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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谁念西风     大雪满弓刀txt下载     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章 朦朦胧胧,天亮了

    《金步摇》成名之时整个神州大陆还尚属太平沉静,不要说王公贵族和似海侯门,就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户在季闲时也能沽上两碗老酒笑呵呵看那些生旦净末拖腔演绎喜怒哀愁。四国分列神州四方,不像如今这般,明面上亲睦温和,暗地里各怀鬼胎,针尖对麦芒,动不动就是一场事后笑称误会的尴尬摩擦。所以从《金步摇》往后,神州便再没出过什么像样的戏剧曲目,百姓们也再没了闲工夫去喝酒看热闹。那一幕幕庶子复仇的起承转合也再不会让人摇头晃脑低低随唱,但却也恰逢此时机,满打满算不足一百余年的戏曲历史中,再没哪家比《金步摇》更有名头。以是从没出过燕国小镇半步的狗剩,都听说过这首从来没听过的故事。

    故事很不错,但终究是故事,所以狗剩很不满足。所以他希望能身体力行,所以他曾在不久之前,在某个花海丛中,对一个印象极为不错的女孩儿说过“愿在府里摆一场《金步摇》”,话说的含蓄但也露骨,直白的将目的和盘托出,让那个花名动渭城,颜姿俏江南的姑娘都有片刻失神。

    但狗剩着实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远离渭城二百里之遥的危城里,与这位姑娘重逢。这已经不单单是所谓的戏剧性,这已经带上了让狗剩直想破口大骂的狗屎般巧合性。狗剩并不相信巧合,所以他很愤怒,掩藏不住的愤怒。

    若是她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个愿为自己唱一曲《金步摇》的人,这让狗剩如何能够心平气和,如何能够平常处之。没有立时暴走呼天喊地已经是不错了,还能奢望如何?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他原本一切尽在掌握中,自己步步为营已隐隐形成一只隐在暗处但绝对能雷霆一击的巨大手掌,甚至这一切变故是自己在推波助澜但他现在却忽然明白过来,或许自己只是个在舞台上孤独舞蹈自娱自乐的小丑,而自己所做的一切,也都像站在笼子里被人观看的猴子在窜上窜下。

    这如何不让他愤怒!

    所以他几乎是咬紧了牙,盯着面前这女人,沉声道:“到底还有多少事是老子不知道的,你他娘的到底是谁?”

    到渭城之后,狗剩就已经很少骂人了,不是他有所改变,而是他有所收敛,但更多的,还是他觉得骂人的时候会让自己变得冲动。无论是在渭城外清明雨中还是在玄衣营演武场上,狗剩都没有说多少脏话,这是他为了保持冷静常会表现的状态。在燕国小镇与狗剩熟识的人都知道,这家伙不骂人还行,一骂人那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冲动,很大程度上会掂刀直砍;二是他脑子里又开始酿什么坏水了,还是离的远一点好。

    然而面前的女人根本没有感到一丝不安分的因素,她只是妩媚的一笑,眼神中有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伴之浅薄叹息,轻声道:“我姐姐未曾告诉过你吗?”

    “你姐姐?”狗剩愣住,转瞬间明白过来,“绵延蒙蒙是你姐姐?”

    “我与姐姐长的那么像,宋公子难道没有猜出来。”

    狗剩阴沉脸色,眉头锁起,果然在这女人的脸上寻到了一丝不同。她较之绵延蒙蒙,显得更加柔媚一些,也更加娇娆一些。这种娇娆与柔媚并非体现在容貌之上,更多的还是气质上的不同。绵延蒙蒙具有一种基于自我保护的冰雪意味儿,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却十足的带了丝放荡感觉,就像一个是北海冰原上难得一见的雪莲,而另一个,却是东瀛常有的绚烂樱花。

    原来是姐妹,无怪乎这女人对自己了解这般深刻,无怪乎这女人随意的一句话都会让自己脸色大变。只是无论怎么想,狗剩都未曾想到,渭城顶级花魁绵延蒙蒙,竟然是东瀛多年前便安插在渭城中的谍子。这让狗剩无预兆的笑起来,笑的有些自嘲,但更多的还是愤恨。他猛的欺进,伸手变扼住了眼前人的喉咙,沉声道:“你的名字?”

    “她叫绵延蒙蒙,那我自然是绵延胧胧。宋公子难不成还猜不到。”她毫不示弱,昂起脸看着狗剩,表情是笑吟吟的,但目光里却是冷森森让人发寒。可惜狗剩不是寻常的少年,更不是那种怜香惜玉叹一声这女人真美的纨绔登徒子,所以他毫不犹豫加重的手上力道,一字一句道:“你是谁,她又是谁?”

    绵延胧胧饶有兴趣的盯着狗剩,因为喉咙被扼紧,使得她的脸上涨起一片绯红,看着更加美艳,仿若六月夏日花朵般骄人。她同样一字一顿道:“这一切,没必要告诉你。”

    “我会杀了你。”狗剩眯起眼,语气中已然带起了杀机。

    “宋公子大可随意,杀了我,你我也不过是一早一晚而已。”

    她的态度依然强硬,甚至在强硬之余,还带了一丝解脱般的欢畅,那神色仿佛是在鼓励狗剩痛下杀手。

    “我会杀了绵延蒙蒙。”狗剩嘴角翘起一丝莫测的弧度,笑意猛然绽放,虽然在脸上所占的幅度不大,可却冰冷而触目惊心,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少年会展现出来的表情。放在他俊朗且年轻的脸上,显得极其突兀格格不入,可却让人异常的相信,他一定不是在说谎,他一定会说到做到。

    许是感受到了这种情绪,绵延胧胧的表情微变,竟是沉默了弹指一片刻。

    狗剩的笑意更浓了些,他知道,自己已经命中要害。

    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间或听见外面有马嘶声划破夜空,嘹亮也略显诡异,让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我和她,都是天骏山太原宫的人。”

    良久之后,绵延胧胧忽然说出一句话。天骏山、太原宫短短六个字,狗剩却没有听懂。不要说他,整个神州知道这两个地方的,也不多。天骏山坐落东瀛国中央,俯瞰岛国,山险且高,直入苍穹,主峰东一顶上传说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巨大宫殿,名叫太原宫,是东瀛国君主星皇承天受命的地方。历代星皇都是如此,在天骏山太原宫受太原宫主人大父洗礼,才算神授君权,统领东瀛。

    这些,是狗剩不知道的。

    然而这并不影响他想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绵延蒙蒙和眼前的绵延胧胧都不是倭寇,而是东瀛国里很有分量的某种存在。攻城拔寨占据梅州的,也并不单单是所谓的七千浮于东海的武夫浪人,也有东瀛国势力的掺合。

    “你们和吴国朝廷,有怎样的合作。”

    “吴国朝廷?”绵延胧胧反问了一句,因为狗剩扼紧喉咙的原因,他这声反问显得有些嘶哑。狗剩皱了皱眉,略微松了一些力气。

    “我并不知道和我们做交易的,是吴国的朝廷,还是某个个人。”绵延胧胧笑起来,“我只知道,在城主府边上的书院里,有一群人和我们同时入驻了梅州城。”

    “哪些人?”

    “上宫塔。”绵延胧胧笑着,微微咳嗽,声音显得有点断断续续:“我只知道这群人称自己为上宫塔,其余的,就不知道了。”说完的时候,绵延胧胧轻轻呼了一口气,像是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又像是提醒狗剩一般接着道:“只是我听说,你们吴国京都有一个专门吸纳修行者的地方,名字就叫上宫塔,直属于一个复姓上官的将军统管”

    上官铎!

    狗剩心中蓦然亮起这个名字。

    吴国令万人敬仰的大将军,紫衫重甲的直属上峰,传闻中将要接过兵部尚书一职的不二人选这个名字,曾几何时在狗剩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巨大阴影。

    此时间,所有的疑问一下子云开雾散,狗剩恍然大悟。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上官大将军和东瀛联手布的大局,而目的,便是消除宋家对朝廷而言最大的隐患——玄衣轻骑!

    “交易是什么?”

    交易交易,自然是有交有易你来我往,狗剩想要知道的,便是东瀛国在此间,会得到什么。

    “东海水师。”绵延胧胧回答的很快,“我们得到的,就是吴国助东瀛,打造一个如东海水师一样的劲旅。”

    狗剩拧起眉头。他知道,东瀛远在重洋,虽说身为岛国,但无论是制船还是水师营造,比起地大物博的神州而言,远不可同日而语。之所以东瀛会铤而走险,敢于趟这趟浑水,恐怕也是早有谋划,想得到足以匹敌神州最强水师的海上劲旅。

    神州重陆,东瀛重海,果然是各取所需啊!

    得到了所有答案的狗剩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绵延胧胧的脖颈上已经出现了一个深红的勒痕,狗剩刚刚松手,绵延胧胧就忍不住伏下身子,低低咳嗽起来。

    她在想,此时这位在姐姐口中眼神清冽的少年,正想些什么呢?有什么样的情绪茫然?绝望?还是难以置信,又或是焦急愤恨,想要撕碎了自己。

    随便吧,随便吧,管他是什么想法,自己既然来到了吴国,来到了神州,自然不打算再回去。就像姐姐一样,有来无回,有去无归,这本就是大父敲定的太原宫弟子命运吧。其实这样也好,不用再回到那个高耸入云的山上,那个空荡荡连良婶都老的不成样子的宫殿,不用一个人孤单的看四月的晚樱,不用听山下采药人几十年一成不变的歌谣然后想起姐姐比自己甜美了不知多少倍的歌声其实这样也好,星皇的愿望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大父也不用那么愁眉苦脸了吧。

    这样多好。

    只是,她或许永远想不到此时的这位宋家七少爷在想些什么。

    狗剩在想,希望这东西,还真的很不靠谱。

    如果希望能够成真,他真的希望这个朝廷,不是可以坐视万户被屠而置之不理的朝廷,如果希望能够成真,他真的希望风紧扯呼依旧能够是自己的座右铭。

    可是希望能够成真吗?不能。

    所以狗剩现在只是微微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盯着窗口,轻声道:“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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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烟村亭台写半首当年诗

    京都六部巷是个很让百姓头疼的地方,皆因为六部衙门统一都开在了这个巷子里,以至于这里大小官吏人头攒动每当上值下值的时候竟是一眼望不到边,乌压压全是人影,把本就不怎么宽阔的六部巷挤了个水泄不通。百姓谁要想经过这个巷子,那只怕比登天都难,几乎每天都少不了待在巷子外吐唾沫骂娘的人,当然,这些骂娘的人又以那些兜卖力气的脚夫居多。

    今日天还不怎么亮,云聚在东边化成了一片醉人的绯色,像是谁家小娘子饮多了黄酒的小脸,怎么看怎么讨人喜爱。加上清晨空气凉爽,抬着轿子的轿夫脸上也没了劳累愁苦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欢欢喜喜。这欢喜一半来自于好天气,而另一半,则来自于轿子里坐着的这位公子爷。

    这公子爷也不知是哪家的贵人,今天一大早便去了轿铺租了个轿子。按理说轿铺的人才懒得搭理这些起早的公子爷,可谁知这人却扬手抛了一锭眼瞅便不下五十两的金子,差点晃花了掌柜的眼睛这等出手豪阔的金主,当然不能怠慢,掌柜的马上安排人手,点头哈腰的为公子选好了轿子,并挑了力气最大,抬轿最稳的轿夫。

    五十两金子呀抵得上轿铺一年的收入了。

    掌柜的高兴那自不必说,连着抬轿的轿夫都兴奋的不成样子,因为这位贵公子上了轿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六部巷”,一句是“麻烦快点,到了地方另有赏银。”

    先不说这位少爷是否是那六部堂官里的哪位公子,就为了这“麻烦”二字,为了“赏银”二字,这些轿夫哪里还能不卖力气。所以未用多长时间,便已经能够看到了六部巷远远的影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轿夫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娘的,这地方今天咋那么安静?

    正这样想着,冷不丁就听到了街道两边响起的轻轻咳嗽声。然后轿夫就看见了十来个穿着黑色紧身衣束带泛红手提朴刀的淡黄色人影无声的出现在前后左右,将这顶算不得富丽堂皇的轿子堵在其间。

    “这这”年纪最长的轿夫阅历也是最丰富的,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有意外,这群人来者不善,八成为的还是轿子里的这位小爷。他马上便想到,恐怕今日轿铺里接的不是位金主,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了。

    正是想到了这,他才不敢妄动,只是愣愣站在当场,和那些手持朴刀的十数人对视了好大会儿。以他马首是瞻的声优轿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而那些黑色夹朱红色衣服的人倒也不着急,一副沉得住气的样子,让没经过太大风浪的轿夫们齐齐咽了一口口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轿子里才传来一声叹息,然后他们只听到轿子里的那位贵公子轻声道:“此事和他们无关,放了去吧。”

    十几人安静退开一个口子。那些轿夫哪里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当下也不管什么赏银和轿子了,卸了杠转身就跑,刹那间没了踪影。

    那十几人中有人向前一步,缓缓抽出朴刀,语气生硬但态度倒是十分恭敬的道:“请宋四公子下轿。”

    其余诸人随之向前踏出一步,同样道:“请宋四公子下轿。”

    “你们比我想象中,要来的早。”

    轿子里沉默了片刻,然后传出一声苦笑,那位宋四公子,武陵公子的同胞兄弟宋武安,仿佛正在轻轻摇头,缓缓道:“这么说来,我那二哥,终究是反了宋家?”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但在淡薄的清晨光线下,这片街道里,已经有数十把朴刀被抽出刀鞘。刀身和刀把平分整把刀的长度,被人双手握紧,冷寒的锋面直指这顶轿子。

    “请宋四公子下轿。”

    又一声催促。轿子里的宋武安嗯了一声,道:“是了,着实是反了”说完这话,宋武安咦了一声,又问道:“你们是上官将军的人,还是谷老大人派来的?”

    持刀的这十几人还是没有谁吭声。不过片刻后,有一人皱眉答道:“并无分别。”

    “是啊,并无分别。”宋武安轻声一叹。“只怕我那五弟六弟,现在与我也并无分别吧?”

    再无人回答,但不回答,便是默认。宋武安也不再说话。所谓的请下轿,不过是验明正身,踏出一步,便是举步黄泉,这点,他不是不明白。

    但又能怎样呢?从二哥兰明公子连续三夜未归后,他便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结果。所以他并不吃惊并不慌乱,只是想着,宋家最终还是要散了。不过,他只是觉得,子阳子刚,还太过年轻。

    宋家四子,宋武安,挑帘下轿。

    清晨京都六部巷前的大街上,多了一具朴刀砍死的尸体

    清晨的军机处。

    又是一夜未眠,年纪已经都是古稀左右的三位肱骨老臣熬夜的经历并不算少,然而昨日熬的一夜,仿佛已经熬掉了三位老大人的所有精力,以至于徐老大人和方老大人的形象都有些狼狈不堪,发丝凌乱,眼中布满血丝,犹如刚从天牢大狱里出来似的。

    军机处空无一人,本应在此当值的章京小吏不知道何时已经退去,这在位于大内的小屋子里从来未曾有过。也许是陛下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太多事情,这里,只怕几日间都不会有除君臣五人之外的任何一人出入了。

    君臣五人?

    没错。徐中明、方琦、谷平夏、上官铎总共五人。当然,说不定还会加上一个姓杜家伙,不过那人,现在只是个布衣而已。

    谷老大人面容枯槁,常年养生而得的矍铄精神似乎在一夜间消散无踪,使得他现在看起来和那些无所事事在城墙根上晒太阳的老头没什么两样。倒了杯水,尝了一口竟是凉的,盛夏时节,就算凉也凉不到哪里去,然而谷老大人却只觉一股凉气从喉间直入胸膛,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徐中明此时的样子比起谷老大人好不到哪里去,这位坐在木凳上紧皱眉头的老大人良久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武夫,武夫,武夫”翻来覆去只说这两个字,竟是一连说了十几遍。平日里性子耿直的方阁老竟是无言以对,张了半天的口还是说不出哪怕一句话来,只能报以一声悠长的叹息,痛苦的摇了摇头。

    “万户百姓啊!”徐中明大人哀叹一声,不再重复那两个字,而是痛心疾首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都枯的是谁的骨,不是三军将士的,而是平民百姓的呀!上官铎,武夫,屠夫也!”

    “此事是倭寇做的。”方琦老大人面有不忍,吞吐半晌,终于还是稍微提醒了一句。

    “倭寇?那他上官铎就睁眼看着倭寇大肆屠戮梅州城的百姓?周边军镇一日二十里,这份军令内阁知道吗,兵部有备案吗?边防调令在哪?虎符在哪?”徐中明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几乎要破口大骂,双手挥舞几乎是要将什么打碎,要将什么扼杀。

    “至少,陛下知道。”方琦皱起眉头,然后轻轻道:“陛下要对付宋家,当然先要拿掉玄衣轻骑。”

    “可内阁”徐老大人忍不住出口。

    “内阁?”谷平夏仿若不胜一杯凉水带来的寒意,微微揉了揉胸口:“内阁运筹帷幄,但决胜千里的,还是那些当兵的。”

    徐中明仰起脸,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无力的叹了口气。

    “陛下已经责罚过上官,此事内阁不必再提。”谷平夏淡淡开口,一锤定音。首辅发话,徐中明只得和方琦同时颌首。但点过头后,徐中明忍不住又摇头苦笑道:“削职罚俸,这也算得上是责罚?”

    谷平夏望了徐中明一眼,没有搭腔,而是沉声道:“今日,梅州城大事可定。宋家没了玄衣轻骑,接下来的事,我们需拿出一个章程来,岁末年关,务必全收宋家。”谷老大人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强打精神叮嘱吩咐,两位阁老分别点头应是。

    沉默了许久,徐中明忽然问道:“谷老,陛下跳过内阁行事,前朝有过多少先例?”

