懋失笑,嘿然道:“整个学宫都是人家的,拿一方砚而已,和胆子有什么关系。”

    董承运哼了声,语气有些不满,道:“他跟苗疆不干不净,跟江华城眉来眼去,我都可以当做看不见,甚至还会帮他一把,但江湖是一回事儿,庙堂是一回事儿,他若是想把江湖掺和到庙堂里去,那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姜懋语气促狭:“此情此景,你像极了一个吝啬的富家翁。”

    董承运“嗯?”了一声,随即笑道:“说的对,我就是一个富家翁,知我者,莫若你姜懋也。”

    姜懋摇了摇头,喃喃道:“你这边倒是安稳,可那孩子那边恐怕就吃了苦头喽。河山砚虽然并不算顶级法器,可他一个尚未入真武的少年待在里面两天,也不是好过的。”

    董承运嗯了声,好似并没有挺清楚姜懋在说些什么,只是细细盯着棋盘看,半晌才道:“无外乎铁画银钩四个字,若是撑不下去那我要他有何用?”

    “无外乎?”姜懋眉头一挑,道:“这四道禁制哪一样是为普通人所设?你倒是说的轻巧。”

    “他又不是普通人。”

    姜懋叹了口气,“是啊,他不是普通人,只是一个希望踏入真武,可至今没有开眼通窍的十四岁少年而已。”董承运笑了起来,“人可是我挑的,你摆着一副臭脸做什么!”

    “见不得一个好苗子毁在你手里。”姜懋看也不看董承运,董承运自讨了个没趣,只好悠悠道:“这小子命中不缺贵人,别忘了西山上还有一位呢。”

    姜懋眉头皱起,道:“他跟你可不对路。”

    “他跟那孩子对路就好。”董承运笑了笑,摆手道:“下棋下棋,不聊别的了。”姜懋苦笑一声,叹息摇头,目光却慢慢飘向了西边,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若是你能得他的青睐,对你而言,也许会好很多。

    庙堂之高,哪里比得上江湖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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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囚西山(下)

    “您不是说不见天日吗,那您怎么舍得出来救我了!”狗剩对于这个声音实在是无比的熟悉,除了那位在西山地坑里口口声声不见天日能够手刃紫电蟒的爷,还能有谁?狗剩一边拍打着墨黑的四周好似墙壁般的东西,一边兴奋的大呼小叫。可是那个声音却并不领情,反而嘿的嘲讽了一声,淡淡道:“爷压根就没出来,而且,你怎么就知道爷是为了救你。”

    狗剩愣住,傻傻问道:“您没出来?”

    那位爷的声音却并不再响起,好似根本不愿意回答狗剩这个缺心眼儿的问题。狗剩闹了个窘迫,嘿嘿问道:“那您怎么跟我说话的?”那声音这才慢悠悠道:“爷的境界岂是你小子能够窥见一二的?大神通广大知道怎么写吗?”狗剩顿时了然,目瞪口呆,喃喃道:“气机通达,日游八千”那位爷嘿的笑了一声,轻声道:“还算是有点见识。”狗剩此时已经惊的嘴巴都合不住了,讶然道:“您,您,您到底什么境界?”这位爷的声音有些飘渺,听着似乎有些不太真切,但光棍气却是十足,傲然道:“爷懒得跟你废话。”

    狗剩这才回过神来,生硬的咽了一口唾沫,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机通达日游八千”他是从林爷爷那里听说过的,林爷爷说过,真武修行者到达一定境界之后,便会有本尊不动,神游万里的本领,这和传说中的仙人一剑千里御风,转念取人首级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能够拥有这种本领的人,不说境界高低,起码是具有修仙大成的资质的。狗剩想到了这位不见天日的爷可能会是某一个不出世的大能,但却着实没有想到这位爷竟然有这般通天似的本领。愣了许久,他才叹息道:“您可真是我爷爷,亲爷爷。”

    那声音讥讽道:“你不要脸的本事也很出神入化啊。”

    狗剩苦笑道:“得了吧您,还是甭跟我这斗嘴皮子了,您也看到了,我平白无故的被人困在这山头上,中秋节的时候挂不了灯笼您可别怨我。”

    那声音沉默片刻,讥笑道:“你小子打的什么算盘爷还不清楚。不过你小子要知道,爷既然说过不见天日,那便不会出山。爷本尊不动,单凭神识,是没办法帮你破开这劳什子禁制的,想要出来,自己想办法。”

    狗剩瞠目结舌,愣了半晌才苦着声音道:“那您老没事儿跟我打什么招呼,合着您是给我一甜枣儿再打上一巴掌是吧?您倒不如让我在这儿自生自灭呢!”

    狗剩气的不行,一拳头砸在了这似墙非墙的禁制之上,只弹的手指发痛,忍不住哎哟一声,甩了甩手,恨恨不休。那声音却哈哈大笑了两声,用好似狼外婆般的声音嘿然道:“小子你可长点心眼儿吧,告诉你,这玩意儿叫河山砚,是应天学宫珍藏的上品法宝了,而且这玩意儿的厉害之处还不是禁锢他人,而是把禁制掉的人,慢慢折磨死。”狗剩吓了一跳,脸色微变:“您什么意思。”

    那苍老的声音似乎打了个哈欠,慢腾腾道:“知道墨水是用来干嘛的吗?写字儿的。知道字写的好被人称为什么吗?铁画银钩这四个字眼总不陌生吧。”

    狗剩脑海中可没有任何铁画银钩的光景,闯入他眼帘的,是一副猪肉待割的画面,狗剩的脸色有些难看,他颤着声音问道:“您几个意思?”

    老头哈了一声,用十分平静祥和的语气对狗剩道:“铁马冰河,此为铁一字;划定风云,此为划一字;银汉迢迢,此为银字;至于这钩字嘛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钩心斗角?”

    狗剩再怎么蠢也不会蠢到以为这个钩还是那个勾兑的勾,当下便双腿发软,强自镇定道:“您还是直说了吧。”

    那苍老的声音慢腾腾道:“铁马冰河,是千军万马呼啸而来,你小子有本事的话就在千军中取上将首级,才能破开这第一个禁制。划定风云,那前提自然是需要有风卷残云的场面,你小子任由八方风雨拂面而不动如松,大抵也能撑过去。到了银汉迢迢,小子,若是有千百陨星扑面而来,想必是十分震撼的吧?到了钩心斗角,嘿嘿,等把你的五脏六腑都钩出来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它是什么滋味。”

    狗剩听一个,脸色便苍白一分,到最后整张脸不经熨烫就已经足够拿去当宣纸用了。老头的话音刚落,他便一脚跳起,大骂道:“这是要把老子往死里整啊。”

    山顶之上有山风拂面,可是却并不凌厉,狗剩的话带有余音,在这个山顶上层层荡漾开去,一圈圈回荡,情感丰富极为愤怒,连带着风都停了一下。听到狗剩歇斯底里的嚎叫,这位身份隐秘的老头却嗤笑一声,叹道:“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幻境罢了,等禁制除去,一切都将消散于无形。只是从此以后,你的心境会受到什么改变,却是谁都说不准的了。许多年前,应天学宫凭借着这件法宝,不知收服了多少江湖好手甘心效命”这话刚一说完,狗剩便皱起眉头,他感到此话当中似乎有着很多耐人寻味的猫腻,便突兀出口询问道:“多年前?”

    老头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他沉默片刻,嘿然道:“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少打听其他的事儿。”

    狗剩皱起眉头,他隐隐觉得这位爷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与应天学宫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老头对此事讳莫如深,倒是让狗剩很是无奈。此时无暇旁顾,狗剩环视周围,眼见得墨迹越来越浓,就好像有人在清水中倒入浓墨,然后慢慢搅拌,直搅得整个瓶子都浑浊不堪,而且墨迹成团成团的飘落下来,全部都笼罩在狗剩的四周与头顶,让狗剩顿时有种乌云压顶透不过来气的闷塞感。

    老头轻声道:“铁马冰河将至,小子你自求多福。”

    狗剩咽了口唾沫,收起了玩笑戏谑之心,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一切。他此时的心态很好,因为他知道,这位很是神秘的爷绝对不会让自己折在了这里,因为他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狗剩不去讲那些日日送酒打屁的情分,他只讲彼此还能够利用的空间,所以他知道,这位高深莫测的爷绝对不会对自己袖手旁观。因为有了底气,所以狗剩很沉着,能够从容打量眼前分发生的一切。

    慢慢的,狗剩便发现了有些苗头开始不对了。一团团氤氲开来的墨水渐渐的竟然凝聚成形,化成了一匹匹挂甲配蹬的骏马,而且阵列成行,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马。再等一会儿,那些马上也渐渐化出了一个个盔甲狰狞的骑士,而骑士手中,也开始有长戈铁骑马刀等各种兵器凝聚。没过多长时间,眼前就出现了层层无穷的千军万马,而且各个形象逼真,正朝着狗剩怒奔而来。

    轰!

    狗剩头顶最大的那块墨迹轰然砸下,像是飓风卷过,气浪翻涌,瞬息间,周遭一切已经发生了改变,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垠的古战场,有折戟沉沙,硝烟弥漫,映脱的此时格外惨烈。

    是真的惨烈。

    在神州诗词大家或者话本传奇的执笔者手中,战场一般被描绘的格外凄凉,什么“黄沙百战”什么“马革裹尸”什么“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什么“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在真正的战场面前,统统成为了文人墨客经历雕琢之后的把玩之物。他甚至能够看见,一枝黑白墨色的长戟从一个年轻的战士嘴里捅入,再从后脑捅出,而那个战士就那么睁着眼睛,被长戟撑着,与地面半斜。有些战士的皮甲被生生砍开,刀锋从腋下一直撩到脖颈,整个肩头只有一点皮相连,浓黑的血水早已凝固。在他脚下,便有一人的胸口被砍了一刀,皮肉翻卷,好似婴儿张开的小嘴,又像是什么鬼怪在咧嘴大笑,翻卷的皮肉颜色从外向里逐渐递增,怎么看都像极了一个神秘而恐怖的渊薮。肠子肝脏在狗剩的脚下淌了满地,让狗剩脸色一阵发白。

    目所及处,无一不如此!

    远远的西山山腰,老头盘腿坐在地坑中,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放在腰间,闭着眼睛看着和狗剩所看到的景象,悠悠的叹了口气。

    是的,闭着眼睛看,这便是气机通达。

    他在想,这小子到底惹了学宫的哪一个小子,竟然会被人拿河山砚收拾——在他的眼里,学宫里的所有人,几乎都能够被称之为小子了。

    河山砚啊,嘿嘿,几十年没见过,还是那么霸道不容情。是不是河山多壮丽,但征者必无情?若是如此,拥有天下又能如何呢?老头有些胡思乱想,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小的年纪,就看这些东西,只怕他是接受不了的吧。若是当场吐了出来,对他日后的心境势必影响极大。而且,还很丢人不是吗?老头微微眯眼,想到那一年自己贸然闯进河山砚里,若不是她,恐怕也是要吐出来的吧?

    老头叹了口气,他决定还是帮帮这个小子吧,别的不说,起码自己看的顺眼不是吗?然而当他正准备稍稍施展神通,帮狗剩去除某些不堪的画面时,却愕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少年只是微微皱眉脸色苍白,却再也没有了别的表示。

    他感到很好奇,非常的好奇,同时,他也感到震惊,这样的少年,究竟是在童年的时候经历过什么,才会对眼前的一切表现的波澜不惊呢?老头沉默了,他决定还是再看看,慢慢看看,他对这个少年的兴趣也猛然提高很多,眼睛不知不觉又闭了上去

    鲜血、断肢、惨呼、叫骂、刀锋入骨的钝音和着一望无际的死亡与绝望铺天盖地的涌入狗剩的耳膜和眼睛,以及他的大脑。狗剩几乎是在头顶上的墨团笼罩下来的一瞬间就愣在了当场。他的瞳孔猛然放大,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很熟悉的场景啊。

    他蓦然间想起了很多东西,想起了第一次杀人时的场景。他至今还清晰的记得第一次杀的那个人的容貌,那是一个看着很老实的商人,来燕国贩卖茶叶和布绸,有着江南人常见的谨小慎微,想来平日里也是个一团和气的人。可是那个容貌谦和的男人,却在小镇闲逛的时候故意将那娘们洗衣服的木盆扔进河里,嬉笑着骂着说你给老子下水捡回来,老子赏你两钱银子。虽然这个男人那时浑身酒气,但狗剩还是在夜里悄悄摸进客栈,用平日里挖野菜的锄头敲碎了他的脑袋。狗剩似乎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商人惊恐的目光和红的白的一团浆子。那时的场景,和他脚下某个人的破碎脑子,何其相象,尽管此时此地一切都是黑白色的。

    狗剩有些难过,至少他觉得有些难过。

    可是,杀人这件事,他从来没觉得不应该过。

    我杀你,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且活的开心一点,如果因为不杀人而让自己死,那就太亏本了。狗剩比一切商人,更能精打细算。

    他叹了一口气,轻声对自己道:“老子真的很不喜欢杀人”说着,他微微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一把钢刀,刀身平直,只是在刀尖两寸的地方微微弯曲了一点点。这种刀狗剩并不陌生,那是极其符合战场厮杀规律的军刀,与北海破鲸刀的造型有些相像,很适合一刀划开血肉。

    他捡起刀,奔腾呼啸的骑兵也已经到了眼前,狗剩咬了咬牙,忽然笑了起来:“不管你他娘的是真是假,老子还是要杀!”话音刚落,他一刀挥出。

    有鲜血泼洒,狗剩感觉不到温度,但却觉得脸上湿潮,很让他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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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铁马渡冰河,一语扫千军

    铁马冰河入梦来。

    八月十三日,大雾弥漫日光遮于云层之上,佳鸣谷人人喜气洋洋,尽心准备中秋灯会,却无人知道,在西山之上,一片方圆不过十丈的巴掌大地方却正上演着一场令人不寒而栗的战争,而且是千军万马力战一人的战争。学宫曾有位老教习在课堂上说过一句很是令人推崇的话:“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位老教习所说的正是当年燕国突袭晔国天火堡的往事,借喻志趣殊洁不折不弯,虽只用了这么七个字来概括,却生生让人热泪盈眶胸有层云荡漾,可书生意气怎比得上惨烈的冷酷厮杀。这般场景平日里热血沸腾一下还好,若是真的让饱读圣贤书的学子们披坚执锐上战场面对着千骑冲锋,只怕任何文人骨气都要变作摧眉折腰战战兢兢了。

    可狗剩不然。

    他爱读书,却不是文人;他很认真,却不曾迂腐;他有时也很敬佩那些敢为人先的读书儿郎,骨子里却是个精打细算的无赖混混。或许有一天他会改变自己的身份,一变再变直到他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然而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却是你死我活。

    千军冲锋他不是没见过,在梅州城的时候就已经早早领略,而且那时他还随着玄衣轻骑一同浴血奋战,使得整个玄衣营对平时似乎懦弱纨绔的七公子刮目相看,并震天长呼“浴血”二字。但那时毕竟袍泽众多同仇敌忾,哪里如现在,漫天旷野之下,只有他一个人茕茕孑立,面前是层出不穷的墨色甲士,跨马而来,狰狞凶狠。狗剩蓦然想起了燕国塞北的铁骑,燕国民风彪悍崇尚武力,因具有塞北胡人血统,几乎人人都懂得骑射,骑兵更是冠绝天下。他曾有幸随着教他马术的那个马贼偷偷去过一趟北疆——日光放肆的铺下来,浩大的原野延伸到天之尽头,有朝廷检校军马,数万匹塞北红鬃烈马阵列在城堡外的原野上,变换阵型,围剿冲锋,无一不势同奔雷,浩浩荡荡。