    谷平夏老大人眯了眯眼,向徐中明投去深深一瞥,平静道:“前朝前朝没有内阁。”

    徐老大人紧锁眉头,再不说话。

    此时,军机处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呼喊:“首辅大人,上官将军送来一封手札!”听声音是军机处的办事章京,谷平夏老大人喊道:“进来。”

    有章京小吏推门而入,躬身行到首辅身前,将一封书信递来,然后再小心翼翼退去,掩上门。

    谷平夏看着那封似乎刚刚写好的手札,一时间眉头轻轻皱起,他想不明白这个时候上官铎给自己递什么手札,又会写些什么。在御书房里,这位军方第一人的做法明显已经触怒内阁,他所作所为虽然是受陛下亲领,但此番对内阁而言,印象无论如何都好不到哪里去。

    叹了口气,谷平夏启封展信。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烟村已无,亭台不在。”

    谷平夏尚在国子监时,曾有段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当年意气风发,首辅大人也曾是名噪一时的风流才子,曾在课堂上写过一首颇有趣味的五言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十枝花。”被时人引为一大风雅趣事,从一到十也不知被人学着翻来覆去写过多少良莠不齐优劣参差的诗文来,那时半个吴国都常常将“烟村四五家”等句子挂在嘴边,竟成一时风尚。

    而上官将军的这句烟村四五家,却非同凡响。

    没有四五,没有六七。

    谷老大人长叹一声,想起了青梅煮酒时节,自己对那个年轻人说过的一句话:朝廷可以帮你杀些人,不露声色。

    这些人,看来已经被上官将军杀过了。

    今日梅州事毕,那个宋家七子,也该死了。

    当真的大事已定,当真的大势已定。

    谷平夏老大人一时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盯着越来越绯红的天空,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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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宋家在后

    离梅州城较近的军镇,当数樊城都尉郭舍麾下的一万步卒,这支被闲置在江南多年未有过战事的步兵也曾是叱咤边关与上官铎将军并肩作战过的主儿。奈何郭舍在边关于上官将军麾下和西烨对峙时曾有畏战避敌贻误军机的罪名,虽然那一仗终究是赢了,但作为主将,罪不可赦。得亏劳苦功高的上官将军多方斡旋,才使得这位其实已经拼掉了大半手下兄弟只是想为营里留个种而命令十八岁以下步卒先行撤后的主将郭舍留了一条命,被贬到了江南道这个在当时看来还无比鸡肋的樊城。

    说是都尉,但其实比文职还要不如,江南鱼米之乡,少有战事,且烟雨水乡人心淳朴,连个作奸犯科的歹人都很难找到。他这个樊城都尉除了每天在樊城四周闲逛散心,喝酒打屁之外,竟是什么事儿都没得做,日子一长,连点卯都省了。可随着宋家的崛起,整个樊城的位置也逐渐水涨船高,不但被朝廷看重多加扶持,连那些商人都开始纷纷往樊城靠拢。于是樊城的太守也在不停的改换,原先是京官走马观灯的过渡场所,现今变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风水宝地,内阁为此甚至有一年三换太守的记录。但吸引人眼球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些文职们一个一个你来我往换的不亦乐乎,可武职都尉却从来没有变过,始终都挂着“郭舍”这两个不显眼但同时也必将大放异彩的字眼。

    那时人们才发现,这位都尉大人,当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闷声吃猪肉的高手。更令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位都尉大人不知从哪里竟摸出来了一万步卒!难不成是找天上的神仙借的?平日里除了闲逛还是闲逛的都尉郭舍大人一下子赚足了半个吴国官场的目光,连带着那些京都重臣都目瞪口呆,暗道这家伙可真堪养兵将才。也正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人忽然想起来,当年上官将军不惜半折军功保郭舍下放江南的举动,颇为耐人寻味啊。

    樊城向北边,是定州城,定州城有上官将军安插的紫衫重甲。定州向南,有樊城和渭城,樊城向西,是渭城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分明就是针对宋家所布置的一张巨大网袋。你宋家老老实实还好,若真有什么想法,袋子只怕会瞬间收拢,将渭城变成一座孤城。

    梅州事变后,郭舍按兵不动一日,随后便接到了从京都而来的千里鸿将军手札。信上命令他自樊城向梅州靠拢,但速度应持一日二十里,不急不缓。作为将军多年来的心腹,结合着玄衣轻骑开拔梅州的情报,郭舍很轻易就猜到了这里面所包含的莫大涵义。所以他领着自己苦心经营数年的这一万樊城步卒,在玄衣轻骑身后,慢慢逼近梅州,驻扎在平溪镇。

    但今日,无法再待下去了。

    天将大亮,整军待发,这位在边关浴血厮杀如今身处江南养了多年太平的老将军终于不再沉默下去。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懂得练兵养兵,但却不懂政治博弈,他只知道,若不是当年上官将军半折军功,他如何能活到今日?上官将军打了胜仗却依然被调回京都任了一个狗屁宣化将军,不升反降,为的不就是自己?那么今日,这欠了许多年的债,总是要还了。

    郭舍仰头,明月还挂在西边天空,然而朝阳已然快要喷薄而出。他伸出手,指着梅州城方向,平静道:“全军开拔,奔赴梅州。”

    渭城不见日月只有风云,层层叠叠的墨云积压在平日里清朗的天空上,让人感到一股透不过来气的压抑。城中最近接风云的地方,当数宋府内的那座城中山,山上最接近风云的地方,又数那座不起眼的青竹小筑。小筑内最接近风云的人物,当然是宋家说一不二的家主——宋敬涛。然而宋敬涛并无意风云,哪怕厚重的云层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他还是毫不在意,只是站在窗口俯瞰渭城,像是一个迟暮老人,总喜欢唏嘘感叹一般,说不出的萧索落寞。这份情绪若是落在了那些平常人眼中,指不定会惊讶成什么样子。众所周知的宋三爷为人狠厉果决,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何会有今天这般黯然?这便是别人猜不到的地方,这便是宋三爷如何手握宋家风雨不惧的地方。

    能够进入这间小筑的人并不多,赵铭当然排在第一位。这个御物境的真武高手但凡在宋三爷身边时,就像极了一个温顺听话的管家,丝毫没有任何令人啧啧称奇的真武气概,相反还更加世俗人情了一点。此时的他便是这般样子,轻轻敲门,然后进来再将门掩上,身子不弯但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自己的恭敬,声音平静道:“三爷,东海水师已经走了。”

    宋敬涛“嗯”了一声。他原本就是在闭着眼睛的,此时也没有睁开,手扶在窗棂上,宽大的手掌既是是在温热湿润的江南,依旧显现出了纵横干涸的沟壑。

    “东海水师既去,樊城郭舍的一万步卒应该也已经上路了。”

    宋敬涛再“嗯”一声,还是没有说话。

    “五爷领甲字东海路已经到了东边,有四爷铺垫的前路,自然不会出什么意外。大少爷领乙字西海路和窦健所在的丙字南海路停居在南海诸岛国,那里我们经营日久,也不会生什么变故。为三少爷安排的是东移,不过还尚在考虑中。制船工坊核心伙计共三百四十七人已分批秘密送往南海,宋氏各地商行也在销账,短则半月,长则一月,皆可完工。”

    宋敬涛睁开眼,淡淡开口道:“冲销账目着实难了些,除了渭城总行账目需销毁部分之外,各处分号都停了吧。”

    赵铭点头道:“是。”又道:“东海水师既去,晴山港的动作便轻松许多。大爷已经吩咐下去,家里剩余女眷可由此出海。郭舍的一万步卒离开樊城,城内剩余的玄衣轻骑可从定州撕开一个口子,直扑叶兴,打乱江南水道,为宋家东南两移,赢得足够时间”

    赵铭不急不慌,缓缓叙述,然而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停顿了一下,轻声道:“只是,二爷想要和玄衣轻骑,一起去叶兴”

    宋敬涛沉默,半晌叹道:“兰明反了宋家,他作为父亲,自然再无脸面去见列祖列宗。老二这是要拿命,换得祠堂之中,族谱之上,不予除名啊。”想了一想,宋敬涛平静道:“答应他。”

    赵铭点头,微微皱眉道:“三爷,梅州那边,是否要再派些人去。”

    “已经丢出去两千轻骑,足够让陛下和上官心动,梅州城倭寇也好,朝廷也罢,想吃掉宋家,总是要撑一撑肚子的。”

    赵铭道:“属下的意思,是七少爷那边,是否要多加照应。”

    宋敬涛一时沉默,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会有人照顾的”

    赵铭并未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他却感受到了家主语气中浓烈的怅然,踌躇良久,终究还是没有说话,而是躬身后退,出了小筑。

    宋敬涛转身,走到桌案前用手指蘸了一点凉茶,缓缓在太阳穴按揉,桌上是略显凌乱的墨迹,不是宋敬涛一贯喜爱的行草,也不是对何种景物的涂鸦,只是一片凌乱,看不出一点门道。良久之后,他才缓缓松开手,坐在椅子上,眼望着风雨顷刻可至的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宋家会如何,将要如何,他这个家主已经做了应做的事,再无法推测揣摩。事实上,他也不想再揣摩什么,而今的宋敬涛,像极了一个萧索的老人,只是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经年往事,沉痛有之,欢笑有之,平静有之,茫然亦有之,许许多多的片段像是光影掠过水面,投射下数不清的涟漪剪影,荡漾开去,朦胧而不辨欢喜忧伤。

    这是宋敬涛的怀念,或者是追思不到的期望。

    今是,今是,觉今是而昨非当年的心血来潮,未曾想竟一语成谶,荒芜了如今日日夜夜的光阴辗转。那孩子那孩子这个时候在梅州城,是怎样的呢?到他知道所有事情之后,是否还会依旧痛恨自己这个父亲,痛恨宋家。

    那就恨吧,痛恨,总比痛苦要好得多。

    两千玄衣轻骑,换得宋家喘息的机会,换得宋家从容安排家族的东迁南移,对宋敬涛而言,是个很划得来的买卖。他曾经对锐歌说过,玄衣轻骑可解梅州之围,但却绝没有将自己折在里面的道理。然而这句话准确的说,应该是玄衣轻骑可折,但宋家,却必须存留下来。不是不想告诉那位注定可以甘心为宋家去死的统领,而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知道这份精心谋划多时的安排。

    因为宋敬涛知道,自己的那个儿子,始终对自己,对宋家,有着化不开的仇恨啊

    宋敬涛靠在椅子上,怔怔出神。

    他很想告诉自己那个可能会永远痛恨自己的儿子:我不会让你死,我要让你好好的活下去,我要让你在梅州城学到很多东西,我要让你明白,这世界,有着不一样的绝美风采。

    这是我对你的希望,也是你自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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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城头日月悬,千骑卷

    朝阳从东方的海面上慢慢探出脑袋,金色的光芒洒落在海边这座孤城之上,晨风从最东边的海港上升起,漫过已经被疯狂屠戮过的梅州城,卷起了浓烈的血腥味道,然后散成大片大片诡异而难闻的气息,很快覆盖了不知有多少个年头的瓦檐砖石,曲折街道。梅州城的城门隔了许多天后忽然有了密集的人影,个子不高但却密密麻麻的充斥在四个威严庄重的城头,已经架设好的原先还蒙尘的过时床弩冷漠扫视着城门下空旷寂寥的大地,匆忙中依然透露着惊人的杀气,说不上严阵以待,但着实令人头皮发麻。

    东瀛国位居东北海域,与神州大陆隔海相望,说起来也算得上是一衣带水自古皆然的睦邻。但自从一百年前东瀛战国时期的结束,不容于新政权的各族遗民便开始了长达世纪的逐海而居。那些遗民在流浪于海上的过程中逐渐与小股海盗、东瀛罪民等等各色人物融合汇聚,慢慢的便形成了一种崛起于海上的新生力量。这股新生力量开始仅仅是侵扰神州沿海村镇,劫掠渔民百姓,但因为神州沿海各国的不在意,慢慢的便开始了侵扰沿海小型城池,甚至到了攻城拔寨无恶不作的地步。由此,这些东瀛人才引起了各国重视,被称为倭寇!但其实说起来,真正对倭寇恨之入骨的,还当数通过海商崛起后的吴国。不过随着宋家的崛起和玄衣轻骑的出现,这些为祸沿海的倭寇在一开始几十年的风光日子过后,也学会了低调谨慎,少有大规模出现的情况。所以沿海城市中本来规格奇高的守城器械也随着日子的太平而被雪藏在器械库中,少有得见天日的时候。

    而眼前的这些守城器械,包括床弩长钩油瓮等物什,也充满了灰尘和锈迹。这让倭寇名义上的当家人谷村希眉头紧皱,有些不安的盯着眼前还尚是一片空旷的大地,忍不住向身边那位当初只是抬了抬眼皮便让自己浑身动弹不得的白袍人问道:“大人,器械破旧,恐怕是挡不住玄衣轻骑”白袍人剪手闭眼站在城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谷村希在说些什么。谷村希咽了一下唾沫,神情紧张道:“虽说骑兵攻城有些骇人听闻,哪家都不愿意干这等赔本买卖,但玄衣轻骑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我担心只凭着咱们这几千人和大半都是破烂的军械,守不住这座梅州城。”

    白袍人伸出一只手在城头上轻轻摩挲,忽的开口问道:“是守不住,还是不敢守?”

    谷村希脸色大变,赶紧低下头,神色闪烁。

    “天照大神的子孙,都被神州人吓破胆了吗?”白袍人淡淡开口,眼睛微微张开眺望远方那一座并不算高但却郁郁葱葱的山岗,轻声道:“没有人会在乎这座城守得住守不住,你需要想的,是如何将那两千玄衣轻骑消灭干净。”

    谷村希深吸一口气,蓦然间想起这位大人的身份是自己一辈子也无法仰望的高度,心中猛的腾起一股寒意和激动。吃掉两千玄衣轻骑,这对于饱受其苦的倭寇而言,是多么美好但却只能存在于梦中的事情啊然而此事即将变成现实,谷村希被海风吹拂的红色皮肤骤然间显现出一丝颤栗,那是一种对眼前人极有信心的兴奋。不过好在这位在海上险中求生存惯了的矮小男人并没有被一时的兴奋冲昏脑袋,他略微兴奋后,随即皱起眉头,问道:“若是,玄衣轻骑按兵不动只是遥望梅州该怎么办?吴国朝廷的军队虽然有大人的合作对手暗中牵制,可毕竟终究是要来的,这些神州人对于舆情民议恕我直言,还是看得很重的。”

    白袍人曲起手指,点了点城头一块上了年头的青砖,沉默片刻,道:“他们不会不来。”

    谷村希有些不解。

    “他们的小主人,在城里。”白袍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信心满满,重新负手而立。谷村希刹那恍然大悟,喜形于色。然而随着他的恍然,一股更大的激动念头重新占据了他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内心,他抬起眼睛,犹豫但却又颤着声音坚持问道:“大人,此事完毕,您真的能够让我回到回到辰京吗?”

    白袍人点头。

    原本是东瀛战国名将之后的谷村希眉头颤抖,猛的冲白袍人弯下腰来,沉声道:“谷村希代谷村家族一十二名将灵谢大人允归之恩,谢星皇大赦之恩。”

    “将灵魂归故里,星皇与大父都乐见其成,东瀛需要你的归来。”白袍人只是轻声絮语,然后不再说话。然而这短短的一句话已经让漂泊在海上大半辈子从未回过家乡从未见过樱花的谷村希快要放声大哭,他暗暗忍住就要夺眶的泪水,然后后退一步,重重点头。

    城头一时沉默。

    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再次平静下来的谷村希远远眺望东边快要全部露出脑袋来的朝阳,踯躅道:“大人,一夜搜寻,但并未发现宋家的那个小少爷。而龙月小宫主也尚未找到。”

    白袍人沉默,继而轻声道:“那就不要再找了。”

    谷村希皱起眉头。他知道那个随着这位大人和另一位栗色衣服的大人一起来到梅州城的女人身份比起这两位而言,恐怕是只高不低,否则也不会三人每每相处时都是以那女人为尊。而事实也已经证明了谷村希的猜测并不错,东瀛天骏山太原宫对于神州百姓或许罕有听闻,但对于他这个东瀛人而言,却着实如雷贯耳。城中的倭寇们找不到龙月小宫主的下落,可并不代表眼前这位修为上忍的大人同样无计可施。所以谷村希开始纳闷起来,为什么在这位大人眼里,好像龙月小宫主的安危并不重要。蓦然间,他想起来,这位上忍大人,好像是直属星皇统辖,而小宫主,却是地道的太原宫子弟一刹那间,谷村希不敢再想下去。事涉星皇与大父之间的关系游离,就算再给这位将门之后一百个胆子,他也决计没有勇气再刨根问底。

    初生的朝阳渐渐使得日光弥漫了海上和城头,月亮半面缺漏,但还是挂在西边天幕之上,摇摇欲坠轻柔剔透。此时日月同辉,同时出现在天空之上,这并不算天有异象,但落在了城头那些严阵以待的倭寇眼中,也真真切切的给予了这些就要正面应对玄衣轻骑的人以莫大的震撼。

    便在此时,像是有人扳开了厚重的闸门,眼见得城头眺望目所能及的远处山岗上,出现了一袭黑色的影子。渐渐的,这些黑色的影子开始加多,犹如奔腾的潮水呼啸朝着梅州城年久沧桑的城门冲了过来。天地之间,蓦然多了一丝肃杀味道,战马奔踏地面的马蹄声犹如鼓点,并不存在韵律然而却极为齐整,一声声敲打清晨空旷的土地,向着梅州城凌厉席卷!

    城头之上的人,脸色开始慢慢变化。

    有人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面色开始缓缓发白。这些流浪于海上的人谁都听说过吴国宋家玄衣轻骑的名声,也曾咬牙切齿的骂道总有一天要把那些人的头颅砍下来当夜壶,更有人还曾无比愤慨的在喝醉酒后向海神诅咒过这些如同死神般的骑军然而他们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宣泄罢了。就像曾疯狂屠杀梅州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一样,只是一种宣泄。可现在,那些让他们毫不掩饰恐惧的骑兵已经如风如朝般卷了过来,这让原本就乌烟瘴气良莠不齐的倭寇如何能够平常待之。谷村希明显看到已经开始有人颤抖着向后退了一步,手中握着的黄杨木弓也如同狂风中的稻皮颤个不停。

    谷村希眯起眼,叹了一口气,对白袍道:“大人,梅州城,一定守不住的。”

    身为这些大人物还没来的时候的倭寇领头人,谷村希无比明白自己这七千人真正的战力远的不说,就说昨夜,数百人竟然连一个少年和十几个玄衣轻骑的斥候都拦不住,当真是扯淡到了极点。

    然而谷村希只是轻轻摇头,然后淡淡道:“我说过,无需守城。我们只需要消磨,自会有人解决掉他们。”

    谷村希一愣,有些明白过来,犹豫道:“大人的意思是吴国会同室操戈?”

    白袍笑了笑,第一次转过身望着谷村希,颇有深意道:“回归辰京总是需要代价的,而这七千人,便是代价,你可愿意?”

    谷村希脸色微变。其实他早已猜出了大人的意思,无非便是用这七千战斗力低下的倭寇去尽力消磨掉两千玄衣轻骑的气势,而后为吴国朝廷内的某种力量营造可趁之机。但尽管是如此清晰明白的道理,对谷村希而言,也极为的难以抉择。好半响,他才神色一紧,咬牙躬身道:“并无不妥。”

    白袍点点头,然后扭过头去,再不看他一眼。

    两千轻骑,漫成一条宽大的锋面长线,朝着梅州城奔涌而来。

    白袍上忍转身,下楼。

    谷村希眉头紧锁,回首望着那些已经差不多要面如土色且终究也会沉魂异国的自家海上兄弟,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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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霹雳有火

    神州历代的攻城战役中,从来没有将骑兵推在前面的做法。大多数的轻骑只是负责两翼运动,将步兵护至城下,在没有攻城楼台的情况下也负责对城墙上的箭手进行运动压制,诚然,骑兵的攻击力普遍高于步兵,但若是真的有谁将骑兵堆在第一线的话,一定会被骂做天字第一号的败家玩意儿。因为这样做不但如同鸡肋一样毫无意义,且伤亡之巨大会令任何一个将领都痛惜的掉肉,除非城墙已破,才会有人将那些平日里重金打造的战争利器用在巷战之中快速占领城池。但若是说让骑兵真刀真枪的玩攻坚战役,只怕翻遍整个神州战争史,也屈指可数。

    不过今天,却有一支骑军用相当娴熟而冷漠的手段,让位居海外的倭寇们见识了什么是不能以常理度之,见识到了什么叫马上步下无所不能的超凡战斗力。当一支羽箭急速的钉死了一名操纵着床弩浑身发抖的中年倭寇时,城头上的人们才忽然意识到,这群骑兵为什么会呈宽大的锋面席卷梅州,才意识到为什么在兵力弱势的前提下依然将战线拉开的那么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有效的对城头上的守城器械包括各种弩箭进行规避。也因为这样,才能够让本就战斗力底下的倭寇拉开更长的防御线。对于倭寇而言,玄衣轻骑是披着地狱之火的死神,而对于玄衣轻骑而言,倭寇却是浑身洗剥干净的待宰绵样。从气势上而言,双方在还未接触的时候倭寇已经输掉了一筹。从一支支射偏从而钉入双骑之间的空地之上的弩箭便可看出来,这群倭寇已经紧张成了什么样子。

    神州有兵家曾说过“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当然,这强调的更多的是以兵不血刃的方式解决战争,可若是后者做不到的话,那前者的功效便很清晰的体现在了梅州城前的这片战场上。因为进攻战线拉的太长,所以倭寇只能无奈将防御线拉的更长,可梅州城因为这些年来的军备松懈,已无力让每一处都滴水不露。双方甫一交手,倭寇便大大的吃了个闷亏,只见城头上被绕到城墙根处的玄衣轻骑一阵攒射,倒下去大片尸体,然而玄衣轻骑一方,却是未损皮毛,始终在不停的运动辗转。

    骑在马上尽量扭动身子的某个玄衣营零字区的骑兵稍有不慎,被来自城头某个善射手一箭中胸,然而他只是闷哼一声,身子向后歪斜稍许,反手拔出箭囊中的羽箭,“嗖”的一声反射出去。悄无声息的,城头上那个正目瞪口呆的倭寇被羽箭从口中射入,从后脑贯出,掉落城头。那玄衣轻骑骑兵扫了扫身上划出了一丝白印的真岚甲,笑着纵马从两位袍泽的身边穿过,反身再一箭射去,可这一箭却只钉入了一张床弩的木架之上。倒是让边上的倭寇目光一滞,冷汗从额头冒出。

    这一箭被那两个袍泽看到,顿时间勒马在原地转了一圈,移动的同时笑道:“娘的,就你这箭法也出来丢人?老子可真看不下去!”

    那骑兵老脸一红,昂着脖子骂道:“狗日的陈密,上次古台镇要不是老子救你你能在这废他娘的话,数落老子?你倒是也杀个让咱看看?”

    嘲讽他的那袍泽哈哈大笑,侧头躲过一箭,抬弓便射,将一人射倒下去,顺带着还压倒了一杆弩箭。他顿时眉开眼笑,放声道:“一个!”

    这句话自然是有内涵的。玄衣营有个不成文但人人都乐意遵守的规矩。在战场之上,凡是有了什么争议和不服的地方,双方总会用比赛人头的方式决出胜负输赢,然后自然是赢家为大,输家也只能忍气吞声给赢家洗一个月袜子。这方法简单粗暴,极受欢迎,一直是玄衣营解决争议的不二法宝。那人吐出“一个”,自然是摆明了要赛一场,得意张狂意味一览无余。射了空箭的那人冷笑一声,斜斜看着他道:“等着给老子洗袜子吧。”

    话音刚落,这家伙催马便走。一边极力规避着从城头落下来的羽箭,一边抬头放箭,转瞬间便汇入了黑色的潮水之中,分不清了人影。这厢出口嘲讽的家伙无奈的耸了耸肩,暗道自己的袜子那味道哎呀呀,可真是难得一闻难得一闻呀!

    从整个山岗上俯瞰眼前的梅州城,锐歌统领的眉头一直在紧紧皱着,他的手指上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一片叶子,被他挽出了一个像是牧童常吹的哨子一样的东西。在他的身后,是陆字区区长铁关,在铁关的身后是紧张激动浑身颤栗的崔鹏,而在崔鹏的身后,则是一大片肃立沉默的黑色轻骑。铁关和崔鹏的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不过崔鹏是因为紧张和怨恨,而铁关,则是对战场态势的不解与迷惑。也许是他忍了很长时间,嘴角翕动,但到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开口向锐歌统领问道:“统领,我老铁是个粗人,干嘛不让我带人先顶上去。许长风那家伙弯弯绕多,留着压阵以备不测比起我可合适多了倭寇虽然差劲,但一个占着城墙以逸待劳,一个疾速奔袭仰攻事倍功半,要是拖下去,那颗就惨了。”

    锐歌统领没有搭理他这声埋怨,而是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城头的一点,忽然问道:“你看看城墙影子偏了多少。”

    梅州城主城门坐北朝南,因为这百年来倭寇作乱,修的极为规矩高大。城楼上尚自飘扬的旗帜,日光从东边慢慢升起,逐渐的就可以看见了旗帜偏斜投射的影子。铁关手搭凉棚看了看,纳闷道:“约有个四五度吧统领问这个干什么?”

    “四五度”锐歌统领的手摩挲着那个并不大的叶子,沉声喃喃了三个字,然后叹了口气道:“还有半个时辰。”

    “什么?”铁关迷惑不解,纳闷问道。然而统领并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将手伸出,中指和拇指张开,其余手指屈下。其中中指对准城门,拇指对准身后的轻骑,然后眯眼看了一会儿,冷不丁朝铁关问道:“你看看,城门距这里,有多远?”

    铁关看了一会儿,笃定道:“最多不过五里。”

    “五里?”锐歌沉默片刻,若有所思,然后继续问道:“若是轻骑以最快速度奔袭,需要跑多远?”铁关略微想了想,道:“最多不过半柱香?”

    “那若是每骑除骑士外负重八十斤呢?”

    铁关皱起眉头,道:“那也不会超过一炷香。”说道这里,铁关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面色一变,问道:“统领带了霹雳火来?”说着铁关扭头朝身后的那些骑士望去,然而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同的地方,可心中却腾的升起了“霹雳火”三个字,惊的他连话都再也说不出来,只能咽了一口口水,茫然的盯着统领。

    霹雳火,只有三个字,虽然名字显得霸气,但细细思虑一下,倒也俗气。然而铁关却清楚无比的知道,这玩意儿简直比任何东西都来的惊人震撼。宋家是天底下第一号的海商,家族生意足迹遍布天下海陆,不光和各处的商行商人来往密切,对各地的海盗贼寇的来往也是繁密的很。因此,宋家的商船之上常常便装备着朝廷默许的武装力量。比如大型的弩弓,比如钩锁,比如箭舟和军备的桐油硝石然而甚至连朝廷都不清楚的是,宋家很久之前便从欧罗列国购置了一批神州尚未有太多人知晓的利器,堪称无往而不胜的大杀器。这东西原名遥炮,后来被宋家成为霹雳火,大部分都用于商船防备上,常常让一些为祸海上的倭寇忽然间一夜便销声匿迹,说起来,还都是霹雳火的功劳。其貌不过是一个浑圆的铁球,经匠人细致,其内填充硝石硫磺所制的火药,外延引线,一旦着火爆裂,瞬间所炸开的力量骇人听闻!

    可是这东西奇重,每个重约四十余斤,对轻骑来说除了鸡肋之外还是鸡肋,而且吴国对军械管理颇为严重,就算是玄衣轻骑可以获得朝廷默许的存在,可也仍旧不能配备早已出现在战争中的轻型弩弓,只能依旧用不利于轻骑发展的黄杨弓。如此严苛的军械管理,更不要说去配备所谓的霹雳火了。

    所以铁关根本没有想到,锐歌统领竟然会悄悄的让人带霹雳火来。然而铁关还是难以置信,沉默片刻,又追问道:“统领真的带了霹雳火来?”

    锐歌点点头,道:“不是带了来,而是早先在各处便藏有部分霹雳火。这还是三爷的安排,为的就是有一天会碰上这种情况。来的路上我派人搜集了一些,加起来约有百二,用它炸开梅州城门,倒是正巧。”

    铁关脸色微变,惊喜道:“难得统领能沉得住气,竟然到现在才告诉咱。有了这东西,干嘛还让许长风那家伙带人上去,咱们直接炸了他娘的,一股脑冲进去把倭寇砍了不就是。”

    锐歌统领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是奇招,自然要留在后面。让长风上去只是消耗一阵,让倭寇放松警惕,以为我们没有攻城利器,只能徒呼奈何罢了。等磨掉了倭寇的那点警惕和锐气,才好用轻骑突袭,冲进去炸开城门。你脾气火爆,所以事事只能先瞒着你。这回不比往常,玄衣轻骑不是秋风扫落叶,也不是围剿追杀,攻城战役,只能多动脑子。”

    顿了一顿,锐歌统领微微笑了一声,道:“你的性子谁都知道,让你带人先手上去,那伤亡就没法控制了,这点你需明白。”

    铁关嘿嘿笑了两声,问道:“一切听统领安排就是,不过统领,待会儿的突袭让咱老铁带头如何?咱肯定带着人在半柱香内突进城门。”

    锐歌点头,应允了铁关。

    铁关身后那一直白着脸色颤着身子盯着梅州城前杀戮的崔鹏忽然开口,微微颤着声音说道:“我,我想和铁铁区长一起去!”

    锐歌皱了皱眉,然后叹了口气,道:“破城之后,巷战你再上吧。”

    “可是”崔鹏鼓起勇气,皱紧眉头道:“可是七少爷还在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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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城必破,寇必绝

    少爷还在城里,哪个少爷?自然是今是七少爷。锐歌的表情微微变了一变。昨夜按三爷曾嘱咐过的话以勘探城中兵力布防为由曾让七少爷随那五十骑入城,好方便将朝廷一直寄予厚望的小王大人也拖入城中。但让锐歌没有想到的是这五十骑不但未曾传出什么消息,连带着一早就安插在梅州城内的斥候兵也销声匿迹。这让行军打仗颇为沉稳的锐歌一时间疑窦满腹,对梅州城中发生了什么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没有穿云箭里应外合的情况下命令攻城,这不符合他作为玄衣轻骑统领的一贯行为习惯,但他没得选,因为他知道,七少爷还在城里,不管如何,也必须要攻城、且破城。

    此时此刻,崔鹏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虽是有义无心,却还是锐歌紧皱起了眉头,他没有说话,崔鹏就更不敢说话了。沉默了许久,甚至连铁关都感到了气氛的异样的时候,锐歌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道:“破城之后,再去。”

    崔鹏愣了一下,忙道:“统领,我不会拖后腿的”

    锐歌还没说些什么,满脸涨的通红的崔鹏已经强打勇气继续嗫嚅道:“我不会拖后腿”然而他这句话得不到任何成效,铁关竟是一脸不屑,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这落在崔鹏的眼中,或许是毫不加掩饰的鄙夷轻慢,但锐歌明白,玄衣轻骑的袍泽之情都是用北海破鲸刀活活砍出来的脑袋堆砌而成的,绝没有连战场都没上就对你推心置腹的说法。而且,铁关这般神情,更多的还是不想让这个提着北海破鲸刀挽个刀花都能把自己累个踉跄的家伙跑去梅州城送死。思索一会儿,锐歌不耐烦的挥手道:“滚!”

    崔鹏吓了一跳,急忙躬身退下。

    崔鹏的话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插曲,事实上锐歌统领的目光还一直在盯着远处愈演愈烈的胶着战场。经过几番箭雨的轮番对射,城头上的倭寇们也渐渐摸出了些许门道,开始熟悉了玄衣轻骑的作战习惯。起初的茫然惊惧在付出数百条人命之后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稳和狠辣的性子。于是城头之下常常便会出现五六张巨大床弩追着一名玄衣轻骑攒射的情况。玄衣轻骑的机动性自不必说,然而受到倭寇围攻的情况还是有点应接不暇,登时间变化阵型,由原先宽大的锋面阵型变作一个一个圆环,再在瞬息中变作了杂乱无章的一盘散沙——当然,这里的一盘散沙只是化整为零的做法,用以更有效的对城头弩箭进行规避。然而就算是这样,骄傲的玄衣轻骑也开始出现了些许伤亡,大面积的城头羽箭和如同标枪般的机弩长箭泼射下来,躲避不及便要人马一同贯穿。

    轻骑攻城,实在不易。

    陈密已经和很多较为亲近的兄弟失散,自从许区长下令各自为战全面散开的时候,他就被几根自东面而来的羽箭给逼到了城墙根下。他的马匹脖颈上已经中了一箭,这匹马出自大燕向晚原,一直被他笑称为自家二老婆,大老婆在两年前的古台镇一役中被人砍去了双足,为了减轻它的痛苦,陈密手刃了恨不得抱着睡觉的大老婆。事后这个五尺高的汉子竟然像个娘们一样躲在房里哭了小半个月,最后还是兄弟们看不下去,凑足份子钱替他在渭城半买半抢的搞了一匹高大骏马,连锐歌统领无意间看到后都笑称“口齿极好”。陈密也常常得意的拿这匹大燕骏马和人比赛脚力,结果无一不是自己的好马儿后发制人一举夺魁,让在战场上算不得万人敌的“桂花头”陈密当了不止一次的状元郎。然而这次,二老婆也要折在战场上了陈密当然知道胜败无常,但他总是想,自己恐怕会死的比老婆要早,还常常很骚情的幻想斜阳西下,二老婆悲戚的站在自己的尸体旁边哀鸣长嘶——真他娘的带劲!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又是老婆先走,自己苟延残喘!

    陈密已经把和袍泽之间的赌约给抛到了脑后,他把身体靠近城墙,这里是一片死角,暂时未能有羽箭射的过来,然后再死死捂住鲜血窜流的二老婆脖子,豆大的泪珠无声的从陈密的眼角落下。他慌不迭的脱下真岚软甲,往二老婆的脖子上捂过去,可忙来忙去,血反而流的更多了。陈密再也忍不住,就这么抱着二老婆放声大哭!

    那边,有兄弟从眼前穿过,只看了他一眼便又急速离开,张弓开箭向城头射去。零字区区长许长风脾气如今格外爆裂,只远远看了陈密一眼,便怒喝道:“狗日的陈密,你给老子把马放下,滚出来别给玄衣轻骑丢人!”

    陈密怒道:“老子连马都没了,当什么轻骑!”

    话刚说完,陈密便惊讶的发现区长已经翻身下马,他那匹传闻中百金所购宋三爷亲自赠送的欧罗名马已经颠颠的跑向了自己。温顺之余的马匹还带着无往而不胜的**气息,让陈密一愣。

    然而紧接着,陈密就狠狠抹了一下脸,将二老婆放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继而“呛哴”一声拔出北海破鲸刀,哑着嗓子冲许长风喊道:“你他娘的看不起谁,不就当了个区长吗,脾气咋比统领还大呢。滚你爹的蛋,老子用的着骑你的马?”