    一线玉城际天来。

    有诗家曾以这七个字形容梦华江秋季江潮,而形容江潮汹涌的词句,何尝不能用在骑军冲锋之上,一线潮水般呼啸而至,雪岭际天,吞吐日月。

    便像此时此刻。

    狗剩的身上已经沾满了血水和碎肉,黏糊糊的好不难受,从颜色上看,倒依然是浓黑惨白,可无论如何,都没有那股子黑白分明素色浅淡的意味儿。无穷的骏马还在奔腾,马蹄踏动地面的声音依旧咆哮,好像历代君王用来征伐河山的铁骑都重现在了这里,他竟是杀也杀不完,砍也砍不净。

    狗剩已经不知道自己被那些骑士们的刀锋剁去了几次脑袋,也记不住心口被几支长戈贯穿,更不知道他的四肢已经被砍去多少遍了可是他偏偏马上就会完好无损,留下来的只是那一刹那痛彻心扉的感触。有感觉却偏偏无声无息,这就是老头口中的幻境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种幻境,他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感受了。然而最为难过的,还是疲惫。

    非常的疲惫,疲惫到他真的想抛下手中豁口满布的钢刀直直扑倒在地面一睡不醒,然而他又下意识的举刀相迎,和那些奔腾而来的骑士一争生死。求生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并不为疲惫所阻挡——可是他还很饿,饿的要死,饿的都快抬不起手臂来了。

    时间应该过去很久了吧?否则他怎么会那么饿。

    狗剩眯着眼睛昏昏沉沉的想,觉得自己好生滑稽。

    西山大雾沉沉,潮湿的雾气让平日里聒噪不休的山中虫蚁难得的平静下来。郭家庄和余家村的村民都好端端待在家里并未出去打猎,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稍有不慎迷失在大山之中,也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潮湿雾气不散,山民起火烧茶,熬煮大骨汤,为即将而来的中秋做些准备。孩子们难得碰到父母能再家嬉笑一整天的情况,于是变本加厉,和父亲母亲撒娇弄乖,忙的不亦乐乎。

    山中只一刻,世上已千年,平静的时光在河山砚背后,却犹如被抽离出速度,两相对比之下,仿若沧海桑田,狗剩已经不辨日月,脑海中只有两个字眼:杀,饿。

    飞鼠林地坑之中,老头紧皱眉头,默不言语。他苍老的皮肤上挂着地洞中因潮湿而生的寸寸青苔,因不加打理,看着老头整个人都像是亘古未变的岩石一般。老头肩上有些微潮,许是雾气也渗进了地坑,老头却连望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现在除了沉思之外,别的什么都不愿意去想,更不愿意去做。因为他忽然发现,一切好像变得更加有趣了。

    “盈亏枪河山砚还有学宫里很久无人问津的旧书五本臭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个来头啊。”老头眉毛耸动,眼睛却没有睁开,他的手指触上了一片紫电蟒蟒皮碎屑,便随意撮了起来,好似富家翁提鸟斗蛐蛐般用来解乏娱乐的,口中轻声自言自语:“董承运想让你干什么呢?怎么肯如此耐心如此大方的栽培你。可若是他对你寄予厚望,又为什么舍得让人拿河山砚锢着你呢?现在的学宫,除了董承运,还有谁能把河山砚拿出来交给一个苗人?哈哈看来老头子当真是久不出世,什么都不懂了。”

    老头的眼皮微微张开一个口子,如夕阳余晖一闪般的目光中透出半缕沧桑,老头嘴角微微翘起,苦笑般自己叹道:“董承运啊董承运,爷讨厌你讨厌了六十年,到了到了,还得帮你锤炼个后辈小子吗?嘿,咱们四个人里,你果然是最能算计的,爷六十年前算不过你,六十年后,还是算不过你。”

    老头子的声音断断续续,苍老而没有连贯性,听着好像是入梦之后的轻声呓语,完全没有章法,但他却说的很是来劲,停了只有刹那弹指的功夫,便又接着道:“这小子若是能扛过河山砚,前途不可限量,若是抗不过,嘿,泯然众人矣。想来,你怎会不知有人拿河山砚难为这小子,而你不加阻拦,打的就是让我帮他一把的算盘吧步步为营,算的精道,你不去做商人,实在可惜了。”

    老头说完这话之后便保持了安静,不再多说什么,眉头松弛下来,只是脑海中的画面愈发的清晰,如在眼前。

    狗剩此时此刻,真的很饿,饿到了极致。手中握着的到底是不是刀,他已经连看都看不清了,只知道无力的挥舞,好似鬼故事里慢腾腾的食人僵尸。身上被奔腾而来的千军万马快要砍成了碎片,可一刀下去,还没等第二刀来临,伤口便会恢复如初。他茫然的睁着眼,看着面前呼啸沉默,盔甲明亮的骑军,嘴角咧开一个笑容。

    老子真的很饿,老子不想玩了,先吃个饭去。

    这话的声音刚刚落下,有一匹高大的骏马正好从他的身前扬蹄蹋下,狗剩来不及惨呼,而事实上他也没有了力气惨呼,便被重重蹋在地面,陷入已经被鲜血浸湿的泥土中。周遭万马践踏,一片泥泞,狗剩躺在这片泥泞之中,手脚乏力,干脆也就不站起来了,任由背上有骑手纵横奔驰扬鞭踩过,反正踩不死,难得能够躺下来歇歇。

    紧跟着,他的目光骤然泛出光彩。

    他看见了一个东西,那是不知谁的一只断手,血肉模糊,可血肉干净,而且,很清晰。

    看着很好吃的样子。

    狗剩咧开嘴笑了,笑的十分欢畅,他缓缓伸手,握住了那个从手腕处齐根断裂的断手,将血肉筋骨还散乱的断手塞入嘴里,然后深吸一口。

    鲜血流入嘴中,很爽口,至少在他感觉,很爽口。

    这是他很熟悉的,但他却以为快要忘掉了的一种味道。

    在他将断手塞入嘴里的一刹那,西山飞鼠林地坑下的老人眉头骤然扬了起来,老人猛然睁开双眼,地洞中凭空掀起一股狂风,这股狂风顺着宽广的地洞四散奔涌,寻觅到地洞出口,一齐喷将出去,惊的飞鼠林众兽噤若寒蝉仓皇逃窜。老头坐在地底,神色变幻,显然有震惊,还有一丝不忍。

    他震惊的不是狗剩回吃掉那只断手,他震惊的是狗剩对于吃掉这只断手,并不显得陌生晦涩。

    老头的心中蓦然腾起一个早先便萦绕不散的疑问:

    这个孩子,童年的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

    吃掉断手对于狗剩来说并不算饱,于是他又开始寻找其他的,好在这种东西在战场这个地方实在太寻常,随意一瞥之下,就能看见无数残肢断臂,横陈在鲜血肆意横流的大地上,就像荒草一样随处可见。狗剩大喜,又抓起一只胳膊,看了看却又放下,走到略远的地方,抓起了令一个东西。

    狗剩嘿然,捧着那个东西笑的开心无比,这也是一只胳膊,而且看起来和刚才那个并没有什么分别。

    在飞鼠林沉默旁观的老头终于沉默到底。

    他能看的出来,这和刚才的那个胳膊,是有区别的。刚才的那只是左胳膊,现在的一只是右胳膊。

    他几乎能够猜想到狗剩下一句会说什么,于是他想闭上耳朵,奈何耳朵是闭不上的,于是还没等他做何动作,便听见狗剩自言自语,声音淡定而欣喜:“这只的肉,比那只的肉味道会好很多。”

    老头面色苍白,作势欲呕,脸色极为难看。

    他是一个高人,一个高的不能再高的高人,一个甚至可以让如今修行界所有真武修行者都躬身喊一声老前辈的高人,然而就算这样,他何曾有过像那个少年一样的经历。

    他何曾,他何曾何曾去想过人类的左右手味道有何不同。

    所以他感到很难受,无比的难受,难受到他再也顾不得和董承运的什么芥蒂不合,沉声道:“你读的书哪里去了!”

    这一声如同怒喝,落在河山砚内好似惊雷炸响,狗剩傻傻抬起头来,看着四周荒烟蔓草,有些不明白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身前的骑兵冲势不减,浩浩荡荡,有种劈山开水遇神杀神的劲头。狗剩嘴角的鲜血淋漓流淌,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野兽一样,他看着汹涌澎湃的骑军冲锋,忽然指着不远处,嗬嗬出声。

    在骑军冲锋的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河流。这条河流豁然出现,堤岸隆起,好像大江横陈,格外显然。然而大河之上,却覆盖着厚厚的冰层,那些骑兵就在冰层之上奔马来袭,丝毫不减速度。

    狗剩看的发呆,不知不觉间,手里的手臂就掉在了地上。随着手臂掉在地上发出的一声钝响,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读的书哪里去了!”

    读的书?

    狗剩的目光渐渐浮起一丝摄人的光彩,天空中的余音不断,轰隆一声,冰河炸裂。

    从狗剩的脚底开始,层层叠叠的绿意铺向远方,一直铺到河岸边。原本没有任何颜色的黑白世界刹那间充满了各种颜色,红花绿草,垂柳依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河面的冰层开始断裂,断裂后的冰块迅速融化在河水之中,碧波荡漾的河水中忽然出现了一朵莲花,且是娇嫩可人难得一见的并蒂莲。光阴如书页,被人急促翻过一般,并蒂莲缓缓绽放,刹那之间,整个河面已经满是碧绿嫣红,壮丽辽阔。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狗剩蓦然想起自己在藏书楼受教习指点看的第一本小说传奇——并蒂莲。此时那小说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浮现在脑海之中,字迹宛然就在眼前,一笔一划间充满了无穷意气,狗剩只觉得全身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忍不住皱起眉头,猛然提起手掌,向远处狠狠拍下。

    两道极其雄浑的气息从他的双掌中喷薄而出,缠绕翻腾,朝着被阻隔在河对面的千军万马呼啸而去,轰然冲入。呈现在狗剩眼前的场景便变作了极其震撼的一幅画面。

    你且铁马渡冰河,看我横扫千军。

    飞鼠林地坑中的老头眉头舒展,摇头叹气。

    并蒂莲,开的格外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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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大雾散,大幕揭

    雾气如仙云,对坐弈烂柯。

    应天学宫北山脚下渌水亭中此时便是这番光景,董承运和姜懋相对而坐彼此无言,两人的目光都远远望着西山,一声不吭。半晌,姜懋才率先将目光收回来,盯着董承运,声音古井无波:“你又赢了。”

    董承运却没有转过头,他轻声道:“何谈又字。”

    姜懋喃喃:“这孩子福缘深厚,经他点拨,不但能将五本旧书融会贯通,更能平白渡去一丝仙人气运。这等奇遇,百年难得。”

    董承运知道姜懋为什么不接自己的话反而去说狗剩那孩子的奇遇,只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解释当年他和姜懋等四个人之间的种种过往纠葛。当年佳鸣谷四才名动神州,论起来,只有姜懋一人左右逢源,是个难得的老好人。可他姜懋不也是因为难以释怀当年事而独自离开佳鸣谷一人游历了许多年的神州大地吗。当年的事,谁能说的清对错,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他董承运也只能说是“道不同”而已。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是那孩子的命,他应得的呀。”

    姜懋皱了皱眉头,不知想起了什么,苦笑一声,目光打量着碧波荡漾的湖水,轻声道:“那她呢,也是命中应得?”

    董承运眉头微微皱起,半晌笑道:“许多年的往事,你还是忘不掉,当年人人都称你至真至性,看来此诚不我欺,否则你又如何能成为西晔第一词家?”姜懋摇了摇头,轻声喃语:“第一词家?在你眼里我不是写的连小孩子都不如吗?”董承运对于姜懋的顾左右而言其他很是无奈,沉默半响才道:“确实不如一个孩子。”

    姜懋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孩子指的是谁,脸上不由得便浮现出了一丝难得的和蔼笑容,许是想到了那孩子的惊才艳艳,所以心中不免生气一股慨叹。大江后浪拍前浪,自己虚度如此多的光阴,已是可称老朽,日后若是能与那个年轻人对坐品一品茶,也是不错的了。他笑了笑,忽而问道:“宋家七子遇上你,不知到底是福是祸。”董承运笑而不语,姜懋无奈道:“纳兰写词不染中原风气,四百年来唯此一人而已,你想让他为宋家小子幕僚谋臣,恐怕没那么容易。”

    董承运目光微眯平视远方,平静道:“不止纳兰一人。”

    姜懋叹息,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我既然愿意回到学宫,自然不会坏你好事,且让我看看,你会如何涂抹这锦绣江山。”

    吕正清先生的院子简朴素净,没有一丝身为学宫主事人而应有的豪气奢侈,反而像是求田问舍的农家老户。唯一不一样的先生的院子里种的不是蒜苗小葱,而是一株株开的浓艳热烈的月月红。吕先生的老妻格外喜欢这种花,便在院中栽植了许多,这位妻子原本也是名门闺秀,结识并倾心于吕先生声名未显之时,也算是慧眼识珠识人贫贱,许多年来两人伉俪情深夫妻和谐,先生也从未纳妾,遂成西晔朝野市井之间最为受人津津乐道的一对夫妻。时近中秋,天气虽然多变可节气的喜悦情绪不变,吕夫人早早的便去和许多教习先生的夫人共同商量内眷灯会的事情,学宫虽然学风开放,奈何总是有些男女之别的,灯会也通常有内眷灯会一说,专供学宫内教习夫人等内眷观赏游玩。

    偌大的院子,只剩了百无聊赖的吕先生一个人。

    只是这种百无聊赖,纯粹是在外人看来的,吕先生坐在院中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似乎刚刚刻印出来的新书,犹自散发着油墨的香味儿。他一动不动,身边摆着一盏刚刚沏好的花茶,茶气氤氲,和雾气混合在一起,显得难以区分辨别,在漫天的大涡,在距离老先生不远的地方,却站着一个一眼下去并不能察觉的黑衣男子。这男子站的笔直,静默无言,虽然没有躬身,但看这个样子却分明就是吕先生的家奴一般。黑衣男子便是那叛出南疆的延纳,他沉默的脸上有山石劈出来一般的坚韧和执拗,看着好似一尊石雕一般,一动未动。

    许久之后,看书品茶的吕正清才幽幽道:“是否有很多不解?”

    延纳眉头轻皱,也不说话,而是点了点头。他站在吕正清身后,这点头是吕先生看不到的,然而他还是只点头而已,并未多说什么,好似吕先生背后生了眼睛,能够轻易看出来他的动作一样。吕正清沉默片刻,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轻声问道:“是不是很好奇那个孩子到底是何来历,值得我如此看重,甚至不惜让你冒如此大的风险将他禁锢在西山之上。”

    对于一个苗人而言,深入应天学宫骗得狗剩跑到西山,着实是一件风险不低的事情,所以延纳很不明白,他张了张口,本想说声是,但想了想,还是道:“老先生做事必然有自己的想法,我无需多问。”

    吕正清哈了一声,摇头喃喃道:“不明白便是不明白,何必顾左右言其他,徒增虚伪而已。”

    延纳这才缓缓点头应是,皱着眉头道:“这个少年人身上有很多我理解不了的东西,他对于我身上的苗疆金蛊,没有受到半丝影响,甚至是我故意放出蛊王威压的时候他也安之若素看不出半分别扭,这让我很不理解。当然,先生方才所说的也在我不解之内,望先生指教。”

    “很简单。”吕正清微微笑了笑,轻声答道:“只因为这个少年,和董老先生之间的关系,极为暧昧,更因为,你说过他救了南疆苗王之女水谣。只此一点,我便需要他消失一段时间。”

    停顿少许,吕正清叹了口气,望向北方怔怔出神片刻,才继续说道:“陛下虽然春秋鼎盛,但万世基业总需要有人继承,如今朝堂之上国本之争愈发激烈,大皇子镇守松山手握兵权,北方各大营皆有其旧故党羽,朝中朝臣也多有归附者,气势庞大可谓如日中天。二皇子就藩钧城,虽然是被外放的皇子,可仁爱之名在整个晔国也是家喻户晓,民间舆论可上达天听,加上二皇子本身就格外受宠爱,日子久了陛下心中作何想法谁人能知?况且钧城在大晔之中仅此江华,地喇重要性不言而喻,此间有无其他深意早就被朝野上下揣摩了无数遍。三皇子夹在其间,着实为难。老夫虽然在卸职离京前为三殿下谋求了亲王爵位,可兄弟势大,殿下年幼且无外戚相助,形单影只之下用孤立无援形容也不为过,这点,想必你是明白的。”

    延纳躬身,轻声道:“小人明白。”

    吕正清忽然笑了,他平静的转头看向延纳,声音温和道:“事涉天子家事,又乃西晔国本秘闻,老夫讲与你听,你可知老夫深意?”