    话音刚落,陈密已经持刀踩到了一根巨大的机弩长箭前,猛然一踏,借着反弹力道冲天而起,顺势扣在了梅州城一片凸起的青砖之上。吴国建城规格要求极严,本不该出现有砖石突兀而出的情况,然而金无赤足,总有那么一点疏漏之处。陈密的左右便抓住了这点疏漏的地方,而北海破鲸刀顺势插进了令一处城墙凹点,然后再一借势,他整个人已经如同大鸟般掠上了城头。城头上的倭寇本来已经看到了陈密,然而还没来得及用长钩将他推下去,他已经翻了上来,动作之快令人咋舌。而刚刚上了城头的陈密更是毫不手软,提刀便将一个嘴巴还张的大大的倭寇头颅砍掉。腔子里喷出一股血泉,洒落在周边,尽管这些倭寇也都是杀人如麻的主儿,但还是被震惊无语,一时间呆立在当场。

    可陈密很冷静,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鲜血,二话不说再把北海破鲸刀从一个傻站着的家伙嘴里捅入,后脑捅出,刀锋上红色鲜血和白色脑浆混在一起,让人望之作呕!

    此时此刻,倭寇才明白过来,纷纷叽里咕噜冲上前来,眨眼间数十人已经将陈密裹了起来。然而已经疯魔一般的陈密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单刀直入,瞬息间地上便掉落了七八个不知谁身上的零件。胳膊,手指,小腿不一而是。然而陈密的一只胳膊和半面脚掌也被人跺了去,望之可怖。

    “嗖嗖嗖”从城下接连射出几道灰色的影子,许长风震弦引箭,和身旁几个袍泽不要命似的往城头泼洒箭囊中已经为数不多的羽箭。那些箭镞准头略显不足,从陈密身旁掠过,有的射杀了倭寇,有的则是钉在了城头上,然后无奈落下。

    这个时候,城头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火人。

    那正是掠上城墙的陈密。

    城头有油瓮,中熬热油,是神州常用的守城法子。当攻城放架设云梯或攻城楼塔逼近城头时,这些油瓮中的热油便可瞬间倾泻而下,将依附城墙的敌军烫伤烫死,然后以火燃之,一整片城头便都会成为火海,一时半刻火势不下,整个城池自然也就守的住了。然而因为玄衣轻骑并未有攻城器械,所以倭寇也并未曾熬煮热油,只是将油瓮填满,然后以备不测。

    然而此时,这些本来用不着的桐油却起了大用处。

    陈密身上,便是被人泼洒了油脂,然后点火焚烧。

    当那一点火光出现在城头之上时,整个城前的战场上忽然就沉默了一片刻。所有人都看到了城头上那个手舞足蹈痛苦嘶喊的火人,所有也都看到了那火人就算已经快要跌倒,手中也还是紧握着北海破鲸刀,拼命挥舞。

    许长风闭上眼,持弓,搭箭,一箭射去。

    那火人无声倒地。

    陈密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在想,老子风光不风光,牛不牛,你狗日的,给老子洗一个月袜子吧大老婆二老婆,老子下去找你们了。

    锐歌统领缩了瞳孔,手中的叶子猛然被他捏紧,手指上沾染了绿色的汁液。他断然一挥手,沉声道:“去!”

    铁关此时已经翻身上马,他的脸色阴沉的恐怖,仿佛夏日突变的渭城云海,仿佛海上说来就来的狂烈风暴,听得统领的那一个“去”字,他无声催动马蹄,身后六十骑紧紧跟上,像台风卷起的汹涌海浪一般朝着梅州城际天而来!

    许长风回头,看了看风驰电掣般的那股骑军,然后无声的开弓,将箭囊里所有的羽箭全部射了出去。所有的玄衣轻骑都不约而同的做了这么个动作。然后射完所有羽箭的他们开始缓缓抽出北海破鲸刀,刀光反射着日光,一片雪亮,犹如大海。

    此时,日光斜射角度正巧使得倭寇的眼睛眯在了一起,所有的倭寇都忍不住眨了眨眼,然后他们震惊的发现,有一股骑兵已自己绝对想不到的速度,疯狂向城门撞来。

    玄衣轻骑,所有人都低声默念。

    默念的是死去的战友姓名。

    他们认识每一个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他们的兄弟。

    默念完毕,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紧紧盯住城门。

    其中和陈密打赌的那人狠狠眨了眨眼睛,在心中默默想着:“你狗日的赢了,老子真的甘心为你洗一个月袜子,不要说一个月,一年也行啊”

    然而再没人回答他的这句话了。

    他眯眼,拖刀,梅州城有狂风掠过!

    今日,城必破,寇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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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今日谁与我共同浴血

    狗剩赶到城头的时候,眼前所见的就是这番场景。身旁装扮成倭寇的玄衣轻骑斥候兵围绕在他身旁,尽管也是贯见杀伐的主儿,但在看到那几十骑兵从战场外围直接插入城门口的壮烈景象,也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他们才发现有一具已经被烈火焚烧成了黑炭的尸体,横陈在城头,没人知道这具散发着焦臭味道的黑色尸体是谁,也没有人在意这具已经被烧的不成样子的尸体。然而狗剩却无比清楚的看到了这具尸体仍旧紧握的北海破鲸刀。他身旁的那些斥候兵当然也看见了,范泥握紧手指,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谁,他也知道这家伙是零字区的陈密,除了那家伙,谁他娘的还那么骚情的在北海破鲸刀的刀把上刻着“大小老婆”四个字跟随少爷在城中左右摇荡躲了小半夜的范泥刹那间感到眼睛有些莹润,当年凑钱给这个哭的不成样子的家伙买马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还笑称这家伙对马比对自己真的媳妇儿还上心。却没有想到转眼之间,心疼马匹在玄衣营中再无二人可比的陈密就这么被烧成了这副模样。范泥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狗剩道:“七少爷”

    他本想说,七少爷还是往后躲躲,注意规避羽箭。然而却看到宋今是默默走到那具黑色的尸体前,捡起了那把北海破鲸刀,然后将刀身横在眼前,默不作声。这一个并不出众的小动作让范泥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庆幸七少爷没有唏嘘感叹,没有惺惺作态,更庆幸这位三爷的儿子只是拿起北海破鲸刀而没有对那具黑色如焦炭的尸体怎么样。因为所有的玄衣轻骑都知道,刀既是他们的象征,人可以死,但刀不可钝。

    趁着梅州城战火突起而想要浑水摸鱼溜出城外的狗剩忽然有些恍然和沉默,他蹲在宽阔的城墙上,并驰双驹的城道中有奔跑忙碌的倭寇,他们看见这一行人都穿着东瀛服饰,也就并未多心,不多看便走开了。但在狗剩的眼中,这一切都让他充满了愤慨和怨怒。

    狗剩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人,更不是个热血的人,也不是那话本传奇中可以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的人综合起来说,那就是狗剩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在燕国小镇的时候,他甚至连一个庸人都算不上。如果他是庸人,那每天都会发现自己的上好宣纸总会莫名其妙少上几叠的老夫子该如何评说?那殒命燕国小镇的无名商旅该如何评说?那不知被砍了多少刀的混混们该如何评说?但或许从来不会有人知道,偷夫子的宣纸,只是为了在冬天的时候能把破烂不堪的窗户给糊好不让寒风把那娘们的手吹皲吹烂,劫杀过往商客只是不想让那娘们饿到极点的时候甚至会去吃两口观音土,和混混们对砍只是不想让那些混混没事儿的时候就去街市上欺负兜卖竹筐的那娘们狗剩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对不是那些铁石心肠的人物。否则怎么会和王梓丞说出关于“希望”的字眼。

    那娘们死后,夫子曾表示狗剩可以继续在学堂进学,甚至夫子愿意资助狗剩去参加秋试然而嘻哈惯了的狗剩只是向着两鬓斑白的夫子深深行了一礼便再不出现在学堂周围方圆五里处。而当夫子死后,生前的屋子前一夜之间竟多了两百多幅挽联,如同白色的大海一般将门前一大片的地方变得银装素裹。而当人人都啧啧称奇暗道这是哪个出息的学生送来的时候,狗剩正嘶着冷气往自己身上糊那些嚼的不成样子的草药。天知道他又是和谁打了多少架拼了多少刀才凑足了这二百张宣纸,写了二百多幅挽联!

    只因为夫子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狗剩狗剩,是不是不服天地呀?

    这是狗剩一生中第一次有人正儿八经的评价自己这个不正经的名字。

    从燕国来到渭城,再从渭城来到梅州,时间不算多,几个月而已,然而只是这几个月,却让狗剩犹如辗转了一辈子。他不是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骚情货,也不是伤春悲秋绮靡浓艳的秀才书生,但狗剩却知道,这一路上,自己学会了太多的东西,懂得了太多以前不懂得的事情。

    那个连续半年风雨不辍教自己骑马的马贼头领曾对狗剩说过,有机会你一定要去关外看看,看看大漠飞鹰,看看残阳如血,看看一望无际的沙海和沙海尽头的绿洲骆驼那样你一定会觉得人生有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活法。狗剩总是瞥瞥嘴道,寸草不生的,有啥看头?这个时候,马贼头领总会沉默下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上一句狗剩从来听不懂的话: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古原。那时的狗剩还天真的把这句话拿去问夫子,夫子听后竟是像那个马贼首领一样沉默片刻,叹着气道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在关外搏过命的。

    生死只一刹,男儿当纵马。

    狗剩只觉得像是忽然明白了很多东西,或许他可以腹黑,可以毒辣,可以无恶不作,可以恨这个恨那个可以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他知道,自己终究没有办法不去佩服这些可以把性命随时随地折在战场上的人。

    这是一种精神,狗剩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被这种精神感动了!

    用感动两个字去形容狗剩现在的感受着实有些矫情,且狗剩不是个喜欢矫情的人,所以他只是握紧了手中已经死了主人的北海破鲸刀,然后站起身来,看着范泥轻声道:“我很佩服你们。”

    范泥讶然,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当他的目光落在被越握越紧的北海破鲸刀上时,才沉声道:“玄衣轻骑对少爷同样佩服。”

    狗剩笑了起来。他和范泥的对话虽然只是两句,可已经透露出了自己这一行人并非东瀛人的事实,所以那些倭寇们闻声已经大哗聚来。狗剩掂量着手中北海破鲸刀的重量,轻声道:“早就听说玄衣营中有洗袜子的赌约,你可愿意替我洗洗袜子?”

    范泥哈哈大笑,抽出配刀,回首道:“少爷可知道咱身后这些兄弟们,个个都曾为咱洗过袜子。咱别的不说,袜子那是奇臭,望少爷洗袜子的时候多带两个棉球!”

    狗剩嘿然发笑,回身一刀劈死了一名持戈冲上来的矮小倭寇,大声道:“一个!”

    那边范泥诸人不甘示弱,纷纷回头砍去,有人也朗声道:“一个!”继而反手夺下一柄长枪,顺势贯透了另一人的胸膛,“两个!”

    城头之上,刹那间乱成一团!

    这是倭寇没有想到的事,这也是玄衣轻骑没有想到的事。已经射完箭囊中羽箭拔出北海破鲸刀蓄势待发的城下玄衣轻骑骤然抬头,只看到城头一处大生变故,有人在持刀猛砍,有人在朗声报数,倭寇的尸体从城上纷纷落下。一时间竟是将城头砍出了一片空地,随之城头攒射的羽箭和巨大的机弩长箭也慢慢减少,看得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

    不知道是谁眼尖,猛然惊呼道:“城头上的是七少爷!”

    七少爷,七少爷那个曾被玄衣轻骑笑称无赖混混的七少爷,那个在演武场上一枪钉死顾垣的七少爷,那个使得陆字区全区人都生出罅隙的七少爷这位原本应该在渭城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富富贵贵的等着接过三爷手中宋家大旗荣华一生的七少爷,如今正在城头上,持着一柄北海破鲸刀,带着数十位玄衣轻骑,和倭寇拼死搏杀。一颗一颗头颅滚落在地,一腔一腔鲜血洒满城头,这个最多不过十四岁的少爷,用玄衣轻骑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出现在众人眼中,而且是刚刚出现,便是浴血奋战。

    今日谁与我共同浴血,他就是我的兄弟。

    这是神州多年前一名战场老卒说过的话。彼时燕国大举攻烨,善于突袭的燕国先头骑兵用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强行军一日之间从西游关冲到了和西烨接壤对立的天火堡,将一座不过两百人的堡垒团团围住。那骑军的将军下令凡缴械者皆可不杀,按理说天火堡已处绝地,甚至连困兽之斗都做不到,然而那夜,却有一名已经跛了脚本该退伍的老兵站在天火堡上,持戈喊道:今日谁与我共浴血,他就是我的兄弟!

    那夜,天火堡二百守军,死绝。

    但让史官都忍不住涕泪横流的是所有守军将士,皆是正面迎敌,背无寸伤。

    许长风的软甲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纹,一枝羽箭从裂纹处突进,深深刺进他的肩膀,然而许长风却连看也不看,只是伸手将羽箭拔出。箭镞之上还带着鲜红的血肉,可许长风的眉头却连皱也未曾皱一下。扔掉羽箭,他深吸一口气,举刀呼喊:

    “浴血!”

    刹那间,已经伤亡了四百余众的两千玄衣轻骑振臂高呼,气贯长虹!

    “浴血!”

    狗剩将北海破鲸刀从一个倭寇的脖颈拔出啦,回头望去。

    他忽然想到了万合副统领说的话,然后默默在心里道:“原来找到兄弟并不难。”然后他笑了起来,看着城下黑压压一片骑兵,笃定道:“这不都是兄弟嘛!”

    骤然间,天地一声震响,梅州城门烟尘四起,垮掉了半个城头。

    玄衣轻骑,破城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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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凭风立,道一声恐怕不成

    当梅州城城破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到了刹那炸开如奔雷闪电劈裂青山般的火光。雄壮的梅州城城门,被彻底掀翻,无数块巨大的砖石向四周崩散,站在周边的倭寇血肉纷飞,如同尘土一样被这巨大慑人的力量炸成了碎片。汹涌的气浪从城门一路向四处铺去,如同锋利的镰刀收割中秋的稻秧,卷倒了尚在茫然中的无数倭寇。谷村希那个时候正好由东边赶到西边,当他还没有走到狗剩他们所在的地方的时候,便已经被轰然冲起的火光彻底震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然后他开始茫然盯着如同潮水般随着城门打开而涌入梅州城的那一袭袭黑色战甲的影子,痛苦的扶住了千疮百孔的城头,很久都没有站直身子。

    他突然想到,哪怕自己狠下心来用七千兄弟换得自己能够回归辰京的诺言,换得星皇和大父的恩赦,恐怕也还是难以走出这座城池。他见过太多不自量力和玄衣轻骑对抗到最后莫明销声匿迹再不曾出现过的同行了,那些鲜血淋漓的教训已经足够提供证明,这次自己,恐怕是和星皇以及太原宫,做了一场非常不划算的生意。

    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冷漠的看着四散奔逃哭爹喊娘的部下,表情非常难看,目光四处逡巡。他不是自己的部下,更不是只顾逃命而不知深浅的傻瓜,他需要抓到某个人,抓到那个可以让他全身而退的人。他清楚的知道,这个人除了昨夜不知所踪的宋家七少爷之外,没有别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宋家七少爷分明已经逃掉可还是回到了战事吃紧的城头前线,或许是为了趁乱逃出梅州城?可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宋家七少爷还敢在城头闹出这么大的乱子。难道他不知道,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所有倭寇的刀锋,都将对准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吗?

    这是他不知道的事情,然而他现在已经不想去寻找答案了,手中钢刀翻转,谷村希咬了咬牙,终于找到了那个拼命砍杀的少年身影。那个少爷他是见过的,所以很容易认的出来,此时那少年正在一群兄弟的围攻中左右突杀,无论从杀人的娴熟手法上还是眼神中的狠厉上,都很难确定这家伙竟然只是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少年而已。谷村希艰难的再咽一口唾沫,刀锋斜斜向下,刀尖指地,身子微微侧倾,深吸一口气,沉默无声但却极为迅速的朝着狗剩奔去。

    这些动作与所谓的功力无关,只是一种常年厮杀而形成的下意识武技。这种看似很猥琐的动作,能够使得大刀在最短的时间内挥洒出最大的杀伤半径,并且能够合理的运用身子微侧而带来的惯性力量,无论是在捉对厮杀还是面对围攻的时候,都相当有效,若非经验丰富的老卒,恐怕很难猜出简单的动作之下蕴含着怎样的深意。谷村希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他知道,就算这个少年悍勇惊人,武力不俗,但身为宋家的嫡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丰富的对战经验。他相信,自己能快速重创这个少年,然后将其挟持,达到更多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

    然而可惜的是,即使他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这位在他眼中的宋家嫡子有着怎样的经历,有着怎样的过往。兵法常云知己知彼,可惜这位原本是东瀛将门之后的倭寇首领,并没有切身的领会到这四个字的深刻含义。所以当他看到狗剩微微拧身,北海破鲸刀掉转角度斜斜插入他的腋下然后猛的一拧时,整个眼睛都充满了不解与震惊。

    这般刁钻狠辣的应对法子,这样快速而毫不拖泥带水的反应能力,难道真的出自于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手中?