    延纳心下一提,身子愈发躬的低了,答道:“小人当唯吕先生马首之瞻。”

    “老夫不需要你的马首是瞻。”吕正清眼睛直视延纳,目光冷静之极,声音也很平和,但声音中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劲力量,“老夫需要你明白,当今天下,唯有三皇子能替你报了血海深仇,你也唯有依附三皇子,才能换得苗疆灭族,这一点,你需要掂量清楚。”

    延纳目光顿时间变得森寒,咬牙道:“小人一清二楚。”

    吕正清满意的点了点头。关于苗疆,关于延纳,关于苗族巫蛊,他已经不知谋划了多长时间,不知细细思考了多少个日夜。他深知延纳为母报仇的急切,也深知如今的延纳,在他一手的策划之下,早已拥有了颠覆苗族的实力和能力,这一点让吕正清十分欣慰,于是他说道:“如今你已经叛出南疆,第一步行之有效;接下来,应天学宫需要一场大的动乱。”

    延纳点头道:“小人明白。”

    “明白?”吕正清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语气平缓但却有些失望:“若是真的明白,那胡家村的孩子,为什么会中了蛊毒。”

    延纳神色有些窘迫,半晌才道:“是小人失策。”

    吕正清摇了摇头,叹道:“佳鸣谷蛊毒事发仓促,虽然我极力压制,但已经有很多人对此颇多抱怨,发往朝廷的奏折如今也已批复,好在我身为学宫主事人,还能压制的住。加上我在京城也有不少门生旧故,否则单单那一个孩子的蛊毒,就已经能够闹得半个西晔满城风雨,更遑论中秋时节毒杀学宫学子,延纳啊延纳,你差一点,坏了老夫大事呀。”

    延纳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吕正清苦笑一声,笑道:“我知道你们苗人有个施蛊不可回的规矩,否则便要反噬蛊主,但你既然有金王蛊,应该不会再有此顾虑,为何不趁早拔去那孩子的蛊毒,反而要引起学宫注意呢?”

    延纳恭敬答道:“金王蛊乃苗族圣物,非常人能够驱使,我强行纳蛊王于自身,已是千难万难,以我如今能力,尚不能将蛊王运转如意,所以无法将那胡家村孩子的蛊毒拔除。”

    吕正清摆了摆手,道:“无妨,既然已经发生,便无需再多言。所幸此事已被压制下去,距离中秋灯会不足两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要中秋时节你的蛊王能够发挥作用,一切都可以略去不提。”

    延纳嗯了一声,沉声道:“小人自会全力以赴。”

    吕正清端起茶碗,微微抿了一口,轻声道:“学宫子弟遭逢此大难,势必引得神州震动,且不去提陛下如何愤怒,单说就读于学宫的其余三国子弟,其家中都会勃然大怒,如此舆情自然势如洪涛,届时就算陛下不想兴兵也必然兴兵了。只要三皇子手握兵权,便会剿灭苗疆,到那时候你母亲之仇可报,三皇子大权在握,你自然是功不可没的勋臣。”

    延纳激动神色一闪而过,停顿半响,恭恭敬敬的答道:“全赖先生提拔。”

    精明如吕正清,如何能看不到延纳眉目间闪过的那一丝落寞,他笑了笑,将茶碗放下,说道:“记住,山河壮丽,征者无情,你切莫学那妇人,优柔寡断难托重负。”

    延纳沉默片刻,唯唯称是。吕正清呵的笑了一声,道:“况且,不管是陛下还是神州其余君主,想要的都只是一个听话温顺引颈受命的南疆,而不是彻底把苗人灭族。等到南疆平定,战事自然会消停,到那时候,就算你想做南疆王,也不是不可能。”

    延纳浑身颤栗,猛然抬起头,好半晌,他才遏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好似面对神祗般朝着吕正清缓缓跪下,一字一顿道:“多谢先生,多谢三皇子!”

    吕正清长舒一口气。眯起眼睛打量着大涡的应天学宫,忽然想起了那位海内宗师百里天涯游历学宫之后说过的一句话:纵横阡陌,行者多矣。

    是啊,纵横阡陌,行者多矣。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不就成了路了吗?他吕正清很自信,自己走的,绝对是旷古绝今的一条路,绝对是能够载入史册的一条路。听说有一位上古帝王曾经为自己的功臣敕令营建凌烟阁,将勋臣画像一一悬挂其间,以示缅怀,以嘉忠义,后人美名曰:配享凌烟阁。

    他吕正清,绝对会是大晔争霸天下之后的,第一张功臣画像!

    小可可很愤怒,这种愤怒来的很想当然,因为那个整天偷懒耍滑还喜欢在自己屋里偷偷烤肉吃的杀千刀的死狗剩不见了!那个小王八蛋,怎么能这么懒蛋,太阳都已经快要下山,他怎么能够还没回来,难道就因为爷爷放了他一天的假,他就可以如此的不讲规矩吗?哼,等到他回来,我一定要让他好好尝尝厉害!已经读完了书肚子都要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小可可怒喝一声,手中的紫色狼豪笔咔擦断为两截,他愤怒的踢了一脚书桌,扭头就走。

    好啊,你不是不会来吗,你不是偷懒吗,我去找爷爷告你状去,看爷爷收拾的了你不!

    来到渌水亭的时候天都已经快要黑了下来,刚刚透过散了一整天都没有散清楚的大雾往亭中看去的小可可顿时间瘪了嘴唇,感到好生委屈。你看呀,爷爷和姜老头正在吃清蒸鱼呢,就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挨饿,爷爷也不是什么好人,都是讨厌鬼!

    小可可气的不行,一边恨恨的往渌水亭走,一边鼓着嘴巴朝爷爷狠狠瞪去。拨弄炭火的姜懋乍一看这位小公主来了,刹那间噤若寒蝉,偷偷的向董承运投去了一个小心在意背后的眼神。董承运却在此时显得格外痴傻,只懂得拿筷子夹出一块鲜美的鱼肉,大快朵颐,口齿不清的道:“有善垂钓者在梦华江畔汲水煮鱼,取岸芷蒹葭以生火,味道鲜美冠绝一时,可称之为天作之肴,今日老夫亦有此口福耶咳咳咳咳咳”

    话都还没有说完,忽然背上被人拳头重击,须发皆白的老头顿时咳嗽起来,一时大怒,扭头一看,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老人老脸一囧,嘿然无语,左右看看,向挚友投去幽怨一瞥,拿起筷子将吞下半口还剩半口的鱼肉举到小可可身前,笑道:“来来,尝尝,刚做出来的。”

    小可可气不打一出来,忽然尖声叫道:“宋家那个小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你还有闲心吃鱼肉啊啊啊啊啊啊!”

    小可可几乎是闭着眼睛嚎叫出这一句话的,董承运平白向后侧了身子,也闭着眼睛,等到小可可余韵停歇,才嘿的笑了一声,扭头对姜懋道:“看看,女大不中留,果然胳膊肘向外拐了。”

    小可可哼的一声,毫不客气的将鱼肉吞入口中,依旧噘着嘴,只留着两腮一动一动,斜着眼睛看爷爷。董承运叹了口气,与姜懋对视一眼,目光有意无意瞥过西山,缓缓道:“等着就是了,很快,他就回来了。”

    小可可不解的睁大眼睛,心想爷爷说的什么话,为何语气如此沧桑呢?

    大雾渐渐散去,明日,必然会是个好天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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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惆怅客知君何事

    登楼望月,驾船赏霞,这是醉心风景的人最爱干的两件事。驾船赏霞且不去说,登楼望月却着实让人心醉神迷,尤其是将近中秋时节,月色玲珑皎洁,此时在高高的阁楼上饮一杯绿蚁酒,听歌姬唱一曲《浣溪沙》,眼望明月沉沉,影漏疏光,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钧城之主,陛下的二皇子,被称为“千钧”王的连亲王爷南宫舒此时便斜斜靠在王府里的阙月楼三楼小阁栏杆上,目光盯着格外显眼的夜空玉盘,手持玉盏,怔怔出神。

    歌姬所唱的《浣溪沙》来自南吴,作者不可考,但其中的南吴烟雨味道却是格外浓重,惹的这位于江北的钧城都满目青色,缠绵动人了。唱曲的女子是当年名动钧城被称为“千红万紫同一哭,无人可敌绿袍儿”的陆婷袅陆姑娘,这歌喉婉转清丽,动人心弦,满天下也只有十六年前的吴国京都断弦坊玉长弓姑娘可压她一头。可惜玉长弓姑娘早早的便退出了歌坊楼台,销声匿迹于江湖,如今是再难闻其动人曲调了。陆姑娘不但歌唱的好,一手琵琶更是冠绝西晔无人可比,传闻当年南宫王爷微服来访,陆姑娘在钧城十六花楼争魁赛中以一手绝技“反弹琵琶”艺惊四座,从容折桂,引得王爷失声叫好,竟是抖露身份将这女子纳入府中,一时引为佳话。此情此景,也只有这名陆姑娘,才能配得上王爷醉心风月的心绪了。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陆姑娘轻启朱唇,缓缓吟唱,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凭空传去好远,加之淡淡的琵琶声和伴乐伶人的横笛清扬,让南宫舒精神一震,微微回过神来,转身朝陆姑娘报之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绿蚁新醅酒,味道辛辣入喉如刀,与温婉可人的此情此景实在不怎么入扣,然而南宫舒却丝毫不觉得突兀,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微笑。这绿蚁酒本不是西晔特产,传闻是从燕国而来,只有那等粗犷豪放的北方风雪酝酿下,才会有如此辛烈的好酒。也不知怎么的,就成了西晔人人称道的上品酒水,难道是因为曾经燕晔之间有过战争,所以这在燕国并不太受欢迎的绿蚁就成了西晔人人趋之若鹜的好酒了?所幸那轩辕雪海红没有传入晔国,否则晔国百姓只怕会立刻将这绿蚁弃如敝履,再无人问津。但是那轩辕雪海红实在太烈,恐非晔国百姓所能接受,也只有这说烈不甚烈,说淡也绝不淡的绿蚁才能长盛不衰吧,也正合了人人追求的中庸之道。

    胡思乱想了许久,南宫舒轻咳了一声,听到陆姑娘已经唱到了“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不由得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陆婷袅先停下,回头朝着一个中年人问道:“子寒,一晚上没听你说一句话,想什么呢?”

    南宫舒是典型的白面王爷,生的很是好看,不但继承了皇族应有的尊贵血统,更是拥有着源自西晔皇室的纯美气质,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好似一尊绝美的雕像一般。而且这位皇子王爷脸上始终挂着淡然温和的微笑,想来若是能将他画影图形,哪怕是百两银子一副,也会有无数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争相购买,一夜间就能捧红无数二流乃至三流画师。

    一直是千钧王幕僚的左子寒今日穿了一件很不符合此时随性场景的褐色正服,看着就像是装扮整齐要入国子监听课的监生一般。听得王爷发文,左子寒皱着眉头道:“应天学宫中秋灯会将至,在下想到这里,就已经说不得其他的话了。”

    南宫舒嘿的笑了一声,摇头道:“咱们钧城难得就没有中秋灯会?你倒是心宽,长别人气概,灭自己威风。”

    左子寒无奈苦笑数声,有点神伤的轻声道:“王爷,如今应天学宫主事人,可是吕正清啊,您不担心?”

    南宫舒走回阁楼,提起酒壶将玉杯倒满,他虽然身为王爷,但也是随性惯了的,不喜此时还有仆役环伺左右,因此此间阁子里除了左子寒陆婷袅,就只剩了几个伴乐的伶人。倒满了酒,南宫舒干脆身子一倒,斜斜的靠在了跪坐在地上的陆婷袅**之上,惹的陆婷袅咯咯轻笑。“吕学士主持应天学宫也不是今年的事儿,偏偏你今天无话可说,这倒是奇了,那几年你都干什么去了?”

    左子寒脸上愁容一闪,沉声道:“可是前日,京都收到了来自应天学宫的千里鸿急奏。”

    南宫舒的眉头不经意的挑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哦”了一声,随即呷了一口酒,道:“这又如何,不就是佳鸣谷有苗人作乱吗,南疆偏壤弹丸之地,值得你为此劳神惊心?”

    左子寒叹了口气,“王爷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他摇着头走到南宫舒身旁,依旧站的笔直,但声音却渐渐变得严肃:“王爷可曾想过,万一苗疆动乱,朝廷会不会派兵平叛,若是调兵,又会遣哪里的将!”

    南宫舒忽然哈哈大笑,将玉盏里的酒水全部都倒在了陆婷袅的腿上,继而覆上手掌,轻轻揉搓,另一只手抛开玉盏,指着左子寒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这家伙,想到什么直说便是,又绕哪门子的圈子!”

    左子寒微微侧开目光,嘴里却马上直言道:“王爷既如此说,那在下就知无不言了。自陛下登基到如今,已是二十年过去,陛下为政勤勉事必躬亲,仁爱万民,为朝野称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在这二十年间,对于朝野军马调动,更是谨慎小心,先是对北方拱卫京畿的三处大营统领将军频繁调动,分权制衡,而后又行按察使制,加强集权,最后甚至将成亲王调往松山边境,以皇子之尊统御兵权。这固然使得朝廷基业更为稳固,但同时,也加剧了朝内党争。王爷,自成亲王受命松山始到现在,短短五年过去,朝中兴起多少党派,又有多少彼此间的明争暗斗,您当真以为这都是过眼烟云不值一提吗?”

    南宫舒眉头略微一皱,手上却一直不得闲,陆婷袅表情波澜不惊,只是带着淡淡的笑容,如天外霞光般光彩照人,手指缠着南宫舒鬓角的一缕发丝,轻轻拨弄。

    “自庆丰十五年起到如今,朝廷用兵共达十六次,其中五次是驱逐异族,剩余十次则是针对松山剿匪。这十次松山剿匪是成亲王分内事,暂且不提,单讲这其余的五次用兵,哪次不是皇家人手握虎符?庆丰十五年征讨鹘人,朝廷启用赋闲多年的镇野大将军窦明康,却又派了老皇叔旭亲王同军随行,钳制兵权;庆丰十七年兵出天山,再次讨伐鹘人,老皇叔旭亲王年老体迈卧病在床,陛下马上让皇舅密国公随军督查,依旧紧握虎符钳制兵权,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密国公可还是待罪之身,因深陷后党而饱受诟病,却依旧被陛下派去了天山王爷,这里面的哪一件事不都说明了陛下用兵必然要用皇室中人吗!”

    南宫舒手掌游移,面上表情却一成不变,只是淡淡道:“继续。”

    左子寒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王爷,在下斗胆设想一下,若是南疆动乱,苗人反叛,以巫蛊之术毒害应天学宫,那么陛下是否会出兵南疆?答案自然显而易见。这些许年来南疆苗人愈加不服管教,陛下早就有了南征之意,况且南吴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启用上官铎和鹿占亭兵屯土阳关,狼子之心路人皆知,陛下岂会没有南征苗疆使得势力范围覆盖南方,钳制吴国的意思。若学宫蛊毒事发,陛下龙颜震怒,用兵的诏书马上就会下达六部,届时兵锋所指,大军整装待发,必然成为朝廷洪涛势不可挡。而王爷就没有想过,在如今皇室成员青黄不接的紧要关头,陛下会派谁持兵符督军随行?”

    南宫舒的眼睛渐渐眯起,但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左子寒叹了口气,缓缓道:“老亲王们不是老的动不了,便是赋闲日久只懂吃喝玩乐胸无点墨,而国戚自当年后党乱政之后饱受猜忌,此番定然也不会受重用。所以在下敢言,若是烽火再起,陛下是一定会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几位儿子的。大皇子成亲王领兵在松山,不仅要防止匪患,更要盯紧与土阳关的南吴鹿占亭,轻易是动不得的。而王爷您,久居钧城,就藩后的皇子更没有理由掌兵弄权,至于其余的皇子,大多都还没有及冠,能够受到陛下目光注视的,只有一人呀!”

    南宫舒当然知道左子寒说的是谁,情不自禁喃喃出声:“老三”

    左子寒点了点头,道:“三皇子出身虽然低贱,可却得了陛下敏而好学四字的评语,小小年纪便受封亲王开衙建府,不得不防。而促成这一切的,正是如今应天学宫的主事人,当年的大学士,吕正清!”

    “王爷可知,学宫报知南疆蛊毒一事的折子在递往京都后,被阁臣压下了整整一天才上报君王,而吕正清在京都经营日久,党羽无数,此事他到底掺和了多少,实在让人难解。王爷,在下说句不中听的话,吕正清是要扶庶争嫡呀!”

    西晔三皇子南宫恪,为宫女所生,实为庶出。

    南宫舒嘿然一笑,看着左子寒,声音飘忽不定,但却字字句句传入左子寒耳中:“你对帝王家事,倒是无比上心。”

    左子寒浑身一震,马上屈膝跪下,沉声道:“在下只是为王爷考虑,绝无半丝不臣之心。”

    南宫舒挥了挥手,示意他站起来,轻声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我相交这些年,我若是连你也信不过,还能信谁?”说罢他轻轻抬了抬手,将滚落在自己身上的一点绿色的酒沫弹去,接着道:“你说的对,我只是一名就藩后的皇子,哪里还有资格掌兵弄权,父皇要派谁持符督军,与我实在没有多大的关系,就算我不满老三掌控军权,难不成还能跑到江华城跟父皇哭闹?”

    左子寒皱着眉头,停顿了一下才道:“王爷您掌不得兵权,也不能让穆亲王持符,所以此事,王爷务必要重视起来,从长计议。”

    南宫舒哈的笑了一声,喃喃道:“从长计议?怎么个计议法儿?”

    左子寒眉目间闪过一丝诡谲,轻声道:“若是能将苗疆战事再拖上两年,哪怕再拖上一年,王爷便不见得没有用武之地。”

    南宫舒眉头翘起,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

    左子寒继续道:“陛下虽然有南征钳制吴国的意思,但如今吴国与燕国之间兵锋未起,用兵南疆尚显突兀。若是能等到明年燕吴开战,吴国无暇南顾之时再行南征,则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具备。而那个时候,王爷再努力争取回京的机会,以陛下对王爷的宠爱,那时便事有可行。”

    南宫舒不置可否,只是轻轻问道:“如何让南征推迟一年。”

    “稳住应天。”左子寒只说了四个字,继而沉默下去,南宫舒却因为这四个字而眉头舒展开来,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左子寒,手掌拍打陆婷袅的**,嘿然道:“董承运”

    “王爷一点就通。”左子寒笑了起来,身子微微放松了一下,“吕正清虽然是名义上的主事人,但真正掌控应天学宫一呼百应的,却是这位董老先生。若是王爷能争取到董老先生的支持,那么不管他吕正清在此间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也都无伤大雅了。而且,如果董老先生能够为王爷说上话,那么王爷日后继承大统的机会,甚至会高于成亲王。”

    南宫舒笑了起来,指着左子寒道:“国士无双,幸而君为我用。”

    左子寒笑而不语,不再多言。南宫舒笑了许久,才缓缓止住笑容,掰着手指头跟个孩子似的自言自语道:“前几日在钧城拉下巡城兵马副指挥使的那个少年,和董承运的关系,恐怕匪浅吧。”

    左子寒点头,笑道:“学宫耳目已探清楚了,确实是受董老先生庇护的。”

    南宫舒叹了口气,笑道:“如此说来,当初弃掉褚山狼,还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

    左子寒摇头叹道:“何止一本万利呀”

    南宫舒摇头晃脑,不再多说什么。左子寒察言观色,微笑着告退离去,几个伴乐伶人心窍灵活,也告退而去,阁楼之中,只留下了陆婷袅和南宫舒两个人。

    凉风穿堂,素幔翻滚,南宫舒枕在陆婷袅的腿上,一时有些微醉了。浓烈的酒气伴随着中秋特有的微微桂花香气,直让人心醉神迷,陆婷袅身子微微颤抖着,有些难以自抑的伏在南宫舒耳边,呢喃道:“王爷,要了婢子吧”

    南宫舒嘴角勾出一抹微笑,只是尽可能的将自己的身子往陆婷袅那里凑去,却没有了半分更进一步的举动。只是淡淡道:“绿袍儿,还有一句吧,你且把这首《浣溪沙》唱完。”

    被称为绿袍儿的陆姑娘展颜一笑,轻启朱唇。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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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四方云动

    八月十四日清晨,天气不是一般的好,四下望去佳鸣谷内刚刚积起的一点点薄雾在朝阳的照射下马上便烟消云散化于无形,露水沾染在略微显现凋敝的草木之上,更添了一丝薄媚,使得此时仿若不是那中秋节气,而是四月初夏般了。学宫内从昨晚便开始有人陆续悬挂灯笼,此时远远望去,整片学宫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还在空闲。佳鸣谷如同大梦初醒,展现出了作为西晔绝美一景的独特魅力。

    学宫有很多建筑精巧鳞栉次比的舍馆,是专供求学学子住宿休憩之所。舍馆也分为合住与单间,有的甚至整整一座小楼也只有一人居住,当然,居住在这里的人身份自然不低。比如那吴国国公世子陈轩华,以及襄城齐家的二公子齐莱辰。陈轩华清晨起床洗漱完毕,眼望着学宫内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情不自禁便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十分享受的微笑。他自然是高兴的,从吴国而来的家书上已经写明,彭云之事在八月初已被提上日程,经廷议后陛下亲下诏书责吏部户部同发文书起复彭云,依旧任渭城太守,并且加领了一个太子太师衔,足见恩宠。与此同时,陛下还有意让赋闲在京都不知为何躲过一劫的宋家赫赫有名的那位宋二公子宋兰明重组宋氏,不过宋兰明托病不出,婉拒恩泽,此事也便作罢。在家书末尾,家中父辈殷殷嘱托,要陈轩华抓紧时机,与那彭云的女儿彭静娜早成好事,以此拉拢势必会平步青云的彭云,为日后步入朝堂打下夯实基础。

    此事,难道还要家中提醒?

    陈轩华摇头苦笑,暗想家里人实在是太着急,男女之事,放纵不得,但同时也急不得。难道要让他堂堂国公世子玩那些霸王硬上弓的把戏?他引为不齿,也觉得毫无必要。

    中秋灯会在即,陈轩华眯起眼开始构思自己宏图大业。此番在应天学宫求学,共耗时三年有余,在本年年末之时大约便可回到吴国。求学一程虽是辛苦,但结识了不少饱学之士和各国名宦家族子弟,可谓是收获颇丰,养望一途已然做的滴水不露。现如今不说全神州,单单在应天学宫,谁人不知道他陈轩华的名头。而且难得的是让襄城齐家子弟齐莱辰对自己俯首帖耳,自己有能力影响齐家,如果再将彭静娜收入房中,间接影响渭城,吴国最大的两个家族和他的关系可谓是千丝万缕,若是这样还不能平步青云,那可真是老天无眼了。

    陈轩华越想越开心,忍不住便笑了出来,手拍竹栏杆,笑的格外欢畅。冷不丁有人在身后笑道:“陈公子为何这般开心?”

    陈轩华不用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谁,他略微正了正神,温和笑道:“大好河山大好天气,中秋将至人人欢欣鼓舞,我自然高兴。”

    他身后的彭静娜抿嘴笑了笑,轻轻走上前来,与陈轩华并肩而立,乍一看倒真是一对儿玉人,不过是否各怀鬼胎,则不为外人道了。“陈兄一大早就这么高兴,若是功成名就回到了故国,不知道还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陈轩华展颜一笑,轻声道:“离那个时候,不远了。”说完这话,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天空中尚未褪去紫金的云霞,忽然扭头对彭静娜说道:“待到那一日,你可愿随我一起衣锦还乡?”

    彭静娜愣了一下,捂嘴笑起来,未置可否,笑道:“我过完中秋就要回去了,和陈兄可不一路!”

    陈轩华大笑,“那有何妨,待我回到京都之后,再去渭城接你如何?”

    渭城渭城彭静娜的神色有些微的变化,然而她很快便掩饰下去,轻声道:“渭城也是物是人非,公子何必跑那么远。”陈轩华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问题,他举目望着四周的山峰,脑海中回想着自己的求学经历,依稀记得离开吴国的时候自家长辈还殷殷嘱托“路漫漫其修远兮”,如今他上下求索,总算是找到了登临庙堂的契机,这对于多年来只袭国公爵位而不参与政事的陈家而言,实在是天翻地覆的改变。一门荣辱,尽系于他一人之身。这让陈轩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此时此刻他心中更加情绪汹涌了些,可是骤然之间,脑海忽的变闪过了一个少年的身影。这个身影不甚熟悉,却让陈轩华舒展的眉头刹那间皱了起来,冷不丁朝彭静娜问道:“彭小姐在学宫中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彭静娜愣了一下,很快答道:“陈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轩华笑了笑,叹了口气。他虽然不像整日泡在风波诡谲的政治漩涡中的那些朝臣们一般耳聪目明,但起码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当初彭静娜在藏书楼与那学宫仆役少年起冲突的种种浮现在脑海中,他岂会猜不到是彭静娜自己故意为之?只是他直到现在依旧还想不明白,到底这个下等仆役少年和彭静娜之间,有何牵连。

    从齐莱辰那里陈轩华得知这个少年并不是一般人物,一般人物哪里能够有真武修行者保驾护航,所以这几日以来,陈轩华可谓是日夜难寐。千辛万苦终于快要得偿所愿,他又如何肯让所有的一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成落花流水一场空。所以无论如何,中秋灯会,他都要尽可能的铲除异己。

    这个异己,自然指的是那个仆役少年。

    陈轩华暗自叹了口气,从吴国调来的上宫塔高手如今已经来到钧城了吧?齐莱辰从家族中调来的供奉此时应该也快要到了应天学宫,一个通窍一个明意,无论如何,都能够扑杀掉这个碍眼的家伙了吧。

    彭静娜的目光从陈轩华脸上扫过,读出了一丝狠厉,她心中一颤,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陈轩华难得的没有刻意隐藏什么,他扭了扭身子,正对着彭静娜,语气低沉而轻缓:“不管那个少年与你是何关系,也不管那个少年到底是谁,我想要得到的,终究会得到。”

    彭静娜吃了一惊,平白向后退了两步,有点不可置信的望着陈轩华。

    “你且安心看着便是,等到明日夜晚,一切自有分晓。”陈轩华呵呵笑了笑,声音压低,微微翘起嘴唇,“你也是讨厌他的,对吧?”

    彭静娜咬住下嘴唇,沉默了好久。然而沉默之后,她忽然重重点了点头,“是,我讨厌他,你最好替我杀了他。”

    陈轩华笑了起来,彭静娜的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个交易,而他陈轩华最喜欢的,就是交易。因为交易是互惠互利的,只有这样,彼此之间的关系才会更加牢靠,更加容易让人获得信任。陈轩华抬起头看着大好山光,喃喃道:“如此,必不会让姑娘失望。”

    钧城的阳光比起应天学宫而言实在是浓郁热烈的多了,嘈嘈杂杂的喧闹声也早早的就欢腾起来,小少年皮猴刚从赌场里露出头,便被热烈的阳光刺的眼睛生疼。他手搭凉棚遮掩了一下日光,这才慵懒的四下打量这个刚刚清醒过来的城市。

    皮猴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钱袋,这是他一夜奋斗的成果,共计一百二十两银子,其中有七十二两是少爷的,剩余的都是皮猴自己的,这可是少爷那天自己订下的规矩,四六分成。皮猴嘿然发笑,心想这回能阔绰上一阵子了。这般想着,他便咧开嘴笑了起来,神色得意,蹦蹦跳跳的走到隔壁的一个巷子里,丝毫不觉得疲惫。刚进巷子,皮猴便一脚踹了出去,正踹在一个担着挑子卖豆花的憨厚男人屁股上,那男人大骂一声,皮猴毫不客气的骂了回去,甩手便是二两银子,犹自骂个不休:“他娘的,老子踹狗日的一脚是你狗日的福气,拿着,给爷盛碗豆花来。”

    汉子接了银子,脸上的愤怒瞬间转化成了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极为恭敬,赶忙支开摊子给这位暴富的少年盛了豆花,小心伺候。少年嘿了一声,不再多话,等热腾腾的豆花喝到嘴里的时候才慨然一声长叹,显得极为享受,慢腾腾道:“还是你狗日的懂得享受啊,整天挑着这个担子,饿了就自己吃一碗,累了就支开摊子大歇特歇,嘿,神仙日子哟。”

    汉子摇头摆手道:“都是客官们照顾。”

    皮猴抹了抹嘴,不耐烦的道:“懒得跟你扯淡,从上宫塔和襄城来的那俩真武修行者底细摸清楚没有,别他娘的干吃饭不干活。”

    汉子神色稍稍严肃了些,不过还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然而说的话却陡然一变:“头儿放心,早一清二楚。上宫塔来的不过是一个黑水塔明意境界的净塔童子,身份低微,不值一提。至于襄城来的那个齐家供奉,更是寒酸,仅仅通窍境界,早年是睢国人,跟随齐家南迁有功才被重点培养,其实说来家奴二字比供奉更来的贴切,听说才开眼不过两年,新手新手。”

    皮猴嘿了一声,指着汉子鼻子笑道:“你海口倒是夸的大,回头我就派你到应天学宫护着少爷,看看你狗日的跟那通窍境界的真武修行者拉开架势好好干上一架如何?”

    汉子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嘴上却硬着道:“不是事儿。”

    皮猴冷笑一声,根本懒得跟这家伙扯皮,将豆花一口喝完,抹着嘴道:“总头说过了,让这俩家伙死在钧城吧。”

    汉子神色有些局促,半晌才轻声道:“兄弟们恐怕会有折损。”

    皮猴笑了笑,沉声道:“少爷没事儿就行。”

    汉子也笑了,点头道:“明白。”

    皮猴摆手,摇头晃脑唱着不知哪里听来的蹩脚歌谣一路晃荡而去,汉子眯了眯眼,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看来钧城之内,免不得又要多出两个凄惨尸体了

    西山之上,虫声新停,寂静无声。

    狗剩依旧在河山砚之中,只是他所在的这片空间,又有了不同。依旧是墨色苍茫,依旧是方寸天地,依旧是无形墙壁禁锢着狗剩全身上下,但狗剩此时此刻,却有着巨大的变化。

    他的双掌之间,隐隐浮现出淡红色的光芒,在光芒背后,则又覆盖着一层连狗剩都看不明白的颜色,那好像是银色,又像是白色,最终狗剩的脑海中猛然腾出了两个字眼,让他自己都忍不住颤了颤身子。

    星光!