    来不及去遐想,谷村希已经顿住脚步,腾腾腾向后退了三步,然而还是晚了些,他的右手手背上已经被北海破鲸刀划出了一道从虎口直到拇指的血痕。虽未见骨,却让谷村希握刀的手一阵乏力,忍不住就要弃刀奔逃。他当然不怕死,但他却真的很害怕已经能够回到家乡的自己在没有回到家乡的时候就死在了异国他乡,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嘲讽,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浪迹海上的倭寇不怕死的有很多,但他们几乎全都惧怕遗憾,作为首领的谷村希,自然莫此为甚。他死死盯着狗剩,天人交战,然后轻轻踏上一步,双手握刀!

    再试一次!

    狗剩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他能够感受的到,眼前这个家伙的身份,绝对不低。这是一种出自于忧患意识的警惕感,能用被自己戏称“半月斩”招式的,至少不是泛泛之辈,起码和自己在镇子里对砍的那些混混,就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要不是那个教自己骑马的马贼,他宋狗剩恐怕也不知道原来刀还能这么用。狗剩也开始双手握刀,不过却是将刀锋面对自己,将刀背朝向敌人。

    这让谷村希感到了一丝不解。

    然而此时,狗剩已经大步奔了过来,然后毫无花哨,举刀便砍。

    谷村希迎刀而上。

    直到此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会将刀锋和刀背翻转过来,用这么匪夷所思的法子和自己拼杀。当然,狗剩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的刀背撞上他的刀锋之后,自己便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爆发出最快的手速,反手提刀斜斜上撩。

    撩去哪?自然是打到哪算哪,而此时,刀锋所指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对方的血肉之躯。

    那个马贼教这一手的时候,曾把狗剩的全身点出了大片大片的青肿,使得动辄三四天不回家的狗剩每一次回到家里都要多挨上一顿臭揍,甚至有时候都能把那娘们给气的一边骂赔钱货一边哭的不成样子。然而挨了这么多次的打,也终于让狗剩能轻而易举的在小镇里闯下一席之地,使得整个小镇混混界谁都听过狗剩的大名,战战兢兢或者破口大骂。

    百试不爽,这次依然。

    当狗剩的北海破鲸刀如同切豆腐一样将谷村希的右臂卸掉时,这位东瀛将门之后的眼神还是迷茫的,他甚至根本想不到,眼前尚青涩不堪的少年是如何敢于千钧一发际突兀变招的?难道他不知道就算这一招得手,自己的背上也要被剖开一条口子吗?然而谷村希此时只能看着狗剩背上那道刹那间染透衣服长达一尺的血痕懵在当场,然后掉转目光,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和身体分离。

    刹那间,痛楚像是奔腾的潮水般席卷的谷村希的脑海,让他顿时间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然后跌倒在地,整个人不停的打滚,继而浑身颤抖,声音微弱,竟是瞬息间再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翕动,在一刹那间苍白下去,整个人显得急速委顿,只能盯着狗剩,目光中恐惧无比。

    自己的事情当然自己知道的最清楚,谷村希明显能够感受到,有一股寒气,正从断掉的胳膊伤口处向全身蔓延,这中被冻僵的恐怖和痛楚,让他整个人都濒临崩溃。

    狗剩嘶着冷气伸手探了一下背后的伤口,还好,没有伤到脊骨,最多只算皮外伤。有小白龙的龙息润养,这些伤当然不被他放在眼中。说来方才突兀变招,能在这个明显身经百战的家伙手中讨了便宜去,自然也少不了小白龙的暗中帮忙,他望了眼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谷村希,摇了摇头,提起手中北海破鲸刀。

    又多了一个。

    狗剩如是想。

    然而正当狗剩预备下刀的时候,从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犀利的雪白光芒,狠狠撞在了狗剩的刀锋之上,让他猛然向后退了两步,然后禁不住的伏下身子,持刀支撑住身体,胸口有巨大的力道冲击,使得狗剩闷声吐了口气,继而喉头发甜,竟是要吐出血来。

    深吸了一口气,将喉头那口将吐未吐的鲜血重新压回去,然后缓缓回头,只看到背后有一个白色袍子的人安静站立,额头低垂,宽大的帽子遮挡住了他整个头颅,面对着狗剩,一言不发。

    狗剩苦笑一声,叹了口气。

    早就该知道,这狗日的东瀛上忍哪里会蛰伏不动,恐怕早就盯上了自己才对。

    白袍人的出现让正杀戮的如火如荼的城头蓦然间安静下来,范泥诸人眼神一凛,纷纷跳出战圈,聚拢在狗剩的身旁,严阵以待。

    狗剩苦笑摇头,然后摆了摆手,轻声道:“以这家伙的实力,咱们几个捆在一起都白搭。城外兄弟都已进城,你们且先去找统领,和他详细说一下朝廷和倭寇暗中交易的事儿。”

    范泥舔了一下嘴唇,也不看少爷,而是死死盯着那个白袍人,道:“现在城都已经破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少爷难道还不明白,锐歌统领攻城为的就是将您救出去,您要是有什么万一,这些兄弟都白死了。”

    狗剩沉默,缓缓呼了一口气:“我相信这家伙不会杀我,可你们就不一样了。”

    范泥皱起眉头,笃定道:“少爷别白费功夫了,咱们肯定是不会走的。”

    狗剩叹了口气,握刀沉声道:“摊上你们这帮子家伙,可真他妈的倒霉了。”范泥嘿嘿笑道:“等少爷给咱洗袜子的时候再喊倒霉吧。”

    那白袍人当然听不明白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他只是轻轻扭了扭头,当看到狗剩背后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的时候,眉头便忍不住的缓缓皱了起来。他伸出手指,点向狗剩,一字一句道:“你,要和我,去东瀛。”

    “这个恐怕不成。”

    猛然有人出口。

    狗剩愣住,这句话是他娘的谁说的?他环望身边众人,却发现范泥同样茫然,愣愣的看着七少爷。狗剩豁然回头,脸上有狂喜的神色浮现。

    他的背后,城墙箭垛之上,有一人凭风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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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甲子磨枪

    白袍人境界不俗,作为东瀛上忍,又身为御物境的高手,他很少有如临大敌的危机感。然而在他听到那一声话语的时候,却忍不住抬起头,盯住了狗剩身后城墙上忽然出现的那个人,然后沉默不语,神色中有讶然的光芒掠过。

    他不知道那个提着一杆银枪佝偻身子如同田间老农的人是谁,可他却能很清楚的从那个老人身上嗅到极度危险的气息。这让白袍很是惊讶,也很是警惕,所以他开口道:“你,是谁?”

    狗剩脸色上的变化为身边的范泥解开了同样迷茫的疑问,范泥压低声音轻声问道:“是朋友?”狗剩笑起来:“是自己人。”范泥恍然,暗暗看了那模样太过平凡可那杆银枪却格外杀意四散的老人,沉吟道:“这气概是府里供奉的高人?”

    “供奉”狗剩喃喃,笑道:“如果护院教头也算得上的话,那你说的没错。”

    “护院教头?”范泥大惊,连忙道:“不会只是个教头吧?”继而感慨起来:“三爷手底下果然是卧虎藏龙高手如云。”

    狗剩笑了笑,并不想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开口说道:“这位既然来了,那咱们也算是没事儿了。”话音刚落,持枪的老汉已经缓步走了过来,先是皱起眉头看了看狗剩伤势,又握着狗剩的手腕停顿了一会儿,才叹着气对狗剩点头道:“辛苦少爷了。”

    “林爷爷来的正是时候,再晚一会儿恐怕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狗剩嬉笑,扯动了背后还尚未愈合的伤口,顿时一咧嘴。宋府的护院教头林忠憨厚的笑了笑,然后又有点愁苦的道:“我还是来的晚了,若是早来点,少爷也不至于伤成这个模样。”狗剩挥挥手,随意道:“不碍事的。”说完他看了一眼平静站在不远处的白袍人,皱着眉头沉声道:“不过这家伙,恐怕是有点难对付了。”

    林忠笑了一声,道:“老汉既然来了,那此人自然由我对付。”他环顾一眼周围众人,说道:“锐歌统领已经带人破城,你们护着少爷且去和锐歌统领汇合,不要在这里耽搁。”

    范泥点点头,扶起狗剩。

    “他,要和我回东瀛。”白袍人淡淡开口,即使是他感受到了面前这个佝偻身子的老人存在着以他如今的境界也十分警惕的气息,还是态度强硬,目光瞥向微微伏着身子的狗剩,语气中有不可置疑的味道:“拦者必死。”

    狗剩嗤笑一声,看也不看他,扫视一眼已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的梅州城,耳中充斥着倭寇的嘶喊与惨呼,他轻声道:“城已经破了,我也没事了,让锐歌统领尽快撤兵吧。”

    范泥嗯了一声,道:“走吧少爷,先出城,再和统领商议。”

    白袍人微微眯眼,转瞬间身子已经消失在了原地,继而出现在了狗剩咫尺距离内,伸手探出。这一下来的太快,出人意料,那些环卫在狗剩身旁的玄衣轻骑斥候大吃一惊,纷纷抽刀砍了出去,然而刀未及身,已经凭空的定在了原处,再无法前进一步,像是砍进了浓稠的泥浆中沉重无比。一旁提枪站着的林忠老汉叹了口气,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掌于白袍人的腕处轻轻一拍,一声钝响,白袍人如光如电的一只手已然退回。白袍人知道,以他的境界,出手的速度已经快到了电光火石的地步,然而这个貌不惊人的老人,却就那么轻轻拍出,便生生阻住了自己这等功夫,不说闻所未闻,起码见所未见了。

    白袍人身影恍惚,又回到先前所站的地方,当真是无影无踪神鬼莫测。然而此时的他却紧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只能看着狗剩已经在范泥等人的护持中走下城头,却并未有任何动作。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对那个可以一式逼退自己的人感到了莫大的恐慌。是恐慌,已经不再是刚刚开始的警惕从一开始,白袍人就已经感受到了老人的真武境界,若以通明自在御青天而论,不过是明意境界的修行者罢了。若是以东瀛武境而论,充其量也就只是个中忍而已,所以就算从这个身着布衣手提银枪的老人身上感到了警惕,他也并不在乎。然而现在,这个明意境界的老人却一招逼退自己,这对白袍人而言,就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境界高低的问题了。

    所以他开始恐慌。

    向前一步,白袍人沉声道:“阁下,是谁?”

    林忠呵呵一笑,将裹着银枪的油布缓缓解开,道:“一个老头而已。”

    白袍人皱紧眉头,目光扫过林忠银枪的枪头,眯了眯眼,然而也只是如此。梅州城破后,玄衣轻骑长驱而入,对城中尚有六千余的倭寇展开了疯狂的屠戮。对于倭寇而言,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含着莫大仇恨的玄衣轻骑根本就是从地狱闯出来的妖异杀神,手起刀落毫不迟滞,前后配合随心默契,仿佛彼此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充满杀戮的梅州城,而是一处春暖花开的度假胜地。而砍下的人头仿佛也不是人头,而是一颗颗刚刚结好的松软果子几乎是破城的一瞬间,所有倭寇的心志都开始崩塌,无数人影开始向东城溃退,想要驾船出海,逃离这个玄衣轻骑纵横杀戮的地狱。然而玄衣轻骑并未给他们这个机会。在零字区许长风亲自率领下,零字区仅剩的六百余轻骑开始直线插向东城,风驰电掣般卡住了城门,生生将没头苍蝇似的倭寇堵在了梅州城内。

    白袍人早就想到仅仅以只懂掠夺百姓而对战事毫不纯熟的倭寇,根本不可能与玄衣轻骑争锋,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依然没有想到这七千倭寇如此的不堪一击。谷村希断了一臂,现在早就瞅了个空子不知跑到了哪里去,看来这一切,只能等吴国朝廷的黄雀在后了

    白袍人叹了口气,眯起眼远远望了望已经乘骑飞快奔出城的狗剩一干人等,轻声对林忠道:“天骏山太原宫,小宫主,还在那人手上,请,阁下,不要拦我。”

    林忠愣了一下。天骏山太原宫这个名字他是听过的,然而小宫主的名头他却从未耳闻,当下问道:“太原宫只有一名东瀛人自称的大父,哪里来的小宫主?”

    白袍人沉默片刻,他神州话并不熟稔,所以不知道该想面前这个人如何解释,而且,他也并不打算解释。眼见得狗剩已经冲出了城门,十几骑在炽热的日光下卷起一道烟尘奔向不远处的山岗,白袍人叹息道:“请,阁下,不要拦我。”

    林忠持枪站立,一字一顿道:“这恐怕不成。”

    这恐怕不成,但语气中所表达的意思,却是要将“恐怕”两个字真真切切的去掉才对。白袍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惘然,而后微微踏出一步,单手画了一个圆圈,并起五指,向后退了半尺,继而单掌推出,身影顿时消散,带着淡淡的银色光芒,轰然出现在了林忠的面前,向这个貌不惊人的老人胸口按去。

    既然言语交谈上合不来,那只有打一场了。

    林忠皱起眉头,左脚在白袍人身形刚刚有动作的一刹那便向后微微撤了半步,手中银枪已经被他缓缓伸出。枪头白穗在风中晃了晃,在恍惚间与白袍人神鬼莫测的手掌擦过,无视他按向自己的那只手,反而指向了白袍人的喉头,一往无前,枪尖带着寒光笔直锐利的点去。

    围魏救赵的法子,简单直白。

    二人动手的速度在他们的境界来看,都不算快,甚至还有一丝缓慢,但落在平凡人的眼中,却是快到了几乎连残影都看不见。仿佛是眨眼之间,白袍人的手掌已经按上了林忠的胸口;而林忠的长枪,也已经点在了白袍的喉头。可是便在这眨眼之间,二人都忽然停住,纹丝不动。白袍人的手掌前仿佛有巨大深厚的钢板,林忠的枪头又仿佛遇上了刺不透的迷惘大雾,两个人站在当场,谁都不再进行下一个动作。

    猛地,林忠踏上一步,枪头狠厉的朝白袍人喉头刺去。而白袍人却疾速收掌,硬生生在侧面拍向银枪。这股力道来的巨大,即使是林忠都忍不住被力量牵引,身子歪了几度。然而就在他歪下身子的弹指,闲置的另一只手突然反手拍出,直取白袍人的脑袋。

    而白袍人,自然也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直接和林忠对了一掌。

    轰然声起,烟尘纵横。

    白袍人直接被这一掌轰出了百丈距离,整个人如同风中落叶飘到了已经被炸成了两截的城墙西边。城门处是一道巨大而丑陋的沟壑,城东城西隔沟而望,白袍人在半空中倒身拧了一个圈,继而轻轻落在斑驳破败的城墙上,目光肃然,遥遥望着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的林忠。

    退的是自己,但他知道,吃亏的,并不是退的人,相反,这一次两掌相对,吃亏的只能是没有动的人。

    白袍人不解,问道:“为什么?”

    林忠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握银枪枪尖指地,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升,他望着那个深不可测的白袍人,缓缓道:“用盈亏,可否能留住你?”

    白袍人沉默,好久之后才叹了口气,点头道:“明白了,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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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盈亏枪

    月有阴晴圆缺,海有潮涨潮落,这是万事万物早便存在的定律,也是这个世界上再正常不过的自然,通明自在御青天,七字真武修行真言中,所求的也无非是自然二字。尽管无数个年头过去,大多数的真武修行者一身武艺只是卖与帝王家而富且贵,但不可否认的便是脱离了自然之道,谁也没办法走的太远。自古以来能够登顶青云上叩天门的人物,没有任何一个是帝王豢养的供奉,包括宋府的御物境高手赵铭,同样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他明确表示自己最高的境界也只能是御物的原因。其实细细说来,四国朝廷里收拢的大部分真武修行者,最高境界的也不过是御物而已,数遍整个天下,能够上青云的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数也只是云游天下无心纵横的闲云野鹤。以前江湖中有林家枪的传说,甲子年间连出了枪皇枪圣两位挑遍江湖的高手,然而无论是枪皇林国源还是枪圣林星华,都因为参与了吴国庙堂之争而止步御物。林星华塑造了“千甲十万敌”的天下第一御林,可自身境界始终都是御物上镜,再难寸进,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朝廷一怒之下血洗林家的时候可以一举荡平林家庄

    然而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当初的林家在甲子年最后的关头,曾出现了一名甚至可以叩开天门一线的绝顶高手。

    拖枪四十里,收官一甲子——这个人是谁,如今活跃在江湖上的年轻俊彦早就不知道了。有一些老辈人物或许还能记得那让整个吴国甚至整个神州都颤栗发抖的家伙,然而毕竟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有人说那个林家庄原本痴痴傻傻小半辈子的弟子早就因境界暴涨而引发天劫使得天诛而亡,也有人说他一日之间境界连跌,早就被仇家杀在了某个荒芜的江滩这么多年的星河流转,什么样的传闻都有,然而最让人目眩神迷的东西总会留下来。拖枪四十里杀遍百千甲的气概,收官一甲子举手叩天门的生猛,以及那脱胎于林家枪却超出林家枪无数距离的独特枪法。

    盈亏枪。

    有盈有亏,有进有退,才符合了自然之道,才能走的更远。若算起来,整个林家一甲子的江湖传奇中,最为闪耀的,除了这位可开天门一线的林家痴傻弟子,再不做二人想。

    这些事情,并不为人所知晓,整个天下间,除了当初那些极为少数的高深境界修行者之外,再没有他人知道。然而这并不代表白袍人也不知道。他和明确的记得,二十年前自己尚在太原宫的时候大父仰望明月星河,戏谑感叹了一夜的场景。那时的他不过刚刚进入真武境界,对所谓的自在上青天还抱着无限憧憬的遐想,看到大父的表情和反应的时候除了不解,甚至还带着吃惊。后来慢慢懂得了大父为什么会唏嘘感叹后,他也曾如同大父一般,在太原宫里叹了整整一宿。

    盈亏枪,给他留的印象太过深刻。

    盈亏盈亏,盈字在前亏字在后,然而对敌争斗的时候,却是亏字在前盈字在后。这并不等同与后发制人,而是厚积薄发的一种典型体现。真武修行者在杀伐瞬息间,都懂得堆垒气机气贯长虹,然而说是一方面,要做的话却是另一个方面了,只因为气机这种东西最难把握,在两个修行者争斗的时候,本就面临着千钧一发的危急,若是对于气机掌控再出一点毛病,岂不是自己将自己送入了黄泉路上。所以除非境界压制太过离谱,否则真武修行者双方都不会轻易用气机牵引对方。当然,像白袍人和王梓丞则是例外了。

    然而盈亏枪却生生打破了这一点惯例,在对敌之时,盈亏枪最为擅长的便是积累双方气机,以求气贯长虹。这很难,但也正是因为很难,所以才很厉害。传闻当年拖枪四十里杀遍百千甲时,林忠甚至能够生生在天幕之上拖曳出一条入长龙入海风卷残云的巨大雷柱当然,那个时候的林忠境界直叩天门,与当今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尽管如此,白袍人也感到了一丝森寒,眼睛紧紧眯成了一线,冷冷打量着那位佝偻着身子的老人。

    城中喧闹依然,砍杀声渐渐向着东门而去,留在这里的除了断断续续若有如无的呻吟和霹雳火炸散后崩开的硝烟流火外,再没有别的。

    白袍人不知道此时在想些什么,然而沉默了好久之后,他才淡淡开口道:“在这里遇见前辈,是,我的荣幸”

    林忠笑了笑,接口道:“东瀛在多年前曾有使者来过林家庄,是以老汉知道天骏山太原宫。不过你竟然认得老汉,这很难得。”

    白袍人皱紧眉头,有些想不明白的道:“可是,前辈的身份,为什么,会,对一个孩子如此,上心?”

    林忠笑道:“那以天骏山太原宫的地位,为何也会对这个孩子这般上心呢?”说完这话,林忠不知想起了什么,略微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总是老了,总是需要有人能秉承衣钵的”他这句话说的极小,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别人听到,包括那个如今心情十分复杂的白袍上忍。

    “太原宫小宫主”白袍人喃喃自语,可是将要说的话却戛然而止,他若有似无的用较为玩味的目光看了一眼远处梅州城外的那个山岗,淡淡道:“前辈境界跌落,实在,令人惋惜。”

    林忠笑了,他鬓角的发丝已经有些发白,表示着这个曾经甲子传奇收官者的年龄实在是不小了,然而林忠的语气却丝毫不容客气,而是凌冽道:“境界跌落无可逆转,但若是对付你,还是差不多足够的。”

    白袍人笑了一声,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而是带着一种得偿所愿般的表情,缓缓道:“多年以前,大父常常将前辈挂在嘴边,如今能够和前辈一战,我很,知足。”

    林忠报之一笑,再不答话,他将银枪横在身前,不知是有风还是如何,身前的空气忽然间急速流转起来,隐隐间竟然形成了一个缓慢的漩涡,虽然看不出来,然而其间隐藏的莫名力量,却生生让对面的白袍人眉头紧紧皱起,全神戒备。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白袍人碰见了林忠,非但不会放出“和前辈一战”的话,肯定会撒腿就跑。然而这毕竟不是二十年前,当初的林忠也不再是登顶真武巅峰一叩天门的林家枪甲子传奇收官者,以御物境对明意境,隔着两个境界的白袍人自然有勇气与之一战。可就算如此,这位东瀛上忍的目光中还是透露出了感叹和茫然,甚至还有着一丝丝的叹息。

    叹息于这个天纵奇才的盈亏枪。

    两人之间的真武气机在林忠的枪头萦绕出淡淡的白色光芒,使得他的银枪更加夺目耀眼。两人间有百丈距离,纵横在二人之间的丑陋沟壑如今看着仿佛巨大的峡谷,有风雷穿梭,响彻在二人的脑海中。

    有枪一杆,其名盈亏。

    枪尖之上,渐渐萦绕出两支淡淡的白色光带,蜿蜒上升,曲折前伸,犹如两条细细的小蛇在缓缓前行。这股由真武气机而成的光带伴着二人间穿梭的风雷,凝聚又涣散,逐渐变成了两条奔腾呼啸上下盘旋的巨龙,猛然朝着白袍人撞去。

    枪出如龙游四海,气似长虹贯中原。

    一往无前,所向披靡,两条气势磅礴的巨龙缠绕飞舞,几乎在刹那间便要分立左右撞上白袍。

    然而白袍人却一动未动。

    不是他动不了,更不是他不敢动,而是他知道,眼前正站在沟壑那边的林忠,肯定不站在那里。持枪而立的人影,其实只是个虚影而已。

    因为这位前辈的速度太快,所以留下了虚影。而他的本尊,此时恐怕正隐在两条巨龙上下翻飞而成的气机迷涡。所以他不动,只是为了等真正的那一枪。

    巨龙呼啸,张牙舞爪。白袍人在双龙探爪的一瞬间,忽然动了。他双手合十,瞬息中结了一个手印,两只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刹那又分开,拇指食指中指分别张开如爪,猛的扼住了两只巨龙的龙头。

    “噗”的一声,龙影消散,仿若白袍人扼住的只是一片空气。

    间不容发,白袍上忍在巨龙消散的弹指间退却一步,然后双手并拢在一起,闷哼一声,右手结印,狠狠砸在左手掌心,只看到淡淡的莹白色光芒闪过,他已经将两只手都平推了出去,正巧挡在自己的眉心之上。

    “叮”!

    一声脆响。

    平白的,空气中升出一杆银色长枪,枪尖扯有两条白色光辉,从白色的缨穗穿过一直向下,在枪身上凝聚出了两条狰狞的盘龙,龙首盎然,气势惊人,而所有一切的最终汇聚点,却是在白袍人的掌心上,仿若银河倒泄,被他纳入掌中。

    随后,林忠的身影也凸显出来。他手持长枪,面目上带着一丝怅然,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凝视着对面这个东瀛上忍,叹道:“为了接住这一招,耗去一旬修为,值得?”

    白袍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翕动嘴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值得。”

    然而这却是他吐出的最后两个字。

    便是在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后,白袍猛然张开嘴,伸出舌头,上下两排牙齿一顿,整条舌头已经被他生生咬断,继而又被他嚼成一片碎肉,眉头不皱的吞入盒。

    林忠吃了一惊,沉声道:“放肆!”

    然而白袍人却是充耳不闻,在林忠这句话的声音还未落下的时候,白袍的身后突兀的竟然出现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身影。然后是两个、三个、四个继而整整出现了八个白袍,加上他的本尊,一共九人,将林忠团团包围起来。

    “九星天圆阵。”林忠眯起眼,“为什么要困住我甚至不惜丢掉性命?”

    白袍人的本尊手掌纳着长枪,淡淡微笑,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其余八个分身仿佛幽魂一般垂立在八方,微闭目光,面无人色。

    林忠皱起眉头,脸色突兀的一变,然后猛然扭头。

    他看到了如天外星辰般垂落在城外山岗上的那抹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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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上宫塔(上)

    世界上的白光有很多,但林忠看见的,绝对是他此生感到最为让他绝望的白光。他能很轻易的分辨出来,那道白光来自于京都上宫塔,出自于上宫塔绝学江海诀而那道白光的去处,正是七少爷已经奔至的梅州城外山岗。这让林忠感到了莫大的恐慌,他猛然间意识到,面前这个东瀛上忍之所以会自损修为甚至不惜以东瀛秘术强行将自己困在当场,为的便是给另外一拨来自于京都上宫塔的人创造机会。创造什么机会?自然是一击袭杀七少爷的机会。虽然他并不清楚此事为什么有京都上宫塔的参与,然而他非常明白,如果七少爷死在梅州城,宋三爷将会马上崩溃,整个宋家都会疯狂起来,这对本来就即将被朝廷吞食的宋家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刹那间抽枪,纵身便要跳下城头,扑向距离他很遥远的山岗。

    然而他并没有走掉,因为白袍人没有松手。这个东瀛上忍的掌心间似乎有吸纳一切的巨大力量,无比执着的将林忠的盈亏一枪留在了原处。环绕在周围的八个幻影低眉垂目,好似游魂般将八方封住,甚至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给林忠留下。一个御物境界的真武修行者自损修为而成的阵法自然不能小觑。林忠作为甲子传奇收官者,曾手叩天门的超然真武修行者,虽然可以在和御物境界修行者对阵的时候不落下风,但御物境的人想要缠住林忠,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无暇旁顾,有心无力,这八个字便是林忠现在最为贴切的写照。

    林忠苍老的面容似乎在一瞬间更加苍老,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焦躁和愤恨,收回盯着山岗的目光,然后盯住白袍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在盛怒之下,是一定会杀了这个东瀛来客的。而且他知道,这个东瀛来客肯定也知道自己会杀掉他所以,对方是要以生命将自己留在这里啊。

    林忠慢慢吸了一口气,盘龙蜿蜒的盈亏枪蓦然震响起一阵龙吟,清越昂扬,仿佛直透青天。

    白袍人的脸庞骤然苍白,然而他咬紧了牙,任由鲜血从嘴角蔓延到苍白的脸上,生生和林忠对视,丝毫不愿退让一步。

    就算死,那自己也要完成大父和星皇的嘱托,让宋家和吴国朝廷,斗上一斗。

    他相信大父和星皇共同所相信的,如果宋家真的发疯,和吴国破釜沉舟绝地反击,那么实力愈来愈强的吴国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爆发出最让人头疼的动乱。深知神州帝王脾性的大父曾预言过,如果富饶膏腴的吴国乱了起来,那么毗邻吴国的其余三国,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冷笑置之。征伐永远是神州帝王们最乐意追逐的东西,那么一来,整个神州大陆都会乱起来东瀛偏居海外,终究是要有一处苍茫大陆安歇的。

    白袍上忍缓缓闭上眼,掌心爆发出摄目的万丈光芒

    在狗剩刚刚奔赴山岗看到锐歌统领时,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缓缓放下。梅州城破,自己安然无恙,于情于理,宋家玄衣轻骑这场出征都已经完美收官。上宫塔和东瀛上忍,上官将军和倭寇之间的交易这种种的种种算是暂时落空。当下只要收拢兵力速度回归渭城,想来以玄衣轻骑的速度,就算朝廷有后续动作,也是来的不及的。他仰头的时候甚至能看到锐歌统领如释重负的微笑和对自己颌首点头致意的动作,然而只是一个刹那,他就看到了锐歌统领迅速变色的脸庞和猛然睁大的瞳孔。

    狗剩蓦然回头,眼睛被从远方而来的白光微微刺痛,情不自禁的眯了一下眼。

    接着,耳膜中便传来了范泥的惊呼以及歇斯底里的吼叫。

    “少爷!”

    白光如剑,从天际倾落,直接奔向狗剩。

    锐歌统领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做出反应。只能看到他消失在原处的一剪残影和猛然跺地的震响,未披甲胄一身常服的玄衣轻骑统领锐歌已经眨眼间出现在了狗剩的马前。那马儿受了惊,嘶鸣一声,然后被锐歌统领一拳砸飞,远远落在别处。而锐歌统领几乎是在砸飞那匹骏马的同时,反手抽出北海破鲸刀,原地旋了半圈,奋力嘶吼一声,砍向了白光。

    “轰!”

    气浪翻涌光芒四射,范泥等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马上掀翻,倒飞出去。而后每个人都看到了锐歌统领口中喷涌而出的血箭和脱手而出的北海破鲸刀。

    玄衣轻骑,人死而不松刀。

    范泥头脑恍惚,然而心中一沉,后背瞬间被汗水湿透,闷闷喊了一声“统领”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手按胸口低低咳嗽,然后咳出一口一口的鲜血。

    狗剩被连人带马砸飞出去的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几乎是整个人翻在半空的一瞬间,他已经分离扭转身子,从马匹上跳了出来,然后腾空打了个筋斗,落地之后就地匍匐,手中北海破鲸刀已经被他紧紧握住,刀锋直指前方。

    然而他猛然间便意识到,这是徒劳,继而狗剩就听见了那声轰响。

    好似霹雳火炸开的声音。

    狗剩骤然抬头,只看到炸射的白光和翻飞的北海破鲸刀以及喷出鲜血的锐歌统领。他知道,锐歌统领本身就是明意境界的修行者,然而尽管如此,统领还是被一招震飞,生死不明,狗剩心中一阵发寒,嘴角抿起,暗暗咬紧牙齿。

    他对那道白光,很熟悉。

    上宫塔上宫塔上宫塔这三个字眼不停的在狗剩脑海中滚动,让他顿时间觉得唇焦口燥起来,怎么会忘记城中还有那个上官将军暗中安插的上宫塔修行者,怎么能忘了城主府后的讲经书院,怎么能忘了还有不知多少的真武修行者环伺左右。狗剩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而这个大错,将会很轻易的导致锐歌统领,甚至是自己,都死在渭城。

    狗剩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他在第一时间内窜到了锐歌统领的身前。但锐歌已经是面无人色目光空洞,然而在看到狗剩的一瞬间,锐歌缓缓吐了一口气。

    狗剩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抬头望向城头,正巧看见东瀛上忍手心绽放的万千光芒和八个虚幻的影子,心中猛的一沉。他知道,林爷爷和那个御物境的东瀛上忍,尚自处在极为关键的时刻,恐怕一时间分身乏术。

    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个好现象。

    便是在这个时候,清朗的天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前辈原来也随了宋家吗?”

    狗剩蓦然抬头。炽热的光线中隐隐透出了一个御风而立广袖青衣的中年人影,那人凭风而立,远远看着,潇洒无比风姿惊人,只是眉头之间蹙着惊讶于叹息的神色,目光非但没有看向狗剩,反而远远的打量着在城头上被东瀛上忍困住的林忠,唏嘘感叹意味极为浓重。狗剩心中大惊,以他对真武修行境界的了解,眼前这人,既然能够御风而行,那起码也是御物的水准,恐怕比起赵铭,还只高不低。这等真武高手,就是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那也是王侯将相趋之若鹜的主,且人家还不一定愿意搭理。

    狗剩眯起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吴国朝廷,上官将军,为了自己着实是下了血本,酿足了功夫了。

    林忠在城头上将这声叹息原原本本的听了去,扭头间不自禁的眯了眯眼,他并不认识这个御风而立的人物,所以他并未说话。许是猜到了林忠的想法,那中年人自嘲的笑了一声,用恰巧两边都能听到的声音道:“上宫青木塔塔奴,前辈举手叩天门时,晚辈还只是塔中净塔童子,前辈不识得晚辈,自然很正常。”

    林忠皱起眉头。

    上宫塔是一个地名,更是一个机构的名字,这个地方有塔,但却不止一座塔。林忠知道,此处有五塔,五行命名,分别是白金西塔,青木东塔,黑水北塔,赤火南塔,最后是黄土中塔。塔塔不同又塔塔相同,皆有守塔塔奴一名,净塔童子四名,共二十五人,境界最低者也是真武通窍境界的修行者。这是内塔,外塔没有塔,但下设机构又极为繁杂,若算起来,也约莫有五百余弟子门人。当然,正统一脉只是内塔这二十五人,外塔不过是当年上宫塔归属朝廷的时候政府部门重新设立的一处办事地点,也是最多出现在吴国台前幕后的形象代言。可稍微有见识的人都知道,最让人提起上宫塔三字便浑身颤抖的地方,还当数少有现世的内塔弟子。

    这是真武修行者中参与庙堂帝业者最大,也是最多的一处存在。

    当年神州有云游四方的真武修行者在没有官方通牒的情况下夜入京都,直闯皇宫,传闻,便是这些很少现世的内塔弟子们,出手在吴国皇宫内,前后生生宰杀了数十个自在观和明意御物不一而是的修行者,然后悬挂头颅于城墙之上,堪称修行界之奇耻大辱,然而也是修行界前所未有的惊悚听闻。

    可不管坊间江湖如何议论,上宫塔这三个字,终究还是声名鹊起,在吴国甚至半个神州,都投射出了一片让人挥之不去的阴影。

    青木塔塔奴说白了,就是青木塔塔主。御物上境的修行境界——林忠叹了口气,道:“朝廷终究是要逼死宋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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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上宫塔(中)

    身处平地的众人并没有看到中年人有什么样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声音平静的道:“宋家,是吴国的宋家。”

    林忠沉默,而后长长的叹气,缓缓摇头。

    中年人的目光慢慢下垂,落在了狗剩身上,很感兴趣的道:“至于你我很好奇,为什么在先后受到御物境两次袭击后,还能安稳如常。”

    狗剩皱紧眉头,不说一句话,只是握紧了面色苍白的锐歌统领手掌,脸色极为难看。

    “他没得救了。”中年人淡淡开口,“虽是明意,但气机心脉已经全被震碎,相比之下,你比他的运气,要好很多。”

    中年人的语气透露出一丝好奇,然而更多的还是若有若无的戏谑和玩味,盯着狗剩的目光也充满了坊市间对杂耍极感兴趣的感觉。只是现在谁也没有功夫去在乎这些,狗剩心中所充塞的除了震惊和愤怒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想法。他怀中的锐歌统领气若游丝,快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但尽管如此,锐歌统领依旧握紧了狗剩的手掌,保持着最后的一线生机。

    然后远处,传来了几声轰隆隆的响声。

    锐歌统领眉头匆遽皱起。这声音,这声音他艰难的抬起眼皮,远远的朝东边望了一眼,然后喃喃低语道:“霹雳火东海水师,东海东海水师”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显得极为弱小,然而狗剩还是听出来了他说些什么,下意识的问道:“什么东海水师?”