    叹了口气,狗剩把双手放在身侧,有点无语的仰头发呆,片刻之后喃喃苦笑道:“怪不得理书教习看我的眼神如此怪异,原来是没按什么好心。”

    那苍老的声音适时的响起,有些促狭:“没安好心?没安好心给你小子指路看书?学宫的这五本旧书可是好东西,若是融会贯通,虽不足以让你称霸江湖,但来去自如总是随你的意了。你小子贪心不足还在这儿腹诽别人,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厚脸皮。”

    狗剩苦着脸道:“您倒是省省吧,从昨儿到今儿,我吃了人肉顶了狂风,差点没粉身碎骨才通了两本,这鬼地方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待下去了。”

    苍老的声音嘿笑道:“天尚公平,付出与回报总是成正比的。你经受多少,自然会换得多少,少在这里抱怨,若是让你重新选择,恐怕你自己都会迫不及待的往这里面跑。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爷可是服了你这不要脸的本事了。”

    狗剩笑了笑,不再说话。事实如老头所说吗?狗剩的回答是是的。

    从离开燕国去往渭城,再到从渭城赶赴梅州,最后从梅州来到应天学宫,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都一直对力量保持着最大的渴望。这对狗剩而言,实在是一种强大到他难以遏制的诱惑,几成他的冲动。所以哪怕是事先知道山河砚的危险,只要它能提升自己的能力,狗剩依然会一如既往义无反顾的冲进去。

    这毫无疑问。

    老头似乎也感受到了狗剩的心绪,悠悠道:“说说看,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对力量的追求。”

    狗剩嘿嘿笑了起来,并不接这个话头,而是慢腾腾说道:“铁画银钩,如今已经熬过去了铁划,还有银钩,您可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呀。”

    老头也笑了起来,声音略显沧桑,应道:“若是指望着在此机缘内通窍入真武,你还需倍加努力。爷只能做个守有余而补不足的观望者,到底如何,还是要看你自己的福缘。”

    狗剩低垂目光,轻声喃喃:“我运气一直不差的。”

    他抬起目光,平静的看着远方,穿过云海,穿过苍山天际,不知落在了哪里,许是燕国的某个坟墓前,许是那生活了许多年的旧草屋前,许是别的很多地方。

    是的,他没有说谎。

    他的运气,一直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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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当年草堂

    时至中午,因为已经是清秋季节,温度并不显得多高,只是阳光明亮的厉害,尤其是在山顶上,脱去了云层的遮掩,整个阳光毫无顾忌的铺洒下来,狗剩忍不住眯起了眼。

    因为河山砚的缘故,他是感受不到日光到底有多么明媚的,只能淡淡觉得此时此刻四周一片澄明。河山砚内颜色单调,除了黑便是白,泾渭分明一眼望去好似隆冬时节,当然,比之隆冬,却多了份安静和稳妥。狗剩就在这片澄明之中眯着眼盘腿而坐,如同山中入定的老僧,目光沉稳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西山之上那位不出世的老前辈确实是一个偌大的臂助,然而狗剩心里清楚,无论如何,他都得靠着自己的努力,一味的依靠他人,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何况那位爷自己也说过,他不过是个守有余而补不足的观望者,铁画银钩四字到底如何度过,看的还是狗剩自己的福缘。

    仰头望天,墨迹四横,一片愁云惨淡。狗剩在心里默念,想到今日应是八月十四了吧。明天夜晚便是学宫内久负盛名的中秋灯会,看来自己任务不轻,最起码要在明日晚上之前破开这河山砚。他心里清楚,之所以那位不知道是谁的幕后人会将自己禁锢在西山之上,便是因为怕自己坏了某些已经谋划好的事情。虽然狗剩不清楚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事,但稍微想想便能知晓此事定然不是什么好事。狗剩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作用,能够使得他人如此忌惮,这之中,恐怕还有延纳一事的推波助澜,以及董老先生威名所致。若不是知道自己和董老先生的关系匪浅,那人又何至于将自己禁锢在西山?看来哪怕是自己一直心求低调,也是会被人注视到的。唯今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份到底有无被人猜出。

    毕竟宋家这个字眼,在如今的神州,太让人侧目了。

    想到这里,狗剩忍不住便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听到那位爷苍老的声音紧接着响起:“现在知道愁苦了?”

    狗剩笑了笑,并没有说些什么,而是仰望天空,显得有些茫然,老头的声音又响起来:“河山砚虽然厉害,但也不是越不过去的坎儿。你福缘不薄,只当成一次磨练便是。”

    狗剩笑道:“您老人家怎么知道我福缘不薄?”

    老头哈哈大笑,并不解释,只是在心中默默道:“你既然能遇上我,当然是福缘不薄。”只是这话他没有告诉狗剩,停顿片刻,轻声向狗剩问道:“五本旧书,铁划二字过后可通了几本?”

    狗剩暗自想了想,老老实实答道:“已通了《并蒂莲》与《羌笛三千里》。”

    老头微微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慰藉,略微顿了一下,才缓缓道:“《并蒂莲》虽然名字缠绵温柔,可着实是气贯长虹雄厚敦实的功法,说来其出处也是在南吴。当年为真武一途划出‘开眼’二字的那位睢国大能一指截断梦华江,武道修为天地间可堪无匹,在参透天机开眼飞升之际曾有万条金鲤溯流而上铺满梦华江以为朝贺。在此之后,仙人气运弥留江面,此处常年便有并蒂莲争相开放,也是一大奇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如今虽然仙人气运已经逐渐稀薄淡去,并蒂莲也消散无踪,可好歹留下了这难得的修真功法。既然今日借河山砚通了此书,以后自然要好生利用,以你的资质”老头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嘿嘿笑了笑,不再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道:“至于《羌笛三千里》嘛,哈,羌笛不须愿杨柳,春风已过土阳关,你好生揣摩,于静心诚意这方面,有很大功效。”

    狗剩有些不解,问道:“又不是读书,要什么静心诚意?”

    老头哈了一声,叹道:“小子千万别学那些手高眼低的人,当真以为读书就读不出一个搬山填海蹋云追月了?”说到这里老头本想举个例子,可是张了半天的嘴,却还是沉默下来,咕哝道:“让你读你就好好读便是,哪里那么多的废话。”

    狗剩嘿然一笑,不再多说。停了许久,狗剩觉得似乎有些太平静了,忍不住便问道:“昨日铁划来的如此汹涌,怎么到了银汉迢迢的时候却干打雷不下雨半天也不见动静?”

    老头沉默片刻,轻声道:“银汉迢迢暗渡,总是要等到有星星了再说,这一劫,恐怕是要天黑喽。”

    狗剩啊的一声惊叫,心中有些忐忑,忍不住问道:“那您可知道这银汉迢迢具体是什么玩意儿?”老头有些不耐烦,道:“之前不就跟你说过了,银汉迢迢,说的自然是千百陨石迎面撞来,你小子心中趁早打好谱,不要吓的尿了裤子。”

    狗剩嘿然笑了笑,戏谑道:“那也没办法,若是真的尿了裤子就把裤子脱掉好了,反正这里也没有他人,不怕丢人。”

    老头慨然长叹,摇头无语,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你小子不要脸的样子,很有当年爷的风采。”

    狗剩傻笑,不再说话。

    晴天天青,狗剩在河山砚虽然看的不太真切,但也能知道此时的天空明朗晴朗,而老头不见天日,自然也看不到天空。狗剩想到这里,嘿然一笑,嘻嘻道:“咱们俩倒是快要通病相怜了。”

    老头哪里不知道狗剩这句话的意思,冷哼一声,对他的意思很是不爽,然而片刻之后,他却又问道:“今日,天气如何?”狗剩道:“天气不错,万里无云,哈哈。”老头有些踯躅,片刻后问道:“那明天的天气应该很不错吧。”狗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是啊,明天跟今天应该差不多,也是大晴天的。”沉默一下,狗剩又笑道:“明天应天学宫有中秋灯会,中秋节气的月亮一定特别的圆特别的大。”老头听到狗剩的话,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却并没有再说些什么。他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温柔,又轻轻掠过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和无力,片刻叹了口气,在地坑中歪下了身子,躺在光溜的紫电蟒皮上,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

    狗剩皱起了眉头,小心道:“您老是跟我说,不让我去打听您的事儿,但说实话,我好奇心总是有的。平日里也想过,像您这样的人,肯定和应天学宫关系匪浅,按理说您应该是学宫里的某个前辈大能。可是我翻遍藏书阁的书籍,包括学宫记事,也没有发现哪里有一位不见天日的主儿。说实话您到底什么来头?”

    苍老的声音没有接话,半晌才嗤笑一声,道:“怎么?觉得自个儿如今在河山砚里,进不得出不得,觉得自个儿天高皇帝远,爷我揍不着你,所以就胆子大起来了?我告诉你,爷要是真想揍你,崩说一个河山砚,就算你跑到天尽头,爷也照打不误。”

    狗剩嬉笑道:“哪有这个意思,就是觉得特别无聊,头上河山砚悬着,还不知道那银钩两个玩意儿什么时候落下来呢,总有点等死的意思。您是前辈,知道的事儿也多,您就给小子讲个故事,一来让小子心里舒服点,能从容赴死,二来也算是小子没白给您打那么多酒。您可别忘了,您还欠我几十两的酒钱呢。”

    老头嘿然发笑,暗自摇了摇头,喃喃道:“说来说去你小子还是一个信不过爷呗。”

    狗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知道就算这位不见天日的爷知道自己是想摸清底细也不会生气什么的,这些前辈高手们不在乎你耍什么小心眼,相对此而言,能够推心置腹相反更容易让他们欣赏。狗剩便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是的,我就是信不过您,谁知道您到底什么来头,总的让咱了解些您的生平往事才好!

    老头果然如同狗剩所想,并不以为忤,只是淡淡笑了笑,眼睛睁着看整个地洞里无穷的黑暗,感受着潮湿的腐臭味道在自己鼻子间缓缓游动,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狗剩愣了一下,忙道:“那敢情好,小子枯坐在这河山砚里,正缺故事。”

    老头笑了笑,眯起了眼。

    某些不为人知的经年往事在心中疏疏漏漏的过了一遍,让这个已经看过太多人生风景的老头久久的沉默下去。老头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往事重提,然而今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终究还是忘不掉,挥不去。哈,若是能够忘的掉,那他现在又怎么会在这里。若是能够忘得掉,自己恐怕也不会每当月圆时节就会格外的暴躁,格外的希望能够触摸月光吧。

    “许多年前,神州四国还不像如今这般和平安定,彼此征伐,攻占不休,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不是今天你打我,就是明天我打你,好像从来不会累一样。至于百姓们呢,当然也过的十分凄惨。”老头的声音突兀的响在狗剩的耳边,让狗剩一刹那间有些恍惚,凝神细听。

    “那个时候当然也没有应天学宫,有的只是穷兵黩武的尚武堂,还有配剑跨刀持驽的游侠儿,嘿,世道啊,比起现在而言,可谓是漫无天日了。”

    老头的声音有些空灵,听起来就像是黑夜里在旷野里唱歌的神经病一样,他停了一停,才缓缓道:“不过好在西晔比其余三国都要好一点。原因不是别的,只是因为西晔地处西北,无论是从地理上而言还是从经济上而言,都比不过其余三国。除了燕国每天有事儿没事跑来打打架之外,总体还算太平。所以在佳鸣谷,在相较而言还算太平的环境下,有了应天学宫的前身,佳鸣谷草堂。”

    “草堂是以崇文尚武为宗义的一个教学之地,说是教学,但实际上只是一帮子闲汉聚在一起谈天扯淡吹牛打屁。没见谁真正修齐治平,也没见谁能扛起匹夫有责的大旗去匡扶社稷,除了吃喝拉撒剩下的就是你吹你的牛,我扯我的淡。草堂大概有百八十个学子,年龄从五六十岁到十几岁不等,整天聚拢在一起,不是读书就是跟前后的山民吵架,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整个草堂所有学子们的口才都比较不错。”

    老头娓娓道来,说的很随意,“我记得学宫里嘴皮子最利索的一个家伙尤其擅长吵架,曾经在东山跟山民村妇吵了整整一天,没有半句重复的话,掐着腰连水都不用喝一口,一整天下来前后围观的人能有好几百个,连北山西山上的山民都慕名而来,结果那个和他吵架的村妇活生生被气的昏倒在原地。还差点酿成了草堂跟四周山民撸袖子打架的惨祸嘿,牙尖嘴利,莫此为甚。那么多年过去了,这家伙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当初同窗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卯日君,是说他像个大公鸡一样铁嘴不饶人,哈哈”

    狗剩脸色刹那间大变,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心中波涛汹涌,甚至忍不住就要骂人了。

    卯日君当年游说四国君主,最终促成四国会盟,划定神州格局的那位天下第一谋士焦旭吗?娘的,当年神州四国彼此征战,攻讦不休,正是因为这位卯日君的努力,才使得四国暂时化干戈为玉帛,也正是因为这位卯日君的全力以赴,才让神州获得了如此长时间的和平。可以说以谋士论,这位卯日君是当之不让的第一人!

    狗剩压制着自身强烈的想要骂娘的冲动,深深的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听下去。

    “那个时候的草堂应该比现在的学宫要好玩多了,因为那个时候的人都有意思。我记得彼时神州没有严苛而严谨的各种律法,也没有什么不准配刀配驽的规矩。草堂里就有个家伙格外的喜欢驽箭,自己花高价从钧城买了一把回来。这小子脑子有些毛病,整天没事就说驽箭太不合用,一次只能发一箭,重设机簧装填短箭也太麻烦,若是有能够一次连发数支弩箭的弓弩,想来一定很好玩。结果没两年,还真就被他做成了,谁能想到没事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伙那么能钻研,当真是让我们都吃了好大一惊,佩服的五体投地。后来这家伙就把那玩意儿叫做连驽,好生得意了许多个年头,哈哈!”

    狗剩脸上已经有些呆滞了,连弩的创始人,兵器大师公输鸣吗?当初以一把十矢连弩折服东睢国君的公输鸣早已被四国的制兵匠人都奉为祖师爷,东睢国主当年曾说过,得公输一人,胜过甲兵十万。这等天纵奇才,原来也是您老人家的同窗好友?狗剩心中哀叹一声,原本尽力压制的心田在老头的狂轰乱炸下早成了一片狼藉。

    “我那个时候既没有利索的嘴皮子,也懒得跟人吵架,更不会摆弄木匠活,而且当时比较瘦,连打架都是最低等的,所幸草堂里的同窗都比较同气连枝,没人去欺负我。可能是因为我太笨太傻的原因,他们就算不欺负我,也懒得搭理我,草堂里那么多人,我就跟三个玩的不错。”

    老头忽然笑了起来,道:“这三个家伙跟我差不多,都是不咋受人待见的,因为我们经常喜欢捉弄别人。不是跑到别人墙角装神弄鬼,就是把别人枕头里塞上一坨干狗屎嘿嘿,当真是什么都干啊!”

    狗剩暗叹一声,无力的想到您当真是天雷轰轰。

    “这三个人与我臭气相投,所以很快就融入了一体。这三个人有个姓姜的”

    狗剩眉头一挑!

    “还有个姓董的!”

    狗剩嘴巴张开,几欲骂娘。

    “还有一个”老头笑了起来,但神色中却是巨大的哀伤与惆怅:“这个人姓秦她是个,是个女孩儿!”