    锐歌的脸色大变,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骤然间抓紧狗剩的手,目光炸出慑人的光芒,喃喃道:“东海水师来了梅州为什么三爷,三爷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停顿了一下,锐歌低低咳了两声,才继续轻声喃语道:“三爷,三爷难道已经开始在谋划后路?”

    狗剩面色阴沉下来,沉声道:“锐歌统领,你想到了什么?”

    “七少爷!”锐歌的语气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果断道:“七少爷,你走吧,想尽一切办法走掉,不要回渭城了,千万不要。”

    “为什么?”狗剩脸色微变,声音中已经开始沉不住气,情不自禁的摇了摇锐歌,重复问道:“为什么?”

    “东海水师一直在晴山港附近,现在突然突然到了梅州,这是要困死玄衣轻骑。朝廷军马一日二十里,来的慢,但终究还是会来的,樊城还有一万兵马,如今如今恐怕已经快要接近梅州。七少爷,七少爷”锐歌疾呼两遍,紧紧盯着狗剩,痛苦道:“这两千玄衣轻骑,是三爷抛出来的诱饵啊!”

    诱饵!

    狗剩猛然愣住,茫然失措。

    “三爷恐怕早就在谋划宋家后路,但朝廷方面看得实在太紧,而朝廷对宋家最大的忌讳,就是玄衣轻骑,用两千玄衣轻骑调开朝廷视线从而成功让宋家有徐徐图之的时间和空间这才是三爷最终要达到的目的。七少爷,从来到梅州开始,家里就对玄衣轻骑的归还不报任何希望啊!”

    锐歌统领绝望的闭上眼睛,嘴角扯出一丝痛苦的弧度,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三爷不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一切,而是瞒着自己。他知道,三爷一定很清楚,他锐歌是可以眉头不皱便敢于为宋家粉身碎骨的啊。

    然而如今再说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锐歌统领眼角泛出一丝最后的灼人光芒,抓紧了狗剩的手,决然道:“七少爷,不要回渭城了,你走吧”

    狗剩不是傻瓜,他早就从锐歌统领断断续续的话中听明白了一些或挟前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但始终猜不透的事情。真像的巨大冲击力让狗剩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样才好,面上的表情也露出了一丝无奈的惘然,半晌,才缓缓叹了一口气,用几如蚊蝇般的声音道:“对不起,我早该猜到的。”

    对不起,我早该猜到的,那个便宜老爹如此薄情,怎么可能会在斗争形势严峻的情况下依然要将玄衣轻骑派出渭城去解梅州之急。我早该猜到以宋家对风波的掌控和权势,怎么会面对朝廷步步紧逼时没有应急措施俗话都说了,狡兔三窟,宋家能够做到这个份上,怎么会只有一个洞穴。对不起,我早该猜到,但却没有及时明白过来,才害的自己无比佩服的玄衣轻骑,落得如此下场。

    锐歌统领的面上泛起一丝红润,狗剩心中一痛。他明白,这只不过是所谓的回光返照罢了,恐怕接下来,统领便只有一死。他承认,自己对这个玄衣轻骑无比骄傲的统领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但随着很多事情的发生,印象这种东西,终究是发生改变了。比如和锐歌在平溪镇耍弄那个梅州太守吴化的时候,比如在马上和他谈论玄衣轻骑骄傲的时候,比如,他纵身一跃将自己从天外白光下解救的时候。这些片段足以让狗剩对这位骄傲统领的印象大为改观,可当改观之后,自己面对的便是他的死亡,这让狗剩很不痛快,甚至忍不住要痛骂一声。

    然而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好。

    锐歌统领握着狗剩的手,嘴角咧出一个苦笑,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踌躇一下,锐歌统领轻声对狗剩道:“玄衣轻骑,人死,而刀不钝”

    看似题外,毫无逻辑,但狗剩听明白了,这是锐歌统领再告诉他,不能让玄衣轻骑后继无人。这也是统领最后一次,正面的承认,狗剩被纳为玄衣轻骑的一份子。

    早先万合副统领便对狗剩说过,玄衣轻骑的袍泽之情,是用一个个滚落在地的人头堆砌而成的,没有上过战场的人,便不要奢望所谓的战友情谊。而如今,狗剩已经手持北海破鲸刀砍下了足够的人头,若说起袍泽之情,那早也就积攒够了。

    狗剩重重点头。

    锐歌统领欣慰一笑,缓缓闭眼。

    玄衣轻骑现任统领锐歌,死在梅州城外!

    范泥诸人痛苦的闭上眼睛,慢慢抽出刀来,横在胸前,沉默不语

    作为很少现世的上宫青木塔塔奴,中年人很不理解这些轻骑甲士正在做的事情,但他一直没有出声打扰。当他看到这些骑兵缓缓将刀从胸前拿开的时候,才带着一丝很不解但恰到好处如同和风般的微笑看着狗剩,轻声道:“宋家七少爷在京都的时候,我便听过你的名声。这小半年来,因为宋家的缘故,你这个还尚未归谱的宋家少年儿郎已经赚足了太多目光。先前我总以为是世人人云亦云,只因你的身份而夸大其词,不过如今看来,你能够让大半个吴国侧目,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有一些事情,连我都很难猜的透。”

    狗剩没有抬头看他,但中年人却不以为意,右手从后背伸出来,并起食中二指,在半空中划了一个不大的圆圈,整个人便开始缓缓下落,一直落到了和城头等高的地方,才停住不动,继而慢慢笑道:“比如,为什么小王大人会对你那么上心,甚至刚回到京都不过一天便不惜和上官将军大吵一架重新回到渭城。”

    狗剩抬起头,平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中年人脸上的微笑始终不曾变过,反而似乎觉得这样更加有意思,然后继续道:“再比如,为什么你身上明显有一种很强大的气机存在,可却没有任何的真武境界。”

    狗剩深吸一口气,将锐歌统领的尸体放下,继而慢慢举起北海破鲸刀,对准这个上宫塔的来客。随着他的动作,范泥等诸人也缓缓将刀举起,刀锋所指,都是同一个方向。锐利的锋面在阳光的反射下看着格外耀眼,如同宝石般璀璨夺目。

    不过中年人却云淡风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狗剩的动作一样,而是苦恼着什么似的有种自言自语的感觉轻声问道:“再再比如,为什么你受了御物境高手两次三番重击之后,依然能够完好无恙呵,就像入天云一线的神仙人物一般,这可着实让我摸不着头脑。”

    狗剩将刀缓缓下落,垂至身旁,然后双手握刀,盯紧了那个中年上宫青木塔塔奴,那个他仿佛永远也不会打得过的高手,面色平静,看不到任何表情。

    中年人这个时候,脸上才闪过一丝讶然,但随即便是哑然失笑,而后淡淡开口道:“通明自在御青天对这真武七言,虽不能墨守成规,但终究还是前人千锤百炼出的道理,所以我很好奇,你凭什么有这么大的勇气敢对我指刀?”

    狗剩平静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杀我。”

    中年人点点头,笑了一声,道:“那这样吧,只要你为我答疑解惑,而后自愿随我到上宫塔青木塔中做十年的净塔童子,我便不杀你。你觉得怎样。”

    狗剩抬起目光,嗤笑一声,但还未等他说些什么,远远的,已经有了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这恐怕,不成。”

    中年人的脸色剧变,而后猛然回头,看见了一个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再次看见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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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上宫塔(下)

    那是中年绝对没有想到的一个声音,同时也是他万万不相信此生还能听见的一个声音,像是有一把利刃从多年前的记忆水面砍过,然后泛起无数涟漪,其中最为巨大而惊人的,便是今天这个声音所带给他的感受。那个声音的主人,曾和他一样,是整个上宫塔最有希望问鼎起青云的少年俊杰,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多年后的如今,他却成为了朝廷豢养的真武修行者,而那个人,从多年前的一场变故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所以中年人根本未曾想到,今时今日,能够在这个地方,重新听到这个声音。

    他豁然回头,看见一个黑色衣服的人双手叉在胸前,在他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表情中带着一丝戏谑和嘲讽,复杂,但却有绝对不曾掩饰的鄙夷和讽刺。

    上宫塔塔奴,青衣中年人倒吸一口气,然后苦笑出声。

    原来是你,原来真的是你,原来果然是你。

    原来是你,唐山!

    狗剩在看到唐山叔的一刹那有些失神,继而是带着狂喜的恍惚与惘然,他的刀锋有些无力的下垂,而后喃喃道:“唐山叔?!”

    黑色衣服的唐山叹了口气,望着狗剩,语气温和道:“是啊,我回来了。”

    狗剩不知说什么好,他甚至有种要放声大哭的感觉,然而就这么沉默了片刻,狗剩只能是笑了一声,然后跌倒在地上,抿紧了嘴唇。这个动作有些委屈的样子,事实上他真的很委屈,他委屈于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事情,他都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而那个好不容易能够让他放松警惕真诚对待的唐山叔,却也不在身边。其实狗剩并不是那种有灵活手腕能够胸有万壑惊雷而面如平湖的人,说白了,他也不过是个少年而已,尽管他少年老成心思缜密,也还是忍不住想要抱着一个粗壮的大腿痛苦一场。这种很微妙的情感很久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无视这种感情,事实上,狗剩很多时间都在想唐山叔。这也并不是急需一个靠山帮助自己的期望,更多的,还是基于对亲情的一种渴慕。

    因为在某些时刻,狗剩已经将唐山叔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唐山轻轻从半空降落在地上,然后走向狗剩,先是站在他面前看了好久,然后才缓缓躬下身子将狗剩搂在怀里,如同抱着未经世事的垂髫孩童般拍打了一下狗剩的后背,语气复杂而沧桑道:“我该早些回来。”

    狗剩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掉,一动未动,半晌轻轻笑了一声,然后不自觉的抽了一下鼻子,说道:“叔现在回来的也不晚。”

    唐山点点头,然后回过头,盯住上宫青木塔塔奴,猛的振声道:“西泠旬青,给老子滚下来!”

    西泠旬青滚下来滚下来

    四周回荡起这道回音,竟是层叠不休荡气回肠,如同惊雷炸散,一道几乎可见的震动频率从唐山身前炸开,一股一股向上激荡而去,瞬息间就崩到了中年人身前,而后只听到“轰”的一声,被叫做西泠旬青的中年人闷哼一声,平白向后飘出数十丈,而后斜斜落地,眼中精光炸射,盯向唐山!

    “你还活着!”

    这是西泠旬青落地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他第二句话紧接着脱口而出:“你竟然还活着!”

    两句话几乎一样,然而表达的意思却是迥然不同。唐山冷笑一声,“怎么,你和塔里的人都很希望我死吗?”这话才说出口,唐山便已咄咄道:“但现实总是很令人失望,看到我还活着,你很失望吧。”

    西泠旬青沉默片刻,皱眉道:“可是你不该活着。”

    “是啊。”唐山嘴角扯出一丝近乎诡异的微笑,淡淡道:“当年上宫塔内塔弟子除了我共二十四人,恐怕你是最想我去死的。然而我却好端端活到了现在,真的很不识趣。不过,你依然达到目的了不是吗?最起码你如今已经是人人仰目的青木塔塔奴,却没想到做了塔奴的你,还是这么在乎我的死活。”

    西泠旬青神色复杂而又茫然,他看着唐山的脸,猛然间杀机毕现,冷声道:“那又怎样,当年的你是上宫塔叛徒,而今你依然是叛徒,我还是会杀了你!”

    唐山骤然反问道:“叛徒?”猛然间笑了起来,喃喃嘲讽道:“在京都把酒言欢的时候,你可没说过我是叛徒,在酒里下南疆蛊毒的时候,你也没说过我是叛徒,可现在,倒能义正言辞的说我是叛徒了?”话音刚刚落下,他便叹息道:“巧了,当年如今的叛徒,也很想杀你了。”

    西泠旬青有些恍然,但只是一瞬,他便笑道:“宋家倒真的是手眼通天”

    “宋家?”唐山笑着反问,看了一眼狗剩,摇头道:“没工夫跟你废话了,你不是要杀我吗?来来来,让师兄也看看你如今,有没有长进。”

    西泠旬青摇头道:“御物中境”这一声既是道出了唐山的境界,也是毫不加掩饰的叹息嘲讽。但随着他这一声的叹息滚落,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柄淡青色光芒的木剑,如同小鱼一般在他的掌心浮动穿梭,卷起一道淡青色的光芒,看着极为清雅可人。木剑既出,西泠旬青的神色更加凌冽起来。

    “我不知道你当年是如何活下来的,但此时,你必然走不掉了。”

    话音方落,那一柄淡青色的木剑已经陡然跃上半空,平白划了一个圈,笔直朝唐山冲来。

    唐山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转身朝狗剩笑了笑,这是在示意他莫要担心,且退去一边。狗剩点点头,拖着锐歌统领的尸体走开,在狗剩刚刚退去了一刹那,唐山整个人的气势已经陡然一变,从开始的平淡无华瞬息中转为了凌人的霸道和无往而不胜的狂暴,握拳反手便砸了出去。

    “当”的一声,犹如金石相交,木剑腾空而起,反冲蓝天,而唐山整个人却向后猛然退去两丈有余,脚掌深深地陷入泥土中,拳头五指发白,继而出现一道十分明显的淡红色印记。

    西泠旬青脸色微变,右手随意一点,木剑化作流光回归了他的掌心。

    “白金塔开天决你当真贯通了金木两塔。”

    唐山并不答话,而是冷冷看着他,那模样所要表达的意思十分明显:现在才想到吃惊,未免晚了些。西泠旬青如同根本没有看他似的长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怪不得当年所有人都留你不得,一念之差,若不是你固执己见,如今上宫塔内,谁能在你之上?”

    当年,当年。

    当年的很多事情都随京都的五侯青烟散去,然而在上宫塔内,却始终有着一件不亚于惊天动地的大变故让所有弟子刻骨铭心。

    十六年前,上宫塔归于朝廷管辖。

    这是上宫塔建塔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荒唐与否且不去说它,但论这件事情的意义,就足够让当时风头正盛的真武修行界目瞪口呆。几乎是一夜之间,从内廷到上宫塔内的圣旨就已经传遍了半个京都,由为吴国立下卫国功劳的上官将军领头,开始对上宫塔进行大规模改编重组,革新划分,界定职属权利也是一夜之间,整个上宫塔便从一个真武修行的江湖门派变成了朝廷统属的执行机构。然而这件事也引起了上宫塔内的强烈冲突,塔内弟子瞬间分为两拨,一方赞同归属朝廷,一方则反之认为归属朝廷会使得上宫塔名存实亡;这两派之间互不认同,几乎要让绵延百年的上宫塔分崩离析。但随着朝廷的新旨意发布,反对归属朝廷的一方也渐渐偃旗息鼓,这个旨意便是让上宫塔保留内塔传承,转而设立外塔作为朝廷机构代言人。可是尽管如此,也有一个人极为不赞同甚至以一己之力抵抗着来自朝廷和上宫塔内的双方压力,这个人便是当时还是青木塔净塔童子的唐山。唐山反对上宫塔归属朝廷的决心甚至达到了要和门派分道扬镳的地步。由于唐山实在是上宫塔内修行者中不二的天才人物,所以他的反对自然引起了塔中很多弟子态度的摇移。可就在此时,唐山却忽然之间销声匿迹,再也没出现在上宫塔中这一离奇的事件终使得整个上宫塔平稳过渡进朝廷机构之中。虽然内里因由不为人所知,可终究,参与了当年这件事的主要人物,还是一清二楚的。

    而最主要的人物,便是当年和唐山一起争夺上宫塔青木塔塔奴的另一个奇才——西泠旬青。

    这便是当年所有的事情。神州有一位诗词大家曾写过“夜深忽梦少年事”一句,但落实在西泠旬青身上,却充满了可悲和沧桑。当年用南疆蛊毒阴杀唐山的所有过往种种一一浮现在脑海,让这位如今已经手握上宫青木塔的奇才头脑一阵恍惚。他似乎刚刚记起,这位最天才的当年挚友,似乎早就通晓金木二塔的所有绝学,早就被称为上宫塔最有可能登顶真武的修行才子虽然西泠旬青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家伙没有死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兀的出现在这里去保护那自己势在必得的宋家七公子,然而他知道,这是一个太过棘手的事情。如果一招不慎,不要说袭杀宋家未来的唯一继承人,恐怕连自己都要丧在这里。

    沉默了许久,西泠旬青苦笑,而后慢慢将掌心中的木剑推到眼前,叹息道:“此行,出乎意料。”

    可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当话音还没有落尽的时候,西泠旬青便紧接着道:“可却也在掌握之中。”

    出乎意料之外,也在掌握之中。

    这话很有玄机,但却很难猜出什么才是玄机。

    然而当唐山看到西泠旬青从怀中掏出的不足一指宽的碧玉圆环时,立刻明白了玄机在什么地方。

    他表情凝重,看着西泠旬青,凝重道:“你才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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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骑龙邀君遨

    当西泠旬青把碧玉的圆环拿出来的时候,林忠的盈亏枪已渐渐向前挪动了三寸。白色的光芒在白袍人的掌心和林忠的枪尖吞吐不定,然而仿若是沧海桑田,白袍人叠加在一起的双手慢慢的竟是消散崩裂急速沙化。只是尽管如此,白袍人也纹丝不动,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发生一点点的变化。对白袍人而言,他并不在乎上宫塔有过什么恩怨,他也不在乎来的人是谁,他只在乎宋家是否能够一举崩溃,从而使得吴国大乱。而在他自断精血使出这个东瀛忍术秘法的时候,就知道,一切如今只能尽人意听天命。尽人意是以生命为代价困住这位曾经的甲子传奇收官者,而听天命,就是希望上宫塔能成功除去宋家七子。