    狗剩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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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恰同学少年

    阳光依旧刺眼明亮,山风从远处吹来,似乎能听见清秋的风在轻声呢喃。河山砚内阻绝了刺眼的阳光和呢喃的风声,只有老头的话在耳边萦绕,狗剩便在这话中将心提的高高的,因为老头的话实在是惊世骇俗,让狗剩不得不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在胸口层生。

    他没有想到,在应天学宫建成之前,佳鸣谷内有这么一群足以改变神州历史进程的人同窗学习,更没有想到老头口中那个破陋的草堂会有如此令人目瞪口呆的过往。一切的一切都是狗剩所不能想象的,他沉浸在老头话中的往事经年里,不知应该作何感受,亦不知心里有怎样的翻腾,好像一切都在老头的轻声絮语里变得无比迷茫,无比遥远。

    “那个姓董的家伙是我们一群人里最坏的,他总能想出很多特别的点子去捉弄他人。说来我们四个都是一样的货色,是被别人称作为没出息的那群人。在同窗的眼里,若是草堂里没有我们四个,那简直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不过我们四个里面也是有人缘好的,比如姓姜的那个小子和姓秦的那个女孩儿。姜小子是个最为木讷寡言的人,在我印象里,他好像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会说,好的,好的呀,嗯,是啊活脱脱的一个老好人。若是被别人发现了我们的捉弄,我们也总是将他推到前面,他也丝毫不觉得委屈,只是淡淡的笑笑,带人受过。同窗们知道他的性子,总是叹息一声这家伙太软弱便不再追究什么,而后姓董的那家伙就会偷偷烤些烤肉,摘些果子给姜小子作为补偿。”

    老头说的话渐渐变得平和有条理了很多,狗剩的脑海中也渐渐浮现出了四个人彼此间纯真过往的美好生活,情不自禁的就笑了起来。老头的话里并没有说姓董的是谁,也没有说姓姜的是谁,但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难道狗剩还能不明白其言所指的是谁?那他可真就成了傻瓜了。只是他没有想到,在脑海中已经成为绝对波澜不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董承运年轻的时候会是那般模样,也没有想到享誉神州的西晔第一词家姜懋竟然会窝囊成这个样子,于是他笑了起来,暗自摇头。不过心中倒是对那个姓秦的女孩儿极为好奇,竖起耳朵认真听老头讲故事。

    “姜小子的好人缘都是因为他的性格,而小秦的人缘好,却是因为她真的是人缘好。”

    狗剩愕然,心想这是什么理由,什么叫人缘好就是因为人缘好,太没道理了吧。然而又听到老头慢慢道:“小秦姓秦,叫梦华。呵呵,听起来是不是很惊讶,因为小秦的名字和梦华江的名字是一样的,都叫梦华。小秦说一梦繁华,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名字,可我总觉得这名字不吉利,所以偷偷给她起了个绰号,就叫小秦”

    狗剩暗叹,您起名字的功夫可真是够寒酸的。

    老头却丝毫没有这点自觉,而是乐呵呵的道:“小秦开始并不喜欢我这么叫她,不过叫的时间长了,她也就默认了。”停顿了一下,老头声音有些空濛山水般的飘忽感,他喃喃道:“她是一个性格格外鲜明的女孩儿,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有点话本传奇里游侠儿的味道,还有人说这叫不失本心嫉恶如仇,我想不失本心是对的,嫉恶如仇就有点不靠谱了,她捉弄起人来可比我们谁都厉害。哈哈,也是因为她性格很明朗,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她,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她很漂亮!”

    老头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赧然,嘿嘿半晌才继续说道:“真的是很漂亮,我活了这么多年,就再也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当初草堂一百多号人,谁不是见了小秦就走不动路,我想放在整个神州,那都是绝对的”老头的语气犹豫了一会儿,好像在找什么独特的词来形容他口中的那种美,然而过了半天,他还是厚着脸皮继续道:“漂亮。”

    狗剩无力的叹了口气,脑海中忽然出现一行字眼,忍不住轻声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老头使劲一拍大腿,哈的一声叫道:“说的好!”继而嘻嘻笑道:“你小子书没有白读!”

    狗剩笑了笑,忽然问道:“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您当时是不是偷偷喜欢人家来着?”

    老头愕然,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话,于是破口骂道:“敢揶揄你爷爷,信不信爷我一巴掌拍死你!”

    “得得得,您厉害,您还是继续往下说吧。”狗剩连忙讨饶,老头这才作罢,想了想,又道:“所以说在我们四个人里,只有小秦的人缘才是最好的,面子也是最大的。当初姓董的在草堂都快被人人喊打了,结果那么多长时间过去还是没有人将他赶出草堂,看的还是小秦的脸面。嘿,一个大男人还得让一个女人说情,当真是臭不要脸了。”

    狗剩默然,不做评价,静待下文。老头感叹嘲笑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草堂的日子不好过,一来是西晔和燕国经常打仗,赋税严重,百姓生活不咋的好,山民也不堪其扰,偏偏我们这些学子大多功名在身,不用缴税,这些颇觉不公,整日来闹。学子们都是爆脾气,整个佳鸣谷没两天就得发生一场学子和山民斗殴的事件,热闹的厉害。不过我们四个人倒是在这日子里变得越来越亲密,形影不离的那种。春天跑到山上采山茶,拿回来晒干了泡开水喝着很爽口;夏天去水里抓鱼,偷偷往碎碎泉里撒尿,逮山兔烤肉”

    狗剩顿觉胃里有些不舒服,忍了半天,脸色青红不定。这么一个插曲过去,狗剩发现老头已经絮叨过了剩下的秋冬,声音断断续续。

    “我记得那年是冬天,雪下的格外的大,一天一早,草堂的老师傅忽然告诉大家,进学已有些时日,大家需要履行学宫规则,值此隆冬,出山游学。这是草堂的老规矩了,大家虽然有微词,但却不得不遵守。那年大雪封山,整个佳鸣谷早成了一片冰莹的世界,山民的日子格外的难过,也没有了谁整天跑到学宫打架骂人了,都藏在家里愁眉苦脸的想要度过这场大雪和这个冬季,草堂里的学子自然也是这样。”

    老头眯起眼,微微斜着目光看着头顶上漆黑的一片,缓缓道:“第一个走的,是那个骂人骂的特别厉害的家伙,卯日君。或许是没有人和他吵架了,这家伙感觉特别无聊,所以就自告奋勇,第一个主动出山。老师傅很感动,把同窗们都叫到了一起,为他送行。同窗们笑着问他这回出去了准备去哪吵架,卯日君难得的没有反唇相讥,而是很认真的想了想,说在学宫那么多年,净跟老百姓吵架了,这会出去,一定要为老百姓吵架。”

    狗剩正色,点了点头。卯日君焦旭崛起于整个神州最为动荡的那几年,游走在四国之间,用震惊神州的雄辩之才与四国君主纵谈天下大事,提出了“求同存异,四国并列”的设想,并且审时度势,在四国君主为连年征战叫苦不迭之时极尽所能周旋游说,终于使得几国罢兵求和。虽然最后的四国会盟是在焦旭死后,但他的功劳之大,却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紧接着,那个木匠也走了,听说去的是东边,走的时候雪下的很密,老师傅问他准备去哪里做木工,他说想去东边,听说东边战乱不休,被燕国人欺负的很惨,再加上胡人经常游掠,想看看能不能换得辽东太平。”

    狗剩又点了点头。史载公输鸣授睢国十矢驽之制作技法,使得睢国快速雄起,并且割据辽东再无外患,辽东睢国人民至今感其恩德,建有生祠供奉,睢国君主还称尊其为护国公,子孙至今还受荫护,功德无量。

    “就这样,七七八八的,人走了不少,到最后,整个草堂,就只剩了我们四个人。”

    老头说到这里,忽然笑了,摇头叹道:“只有我们四个不学无术,让老师傅无计可施呀。”

    狗剩笑了笑,听到老头又道:“不走就不走吧,反正老师傅也没有说过非走不可。但是慢慢的,我们四个就明白了,留在草堂才最为痛苦。”

    老头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起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格外痛苦的场景,停顿了好久才慢慢道:“那一年的雪太大,大的让人难以想象,好似将整个北海都搬了过来。直到暮春三月份,依然没有半点回升气温的意思。雪那么大,冷到了极致,佳鸣谷大雪封山,朝廷忙于战争,更无暇顾的上一群山民的死活。所以那段日子,死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死,死的人已经没法埋了,雪那么大,谁愿意出门呢?所以就直接抛到了山谷中,一出门,就能在草堂门口发现很多滚落下来的雪球,每个雪球中,其实都有一具冻僵了的尸体。”

    老头声音飘忽,喃喃道:“死的人太多了,所以我们几乎连出门都不敢。然而整个草堂中,最大的变故,却是老师傅在那场大雪中,也死了。”

    “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不应该留在佳鸣谷中,因为实在是太难过。这种难过不仅仅指的是眼见得那么多人死在你的面前,更多的,还是因为草堂也没了吃的。”

    “是啊,大雪封山,那么多人没吃的,草堂也不例外。”

    老头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犹豫,他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似乎这段过去对他而言太惨烈,也太难以言说。好久之后,他才继续说道:“有一天,我们打开门,本想着看看能否有路可以出山,却愕然发现门口有两只巨虎在争食。”老头停顿一下,他好像看到了狗剩脸上愕然的神情,笑了一下才道:“是啊,你猜的没错,是吃人。”

    狗剩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老头声音有些微弱,好似喃语,不过没有停口,他继续说道:“开门的一刹那我愣了一下,姓董的就在我身边,我知道他也愣了,我们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把尸体拖回草堂安葬。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和姓董的都变得格外的沉默寡言了。”

    狗剩神情微变。

    “不过从那以后,我们就有吃的了,而且还能够吃饱。”

    狗剩觉得有些反胃,他轻咳了一声,试探性的问道:“您说的,是真的?”

    老头当然知道狗剩心中在想什么,他哼了一声,道:“放心吧,还不至于吃人肉,我和姓董的不过是以死人做饵,诱杀山中野兽罢了。”

    狗剩长吁一口气,浑然不记得他在铁马冰河中是如何的对人肉甘之如饴。

    “可是野兽总是会吃光的。”老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狗剩的心猛的一提,只听见老头又道:“大雪封山,温度骤降,人都冻死了更不要说野兽。山中野兽少不得自相残杀,也少不得被冻杀,没过多久,日子就又过不下去了。现在想想,那个时候还真是难熬,四个人守着一片草堂,恨不得将草堂给吃了,冻饿交加,简直是生不如死。我们三个男人还好很多,小秦却忍受不了,她本就是个女孩儿,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场景,所以没过多长时间,就病倒了。”老头说着说着笑起来,“她病倒的那段日子,想起来却是我最为开心的一段日子,因为那样我就能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了,她笑的时候,哭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是对着我一个人的。哈,说起来,我那时可真的够自私的,总想着若是小秦只属于我一个人,那该有多好。”

    狗剩一阵恶寒,忍不住道:“那种情况下连吃的都没有,再加上生病,想活下来恐怕并非易事吧?您倒是还有功夫谈情说爱。”

    老头沉默了一下,笑道:“我怎么会让他饿着。”

    狗剩心中有些不安,问道:“那你”

    老头轻声道:“再不济,我身上也是有血的。”狗剩愕然,出声问道:“你给她喝你自己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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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一剑开山

    老头又笑了,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狗剩大惊失色,竟无言以对。

    老头道:“她那个时候病入膏肓,除了以鲜血为她续命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停顿了一下,老头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知道外面那个少年心中会想些什么,沉默片刻,才笑道:“你很聪明,想来也瞒不过你的,她那个时候,确实不仅仅是因为冻饿。”老头自嘲的笑了,声音有些凄苦:“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她的身子,其实早就出了问题。她本身体质便弱,经此寒气侵体,已然是命在旦夕,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此番寒冬竟然会延长这个程度,所以措手不及,我整日守候在小秦身旁,自然比任何人都知道她身体状况,在那个时候,除了用自身鲜血为她续命,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狗剩心中微动,脱口而出:“您那个时候已经是真武修行者?”

    老头笑了,点头道:“你猜的不错,只有真武修行者才能以血脉加上自身修为为他人续命疗伤,只不过法子很隐秘,如今的江湖只怕很少有人会了。”

    狗剩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他在想,当年的佳鸣谷草堂人才济济,既然有焦旭公输鸣这等天纵奇才,又怎么会有像老头口中那样不学无术的混混人物呢。想来当年的他们四个,也是各有长处,天赋异禀的吧。

    只是这个想法如惊鸿般在心中掠过便被狗剩按在心头,并没有告诉老头。

    “可是即便如此,也无法抑制她体内的寒毒发作,于是我越来越着急,我想,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出谷的,我得去想办法救她,我无法看着小秦死在我面前。”

    寂静的地坑和外面的河山砚形成很鲜明的对比,两人距离何止百丈千丈,然而响在狗剩耳边的声音却又是那么分明。狗剩蓦然想到,若是当年自己在那里,是否能够直面绵延蒙蒙的死亡?是否能够无动于衷这个问题狗剩无法回答,他听着老头口中的涩然,一时有些感慨,情不自禁就叹了口气。老头听到他叹气,咦了一声,笑道:“你在这里长吁短叹个什么?”

    狗剩摇了摇头,道:“您既然要出谷,肯定要破开大雪,当时您是怎么干的?”

    老头沉默了,然而这种沉默只是片刻,他便轻声说出了四个字:“一剑开山!”

    什么!

    狗剩的目光一下子变的笔直,他登时从地上站了起来,茫茫然看着头顶上水墨纵横的天空,有些不可置信,有些瞠目结舌。过了许久,狗剩才喘着粗气傻傻的坐下去。

    一剑开山狗剩有些怀疑,这个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说了胡话,以至于狗剩现在很想嗤笑出声,用以平静自己汹涌澎湃的内心。但他知道,老头这句话绝对不是失心疯,可是这句话却让自己差点得了失心疯。狗剩停顿了许久,才压抑着内心的颤栗,抖着声音问道:“那个时候,你是什么境界?”

    老头这个时候表现的很诚实也很老实,认认真真的说道:“不知道!”

    狗剩好险没有一口老血喷出去。

    “那个时候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什么境界啊师傅死之前也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师傅在世的时候经常拉着我的手说以后天上见了,可不要不认他这个师傅。虽然不是师父,但好歹也教过你几年,听说天上的日子寂寞的厉害,以后咱们俩倒是可以做个伴”

    狗剩已经快要流眼泪了,他几乎是泪眼婆娑的看着头顶上墨迹氤氲的天空,觉得口干舌燥,又觉得自己一定是耳朵出问题了,才听到这些话。砸吧了许久的干燥嘴唇,狗剩沙哑着声音问:“您那个时候已经开了天门?”

    老头哈哈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愣了一下才知道狗剩并不能看到他此时的动作,所以又加了一句:“没有啊,哪里那么容易洞开天门白日飞升,你当神仙都是街头巷尾的大头白菜吗?”

    狗剩叹了口气,摇头无力的呻吟:“语不惊人死不休,今日才真真的了解到了。”

    是啊,今日才终于明白,这位一直不见天日的老头,原来又如此大的来头。想想看吧,自从真武一途被划定境界完备修行功法到现在,岂止千百年过去,真正能够洞开天门飞升天界的,能够有几个人?除去那些早就成为江湖传奇,比如那位一指截断梦华江开眼望天门的睢国大能,有史记可考的,又有多少个?屈指可数呀。然而狗剩却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在一年之内,竟然遇到了两位。一个是渭城那模样卑躬屈膝的林家枪传人林忠,一位是这个身份神秘的准仙人不见天日的老头在这一刻狗剩甚至感受到了莫大的荒诞感,让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这是在开玩笑吗?