    这是一场博弈,赌博对弈,所谓的宋家和朝廷,朝廷和东瀛,宋家和东瀛,迷一样的三角关系中,几乎任何一方,都是在赌博对弈,拼杀输赢。

    唐山扭头望了望林忠所站的城头,他知道,那个东瀛上忍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了,但他同时也知道,林忠若是想击杀对方,然后脱围而出,还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他之所以会想这些,并不是因为想要借助甲子传奇收官者的力量对敌,而是他清楚的知道,西泠旬青拿出来的东西有多么棘手,他急切的想要为狗剩寻找一个能够暂时护住他的人物。

    但是此间高手,再无他人。

    唐山瞥了瞥远在一旁的狗剩,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心中莫名竟是一个恍惚。从狗剩的脸上,他看见了太多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般少年脸上的神色,犹如多年前的那个人,平静,沉稳,自立如凌寒的墙角数枝梅,让唐山的脑海中蓦然一愣。

    多像多年前的那个女孩儿啊。

    不知为什么,唐山的心渐渐放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必去为狗剩找什么高手护卫了,因为狗剩现在自己,一定能够且可以应对许许多多的危机和变故。想到这里,唐山心中轻轻缓缓叹了口气,天知道这几个月来,这孩子又受过多少事情,才会有这般本不应有的能力。

    而后唐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着远处已经拿出了四个碧玉圆环的西泠旬青。这些圆环如同指环一般,半径不过一寸,模样并无惊奇处,乍一看和玉石店里随意摆放的指环并无二处。只是圆环的内外壁上雕满了细碎繁密的纹路,蜿蜿蜒蜒绕满了整个圆环之内。那四个碧玉圆环被拿出来以后就安静悬停在西泠旬青的面前,横成一线,望之玲珑剔透青翠可人。但唐山一点也不这么想,相反他甚至感到了一丝荒诞,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离开上宫塔后,对面的西泠旬青竟然会那么受塔内重视,不但顺利接过青木塔塔奴的位置,还能够携带上宫青木塔历代坐化的前辈气机凝成的玉周。这让唐山再叹一口气,不由得想起来,西泠旬青放在多年前,也是仅此于自己的上宫塔真武修行天分奇高的人才呀。

    只是今日,他手中握有玉周,弥补了仅此于自己的这点遗憾。

    唐山眯起眼,用刚好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淡淡开口道:“塔中弟子何时带过玉周?你当真是怕死怕的厉害。”

    西泠旬青摇头道:“不是怕死,而是仔细。你的例子我会记得很清楚,且不会像你一样。”

    “我的例子?”唐山笑着反问,摇头道:“我的例子并不是不仔细,而是看错人。从这一点上而言,你确实不用怕会步我后尘,因为我比别人更了解你,如今的你,在上宫塔内,无异于孤家寡人吧。”

    西泠旬青不语,微微垂头沉默,面无表情。

    唐山道:“其实多说无益,不过我还是很想告诉你,你今天只怕是活不下去的。”

    虽然多说无益,但西泠旬青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唐山淡淡道:“因为你怕死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玉周这东西,虽然蕴藏着塔内前辈坐化前的所有气机,可是一旦经人催发运用,气机将随之灌入那人体内。四个玉周,你可能承受的了?届时就算你真的凭借玉周成功杀掉我,可是以后呢?回到青木塔后,你会死的比我更惨。”

    西泠旬青沉默,半晌不由得很遗憾的表示唐山说的并没有错。

    然后唐山又道:“而若是你不用玉周,或者少用玉周,只怕也打不过我,那个时候,你同样会死。”唐山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说你今天,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

    西泠旬青眯起了眼。他知道唐山不是个爱说废话的人,更不是个打架之前还要多说说因由道道过往的人,他既然要这么说,那肯定会有接下来的下文,所以西泠旬青保持着沉默,静静等待。

    唐山叹了口气。

    “不过若你答应我一件事,或许可以不用死。”

    西泠旬青嘴角微微露出一抹笑意。唐山在多年前的上宫塔,是众所周知的不与任何人做交易,甚至敢于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的大势所趋,虽然最终免不了凄惨落魄,可也让得很多人感叹钦佩。可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如今连你唐山也学会做交易了吗?这对西泠旬青而言,是个较为吃惊但却很乐意看到的事情。

    “若是你答应我,不为难这个孩子,我可保证你不死,或者说,今天不死。”

    唐山望着西泠旬青,平静开口。他没有看狗剩,可意思分明,让西泠旬青眉头缓缓皱起,半晌摇头道:“很难办到。”

    “很难,并不是不可以。”唐山接口极快,说道:“你我说句俗的,二虎相争或许便是两败俱伤,可你不要忘了,城头之上还有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前辈。你是御物境又如何,城头上的那东瀛人,同样是御物,虽说较你的境界低上很多,在那位手里,可曾走了十招?”

    西泠旬青略微偏移了目光,思考一会儿,说道:“上官点名要杀的人,我如何能拿来做交易?”

    唐山忍不住嗤笑一声,摇头道:“不要告诉我,你身为内塔塔奴,会像外塔弟子一样,对朝廷命令看的那么重。我不知道别人信不信,由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西泠旬青嘴角微微上扬,“说说看,你想怎样让我今天不死。”

    唐山盯着他身前的玉周,慢慢道:“很简单,收起你的玉周,然后当做那孩子不存在,回到上宫塔,安心做你的青木塔塔奴。”

    西泠旬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寒冷,他冷笑一声,望着唐山微讽道:“你是在开我玩笑吗?”

    唐山很肯定的摇了摇头,说道:“自然不会让你空手回去,我会给你一些别的东西。”

    西泠旬青的表情变得开始凝重起来。

    唐山扬了扬手,一个碧色圆环突兀的从他的怀中跳出,微微打了个圈,然后同样悬停在他是身前,剔透青翠。较之西泠旬青身前的那四个东西,甚至更为翠绿,颜色更为深一些。这让西泠旬青原本只是阴沉的脸色瞬间就发生了变化,几乎是有些惘然的盯着唐山,沉声道:“青龙玉周!”

    “青云一线天,骑龙邀君遨。”唐山笑着开口,说道:“没错,就是青龙玉周,上宫塔内唯一一位开天门拔地飞升的前辈所留玉周,也是我离开上宫塔后唯一带走的东西。”

    “骑龙邀君遨。”明显的,西泠旬青已经有些失神,他甚至开始忍不住的喃喃自语,连带着身前那四颗玉周都缓缓摇动,虽然他的境界已经是真武修行者中不低的概念,可是当他看到那个玉周的时候,还是禁不住自己的心情激荡起伏。

    “这笔交易,如何?”唐山倒是不温不火,极为沉稳。

    西泠旬青此时反而镇静下来,问道:“我想不明白。”唐山沉默,然后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你想不明白什么,我有这份玉周,是可以和你搏上一搏的,完全没有必要将玉周拱手让人,来做这么一份似同鸡肋的交易。”

    西泠旬青没有说话,但却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毕竟还是有风险的不是吗?”唐山此时才向狗剩的方向看了一眼,很确定也很平静的道:“毕竟还是有风险的,而我,不想让那孩子受到哪怕一点点风险。情势危机到时候,我能全身而退,但你能保证不会趁势,对这孩子下手?”

    西泠旬青摇头道:“自然不能保证。”

    “所以我需要一个保证,来保证这孩子不会受哪怕一点点伤害。我能够看得出来,他体内如今已经有了两道真武气机,来源自然是那个东瀛上忍和你,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护他周全。”

    “不惜放弃青龙玉周。”

    “是。”?

    西泠旬青叹了口气,问道:“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唐山摇头,“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

    西泠旬青沉默,然后郑重点头,算是承认了唐山这句既是问答又像对他盖棺定论的评价的一句话。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俗气的词,禁不住脱口而出:“情使人痴?”而后又笑道:“我或许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知道那对我没有用。把青龙玉周拿来,我即刻回到京都。”

    “如何交待?”

    “有林家枪在此,自然很好交待。”

    唐山满意的点点头,手指微微勾动,青龙玉周慢慢的朝西泠旬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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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且道且慢,且悲且喜

    一场交易做的不温不火,但却着实暗流涌动,因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有意无意放低了声音,所以狗剩并没有听见双方在说些什么,但这并不代表今天在场的另外两个高手也没有听出来。虽然这片空地距离梅州城墙很远,但真武修行者气机牵引,修的就是一个出类拔萃,林忠和那东瀛上忍都将西泠旬青和唐山的话听入了耳中。林忠叹了一口气,不禁想起几个月前在渭城和赵铭联手追击一个来自上宫塔御物境修行者的事来,如今看这样子,那时的他和赵铭,应该都是误会了某些事情。而当初他以为是要对七少爷不利的上宫塔高手,想必正是今天突兀出现的唐山了。上宫塔当年秘闻他断断续续听了些,有些感叹,有些唏嘘,但这些东西在林忠的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听到唐山要将开天门者所凝结气机的物品交给西泠旬青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作为也曾开天门一线的人物,比谁都知道那东西有多么的珍贵,然而仅仅是为了避免意外和风险,便要将其拱手送人这个上宫塔当年的奇才,对七少爷,着实很用心啊。这点让林忠稍稍迷惑了些,不过既然是友非敌,也无需多加小心,林忠皱了皱眉,终究苦笑摇头,暗叹七少爷可真是贵人。

    林忠如是想,可快要被他杀掉的东瀛上忍白袍人却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白袍并不是很精通神州话,可就算是不精通,他也听出了一个大概,知道了原处的那两人正在做一笔十分不利于东瀛谋划的交易,而且,这笔交易很容易让自己白死,而收不到一点成效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白袍苦笑看着自己渐渐沙化的手掌和已经快要支离破碎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还是小看了神州的这些人呀,归根究底,他们也是不容信任的。林忠盈亏枪枪尖泛起淡白色的光芒,光线笼罩了白袍的全身,加上枪身上缠绕的两条狰狞盘龙,白袍人尽管已然修到了真武御物,也还是无处可逃。然而他的眼中此时并没有绝望,相反甚至泛起了更为灼热的光芒。林忠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山穷水尽之极,眼前的东瀛人还能笑的出来,这般想着,盈亏枪中的气机便更为浓重了些。

    盈亏枪善于积累真武气机,讲究先亏后盈,后发制人。所以林忠做到眼前的这一切,已经是十分不易了,对他而言,自是可以杀掉这个东瀛上忍,然而两人刚刚交手的时候,自己也曾硬生生抗了对方一记猛击。林忠作为甲子传奇收官者,作为曾开天门一线的真武修行者,虽然对敌御物境并不是很麻烦,但毕竟境界不同,明意比御物,生生少了一大截,所以自身损伤亦是不低。甚至在某一个瞬间,林忠竟是有些乏力之感。

    便是那一瞬。

    变故横生。

    林忠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白袍东瀛上忍竟然还有后招,几乎是眨眼之间,原本应该再过一会儿才能步步进逼的盈亏枪仿佛刹那间失去了方向和目标,猛然直刺出去,而原本抵着盈亏枪的白袍竟是弹指间化成了一片细碎的粉末和烟尘,空气中骤然腾起一阵淡淡的红雾,血腥味浓烈散开。

    一切只是弹指一瞬,可林忠还是看到了白袍的那些细微变化。

    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场景,是白袍人嘴角浮现的一丝决然和慨叹,带着淡淡的自嘲,颇富诡异味道。紧接着,空气中便响起了一阵细微但清脆的响声。林忠对那响声并不陌生,那是骨骼碎裂的声音。几乎是眨眼间,白袍人身上便充满了炸开的血洞,从小腿一直到胸口,再蔓延上额头犹如一挂新年喜庆的爆竹,寸寸炸裂开来,反掌的时间而已,御物境的白袍上忍已经被那一连串的炸响变成了一抹红色的血雾,仿佛瞬间消失一样。

    随着血雾的出现,环绕在林忠绍的那八个人影也渐渐消失慢慢化成了委顿下去的模糊剪影,消失无踪。

    而那团血雾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只是凭风绕了一个圈,便急速升腾,而后犹如长虹,倏忽中倒冲而出,朝着梅州城外电光而来,笔直射向正盯着唐山和西泠旬青的宋家七公子狗剩!

    风雷一刹那,几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唐山已经看到一抹鲜红色的血雾从眼前掠过,让他的眼眸一瞬间映照出血红色的影子,而西泠旬青则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那颗玉周也伴着唐山和西泠旬青两人的惊讶迟疑,重新落回了唐山手中。

    所有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要数曾开天门一线的林忠。

    在看到血雾的刹那间,他的脑海中电光火石,浮现出了很多年前听天骏山太原宫的一位弟子曾说过的话:东瀛天骏山,有秘法两则,一曰九星天圆阵,是以自损精血而成的局困秘术,极为损耗自身修为。二曰摄血假厄决,是以供奉血肉灵魂而成的嫁接气云的秘术就这两则秘术而言,后者的威力自然而然的大于前者,然而代价,自然也不能够同日而语。前者代价不过是自身精血,损耗修为虽然厉害,但毕竟可以慢慢休养生息回复如初。可后者却是实实在在的拿自身生命去作为施行代价,而且是形神俱灭,再无生还甚至是转生的道理。这对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是万劫不复的恐怖结局。然而所造成的后果,也是巨大的,他甚至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周天运数和星辰命理,改天换命莫此为甚,故名摄血假厄决。

    当时的林忠听闻这两项秘术,不过是付之一笑觉得十分有趣罢了,然而没先到的是,今日竟然接连着目睹了这两项秘术的所有过程。不过林忠最为觉得背生冷汗的是,白袍人自裁而拼命施放的摄血假厄决,其对象,分明是正茫然的七少爷!

    这让林忠忍不住一下子从城头跃起,怒吼出声:“且慢!”

    几乎是刹那间,正迟疑吃惊的唐山便看到了林忠从城头一跃而下的身影,听到了他怒吼出来的那句话。唐山猛然间蹙起眉头,反身便是向狗剩掠去。

    不明就里的西泠旬青转瞬间跳了出去,随即手指一划,青色木剑腾空而起,载着他跃上青天。

    就在所有的人做起所有的动作时,那抹红色的鲜艳光芒已经落在了狗剩的眉心,像是一枝朱色的羽箭,深深贯入狗剩眉心之间,留下了一个淡红色的六角星芒痕迹。

    狗剩整个人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苍白无比,继而是血红可怖,且整个人像是被一座山迎面拍倒一样,倒飞出去。半空中的狗剩脸色骤然扭曲起来,似乎有巨大的东西要从他的眉心破脑而出,让他整个人犹如画像中地狱的恶鬼一般,望之恐怖惊人。

    狗剩嘶声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的抱紧了脑袋,却觉得仿佛什么都没有触碰到,意识骤然之中被牵入了一个浩瀚的星海之内,眼见得四周全部是茫然的一片璀璨和看不到尽头的虚无,让狗剩茫然无措起来。

    又仿佛是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将灵魂从**中撕扯出去,让他骨肉分离,粉身碎骨。

    这是狗剩从未感受到过的痛苦。

    就在这个时候,脑海中忽然传来一声十分具有穿透力且威严无比的巨大声音:入梦!

    这让狗剩蓦然觉得像是迎面被谁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整个大脑瞬息间沉静下来。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狗剩缓缓闭上眼睛,恍惚中的最后一线,他看到眼前凭空出现了一条银白色的巨大龙影,横亘了识海中的璀璨星河,如星辰般的眼睛冷冷扫过狗剩,扑面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威严感,笼罩了他的全身。

    狗剩沉沉睡去

    他或许永远不会看到,在他被血红色的雾气贯上眉心倒飞出去的时候,有一袭淡白色的人影甚至比唐山和林忠更快的突兀出现在了他的身前。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妖娆的女子,脸上有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似悲似喜,复杂无比。那女子几乎是在狗剩倒地的一刹那弯身扶住了他,然后轻轻吻上了他的眉心。

    有晶莹剔透的泪水从女子的眼角滑落,砸在了狗剩的脸上。

    这是狗剩入梦前最后感到的温热。

    他根本没有看见,在女子的吻落在自己眉心的一刹那,便有一线十分明显的猩红色从自己眉心处缓缓上移,然后传到女子的眉心。

    若他能够张开眼看看,一定不会对这个女子陌生。

    这正是他刚刚放过不久的东瀛女孩儿,绵延胧胧

    唐山只看到空气中平白出现了一个淡白色身影的女人,然后就无比惊讶的看见了那女子吻在了狗剩眉心之上。正当唐山毫不迟疑伸手要挥出一道气浪之时,急速赶来的林忠已然持枪制止了唐山的动作。林忠看着那女子,半晌无语,面对着唐山质疑的目光,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这姑娘,是在救他。”

    唐山讶然,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

    停顿片刻,唐山咬了咬牙,走上前去,将手中的青龙玉周放入了狗剩的掌心,然后握紧了他的手掌,缓缓闭上眼睛。

    淡青色的光芒在狗剩和唐山的手上耀起灼目的光华!

    只一刻,唐山松开手,退去。

    林忠深吸一口气,望着狗剩,缓缓道:“造化如何,全看这孩子自己了。”

    梅州城东,滨海之湾,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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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父无母的无赖男孩儿,意外成为高门望族的唯一继承人;怀揣着对便宜老爹的恨,带着对世俗的不满,他该怎么样一步一步砍瓜切菜完成自己的期望,又该怎么面对错综复杂的神州风云。一个无赖的生活,一段史诗般的传奇,让我们在这个全新又古老的神州大陆上,找到关于梦想,关于生死,关于情大雪满弓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雪满弓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