    狗剩苦笑着喃喃道:“能够一剑开山,想必您那个时候最起码也是青云后境,直逼天门境界吧?通明自在御青天,那个时候这七个字在您眼中,恐怕就和三百千一样不值一提了。”

    老头想了半天,毫不客气的嗯了一声。

    狗剩又是一阵想要吐血的冲动。

    老头笑了起来,轻声道:“当时也是急的很了,所以不顾后果的一剑开山,闹了个经脉十损七八的结局。不过现在想想,也是值得的,东西南北四座山峰,硬是被爷活生生剁去了一座南山,哈哈,爷当年书生意气又岂是你小子能够预见的。”

    狗剩张了张嘴巴,但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叹了口气,问道:“那您开山之后呢?想必能救了小秦姑娘了吧。”

    老头神色一紧,片刻之后无力的叹了口气,苦笑道:“佳鸣谷大雪封山,外面又怎能幸免?西晔钦天监说这是天降荒灾,曰大冰河,老子虽然不懂那么多,可最起码钧城内外甚至梦华江北二千里处冰雪覆盖总是能够看到的。灾荒遍地,小秦的寒毒在这个地方哪里能够治好。所以我带着小秦去了很多地方,求助了很多的人,希望能够远离这所谓的冰河地带,好生调养。”

    老头顿了一下,很快又说道:“四月末,气温开始回升,我带着小秦开始一路向南走,先去的便是南疆。南疆苗族地处梦华江以南,受这次雪灾的影响并不大,可是因为南疆对神州人戒备心太大,南疆一行最终无果。那些苗人虽然不敢明着跟你对着干,但隐身于万座大山之中却是可以的。我每天到处翻山寻人,忙的是不亦乐乎,可是那些王八蛋就是一个躲,气的我一怒之下连砍了十八山峰数以万木,一把火烧了二十多个寨子,他们不是喜欢躲吗?这下好了,就躲在山里吧,我倒要看看爷走后你们住在哪?”

    狗剩心中一阵恶寒,心想跟真武修行者讲道理果然是最赔本的买卖,一个青云后境的修行者发起怒来实在是够可怕。

    “我办了这么几件‘壮举’,自然是不能在苗疆待着了,于是我一路向北,赶往了北海。我听师傅说过,北海有一种蛰伏冰层海底的海兽,每百年才透出冰层一次,极善吸纳寒气,所以我想这种海兽肯定能治好小秦的寒毒。我在北海潜入冰层,于海底找到一只蛰伏的海兽,追了他将近千里,才最终将其擒住,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小秦的寒气却愈加厉害了。海兽虽然能起作用,但却并不能将寒毒根治,我一气之下截了两座冰山,堵住了这种海兽透气的一片活海,嘿嘿,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这些海兽死了多少。”

    狗剩心中不由得暗骂起来,一气之下一气之下,遇到您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老头当然不知道狗剩心中的腹诽,他还在自顾自道:“那个时候我全心全意在乎的就只是小秦的伤势,却没有在意自己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了,在佳鸣谷一剑开山的时候我的经脉已是十损七八,一路南北奔波长达两年之余,再加上我自己不知节制滥用真气,那个时候的我早是外强中干。小秦虽然不懂得修行,但她如此聪明,哪里猜不到。所以她经常跟我说,二更啊二更,你还真是够二的,万一我没治好,你又死了,可就是真的得不偿失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头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温柔的意味儿。狗剩心中一动,敏锐的注意到了“二更”这两个字眼,不禁嘿然发笑,谁能想到这位神秘的准仙人竟然有个如此鄙俗不堪的名字,却不曾想到自己的名字更为鄙俗,更为不堪。

    老头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把名字说了出来,而是自顾自道:“小秦老是这么说,而我的回答也很简单,要是咱们都死了,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狗剩叹了口气。

    “那两年内,我几乎把整个神州都跑了个遍了。东至睢国,南往南海,西至天山,北到北海。可就是没有什么地方能够让我把小秦治好。后来小秦终于说,还是回佳鸣谷吧,就算治不好病,她也不想死在外面,所以我们就回到了佳鸣谷,回到了草堂”

    狗剩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猛的一颤,觉得似乎有些不妙,因为老头的声音越说越低,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

    果然,老头又沉默了好久,等到狗剩已经忍不住要出声询问的时候,老头才突兀说道:“只是那个时候,草堂已经不再是草堂了。”

    “我带着小秦走遍神州,只是为了救命,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的草堂已经有了太大的变化,甚至变的我们都认不出来了。那个时候草堂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狗剩皱起眉头。

    “那个名字,就叫做,应天学宫。”

    狗剩低低呼出声来:“董承运!”

    “没错。”老头笑起来,只是声音中夹杂了太多的苦涩:“就是这姓董的小子。我两年没有回来,这小子竟然已经和西晔朝廷联系上了,接受了朝廷的册封和管理,将草堂归纳入朝廷体系,建立了应天学宫,并且营建殿堂,广纳天下学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要让应天学宫奉天承运,执天下文脉之牛耳。”

    “我不知道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姓董的小子变成了那般模样。他再也不是天天费尽心思想着怎么戏弄他人的顽童,再也不是那个习惯处处惹祸的家伙,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人人口中的先生,成为了西晔朝廷尊敬的文学牛斗。”

    狗剩心中大惊,这些话和神州众口相传的应天学宫营建史有很大的出入,按神州说法,学宫营建是因为西晔在四国之中地位较低,所以才费尽心思走以文学地位博得政治地位的道路,前后经过两代君王的扶持,并且邀请董承运老先生入学宫讲学,才使得学宫地位骤升,从而带动西晔政治地位在神州里扶摇直上可按照这位老头的说法,学宫却是董承运一力促成,这是是非非,到底,真想到底是什么?

    狗剩张开嘴巴,心中波涛汹涌。

    老头闭上眼睛,不知从哪里竟然又摸出了一壶没有喝完的绿蚁酒,抿上了一口,轻声道:“当时我不过是震惊,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归了朝廷就归了朝廷吧,在草堂学习的学生不大多也都归附了神州君王吗?所以我并不怎么反对,仅仅是觉得姓董的小子太过功利而已,别的也就没什么了。让我最终生气的,还是姓董的小子所所做的另外一些事情。”

    狗剩心中一提,凝神静听。

    “他杀了很多人。”

    狗剩脸上表情顿时大变,心想他杀了谁?

    老头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不知是不是那些人的名字因为过去的时间太长而记不太清了,所以他想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喃喃道:“先是焦旭,公输鸣;然后是裴海,赵孙留;再之后是尹屏,宇文豪杰。还有范文子,罗听松,欧阳玉坤他杀了很多很多人,只是半年的时间,他就杀了这么多人。而这些人,都是哈哈,都是那姓董的,我的,小秦的,还有姓姜的,是我们在草堂的时候,所有的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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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请君入天门

    狗剩冷汗浮现在脑门,憋了许久才惨声道:“为什么?”

    老头嘴里说出的人名任何一个放在神州都足以令万众仰慕,这些人或入朝为官或隐居篱下,或工于政治捭阖,或长于兵甲军事,涉及范围极广,农、林、商,甚至天文历法开矿冶炼都有不小的名头。可是这些人竟然会被董承运一一杀死,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老头嘿然笑了一声,道:“你问的和我当年问的一模一样。是啊,为什么呢,我也这样问过姓董的,他给我的答案只有四个字哈,爷我在这个地底下待了一甲子,快要待成了石头,也还是没有想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可当年,那姓董的竟然只因为这四个字儿,不顾同窗之谊,我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姓董的说,天下为公!”

    天下为公?

    狗剩愣在当场。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天下为公?狗剩遍阅藏书阁书籍,也曾见过天下为公四个字,但那不过是圣贤治世的一个美好设想罢了,况且他读书大多都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对这四个字的了解程度远远不足,此时竟是愣在原地不知该对那四个字作何解释。过了半晌,狗剩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才缓缓问道:“那后来呢?”

    老头眯起眼,嘴角颤抖,喃喃道:“谈不拢,当然是打一架!”

    狗剩情不自禁直起身子,表情丰富。

    老头这个时候却不说话了,只是默默的看着头顶上一片黑暗,久久无语。曾经过去那些事情他实在是不想再提,可种种过往却尤为清晰的刻在他的脑海中,哪怕他自己禁锢自己在地底整整待了将近一百年,也还是忘不掉。是啊,当年谈不拢的两个同窗好友最终刀剑相向,一直以来原以为相濡以沫的朋友闹的不可开交,哪里那么容易便忘掉了呢。

    而狗剩此时却没有老头的那般多愁善感,他想的是董承运到底是何境界,有怎样的实力,从老头的话里狗剩知道董承运起码是有和老头一争高低的本事的,但为何自己和董承运相处的这几天里丝毫没有发现他的真武气机?难道是他有意隐藏,若是境界悬殊太大,自然是可以隐去自身真武气机的,但狗剩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一个执天下文脉牛斗的老先生,却有着洞开天门的实力,这这说出去谁能信。哪怕是狗剩有着已经被多位高手锤炼千百遍的强悍神经也还是不敢相信,毕竟这太惊世骇俗。过了许久,依然没有听见老头说话,狗剩忍不住问道:“你们谁打赢了?”

    老头笑了,一边摇着头一边叹道:“哪里那么容易能够分出输赢,爷与那家伙从佳鸣谷开始打起,转战千里,一股脑跑到了梦华江畔。想想看,两个将开天门的家伙在一起打架,还不是鬼神变色天翻地覆,所以那一架就整整打了半年,从二月初春一直斗到了中秋时节,彼此互有胜败罢了。”

    狗剩瞳孔紧缩,半晌才叹了口气,看来就算他已经将董承运提高到了普天之下无人能敌的高度上也还是小看了他,这个董老先生,非常人能够揣测呀。

    老头嗤笑一声,好像是猜透了狗剩的心思,嘲弄道:“那家伙的本事,岂是你能够了解的。”

    狗剩报之赧然一笑,说道:“也是,您继续。”

    老头又抿了口酒,语气有些飘忽,喃喃道:“打了半年斗了半年,还是我落了下风。当初大雪封山的时候我一剑开山已经受了不小的伤,再加上带着小秦走了大半个神州,功夫已经十去其八,这次和姓董的一战,开始还尚能支持,但越往后,便越是难以为继。那姓董的别的没啥好说的,耐力倒是极其难得,摆明了一副耗也能耗死你的态度一句话说吧,爷那个时候,很危险。”

    狗剩在心中默默描摹着一副天人交战的场景,心中翻江倒海风卷残云。彼时两个人的战斗是何等的盛景狗剩自然看不到,但单凭想象,也是能够感受到老头话中“鬼神变色,天翻地覆”四个字的壮阔的。当年林忠以盈亏枪强行开了天门,一路拖枪四十里,斩杀千百骑,血腥疯狂自然无可匹敌,单单是那天生异像就已经让凡夫俗子望而生畏了:闻听当年林家枪开天门一线,九霄之上有百丈紫雷纵横交织,轰隆隆好似天龙飞舞,将白昼都要变成了黑夜。

    当然,那个时候的林忠已经开了天门,是真正的天门中人,想来比之当年的老头和董承运都是多出了一份天人气运的。可是林忠开天门属于强行洞开,随后便遭天谴,境界一落千丈归于明意,自然又是一番说道。所以当年老头的那一战,肯定是整个江湖百年难得一见的盛景奇事。

    老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久之后才道:“那一夜是中秋,我们都斗了太长时间,太累了,便相约在中秋歇战一夜。中秋月圆白露为霜,我和那小子隔江而坐,彼此对望,忽然都有些无力。我问那小子,什么是天下为公?那小子沉默很久,然后告诉我天下为公不外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当时我很懊恼,觉得这一架打的可真对,真应该杀了他。不过想了想,却又浑身疲惫。和他一起转战千里,打了半年之久,先前的痛恨已经磨去了很多,其实现在想想,当年我只怕是早就不想杀他了,之所以追个不休,只是想为同窗好友们寻一个公道,因为我实在不甘心他们只因为这四个飘渺虚无的字眼而送掉了性命。”

    老头摇头道:“天下大道与我何干,神州气运关我何事,我唯一希望的,只是四个人长长久久,此生不变罢了。”

    老头语气平缓,但从断句上却能够听出,他有些微醉了。狗剩心里叹了口气,暗道一个活在过去的人和一个活在当下的人如何能够求同存异?老头希望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不改不变,而董承运虽然狗剩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狗剩明白,董承运是那种锐意进取的人物。这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你欠我三两银子他欠你十个铜板那般清晰明了可以一眼洞穿,所以狗剩保持了沉默,只是静静的听老头诉说。

    “我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他也没法说服我,话不投机,只能另辟蹊径。那一夜很漫长,我们隔江而坐,说了很多当年在草堂的事情。可惜的是没有酒,所以少了一份江湖载酒的潇洒和意气。其实那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高手风范了,都跟乞丐差不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说在草堂的时候最对不起姓姜的小子,一碰到什么事儿都把他推上去顶事儿,要不是姜小子为人低调温和左右逢源,恐怕早被人打的遍体鳞伤了。他还说在草堂浑浑噩噩过了那么多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整一下老师傅,没有在他被子里放蛤蟆,没有趁他睡觉的时候用墨水染一下他的花白胡子姓董的慢慢的说,我慢慢的听,我们好像都忘了正在打架,好像现在不过是中秋佳节赏月聊天的一个寻常场景,嘿,是啊,当年同学恰少年,总是让人不敢回想,一想起来,就会变得太过矫情。”

    老头默默的把酒壶里的酒一口一口全部倒进嘴里,声音断断续续:“他说老师傅可真不像个师傅的样子,走了走了还留下一个那么大的烂摊子,偏偏那么大的烂摊子还交给最不出息的几个学生来收拾,连走都走的不让人安心。我问他老师傅留下了什么烂摊子,他却摇头不肯告诉我,只是笑着说其实啊,你也别在我面前耍什么横,谁不知道,在草堂那么多年,你一直喜欢她吧。”

    说到这里的老头好像有些惭愧,嘿嘿发笑,让狗剩忽声一种错觉,貌似那位模样邋遢苍老不堪的老头是个青衫微湿,临春风杏花雨而立的邻家少年,于是他笑了起来,带着一种了然的情绪。老头仰头想了半晌,才有些赧然的道:“是啊,恐怕整个草堂里只有我自己被自己蒙在鼓里,喜欢却不敢明目张胆的说,哪怕别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对姓董的说,你管爷喜不喜欢,干你屁事。姓董的却吹胡子瞪眼的跟我对骂,说什么咱们四个除了你,我跟姜懋都是把她当做妹子来看的,老子怎么着也是她娘家人,你一个八字还没一撇的女婿敢跟老子这么讲话,活得不耐烦了。我听的心里欢喜,却硬着口气说滚你妈的蛋。姓董的就哈哈大笑,说,你二更也有今天啊,我还以为你一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呢。”

    狗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二更这两个字眼,面上微微一笑,这个老头的名字啊,当真有趣的厉害。紧接着他又细细品了品老头的话,不自禁的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未身临其境,但也明白,中秋一夜罢去,二人之间恐怕又是不死不休,可值此中秋露白之夜,两个曾经的同窗好友却大大咧咧的敞开心扉,这等看似有些不合常理的场景,才真正的让人扼腕长叹。

    老头显然比狗剩的感触深,他顿了顿,说道:“嬉笑怒骂总是不长的,姓董的那小子又不是乐天安命的那类人,笑骂完了之后他忽然问我,她的伤如何了。我能怎么说,只有实话实说。小秦的寒毒是我最为担忧的事情,虽然跑遍了神州,也收到了一定的成效,可是依旧无法拔除,隐忧仍然很大。我们彼此沉默了很长时间,姓董的忽然对我说,若是我告诉你,他们几个是老师傅让我杀的,你可会信?”

    狗剩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老头苦笑数声,叹道:“他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一下子说不出一句话来,梦华江水平静流淌,天上的月亮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明亮,我忽然感到害怕了,这感觉来的很奇怪。哪怕是我知道打不过姓董的,哪怕我知道我可能会死在这里,我依旧没有半分的害怕,可现在,听了姓董的话,我忽然害怕了。我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不明白这一切因为什么,所以我只能沉默我想沉默着等他来给我解释,然而他却一句解释都没有。他只是苦笑,然后说,是啊,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说完这话,他就站了起来,隔着梦华江告诉我,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了。”

    狗剩眉头上挑,屏息凝视。

    老头的语气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此时的自己五指已然握紧,微微出神,轻声道:“他隔江而站,神色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平静。他对我说了很多话,江风太大,我都没有听清楚,唯一听到的,是他借助江风踏浪于波涛之上时仰天说的那句。”

    “天道有常,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这便是天下为公,屠戮同门,非我所愿,乃奉天承运,日后青史必有公论。”

    “你本天人,应随师傅而去,不该留在神州,我奉师命,承天运,今时今地,请君入天门。”

    “今时今地,请君入天门。”

    今时今地,请君入天门。

    狗剩的脑海忽如一柄大剑劈开所有迷雾,又像是长虹贯日划开大脑,他骤然睁大眼睛,一副令人心旌摇曳的画面呈现在眼前。

    月华如练,潮水带星,澄明的天空中忽然有千万道长虹贯穿天际,年少的董承运站在波涛翻滚的江水之上,双手做托天状,无数的星光从潮水中涌上他的掌心,再由他的掌心喷薄而出,直达天庭。苍穹如同巨大的帘幕,月光从南方的天空直达长虹交错的中心点,刹那之间,好似银河倒卷,天空之上豁然洞开了一道万丈长痕。星光与月光倒卷入长痕之中,再从长痕里倾斜而下。隔着不知千里万里的遥远距离,依稀能看见天门在长痕中恢弘伫立,金龙游弋在天门上下,紫光从天门中间铺了下来,宛然一道登天长阶,笔直的落在与董承运隔江而望的那人面前。

    这便是天门,这便是请君入天门。

    狗剩张大的嘴巴,喉咙中嗬嗬出声,像是一个傻瓜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头的声音突兀的便的格外飘渺,那般恢弘壮观的景象,哪怕是事隔将近百年,还是让他微微眯起了眼,有些怔怔出神。

    许久之后,老头忽然笑了,笑声旷达而洒脱,哈哈道:“我实在没有想到啊,他与我大战于梦华江上,不过是想要将我强行送进天门罢了。我们两个人其中的任意一个,都尚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可以洞开天门,但半年的时间,足以让他在和我的战斗中汲取我们两个人的真武气机,厚积薄发,凝聚在一个时刻,豁然洞开天门一线。他太会忍耐了,也太会算计了。”

    这一番笑语终于将狗剩拉回了现实,狗剩震惊许久,才哑着嗓子问道:“他为什么要帮您,帮您强行飞升?”

    字眼太过磅礴大气,狗剩几乎是咬着牙才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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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银汉迢迢(上)

    老头摇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说完这话的老头神色有些落寞,想了想,笑道:“或许是他觉得我在人间是个大麻烦,阻了他很多事情,所以他才想着将我送到天上。老头果然很讨人嫌啊”狗剩强忍着自己内心的巨大震颤,许久之后才涩着声音喃喃道:“娘的”然而,此时的狗剩也只能说出这么两个字,其余他,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过了许久,狗剩已经恢复了些许平静,才咽着唾沫问道:“那您为何不飞升?”

    此时的老头自困于地下已经一甲子时光,自然是不曾飞升天界的,那么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使得这位本应位列仙班的天人如此落魄,滞留人间不去呢?老头听得狗剩发问,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笑道:“爷我本来是要走的,但是在飞升之际,在半空之中,爷看到了一些东西。”

    狗剩愣了下,茫然问道:“什么?”

    老头认真道:“一缕灯光。”

    狗剩呆在当场。老头眯起眼睛,轻声喃语:“既开天门,气运牵扯,岂是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当初姓董的孤注一掷,集合我二人修为大开天门,我本应拔地飞升,可眼望着登天梯摆在眼前,我却忽然看到了一缕来自西晔佳鸣谷的灯光。”

    狗剩豁然想起老头曾吩咐过自己在学宫紫云殿上悬挂灯笼的事情来,心中猛的一咯噔。

    “飞升仙界弹指刹那间,具备仙人气运的修行者会神识大开洞察万里,我不知道那些早就位列仙班的前辈高人们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只是那一抹淡红的灯光。而且我还能看到那是钧城祥记灯笼铺的灯笼,以前以前在草堂的时候,我经常和小秦一起去祥记买灯笼,每逢中秋便将灯笼挂在草堂里。人家都是中秋燃许愿灯,通天灯,可小秦偏偏说那些灯笼随风飘走,看着在天上摇摇曳曳煞是好玩,但肯定是极为孤独的。不如买些灯笼,每天晚上都能看着,而且要是有迷路的人,只要看到灯笼,就知道该往哪走了。”

    “让我想想是啦,新建的应天学宫中,只有紫云殿最是高大,我走了那么长时间,小秦一定很担心,她一定以为我迷了路,回不到佳鸣谷了,所以那些灯笼也一定是她放的。入天门,开神识,就算隔着千里万里,我又哪里会看不到。哈,大红灯笼,挂在紫云殿四角,屋顶拱角之上我甚至依稀能够看见她的影子。看见她托着腮,傻傻是往南望,看着她坐在殿上,不时的将灯笼取下来换一支蜡烛,那样子,分明是要守上一整夜才作罢。”

    狗剩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美丽的女子孤独一人坐在一座恢弘大殿之上,痴痴望着南方,等着某人归来的场景。这场景很陌生,但却又很熟悉,这种情绪轻而易举的感染了狗剩的内心,他猛然想到那个在燕国塞北小镇苦苦生活了十几年的娘们狗剩微微闭上眼,觉得睫毛有些湿,他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好像此时此刻,除了安安静静的听之外,再也不需有别的动作,别的言语了。

    老头是声音空灵而温柔,神色平静,他缓缓道:“我就这么看着佳鸣谷里格外明亮的那盏盏灯光,任由自己漂浮在天梯之上,被天地罡气托上天门。或谢是弹指间的功夫,也或许已经过了一千年一万年,爷我那么大年纪,实在是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仙云渺渺,紫云轻曳,有金龙自身前摆尾而过,无数仙人隐隐现在云层之中,天籁轻扬,恢弘巨大气势磅礴的天门耸立在眼前,只需一跨步,便能位列仙班。”

    狗剩叹了口气,无声的苦笑摇头。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显而易见,不需老头多加赘述了。

    老头似乎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他住口不言,而是淡淡道:“小秦说过,许愿灯也好,通天灯也罢,在天上摇摇曳曳看似风光无限,但肯定是极为孤独的。爷不想要那份儿孤独,更不想成为一个迷路的人,爷知道那些灯光在哪,爷想回家。”

    狗剩心神大震,一句爷想回家,刹那间险些让狗剩热泪盈眶。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甚至他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都不算,但尽管如此,听到一个过天门而不入,甘愿自困地底多年的老人轻声自诉,他还是心旌摇曳,连生叹息。

    老头笑了,因为他看到了狗剩的表情,当年过天门而不入,携流星之势重新落回人间,只为寻求那一抹温暖的灯光。这般做法天上那些本来稳坐天庭的神仙肯定无法理解,而董承运更是无法想象,所以说,他这么多年一直自困于地下,无论如何,都是万分孤独的。可是现在,却有一个少年郎为当年他的毅然下界报以叹息,并带着一份吾与之的赞同态度,这让老头感到了很大的慰藉。他笑了笑,对狗剩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姜小子是个舞文弄墨的家伙,写了很多酸词,这一首《听雨》写出来后老师傅评点其‘为赋新词强说愁’,草堂同窗大多都是这么认为,我亦难免俗。多年后再想起来,却听出了些别的味道。记得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偷偷跑到钧城听说书人讲故事,大多都忘记了,偏偏一句话记忆犹新”老头闭上眼,嘴角浮现一丝温柔的弧度,轻声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狗剩笑起来,狠狠点了点头。

    老头手指轻轻在腿上敲点,似乎要将那七个字唱出来,良久之后才听到狗剩问:“那你怎么会被困在地下呢。”

    老头呵的笑了一声,脸上有一丝愁苦隐现,他想了想,道:“已见天门,哪里还能那么轻易的跑下来。若是可以随意上下,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天道如此,就算是仙,也只能固守天道,丝毫不能逾越。我记得有一年天生异像,我的神识感知到神州又有人洞开天门,正是那以一杆长枪称霸江湖数十载的林家枪后人,听说此人以自创盈亏枪开了天门一线,却福缘不足,天雷阵阵以为天谴,活生生将一个已经开了天门的真武奇才打落凡尘,差点被天道褫夺所有修为这就是一个明证啊。只是无意开了天门一线便有如此后果,更不要说我当年过天门而不入了。那时我回到下界,已是冒天道之不为,差点就被天诛地灭了。”

    狗剩若有所思,点头道:“您就是因为这个才自闭于地下。”

    老头嗤笑一声,似乎对狗剩的这句话十分的不满,冷笑道:“会当凌绝顶,爷连神仙都懒得做,岂会在乎所谓的渺渺天道。大不了就是受天诛而亡,我何惧哉!”

    狗剩吐了吐舌头,这种看过绝顶风光的人物,果然是够豪迈。

    老头歇了口气,才道:“我自困地底,只是因为因为小秦,她,她死了。”

    死了!

    狗剩豁然一惊,不可置信。

    老头倒是在这个时候显得很平静,他缓缓道:“我早该猜到,小秦寒毒未清,已是病入膏肓,我于姓董的半年之争,谷内的两个真武高手都不在小秦身边,她受寒毒侵袭,自然难以为继。呵呵现在想想,当年为意气之争,却害的小秦寒毒发作而亡若是,若是能够重来,哪管洪水滔天,我也要保住小秦。”

    狗剩黯然道:“你自责过切,所以自闭地下。”

    老头这回不再说些什么了,过了许久,幽幽叹道:“是。”然后他又笑道:“这份天人机缘是董承运给我的,小秦死后,我便发誓此生不受半缕天光,董承运自以为是,爷就让他自食其果。”

    狗剩愣了一下,喃喃问道:“自食其果?”

    老头笑了起来,点头道:“若不然,你以为姓董的为何一甲子都不曾出过佳鸣谷?”

    狗剩心中大骇,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老头不管狗剩如何的反应,自顾自道:“他若是敢离开佳鸣谷,我必让他一生心血刹那间毁于一旦。”狗剩深吸一口气,并不为老头话中的戾气所动,而是颤着声音问道:“他既然知道你在这山上,为何又让我来这儿,他想干嘛!”老头嘿然一笑,摇头道:“无外乎是想借老头子尚还未褪去的仙人气运点化一下你小子而已,现在想想,你在他的心目中,地位恐怕不低。”说完这话,老头也是咦了一声,笑问道:“爷也是很纳闷,董承运到底想让你小子干嘛,竟然如此看重。”

    狗剩皱着眉头,神色有些难看,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已经成为了董承运手中的某个棋子,正朝着既定的计划稳步前行。而恐怖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计划到底是什么。

    沉默了许久,狗剩哑着嗓子道:“你们一群老奸巨猾的家伙。”

    老头未置可否,并不说话。半晌,老头忽然抬眼,似乎看到了什么,平静道:“小子,别瞎胡思乱想了,抬眼看看天,你的银汉迢迢,已经来了。”

    狗剩骤然抬头,只看到头顶的天空之上,有无数陨石拖曳着长长的尾巴,朝狗剩疯狂撞来!

    八月十五清晨,钧城中忽然多了两具无头尸体,被麻袋装着,扔在了城中的河水中。清晨早起的商贩发现了这两只麻袋,心知怪异,便通知了钧城巡城兵马司,兵马司派人打捞后一见之下大惊失色,随即报告了连亲王府。首先得知此事的是王府幕僚左子寒,左子寒先是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报知了连亲王南宫舒,南宫舒听了左子寒的话后同样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笑着说了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身份蹊跷。

    左子寒当然知道王爷的意思,他心中同样清楚蹊跷在哪里,所以说道:“这两人,都是真武修行者,兵马司已经查过,两人并没有路引,也不是城中民户,似乎是从南边来的。”

    南宫舒下意识的抬起眼看了看南边的天空,想了好久才道:“南吴的真武修行者,来西晔做什么,又是被谁杀掉的呢。”

    左子寒笑了笑,叹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跑到西晔,矛头所指王爷,恕在下大胆揣测,这些人,似乎是为学宫中秋灯会而来。”

    南宫舒皱起眉头:“还真是山雨欲来。”

    左子寒道:“相比之下,我更担心是谁能悄无声息的杀了这两个真武修行者,而杀了之后,又为什么扔在河水中任由我们发现。”

    “子寒但说无妨。”南宫舒瞥了一眼左子寒,沉声道。

    左子寒微微躬身,道了声是,组织了片刻语言,才缓缓道:“王爷可曾听说过火中取栗四个字。”

    南宫舒眯起眼,点了点头:“渭城宋家的私人谍探组织,名头大的很呐。咱们钧城的谍子和他们斗智斗勇,也不下四五年了。”

    左子寒嗯了一声,道:“如今钧城虽说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但能够有实力扑杀两个真武修行者而不动声色的,以在下看来,还当数那些隐匿在城中的取栗郎。所以,此事,很有可能是宋家所为。”

    “可是为什么?”南宫舒还是不怎么明白。左子寒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只有一种解释,此二人前来钧城,或者说前往应天学宫,将要对另外一些宋家格外看重的人不利。”左子寒看了看王爷的脸色,顿了下又道:“虽然说如今宋家已经被吴国贬落,但其根基未伤,更举族迁往了睢国,实力依旧不容小觑,宋家既然敢于动用隐藏的谍探组织狙杀两名真武修行者,那么在应天学宫里的那人身份,呼之欲出。”

    南宫舒面色一变,低声道:“你的意思是宋家七子,很有可能在应天?”

    左子寒笑了笑,道:“虽然不见得便是那个饱受争议的宋家七子,但无论是宋家的谁,分量肯定是相当足的。王爷”左子寒话说了一半,但南宫舒已经明白了。宋家虽然被南吴贬斥的一文不值,但本身家族的实力对于其余几国而言,依旧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这点从睢国不惜陈兵东海湾帮助宋家迁徙中便可看出一二,若是他南宫舒能够得到宋家的支持,那么在将来的西晔国本之争中南宫舒咧开嘴笑了,然后收敛笑容,重重的一挥手,道:“派人去应天,见机行事。”

    左子寒微笑着点头,告退而去。

    南宫舒站在原地,良久未动,他沉默着眯眼看向晨曦微露的天空,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取栗郎为什么会将尸体抛进河里,是故意让他察觉到什么的吗?

    宋家是要干什么?借助他的力量保护那个在应天的宋家人物吗?看来宋家早就想插手西晔了。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正中下怀,南宫舒眯起眼睛,觉得今日的天气,可真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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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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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介绍:
一个无父无母的无赖男孩儿,意外成为高门望族的唯一继承人;怀揣着对便宜老爹的恨,带着对世俗的不满,他该怎么样一步一步砍瓜切菜完成自己的期望,又该怎么面对错综复杂的神州风云。一个无赖的生活,一段史诗般的传奇,让我们在这个全新又古老的神州大陆上,找到关于梦想,关于生死,关于情大雪满弓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雪满弓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